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少年杯酒意气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少年杯酒意气长全文阅读

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少年杯酒意气长全文阅读

楔子

    十里……

    赵平安胡乱抹了一把脸,好歹将糊住眼睑的污血抹开。

    耳中隆隆的马蹄声不知为何总像是隔着水面,如何都听不真切,赵平安努力睁大眼睛,溺水之感却愈发严重,视线中那片隐约可见的断壁残垣渐渐有了重影。

    赵平安紧了紧手中差点在方才恍惚间松开的缰绳,重在马上摆正了身子,在回到大营把弟兄们拿命搏来的军情换成军功前,他死不了。老爹说给他起名的人说了,顶着平安这个名字,他能长命百岁。

    八里……

    赵平安这名字,是一辈子没离开过风阳村的爹花了两只鸡蛋的重金从一个路过的云游道士那请来的。平安这名字也很合他爹的心意,老头子念叨了一辈子,希望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只图他传宗接代,没指着他光宗耀祖。风阳村自古就没出过什么大出息的人,老里正那本宝贝得不得了的村志,翻烂了也没个大夫将军。

    五里……

    可他赵平安又岂是那种耐得下性子,面朝黄土地在地里老老实实刨食糊口,几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庄稼汉?

    村西头从战场上拖了条瘸腿回来的马老头,打了几十年光棍,临了都没能摸一把对门冯寡妇让他垂涎了大半辈子的大屁股。说起来窝囊,可赵平安那个打小天老大我老二的性子,偏偏就最服这老头。

    不为别的,就因为老头是真见过世面的。老头没事儿就喜欢蹲在自家墙根下面,叼着茅草杆使劲朝对门门缝里瞧,赵平安跟几个半大小子也喜欢学着他晒着太阳,蹲墙角瞅着冯寡妇摇晃着两瓣大屁股在院子里忙来忙去。

    这时候老头总会不厌其烦地给几个小子传授相女之法,净是什么屁股大好生养的浑话,几人听着直乐,就问他上过几个女的。

    老头也不恼,只说自家也是见过世面的,然后就是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酸词。真被挤兑得急了,老头就呸掉茅草杆,给他们讲起战场上的事情。

    赵平安就爱听这个,别的小子听到耳里的,是血肉横飞刀枪无眼,可他赵平安听到的,那叫做“马上觅封侯”!当然,就他赵平安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文化水平,哪儿能说得出这种一看就是文化人的词句来,这得是他们队长才说得出的。

    三里……

    队长是赵平安第二个佩服的人,说第二那是只论顺序,就佩服程度而言,跟老头分不出先后。起初这个队长,赵平安是看不上的。就那细麻秆似的胳膊腿,十条捆一起,他赵平安都能随手拧断,汗都不带出的。

    赵平安是个直性子的,就这么跟队长说了,然后看着跟娘们似的队长就说让他试试。那就试试。然后在他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就感觉天地转了半圈,他就给人抡在了地上,摔的那叫一个结实,可他一咬牙就又站直了,嗷嗷叫着扑了上去,就这暗戳戳给人使绊子的手段他赵平安能服气?

    然后那天他就给队长整趴了十几次,几天下不来床,于是他就服了,队长也跟马老头成了一个档次上的豪杰。当然这话不能给队长说,赵平安又不虎,没道理再给人一个整治他的理由。

    一里……

    队长也死了。

    赵平安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那么个有本事有野心的人怎么就能跟马老头一样,跟那一标没啥追求的兵一样,无声无息就给没了呢?

    赵平安又有些恍惚,兄弟们就是想趁着大雪封山在即,营里也管得不严,偷溜出去整点狍子肉啥的,怎么就撞上了那么多银鹰旗呢?

    队长当机立断就让所有人四散逃离,可那个人的箭实在太准,兄弟们先后都倒在了雪地里,砸下一个又一个浅坑,队长甚至因为体格小,砸下的坑倒是最浅的。赵平安估摸着,等他也倒在雪地里,就能赢队长一次了。只是不知道那人的那一箭怎么还不发。

    近了……

    赵平安想使劲停下惊慌失措的战马,可是手臂就像是冻住了,怎么都不听使唤。幸亏战马训练有素,在周围人的安抚下很快冷静了下来。

    嗯?周围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张着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被人从马上拖下平放在地上,赵平安总感觉胸前有东西反着阳光太过刺眼,他恍惚着想眨一眨几里前就没能合上的眼睛,可怎么也做不到。

    赵平安盯着胸前的箭头,艰难地转动思绪,脑中最后一个念头这才冒出:哦,原来那一箭早已射出了。

一些写在前面的话

    读史之时,我总是在想,如果秦王扫**时,面前的不再只是后胜、魏圉这样的昏主佞臣,而是那些星光闪耀的能臣名将,是何等光景。

    短短数年的灭国大战,除了赵楚以外,各国几乎都没有反抗,读来甚觉无趣。于是为了满足作者的想象与喜好,本文会出现一些本不应出现在此时的人物,这很正常。

    大家看着有趣即可,也可以与史实中的同一个人物进行比对,不需要太过纠结。

    楔子中,赵平安的故事是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我纵马狂奔,身后有箭手不断追逐。梦醒以后我决定将其记下来,结果越写越多,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下面是一些设定:

    1.白起是秦昭王时人,但是我喜欢他,而且没白起感觉确实干不太过李牧,就将其活跃时期放到了灭国之战中;

    2.另一个华阳夫人历史上是嬴异人的养母,而扶苏的母亲据考证同样是楚人(并不是之前讹传的郑国人),但没有留下名字,因此借用了。而且同一个封号是很常有的,秦国还有两个出公呢;

    3.甘茂是秦惠文王时人,与犀首一起,作为张仪苏秦的继任者,分别主导两人后的合纵连横,我将他也从战国中期挪到了末期,同样因为喜欢;

    4.战国四君子此时应该已经全死了,但是我安排魏无忌没有酗酒,方式文中有,黄歇没有被李园杀,因为我把郑袖跟熊槐挪过来了,赵胜也还在,没有这几个人,五国谋昭不可能实现;

    5.长平之战肯定没了,因为白起出生晚了,更因为长平之后的统一就是一马平川,太过无趣。

    6.屈原这会儿已经投江了,但我把他捞出来了,喜欢;

    7.屈匄历史上与屈原没有亲戚关系,我强加的,而且没让他死在丹阳之战。

    8.别说赵奢了,赵括这会儿也应该早没了,但白起都来了,没赵括总觉得少点啥。

    最后,这是一部以战国末年的大格局稍作改动以为背景的架!空!秦都改名昭了,一些故事也会有些改动,全按着史书,不如抄史记好了,一切都是为了有趣。

第一章 公子扶苏(求收藏)

    (作品相关中有两章解释本作背景及设定的内容,相信会对接下来的阅读旅途有所帮助,请各位同行者酌情享用)

    “将军,抓了个活的,还是个妞!”

    白起坐在马扎上,正就着头盔中的羊肉汤啃馍馍,闻言先是赶紧吸溜了一口滚烫的肉汤,将嘴里硬得能用来当铠甲的馍勉强泡软后咽了下去。

    白大将军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对身边面色不渝的司马靳嘲笑道:“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啧啧,莫不是看对方是个娘们儿……”

    “隔着几百步,谁他娘的能知道那是个娘们?!”司马靳闻言大怒,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想是那女人胸口肉太厚实。”

    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的赵灵儿刚好听到司马靳无耻言语,羞愤欲死,却见白起指着她大笑不止:“就这点肉,也称得上厚实?”

    赵灵儿哪儿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直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却不争气得流了下来。

    白起见状愕然住口,心虚地道了个歉:“对不住啊,我这属下是个大老粗,忒不是东西,回头我收拾他给姑娘出气。”

    司马靳闻言踹了白起一脚,踢了他一个趔趄。

    白起不以为意,只小心护住了头盔中的汤水,见赵灵儿破涕为笑,嘿嘿一笑,又问道:“你们赵国爷们儿是死绝了?”

    赵灵儿想起自己朝夕相对的属下被眼前这人的部下杀了个干净,心下恨极,不愿配合,打定主意不理他。

    白起也不恼,没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没关系,反正赵国的爷们活不了多久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白起又咽下一口馍馍,起身示意用过加餐的队伍起营。

    看着队伍有条不紊地完成起营,按着预定的路线慢慢出了山谷,白起这才示意亲兵把这个不知如何藏身进赵军军营的小姑娘带着跟在后头。

    司马靳却不打算放过她,让人把她带到跟前,上手就来脱她的衣服。

    赵灵儿悲愤欲绝,脑中一片空白,却见对方扯开她的前襟,仔细看了看,才对一脸看好戏的白起说:“内衬是冰蚕丝,难怪连伤口都没有。将军,此女身份不简单,或许有些用处。”

    赵灵儿情知身份被点破,自己想要借着对方对自己不甚重视,趁夜离开的打算,恐怕就难以成功了。

    却不料白起对此嗤之以鼻:“赵国都要亡了,一个身份不凡的女子能有多大用处?”

    从方才起,这个行为古怪的将军就在不停说着奇怪的话,赵灵儿心知已无法轻易脱身,破罐破摔之下反唇相讥:“莫说你一个偏师将军,就是昭王在此,也未必敢说能覆亡我大赵堂堂千乘之国!”

    白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你盯着我作甚,我说得不对么?”

    白起嘿嘿低笑,却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以为我是谁?”

    “前将军白起在蜀地平乱,平西将军王贲正在抵御西戎入侵,上将军王翦要镇守王都,你自然是西昭的平北将军司马靳了。”

    白起笑得越发开怀:“他才是司马靳。”

    赵灵儿顺着他的指头看去,竟是方才那个对她无礼之人。

    她之前还以为那不过是个副将,却不想竟然是西昭北军主将司马靳!

    那这个称司马靳为属下的人岂不是……

    赵灵儿凤目圆睁,想到了一个让她浑身发寒的可能:整个赵国,甚至整个天下,都被眼前这个毫无名将风姿的西昭军神耍得团团转了!

    “猜出来啦?”白起看着眼前少女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语气戏谑,“如今还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么?”

    赵灵儿犹自嘴硬:“蜀中大乱,你不去平叛,反而在此屯兵于雄关之下,难道不怕国中大乱,动了西昭根基吗?”

    “你倒是有些见识,晓得我大昭国本所在。”白起对这个少女越发感兴趣了,“只是你以为蜀中的叛乱是谁一手煽动的?没有人推波助澜,就凭那几个土人,能有胆子杀官造反?”

    赵灵儿手脚冰凉,哪还不知这恶鬼为了能得到一个瞒天过海的机会,竟然不惜煽动国中叛乱!

    但她仍然在做困兽之争:“但无论如何,蜀中的叛乱确有其事,天下诸国都为之侧目,为此派出的谍子不知凡几,不可能作假!”

    “要骗过天下人,那叛乱肯定不能是假的。”

    白起毫无风度的挖挖鼻孔,将鼻屎随意涂抹在胸前盔甲上,看得赵灵儿眼皮抽搐。“只是你算漏了一个人,他的爷爷,我的老师——国尉司马错。”

    “就那个连干饭都咬不动,数年来只能吃流食等死的老头?不是说他早已苟延残喘,或许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吗!”

    白起也是叹了口气,语带崇拜:“为了今日之战,难为老师喝了整整三年的流食了。”

    赵灵儿已经被震惊到麻木了,这西昭君臣是何等的阴险狡诈!何等的残虐不仁!又是何等的……

    天纵奇才!

    “你为何对我说这么多?”赵灵儿不知为何还能保持着一丝清灵,对白起肯向自己吐露如此多算计的缘由有些疑惑。

    “嘿嘿,没别的,憋了太久了。”

    见赵灵儿仍然不信,白起也没有跟她解释的意思,一吐为快之后就让人将她仔细看管起来,要放也得等这战尘埃落定再说。

    “你倒是说痛快了。”司马靳白了白起一眼,似乎略有不满。

    白起搂着这位按辈分来说应叫自己一声师叔,却因为年岁略长一直对自己没大没小的师侄,“我就不信,这几年来你都没有向人倾诉的**。”

    “自从听得那人在小朝会上说出这些谋算后,就一直都有。”

    “只是不敢。”

    “自然不敢。”

    两人低声又嘀咕了两声,似乎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句,话语中针对的,竟似是一名不过弱冠的青年。

    ——————

    煌煌西昭王宫之内,正在与上将军王翦推演赵国战事的青年没来由地喷嚏连连。

    “公子可是有些不适?”王翦停下推演,满脸关切之色。“昨夜起公子就没好好歇息过了,要不这推演先停一停?”

    青年挥手驱开了想要为他披上披风的宫女,闻言淡然一笑:“扶苏无恙,上将军不必过虑。况且父王正在等你我推演结果,还是不要让父王忧心才是。”

    王翦看着近些年来越发有人主之气的扶苏,心中骄傲之余也是非常欣慰。

    纵观天下七国,哪一国能如我大昭,君明臣贤,人才济济?更枉论未来君主都是如此圣贤,更是大昭之福,天下之福。

    扶苏自然不知道这位未来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被誉为战国四名将之一的上将军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

    自得知自己身份起,他满心所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而活下去最重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让自己那个千古第一帝的老子满意。

    如今,那位正在内殿等着这边的推演结论。别说是几个不痛不痒的喷嚏,就是当场吐血他也得把推演做完了再说。

    于是老少两位又细细推演了片刻,说是细细推演其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早在三年多前定策之时,会面临的各种情景都被各位良将算了个干净。

    只是事到临头,虽然那位面上看不出丝毫,但是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扶苏明显能感觉到即便是内心强大得如同神祗一般的嬴政也有了一丝紧张。

    否则又怎么会下旨让扶苏与王翦连夜入宫,就在他眼皮底下再做看似多余的重复推演?

    扶苏自然是更为紧张,毕竟这事关国运的会战,乃是他一手促成的。

    两人又添了些变数重复推演一番,随后就见房门被人推开,一位与扶苏年龄相仿的青年迈着龙骧虎步推门走了进来。

    青年刚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问:“公子、将军,推演得如何了?”

    扶苏看到来人,笑意满满:“原来是蒙毅,父王派你来的?”

    青年将佩剑随手扔给侍从,满脸焦急:“公子怎么还笑得如此淡然,王上那边已经催了三次,火气渐大,我承受不住,只好亲自来看了。”

    王翦对蒙毅一向欣赏有加,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蒙毅一与扶苏公子同时出现,对比着公子的稳重,就越发对毛躁的蒙毅看不顺眼。

    这时看蒙毅咋呼的样子,老将军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当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蒙毅在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将军面前不敢造次,赶忙躬身赔罪:“蒙毅唐突了。只是王上实在催得紧,没奈何,只好求公子救我了!反正吧,如今我人都来了,公子不给个准话,我是不敢回去的。”

    说着竟是一撩裙摆,就这么坐在了殿前的门槛上。

    扶苏先是制止住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要施展拳脚的冲动,忍住好笑对蒙毅说:“既然你来了,就代我去向父王禀报吧,就说这边与老将军推演多次,算来算去,此战都只有四个字。”

    蒙毅闻言笑逐颜开地站了起来,觍着脸问:“哪四个?”

    “此战必胜。”

    “好嘞!”蒙毅得了准话,笑得嘴都咧开了,匆匆抱拳行礼,转身就走。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

    扶苏见状只好问他:“又怎么了?”

    蒙毅苦着脸:“公子能不能多说点,回头王上问起详情来,我这说不上来,岂不是又要挨骂?”

    扶苏乐了,这蒙毅果然是个办事细致的,只是他也太不懂王上的心思了。

    以王上的眼光智慧,其实哪里需要再做推演?

    王上要的,只不过就是这四个字罢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否则让那位知道自己竟敢揣测圣心,那还得了?

    扶苏想了想,只好对这个木头道:“你就只用对父王说这四个字即可,父王不会多问。”

    蒙毅苦着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老将军的怒目而视下退缩了:“唯。”

    扶苏目送蒙毅飞快地跑了出去,见王翦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老将军有何教我?”

    王翦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横下了心,也不避周围宫女侍从,坦诚道:“公子仁厚,无论是老朽还是年轻一辈都乐于与公子结交,这是好事。”

    扶苏并未言语,知道老将军还有后话。

    果然又听老将军说道:“只是蒙毅乃是王上近侍,位卑而权重,其兄蒙恬又手握蓝田大营数万精兵于京侧,距离京都不过咫尺。

    “故而公子可以对蒙毅欣赏善待,却不可与他过于交好,以免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向王上进不实之言。还望公子三思。”

    扶苏知道这是老将军真心把自己当成了自家子侄一般爱护,才会在宫中当着无处不在的耳目对自己说此肺腑之言,心中甚为感动。

    只是老将军掌天下军权,位高权重,自然不惧赵高,可扶苏不行。

    他一个根基浅薄的公子,即便身份尊贵,但是怎能对那个在另一条世界线上杀尽了嬴氏子孙的阉宦毫无忌惮?

    扶苏无奈,只好对老将军作色道:“我乃是爱惜蒙毅的才华,才与其交好。将军进如此挑拨之言,莫不是嫉妒于蒙氏兄弟在军中声望愈隆?至于什么不实之言,以父王的圣明又怎会被人蒙蔽?”

    扶苏见王翦神色有异,怕他再说出什么,只好佯装愤怒,甩袖而走。

    王翦见状面露气愤,缓缓垂低了白首,看似在极力掩饰怒火,眼中却满是笑意。

第二章 华阳夫人

    “扶苏当真是对大将军这么说的?”

