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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三二章 熊启的立场

    归去时是逆流而上,船速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

    站在楼船的最高层,扶苏极目远眺,远处的青色山峦模样迥异,仔细去听,其中还真似有猿声传来。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身后的樗里偲同样盯着远方的崇山,嘴中念念之词,是扶苏当日顺流而下时顺口“借鉴”来的诗句。

    “为何你每次都只有一句,总觉得言而未尽?”

    张苍还留在宛城继续主持扶苏离开之后的谈判事宜,李信也留在了蒙将军身边。

    此时扶苏身边就只有蒙毅和樗里偲二人在侧,蒙毅在岸边警惕,船上就只有他们二人,言谈之间就亲近了许多。

    面对樗里偲的问题,扶苏很是语塞了一小会儿。

    总不能告诉他,因为此时白帝城还连影儿都没有呢。

    抄“后人”的诗词就这点不痛快,很多典故,甚至地点此时都还不存在,很容易踩着雷。

    要改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比如要是改成“朝辞成都彩云间”,成都这会儿的确是有,但立刻就没那味儿了。

    不如直接给它删了得了。

    只是苦了以后的李太白同学,日后可能要重新想两句诗词,对上他的上阙了。

    不过以诗仙斗酒诗百篇的才华,想来也是俯拾即是的。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罢了,哪里能想那么完整。”扶苏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以“天赋”二字敷衍罢了。

    所幸相处日久,樗里偲早也慢慢学会了有时候不能追根究底,毕竟扶苏莫名其妙的“知识”总让人觉得奇怪。

    真要究根问底,扶苏也只会打哈哈,与其浪费互相的时间而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倒不如省下功夫问其他的。

    “熊启走之前,与公子说了什么?”

    昭楚和谈的第一部分,即扶苏逼迫公子兰承认昭国方面的三项基本要求之后,得到消息的熊启便被王上定为了摄政的最终人选,从咸阳出发到了宛城。

    而在熊启到来的当日,一向互为仇雠(chou)的二人竟是破天荒地密谈了许久。

    作为扶苏帐下一直以来的第一谋士,樗里偲同样只知道两人有过密谈。

    至于这两人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也不知。

    扶苏手拍栏杆,竭力想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却还是在樗里偲的白眼冷笑中败下阵来。

    然而他的回答还是答非所问,“你说,要是母亲为男儿身,楚王之位……”

    “轮不到熊槐。”樗里偲虽然好奇扶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他并未如何思考,甚至在扶苏没问完之前便抢答了。

    或许这一个问题,他也早已想过了。

    “华阳夫人的胆量和见识,任选一点都是天下男儿少有能及的,两点同时具备,天下间几乎找不出这样的人来了。”

    想过樗里偲对母亲的评价绝对不低,但第一次从自视甚高的樗里偲嘴里听到这样高的评价,扶苏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比你我如何?”

    樗里偲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屏幕。

    “我自然不如,你就更差得太远。”

    扶苏自是不服气,但樗里偲接下来的话,让他在沉思之后不得不承认有理。

    “单论胆识,你我二人敢于孤身入楚,说服楚王停战吗?这还是在大昭占尽上风的情况下。

    “再说见识,仅以一言而阻敌军,古往今来,莫说是区区你我,苏秦张仪恐怕都没这个能力。”

    见扶苏欲言又止地点头,樗里偲稍感满意,然后又问道:“为何突然说这个?”

    扶苏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压低了声音悄悄贴在樗里偲耳边,在对方诡异的眼神中轻轻道出实情,“若我说熊启是自己人,你信吗?”

    从樗里偲突然睁大的瞳孔来看,他是不信的。

    其实扶苏本来也是不信的。

    直到熊启将诏令给他看。

    诏令当然不是来自于华阳夫人。

    也不是王上的密令。

    这份诏令是郑袖给熊启的,来自于那位已故的怀王。

    这里要佩服一下郑袖……

    总之,这份本该只有郑袖和熊启能知道的密诏一被扶苏看到,他就立刻确定了,熊启是自己人。

    诏令的内容与那份写给郑袖的密诏一样简短。

    当然,这是因为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给楚王发挥。

    诏令只有一句话。

    “立公子启为王。”

    樗里偲敏锐地察觉了不对,“会不会是伪造来骗取公子信任的?”

    “为何如此说?”

    “此诏必然要由郑袖之手转交。”

    扶苏明白樗里偲的意思。

    本来按照昭国与楚国的商议,还有熊槐明面上的诏令,熊若,也就是郑袖的儿子应该继承王位。

    但如果楚王以密诏的形式宣布熊启才是合法继承人,那么对于郑袖而言,她的儿子就将失去王位,她也将失去王太后的尊贵地位。

    毕竟相对于让一个幼子上位,楚国国内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更会愿意一个有成熟的心智,并且与大昭有友善关系的成年人继位。

    以郑袖的自私,她怎么可能将这么一封对自己不利的诏令双手送给熊启?

    这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熊启与郑袖。

    当然,在王位争端上,从来容不得善意的空间。

    然而这一次,樗里偲错估了郑袖对于楚王的忠诚。

    “郑袖没看。”

    “公子为何如此笃定?”扶苏的语气言之凿凿,这让樗里偲有些不解。“是诏书封印得很好?”

    “也可以这么说……”扶苏有些不愿意提及具体细节,只想含混过去。

    可樗里偲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里有‘可以这么说’的说法?”

    “额,因为她是当着熊启,还有暗处的我的面……取出来的。”

    樗里偲天资聪颖,当然知道扶苏所谓的取出来,是从哪里取出来的,顿时被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震惊了。

    郑袖并非是一个守妇道之人,这一点樗里偲是清楚的。

    否则靳尚之事也无从说起。

    但要说在两个男人面前……当然,郑袖或许以为只有熊启一人。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并无差别……

    “总之……诏令应该是没问题的。”扶苏止住了樗里偲,还有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樗里偲只是想象了个画面,而他脑海中的画面则是真真切切的。

    “而且只要回到咸阳,问过母亲便知道此事真伪了。”

    樗里偲仍一副白日见鬼的样子,点了点头。

第三三三章 置之死地

    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冒出了无数个问题。

    樗里偲现在满脑子都是各种关于熊启,还有华阳夫人的问题。

    围栏边人多眼杂,为避免两人的密谈为人警觉,扶苏向樗里偲示意,两人进到船舱内再说。

    樗里偲自无不可,然后刚一进门,还没等扶苏落座,一连串问题便砸了过来。

    首先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武关之谋有熊启的参与吗?为何要帮助胡亥封侯?还有……”

    “慢慢来,一个一个来。”

    扶苏苦笑不已,他当时听闻熊启袒露心扉之后,同样是一脑门子问题,就如今日的樗里偲。

    但理解归理解,扶苏仍对这种机关枪似的问题招架不住。

    樗里偲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一连串提问所消耗掉的氧气全部吸回肚子里去。

    良久,在扶苏试探性的目光下,樗里偲点点头,问出了第一个,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熊启是什么时候……被夫人收入麾下的?”

    扶苏还未回答,樗里偲伸出一手,示意他有猜测要说,“是王上显露出要封公子为太子的意图之后?”

    这是很合理的猜测。

    那时胡亥败局已定,熊启赴楚国做摄政的未来也已经浮出水面,连赵高都有了一丝另投别处的冲动,更何况是本就与胡亥关系不深的熊启。

    而在赴楚摄政之后,如果能与大昭太子建立同盟,无论是对熊启,还是对他治下的楚国,都有莫大的好处。

    事实上,这也是扶苏一开始的猜测。

    然而,“并不是,”扶苏摇摇头,给了皱眉的樗里偲一个否定的答案,“要更早。”

    更早?

    樗里偲眉头蹙得更深,怀疑地看了扶苏一眼,然后换了一个答案,“难道是留城之战时?那时大楚败局已现,以熊启的才智,结合他在朝堂上所能获得的信息,猜出王上与公子的下一步战略也并非匪夷所思之事。”

    当然有可能,连熊槐凭借母亲的只言片语都能推测个**不离十,熊启只要在获得更多信息的条件下能够猜得出来,也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然而很可惜,这个答案同样不是正确的谜底,“要更早。”

    这一下,樗里偲才真正开始郑重其事。

    因为如果时间还要更早,那就意味着一件事。

    从樗里偲恍然大悟的表情中,扶苏知道对方明白了过来,笑道:“要继续猜吗?嗯,事不过三,你还有一次机会。”

    樗里偲苦笑摇头,“如果是在败局已定之前,那就说明熊启之事应该是早有预谋。”

    虽然对夫人的评价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高,但事到如今,樗里偲发觉自己仍是小觑了这位看似在入昭为夫人之后就只在宫中谋划的华阳夫人。

    这位对于天下格局的洞悉以及谋划,看来远远在自己之上。

    不过话虽如此,樗里偲还是要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想必是在熊启入昭不久。”

    “是的。”

    虽然樗里偲给的答案非常模糊,几乎不能称作是时间点,但能够猜到这点,已然是极限了。

    猜出来归才出来。

    但真当从扶苏那里验证了自己大胆猜测的结果,樗里偲仍是为之震撼不已。

    “这已经不是先走了一步那么简单了……这简直是先走了一百步。”

    这完全不夸张。

    若说夫人可以猜得到昭楚之间必有大战,甚至能够猜到齐楚可能的同盟,这都有可能。

    “但这是如何做到的?甚至让熊启愿意放弃王位?”

    “并非是放弃,而是延后。”

    樗里偲更为不解。

    “何谓延后?”

    “一开始,熊启所打的主意,的确是扶住一个傀儡,也就是胡亥,来作为搅乱大昭政局的棋子。”

    樗里偲点点头。

    这与他,以及扶苏最初的判断一致。

    “也就是说,直到胡亥封侯为止,熊启的所为其实都是在为这一谋划服务的。”

    “没错,因而我在华阳宫中怒斥其人,便不算冤枉了他。”

    公子偶尔的小心眼有时候的确让人啼笑皆非。

    “然后夫人却从中发掘了可以让熊启改变立场的方法?”

    扶苏先是点点头,然后却又摇了摇头,这让樗里偲又有些疑惑。

    “实际上,熊启的立场从未改变过,都是要留存楚国,以及让推动楚国完成变法。”

    “变法?”

    这个最近常为扶苏念叨的词语自吴起失败以后,就很少再与楚国联系到一起了,这与熊启的转向有何关系?

    “楚国绝不是昭国的敌手,就算能够联合起齐、赵、魏等国也做不到。

    “列国对于大昭的全面落后,看似是在于国力、民风,但究其根本,实际上还是在于变法。昭国变法,令全国上下用心在一,因而战无不胜。

    “而无论是楚国自身,还是合纵各国,都会面临一个无可解决的窘境:用心太乱。不同于大昭无论是对外征战,还是对内聚力,通过商君法度,都可以做到所有力量都往一处使,但列国做不到。

    “这一点,楚国做不到,列国同样也不能。从伐魏、伐楚两战,以及这期间列国之间的纷争,比如燕楚分齐中,完全都看得出来。

    “为了没人做出改变?是六国没有聪明人能看得穿吗?当然不是,列国智者多如烟海。只是因为积重难返而已。

    “还是以楚国为例。为何自楚悼王之后,列位楚王,包括雄心之盛虎吞江淮的怀王在内,都没有下决心变法呢?

    “不是不能也,实不能为也。楚国是一个建立在氏族制度上的国家,若要变法氏族,等于是要抽出楚国的根基。

    “昭、景、屈,这些氏族不止是在乡野,甚至整个楚国如果不用这些大族之人,就会立刻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

    “那么一旦对大族动刀,不用昭国用兵,楚国自己就会崩塌掉。”

    这样的分析,樗里偲自己也做过,与扶苏也多有过交流,因而听起来并不吃力。

    虽然其中有着不少后世的思想,比如国家政体等,但这样的思想其实在战国时代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接受。

    确定樗里偲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扶苏便开始了接下来的解释。

    “在昭国的这一段时日,熊启可是一点都没有闲着。单从那日朝堂上,就新法推行而做的辩论,就可知熊启对于商君法度,至少是有一定理解的。”

    “熊启是在寻找救国之门?”

    “是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让楚国留存下去。然而只要楚国不从根本上变法,就永远不会是大昭的对手,但如果要变法,就等于是自取灭亡。于是熊启陷入了死循环。”

    陷入死循环的不只是熊启。

    所有楚国的有识之士对此都一筹莫展。

    屈原选择的做法是利用楚王之死,将楚国上下凝聚起来,与大昭赌一个万一之能。

    熊横,还有公子兰,选择的是找到与昭国共存的方法,以图等到昭国衰弱的契机。

    毕竟在春秋战国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个国家能够长久强盛下去。

    但他们都未曾有机会真正如熊启一般,在昭国以高官的姿态,设身处地地感受过大昭的强盛和不可战胜。

    而有过这样机会的熊启选择了一条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

    “熊启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三三四章 邹衍的遗物

    樗里偲琢磨了很久,扶苏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具体是什么含义。

    然而没等他能够想得彻底通透,负责此次“运输任务”的船长出现在了楼梯处。

    于是两人的密谈只能稍稍告一段落。

    船长并未贸然靠近,毕竟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运送大人物,对于大人物们看重**的习惯,还是略有知晓的。

    谁知道听到什么东西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就算长公子的贤名和仁德一样广为流传,但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船长,他早已学会了有些话不可尽信的道理。

    确保公子与樗里子两人都看到了自己,船长尽可能行了一个谦卑的礼节,几乎双手触底。

    “有事?”

    樗里偲稍稍点头,上前询问。

    而扶苏则继续将视线看向了远方。

    尊卑有别,礼贤下士当然是要做的,但对于一般的下属,还是要讲究上下有序。

    船长自然也没有奢望能够有机会跟长公子说上话,“蒙中郎于岸边打了旗语,似乎是要接一位公子的故人上船。”

    停了停,船长自作主张又加了一句,“虽是远看,但那位故人,应当是为女子。”

    樗里偲转过头看向扶苏,脸上的表情明显多了点暧昧,“故人?”

    扶苏颇觉有些莫名其妙,“我在楚国能有什么故人?”

    此时船队还未正式出楚国境内,因此虽然宛城以及其东的土地日后将交割给昭国,不过目前对大多数人而言,此地还是楚国,住在附近也都是以楚人为主。

    但既然是蒙毅所言,必然不会有错。

    在此猜测也没什么用,靠岸看看就知道了,扶苏点点头,樗里偲便替他传话道:“既然如此,便靠过去吧。”

    船长领命出去之后,面对樗里偲依然满是疑惑的眼神,扶苏告饶般地摇摇手,“我暂时也就知道这么多。那日时间很紧,熊启并未吐露多少内情,具体情状,还要等见过母亲之后再说。”

    樗里偲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暂时放弃了追问,与扶苏一起走出了房门,来到舱外的栏杆处。

    远处果然有十数骑等在岸边,扶苏没有船长的眼力,看不出等在最前方的两人中有没有女子。

    只能依稀分辨出两人中稍稍靠前一个马头的,的确是蒙毅的身形。

    等到船再靠近了些,扶苏这才看清紧跟在蒙毅背后的,那位所谓的故人,随之笑了出来。

    大船无法靠近江边浅水区域,只能放下小船,将那位故人,以及蒙毅接上了船。

    “哪里是我的故人,分明是你蒙毅的故人。”

    两人一上到楼船顶层,便听到了扶苏的调笑。

    来人自然是扶苏的小师叔,荀子的关门女弟子,卢炯了。

    卢炯早习惯了扶苏时不时的少年心性,闻言佯怒道:“难道公子不拿我当故人吗?”

    “哪里敢,高攀还来不及。”

    几人笑着互相见礼,扶苏请卢炯与蒙毅各自坐下,这才问起卢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上听闻老师曾与邹衍有旧,便问起邹衍寻仙之事,颇有兴趣。”卢炯谢过梅子酒端来的酒水,抬头解释道,“于是老师命我回稷下学宫搜罗些邹衍遗留的书籍旧物之类带回。”

    原来如此。

    邹衍是阴阳家的大能,据传极为擅于推演天机,故而未能长寿。

    而他之所以能够推演天机,传说也是得了仙人的点化。

    扶苏自然是不太相信仙人之类的传说,至于所谓的推演天机,只能说邹衍是个如韩师一般,善于揣摩人心与天下大局的大才。

    但始皇帝对于寻仙问药的兴趣自然是早已有之,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大昭国力的鼎盛,有逐渐炙热的倾向。

    故而在听闻邹衍之事后,自然也会产生了兴趣。

    既然是始皇帝感兴趣的,扶苏当然也要问上一问。

    “寻到了何物?”

    卢炯眨了眨大眼睛,故作疑惑道:“公子对于求仙长生,也有兴趣吗?”

    扶苏忍住耸肩的不雅举动,撇了撇嘴道:“我没那个德行,自问得不来仙人的垂爱。”

    这是在讽刺卢生和侯生两人,多次求仙无果,为了搪塞始皇帝,将寻不到仙人的原因归责为始皇帝德行不够上。

    一向精明的始皇帝却不知为何在这种事情上看起来极为容易被人蒙骗。

    居然还真信了两人的信口雌黄,转而对统一中原有了更大的动力。

    因为在他看来,统一中原,就相当于达成,甚至超越了三皇五帝的功绩。

    那么既然三皇五帝能够得封仙位,在德行上超越了他们的自己当然也可以。

    古人认为,没有德行的人是不可能做成天下共主的——没有上天的垂爱,怎么可能做到如此伟大的事情?

    为了躲避王上的怒火,卢、侯两人当然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

    心中想着能混一年是一年,反正统一还早得很。

    “堂堂大昭贤公子,竟也说自己没有德行吗?”

    卢炯看似惊讶,实则眼底的笑意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思。

    “好了,莫要再调笑于我,快说说你此行收获了什么?”

    扶苏对于仙人不感冒,这一点,早在当日的楚国之行中,就为卢炯知晓了。而卢炯也同样是个不问鬼神问苍生的人。

    卢炯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水,才悠然道:“邹衍离齐赴燕之时,其实带走了大部分私人物品,留在稷下的东西本就不多,而且在学宫重新安排住宿之后,又不知所踪了不少。故而此次,我只在他的故居寻到了一本杂记。还有一件不知道什么用处的物事,想来是与占卜有关。”

    扶苏对与占卜有关的物事自然没有兴趣,“哦?杂记中写了什么?”

    “多是一些谶纬、卜辞,还有一些杂谈怪论罢了。”

    卢炯说着,从方才放到身侧的包裹中拿出了一卷竹简,递到了走过来的梅子酒手中,“公子可自看看。”

    古人很喜欢给自己对未来的预测中,加上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在利用天命之类的东西加强可信度的同时,也让其看起来似是而非一些。

    总之就是故弄玄虚。

    猜对了就是我牛逼,猜错了就是你的理解有问题。

    当先的第一句谶语便是极为熟悉的。

    “离五百年,大合于昭,合十七年,霸王出!”

第三三五章 霸王之应

    这是一条,极为著名,也极为古老的谶语。

    在后世,这是一条被人反复提及的预言。

    有人认为这是老子在西出函谷关之前,与道德经一起,留给当时还困守一隅的献公的预言,预告着有朝一日,天下会在献公的后人手中得到一统。

    但也有人认为,这条预言其实是提前宣告了西楚霸王的出世,上一种说法只是大秦列代先王自己骗自己而已。

    史记中所采用的,就是后一种说法。

    不过就扶苏所知,此时这条谶语还并未流传开来,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它绝不是出自老子之手。

    如果老子真的曾给大昭王室留下过这么一条预言,历代先王不可能将其作为什么秘辛而隐藏起来,只会宣告于世,来向天下证明自己的天命所归。

    大周早已衰微,列国无不想继承天命,此时可不是什么韬光养晦,闷声发财的时代。

    因为韬光养晦在战国时代,是行不通的。

    足够招揽人才的吸引力,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能够提升国力,或者提升国人信念的东西,都是值得,也是必须利用起来的。

    将这条谶语作为王室秘辛的说法,根本不符合逻辑。

    很简单的反例就是孝公的《求贤令》。

    在被魏国打到几乎亡国的境地下,按照后人的所谓逻辑,这正是孝公该默默舐舔伤口,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的时候。

    此时发布满含野心抱负的求贤令,不等于是在向魏国叫嚣“老子不服”吗?

    若是没有《求贤令》中表达的野心,以及分土的决心,列国大才又怎么会愿意蜂拥而至?

    良才择木而栖,可不会选择一根冢中枯骨。

    所以这条谶语不可能是老子流传下来的,更不会为大昭列王所知。

    更符合逻辑的情况应该是,这一所谓的谶语,大概率是在那个秦朝已经灭亡之后,才有人穿凿附会而成的。

    然而邹衍这本杂记中,却明晃晃地写了这么一段。

    那么就是扶苏判断错了?

    或许应该说是对错各半。

    这条谶语的确不是出自老子之手,但也并非全部出自后人杜撰。

    事实上,邹衍只写了后世那句谶语的后半句,前半句关于大昭渊源的描写,并未出现。

    要么是这本属于残本,要么是这条谶语虽然的确出自于邹衍,但后人为了让它更据可信度,故意添了前半句。

    “公子以为,这个‘霸王’,当印证在谁?”

    看到扶苏怔愣半晌,卢炯微微一笑,知道他是被开头的那一句谶纬给镇住了。

    “什么?”扶苏抬头从思绪中抽离,等卢炯又问了一遍,这才缓缓开口回答,“当在王上。”

    这不明摆着吗?

    难道还能是那个如今还不知道有没有断奶的项羽?