    胡姬身着箭装,正从箭壶中取箭,听闻赵高手下一个侍奉王长子扶苏的宫女前来禀报,不由面露惊喜。

    胡姬也不射箭了,将羽箭又插了回去,又把雕花弓随手扔给宫女,拿过丝绢净了净手,命宫女详说。

    宫女将扶苏与王翦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不但内容毫无偏差,还将两人语气神态也学了个八分相像,直让人身临其境一般。

    胡姬越听眼睛越亮,那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蓝色瞳孔中也散发出快活的笑意:“这么说王翦将军闻言大怒,扶苏也拂袖而去?”

    胡姬笑得开怀,还将八岁大小的儿子叫到身边,也不管男女之别就紧紧抱在了怀里,任由已经年岁渐长的儿子在自己胸口磨蹭。

    胡姬咯咯笑着问一边面容不变的赵高:“这扶苏果然是个榆木脑袋,迂腐无知,竟敢将一向亲近的王翦大将军也得罪至此,岂不是自找死……没趣?”

    在赵高狠狠逼视下,胡姬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那个“死”字,心里不痛快,却不敢向赵高发泄,只拿自己儿子出气,毫无预兆地就将正在怀里探索着想要吃奶的儿子扔了出去。

    胡亥被重重抛在地上,却也不恼,嘿嘿笑着拍打掉身上的浮土,转身找大胸脯的宫女姐姐玩去了,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赵高却看到了胡亥转过身刹那眼神中与年龄极不相衬的阴狠,心中对这对狠毒刻薄却愚笨不堪的母子实在鄙夷。

    若不是两人都还算听话,他早就弃之不顾了。

    这等人相比于扶苏母子,简直判若云泥。

    要不是扶苏自幼痛恨他们这些阉宦,说他们“残缺之人,天理不容”,赵高也不会投向胡亥母子。

    赵高压下心中的鄙夷,面上丝毫不露声色,用教训的口吻对胡姬解释:“王翦谏言让扶苏不要过于交好蒙氏兄弟,是因为蒙毅是王上近臣,而蒙恬又接手了其祖蒙骜过世后空缺的蓝田大营守将之任,因此会引人嫉恨。”

    见到胡姬点头,却依然不解的样子,赵高恨不得扇她那张看似童真可爱的脸两巴掌。

    “那么与扶苏自来交好亲善的王家呢?

    “王翦身为上将军,名义上掌握全**权,更是三朝元老,深孚众望。其子王贲自领一军镇守西疆,也有三万精兵在手。

    “而其孙王离被王上亲自放在身边教导,与蒙毅一同被点为郎中。

    “这样看来,与王家交好岂非是比蒙家更为险恶?因此扶苏这番作态,是在告诉王翦,大将军的一番谏言,他是听进去了的。王翦又岂会大怒?高兴还来不及。”

    胡姬这才听懂,气得连连顿足,“好一个奸猾小子,真是与其母如出一辙!”

    “慎言!”

    赵高双目圆瞪,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的嘴缝上,看对方神色似乎竟敢有所不满,也不再给她面子,狠狠训斥:“王上虽不曾有将熊氏立为王后之意,可她毕竟是王长子生母,又是楚国王室之女,当今楚王熊槐的胞妹!

    “当下与赵国交战在即,此时一旦楚国发兵攻蜀,我大昭君臣上下多年的苦心谋划立时便要功亏一篑!

    “现如今不止王上,整个大昭对熊氏都要小心安抚,你一个母凭子贵才脱了奴藉的胡女怎么敢生出不敬的心思!当真不怕死吗!便是想死也莫要害我!”

    赵高说着说着更是又怕又怒,竟真的甩袖就走。

    胡姬被赵高一番严词训斥,吓得花容失色,如今见母子二人在宫中的依仗竟要抛下两人而去,更是不顾身份,上前抱住赵高大腿,痛哭流涕:

    “胡姬知错了,真心知错了!求先生莫要生气了,先生若是生气就抽胡姬两鞭子解解气吧!王上生气时也时常抽胡姬的!胡亥胡亥,快把鞭子拿来,求先生留下!”

    胡亥被先生和母亲吓得不轻,闻言赶忙挣脱了宫女的怀抱,熟门熟路地去架上拿过了鞭子,双手高举,也跪在了赵高身旁。

    赵高虽然恼火这胡姬的愚鲁和不知分寸,却也感动于对方确实对自己一片赤诚。

    看到自己从小亲自教导的胡亥面色凄惶地跪倒,心下也更有些软。

    于是叹了口气,扶起了两人。

    胡姬此时破涕为笑,眼见赵高回心转意,也不顾脸上还沾着的眼泪尘土,对赵高作揖行礼不止。

    赵高看着胡姬的作态,叹气之余,也知道了王上为何会宠爱一个连礼义廉耻都没有的胡女了。

    这等真诚天真的做派,在满宫廷贵妇人中间显得何其珍贵可爱?

    赵高想到此处,手中轻轻捏了捏方才扶起胡亥时无意间接过的鞭子,心中有些古怪,问胡姬道:“王上,真的时常抽打你?”

    胡姬闻言,眼中媚意如丝,连连点头,“王上稍有不顺心,就会让胡姬脱了全身衣袍跪在地上,狠狠抽打,王上开心之时,也是如此。”

    见赵高握着鞭子沉吟不语,胡姬赶忙将周围宫女赶出殿外,然后紧紧关上了门,胡亥自然也被赶到了门外。

    宫女远远跑开,胡亥却站在殿外不远处,听着殿内母亲痛苦中带着愉悦的呻吟,胡亥笑容天真,眼中满是狠毒。

    ——————

    扶苏正在宫女内侍们的簇拥下,前往华阳宫向母亲问安。

    与赵国交战在即,身为楚国王女的母亲,此时恐怕是整个大昭最为金贵的人了。

    王上甚至亲自下令,命他这个儿子每日必须早晚请安,让母亲保持愉快。

    他难道不知道回家超过三天就会被嫌弃吗?

    在心中如此吐槽,扶苏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而是带上迫不及待的笑意,连连催促带路的宫女再快些。

    进到华阳宫内,只见母亲华阳夫人正在用膳。

    华阳夫人不喜奢靡,用度一贯简单,早膳不过是一碗熬煮得清香淡雅的米粥,和几样腌菜。

    大昭国都内地热丰富,温泉很多,早有人试过借着温泉的暖气种植蔬菜,颇有成效。

    虽然产量极少,但以华阳夫人的身份想吃些新鲜蔬菜自然不难。

    “儿扶苏,拜见母上,恭请母亲安康。”扶苏刚过宫门,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华阳夫人见着儿子,心下欢喜,赶忙让儿子起身:“快起来。”

    扶苏答应一声,依言起身,又上前几步,闻了几下母亲手中的米粥,在华阳夫人嗔怪的眼神下嘻嘻一笑:“赶得急,没来得及用些饭食,饿了。”

    华阳夫人闻言心疼不已,拉着儿子坐下,嘴上念叨不停:

    “王上也真是,哪儿有这么使唤人的。连夜让人劳累,还不让人好好吃饭。”

    伺候在旁的宫女不用吩咐,此时已经又盛了一碗粥备上了筷子,华阳夫人又将几碟干菜往扶苏面前推了推,“他不让吃,你就来母亲这边,母亲让你吃。”

    扶苏确实饿得狠了,先是大口吞了一口米粥,只觉得心中胃里俱是一暖,正要就点菜,却听母亲语气中对父王似乎有些埋怨,赶忙放下筷子:

    “母亲别这么说,父王忧心战事,做儿子的自然要尽心为他分忧。何况,莫说是我,王老将军不是也一晚没睡吗,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都精神矍铄,我没事的。再者说,父王心中军国大事还操心不完,吃饭这等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母亲可不许埋怨父王。”

    扶苏说完又在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受罪的不还是我。

    华阳夫人欣慰又心疼,催促扶苏先吃饭,佯怒道:“就知道为你父王开脱,倒是嫌起母亲不识大体了。”

    扶苏哪不知道母亲是在假意发怒,只嘿嘿傻笑,吃着饭食,并不接话。

    “谁敢说华阳夫人不识大体?须得重罚。”

    此时宫门又被打开,一个伟岸如太阳一般的身影霎时间笼罩了整个宫殿。

    连同华阳夫人在内,整个宫殿的男女闻言,都对这个身影大礼参拜,扶苏自然也是躬身行礼。

    来人自然就是未来的千古一帝,始皇帝嬴政。

    嬴政先是拉着华阳夫人的手坐下,然后挥手免了众人的礼,这才对侍立在一旁的扶苏道:“可是你这狂悖小子说的?”

    扶苏赶忙口称失言,又听嬴政对笑逐颜开的华阳夫人道:“华阳说说,怎么罚他才好?”

    华阳夫人笑得开心,闻言歪头思索一番,却是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少女神态,嬴政都看得有些痴醉:“不如罚他明年代王上春狩吧,大冷天的,也是个苦差。”

    嬴政哈哈大笑:“你这个做母亲的,果然还是向着他。”又对扶苏道:“你可愿受罚?”

    扶苏闻言大喜,哪里不知道母亲在帮他巩固继承人之位,行礼道:“敢不领命?”

    嬴政随意的“嗯”了一声,又拿过华阳夫人未吃完的米粥尝了一口,看着华阳夫人羞得通红的脸庞,放声大笑:“华阳果真还是这么容易娇羞。”

    华阳夫人让宫女再盛一碗,闻言不依地轻轻捶打了一下嬴政,看得扶苏眼皮直跳:“王上要吃自去要一碗便了,却专爱作弄人。”

    “华阳碗里的,甜些。”

    华阳夫人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媚意天成。

    扶苏被父母的秀恩爱搞得手足无措,嬴政不发话他又不敢告辞,不知如何脱身。

    嬴政此时却也嫌弃他碍眼,“你自去吧。”

    华阳夫人也没有留他的意思,扶苏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给吃饭呢?

    我这才吃了两口就要赶人了?太没意思了吧。

    嘴上却老老实实:“唯。”

    出了华阳宫,却听到一声雷鸣,扶苏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难得天气,疑惑不已。

    却听到旁边伴当不好意思道:“公子别看了,是信方才腹中饥饿,才……”

    扶苏闻言,与伴当对视一笑,“倒是忘了你陪了一夜也没吃东西,正好一起,去樗里偲家蹭饭去。”

第三章 为公子贺

    樗里偲是名相樗里疾的后人,现任太子舍人一职。

    樗里疾本名嬴疾,乃是秦孝公庶子,因被封在樗里,以樗里为姓,故而樗里偲实际上也是宗室后裔。

    另一世的秦朝,如今的大昭,有一点很有意思。

    就是虽然很详细地划分了太子僚属,但是从来没有立过太子。

    因此所谓的太子属官就没有需要侍奉的主君,闲散得一塌糊涂。

    这也正是为何樗里偲及冠被迫出仕之后,想尽办法也要混个太子舍人的职位。

    只因这个人,委实是太懒了。

    从王宫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樗里偲果然不负众望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瞧着床边婢女手捧的竹简。

    樗里偲看书懒得自己去翻,总是让婢女捧着书简逐渐卷动给他看,他也从不指挥婢女卷动竹简的动作快慢,卷得快了眼珠就动快些,卷得慢了眼珠就动慢些。

    扶苏两人一进门,就看到樗里偲眼珠跟死鱼似的一动不动,走近一瞧,那个手捧竹简坐在床边的婢女果然是睡着了。

    在扶苏的示意下,李信轻轻推醒睡着的婢女,从她手上夺过了竹简。

    婢女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扶苏,见他笑着让自己下去,也抿嘴一笑,自顾走了。

    李信捧着书简,先是慢慢卷动,就见樗里偲眼球果然跟着动了一下,然后坏笑一声,猛然将竹简拉开。

    樗里偲的眼珠却没有随之快速乱摆,只是缓缓向上,竟是慢悠悠翻了个白眼。

    连翻白眼都是如此懒散,扶苏对这位樗里子后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信却没扶苏这么好脾气,眼见这家伙居然敢对他翻白眼,登时“嘿呀”乱叫,撇开竹简,扯着樗里偲身上盖着的衾被,猛然使劲一拉,就将樗里偲晾在了外面。

    樗里偲纹丝不动,只是嘴唇蠕动两下。

    扶苏看得真切,分明是“犬彘”二字。

    扶苏止住两人的打闹——或者说是李信单方面的打闹——对樗里偲道:“快些起身,我与信都饿了,去拿些饭食来,我们用过了还要出城办事。”

    樗里偲悲愤欲绝,直念叨交友不慎,却不敢违逆,只好先把身子弓了起来跪趴在榻上,再酝酿力气以图稍后艰难起身。

    李信正在嘲笑樗里偲姿势可人,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子,侍女打扮,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勃。

    女子一手一个,捧着两个陶盆,盆中盛放的,却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将陶盆放下,女子又招呼着身后跟着的婢女将肉饼与刀匕也放在桌上,自己对扶苏行礼,“知道公子来了,颂芝便去灶上热了些饭,还请公子食用。”

    扶苏点头谢过,又见李信嘿嘿笑着上前跟颂芝搭话:“颂芝妹妹,家姐时常念叨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盘桓几日?”

    颂芝却不理他,与扶苏告辞后就带人走了,只留下李信看着佳人窈窕背影暗自伤怀。

    樗里偲见不用去拿饭了,顺势就倒了回去,见李信伤怀,鄙视不已,却是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你没事老撩拨我家颂芝作甚?你又非是不知,她虽是一介侍女,然心气极高,岂会愿意委身于你做个小妾?”

    李信恨恨咬了一口肉饼,含混不清道:“放你的屁,我自然是要讨来做正妻的!”

    樗里偲更是嗤之以鼻:“做妻?你先问过你家老大人的板子!”

    李信梗着脖子想要争辩,少顷又自己泄了气,只低头吃着汤饼不再言语,扶苏见状也不知如何开解他。

    这年头虽然不像后世两晋时门阀那般森严,总体来说甚至门第之间放得极开。

    毕竟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代,今日还是无名之辈的,明日或许便是一朝扬名天下知。

    然而这等开放,也是对国民而言的,再准确说,是对男性国民而言的。

    一个侍女,身为女子,又是奴籍,再怎么才气高绝英武不凡,也不可能迈得过李家门槛。

    扶苏小心翼翼地用“匕”插着羊肉进食。

    五年了,他终于能够在不伤唇舌的情况下用青铜匕首用餐了。

    回想过去吃个饭都要血肉横飞的惨状,扶苏险些掉泪。

    “公子出城何事啊?啊~”却是樗里偲打着哈欠坐在了扶苏旁边闻道,见扶苏示意他也吃些,樗里偲摆摆手说吃过了。

    扶苏也不再客气,只是对这兄台榻上怎么用的饭有些好奇。

    闻言回答道:“父王方才在宫中下了诏,要我明年代他主持春狩一事,因此我要去蓝田大营,与蒙将军商量如何安排。”

    “这是大好事啊!”樗里偲闻言一扫慵懒之色,目光灼灼:“王上这是下定决心要立王太子以定国本了?”

    “未必。”

    扶苏却没他这么自信,以始皇帝的权力欲,连王后不曾设立,怎么可能会立一个能与自己分权的王太子?

    扶苏又艰难吃了一块肉,放下匕首,“父王应该是一方面为了让母上开心,一方面也是对我献策的褒奖。”

    樗里偲闻言,眉间喜色淡去,略一思索道:“即便如此,对公子也是好事。春秋代狩,本就是储君之事,如此一来,公子的地位也可稳固一些。”

    扶苏就着汤水将手中最后一口肉饼咽下,擦擦嘴点头道:“我也如此认为,这才要去蒙将军处细细商议,一定要安排妥帖才是。”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指着李信问道:“商议如此紧要之事,带着这个夯货作甚?”

    “你们三人随我日久,如今你与王离都各有前程了,因此想着在蒙将军处为李信也谋个武职,历练一番。”

    李信吃完了第二块饼,正要伸手取第三块,听到两人提到他,先是对樗里偲怒目相向,此时听到扶苏的话又喜上眉梢,“公子待我真好!”

    扶苏笑而不语,樗里偲想了想也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他好吃懒做。”

    “你个床都不起惫懒货有啥资格说我懒!”

    “我动的是脑子,只有你这无知武夫才以前窜后跳为乐!”

    听着两个发小吵闹不休,扶苏乐得前仰后合。

    直到两人到了蓝田大营门外,李信兀自闷闷不乐,毕竟他斗嘴又输了。

    与樗里偲斗嘴,他就从没赢过,樗里偲文思机敏巧舌如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个杀手锏:“再多言一句,我就将颂芝送回老家!”

    如此一来,李信便是尽占上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好不憋屈。

    只是这杀手锏虽然厉害,但樗里偲轻易也不敢用。

    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话要是让颂芝听了,这大冬天的,冷饭吃着也是颇为难受。

    守营兵士上前查问两人身份,得知是扶苏长公子当面,也没有立时放他们进去,而是让人赶去向将军禀报,然后请两人牵着马等到一边,以免挡住营门。

    蒙恬治军素来严谨,自然不是虚言。

    扶苏依言照做,李信也没有二话,大昭军法严明,擅闯军营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长公子也不例外。

    不多时,蒙恬便率众赶到了营门口,两边互相见礼之后,扶苏这才翻身上马进了大营。

    按照大昭军律,蓝田大营的守将其实不必一直待在营盘里。

    以蒙恬的地位,没必要住在这个简陋的营房中,完全可以住在舒适得多的京中家宅内,只需每几日来营中转转,露个面即可。

    然而大昭变法强军百余年,自国尉司马错以降,就从来没有过吃不得苦的将军。

    蓝田大营位于函谷关之后,京都之前,素来有拱卫京都之责,同时也被视为大昭的最后一道防线。

    能够世袭蓝田大营主将之职,足见蒙家在大昭的地位,而嬴政对蒙恬个人的信重,也可见一斑。

    蒙恬对扶苏观感一向极佳,又因为弟弟蒙毅时常当他面夸赞,故而对扶苏十分亲善,此时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公子今日为何有暇来此?”