    卢炯点头同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霸王、王上,你们在说什么?”樗里偲还在思考熊启的事,此时听闻两人提起了王上,便出言询问了起来。

    于是扶苏将那句些在开头的谶语朗声念了一遍。

    樗里偲低头算了算,然后有些疑惑。

    “自襄公起,大昭国祚已有五百余年,那是不是说,早已到了周昭合而为一的时候了?”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在原本的世界线上,大秦在庄襄王(始皇帝的父亲)时代已经灭亡了东周,做到了谶语中的“大合”——西周早在秦灭韩之时便投降了。

    但在大昭的世界线上,由于没有奠定了胜局的长平之战,昭国一直没有机会对周下手,此时的周仍分裂为东西两部。

    因而此时,别说是东周,连西周都还没有献上土地。

    谶语中所谓的“大合”,看来不是指的灭周,而是值代统一了。

    “霸王要‘大合’之后才出,在我看来,或许并非是王上。”樗里偲顿了顿,将视线投向了扶苏,“或许是公子也说不定。”

    “我?”扶苏怎么也想不到,这谶语竟会绕到自己的头上。

    这不开玩笑吗?

    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地知道,将来的始皇是要称帝的。

    到时候我要继承的可是皇位。

    为什么要做乱七八糟的霸王?

    那不是自降身价吗?

    但这又是个无法解释的问题,扶苏只好打哈哈将其绕了开去,“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罢了,说不得是邹先生无聊之时的随笔,无需过度解读。”

    樗里偲与卢炯对视了一眼,都以为扶苏只是不想在即将被立太子的时候被牵扯进谶语中去,以免被王上认为他有更大的野心。

    既然扶苏不愿意谈这个,当着卢炯的面也不好说熊启的事,樗里偲想了想,只能将话题转向了太子之位。

    “回到咸阳之后,公子或将受封太子之位,公子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怎么做?

    扶苏没理解樗里偲的意思,“孝顺父母,友悌兄弟,仁心爱民……之类?”

    樗里偲摇摇头,他当然不是问这个,“武功县之事,在王上雷霆怒火之下,并未有被镇压下去的意思。相反,两位负责执法的重要官员被同僚举报,近日就将押解回京。”

    原来是在说变法。

    樗里偲所说的,是武功县正愈演愈烈的,由一起简单的上造釜杀妻案演变而成的大规模乱民事件的后续。

    在阎乐被任命为特使,带着诏令赶赴武功,督促武功县加紧承办犯人之后,县令黄染与县丞张靖却为同僚,县尉曷举报其二人故意抗诏拖拉,企图延缓行刑之事。

    特使阎乐闻报后,立即将此事上报咸阳。

    王上都亲自下了诏,居然还有人胆敢延误,这自然是在公然藐视法度与王上的无上权威。

    自然是要严惩不贷。

    咸阳给的命令迅速而清晰,将县令与县丞两人立刻去职逮捕入京,两人所负责的事务暂时全部交割给县尉暂领,直到中央派出替代官员为止。

    不过扶苏估计,直到此次事件彻底尘埃落定,不会有官员愿意在此时去趟这趟浑水的。

    武功县事发之时,卢炯并未在国内,当然不知道内情,此时便转头问向了蒙毅。

    蒙毅本来打算做个空气人,以免为公子和樗里偲事后调侃。

    然而当着卢炯的问话,总不能视而不见,于是便扭扭捏捏地开始讲起了来龙去脉。

    幸而扶苏两人的注意力早不在他的身上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保这二人?”扶苏知道,两人之所以有这份胆量去延误王上的命令,都是因为白泽提供给他们一些模糊的暗示,让他们以为可以将扶苏当做靠山。

    然而实际上,白泽只是利用了张靖对乡党的责任感,以及黄染对仕途的渴望,说了些模棱两可的暗示话语。

    人们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不,相反,请公子向王上进言,严惩不贷。”

    樗里偲语气冷淡。

第三三六章 在路上

    在囚车吱呀呀的伴奏声中,张靖悠悠转醒。

    睡梦中的一切美好烟消云散,残酷的事实再一次通过双眼回到了脑海中。

    自己依然身陷囹圄,囚车依然缓慢却坚定地前行,梦中的赦免看来还远未到来。

    除了心理上的痛苦,一起回到张靖脑海中的,还有**上的折磨。

    相比于腰背上的酸痛,蜷缩了一夜的双腿更是让他难以忍受。

    想努力地伸一伸腿,然而却只能被不动如山的栅栏顽强阻止,这让张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许是被呻吟声所扰,与张靖相对而坐,靠在另一端栅栏上休息的黄染也醒了过来。

    看到黄染的双目逐渐有了焦点,张靖轻声笑道:“县令大人也醒了?”

    黄染点了点头,还未答话,就听到车旁一名骑士挥着鞭子狠狠拍打在囚车栅栏上,将两人吓了一跳,“不许说话!”

    形势比人强,看着阎忠手上的鞭子,张靖冷哼了一声,却到底住了口。

    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跟有鞭子的人呛声。

    等到公子那边劝了王上,自己再想法子惩治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阎忠,还有他那个只知道株连无辜者的兄长阎乐。

    阎忠见二人不再交头接耳,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鞭子收了回来,又略显紧张地用马鞭轻拍着大腿。

    原本阎忠是没打算对两人如此苛待的。

    毕竟是两位一县长官,说不得人家入了京,上下打点一番便就出了狱,因此昨日里对待两人还算和气。

    然而从昨天下午开始,跟在押解队伍后面的民众越来越多,阎忠的心理便越来越紧张了。

    虽然身边由县尉曷调拨而来的县卒有二三十人,并且都装备精良,但面对身后越来越多的“尾巴”,阎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何况真打起来,这些本就出身当地的县卒能有几分拼死的意志,阎忠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昨晚阎忠几乎是一夜没睡,黑眼圈重得如同烟熏妆。

    不知是今日第几次叹气之后,阎忠看着囚车中被夺了冠,又两日未修整,而显得头发凌乱不堪的两人,稍动了恻隐之心。

    命人送上饮水和洗漱用具,让两人隔着栅栏洗洗脸,收拾收拾头发。

    又是一口长叹,阎忠回头看了看已经不下两百人的尾随人群,狠狠揪了一把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早知道如此,无论兄长怎么说,自己都不会来了。

    阎忠本就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富家翁,若不是兄长威逼利诱太甚,他根本不想掺和兄长与他岳父之间的算计。

    说到兄长那个岳父,阎忠就是一阵气恼。

    你说,咱们阎家虽然算不得豪门,好歹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在乡里也算是有点口碑的书香门第。

    可自从兄长娶了个阉人的女儿,这一门的声望就算是败光了。

    一个阉人的女婿。

    阎忠至今一想起仍是头疼不已。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哟。

    虽说赵高的确是王上面前的当红人物,可与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像他们兄弟二人这般的小人物,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就会被碾为齑粉么?

    别人收拾赵高不容易,收拾他们二人还不简单吗?

    可兄长听不进去这些。

    军功之路被断,一门心思想着富贵险中求的兄长脑中,恐怕只有借着赵高的名头往上爬,这么一条路。

    阎乐左手有残疾,虽然不影响平时生活,但无法提拉重物的缺陷,导致他无法投军。

    在十六岁投军被无情拒绝之后,阎乐就一直在寻找能够施展抱负的机会。

    然而在大昭,想要往上爬的道路就只有一条——军功,除此之外的任何道路都被商君在百年之前就堵死了。

    “阎兄,是否派人将这些乱民驱赶一番,免得影响了押解重犯。”

    县尉曷突然上前,建议被兄长委派为押解队长的阎忠下令驱赶一下身后跟着的民众。

    “狗贼!你卖友求荣倒也罢了,如今还敢做出扰民兽行吗!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旁人走在上面还须你批准不成!”

    阎忠还在犹豫间,就听方才忍住了说话的张靖,一听曷县尉竟敢派兵驱赶民众,立刻就是怒火中烧。

    什么驱赶,还不是曷想要在他的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指不定还想要多抓几个人头充当他的“军功”。

    “闭嘴!”阎忠转头又是一鞭子抽向囚车,正好打在抓着栅栏的张靖手背。

    张靖丝毫不顾手上的伤口,眼中愤恨凝如实质,恶狼般狠狠盯着同样以恶毒视线看过来的曷。

    这是一种阎忠只在被逼到绝境时的孤狼眼中才见识过的神情。

    虽然因为胆量的原因,他算不上是优秀的猎手,阎忠也曾为了保护家畜而与饿了一冬天的孤狼对峙过。

    这些狼往往是被年轻的公狼逐出狼群的前任首领,虽然身体或许不再年轻,然后依然锋利的牙齿,狡诈丰富的经验,以及最重要的,身陷死地的绝望,让这些狼成为猎人们最不愿意对付的敌人。

    而眼前的张靖,在阎忠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悸的存在。

    但很显然,曷并没有将已经关在囚车中的前同僚当作值得警惕的敌手,或者即便与阎忠一般有所心悸,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

    “死到临头,却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吗!”

    “够了!都给我住嘴!”阎忠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同时训斥这两个在他看来都令人警惕的危险人物。

    “这些人都是我大昭子民,并未作出违法举动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骚扰!听清楚了!任何人!不得骚扰!”

    阎忠先是强忍着对方让他感到畏惧的视线,对自从出了武功县衙之后就越发显得暴躁的曷下达命令。

    曷冷笑着瞪视着这个竟敢以如此口吻对自己下命令的阎乐之弟,就在阎忠以为他要拔剑杀人的时候,曷却突然转过了头去。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曷显然是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这让阎忠心下稍安。

    “彩!”张靖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反正早已撕破脸皮,张靖才不管如此会否继续激怒被阎乐趁机赶出武功县的曷,喝彩的声音中满是幸灾乐祸。

    “还有你!”阎忠在训斥完越发肆无忌惮的曷之后,又将训斥的目标对准了张靖,“汝身为十恶重犯,本该身带刑具,某只是念在你也是为民请命,以及敬重黄县令,才免了夹具。莫要让某反悔!”

    张靖以一种阎忠没有料到的眼神看了他半晌。

    那是一种与曷的暴虐眼神完全不同的,似乎是颇有欣赏意味的眼神。

    然后竟是在局促的囚车上弯腰向阎忠行了一礼,“唯。”

    也不知是不是囚车太过矮小,张靖迟迟没有直起腰来。

    “不……不须如此。”阎忠不太适应对方突然表现出来的敬重,仿佛有些狼狈地加了两鞭在马臀上,竟似是逃难似的走了。

    “我行此礼,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

    远远地,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张靖的声音仍然穿透了人群清晰印入了阎忠的耳中。

    阎忠没有回头,却是将那条鞭子在空中摇晃了一下,似是在回应。

    张靖嘿然一笑,重新靠着自己这一侧的栅栏坐下,视线又对上了好奇看着自己的黄染。

    “黄兄有话说?”

    “何必呢?”

    “黄兄,何意呢?”

    “你何必要去惹他?”

    张靖知道,黄染口中的那个“他”当是指在举报两人之后,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而越发肆无忌惮的曷。

    “一条断脊之犬罢了,哪里会怕了他去!”张靖提高了声音,似乎是怕对方听不到。

    “唉。”黄染摇头苦笑,为张靖的刚烈,也为自己的识人不明。

    本以为曾亲笔为上造釜之案写下那些辩护言辞的曷至少与自己一样,是愿意为了心中正义而舍弃一些东西的。

    然而如今看来,当日的上奏请命,大约与如今的卖友求荣一样,都不过是曷为了自己的仕途所做出的“另辟蹊径”罢了。

    “黄兄仍未可如此颓丧。”相比于黄染的丧气,张靖却显得心无挂碍许多,“待到了咸阳,自有贵人将你我救出囹圄。”

    事到如今,张靖却还相信那个大概只是他人编织出的谎言吗?