    看着如同自家长兄一般和蔼的蒙恬,扶苏又是一阵恍惚。

    自打五年前穿越而来,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

    这大昭自始皇帝往下,所见之人,无论是军政大员还是士人百姓,对扶苏都是十分亲厚,他最后为何能没争过那个胡女之子呢?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赵高和胡亥,也不曾敢有争位的心思,所思所做的,不过是尽力在他登极后活下来而已。

    扶苏曾以为是因为始皇帝伐楚,而扶苏母亲是楚人的缘故。

    毕竟历史上大秦伐楚之时,皇帝是把扶苏逐出咸阳,去给九原的蒙恬当监军的。

    然而真的切身感受过这个时代他就知道了,所谓母国,在当今的大争之世,基本上只是一个偶尔被政敌拿来攻讦的背景而已,大昭国内六国之人占据要职的不知凡几。

    自商鞅以来,张仪、魏冉、范雎、吕不韦,乃至如今的相国李斯,这些丞相无一不是外国人。

    以始皇帝胸怀天下的气魄,怎么可能会因为因为他的母亲出身于一个他从没到过的国家,就耿耿于怀呢?

    之前也听过一种说法,始皇帝之所以不待见扶苏,是因为他处处和自己的老子作对。

    始皇帝重视法家,不喜欢儒家,他就到处招揽儒家子弟。

    始皇帝要伐楚,他偏偏说楚王无辜。

    始皇帝要长生不老,他却说长生只是妄想。

    尤其是这最后一点更是让始皇帝愤恨。

    你说你一个身为储君之人,积极反对皇帝长生,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这说法直指人心,咋一听很有道理,那其实是他们不了解这个始皇帝。

    始皇帝推动中央集权,不设王后,不立太子,限制相权,毫无疑问是个权力欲极强之人,因此其人似乎毫无疑问极度容不下异议。

    可是实际上,说来可能你们不信,始皇帝却是扶苏见过的,最有容人之量的人了。

    吕不韦可以视其为子侄,动辄耳提面命就不提了,毕竟是他一手将嬴政捧上王位的。

    王翦可以在嬴政提出先灭楚的战略时将他骂得狗血喷头,白起可以在攻灭韩国时把他的乱命扔到废纸堆,李斯可以将他因对吕不韦痛恨至极而下诏,甚至都已经发到尚书署的《逐六国令》逐条反驳后硬生生打回来扔到他的桌案上,甚至就连蒙毅都敢因为他多吃了两口菜而谏言劝阻。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意孤行,不允许异议存在的人?

    始皇帝就像一个太阳一般,芸芸众生都只能服从于他的意志。

    但这不是因为他的**,而是因为对他的钦佩。

    没有任何人能像他那样,能让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如同行星围绕太阳那样,为他的意志奋斗。

    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阴暗面却如同阳光下的阴影一般,好像并不存在。

    直到这个太阳骤然熄灭,牛鬼蛇神们才暴露出来。

    五年都没能得出结论的问题,这一会儿再想也没什么解决的可能。

    扶苏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连忙为方才的失神对还候在一旁的蒙恬告罪。

    蒙恬依然毫无芥蒂,又问了一遍。

    扶苏这次没有走神,回答道:“父王下诏,要我在明年春狩之时代他行猎,而蓝田守军自来都是负责春秋狩猎的,故而前来与将军商议。”

    蒙恬也与樗里偲一般,想到了这一行为可能的意义,面露喜色:“恭喜公子了。”

    扶苏对蒙恬并未如同对樗里偲那样深作解释。

    毕竟不比樗里偲那样早早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同伴,蒙恬与自己只是互相欣赏而已,多作解释的话,岂不是就在明说自己对太子之位垂涎已久?

    何况当着这么多官兵,若不慎言,传到那位耳里,岂非有怨怼的意思?

    因此扶苏只是淡然一笑,“为父王分忧而已。”

    此时却不知是谁将他将要代天巡狩的事情传了出去,只听满营官兵高举戈矛欢呼不已:“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声威震天,如是再三,听得李信欢呼雀跃也凑起热闹大贺不止。

    却听得扶苏苦笑连连,看向蒙恬,却见他面露微笑,示意并不是自己的安排。

    扶苏当然知道蒙恬也是方才知道自己要代王春狩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早做安排,只能是官兵们自发的欢呼。

    心中又是一番感慨,看来扶苏在军中所能获得的支持,并不弱于在朝中。

    其实要论起来,凭借与王家、蒙家、樗里家的关系,扶苏在军中的支持者甚至可能更多。

    伴随着久久不停的欢呼声,一行人终是进到了房中。

第四章 大昭之胆

    吕梁满脸血污,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此时满头长发随着他激烈的动作肆意飞扬,尽显狂态。

    “云琭你疯了吗!此时你封锁消息,不将战败消息传回国内让王上早有防备,你意欲何为啊!”

    赵国北军大将云琭此时艰难挺着肚腩坐在马上,闻言也是狠狠瞪视了这个不要命的参将一眼,语气斩钉截铁:“长平公主身死一事必须由我亲自报给姐夫!你再敢违令派人回京,我就让你知道云某这口剑的锋利!”

    吕梁牙呲欲裂,即便是早知云琭是个草包废物,却不想他居然胆敢封锁军情,而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个在吕梁看来毫不重要的公主!

    他竟然因为担忧由于公主之死被王上责怪而选择封锁军情?

    这个人脑子里装的全是酒吗!

    我大赵两百余年的国祚,难道真的就要亡于此等废人之手吗?

    吕梁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要走,不料云琭竟然猜到了他想要偷偷离开缓慢行进的大军,孤身回京报信的意图,以不服军令为由,命左右将他绑了。

    吕梁仰天长笑,随后却满眼恨意,死死盯着云琭,直让云琭通体胜寒,忙让人把他拉走。

    至此,大赵最后一线可能的生机,也被云琭轻轻掐灭了。

    此时,荆门关上,白起正在与司马靳剧烈争吵,其余众多将校也各自支持一边,互不相让。

    司马靳指着白起的鼻子破口大骂:“此战决策早已议定,我军出其不意拿下荆门后就要在此拒关而守。

    “赵军若是冒着风雪来夺关,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赵军若是不来,等到来年开春,大将军亲领大军来此,便可一战功成。

    “你此时要直下邯郸何等冒险!稍有不慎,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形势岂不是付诸东流!你是想抗命吗!”

    白起又掏掏鼻子,把鼻屎弹给司马靳,看着对方怒意更盛,不屑道:

    “你这点用兵本事别说跟我比,连你爷爷百分之一都没有!你呸啥呢呸?你动动脑子,算了,我直接跟你说明白。

    拒守之策,定于三年前,那会儿赵军前线主将是谁?那他娘的是李牧!是面对我连续三次攻赵都能凭着弱势军力生生给我顶回来的武安君李牧!能从他手上夺下荆门关那是耶耶能吹一年的大胜!

    现在赵军前线是谁?那就是滩狗屎!光打个荆门下来我都不好意思跟王上复命!如今不趁势一鼓作气拿下邯郸,等到李牧重掌兵权,那会儿再想拿下赵国该有多难!”

    “就一个老头瞧把你吓的那样!”

    “放你的屁!换了你对阵李牧,那老头能把你娃屎打出来!”

    “你才放屁!”

    “那耶耶屁也比你臭!”

    “耶耶的才臭!”

    要是扶苏在这里,肯定要吐槽这真是一场有味道的对话。

    两人互不相让,白起见说不服好兄弟,只好退而求其次:“是这,耶耶也不跟你在这里废话,我只带一半军力去攻邯郸,你留着在这里看戏!”

    “只有一万人你能攻下个屁的邯郸!”

    “你他娘的少管!就是告诉你,凭你这脑子也理解不了!”

    司马靳怒目而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那你多带粮草辎重,我这里可以节省一些。”

    “净说废话。”

    ——————

    “君上,我等在此逗留不归,怕会遭王上训斥吧。”一名亲随面露焦虑,不明白主君为何要抗命不尊。

    “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自郑国治水以后,安稳了十余年的蜀中为何突然大乱?”

    “蜀人本就野性难驯,民多披发左衽,身刺纹路,不服教化,一朝叛逆也并不奇怪。”

    “呵,活得好好的,何必要送死,这个可以先按下不论。说说为何一直图谋上党的白起怎么连续三年都没再寻衅?”

    “有将军镇守,白起多次攻伐无果,显然是昭王不让他打了。”

    “就白起那个无风起浪的性子,昭王不让,他就不打了?”

    “君上以为为何?”

    “他们在等。”

    “等?”

    “等朝中出现一个觉得‘李牧那老头守得住,换我也守得住‘之人。”

    “云将军?”

    “未必是云琭,只要不是我就好。”

    “就为了这么一个可能,白起忍耐了三年?可他如今不是在蜀中平乱吗?”

    “还有一件事,凑巧也是三年。”

    “君上是说司马错病卧不起?”

    “不是太巧了吗?”

    亲随想到了一个可能,只是这个可能太过惊悚,迟迟不敢相信,“这也太……”

    “难以置信?”看着亲随点头,李牧哼了一声,“你还是太年轻,当年为了让嬴政顺利登极,那赵姬可是以王太后之尊陪吕不韦睡了整整五年。西昭这些君臣,自来就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赵姬毕竟是赵国王室女子,亲随听着满头冷汗,心想自家主君也太口不择言了,不敢接话,只又问道:“君上所说的这些,跟我们为何违诏有关系吗?”

    “我也在等。”

    “君上又在等什么?”

    “等一个败军之将。”

    亲随久久无言。

    ——————

    咸阳宫内,也有人在等。

    自白起从王都秘密赶赴司马靳处,已经过了一个月。

    上次军报之日已经过了三天,算算时日,前线最新的战报也该送到了。

    上首,那位大昭最有权势的男人正在读着竹简,看似闲适自得,只是左手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仿佛是敲在了扶苏的心上。

    扶苏面上未露分毫,只是不停向殿门望去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嬴政看着这个自己最为满意的长子,嗤笑道:“慌什么?”

    扶苏窘迫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内心实际在暗骂,还不是你老敲桌案敲得人心慌。

    有资格与这对天下最显赫的父子一同坐在殿内等着第一手战报的,还有相国李斯、大将军王翦、国尉司马错,当然还有侍立在堂下,当下除了扶苏以外无人会在意的中书令赵高。

    没错,司马错早已平定了蜀中本就是做戏的叛乱。

    毕竟是十几年前一手为大昭带来蜀中千里沃土的大将,司马错这个名字,如今还能令蜀中小儿止啼。

    国尉到了蜀地一亮相,都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叛军势力就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烟消云散,然后就是该杀的杀该赦的赦。

    白起那边才刚进攻赵军大营,司马错这边都已经回京复命了,感觉就跟公费旅游似的。

    但这一战,谁也不能否认老将军的劳苦功高。

    别的不说,就单是老将军这卧榻不起、只喝流食的整整三年,就够再封一个武安君了。

    扶苏那边不敢顶撞自家老子,别人可没责任惯着他,司马错睁开养神了半天的双眼,不满道:“王上能不能别敲了?”

    嬴政尴尬停手,这个敢指着先王鼻子骂的老头自己确实得罪不起,这时却见扶苏暗自偷笑,顿时没好气道:“滚出去看看战报怎么还没来。”

    若是之前的扶苏恐怕会被吓死,如今的扶苏却嘿嘿一笑,答应一声就飞奔出殿了。

    扶苏又不傻,肯当着老臣的面骂他,这是亲昵的象征。

    胡亥不就赢一手跟嬴政关系好么,谁还不能学咋的,不都是儿子么?

    赵高偷眼看着判若两人的长公子,暗自心惊。

    如此一来,胡亥唯一的一丝凭借王上宠爱上位的希望,似乎也不复存在了。

    扶苏出了殿,却见王离跟蒙毅正在石头剪刀布。

    这玩法还是扶苏教他们的,只见王离似乎胜出了,轻呼一声,就要去夺蒙毅手上的竹筒。

    扶苏一瞧,这不就是殿内大佬们正在等的军报吗?

    这两人可倒好,搁这儿玩上了。

    只见蒙毅不大乐意,嘟哝着要三局两胜,王离当然不依。

    扶苏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人要早进去片刻自己也不用挨骂,两步走到近前,不等两人行礼就劈手拿过竹筒,“别争了,我来。”

    两人不敢多话,唯唯诺诺。只等扶苏转身入殿,又互相埋怨了起来。

    竹筒还未开封,看来那两个虽然皮了些,却还不敢擅自揭开印泥。

    你说又不知道是不是喜报,你俩争个啥啊,万一撞枪口上了呢?

    呸呸呸,扶苏赶忙停下乌鸦嘴,这要真撞枪口上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刚进到殿内,赵高就一个健步窜了前来,伸手就问扶苏要军报:“请公子将军报交给臣下。”

    是的,赵高是正儿八经靠才学当的中书令,自称臣下完全没错,而且理论上来说不止是军报,所有的上奏都要过中书令的手,这也是始皇帝末期赵高能一手把控权柄的原因。

    但这只是理论上,现如今司马错、李斯这些文武重臣哪个不是随时都可以面见王上,赵高的权力丝毫不显,这也是为何如今所有人都不在意这个阉宦。

    扶苏正在考虑要不要为了一次报喜就得罪赵高,就听王翦给他解了围,“中书令别挡着公子,大家都等着呢,这时节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作何?我大昭男儿不比六国迂阔。”

    赵高原是赵国人,身份尴尬,此时被王翦这个老昭人一顿夹枪带棒的挤兑,殿上唯一与他一样出身六国的李斯此时还未与他结盟,更不愿为了一个中书令去开罪大将军。

    赵高心中愤恨王翦暗讽他“不是男儿”,却也只好悻悻退开,让扶苏过去。

    扶苏面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赵高,就越过了他,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了嬴政。

    赵高对扶苏的同情神色心生诧异,这长公子怎么不像之前印象中那样对宦官不假辞色?

    “好!好一个上将白起!果真是我大昭之胆!”

    赵高还在为之前扶苏的神色疑惑,就被嬴政突然的大笑惊了一下,多久没见王上如此开怀了。

    嬴政连连大笑,也没忘了把军报传给司马错过目。

    至于一手促成此战的扶苏,还得等几位大佬看完了,才能轮到他。

    不过心中畅快的嬴政没等军报从司马错传出来,就说了个七七八八:

    “孤果然没看错白起,一战直破赵国北军大营不说,三日内日夜奔袭,追杀败兵数千,虏获上万,更趁着守军不备,一鼓拿下荆门关,大开赵国门户。随后不顾副将阻拦,只率了一万兵士,继续追杀残兵,还说要给孤奉上邯郸以作寿礼!”

    司马错没有像嬴政那么失态,毕竟老人家见过的世面太多,还是一手打下蜀地的名将,看过战报后只淡淡道:“白起做的不错。两相比较,司马靳就是个蠢驴。”

    王翦此时也看过了战报,将绢帛又传给了李斯,闻言为司马靳开脱道:“司马靳也是稳妥为上,这本就是我们一齐订下的方案嘛。”

    司马错却没有领情,哼声道:“不知变通,庸才尔。”

    扶苏见李斯正细细看着转了一圈才轮到自己手上的军报,有些感慨。

    按理来说,身为一国丞相,李斯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从方才看军报的顺序,就可以对李斯目前所处的尴尬位置有些了解。

    大昭以武立国,自来便是武将强横。再加上无论六国人再怎么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永远都是大昭人。

    比如此刻正与李斯同坐殿上的司马错、王翦,还有下一代中的白起、王贲、蒙恬等人,无一不是根子深深扎在八百里昭川的老昭人。

    即便嬴政再怎么一碗水端平,这些世代掌兵,家族与国同存的大将,除非没有战功可以依凭,否则永远都会压他这种外来相国一头。

    而如今灭国之战将起,战功只会源源不绝地落入这些人囊中。

    扶苏此刻才有些了然,难怪师从荀子的李斯日后竟然不惜担负起千古骂名也要与赵高互相勾结。

    身为秦朝开国丞相,可以说是与始皇帝一同将秦朝这艘战舰亲手开上时代最高点的李斯,怎么可能甘愿被这些武夫压在自己身上呢?

第五章 两个李斯

    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结束,扶苏便赶到了积阴阁。

    这处楼阁位于芷阳宫内,是专门划来给功臣后代传道授业的场所。

    战国时选拔官员的方式比较单一,主要是靠世袭和举荐。

    所谓世袭,是指一个官位,父死子继。

    古人认为龙生龙凤生凤,因此你爹是个什么能力,你也同样是个什么能力。

    这种制度在各国相继变法后已经不多见,只在楚国较为盛行,其余各国只在首重连贯性的吏员和低级官员的选拔中,才采用世袭制。

    而举荐制不同于汉代才有的察举制,没有那么细致的安排,仅仅是指九卿以上官员有为国举才的义务。

    理论上说可以不顾家世举才,可实际上除非是卫鞅、孙膑那种天下闻名的大才,能够被举荐的往往都还是官宦子弟。

    这也不是官官相护,只是九卿们日常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大,认识的人有限,你要我举荐你,至少咱俩得认识吧?