    黄染奇怪地看了张靖一眼,然后在对方疑惑的表情中选择了暂时不提。

    “得想个办法让后面跟随的那些百姓停下来。”黄染将话题转向了车队后面的百姓们。

    与各国一样,大昭对于人口的流动和聚集十分敏感,毕竟这些是直接影响国家安全的。

    在商君变法之后,符传的加入,更让昭国成为了列国中,对于人口流动的监察最为严厉的国家。

    任何人没有传而私自从一地转到另一地,都将被视作流民,而受到官府的打击。

    “百姓们只是感念黄县令爱民之功,送上一程罢了,不必如此。”张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拉长到看不到头的队伍,转过头来后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等出了武功境内,大约都会散去的。”

    “但愿如此。”

    黄染依然眉头紧皱,看上去丝毫没有张靖那般的信心。

    然而还未等他再说出什么,却见张靖却已经合上了双眼。

    黄染羡慕地看了对方一眼,双目看向了天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三七章 嬴澍的壮举

    华阳宫中,今日难得的热闹。

    不只是长公子入宫,连带着两位公子夫人,也陪着进到了宫中。

    当然,还有王长孙也被接了过来。

    除了作为主角的几位,宫中来回穿插走动的,还有不少并非侍女守卫打扮的男男女女。

    这些,都是来为扶苏服务的。

    为了给扶苏公子准备大典上穿戴的礼服和配饰,尚衣署的裁缝、鞋匠、冠制,乃至玉匠在内,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王太子所穿的礼服,自然与普通公子身着的天壤之别,无论是缝制的样式,还是所用的颜色,都与王上仅在一线之隔。

    有成套的礼仪规章在前,裁缝与工匠们所能发挥的自由度非常有限。

    然而真正的大师,就是要在这些细微处才可见功底。

    衣角的暗色花纹、冠带上的细小褶皱,都值得匠人们反复推敲争论,务必要将最得意的作品,借由扶苏这一最佳的模特展示给整个大昭。

    上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将双手贴在自己身上,还是在祭天大典之前的沐浴之时。

    扶苏强忍着被人翻来覆去摆弄的不适感,任由不同的工匠师傅将他如同面团一般拉扯。

    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有才华的裁缝,在为人订制礼服的时候,都如同王者一般。

    无论面前的是天王老子,在他们的手中,都必须任由摆布。

    “老夫觉得,这里的褶皱,应该添上一点金色,能够衬得明亮一点。”

    一位面色凝重的老者翻转着扶苏的领口,转过头对另一位年龄稍轻的女同事商量。

    “我觉得没必要……”扶苏刚想插口拒绝,面前却突然树起了一张细纹密布的手掌。

    “公子还请噤声,胸肺须得保持平稳。”

    老者一边说,一边皱眉将扶苏的胸口按了按,看扶苏的眼神如同对待一只不懂时尚为何物的大猩猩。

    从旁边路过的清荷眼见公子吃瘪,偷笑不已,然后在扶苏的故作鬼脸之下嘻笑着逃开。

    “公子勿动。”

    又是不下三声的斥责。

    “好好好……抱歉。”

    扶苏心下无奈,只好真如泥塑雕像般,任人宰割。

    然而,虽然有不少人围着他打转,但几日后即将受封太子之位的扶苏,此时还不是所有人的焦点。

    大多数人的目光,实际上都被大殿另一边吸引了过去。

    那里是华阳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以及孙儿玩耍的地方。

    之所以能够将所有人的目光从扶苏身上吸引走,是因为有人即将完成一次壮举。

    这个人,就是大昭王太子殿下,嬴澍。

    而他所要做的壮举则是……

    “快看,快看,王孙扭腰了!”

    “胳膊!胳膊抬起来了!”

    “腿!腿也开始转了!”

    扶苏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听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

    “成功了!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其中,魏无月叫得最为大声,“澍儿做到了!澍儿牛逼!”

    扶苏一脑门黑线,这话真不该教她。

    而当事人嬴澍则一脸骄傲的笑容,趴在地上费尽地抬着头看着四周围着他乱吼的人群咯咯傻乐。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躺着的。

    于是很快,扶苏明白了过来,众人为何如此欢呼雀跃了。

    这小子,刚刚翻了个身。

    而且是自行翻的身。

    这可不就是一项值得载入嬴澍个人史册的壮举么。

    不过,翻是翻过去了,嬴澍毕竟才四五个月大,小胳膊腿儿还撑不住他进行爬行,只能用前肢将自己勉强撑起。

    不过看他面上的得意,显然为此骄傲不已。

    几位裁缝终于略感满意,放过了扶苏这个模特。

    得了自由,扶苏笑着走向似乎在向自己邀功的儿子。

    众人见状纷纷笑着给公子让开道路。

    扶苏三两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举到了空中,“不愧是我扶苏的儿子!”

    小家伙突然被举到空中,却一点也不害怕,笑得更为开心。

    扶苏也为这笑容感染,开怀不已,嘴中呜呜作响,将儿子举起来坐了两次飞机。

    小家伙倒是被这新奇的游戏惹得开心不已,哈哈笑个不停,却把周围包括奶奶和妈妈之内的所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影响扶苏一个手不稳,将嬴澍给摔到地上。

    终于,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扶苏胳膊微酸,将儿子重新问问抱在了怀里。

    直到此刻,周围人才一致呼出了憋了许久的气。

    嬴澍咯咯直乐,双手仍是高高举起,还憋着劲自己往高跳,嘴中学着扶苏方才那样呜呜做声,显然是还没玩够。

    “歇会儿,歇会儿再让你飞高高。”

    看起来儿子的胆子还挺大,这让扶苏感到甚为开怀。

    “不许再来了!”华阳夫人捂着胸口没好气地瞪着不知轻重的扶苏,“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扶苏这才从母亲和妻子的脸上察觉到了气恼与后怕,看来此时至少是在王室中,真没人敢这么逗小孩玩的。

    耸耸肩,扶苏虽然觉得这事儿完全没啥危险系数,他从小就是这么跟妹妹玩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过你没办法跟女人,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讲道理。

    于是扶苏只好认了怂,“好好好,不来就不来了。”

    然而转过身,扶苏又偷偷跟儿子悄悄道:“咱爷俩等没人了偷偷玩。”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嬴澍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赏给了扶苏脸上一个亲亲。

    略感惊喜的扶苏又给儿子还了一个。

    于是爷俩相视大笑,都觉得对方上道。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扶苏方才的赌气言语没能逃过华阳夫人的耳朵。

    夫人为这顽童一般的儿子气得没法子,只能由他去了。

    看着与儿子玩闹的扶苏,华阳夫人笑着摇摇头。

    这孩子,小时候倒是一副老学究的成熟面孔,如今年岁渐长,却渐渐有了童真,让人哭笑不得。

    夫人哪里知道少时的成熟,不过是扶苏拼命压抑自己的结果。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的小扶苏哪里敢放纵自己的情感,每日担忧被人认出他是个冒牌货的恐惧,让他不得不做出成熟稳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

    直到如今,在自己的家人面前,经历过无数坎坷的扶苏终于,终于。

    能够稍稍放松了。华阳宫中,今日难得的热闹。

    不只是长公子入宫,连带着两位公子夫人,也陪着进到了宫中。

    当然,还有王长孙也被接了过来。

    除了作为主角的几位,宫中来回穿插走动的,还有不少并非侍女守卫打扮的男男女女。

    这些,都是来为扶苏服务的。

    为了给扶苏公子准备大典上穿戴的礼服和配饰,尚衣署的裁缝、鞋匠、冠制,乃至玉匠在内,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王太子所穿的礼服,自然与普通公子身着的天壤之别,无论是缝制的样式,还是所用的颜色,都与王上仅在一线之隔。

    有成套的礼仪规章在前,裁缝与工匠们所能发挥的自由度非常有限。

    然而真正的大师,就是要在这些细微处才可见功底。

    衣角的暗色花纹、冠带上的细小褶皱,都值得匠人们反复推敲争论,务必要将最得意的作品,借由扶苏这一最佳的模特展示给整个大昭。

    上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将双手贴在自己身上,还是在祭天大典之前的沐浴之时。

    扶苏强忍着被人翻来覆去摆弄的不适感,任由不同的工匠师傅将他如同面团一般拉扯。

    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有才华的裁缝,在为人订制礼服的时候,都如同王者一般。

    无论面前的是天王老子,在他们的手中,都必须任由摆布。

    “老夫觉得,这里的褶皱,应该添上一点金色,能够衬得明亮一点。”

    一位面色凝重的老者翻转着扶苏的领口,转过头对另一位年龄稍轻的女同事商量。

    “我觉得没必要……”扶苏刚想插口拒绝,面前却突然树起了一张细纹密布的手掌。

    “公子还请噤声,胸肺须得保持平稳。”

    老者一边说,一边皱眉将扶苏的胸口按了按,看扶苏的眼神如同对待一只不懂时尚为何物的大猩猩。

    从旁边路过的清荷眼见公子吃瘪,偷笑不已,然后在扶苏的故作鬼脸之下嘻笑着逃开。

    “公子勿动。”

    又是不下三声的斥责。

    “好好好……抱歉。”

    扶苏心下无奈,只好真如泥塑雕像般,任人宰割。

    然而,虽然有不少人围着他打转,但几日后即将受封太子之位的扶苏,此时还不是所有人的焦点。

    大多数人的目光,实际上都被大殿另一边吸引了过去。

    那里是华阳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以及孙儿玩耍的地方。

    之所以能够将所有人的目光从扶苏身上吸引走,是因为有人即将完成一次壮举。

    这个人,就是大昭王太子殿下,嬴澍。

    而他所要做的壮举则是……

    “快看,快看,王孙扭腰了!”

    “胳膊!胳膊抬起来了!”

    “腿!腿也开始转了!”

    扶苏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听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

    “成功了!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其中,魏无月叫得最为大声,“澍儿做到了!澍儿牛逼!”

    扶苏一脑门黑线,这话真不该教她。

    而当事人嬴澍则一脸骄傲的笑容,趴在地上费尽地抬着头看着四周围着他乱吼的人群咯咯傻乐。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躺着的。

    于是很快,扶苏明白了过来,众人为何如此欢呼雀跃了。

    这小子,刚刚翻了个身。

    而且是自行翻的身。

    这可不就是一项值得载入嬴澍个人史册的壮举么。

    不过,翻是翻过去了,嬴澍毕竟才四五个月大,小胳膊腿儿还撑不住他进行爬行,只能用前肢将自己勉强撑起。

    不过看他面上的得意,显然为此骄傲不已。

    几位裁缝终于略感满意,放过了扶苏这个模特。

    得了自由,扶苏笑着走向似乎在向自己邀功的儿子。

    众人见状纷纷笑着给公子让开道路。

    扶苏三两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举到了空中,“不愧是我扶苏的儿子!”