    何况这年代举荐一个人,是要连坐的,名相范雎可不就是死在了被举荐人手上。

    以当下的情况,推行科举制是没有意义的。

    首先,这个时代能够看得起书的,只是很少数人。

    现如今书籍多是刻在竹简上,竹简制作复杂,刻制更是费时费力,自然造价昂贵。

    古人说话微言大义,也是因为刻起来实在手疼。

    书以传道,书都看不起了,能有个什么学问?

    因此现在真正有学识的,还就是那些本身就有资格受到举荐的士族子弟,这种情况下还推行科举不是多此一举么。

    然后就是荫封盛行。

    忠臣良将为了王家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啥?

    还不是为了后世子孙有个保障?

    单从世袭制过度到举荐制,各国变法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如今干脆给那些毫无功绩可言的庶人后代同功臣子弟一样的待遇,别说是现在牢牢掌握住朝堂的氏族了,就是庶民们也没那个脸。

    倒也不用担心没有上升渠道的庶民心怀不满,商君早就给你们想好了晋身台阶。

    想要为国出力荫封子孙是吧,很简单,当兵。

    一个敌军首级就能换一级爵。从一级的公士到二十级的彻候(原本是十八级),一辈一辈人慢慢往上爬吧。

    是的,爵位是可以继承的。

    当然这不代表真有平民能爬到彻候的,庶民抬头可见的爵位天花板就在第八级上,是为公乘。

    看起来用脑袋换军功简单粗暴也十分容易,但除非是大功大造化,一般人走到公乘这里爵位就到头了。

    昭军军法,每个伍若有一人阵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个人能杀死一个敌兵就能免罪,因此不代表有了人头就能获得爵位,首先你得保住同伴的性命。

    而与普通士卒只要有斩首就能进爵不同,进了爵当了伍长、什长之后,所要考虑的就不是自己的斩首了,而是要想办法得到盈余。

    就是说己方斩获的首级必须要少于损失的兵力才行,否则很可能明明打了胜仗,手下人也很多得了军功,自己却要被砍头。

    到了屯长(指挥50人)和百将以上,昭军军法规定,每战必须要有斩首,而且光砍一个敌人是不够的,百将必须率领百人队斩首敌兵三十三人以上,这还得扣除掉自身的损失。

    而且爵位与一出仕就可以获得的官位不同,那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行。

    就连爵位制定者商鞅,也要在大败魏国,取少梁、攻安邑、割得河西之地后才封的商君。

    而积阴阁,就是在举荐制度下,扶苏为了加强人才培育而建立推广的人才计划中的重要环节。

    功臣良将的后代本来有很好的基础,但是一般都是散养,等他们到了弱冠之时国家才去收获,长得好的苗子给个大官,长蔫了的给个小的,基本是靠天吃饭。

    而积阴阁的建立,就是为了把这些苗苗们统统抓起来统一管理,人工施肥。

    积阴阁的建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加强中央集权。

    想想看,未来的军政大员全是出自于王家设立的“党校”,这样的人才对王家的向心力何其强大。

    而为了能让子弟得以入学积阴阁,有家室的将官们又怎能不效死命?

    积阴阁只收录8岁以上、20岁以下的青少年,必须是功臣子弟,学杂费全免。

    之所以免除学杂费,是因为很多功臣子弟都是孤儿,虽然有爵位继承,但是很可能家道中落,如果还收学费的话很可能影响他们的积极性。

    而积阴阁资金的来源,就是长公子扶苏一处庄园的收入。

    顺口一提,如今的庄园并不是后世那种只有几亩地围起来养养鸡鸭的一小块院子。

    所谓庄园是指有数百户私民聚居,上百顷良田还有山林,类似于农业大型社区的存在。

    这样一处庄园,产值极为可观。

    在积阴阁略作停留,在阁主的陪同下简单参观一二,稍微鼓励了一下这些未来栋梁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扶苏便离开了此处。

    身为长公子的他,schedule安排得实在太满了。

    看完了别人的学习,扶苏自己也要开始用功了。

    给他上课的,自然不是积阴阁中的小咖,有资格给长公子,未来的昭王上课的,只能是大家。

    大家也分大小,眼前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大家,乃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

    韩非子,荀况的高徒,一人将商鞅之“法”、申不害之“术”、慎到之“势”融为一体,又将儒家的内涵包裹在法家之下,甚至还被誉为“最得老子精髓”之人。

    这样一个大佬,别说给他一个长公子上课,给始皇帝当老师也绰绰有余了。

    与李斯师出同门的韩非一直为嬴政欣赏不已,故而入昭以后就颇受重用。

    然而在“存韩灭赵”和“存赵灭韩”之间与李斯政见相左,在嬴政采用了李斯“存赵灭韩”的策略后,更因李斯上奏说韩非身为韩国王室贵胄,企图阻碍统一大业而被嬴政下狱。

    随后,历史出现了分叉。

    在大秦历史中,李斯在始皇帝后悔而派人放韩非出狱前,就勾结廷尉将其毒杀。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中,扶苏第一次狠下决心违背嬴政的心意,当庭进言要留下韩非。

    本以为会被训斥一番,却不料始皇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谏言,非但没把韩非下狱,更是将为继承人授业的重责大任交给了韩非。

    也不知是嬴政本就太过看重韩非,还是因为扶苏在嬴政的内心中确实有些地位,总之,如今韩非没死不说,还成了长公子的老师。

    “见过韩师。”扶苏身为长公子,除了父母天地,他谁都不可以拜,如今孔子也不过是一个儒生,天地君亲,还没有师。所以只是平礼待之,以示尊敬,韩非也是拱手行礼。

    “今日,讲五蠹。”韩非开篇明义,不待扶苏坐稳,就开始今天的课程。

    与常人所学不同,韩非所传授的,是帝王之学,对常人而言非但无用,而且与传统观念不符,学之甚至有害。

    “所谓五蠹之人,儒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

    孔子讲学,喜欢通过言谈对话让弟子自己得出结论,西方的苏格拉底也是喜欢通过与人辩论传达自己的思想,韩非也是如此。

    如果他说完自己的理论,扶苏不提问,那这课就结束了,至于你说没听懂……

    没听懂你为啥不问?

    “荀师不也是儒者么?”

    “此儒非彼儒。”

    “何解?”

    “崇古贬今,不思变通,一味仿效古人,是为贱儒。”

    “这时荀师的说法。”

    “然。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之儒,子思、子孟(孟子)之人,俱为贱儒。”

    好嘛,后世被誉为亚圣的孟子在这位嘴里也成了“贱儒”。

    不过扶苏也知道,荀况的确对孟子批判得很厉害,甚至曾经当面驳斥过孟子,把孟子气得差点吐血。

    “所以为人君,不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

    “然。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扶苏点点头,这是在说,圣人不会照搬古法,不会死守陈规旧俗,而是根据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

    “老师以为,昭国之法,可谓‘因为之备’吗?”

    “商君之时也,因为之备;十载之前,国之良药;当今之世,锐意不足;十载之后,民为之患。”

    韩非子就是韩非子,连十年之后的“天下苦秦”都推出来了。

    “无一成不变之法,无万古永存之度。”

    “然。公子有得。”

    扶苏跪直了身子,行了一个礼:“受教。”

    韩非一板一眼,也还了礼。

    要说韩非对昭国有没有怨气,肯定是有的。

    你不能用我,那就放我,这才是当今天下君臣的相处之道。

    像嬴某人这样,用又觉得不合适,放又实在舍不得,着实是让人憋屈。

    我韩非堂堂荀子高徒,胸有济世安邦之才,你不给个开府丞相的位子倒也罢了,毕竟李斯也算是才堪大任勉强合格,我要个御史大夫不过分吧?

    你嬴政倒好,直接打发我来给你教儿子,他配吗?

    别说他了,你配吗?

    但要说有没有期望,那也是有的,还不少。

    乱世延绵,人心思安,已经纷乱了数百年的春秋战国,实在让天下疲敝、百姓倒悬。

    而如今天下有能力完成统一大业的,有且只有大昭。

    其余各国的主君,有一个算一个,最好的也不过是守成之主,连统一这件事想都没想过。

    只有大昭君臣,自商鞅变法以来,几代明君能臣,都在向着统一这个终极目标奋进,如今更是有了虎吞天下之势。

    若非如此,在李斯已经占稳相国之位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自降身价来昭国。

    如今,韩非影响嬴政朝堂,进而推动天下格局的心思已经熄灭了。

    就在故国也被大昭吞并,他心灰意懒只图著书立作之时,扶苏出现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学生啊。

    身份完美,他是大昭储君,身上又有楚国王室血统,南北两大强国的国民天生就对他有亲近之感,更是极有可能成为未来那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的君主。

    操行完美,其人尊师重教、亲贤臣远小人、推崇法家而不排斥百家。

    智商完美,自讲学传道以来,所有学问他几乎都是一听就懂,更难得的是从他的反馈中可以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而且还能有所扩展的。

    据说自己能摆脱牢狱之灾,还是这个学生进言的缘故,虽然不觉得下狱有什么可怕的,但对这个学生要说感激,肯定是有一些的。

    虽然这个学生堪称完美,但韩非仍然不会将自己的喜爱之情表露出来。

    韩非一向认为,严师出高徒才是教育的真谛,如果与学生太过亲近,只会让对方失去敬畏之心,适得其反。

    况且,韩非对扶苏还是有些不满意的。

    你看看他身边都是什么人?

    除了一个樗里偲还有点兼具了儒、法的样子,其余王离、蒙毅等人,无一不是兵家武夫。

    倒不是看不起武夫,可你一个未来要掌管天下的储君,身边连个能安定朝堂的大才都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

    再说说这些人的身份根底,全都是所谓的“老昭人”,一个六国贵族出身的都没有。

    作为一个以吞并天下为目标的大国未来君王,不能收六国人心,这不是致命弱点吗?

    “李斯有一子,颇有才干,公子可以试着交往一二。”

    就这么一句了,说多了掉价。

    韩非甚至都没抬头看扶苏,就在今日讲学即将结束,扶苏行礼拜别时添了这么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韩非不是跟李斯是政敌吗?

    为何还要我去亲近李斯的儿子?

    也没听说李斯儿子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唯一出现的记载就是都跟着自己老爹被腰斩了。

    心下略有疑惑,但是老师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就当缓和与李斯的关系了。

    其实扶苏一直是拿李斯和赵高一样,当成死敌来看待的。

    毕竟,书上都说了,就是这两人串通勾结,矫诏杀了扶苏,才让胡亥继位的。

    如今被老师提点了一下,出了楼又吹了吹凉风,才豁然开朗。

    如今的扶苏跟李斯还真没什么深仇大恨,要说因为韩非有些龌龊,那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仇怨。

    若是能够交好李斯,这一来一回。

    岂不是等于多了两个李斯!

第六章 不要停

    长公子府上,正在举办一场饮宴。

    发起人正是听了韩非子言语,决定广纳各家英才的扶苏。

    此时众人汇聚在一处空旷校场中,场中的扶苏一身箭装,身形挺立,两脚前后稍稍分开,怀中宝弓被缓缓拉成半月,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瞄准远处的箭靶,在手臂微感酸麻之际突然放开弓弦。

    只见羽箭去如流星,“咄”的一声就插在了箭靶……之前数尺的地面上。

    这副身体还是太过瘦弱了,扶苏心下叹息,看着兀自晃动不已的箭尾,感觉受到了嘲笑。

    扶苏甩甩手臂,放松下两臂的肌肉,从仆从手中接过递上的羽箭,准备再试一次。

    “可否让在下试试?”

    扶苏闻声看去,原来是随侍在一旁的儒生张苍。

    身为长公子、大昭储君,在扶苏放出风声想从年轻人中提拔才干之士后,身边自然就围拢了一大群少年才俊,这群人或是想借着从龙之功进取朝堂,或是如眼前的张苍一般,想为自己的学派扩大影响。

    扶苏看了张苍一眼,面色古怪,倒是没有驳他的面子,将宝弓递给了他。

    张苍哪里知道扶苏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了解才神色有异,只当这位长公子以为自己是个书生就看轻自己的箭法,心中为自己鼓励一番,一定要努力表现才是。

    君子六艺,其中便有“射”艺,作为儒家高徒,他怎么会疏于此道。

    如今,一向对儒家有所排斥的大昭迎来了一位对儒家似乎颇有好感的继承者,这让碌碌无为数百年不为正统强国所接受的儒家怎能不郑重其事。

    张苍此人可不简单。

    其人与大名鼎鼎的李斯、韩非一样,同是荀子门生,精擅术算,制定历法,后世流传的《九章算术》实际就是他校对后的版本。此人还是西汉继灌婴之后的丞相,活到了一百岁。

    不过最有名的还是他的身材,史记上说他在刘邦手下时犯了罪,本应处斩,却因为身材高大并且肥硕白皙,被凑巧路过的王陵看见,惊叹他长得好,才向刘邦说请免了他的死罪。

    扶苏读到此节的时候确实难以理解,为什么人长得白胖居然还能免死。

    不过,此时的张苍还是个身材健美的年轻小伙子,身上赘肉不显,反而因为高过众人一头而显得十分英武,不知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后来才中年发福。

    不过这人皮肤确实白皙,在肤色黝黑的昭人中尤为鹤立。

    只见张苍双手接过宝弓,先是请人帮他将袖口扎起,然后向扶苏行礼,这才在众人的目光下吸了口气,脚下站定,弯弓如满月。

    并无过多瞄准,张苍看似轻松的拉满弓弦,瞬间就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扶苏随众人一起喝了一声彩,看着施施然团团行礼的张苍,心中对荀子更加好奇。

    同为弟子,李斯与韩非都是不折不扣的法家大才,但却性格迥异,思想也相差极大,而眼前的张苍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儒家门生,荀子因材施教的本事确实让人叹服。

    听说荀子目前正在稷下学宫讲学,齐国与大昭之间远隔数千里,想见一面确实有些难。

    有了张苍那一箭,扶苏也没了再丢人现眼的意思,招呼侍从一声,便引导众多青年才俊离了校场前往屋内入座。

    待众人纷纷坐定,侍女们将酒水菜肴端上后,扶苏先请众人一起为大王遥贺一杯,喝过之后便切入正题,问了一个问题:“诸位以为,强国之法几何?”

    在座各位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才得以入选今日宴饮的,俱是各家精英,哪里不知道这是在考较自己有没有治国的大才,一时间都在苦思冥想整理思绪。

    扶苏打眼看去,众人都在沉思,只有方才露了风头的张苍还在埋头吃着菜肴,且不时吩咐随侍的侍女给他满上总是很快见底的酒樽。

    “当兴水利、修甲兵,如此,可使民富庶、与国利器,煌煌强国,天下莫敢不从。”当先一人跪坐而起,正是墨家巨子缠弦子的高徒,苏梦泽。

    苏梦泽这人,扶苏还是知道的,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在秦统一天下后,带领墨家隐居避世。

    在这一世,墨家一支在孝公时入昭,被称为昭墨。

    与兼爱非攻的“正统”墨家思想不同,昭墨主张扶植一个有能力统一乱世的国家。

    昭墨认为,如果天下一统了,自然就没有了战争。

    不得不说无论是非攻还是兼并,墨家人的思想都显得单纯可爱。

    墨家入昭时日不短了,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广泛地活跃在水利、城建、种植等领域,但是一直未得到过重用。

    究其原因,主要是自魏国当先变法称霸中原,各国纷纷效仿后,当今天下就统一了认知:强兵利器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真正想要强国只能依靠变法。

    因此虽然昭国是各国中最重视“科技”的,也只是在于甲兵强韧,民生方面根本不为所动,更不用提将科技进步作为治国方略了。

    因此此次扶苏的宴饮,对墨家来说是个极好的攀附上层的机会,苏梦泽作为墨家年轻一代的翘楚,自然不会错过。

    而苏梦泽方才所进言的方略,四字概括就是“科技兴邦”,具备现代人思想的扶苏当然知道,历史早已证明,这四个字怎么都不会是错的。

    但是目前来讲,扶苏并不打算推动科技发展。

    原因很简单,原本历史上的秦国统一六国后,始皇帝不过中年,在十余年的在位时间里,整个天下都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被他整了个天翻地覆。

    原本按照常理应该要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书同文、车同轨”,天下融合的进程,被他生生缩短在几年的时间里。

    这一强行违逆历史进程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二世而亡。

    有时候扶苏都觉得始皇帝才是个穿越者,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眼光长远达百年,甚至千年的程度。

    正是他把整个离散了数百年的中国靠着至高无上的伟力强行捏合在一起,改变了无数的成规礼法,奠定了往后两千多年中华的基调:

    统一。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科技进步,无疑都会加快灭亡六国的脚步。

    且不提那能使农耕民族真正得以在马上压制住游牧民族的划时代发明马镫,或者使投石机成为攻城利器的配重法,即便是看似与战争毫无关联的造纸术,一旦被带到这个时代,都会大大推动始皇帝统一的进程。

    如果说历史上始皇帝薨后的秦朝虽然风雨飘摇却还未病入膏肓,那再给他多两年折腾的时光,到时的大昭恐怕神仙都难救。

    至于为什么要献策攻赵,一方面是当时初来乍到年幼无知,以为自己地位不稳,急于表现,另一方面也是做一个小小的修正。

    因为白起不知为什么居然晚生了好几十年,故而历史上那个让秦国统一再无阻碍的长平之战就这么没了。

    以至于当今的昭国虽然强大,但却并没有无敌于世的国势。

    赵国当下依然拥有能够与昭国掰手腕的强军能将,白起迟迟无法拿下上党就是明证。

    因此听了苏梦泽的进言,扶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内心记下了这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显得心不在焉。

    苏梦泽见自己的一番话语并没有得到意向中的结果,心中遗憾,却不敢表示不满,只能恹恹坐下。

    此时另一人趁机坐起,拱手道:“在下以为大昭应推行仁政,商鞅以来,昭法酷烈,弃灰者市,令国人无不惶惶,天下无不侧目。如今应当废除残民之法,推行王道,如此才能……”

    “拖下去。”没等那人说完,扶苏就挥手示意侍卫将这人赶出了府。

    就是个傻子在商君变法百年之后的现在也能看出大昭强盛的根本就在于商君法度,现在让大昭改弦更张,不是蠢就是坏。

    张苍见那人被挣扎着拖出去,却是嗤笑出了声,喷了一桌案的酒水。

    一旁的侍女没好气的瞪了这个样貌堂堂的俊后生一眼,原本对侍奉这么一个身材样貌俱是上佳的青年还暗地高兴,没想到这人是个吃货,加菜添酒不断,就没让自己清闲过哪怕一分钟。

    如今他还污了桌案地板,一想到事后处理的费力,侍女眼前就是一片灰暗。

    张苍见了侍女面色,也知道自己所为被人嫌弃,不好意思地笑笑,用自己的衣袖抹了抹混合着菜汁和酒水的桌案,擦得袖口一片狼藉,侍女见状又感动又好笑,倒是没那么讨厌这人了。

    扶苏也注意到这一快的动静,笑着问张苍:“张御史何故发笑?”

    张苍目前担任御史一职,故而扶苏如此称呼他。

    御史在大昭只是个管理文书的职位,并不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也不是两汉之后那个监察百官、位卑权重的职位。

    如今的御史是位卑,权也卑。

    张苍耳闻上首问话,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行礼:“苍是笑那人眼瞎耳聋。”

    张苍作揖时袖口的污渍显露无疑,又引起堂上一阵哄笑,张苍也不以为意,跟着笑笑,面上也甚为开怀。

    扶苏先是对他面对嘲笑时的面不改色有所敬佩,此时听到他所说有些古怪,便又开口询问:“张御史何意,那人看起来分明耳聪目明啊。”

    张苍早在等着这一问,毫无犹豫:“此人眼中不见咸阳繁华富庶,大昭国强民富,耳中不听市集喧哗热闹,国人言谈自信,方才能说出此等污人耳目之言,岂不是眼瞎耳聋吗?”

    扶苏闻言大笑,对左右道:“早听闻张苍一张利嘴,巧舌如簧,今日果然得见不凡。”

    又对堂下道:“既然那人乃是眼瞎耳聋的残障之人,也就不好处罚了,打发他十金,让他归家休养去吧。”

    众人这才明白了张苍还有为那人开脱的意图,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如今张苍连续两次大出风头,今日所获最大的,恐怕就是儒家了。

    张苍拱手施礼就要重新坐下吃饭,扶苏却没打算放过他。

    只见他刚拿起筷子就又听到扶苏问话:“你说那人眼瞎耳聋,那请问张御史耳目无恙,又聪慧过人,对我方才的问题有何答案?”

    张苍看着眼前新上的食物,心中悲痛,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上。

    叹息一声,张苍还是放下了筷子,总不能无视了此间主人,“回公子,在下方才嗤笑,其实还有一意,此时殿下有问便说出来姑且作为回答吧。”

    “请。”

    “请殿下恕我无罪。”

    扶苏挑挑眉,并不正面回答,“说。”

    “就当公子同意了。其实我答殿下的问话就三个字——不要停。”

第七章 知己也

    张苍嘿嘿淫笑,继续说道:“在下有一小妾,姿容极美,而且在欢好之时如果感到满意,就会发出极动听的声响。故而在与小妾**之时,如果听不到天籁之音,在下就知道了做得不好,那自然要另图他法;但如果小妾已经渐入佳境,余音绕梁,那在下又为何要停下来,换个姿势呢?”

    侍女本来对张苍观感略有提升,如今直接将其视为下流无耻之辈,打定主意就是被公子责骂,也不再给他斟上一滴酒了。

    张苍还不知自己已经与美酒无缘,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大昭变法强国,国势如日中天,正是渐入佳境之时,只要坚持下去,必能高……那个,称霸天下。”

    鸦雀无声。

    张苍原以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诙谐比喻怎么也能得个满堂彩,却不料所有人都在漠然盯着自己看,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张苍冷汗滚滚,酒意醒了大半,这才发觉自己几樽黄汤下肚,又没了分寸,狂性大发,竟然当着大昭储君的面当众把大昭比喻成了一个承欢的小妾……

    扶苏是堂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其实他对张苍所作的比喻并不恼怒,反而觉得相当有趣。

    在这个被孔夫子说成“礼崩乐坏”,实则还是规矩森严的战国时代,这么一个思维跳脱的人当真让人觉得新奇好玩。

    只是他不在意,却不能保证这番话到了那个人的耳里会不会引起暴怒,于是对左右侍卫喝道:“将这个狂徒给我拿了,送至廷尉署给他醒酒!”

    张苍这番话,往小了说是酒后失言,往大了说那就是有辱国体。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苏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大昭有律“法不二责”,意思是只犯了一个罪过,不能判罚两次,只要先判不轻不重地罚他一次,这事也就揭过了。

    可是大昭法令又严禁私刑,上一个动用私刑的太子差点没死在外面,身为王弟的太子太傅也被割了鼻子。

    太子都不能私下动刑,何况他一个长公子,即便他想先责罚于张苍,使别人不好再对其下手也做不到。

    因为张苍这么一闹,宴席只好作罢,众人依次向扶苏行礼告辞,匆匆离去,心中对坏了事的张苍,在心中自然也是多有编排,对于其他几名面露灰败的儒家门生也在心中冷笑。

    扶苏派人将张苍押送廷尉,只给廷尉说他“于公子面前酒后失态,出言不敬”,廷尉也没多问,就随意开了个单间让他住下。

    张苍面露凄惶,却不敢多言,只能闭上往日舌灿莲花的那张破嘴,跟着头前的狱卒进到自己的豪华单间。

    一路所见惨状,让张苍心下战栗,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老师多次教导自己,要管好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自己怎么就是不听呢?

    因为是直接从长公子府上带来的,又因为张苍虽然袖口有些污渍,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士子,狱卒不清楚这人底细以及得罪扶苏的程度,也没给他带夹具镣铐。

    因此要是真想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张苍想了想觉得太疼,还是忍住了。

    扶苏暂且先把张苍的事情放到脑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说让张苍在廷尉呆几天对他也有好处,至少让他对自己的嘴巴多点管束。

    这次落在自己手里还好说,要是哪天当着嬴政的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子,有人求见。自称是丞相之子,李清。”

    家老来报,却是李斯之子来了。

    扶苏在接受老师建议后就派人给李家传了话,让李清今日来见自己。

    对方不在聚众宴饮之时参见,却在宴会刚刚撤去,自家门前或许还有些士子未散尽之时前来拜见,是个什么意思?

    李斯这人心机太深,扶苏自认为如今自家的阅历还不足以跟这个老狐狸斗法,如今对着个小狐狸,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心中电转,却不影响他对家老回应:“是我让他来的,带他去书房。”

    家老领命,自去安排人引路,招呼侍女去书房收拾后留下服侍。

    扶苏又沉下心思,读完了一篇《韩非子》,才让人换过衣服,去见李小狐狸。

    “清,见过公子。”刚进书房,正跪坐看书的李清匆匆起身向扶苏行礼。

    李清白面微须,二十岁上下,穿着素净,只有腰间的玉玦,才稍稍显示出他丞相长子的不俗身世。

    扶苏定睛看去,李清方才读的,却是《老子》,道家经典。扶苏不解其意,也未放在心上,只让李清坐回,自家坐在了上首。

    李清对扶苏的态度也有些疑惑。

    按照自己得知的情况,扶苏是韩非的学生,与自己的父亲政见不合,照理说两方即便不属敌对阵营,关系也不怎么样。

    但要说扶苏会对自己不利,他也是不信的。

    两边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有些拐弯抹角的牵扯罢了,再说一个堂堂长公子,就是要对付那也是对付自己的爹,针对他还未出仕的一个小年轻有啥意义。

    扶苏见李清有些局促,心中暗道这个小狐狸果然道行不深,还不如李斯那般成精,沉不住气,虽然有心迟到片刻想来个先声夺人,却只被自己晾了些许时辰就有些不安了。

    李清要是知道扶苏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

    他哪里来的胆子跟长公子斗法?

    之所以在宴会结束后才来,纯粹是因为堵车而已。

    况且他哪里知道宴会结束得那么快,按理说他只迟到了片刻而已,此时正当是宴会最热烈之时才对。

    “找你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李清听到扶苏发话,赶忙坐直了身子,细心聆听,“只是从老师处得知了李家公子的才名,想见见而已,不必多想。”

    “唯。”李清尽量保持面容冷静,心中却沸腾不已。

    能不多想吗?韩非没事儿提自己嘛意思?

    你既然不想让我多想,那何必又要多此一举说“不必多想”这样的话?

    扶苏倒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史书毫无记载的年轻人能让老师专门提一嘴,叫来看看有什么不凡而已。

    两人这么一句后陷入了沉默,扶苏有些尴尬,只能盯着李清想看他有啥说的。

    李清被扶苏古怪(其实是尴尬)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更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想要逃跑,又怕对方生气,真是如坐针毡。

    “你似乎对道家颇有研究?”扶苏开始没话找话。

    李清心道考验要来了,不敢怠慢,小心回答:“回公子,不敢说研究,稍有涉猎而已。”

    “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些。”

    “唯。”

    “《老子》之中,最得哪一句?”

    李清在脑海中瞬间将道德经全文背了一遍,不知道对方想给自己设下什么陷阱,沉思良久,才给了一个自觉如何都不会错的回答:“上善若水。”

    扶苏差点扶额绝倒。

    《老子》(又称《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说的是不与人争利,才能明哲保身。

    本身的确是好话,可是你们李家人岂是什么不争之辈?

    扶苏却不知,李清确实与其父不同,虽然同样的天资绝顶,但是为人谦冲有礼,这才让一向看不惯那个同门师兄弟的韩非都对此子观感极佳,还向扶苏举荐。

    是的,扶苏以为老师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这对于说话做事都遮遮掩掩的古人,尤其是对韩非那个大傲娇来说,已经是郑重其事的举荐了。

    一个不知道是老师举荐,一个不知道自己被人看重,两人说过一句之后又陷入了僵局。

    有心打发他回去,但是这人是当着众多士子的面进府的,如今这么快就走,难免会传出扶苏与李斯不合的传闻,这对扶苏有害无利,倒是不好赶人。

    李清此时也想赶快走人,但是不明确对方的意图性格,担心触怒这个心机似海的长公子。

    “心机似海”的扶苏此时却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拿这个李斯长子怎么办。

    又沉默了片刻,扶苏才想起一事,问道:“你箭法如何?”

    “尚可。”

    “如此,明春的狩猎,你可伴在我左右。”

    李清不敢拒绝:“唯。”

    如此一来,应该不算慢待了他,老师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扶苏对自己这一手颇为自得。

    此时家老来说,午膳已备好,扶苏便不顾李清推辞,硬留他用过了饭才放他回去。

    一回到家中,李清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李斯捋着胡须,问道:“公子问你《老子》?你如何回的?”

    李清拱手回答:“是的。我回‘上善若水’。”

    “嗯。”李斯不知可否,“然后呢?”

    “公子让我明年春狩时伴在他左右,我不好拒绝,却不解何意,正要问父亲。”

    李斯未多作思考,便领会到了扶苏的“深意”,笑容深沉:“这是长公子想要借机向天下展示,他的储君之位是得到我这个丞相支持的。”

    李清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过来:“春狩本就是公子用来巩固储君位置的好时机,如果我那时跟在左右,自然会被视为父亲有向公子靠拢的意思。”

    “不错。”

    “那我要不要想办法回绝?”

    李斯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笑道:“如何拒绝。你当时并未立即拒绝,如今已经答应了,却在回府后拒绝了,是想让我与长公子彻底决裂吗?”

    李清擦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该如何?”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如他所愿就是。”

    “大人不反对扶苏继位?”

    “我为何要反对?”

    “韩非子……”

    “你以为我与韩非是什么关系?”

    “师兄弟和政敌?”

    李斯爽朗大笑,“错矣。我与韩非,知己也。”

第八章 李牧补天

    “李牧老儿!你凭什么绑我!”

    屋内传出的大吼,让众多等候在门外,好不容易因为有了主心骨才稳下心神的将官们又一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惶然。

    而被吐了一靴子唾沫星的李牧根本就没理癫狂乱嚷的云琭,只随意摆了摆手,让亲随将他的嘴堵上。

    吴屹不敢违拗主君的意思,只能拿过看不清颜色的抹布,低声道了声“得罪”,就捏住了云琭的下颌,在对方恶毒的视线中,准备将抹布塞进去。吴屹心知如此一来,李牧算是彻底将这个王上的小舅子得罪死了,于是也不留情,将抹布死死塞到了底。

    自家君上才华绝世,被公认为当世唯一能与白起一较高下的将军,然而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不屑为之,君上对于朝堂的诡谲一直表现迟钝。不但对以娴妃为首的外戚势力不假辞色,对于太子党的多方拉拢亦是毫无所动,竟是一心一意地要做个只忠于大赵的孤臣。

    可历朝历代,孤臣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吴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在他心中高山仰止的君上,却见君上对云琭的阴毒目光完全不以为意,只顾着对跪在一旁,神思不属的副将吕梁说话。

    “云琭是个废物,这我是知道的。可我力排众议让你当这个副将,是有嘱托的,你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的?”

    “梁,死罪啊!”吕梁一路上都面若冰霜,此时面对老将军的问话,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废话就不用说了。”老将军喝止住了吕梁的哭泣,见着吕梁慢慢住了口,才又问道:“白起来了多少人?”

    吕梁闻言,精神一振,心中又对大赵的未来燃起了希望。是了,只要这位定海神针还在,大赵没那么容易亡!平稳了下心绪,吕梁不敢耽搁,将自己的判断毫无遗漏地说给李牧:“虽然敌军来得突然,大营未能久守几乎一攻就破,但就这几天多次遭遇来看,白起军兵力当在三万上下,不会超过四万。”

    说道此处,吕梁忍不住狠狠瞪了云琭一眼,要不是这个人在营中咋呼要逃,以致军心大乱,白起怎么能如入无人之境!

    “你看他作甚,看我!”听得老将军训斥,吕梁赶忙收回目光,又听李牧道:“过了荆门关之后,可有受到袭扰,程度比起关外如何?”

    吕梁想了想,疑惑回答道:“过了荆门之后,每日仍有零星碰撞,但比起关外,缓和了许多。想是对方连日奔袭,也是力有不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个不堪一击的败军之将也有资格揣摩白起的用兵?”听得李牧作色训斥,吕梁心中悲苦,却不敢与老将军顶嘴,只能眼含热泪垂下头颅,将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扣住砖缝,鲜血直流。

    “哼,你倒是有些羞耻心,比外面那些打了败仗,见了老夫还能笑出来的无耻之徒强得多。”

    吴屹闻言看了看低头不言的吕梁,脸上苦笑,自家这个君上说话可真是……

    李牧面无表情,起身缓缓走到吕梁与云琭中间,也不转头去看两人,只似乎自言自语道:“若还知耻,就随老夫来,将这塌了一半的赵国天空给他补上。”

    吴屹看了还颤抖着跪在地上的吕梁,叹息一声,跟在了李牧身后,轻声问道:“君上早先说要等的人,是吕梁?”

    李牧嗤笑一声,“还能是云琭?”

    吕梁双臂抖动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眼神重回了几分神采,一咬牙也跟了出去。

    屋外,黑压压跪了一地败军。头顶,塌了一半的天空,群星依然闪烁。

    ——————

    同一片星空下,扶苏让人搬了桌椅在外,借着月光和烛光算账。

    春狩一事,他奉命全权操办,军队那边自有蒙恬帮忙,他不必忧心。然而除了军队调动、布防等事情以外,百官随侍的名单、一应用度、所经路途等等仍是千头万绪。

    “扶苏哥哥,你快上来!”

    头顶百灵一般的声音将扶苏从琐事中叫醒,抬头看去,有个娇小的身影正坐在屋顶对自己招手。

    扶苏抬头宠溺地笑笑:“你且小心些,若是摔了我可不理。”

    屋檐下站了一地的侍女,都双手高举,生怕这个小祖宗一个失足真跌了下来。小祖宗见扶苏又低头看文档,不依叫嚷:“扶苏,你再不上来,我就跳下去了!”

    扶苏看着这个被自己越发宠得不像样的妻子,哭笑不得。

    不错,扶苏早已成婚了,妻子是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的次女,魏无月。魏无月嫁到大昭来时不过十几岁,扶苏一直把她当妹妹来养。而如今16岁的魏无月精力旺盛,又没人管束,在长公子府真如皇帝一般,上蹿下跳,无法无天。

    家老劝道:“公子还是依了主母吧。”

    扶苏无言看了家老一眼,看来月儿这个惯坏了的样子,也不全怪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扶苏叹息一声,便在侍女们小心呵护下顺着无月留下的梯子,小心翼翼坐到了她身边。

    魏无月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搂住了扶苏胳膊,将小脑袋靠到了扶苏肩上,指着星空:“扶苏哥哥,你看今晚的月儿是不是很好看!”