    小家伙突然被举到空中,却一点也不害怕,笑得更为开心。

    扶苏也为这笑容感染,开怀不已,嘴中呜呜作响,将儿子举起来坐了两次飞机。

    小家伙倒是被这新奇的游戏惹得开心不已,哈哈笑个不停,却把周围包括奶奶和妈妈之内的所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影响扶苏一个手不稳,将嬴澍给摔到地上。

    终于,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扶苏胳膊微酸,将儿子重新问问抱在了怀里。

    直到此刻,周围人才一致呼出了憋了许久的气。

    嬴澍咯咯直乐,双手仍是高高举起,还憋着劲自己往高跳,嘴中学着扶苏方才那样呜呜做声,显然是还没玩够。

    “歇会儿,歇会儿再让你飞高高。”

    看起来儿子的胆子还挺大,这让扶苏感到甚为开怀。

    “不许再来了!”华阳夫人捂着胸口没好气地瞪着不知轻重的扶苏,“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扶苏这才从母亲和妻子的脸上察觉到了气恼与后怕,看来此时至少是在王室中,真没人敢这么逗小孩玩的。

    耸耸肩,扶苏虽然觉得这事儿完全没啥危险系数,他从小就是这么跟妹妹玩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过你没办法跟女人,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讲道理。

    于是扶苏只好认了怂,“好好好,不来就不来了。”

    然而转过身,扶苏又偷偷跟儿子悄悄道:“咱爷俩等没人了偷偷玩。”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嬴澍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赏给了扶苏脸上一个亲亲。

    略感惊喜的扶苏又给儿子还了一个。

    于是爷俩相视大笑,都觉得对方上道。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扶苏方才的赌气言语没能逃过华阳夫人的耳朵。

    夫人为这顽童一般的儿子气得没法子,只能由他去了。

    看着与儿子玩闹的扶苏,华阳夫人笑着摇摇头。

    这孩子,小时候倒是一副老学究的成熟面孔,如今年岁渐长,却渐渐有了童真,让人哭笑不得。

    夫人哪里知道少时的成熟,不过是扶苏拼命压抑自己的结果。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的小扶苏哪里敢放纵自己的情感,每日担忧被人认出他是个冒牌货的恐惧,让他不得不做出成熟稳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

    直到如今,在自己的家人面前,经历过无数坎坷的扶苏终于,终于。

    能够稍稍放松了。

第三三八章 拨云见日

    太子敕封大典前五日。

    整个咸阳城如年首即将到来一般,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人人见面之时无不脸上满是微笑,互相拱手道贺。

    早该立太子以正国本了。

    昭人对自家王上不满意的地方很少,这几乎就是唯一的一条。

    虽然对山东六国的弱势无不鄙夷,但让昭人羡慕的是,列国中除了一个齐国因为国君年幼而无立太子,连赵国那个年轻的王上都早早立了还在襁褓中的孩儿为太子。

    原本在昭人中流传的消息是王上想要等公子成人之后再立太子。

    这一说法的市场很广,因为毕竟,按照古礼,的确是应该等公子成人。

    于是昭人只好耐心等待着。

    自长公子成年礼以来,昭人都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当这一日再次延后,看着胡亥上蹿下跳日益张狂,昭人心中的不安也越发膨胀。

    随着扶苏公子一再展示出其无论是在理政还是在战事上的卓绝天资和能力,昭人在为之骄傲和欣喜的同时,心里也难免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却怎也化不开的阴霾。

    能没有阴霾吗?

    储君出色自然是好事,但出色到公子这样程度的,就未必了。

    历来的王室争夺倾轧何其血腥残酷,若是事有万一……

    莫道虎毒不食子,天无二日,父子相残的悲剧在列国王室当中可都是屡见不鲜了。

    若是公子心有怨恨,而王上又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疑虑,在公子日益成长当中,逐渐为朝野所警惕。

    直到留城之战后。

    留城之战,公子以世人,包括最相信他的昭人都无法想象的胜利,为自己登临太子之位铺平了最后一道关卡。

    从不知何处传来的消息言之凿凿,伐楚之战结束后,王上必将立太子。

    不需要任何多余解释,昭人立刻相信了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兴奋的昭人在注意到那个上蹿下跳,竟敢流露出想与公子争位的胡亥,灰溜溜地逃亡蜀地之后,更觉在心中印证了传言的真实性。

    而后的事情发展,也一如昭人预料。

    王上亲自下诏,敕封扶苏公子为王太子,典礼就将在五日后举行。

    唯一可惜的是,敕封王太子的典礼不同于公子的成人礼,是在王宫内举行,而不会令国人都有机会观摩的。

    然而这点可惜,在巨大的喜悦中也算不得什么了。

    即便人不能到,相信公子,不,如今该称太子,太子也能感受到全体昭人的喜悦与爱戴。

    或许整个大昭只有一个地方享受不到这种喜悦。

    廷尉署死牢中。

    单独关押的死刑犯们无一人站立,都是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大多都是双目无神地看着虚空,连眼皮都不眨。

    就连牢头带着看守们进来之时,都没人提起嗓子喊一声在电视剧中经常能够听到的“冤枉啊”。

    大昭以法治国,喊冤有个屁用,还不如省点力气。

    已经接近秋后,这些死刑犯都是审核过要上刑场的了,难免死气沉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虽然还未身死,但看他们的表现,已经是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何况死牢中严禁探视,狱卒们也被禁止随意与重刑犯交谈,被隔绝了内外的牢中,犯人们更是连王上下诏以立太子之事都不知道。

    不过即便是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感到如何高兴。

    都是被宣判为死刑的重刑犯,这些犯人自然是难有闲情去关注外界事务的,除非是能赦免自己,否则谁当这个劳什子太子与自己何干?

    再者说,大昭在太子扶苏变法之后彻底废弃了原本还偶尔为之的大赦,就算是知道了,这些人恐怕也难以对此感同身受了。

    “都起来都起来!”壮硕的牢头狠狠敲打着铜锣,刺耳的声音顿时响彻了整个牢区。

    正闭目养神的黄染也被刺耳的锣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睛,与对面牢房中的张靖对视一眼后,扶着身后的栅栏,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看到张靖眼中闪烁的兴奋,黄染只能报以苦笑。

    已经被押解入廷尉署死牢三日,自己二人甚至都未被提审过,更是从未见过、收到过任何来自于那位“贵人”的消息。

    想来要么是那位贵人早就放弃了自己二人,要么是根本就从未有过任何援救的想法。

    真不知事到如今,张靖为何还能有这等的期待。

    黄染苦笑摇头,反正他是已经认命了的。

    在一开始,黄染的确怨恨过张靖以他自以为是的谎言拖了自己下水,导致自己身陷囹圄,如今更是身死在即。

    但在死牢中这几日,黄染也想通了。

    自己之所以在对方一劝说之下就决定铤而走险,其实并非是因为轻信。

    而是因为此举是对的。

    是因为他黄染自己认为,这样做是符合他内心期盼的。

    那么,还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

    不同于黄染的认命,一直怀有获救希望的张靖在牢头敲响铜锣的第一时间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将脑袋紧紧贴在栏杆上,尽最大努力向着侧面的门口处看去。

    已经是深秋,肥硕的牢头仍是满脸大汗,想来是不耐狱中的闷热,满脸的横肉都抖动不已。

    然而张靖惊喜地发现,牢头那以往都是狠戾之色的脸上,竟是破天荒地带着喜色。

    “你们这群该杀千刀的驴球,关着都是浪费粮食,就该一刀一个早早宰了完事儿。”牢头满脸喜色,嘴中却依然是污言秽语,边说边咳了一口浓痰,吐到了随身带着的手绢上。

    不是牢头热爱他的工作环境,而是因为随地吐痰会被罚款和上刑。

    知法犯法,更是会加重。

    “不过公子,呸,太子仁善,连带着对你们这些驴球蛋蛋子也发有善心。”牢头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示意,让狱卒们将一桶一桶的饭食抬进来,给每个监室前面的碗中舀上两勺。

    “廷尉大人与太子一向交好,为让你们也感受到太子的仁善,特在今日到五日后的敕封大典的几日内,每天给你们加一餐,并一小杯酒水。”

    牢头说完又咳了一口痰,就转身要走。

    张靖看着眼前比往日的牢饭干净一些,却也好上有限的饭食,并没有如其他狱友那般急于享用,而是奋力伸长了胳膊,在空中挥舞。

    “牢头大人请留步!”

第三三九章 放弃

    牢头大人?

    这个称谓让牢头满脸的横肉都为之抖了一抖。

    然而看他紧咬的牙关,却显然不是高兴地。

    整个廷尉署,能够称大人的,只有一人。

    而那人显然不是他一个区区牢头。

    刚才的满脸喜色立刻褪去,脸色重归惨白,肥硕的牢头从腰侧抽出鞭子(按律应当是挂在腰后),三两步便“滚”到了张靖的牢房前。

    若非亲眼看到,张靖很难想象,以牢头的浑圆身材,竟能如此敏捷。

    “除了冯大人外,廷尉署上下,没有大人。尔谄媚看守,依律当鞭五。”牢头的大脸贴了上来,眼中的凶残光芒让见过了恶徒的张靖都有些心惊,“你最好是自脱了衣服!若让老夫上手,场面须不太好看。”

    这……

    张靖微微张口,神情稍显怔愣。

    这条律令,曾身为县丞的张靖自然再清楚不过。

    但他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脑满肥肠的牢头竟也熟悉律令,并且执行得如此果断。

    没给张靖多少发愣的时间,牢头见张靖竟似有所拖延,立刻命人打开牢门。

    牢门一开,两个等在牢头身后多时的狱卒拎着木棍便走了进来,看那架势,是要先给张靖送送骨头。

    张靖见状赶忙放开栅栏后退了一步,“我脱,我脱!”

    狱卒对视一眼,然后在牢头的示意下停下了前行的步子,但仍就站在张靖身旁。

    “敢问牢头,”张靖一边脱着衣服,嘴上却也没闲着,语带期望地急忙问道,“是王上下诏,要立扶苏公子为王太子了吗?”

    若是能得知此事,便是受他几鞭子也无妨了。

    牢头抹了一把脑门上因为方才剧烈运动而冒出的油汗,两腮的肥肉闻言忽闪了一下,一边提着鞭子的握把走进牢中,轻甩了一下之后嘟囔道:“五日之后即为敕封大典,这才有了你们这些驴蛋子的好日子。”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虽然鞭子的响动让张靖肌肉紧绷,不过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脱衣服的速度都加快了几分。

    牢头神色稍微有些古怪,轻笑一声,让张靖转身扶墙,然后略带敷衍地甩了他五下鞭子,只给他的背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记。

    这力度,让张靖已经使劲咬紧的牙关稍有松动。

    “行了,穿上吧。”

    几声清脆的鞭响之后,牢头收回了鞭子,转身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两名狱卒一人警告着转过身来的张靖不要靠近,一人重又锁上了牢门。

    张靖以为牢头是扶苏的支持者,因此在他恭贺之后手下留了情。

    但为防止牢头又以为他谄媚,张靖并未称谢出声,只低着头穿衣不言,心中还想着等太子受封之后,自己的苦日子或许便到了头。

    然而就在张靖穿好衣服之后,本已走到大门口台阶上的牢头还是转过了身。

    “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何未经廷尉审讯,你二人,”牢头指了指张靖与他对面的黄染,显然作为牢头,他是知道自己手下关押之人的底细的,“就被直接下了死牢?”

    言到此处,黄染也提起了精神,“实不知晓,还请牢头告知。”

    按律来说,即便是大逆之罪,昭律也是严禁不教而诛的。

    “果然不知啊……”牢头笑容愈发古怪,然而忍了忍,还是没打算告知他们实情,毕竟多嘴多舌的,在廷尉署干不长久。

    若是为廷尉大人知晓……

    牢头脑海中闪动过一些让他浑身不舒服的画面,这让他决定三缄其口。

    “不知道就算了,好好吃喝几天罢了。”

    说完这一句,牢头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这一区域,任由黄染与张靖在身后再三恳求,也不再理会了。

    直到大门再度关上,牢狱中重新恢复了灰败和幽暗,张靖仍然将脸靠在栅栏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黄染。

    “再有五日,你我二人再忍五日便好了!”

    不同于张靖的自信,黄染在牢头关上监牢大门之后,便沉默地低下了头。

    听闻张靖言语,黄染缓缓抬头,以一种几乎怜悯的目光看了这位前任同僚一眼,面色惨白地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吗?”

    原本黄染虽然没有对获救抱有希望,但是也没有如今这般完全与其他牢中之人一样的死意。

    这是只有彻底放弃了所有希望的人,才会有的状态。

    说完这么一句,黄染似乎用完了所有力气,双手放开栅栏,重新沉默了下去。

    张靖见状心中略过不安,疑惑问道:“黄兄究竟何意?明白什么?还请明言。”

    关系到自身命运,由不得张靖不细细追问。

    又是一声叹息,毕竟曾为同僚,又因为同样的信念而下狱,黄染到底不忍对方临死之际还被蒙在鼓里。

    “那牢头为何要问我二人知不知道为何会不经提审就被下到死牢,却在问过之后不回答?”

    张靖对此自然也有疑虑,然而心中都是获救的心思,并未深思,“想来是牢头故弄玄虚,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在你我将死之人面前,有何故弄玄虚的必要?”黄染笑得比哭还难看,数日未曾打理而显得无比灰败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将他的神色渲染得更为衰败。

    “张兄啊,你仔细回想回想,牢头为何鞭你不重,又为何要问你这句?”

    “因为我说了恭喜扶苏公子。”

    “不错,那为何之后又说‘果然如此’,然后对此事底细又闭口不言呢?不过是怜悯你罢了。”

    张靖心头闪过一丝阴霾,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然而依然口硬道:“想来不过是牢头欣赏于扶苏公子罢了。”

    “真是这样吗?”黄染不再站在栅栏前,反而转而背靠着栏杆坐到了地上,“其实你已经有所猜测了,我说的对吗?”

    “我们已经被放弃了。”黄染并未得到张靖的回应,仍然自顾自说了下去,“武功县民,也已经被放弃了。

    “公子可以用一个太子之位去换韩非,却未必会愿意来换你我,和数千黔首。或许,我等如今情状,也是……有意为之,不让你我言多有失而已。”

    张靖仍然没有回话,黄染在说完这一句之后也没有继续了交谈下去的兴趣。

    牢房中又恢复了之前的无边死寂。

第三四零章 万民书

    与死牢中的氛围截然不同,廷尉署的其他地方,洋溢着的气氛基调自然是喜气洋洋。

    都是受了敕封大典将来的影响。

    几乎整个朝堂各署都在为此开怀,但廷尉署官员应该是其中最开心。

    因为这大昭三公九署,就数廷尉署与公子的关系最深。

    公子曾学法于劫,甚至在廷尉署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众所周知的。

    因此自老廷尉劫开始,廷尉署上下就一直与长公子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老廷尉与公子的半师之谊,是公子亲口承认过的。

    而且老廷尉之后,这份香火情并未断了。

    廷尉之孙,就曾为公子亲自拔擢的军机郎之一。

    尉山是个什么德性,廷尉署的自家人都是明白的。

    能够在人杰辈出的军机郎中占有一席,那还不都是看的老廷尉的情谊上。

    上一任廷尉就职时日太短不去说,现任廷尉冯劫冯大人,同样与公子在新法事务上多有令人称道的配合协作,这也是大昭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而且在以后的新法推行中,廷尉署势必会与长公子有更为紧密和官方的联系。

    更不论包括廷尉中丞的杵老大人,更是为公子当做长辈的存在。

    受此影响,整个廷尉署就没人拿公子当外人。

    王上诏书一下,整个廷尉署都是与有荣焉。

    虽然到时有机会观礼的,或许只有冯廷尉一人,但也不影响大家受此影响而喜气洋洋。

    然而在这样一片和谐之中,也有不和调的事件发生,令人气恼。

    冯廷尉更是没少为此揪胡子,一向杀伐果断的廷尉大人竟是破天荒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等物事有何好犹豫,直接烧了,然后将闹事的乱民赶跑就是。”廷尉中丞杵苍老却坚定的语气一如往常,仿佛丝毫没有在意这样他口中的“物事”所代表了何等的民意。

    “这是民意,怎能随意处置?当小心应对才是。”刚为冯劫提拔上来,同样在廷尉署任职数年之久的廷尉左丞宋濂却有着不同的看法。

    “煌煌昭律在上,岂可被所谓民意干扰?念在愚民无知,不追究其罪也就罢了,还要将其大昭从来没有这等事。”

    “此言不错,但若说直接烧了,未免……”

    “未免如何?未免彰显廷尉大人依律行事的果决?”

    中丞杵言辞犀利步步紧逼,而且所言每句都是以昭律为根基,逼迫得宋濂言语逐渐凌乱,不成章法,只能求救似的看向了上首的廷尉。

    冯劫此时的脑海中同样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吵嚷。

    而让包括廷尉署“三巨头”争吵不止的那件物事,此时就摆在冯劫面前的案上。

    此物在后世有一个雷霆灌耳的名气:万民书。

    最为著名的万民书,当是满清光绪二十一年,康有为、梁启超等数千名举人联名上书光绪帝,反对清政府在甲午战争战败后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一定程度上,万民书的确有表达民意的作用。

    然而任何政府都不会喜欢为民意裹挟。

    在依法治国的大昭,这等公然藐视律法的行为,更是不会为上层所接受。

    按照昭律,底层民众想要向上层反映问题是被严格控制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能上报,但必须要通过合法的途径。

    那就是向当地的官府反映。

    或许这些在万民书上签字的武功县民有着自己的理由。

    县令与县丞都被下狱,管事的县尉又因为检举之事而失去了底层民众的信任。

    但这不能构成他们直接上万民书的理由。

    而且……

    冯劫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你们要么去王宫门前直接上书,要么去找相邦李斯,把这东西呈给廷尉署算是怎么回事儿?

    万民书上所提想要赦免的两人的确都是关押在廷尉署的,可这等已经上达天听的案子,人犯的放与不放,哪里是廷尉署能说了算的。

    相比于下一步该怎么做,如今萦绕在冯劫脑中的问题是……

    “这到底是谁呈上来的?”

    冯劫一脑门子官司,“总不能是哪个黔首躲过了门外的兵士,自己翻墙偷跑进来,把这玩意儿放我桌上的吧?”

    刚还在互相争论的中左两丞闻言暂停了争吵,面面相觑,却没人能给出个答案来。

    这事儿还真是个未解之谜了。

    此时没有监控,要查出是谁干的,真不是容易的事。

    按理来说,能够进到廷尉署内的,除了偶尔串门的其他各署官员,就只有廷尉署自家人。

    可冯劫自问在接管廷尉署之后,御下还算有些成效,其余其他官署的官员来访,自然也会有自家人跟着。

    说起来,到这地步也怪冯劫自己。

    要是冯劫在第一时间看到这所谓的“万民书”之时,就按杵所说的那样直接烧了,而不是急吼吼地叫来两人参议而搞的人尽皆知,也不会有这么现在这么麻烦了。

    昭律规定,官员在接到匿名举报时,的确是应该直接置之不理的,若是匿名者被当场抓住,还是要进行治罪。

    虽然这封万民书不属于举报,但对律条进行扩展适用,就算到时候被曝出来,冯劫也有话可以说。

    “事已至此,再追究何人的责任也已晚了。”杵抬眼看了一下皱眉懊恼的冯劫,“该当想想如何应对才是。”

    冯劫叹了口气,终于将视线从万民书上移开。

    他何尝不知此事已经如此,就算要纠察内鬼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只是有些懊恼而已。

    “既然无法达成一致,不如直接呈送王上?”一筹莫展之际,宋濂试探地问道。

    冯劫瞪了这个刚刚上位的左丞一眼,懒得言语,还是老成的杵为后辈略作解释。

    “身为法司,无论受是不受理,廷尉都必须给出裁断。直接呈送王上,明摆着就是推诿责任,这不等于在说廷尉署无能吗?”

    宋濂这才悻悻然点头。

    方才他所思所想的,不就是在推诿责任么?

    但是把责任推诿给王上,的确不是什么好建议。

    于是宋濂换了个思路,“不能呈送给王上,那能不能呈送给……太子?”

第三四一章 官场

    敕封大典前三天。

    长公子府。

    “不是我干的。”

    看完扶苏扔给自己的“万民书”,白泽立刻明白了公子在大典前的百忙之中叫自己过来是为何,然后毫无犹豫地就开始了自我开脱。

    扶苏正在试穿今日的第四件冠冕,以及与之配套的外袍,“真的?”

    感受到来自扶苏与樗里偲等人视线中的不信任,白泽略显委屈地撇了撇嘴,“我是想把事情搞大,但这样粗暴简单的行为,不能是我的作风吧。况且敕封大典在即,我就是想搞事情,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候去搞啊。”

    这话虽然稍显臭屁,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道理。

    白泽的布局虽然有时候比较无情,但总的来说往往都是隐居在幕后,很少愿意露出把柄,讲求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而像这样大规模联合百姓的万民书,虽然能够简单直接地达成“将事情搞大”的初衷,然而想要不留下马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费点心思去摸查,那么多目击证人,总能顺藤摸瓜找到人。

    “那就派人去查。”扶苏在赵灵儿的摇头中摘下了头上的冠冕,又随着对方的指示,拿起第五只在他看来与前面四只毫无区别的冠戴上。

    “廷尉已经派了人手调查,我们是不是就不要插手了,以免被人察觉出什么东西来。”

    白泽行事谨慎,不愿意掺和进官方的调查事宜。

    樗里偲却有不同看法,“廷尉将万民书呈送到了长公子府,显然就是不想呈送给王上,但又不想独立承担的意思。我们此时如果不做出反应,才更说明了此地无银。”

    听懂了,这是冯劫在甩锅。

    可他为何要甩锅给自己?