    扶苏脸上被发梢轻轻扫过,鼻尖感受着魏无月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意醉神迷。此时闻言搂着她的香肩,顺着手指向天上看去。星空清澈无暇,点点繁星如珍珠撒在墨玉盘中,光泽圆润。一泓弯月如勾,悬在星河之侧,美不胜收。

    扶苏怀抱着魏无月缓缓躺下,让对方枕着自己的胸口,再蜷起一臂放在脑后,躺着欣赏这片毫无污染的夜色,回答道:“是啊,天上的月儿很好看。”

    魏无月被扶苏搂在怀里,脸颊微红,声如蚁呐:“那,地上的月儿好看吗?”

    扶苏低下头,侧过脸看着魏无月小心翼翼的眼神,轻声回她:“地上的更好看。”魏无月咯咯笑出声,然后嘟起小嘴凑了上来,扶苏心头微动,也缓缓靠了上去。

    良久,两人缓缓分开,魏无月忘了用鼻子呼吸,憋得脸色愈发红润,媚态尽显,“扶苏哥哥,要了我吧。”

    眼见怀中佳人愿君采撷的神色,扶苏差点心防失守,狠狠骂了自己两声,轻柔却斩钉截铁地回应:“还不到时候。”

    魏无月嘟起小嘴,这次却是气的:“月儿都成老姑娘了!”

    扶苏不知道跟对方怎么解释,16岁的少女,在他那个时代只是一个青涩懵懂的学生,但是在当下这个14岁就可以做母亲的年代,正如魏无月所说,的确是个老姑娘了。然而残存不多的那一份世界观实在让他做不出这等欺侮未成年的兽行,扶苏温柔地抱着魏无月,缓缓解释:“夫君也很想要你了,只是你年纪还小,你听我说完。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咱们不是早有约定了,待过两年,你18岁那天,咱们就圆房。”见魏无月还要多言,扶苏加强了语气:“此事已经说定,不必多言。”

    扶苏自己都没发觉,身处高位日久,他无意间散发的威严已经十分可怕,魏无月被扶苏的语气惊了一下,小嘴一瘪,却不敢反驳:“月儿晓得了。”

    扶苏见她说得委屈,温言安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过两年时光而已,你我是要到两厢白首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魏无月哪里听过这等高明情话,将这诗词重复了两遍,心中实在喜欢得紧,眼里星星闪烁,将扶苏搂得更紧。“月儿就是怕扶苏哥哥不喜欢我。”

    “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扶苏大呼冤枉,“你满咸阳打听打听,哪家的主母的能如你这般,肆无忌惮?”

    魏无月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小舌头,再不多言,重新埋头靠在扶苏怀里,脸庞摩擦着扶苏质地精良的蜀锦外袍,光滑的触感让她分外安心。

    在侍卫们的帮助下,扶苏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无月轻柔地放在床上,坐在床沿,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又沉沉安稳睡下,才起身回了书房,处理那些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政务。

    还没处理几件事,就听到侍卫长高进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高进让开身形,扶苏这才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分明是王上的近侍,中书郎王离。

    王离一脸惶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去,见得扶苏,急忙躬身参拜,然后不等扶苏示意,便起身报告了一个让扶苏失色的大消息。扶苏闻言骇然起身,嘱咐家老不必留门,便赶忙跟着王离带来的车架,一路奔向王宫。

    路上,才得知此事已经有人去通知了丞相府、国尉府以及大将军府,整个咸阳的实权人物,都因为这个紧急的消息,被紧急连夜召到王宫。而在不久之后,整个天下,也或将因为这个消息,翻天覆地。

第九章 公子使楚

    “都说说吧,当如何应对。”

    深夜,章台宫依旧灯火辉煌,映照得宫中如同白昼。始皇帝一贯勤政,往往批阅奏章都会通宵达旦,宫女侍卫们早已习惯,倒是反应神速,很快就将一应布置安排妥当。

    闻听王上发问,辉煌的大殿上却是落针可闻,众位大昭精英还在消化这个令他们震惊不已的消息。况且头前的几人还都未发话,声望才能都不如的后进们自然不敢先讲。

    嬴政不是什么有耐性的君王,等了片刻见无人答话,就开始点名了:“国尉,你经验最为丰富,你先说。”

    老国尉脸上皱纹愈发密布,闻言眉头稍稍动静,也不知眼睛睁没睁开,缓缓道:“老臣以为,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将消息送到白起手上。”

    “不错,如今白起孤军深入赵国腹地,如若此时被切断了归路,那便断无生机了。”一位年轻将军赞同道,扶苏看去,原来是司马欣。

    “此外,要确定几国出兵事先是否有盟约。”说话的是李斯,“若是有约在先,就只能放弃此次灭赵的机会,退兵回国再做打算;若是并无盟约,就可以分而治之。”

    “详说。”嬴政点了点李斯,显然是颇以为然。

    李斯拱了拱手,起身道:“我国此次作战,乃是苦心酝酿了三年的突然发难,三国之间不可能有时间盟约,极可能是各自发兵。此事只要使节到了两国国内就可知晓,不必细说。”

    见嬴政点头,李斯又接着道:“魏国自被割河西以来,国势每况愈下,如今更被我军居高临下,兵锋直指腹心,必不敢冒着国都被破的灭顶之灾,与我大昭全面开战。故而只需一人携王上节杖,去开封说与魏王,就说我国有意交还河西之地。

    魏王圉贪婪成性又对我大昭畏惧如虎,何况又时刻担心被如今领大军在外的公子无忌夺了王位。只要有一能言之人,对其痛说利害,必能让其心动,魏国这一路,不攻自破。”

    嬴政点头赞许:“丞相大才,另一路呢?”

    李斯先谢过昭王赞赏,又甩袖作挥斥方遒状,看的众人无不心旌摇曳,“楚国陈兵旧都之下,看似对蜀地虎视眈眈,然而自国尉打破郢都之后,楚国就再无力北上争霸,如今国内各大家族早已乱作一团,楚王压制国内势力都已自顾不暇,如今作态也不过是想夺回郢地。

    楚王为人,优柔寡断,好小利而轻大义。只要有一能让楚王信重之人,携重金贿赂与他,并且告诉只要他肯撤兵,汉中六百里可以尽还。如此一来,春申君黄歇这一路,也可以破去。”

    李斯说完,殿上众人心悦诚服,纷纷起身喝彩:“丞相大才!”扶苏虽然知道自己被李斯埋伏了一手,也不免心中敬佩,跟着喝了一彩。两个千乘之国屯重兵在边境,再加上还未彻底趴下的赵国,大昭三面环敌,局势眼看就是危如累卵。然而李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制定出如此精妙的可行策略,确实不愧是国之大才。

    方略既定,嬴政稍稍放松,又开始发问:“魏楚皆要有重臣出使,何人可以为孤分忧?”

    话音未落,就有一人越众而出:“茂,愿出使魏国,必能说动魏王,使大王无忧。”是外相甘茂,此人在先王时原是丞相,也有大才,只是在李斯成长起来后退位让贤,只一心扑在了外交上,继承发扬了张仪“远交近攻”的策略。由他出使魏国,确实万无一失。

    嬴政与李斯对视点头,准了甘茂的自荐,当庭赐予节杖。甘茂接过节杖后,竟一秒都不耽搁,辞别王上后就握着节杖,起身离开了。

    当今的名臣,确实都有着国之名士的风采,为国事毫不惜身,俱都敢作敢为,神采飞扬。

    定下了一路主使,始皇帝又问道:“楚国一事,何人可用?”

    其实他身边就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那人自己不站出来,殿上众人又不清楚王上的心思,没一个敢出言推荐的,没见提出此策的李斯都默默坐着,一幅事不关己的神色吗。

    扶苏哪里不知道嬴政恐怕早已想到了人选,心知自己如何都躲不过,只能心中暗骂一句李斯老狐狸,什么“楚王信重之人”,如今大昭能跟楚王熊怀扯上关系的不就只有扶苏母子二人么。总不能让华阳夫人出使,那还不是只有自己才有这个资格。

    扶苏看了老神在在的李斯一眼,冷笑起身,“儿愿往。”

    嬴政自然首肯,也赐了他一根节杖。扶苏接过蒙毅亲自呈上的节杖后却不立刻离开,反而说道:“儿虽与楚王有些血脉联系,然而毕竟从未见过,而且自问不如甘相辩才,单凭重金恐怕不足以说动楚王。”

    嬴政想了片刻,觉得有些道理,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于是问他:“还须如何?”

    “儿想向父王借一人。”

    “何人?”

    一直侍立在旁的赵高心中惊醒,却不等他出声阻止,就听扶苏道:“胡亥。”

    嬴政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扶苏的意思,这是在给楚王一个质子,毫无迟疑便准了,毕竟如今的胡亥在他心中可谓毫无地位,“可。”

    赵高阻止不及,只能看着扶苏面露笑意,谢过王上后,也转身出了殿。他还要去追甘茂求教,至于胡亥,随便派个人抓来就是。

    讲真的,如今的扶苏是越发没拿胡亥当根葱了,只要自己思想不滑坡,一个区区胡女之子,还真不值当放在心上。把他搞出去当个质子,也是最后一个保险措施而已,如今有一线机会争储君之位的,排到10名之后也排不到他。

    甘茂毕竟上了年纪,走得不快,还未到宫门便被扶苏追了上来。

    “甘相留步!”甘茂闻言回头,见扶苏快步赶上,欣慰笑笑,“公子既然追上老臣了,便不妨一起走走。”

    扶苏自然欣然应允。

    “甘相似是早有预料。”

    甘茂笑容和蔼:“还有谁比公子更合适使楚呢?”

    “甘相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甘茂笑得更开怀了:“如果公子对出使之事稍有迟疑,或者接命之后不快些来找老臣,下面这番话,是如何都听不到的。”

    扶苏就知道能屹立大昭朝堂不倒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的都早已成了精,这个曾做过大昭丞相的老头自然也不例外,闻言不敢怠慢,赶忙行礼问道:“甘相教我。”

    甘茂扶起扶苏,又示意周围人远远散开,这招呼扶苏才边走边说:“其实楚国这一路看似来势汹汹,但就熊怀那个胆子,便是有赵姬怂恿,他也不敢当真如何的。顶多就是黄歇按捺不住,袭扰一下两国边境而已,当不得大事。”

    扶苏先是点点头,又疑惑问道:“那为何还要我出使呢?”

    “李斯那个滑头怎么想的,我未必清楚,只说王上的心思,”想听的就是这个,扶苏扶着有些喘气的甘茂,只听他摆手示意自己无恙,又道:“公子毕竟有楚人血脉,与楚国王室血脉相连,这是公子抹不去的印记,也是王上心中不深不浅的一根小刺。楚人乱昭一事,殷鉴不远,王上如何会记不得呢。”

    “甘相说的是穰候一事?”

    “不错。楚人血脉自有其特殊之处,玄妙得紧,老臣也说不清楚,今日只说王上心思。公子此次使楚,说动楚王罢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向王上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绝对没有把自己当楚人的心思。”甘茂的小眼睛盯着扶苏,似乎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扶苏咂摸着甘茂的话,心中有些恍然,又有些疑惑:“甘相所言,扶苏明白了。但是该如何证明呢?”

    “这就要看公子了,老臣也不知。”扶苏心里又吐槽了一声老奸巨猾,就听甘茂又道:“还有一人,公子不可不防。”

    “甘相说的是,赵姬?”

    “不错,此人是赵国王女,又颇得楚王宠爱,更是与华阳夫人不善,公子须多加留意才是。”

    扶苏自然点头应是。

    此时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甘茂年老体弱走不动了,扶苏只好陪着他停在一处台阶上歇一歇。原本以甘茂的资历年纪,早有在宫中乘坐轿撵的资格,然而这个老头子一向固执,一直自己步行上下朝。

    甘茂捶了捶腿,自嘲道:“到底是老了,这么几里路还要歇息,倒是耽误公子了。”

    扶苏扶着老头靠在栏杆上,闻言笑道:“听甘相这一席话,至少胜过十年苦读,哪里说得上是耽误呢。”

    听了扶苏的马屁,甘茂虽然早已是三朝老臣,也是不禁有些飘飘然。那是自然,有几个人能听得一国储君的马屁呢?

    两人歇息了片刻,继续向宫门走去,甘茂又问道:“公子对楚国当下朝局,可有认识?”

    扶苏整理了一下自己所知的信息,斟酌片刻,回答道:“扶苏只知道楚国现在得势的是新党,其中头目是受楚王重用而位居令尹之位的春申君黄歇以及左徒屈原。”

    说到这里,扶苏又有一丝时光错乱的感觉。在大秦的历史上,自“张仪诈楚”之后,楚怀王多次伐秦,却多次遭遇惨败,被连下六十余城,并被秦取地六百里,设汉中郡。

    楚怀王十八年,秦取召陵,楚国无力还击。楚怀王后来又被骗去秦国,最终客死异乡,楚国国势衰落,一发不可收拾。秦昭襄王又攻下郢都,一把火烧了楚国宗庙所在的夷陵,导致屈原投江自尽。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上,春申君没被李园杀死,屈原没有投江,甚至还鼓动了熊怀奋发图强,变法求存。而眼前的甘茂,也没有投向齐国,活跃时期还从战国中期直接穿到了战国后期。

    “公子所言不差,只是楚国与中原各国不同,不是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就能左右朝局的。当日吴起变法,深受楚王全力支持,却也是中途败亡,身死之后变法之果便如秋风落叶,荡然无存。究其原因,是因为楚国国土实在是太大了。”

    “愿闻其详。”

    “中原各国之人提起楚国,只知其习气民风不似中原,颇为特立独行,鄙视之人常称其国人为南蛮。嗯,这话不要跟你母亲提起。”在扶苏笑着保证后,甘茂又道,“殊不知楚国国土之广袤,恐怕其余五国加起来,都比之不上。”

    扶苏闻言不禁有些变色:“竟有如此之大!”

第十章 黑冰台

    甘茂抚须看着这个面色大变的长公子,心中得意。多年来,这个长公子在人前,一直都是以处变不惊而闻名,好像从不曾见过他有失态。

    作为一国君主,这样的表现堪称完美,可他如今还不是君主,更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做派总让甘茂内心不安,觉得公子失之深沉,并无少年郎的活泼。如今扶苏略有失态,甘茂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心中多了几分认同和喜爱,少年郎,就是要有这样的活力,才能成为未来大昭的砥柱。

    扶苏很快回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地对甘茂笑道:“扶苏失态了,还请甘相勿怪。”

    甘茂浑不在意,“老臣初听闻时,比公子还要惊讶,对此难以置信。直到老臣多年奔波列国,结合自身丈量经验,更与墨者的测量相比较,这才真的相信了楚国一国便占天下半壁的说法。

    楚国广袤,单是云梦泽就宽阔无边,国内又多沼泽大山阻隔,因此楚国有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所谓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

    中原各国,即便各地风俗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是相通的,至少货币、语言不会有差,太原人听咸阳人说话不至于听不懂,蜀中的丝绸拿来咸阳卖,商家收的也是同样的初行钱。

    楚国却不同,由于山水隔绝,运输不便,各地的风俗大相径庭,甚至货币都是互不相同,刀币、环钱、铲币无一缺席,有些沿海地方至今还在用贝币,哦,就是贝壳做的货币。

    很自然,楚人对氏族的认同感远强于对国家的认同,对族长的忠诚远高于对王上的忠诚。因此,楚王的统治,必须依赖于这些大族的支持。故而,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的新党,没有这些根基支撑,并不能在朝局上左右楚国风向。这一点,公子不可不察。”

    “甘相是教我周旋在新旧两党之间,借机取利。”

    “公子聪慧。”

    “是甘相说的通透。”

    扶苏躬身一礼,行的是后生之礼。甘茂顿感满意,直觉自己这一番话没白说,欣喜点头。此时,两人也缓步走到了宫门附近。

    扶苏与甘茂行礼告别,又回头进了王宫。甘茂知道扶苏还要去见一个此行楚国前最重要的人,并不惊讶,自身上了车,便让人驾着向城门而去。去王宫前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如今接了命令,他要直接离京,时间紧迫,魏国陈兵之地实在太危险了。

    夜已深,华阳宫的灯却还亮着。

    不必通报,宫女便引着扶苏进到了殿内。

    华阳夫人正在写信,想是已经知道了扶苏将要使楚。

    因为其母后的关系,嬴政极度厌恶后宫干政,多次将探听朝局的宫人处死,因此后宫妃嫔没有人敢于派人打听前朝动向。但华阳夫人毕竟是不同的,嬴政特准其问政。

    出身楚国王族的华阳夫人本身就对政治有天生的敏感,一向反感妇女多舌谈政的嬴政,对华阳夫人的见识也颇有欣赏,甚至偶尔会与她交流这方面的内容。

    华阳夫人见到儿子来了,只是抬头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挥手让扶苏坐着等会儿,她要先完成这封或许对儿子的安全至关重要的私信。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去敌国国都。虽然扶苏身份尊崇,身为长公子代王持节出使,楚王熊怀又是他的亲娘舅,血浓于水。于情于理,楚人都不敢伤他,但母亲的心,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放下的。

    扶苏顺从地坐在母亲身前,看着母亲写信。桌上已经完成了一封,看来母亲写了两封信。必定有一封是给熊怀的私信,另一封写给何人,却是想不到了,毕竟扶苏对楚国还是不够了解。

    华阳夫人终是完成了最后一笔,稍等片刻,待墨水完全干透,命人奉上竹筒,将丝帛放入细细封存,又用了自己的印信封好。

    华阳夫人这才招呼扶苏近前,将两个竹筒交到了扶苏手里,殷殷嘱托:“这两封信,有印泥的是交给你舅舅的,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不可假手于人。没有印泥的,是给黄歇的,你到了楚地看过之后,判断局势,再考虑要不要交给他。可记下了?”