    “公子难道忘了,就是因为你在朝堂上的进言,才让王上决定直接将武功县令与县丞二人下狱问斩而不必廷尉再审。而这万民书所请的,便是要赦免二人,冯廷尉此举,合理。”白泽在扶苏问话之后,很快地回答了出来。

    “虽然在法理上,公子目前还不能被称为太子,但在王上下诏以后,着手开府也是合理的。身为开府太子,本就对各署有着一定的监管权,即所谓见官高半级。因此将公子视为廷尉署的上级而呈送此物,合法。”

    得,又合理又合法,看来冯劫这锅甩得,的确是很有水准。

    这笔账先给他记下,日后再讨回来。

    虽然此事起因的确与扶苏脱不开关系,但冯劫并不知道,因此这就是一次标准的甩锅,没得洗。

    “其实换一个角度,冯廷尉此举,对公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张苍总能提供一个另外的视角,这也是扶苏将其纳入幕僚之中的重要原因。

    “什么好事?”

    “太子虽有开府之权,名义上可以管辖各署官员,但实际上,没有相府那般直接的百官管辖权,太子想将手伸到别家的一亩三分地,可并不容易。

    “然而冯廷尉急于甩脱这份万民书而将其呈送上来,等于就是承认了太子府对廷尉署的管辖,这个口子一开,便可作为成例。以后廷尉要想摆脱太子府,可就不容易了。”

    果然,这世上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午餐免费了,那很可能你本身就是这一餐。

    不过即便张苍所说有道理,该记的账还是要记的。

    扶苏可不觉得冯劫此举,是出于对未来太子的尊重。

    “你们觉得,这东西会出自哪一方的手笔?”

    “可能性太多了。”张苍终于吃完了面前的零食,用酒水冲下事物残渣之后才摸着逐渐膨胀的腹部向扶苏回答。

    看着张苍的肚子,扶苏怀疑不用等到中年,这家伙就会发福成个胖子了。

    “很有可能是胡亥、熊启那里想要在公子敕封大典前的这个关头搞点事情来,也有可能是太后那里不甘寂寞,甚至有可能是相邦大人未雨绸缪,先打压一下未来的太子府,乃至于有什么别的势力或人物与我们一样看上了此次民变的机遇。可能性太多,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是无从猜测起的。”

    “那除了派人调查此物来历,还当如何应对?父王那里很快就会知情,甚至可能已经知情,我们是不是先呈报上去?”

    “公子可知,冯廷尉为何不直接上报给王上?”樗里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这个反问有点意思。

    扶苏在赵灵儿的示意中将稍稍因为累而略有佝偻的腰背重新挺直,想了想回答道:“是避免给王上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

    “不错,那公子再想想,如果由公子呈送上去,就不显得无能了吗?”

    “那就是不能了。”扶苏有些头疼,这玩意儿这就是砸在手上了吗?

    这是甩都甩不出去的节奏了啊。

    冯劫倒是有所谓的“半个”上级可以甩锅而不用担心后果,他目前身为一国太子,除了始皇帝以外,哪里还能有什么上级可言?

    然后扶苏换了个思路。

    “那呈送给李相邦如何?”

    李斯也是开府丞相,太子与相邦总体而言略相当于平级,甩锅给相邦大人,也不会给扶苏造成什么心理压力。

    “不可。”

    然而不等扶苏得意于自己甩锅能力,就被李清简单否决。

    额,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去坑老子,的确有些不太厚道哈,就连扶苏已经在各种外交和谈中磨炼出来的脸皮都感觉略有发烫。

    看到扶苏的神情,知道公子误会了,李清赶忙笑着解释。

    “非是清为父亲开脱,而是此物一旦呈给相邦,对公子,应该说是对未来的太子府不利。”

    “何解?”

    “同有开府之权,太子府与丞相府本就是两家职权上有重合冲突的机构。太子与相邦名为平级,而在实际上,必然会有一个上下之争。

    “而所谓呈送,都是下级呈送上级,因此冯劫将此物呈送太子。而若是太子将次呈送相邦……”

    “就意味着我将相邦视作了自己的上级,等于是承认了太子府将要受丞相府管辖,日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扶苏一点就透,李清欣慰点头。

    啊,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果然令人头痛。

    既然这锅甩是甩不出去了,那就只有好好背着了。

    “看来无论如何,这万民书算是在长公子府扎了根了。”扶苏的无奈语气令赵灵儿不禁莞尔,“那该拿出个什么章程来?”

第三四二章 一程

    太子敕封大典当天。

    老天爷很给面子地给了一个艳阳天。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万里长征所完成的第一步而已。

    而且从长公子、承国君,再到太子,扶苏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踏实,此时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不需要太过紧张。

    但这些自我安抚的效果十分有限,扶苏仍然没办法在前一夜保持淡定的睡眠。

    翻来覆去却几乎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的扶苏,几乎是在天空还全黑的时候就起了床。

    在第一声鸡鸣过后,扶苏便已经舞完了姜崇所授的越女剑。

    姜崇曾言越女剑重意不重招,但作为初学者,扶苏还是需要从模仿开始。

    “公子起得真早。”

    人都经不起念叨。

    扶苏刚刚才想了下,姜崇便就出现在了眼前。

    看着扶苏的一头汗水,姜崇很快明白扶苏或许比他所想的,起得还要早。

    “心神不宁之时练剑无益却有害,公子须得当心。”

    扶苏闻言点点头,将剑插回鞘中,“练剑能使我心神宁静一些。”

    既然公子都如此说,姜崇便也不再多言,只笑着拱了拱手,“提前先恭贺公子了。”

    扶苏笑着答礼,顺便让姜崇指点指点自己剑意中不纯粹的地方。

    两人一边闲叙一边以指为剑稍作比划,等到气息彻底平稳后,扶苏看着已经渐渐升起的朝阳,将心神重新定了下来。

    果然,这一套重意的越女剑,极为适合扶苏,能够让他平静与专注。

    “公子该去洗漱了。”又解释了最后一句,姜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提醒扶苏时间已经近了。

    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大事要紧,扶苏起身谢过姜崇的指点,在对方含笑客气之中,转身走回了房中。

    赵灵儿此时刚刚起身,正在梳妆台前洗漱。

    从铜镜中看到扶苏回来,赵灵儿并未转头,只指点了几位婢女上前,帮扶苏洗漱打理。

    在换掉内衫、梳理完头发之后,只穿着内衬的扶苏便站在了已经盛装完毕的赵灵儿面前。

    今日,也是赵灵儿受封太子妃的日子。

    扶苏对此并未有什么异议。

    并非是因为此事已由父王与母亲做了决断。

    其实扶苏如果真的不愿意,以太子之尊,对于太子妃的人选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

    但一来,魏无月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与姐姐争,因为她的确对于太子妃的位置没有任何渴望,只要能与扶苏在一起,对她而言便足够了。

    二来,赵灵儿是扶苏第一个儿子,嬴澍的母亲。在嬴澍获得王上宠爱的此刻,将赵灵儿封为太子妃,等于是确认嬴澍的嫡子身份,这对于扶苏而言也是有利的。

    同样是以黑色为主色调,同样是为了体现庄重,但赵灵儿的朝服上,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尽最大可能使用了其他的色彩。

    衣服的裁剪样式,也尽力衬托出赵灵儿体型的婀娜完美,将庄重与妖娆融为了一体。

    但此时,赵灵儿所关心的并非是自己的打扮,而是扶苏的着装。

    这几日里,政务缠身的扶苏并没有能抽出足够的时间来配合尚衣署的工作。

    这让几位大师都极为不满的同时,也让赵灵儿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遗憾。

    时间太过有限,能够供她挑选的衣服只有十几件,而最终,都没有一件衣服能够真正让赵灵儿完全满意。

    不同于赵灵儿此时就可以穿上太子妃仪制的朝服,扶苏此时所穿的,仍不是太子所能穿的朝服。

    但为了体现他与其他公子的不同,在这个过渡阶段,扶苏所穿需要在内敛的同时,在最大程度上表达尊贵。

    犹豫了不短的时间,赵灵儿最终在矮个子里挑壮丁,选中了一件在她看来最能衬托出扶苏高挑挺拔身姿的朝服来。

    与之前所挑的冠冕一样,扶苏同样不明白这几件都几乎纯黑的衣服,在赵灵儿眼中为何能有天壤之别。

    总算是得了准信,侍女们默契地分工合作,将足有五六层——若是在冬天,甚至会有十几层——的朝服开始飞快套到扶苏身上。

    还没等赵灵儿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将腰带为扶苏穿好,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早已等候多时而没了耐性的魏无月大咧咧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她的小跟班,魏豹。

    同样穿着庄重的小无月一进门,就将房中本来井然的秩序搞得凌乱不堪,她一会儿摸摸扶苏的冠带,一会儿从侍女手中夺过梳子,给扶苏已经梳好的头发上再添几道工序。

    有样学样,早已在长公子府熟门熟路的魏豹也上蹿下跳地到处捣乱。

    两个人的玩闹让侍从们手忙脚乱,看得扶苏乐不自胜,却把赵灵儿气得不轻。

    可在这个日子里,赵灵儿并拉不下脸来训斥虽然对方自己不觉得,但在她看来受了委屈的魏无月,只能把自己气得眼泪打转。

    再看看一脸笑嘻嘻的扶苏,赵灵儿只觉得这个家里其他人都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好像只有她一人在辛苦操持,心中的委屈更多了。

    看到赵灵儿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扶苏赶忙将她搂在怀里,然后瞪着眼对着魏无月佯怒道:“别闹了,看把你灵儿姐姐气的!”

    “分明是你气的,偏却来怪我!”魏无月哪里吃这一套,给扶苏做了个鬼脸,越发肆无忌惮。

    扶苏看着委屈巴巴的赵灵儿,再看看肆无忌惮的魏无月,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侍卫统领高进在门外来请:“公子,到了入宫时辰了,马车已经备好,等候多时。”

    “知道了。”

    扶苏扬声回答,然后对魏无月用出了大昭,“再不乖乖的,等下就我两人进宫去看澍儿,不带你了!”

    “不行,我都好久没跟澍儿玩了!”

    魏无月自然不依,一个怎么吵吵都不会嫌她烦的玩伴,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那你就乖一点,不然你灵儿姐姐不让你玩了!”

    赵灵儿气呼呼地捶了扶苏一下,“澍儿是给你们玩的吗!”

    “不是不是。”扶苏跟魏无月自然很上道。

    虽然生宝宝如果不是为了玩,将毫无意义,但扶苏决定不能把这话说给赵灵儿听。

    总算,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一行人终于穿戴齐整,昂首走出了长公子府的大门。

    门口,扶苏的一众亲朋好友与僚属早已恭候在外。

    樗里偲、嬴骐、嬴漺、李清、张苍、白泽等人无一缺席。

    “我等,送公子(兄长)一程。”

第三四三章 老姜弭辣

    咸阳万人空巷。

    这一天,咸阳宫放开了禁制,准许民众靠近到宫墙百步。

    但与民同乐的地步做到这里便够了,再往前,便是雷区了。

    昭人自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日子里以身试法,俱都屏息凝神,等着宫里的消息传出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昭人凝望着进逼的宫门,心中的期待与不安相互融合交织。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各处不安地冒出,人们都在互相交流着,猜测着,用最低的声音。

    是王上突然反悔了?