    扶苏重复了一遍,华阳夫人满意点头,握着扶苏的手,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后宫倾轧何其残酷,三个儿子到头来却只有扶苏活了下来,这个独子如今又要远行,华阳夫人心中如何能不担心呢。

    扶苏知道母亲心中不舍,反手握住华阳夫人的双手,温柔安慰:“儿只是去舅舅家省亲顺便送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母亲可不必挂怀。母亲可有什么想要的,儿此行远游,给母亲带回来。”

    华阳夫人听得这个儿子说得俏皮,有些好笑,但想到儿子如此体贴懂事,心中又是一软,险些落泪。但夫人毕竟心智坚定,终是生生忍住了泪水,挥手让宫女带上来一件物事。

    扶苏道了声谢,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披风,却不知母亲是怎么赶得上的。华阳夫人让扶苏穿上试试,又亲手为他系上带子,抚着披风道:“这原是母亲做来给你当冠礼的,如今看来是赶不及了,就先送给你。我儿穿着如何?”

    扶苏听着华阳夫人忍着哭腔的嘱托话语,鼻头也有些发酸,忙躬身谢过母亲:“儿穿着很暖和,多谢母亲赐袍。”又情不自禁握住了母亲的手,“儿此行或许数月才归,望母亲保重身体,三餐不缀,勿多挂念。”

    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阵亲昵,直到宫女来报,胡亥已经被带到了宫外等候,两人这才不舍分开。

    随着宫女引着到了殿外,扶苏又情不自禁,朝着依旧扶着殿门向自己这边张望的母亲,再三拜首,用衣袖擦了擦脸,狠了狠心,终是离开了。

    华阳宫外,胡亥正在狠狠踢着宫门口的墙壁。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又被从母亲的怀里生生拽开,还被告知要去楚国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胡亥哪里有好心情。

    此时见扶苏红着眼眶走过来,胡亥心中却有了一些快意。胡亥自幼就不怕这个温良恭简让的兄长,这么懦弱一个人,连跟母亲告别都要哭,他才不会怕。见扶苏走近,冷笑一声,也不行礼,耻笑道,“不过是与母亲分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扶苏温和笑笑,让胡亥走近些说。胡亥毫不在意又走近几步,目光凶狠地看着这个母亲和赵高再三叮嘱要小心的长兄,毫不退缩:“你待如何?”然后,他突然就觉得一阵风吹过,接着脸上就是骤然一疼。

    胡亥一时没想透发生了何事,只愣愣地伸手捂住了一边脸颊,直到另一边脸也遭了毒手,胡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打了!

    胡亥怒火中烧,他哪里受过这等欺辱,当下作势就要咬人,只是仰头看着那人依旧温和的笑意,胡亥突然就冷静了下来,脸也不捂了,反而躬身行礼:“谢兄长教导。父王若是知道兄长对弟弟如此殷切关怀,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扶苏笑了,这次却是真的笑出了声,看着胡亥不解的神色,弯下腰拍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能从楚国回来再说吧。”

    胡亥通体生寒。

    ——————

    章台宫。

    廷议并未随着两个使者定计外出而停下,在李斯订下大章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直到雄鸡报晓,这才堪堪将急需办理的几件重要事情谈妥:

    第一,令国尉司马错征兵备战,开春的大战如今看来要提前进行了;

    第二,令蒙恬南出武关,直逼上庸,与楚军对峙,给长公子造势;

    第三,令王翦奔赴安邑,兵出轩辕关,直逼大梁,逼迫魏军回师自救,为甘茂开路;

    第四,令司马欣赶赴荆门,替换司马靳,并传令司马靳全军支援白起。

    连续四道急令一一下达,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随着咸阳宫这个有力心脏的起搏,隆隆开动了。

    蒙毅听着众位将军一一高声领命,心中澎湃,见到跟自己同年的司马欣居然也能独领一军了,连忙给王离递眼色,想让他求求王翦上将军,给自己一个机会。

    王离倒是收到了蒙毅的眼色,可他哪儿敢啊。别说这是章台宫大殿之上,就是在家里,他哪里来的胆子跟王翦要这要那的,王翦忘了他这个孙子的存在才好。

    蒙毅见王离怂得可憎,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战之机,硬着头皮出列对正与李斯悄声说话的嬴政行礼,高声请命:“臣蒙毅,愿为我王效死。”

    堂上顿时安静了,嬴政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年轻人,语气是别人想不到的温和:“孤知道你有心,嗯……”原想直接婉拒的嬴政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下微动,对蒙毅道,“如此,正用得着你。”

    蒙毅惊喜道:“谢王上!”

    嬴政招手让蒙毅近前,从怀中拿出一个材质特殊的虎符,交到他手里。

    身侧的赵高看得分明,眼皮一阵乱跳,心绪杂乱。这虎符通体漆黑,饰有凤鸟图案,分明是那个最为神秘的王家直属组织的调动虎符。

    大昭军法,虎符分为三等,征战大军所奉的黑鹰符、调动关塞之兵所需的奉虎符,以及一种豹符,也叫小虎符,是做护卫王城并捕盗之用。前两者都由昭王一人掌管,最后一种,昭王可临机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将薨之时授予亲信之人,以解急难。如今蒙毅疑惑接过的,就是最后一种豹符。

    只听嬴政轻声对蒙毅道:“孤赐予你的虎符,名为黑符,专用来调动黑冰台。你持着它,暗中与扶苏会合,一路保护。”

    蒙毅听得“黑冰台”三字,哪里还不知手中虎符的干系重大,心中也为昭王信重感激涕零,眼含热泪赌咒发誓:“臣,当一死以报王恩。”

    嬴政笑着扶起跪拜在地的蒙毅,“死人无用,孤要你活着。”

    蒙毅重重点头,将虎符贴身小心放置,打定主意睡觉洗澡也不能离身。

    自觉最得昭王信任的赵高,原以为黑冰台早晚是自己的囊中物,此刻眼见虎符被“夺走”,心中满是怨怼。可就连心中的怨怼,他也不敢将其对准昭王,而是将蒙毅恨到了骨子里。

第十一章 再想想

    朝阳下的咸阳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如同一头美丽的远古巨兽,虎踞在平原之上,正在沉睡。

    咸阳早市比各国都要早些时辰。天刚蒙蒙亮,四门就都已开启,出城的劳作国人和入城的商旅,有条不紊地沿着路边两侧行进着。如果将咸阳比作这个庞大强盛帝国的心脏,那么贯穿咸阳东西南北的直道,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大动脉。

    直道自商君时代开始修筑,当今王上更是大力推动,如今北起九原,南至成都,帝国南北两线的重要关防,在帝国铁蹄之下,俱是旬日可达(此处将直道的修筑时间提前,因为作者认为只始皇一朝,要达到文中所需的直道里程,不太可能)。

    一支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便是从这条直道出了南门。

    身居帝国心脏的咸阳人,自来就不是耳目闭塞之徒,对天下大势所知甚多。昭国法令严禁传谣,但是也明文规定了“言论自由”。昨晚到今朝,连续两支持节使团分别从东门与南门疾奔而出,嗅觉敏感的咸阳老昭人,自然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大战氛围,议论纷纷。

    有说是昭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从蜀郡直下巴地的,有说魏国有动要对其开战的,也有说昭王或许在被上将军驳了之后还要一意孤行灭亡楚国的。

    言谈之中,却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闻战色变的惶然神色。老昭人自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过畏战之人,即便魏国如日中天几乎要灭亡大昭之时,老昭人也是闻战起舞的。

    由老昭人组建的大昭轻兵,那是能跟吴起的魏武卒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的。而商君变法,更给了老昭人打仗的现实动力,如今上战场不但能荣耀邻里,还能封爵,每一级爵位,那对应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良田!一颗脑袋换百亩良田,这买卖,值!

    与昨日晚间悄悄出了城的使团不同,这支使团不但人员齐整,而且来送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直道上没人敢站立,道路两侧都被塞了个满。大昭军律,直道只允许军队调动、王上出行、持节出使所用,上至王公下至奴隶,敢上直道的,就是一个死。

    咸阳人见识广博,很快就认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人物。那边正与长公子行礼的,是丞相李斯的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另一侧束手战立的,是被其兄完全掩盖住光芒的王二子,赢漺,正带着弟弟们与长兄送行;一脸懊恼仿佛丢了什么东西的,是上将军家最有出息的嫡孙,王离。

    李清是被他爹赶着来的,毕竟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此次主公出使,如何都要来送别的。扶苏自然看出对方的不情愿,也不点破,还是与对方依依话别。

    稍微勉励了众位弟弟,最后还要安慰一下据说与立功失之交臂的王离。殿上的事他随后就知道了,只能说相比蒙毅的锐意进取,王离终归是少了一分锐气,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这种多少有些行险的自荐,还是没有勇气去做。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出了地面,扶苏终于与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告别,纵身上了车,又在车上与众位国人士子躬身作别。

    王离起的头,街上众人纷纷回拜,高声送别:“祝公子功成!”

    扶着车扶手,伴着众人的高声送别和车轮轧过石板的声响,扶苏终是踏上了行程。

    眼见出了咸阳地界,扶苏再也忍不住,赶忙叫人停车,换马而行。这车实在是太抖了,直道已经很平整了,可是这车还是跟吃了药的瘾君子似的,差点没把扶苏抖散架。

    没有避震果然不行,扶苏按着被磕得生疼的门牙心里想着,某些有利民生的科技手段是不是可以适当来一点。随后扶苏终于还是摇摇头,又自己掐灭了这个想法,太冒险了。

    对着受召靠过来的侍卫统领高进,扶苏吩咐道:“去把张苍叫过来。”

    高进领命而去:“唯。”

    张苍是真的太倒霉了。

    自那日酒后失言之后,张苍就一直被关在了廷尉署,也没人审他。张苍从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麻木绝望,直以为长公子恨极了自己,下令让他老死狱中。

    其实是扶苏把这个人忘了……直到要出使楚国,想到了项羽,然后想到了刘邦……这才拐弯抹角的想起了还有个汉初丞相被自己关着呢,于是才有了临行前派人将张苍提出来的举动。

    提他出来所用的身份当然不能是长公子,而是作为持节使臣。使臣按律可自行选用可用之人,扶苏便以张苍对出使有助,特赦了他的罪行。因为张苍明面上的罪过本就不大,“酒后顶撞长公子”这种事,既然长公子都不在意了,廷尉也没理由拒绝扶苏要人。

    张苍在廷尉大牢醒了半个月的酒,如今终于得见阳光,正神清气爽喜不自胜,突然听闻扶苏要见他,连忙抖擞抖擞精神,快步随着高进去拜见。

    “下臣张苍,见过长公子。”

    扶苏正坐在马上想着是不是抽空练箭啥的,就见张苍小跑着跟在马边,满头大汗向自己行礼,亲和地笑笑,吩咐左右,“给御史空一匹马。”

    张苍这边接过一位侍卫让出的马匹,谢过以后翻身上了马,重又靠近了扶苏,听候差遣。

    扶苏也不看张苍,看似随意地问道:“御史以为,本公子为何要关你?”

    张苍好不容易止住的汗又涔涔而下,行礼道:“苍狂悖无状,冒犯了公子……”

    “再想想。”扶苏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张苍见扶苏今日好像对自己颇为亲切,不像是要问罪,又联想到对方虽然关了自己却从未问责,更是在出使楚国途中将自己提出牢狱,心中恍然,不再战战兢兢,却还是有些不自信,嗫喏回到:“公子是有用得着下臣的地方?”

    扶苏点点头,“你觉得自己有何用处?”

    张苍小心看着扶苏,对方虽然满脸温和笑意,但他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个长公子笑容玩味,莫测高深,想到自己在对方面前好像只显露过箭术,于是试探道:“下臣略通箭法……”

    “高进,这位张御史说他箭术超群。”扶苏对着正在安排前哨探路的高进喊道。

    高进闻言,哪不知公子何意,随手拿起马鞍一侧的五石巨弓,右手捻起白羽箭,也不见怎么用力,就将弓弦拉开如满月,骤然松手,羽箭就飞快穿过了一只正急速飞过的鸟雀,随后死死钉进了路边的柳树内,箭杆直没入树干,只留下箭羽在外,连颤抖都不曾有。

    “彩!”

    随着周围使团成员的高声喝彩,扶苏笑着将自己那把装饰华丽的弓摘下,抛给了高进,在高进大喜谢赏后转头笑着对张苍道:“你的箭法,比高进如何?”

    张苍尴尬拱手:“自愧弗如。”

    “那,再想想。”

    眼见扶苏脸上又露出那幅笑容,看得张苍头皮发麻:“下臣对术算还算有些心得……”

    信不信我秀一手泰勒展开吓死你?扶苏笑着摇头,“再想想。”

    张苍欲哭无泪。

    ——————

    “将军如何得知魏楚会出兵相助?”

    晋阳城头,眼见城下围了数日的昭军缓缓退去,吕梁心中大定,对身边的老将军李牧由衷敬佩。

    “早在王上传令换帅之前,我就写信让赵胜联系魏无忌和黄歇了。”

    “原来是平原君,难怪。”

    李牧心不在焉地回着吕梁的问题,盯着大昭军营,脸色越发凝重,嘀咕道:“太慢了……”

    吕梁以为李牧嫌昭军撤退的速度太慢,请命道:“末将愿领一支骑兵,去示威驱赶一番。”

    李牧沉思片刻,点点头,“去吧,但不要只是耀武扬威,你试试看直入大营。”

    “这……”城中可用骑兵只有一千人出头,面对对方两万人左右的营寨,想要直入大营也太难了,可是看着老将军神色坚定,吕梁不敢违逆,躬身领命:“唯。”

    吕梁领命而去,李牧看着眼前看形制的确可容纳两万余人的大寨,心中越发不安。

    眼见吕梁麾下区区一千骑兵在敌营中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竟然真的一鼓作气冲进了敌军主帐,甚至有一员小将勇猛非常,更是砍断了昭军大纛。眼见大昭兵败四散,李牧神色越发凝重。

    不多时,吕梁回到了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员小将。小将扛着顶上飘着绣有“前将军白”字样的半杆大纛,神色骄傲,周围兵将也纷纷欢呼叫好。小将把大纛靠在城墙上,显摆道:“我随着吕将军在贼军营中,那叫一个无人能挡!小爷手下真无一合之敌,那西昭说什么精兵良将,可将近两万人,硬是拿我们一千骑兵毫无办法,还被我夺了大纛,真真是徒有虚名!”

    吕梁神色却没了之前的轻松,走到李牧跟前下拜:“恐怕昭军有诈。”

    “现在能看出来,也还不晚。”李牧并未对吕梁多说,而是对那个还在耀武扬威的小将呵斥道:“李放,滚过来!”

    周围原本热烈的叫好声骤停,围观将校见状纷纷低头跑开,小将愕然一惊,上前请罪,神色兀自不服。

    李牧叹了口气,“你有不服?”

    李放扭过头,并不答话。

    李牧看到对方这等神情,气的直发抖:“你连赵括都不如!”看李放犹自不服,对吕梁道:“你说给他听。”

    吕梁应是,然后对李放解释:“西昭军法酷烈,大纛被夺,全军皆死,因此从未有尚有一人存活而大纛被夺之军。方才小将军抢了大纛,却不见敌军拼死夺回,不觉得有异吗?”

    李放已经明白了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服气:“或许是被我等杀裂了胆……”

    “小将军没觉得对方抵抗太敷衍了吗?”

    李放到底是名将之后,一番思索还是明白了过来:“放已明白了,谢吕将军教我。”

    吕梁还礼,又问李牧:“将军,敌军这几日的围城,难道都是在故布疑阵?那白起去哪儿了?”

    李牧看着这个儿子,心下叹息,闻言也沉思良久,“是啊,白起去哪儿了?”

    李放急忙回道:“想必是他看此路不通,早早回守荆门关了。”

    李牧看了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忍住了训斥,只轻声道:“再想想。”

第十二章 太不安逸

    赵人是骄傲的。

    他们自然有这个资本。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队就一直是天下最强的一支。赵军一路北破燕国,攻占代郡,又自代郡一路向西,连下楼烦、林胡两国,若不是西昭那个出了名不守妇道的王太后不惜分开双腿,将义渠人笼络在麾下,挡住了强赵进取的势头,赵国说不定就能完成对西昭的围拢。

    不单是武功方面在七国之中首屈一指,论文治就是比起因上阴学宫而有文名的齐国,大赵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曾有齐人为了学习赵人走路的风姿,还来邯郸东施效颦,一时被传为佳话。就连在大昭异军突起欺压列国时,站在抗昭最前线的战国四君子中,就有赵国的平原君赵胜。

    赵人喜华服锦绣,邯郸街上开市时,到处可见大袖飘飘的文人雅士衣抉飞舞,围观之人无不为之倾倒。

    如今,这些骄傲,这些风景,都在城外的洪水威胁中,荡然无存了。而随着洪水而来的银鹰旗,更让赵人的最后一线理智都丧失了。

    “贱人!”赵迁狠狠甩了自己的爱妃一巴掌,看着云裳被打到在地,却犹不解恨,还想再补上两脚,却被宠臣郭开死死抱住双腿,苦苦恳求,好歹劝了下来,“王上,娴妃还怀着王子啊,可经不住您这番拳脚啊!”

    耳听昔日宠妃低声哭泣,还有郭开的哀求,赵迁终于冷静了下来,“建信君,放开寡人。”

    郭开见王上怒火稍歇,终于放下心来,缓缓放开了双手,跪在地上告饶:“罪人一时情急,竟侵犯了王上的身子,请王上杀了我泄恨吧!”

    赵迁叹了口气,扶起他眼中赵国唯一的顶梁柱,诚恳说道:“西昭兵临城下,国家危亡之际,还要建信君力挽狂澜,寡人怎么会责怪于你呢?”

    郭开闻言,感动地眼泪止都止不住:“老臣就是舍了这一身肥肉不要,也定会护赵国,护王上周全!”

    “好好好。”赵迁感动不已,紧紧拉着郭开的手,不愿放开,“危难之际,方能知忠臣本色啊。”

    看着这一副忠臣明主之相,若不是云裳早已深知二人是何等货色,或许还真会为之感慨称道,如今云裳看了这景象,只是想吐。

    赵迁见云裳不屑神色,火气又冒了上来,咆哮道:“若非寡人听了你这个贱货的胡言乱语,让云琭那个废物替了大将军,昭军又怎么会兵临城下!邯郸又怎么会被水淹!寡人……寡人恨不得杀了你!”

    郭开赶忙又劝道:“杀不得啊王上!云琭也并非王上想得那般不堪啊王上!”

    “嗯?”赵迁听了郭开言语,有些不解,“你是说,云琭还真有本事?”见郭开连连点头,赵迁怒道:“那这些西昭贼人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郭开膝行几步,言辞愈发恳切:“王上想想,我强赵北军是全国最精锐的一支,兵将足有十万,别说是十万精锐,就是十万头彘放在前线,昭军要杀也不是旬月之间就杀得干净的啊。”

    赵迁闻言点点头,感觉有些道理,催促道:“那是为何?建信君快把话说完了。”

    郭开心中暗喜,这个赵王果然是个傻子,兵败如山崩,十万头彘哪有十万人跑得快?但是嘴上不敢耽搁,赶紧回道:“这必然是李牧老儿授意的!”

    “与大将军何干?”

    “王上想啊,李牧久居大将军之位,又在北军中多多安插嫡系亲信,意图将大赵强军变成他李家一家的私军,如今西昭区区数万人,竟能穿过大军把守的荆门,在我大赵境内竟如入无人之境,若没有李牧授意,哪能如此轻易?”

    “啊!这可……这可如何……”赵迁慌了神,城外就是西昭大军,如果此时连大将军也反了,那自己岂不是……

    郭开见赵迁神色,心中暗叫不好,似乎是吓唬得有些厉害,赶忙宽慰道:“王上勿惊,虽然李牧在军中多培植亲信,但北军毕竟是我大赵的北军,是王上的北军。只要王上一声令下,我大赵子民还是会忠于王上的啊!”

    赵迁神色终于和缓了下来,不再一副死期将近的样子,惊喜道:“非建信君,寡人险些错怪了忠良。建信君这就代寡人下诏。”

    郭开躬身领命:“请问王上,诏书如何写?”

    “让李牧回来!”

    ——————

    “撤!”

    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水淹邯郸盛景,白起并无半分留恋,转头就要招呼部下撤退。

    周围兵将早已将白起视为战神,自然不会有二话,跟在主将身后就从高台上下来,坐上渔船撤离了掘开的河堤。

    “将军,这邯郸唾手可得,为何要撤啊?”

    白起瞥了一眼,原来是军中有名的大力士,力能扛鼎孟贲。孟贲勇猛绝伦,一直是给白起扛纛的,身居百将之职,官位不大,却因得白起赏识而闻名。

    白起没想理他,这种问题回答起来实在没啥意思。

    孟贲见白起不理,不敢纠缠,四下看了看,又缠上了在此战中崭露头角的章邯,“小将军,你告诉我呗?”

    章邯看着眼前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的壮汉撒娇,差点想自毁双目。冷静下来后,看着壮汉似乎不想放过自己,将军又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只好稳了稳心神,回答道:“我军兵少,决堤淹邯郸只是吓唬赵王迁罢了,如今李牧重整北军挡住了援军,就凭我们现在这些人,即便攻下了邯郸也守不住。再说,以现在的情况,还不如让那个赵家兔子继续当赵王呢。”

    “为啥要吓他?”

    “你想啊,赵王迁胆子那么大点儿,被这么一吓唬,还不是赶紧找人救他,他能找谁?”

    “李牧老儿?”

    “照啊!”章邯拍手道:“赵王让他回师救援,你说他回不回?”

    孟贲摇头晃脑:“那肯定不能啊,邯郸又不会丢,肯定是围住荆门,再瓮中捉那个……捉将军啊。”

    白起给了这个夯货后脑勺一巴掌,孟贲也不恼,反而高兴得直乐,好像给白起打一巴掌是多开心的事,“将军我说的对不?”

    “哼,李牧不尊王命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啊?”孟贲又不解其意了。

    章邯于是只好又给他解释:“将军的意思是,无论李牧会不会再抗命,都无所谓。他要是不听王命,我们大不了南下长平,借故韩之路回国,而他就得面对不尊王命拒绝救驾的后果;他要是听了赵王迁的乱命,那更好,荆门无碍,等上将军率军而来,晋阳、邯郸这一线就是一片坦途了。到时要下邯郸,还不是探囊取物?”

    孟贲闻言茅塞顿开,拍着章邯的背叫好不迭,差点没把章邯肺给拍出来。

    章邯使了浑身解数摆脱了孟贲,对白起不满道:“将军你自个儿说话能不能说完了,老让我解释很累的。”

    白起哈哈大笑,指着章邯对众人道:“当今世上能看明白我白起用兵的,李牧之后,就只有这个小子了。”

    章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神色间也满是得意。

    ——————

    “你们,吃火锅吗?”

    扶苏对着一个前来请安的蜀人部落首领连说带比划,想问这会儿有没有火锅。可是蜀人不解其意,听了这位了不得的大贵人的问话,懵懵懂懂,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也是手舞足蹈,跟唱曲儿似的。

    这听着也不想四川话啊?扶苏听了半天,不得其法,又望向翻译,翻译一顿解释,扶苏这才知道这人把他当作了什么天神的儿子,说了一堆歌颂的话。扶苏意兴阑珊,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又问翻译道:“你知道火锅吗?”

    翻译是昭人,是随司马错平定蜀地时一起入川的,发髻穿着皆还是昭人式样,闻言笑道:“回公子的话,下臣在蜀地待了十年之久,从未听过火锅之物,或许是下臣孤陋寡闻了,蜀地神秘莫测,未经探索之地不知凡几,或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部落中才有。若公子有命,下臣可以派人打探一二。”

    啧,成都居然没得火锅,太不安逸咯。

    想到此处,扶苏也被自己逗乐了,对翻译道:“不必费心了,扶苏也只是在一本不见经传的杂本上偶然见过,想来也是作者附会了。你下去吧。”

    翻译躬身退下。

    扶苏挥手说要休息,众人纷纷告辞,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扶苏!”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处冒出,作势就要扑到扶苏身上。扶苏没去管他,悠悠然给自己倒了樽酒,又给那人拿了个酒樽,“自己倒。”

    “嘿,你怎么都不怕的。”蒙毅见没吓到扶苏,放下佩剑,坐在了扶苏对面,也没跟扶苏客气,给自己满了一樽。

    “早听说了你当日在朝堂上做的好大事,就知道你早晚要来见我的。方才把人都赶出去,你以为是为什么。”

    “公子果然聪慧过人,”蒙毅笑了笑,“今日还要给公子介绍一个人。”

    扶苏这才发觉蒙毅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只因为那人仿佛完全融进了黑暗,即便穷极目力去看,也看不清,直到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扶苏才发觉那人竟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子。

    “嬴玉,见过公子。”

    扶苏还礼,好奇问道:“你便是掌管黑冰台的宗室子弟?”

    嬴玉直起身子,恭敬回答:“是。”

    “我们是个什么亲戚?”

    “噗……”蒙毅一个没忍住,喷了一桌酒水,扶苏白了他一眼,听嬴玉回道:“不知。”

    话怎么这么少,可惜了这副样貌。扶苏心下叹息,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在楚国王都内,黑冰台可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10人。”

    “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效死。”

    “你能三个字连一起说吗?”

    “可。”

    “试试看。”

    嬴玉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长公子一眼,未发一言。只拱了拱手,自行退下了。

第十三章 百里之才

    在顺流直下郢都之前,扶苏要在成都待上三天。

    一方面是需要准备使团所需船只与补给,以及通知沿途各县做好迎送准备,如今的三峡不比后世,很多江道危险重重,必须要有纤夫拉纤才能顺利通过。

    更重要一个原因是扶苏要等一等咸阳传来的消息。以如今这个时代传递消息的速度和手段,一旦他上了船沿江顺流而下,在下船以前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到任何情报了。

    白起水淹邯郸的消息就是在这时由嬴玉告知扶苏的。扶苏不像章邯那样精通兵法,自然想不出白起所为的深意,只大略觉察应该与李牧有关。

    历史上的秦国就是在使反间计除掉李牧后才得之灭亡战国,以王翦之能都对战胜李牧毫无成算,白起之才都被锁在上党三年未得寸进,如此李牧,当真称得上世之良将。

    只可惜李牧在战场上智计百出,却不知为何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致命弱点?或许以他的智慧未必察觉不到身后那对君臣的恶意,只是对政争毫无兴趣,或者相信赵王不可能愚蠢到自毁长城。然而,赵王或许并不会自毁长城,但如果他并没有将李牧当成长城呢?

    黑冰台一直在以重金贿赂郭开一事,扶苏是知道的。而且不止是郭开,各国权臣背后都不乏有黑冰台的糖衣炮弹。

    而这样常年大金额的贿赂,对昭国来说,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每年用来贿赂各国权臣的金银,足够维持一支千人以上的重甲骑兵。而这样巨额的开支,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昭国能负担得起这样天文数字的金额,需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将大昭当作“奇货可居”的商贾丞相,亚父吕不韦,而另一人,就是蜀中巨贾寡妇清。

    “公子,要见吗?”

    高进将名剌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此时提问的,是此次使团的副团长,中大夫百里俜。百里俜身为穆公时贤相百里奚的后人,自幼聪颖好学,少有贤名。

    且与大多一出仕就蘧登高位的名士不同,百里俜学习商君入秦后的做法,一路自县吏做起,直到秩千石的中大夫。为人通律法,善理政,扶苏此前本就有结交的打算,此次便借着出使楚国将其招致麾下,想着结一份善缘。

    扶苏把玩着这封与众不同的名剌,沉吟良久,名剌是由沉龙木精心制成,表面并无新奇,只是内里文字全是由金丝织成,仅这一封名剌便可值千金。

    然而扶苏并不是在惊叹名剌的豪奢,寡妇清手握蜀中丹砂矿与奴隶生意,身家巨亿,并不奇怪。而与百里俜以为的不同,他也没在估量蜀地局势,商贾身份,简在帝心什么的,而是单纯在想八卦。

    后世有好事者多方考证猜测,嬴政之所以不立皇后,很大原因是他其实一直倾慕这个比他年龄大的熟女。

    扶苏原本也有些好奇,不这几日打听以后就知道了那些猜测不过是穿凿附会而已。寡妇清比嬴政大了三十多岁,如今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始皇帝得去有多重的口味才下得去嘴?

    何况两人根本就没见过面,别说日后那个坐拥天下的千古第一帝,如今的昭王也不是她一个区区商贾能见的着的。即便是因为巨贾吕不韦的关系,昭国对商贾的态度可以说是天下最友善开明的,也并不意味着一个商人,还是个寡妇,有资格上得了那张天下间最高的床榻。

    “见见无妨。”扶苏确实对寡妇清有些好奇,而且已经到了巴蜀之地,见一见这个实际上掌握了蜀地财政命脉且在土人中极富声望的土皇帝,听一听她想说什么,也挺有意思。“就安排在明日午后吧。”

    随意定下日程,此事便就暂且搁下了,一个商贾而已,虽不至于轻视,但也没必要太过重视,多的是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定夺。

    “如今我国与楚国对峙于巴地两侧,大江(长江)南岸的渡口并未完全为我军控制,直接沿江南下或有不妥。”百里俜做事为人均是谨慎细致,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的性子,与白起真是两个极端。

    这已经是对方第三次提出要更改路线,不走水路出行,改走陆路,全程都要在昭国完全控制的土地上行走,直到与楚国交换国书正式入界。

    扶苏为百里俜的固执和过分谨慎有些头疼,习惯了周围都是雷厉风行喜爱兵行险招的年轻人,突然面对一个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半生的稳重中年人,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黄歇所领楚军当下正在上庸被蒙恬牵制不能动,左徒屈原要在黄歇统军外出时稳坐朝堂,除了这两人,楚国上下都是求和心切,谁会来阻止使团?就算是有人有心阻止,在屯兵郢都,对峙上庸之后,楚国国内又哪里来的多余兵力呢?”

    “若一切可以常理度之,又哪里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呢?”

    扶苏快头疼死了,想要解除对方的职务又担心如果还未到楚国就把自己一力延请的副手开除出使团,会被朝野上下视为笑话,至少一个识人不明的评价说少不了的,更是显得连手下人都无法说服的他太过无能。

    “如果中大夫如此坚持,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中大夫领一路走陆路,我自领一路沿江而下,如此可保万无一失。中大夫以为如何?”

    “公子所言不差,”扶苏缓了口气,又听百里俜道:“只是两路首领要换一换。”

    扶苏有些纳闷,“既然中大夫坚持认为水路不安全,还要自荐走水路呢?”

    “就是因为陆路安全,公子才应该走陆路才是。”

    我谢谢你。

    扶苏一想到要即将面临的颠簸就感到屁股疼,然而看着对面百里俜固执黝黑的面庞,就放弃了要说服对方的打算,“就依中大夫所言吧。”

    百里俜这才略微满意,又要同扶苏商议队伍划分的事宜。好不容易划分完毕,扶苏心神俱疲,却见对方还要再议碰面日程等琐事,扶苏急忙以身体不适为由,将百里俜请了出去。

    百里俜闻言看了扶苏一眼,显然不信,但他虽然为人方正却不迂腐,知道对方对自己不满,便还是起身告辞而去。

    扶苏刚缓了口气,就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公子不该如此对待百里大夫。”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呢?”

    梅姨,名唤梅子酒,是随母亲入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扶苏长大的长辈。此次母亲对他“孤身”使楚放心不下,便让梅姨一路陪侍。说是陪侍,扶苏又怎么可能让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端茶送水,只是享受一下对方在饮食习惯上的体贴照顾。

    梅子酒听闻公子撒娇似的言语,抿嘴一笑,风情万种,“百里大夫老成持重,又以公子为念而不顾自身安危。这样的人才,公子应该折节下交才是。如今怎么能因为对方与自己观点不同就疏远了呢,这样岂不是会让有心随公子建立功业的人才寒心吗?今后又有谁会方面跟公子争辩,让公子有机会审视自己的对错呢?”

    扶苏恍然大悟,自己因为一直以来周围人的善意而飘飘然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君臣之间互相选择的时代,对人才的态度是多么重要。“不听,去之。”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是梅姨规劝,扶苏险些误了大事。”扶苏赶忙起身,诚心向梅子酒恭敬行了礼,然后鞋子都没穿好,就出门找百里俜道歉去。

    百里俜并未走远,而是就在门口与高进商议随行侍卫的分派,似乎根本没有为扶苏方才的行为受到影响。

    扶苏大喜,赶忙上前向百里俜施礼道歉:“扶苏方才一时失态,对先生多有不敬,还请先生原谅。望先生莫要以为扶苏不可教而疏远了才是。”

    百里俜视线从扶苏没有穿好的鞋履上挪开,神色不变,先向扶苏回礼,然后回道:“俜原本打算此次出使完毕便挂印而走,如今听了公子的话,似乎不必了。”

    扶苏闻言先是大惊失色,听完后又不由喜上眉梢:“自是不必了。”

    请百里俜回房坐下后,扶苏又问道:“我细细想了中大夫的话,认为的确有理,是不是就不必兵分两路了?”

    百里俜却不同意:“下臣却以为,分两路才是真的万全之法。而且下臣这一路也可以大张旗鼓,为公子吸引视线。”

    “这样的话,中大夫会不会太过危险?”

    “本就是为策万全,未必会有事。”

    扶苏想了下觉得也是,两人当下又是一番长谈,将所需商讨的一应事宜都商讨完毕。

    越是深入商谈,扶苏就越是对百里俜的细致周到叹服不止,更为自己险些错过如此才干之士而后怕不已。

    百里俜或许没有李斯那般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将国大才,也不如韩非子对万事人心鞭辟入里的认识,甚至也可能不及樗里偲的急智应变。

    然而他多年的基层到高层全无遗漏的政务经验,给了他对一件事抽丝剥茧的眼光能力,仿佛针对一件再复杂的事情,他都可以将其细致分解,然后能够给你带来毫无死角的剖析。

    如果用扶苏印象中比较熟悉的谋士来形容,百里俜给他的感觉,就是有“算无遗策”之名的荀攸和“智迟”陈宫的结合体。

    不论此次出使结果如何,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大才,已经值回这一路奔波的辛苦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164/ 第一时间欣赏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作者:发呆向日葵所写的《少年杯酒意气长》为转载作品,少年杯酒意气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少年杯酒意气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少年杯酒意气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少年杯酒意气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少年杯酒意气长介绍:
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