    是公子突发急症?

    是那群还未抓到的刺客又大胆行刺?

    还是赵太后又心血来潮捣乱了?

    焦急的人群越发不安躁动。

    终于,在金乌中天的至阳之时,所有的议论和躁动戛然而止。

    宫门开了。

    期待已久的鼓乐之声穿透宫墙响彻天际,四骑分别从打开的城门之中飞驰而出。

    在穿越人群留出的驰道之时,骑士们口中无不自豪颤抖地大声报喜:“恭贺太子!”

    这四骑将绕城两周,保证整个咸阳都能接受到这个好消息。

    然后,他们将汇合更为庞大的报喜队伍,借由庞大而密集的道路系统飞奔到大昭的各个角落,在短短几日之内,将太子受封的消息传递到大昭的每一片国土上,每一个昭人的心中。

    骑士们并未停留,从人群中一闪而过。

    然后,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随之沸腾了。

    连同当值的卫兵在内,从最靠近宫墙的地方开始,声浪如爆炸般,从咸阳的中心飞快传递开来,远比骑士们在驰道上的飞奔更为迅速。

    这声浪同样只有四个字。

    “恭贺太子!”

    同样的恭贺声,也响彻了整个章台宫。

    不同于当日复杂的成人礼,其实整个敕封大典出乎想象的迅速而简单。

    毕竟不是继位为王。

    王太子的敕封典礼与朝会其实是合而为一的。

    在朝会上,中书令赵高字正腔圆的诵读着王上的亲笔诏令,敕封扶苏为太子,暨敕封赵灵儿为王太子妃,魏无月为太子夫人。

    这一诏令太过梦幻,以至于扶苏都几乎忘记了赵高的可恶,从未觉得对方的声音如此悦耳。

    之所以没有特殊的典礼,甚至不如拜上将军那般讲究,是因为王太子的敕封与任命一位官员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虽然是理论上最靠近王座的人,但实质上来说,太子依然是臣,这一点没有发生变化。

    而且当着百官的面,也是一种让百官表示认可态度的举动。

    扶苏并不是一个仪式感很重的人,相反,这样简单的仪式才是更符合他心情的。

    相比于花哨的外表,扶苏更看重的,是实质所能获得的内涵。

    “恭贺太子。”

    “恭贺太子。”

    ……

    诏令结束之后,就是百官贺喜的环节了。

    过分的是,这样的贺喜并不是百官一起的,而是郑重其事地每人都当面贺一次。

    毕竟敕封太子理论上是要百官都认可的,因此这一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扶苏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弯腰鞠躬,让他担心自己腰肌劳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并不是唯一需要这么做的。

    新鲜出炉的王太子妃与太子夫人,同样也要接受百官的道贺。

    幸而作为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大昭施行的是小政府主义,因而有一个并不臃肿的中央政府。

    这给扶苏减少了很多工作量。

    如果是在官员体系急速膨胀的汉代,这样的鞠躬想必要做到第二天。

    当然,那时的太子敕封典礼大概也会再行精简。

    在开始的陌生面孔之后,恭贺之礼进行到尾声,来的就都是熟面孔了。

    “恭贺公子了。”甘茂的恭贺情真意切。

    作为众公子中最为出彩的一位,扶苏一直都为甘茂重点关注,他也是第一位真正当面向始皇帝进言立扶苏为太子的重臣。

    始皇下决心立太子,其中具体有几分是因为来自甘茂的谏言,无从得知,但这样一位重臣的支持,显然给扶苏是加了重码的。

    虽然此事仍为保密,但甘茂对自己的帮助,仍是实打实的,扶苏自然有所感激。

    而且对方如此罕见的没有故作玄虚的笑容,反而如此情真意切,让扶苏在有点不适应的同时,甚为感动。

    感动归感动,该走了流程还是要走。

    “谢过甘相,甘相对于左相的位置,可有想法?”

    投桃报李,在熊启离昭,导致左相之位空虚的情况下,扶苏不介意为甘茂的上位出一点力。

    然而甘茂只是笑着摇头,“老夫年老体弱,就不掺和了。”

    短短一个照面的交流,扶苏无从判断甘茂真实心意如何,后面还有人排着队,两人只是简单交流了一句便略过了。

    甘茂之后,便轮到了国尉尉缭子。

    尉缭子显然对庄严厚重的朝服有所不耐,昭国服侍又太吸热,尉缭的脑门上全是汗。

    “恭贺公子。”

    老头子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别扭,四个字吐得又快又准,丝毫没有犹豫。

    “多谢国尉。国尉老当益壮,同样可喜可贺。”

    “油嘴滑舌。”尉缭子低声嘟哝了一句,随手拱了拱,便把位子让了出来。

    这之后的两人,就需要扶苏稍稍提起精神来了。

    当先的一位,自然是御史大夫王绾。

    随着与李斯的争执日益明朗化,御史大夫终于一扫过去几年的老态龙钟,

    眼睛也不眯了,耳朵也不背了。

    据说前几日老人家还纳了一房小妾。

    当真是焕发了各种意义上的第二春。

    而在熊启离昭之后,几乎整个大昭朝堂都认为王绾将顺势更进一步,坐上这个左相的位置。

    然后大家恍然后觉,明白了为何这半年多来,王绾一反常态,多次与李斯当面较量。

    要知道李斯可不是任人欺压而不反击的乖宝宝。

    在始皇帝面前那是一回事,在其他人面前,他还是那个一人之下的一朝宰辅。

    在于李斯的较量中,御史大夫可谓是占了面子却丢了里子。

    原本在扶苏的变法中被御史大夫署借由与廷尉署的联合而好不容易抢过来的郡级官员的监管权,被李斯全部拿回去了不说,原本属于御史大夫的不少权利也被丞相府所侵占了。

    但面对丞相府的咄咄逼人,王绾却似乎一点记性都不长,依然是该怎么怼李斯还是怎么怼。

    让人觉得这老头得了失心疯。

    直到熊启突然归楚,大家才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

第三四四章 与民同乐

    王绾的真诚笑意比甘茂可夸张了太多。

    整张脸如一朵盛开的菊花,看得扶苏都有些担心皱纹都裂开。

    “恭贺太子。太子得以正位,乃是我大昭之福啊。”

    虽然不知道这位盟友有几分真心,扶苏同样夸张地笑道:“也要提前恭贺御史大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大笑,然后再次拱手告别。

    王绾恭贺扶苏的原因不用多说,但扶苏恭贺王绾的理由,就稍微隐晦一些了。

    直起腰来后,扶苏脸上的笑容立刻隐去。

    扶苏之所以要恭贺王绾,还是要从熊启离昭,导致左相之位空缺说起。

    这个空缺,如今看来势必将要由王绾顶替上。

    老王绾之所以宁可被官大一级的李斯欺压得如斯凄惨,也要坚定地在朝堂上做出势不两立的态度,无非就是要在王上面前作秀而已。

    但若是王上决意不再立一个左相,王绾这样的作秀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在如今看来,左相之位,不会继续长久空缺了。

    原因就在于伐楚的大胜。

    随着大昭版图的不断扩大,王上势必不能再以一人之力治国。

    个人精力即便再旺盛,面对这样一个庞大到超乎所有前人想象的帝国也无法只掌握在一人手中。

    无论王上意愿如何,大昭相权必将会迎来极大的增强。

    那么王上为了能够限制相权,重设左相以分担相权,以及进行制衡,显然就将是接下来大昭朝堂的主旋律。

    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未能看到,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大昭未来的统一进程已经被提到了最高速。

    只有扶苏、李斯,包括甘茂等少数站在时代最高点的人能够从各种渠道窥得管中一豹。

    而王绾,却已经开始在这样的预测下未雨绸缪了。

    不是王绾看得比他们更远、更清晰,而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浪费的王绾选择在一切还未水落石出之际就开始了豪赌。

    还是那句话。

    大昭朝堂的老狐狸们,就没有省油的灯。

    但扶苏从中也不是没有得到好处。

    王绾吸引了几乎全部的火力之后,的确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保护伞工作,帮助尉缭子继续他的军政改革。

    同时,也让扶苏的变法所受的阻力小了很多。

    这都是之前在王府商议好的,王绾代替老国尉司马错的工作,用以换取扶苏的支持。

    虽然这么说,扶苏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亏。

    毕竟如今看来,无论扶苏是否去找王绾提出合作,王绾为了能够争取左相之位,也势必会与李斯开战。

    只要扶苏再多一点耐心,就可以坐山观虎斗,而不必自己下场。

    还是年轻啊。

    思考得失的时间只有一瞬,在与王绾的皮笑肉不笑之后,接下来的最后一位,就是重头戏了。

    大昭相邦,李斯。

    这位最开始被扶苏视作假想敌,后来在韩非的建议下开始多了接触,还将他的儿子骗过来,不对,是请过来做了自己的心腹。

    后来几次有意无意的闲谈,让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

    然而,在扶苏的成长速度超乎预料后,李斯的态度明显变得暧昧了起来。

    而在扶苏与王绾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同盟之后,李斯就成了扶苏真正意义上的政敌。

    或许这也是王上所愿意看到的。

    毕竟单纯一个年迈的左相王绾,或许并不足以抗衡已经稳坐朝政第一把手数年,正值壮年的右相李斯。

    而一个同有开府之权的太子,或许是平衡天平上的重要砝码。

    如今想来,选择在此时敕封扶苏为太子,而不是将其外放几年,或许王上对此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熊启与扶苏关系不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然而要制衡住右相,太子与左相却需要结为盟友才行。

    太子是没法换了,还是换个左相比较简单。

    御史大夫王绾升任左相,高兴的还不止是王绾本身,以及借此平衡朝堂的王上。

    嬴启也是受益人之一。

    因为还没有正式职司,这位即将重回中枢的功臣并没有能够参与度熬今日的朝会与大典。

    原本按照所有人的估计,虽有巴蜀军功,但毕竟资历还嫌不够,嬴启还须在九卿的位置上多蹉跎一些岁月才有望三公。

    不过在九卿的位次上,或许可以从廷尉的位置上,稍稍往前提一提。

    宗正嬴白年岁太大,又与王上在长孙之事上起了不小的冲突,在大家看来或许会被嬴启所替代。

    然而随着王绾成为了左相的必然接替者,嬴启顺势接任御史大夫之职,或许就会顺理成章。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朝堂的平衡。

    嬴启因为帮助胡亥之事,显然已经与太子一党起了龌龊,由他来出任掌管言路的御史大夫一职,显然会让太子一系如芒刺在背。

    “恭贺太子。”

    无论李斯心中到底作何思量,至少在官面上,大昭相邦保持了一个极好的风度。

    “谢过相邦。”扶苏同样还以平礼,礼节分寸拿捏得极为精准,与李斯方才的幅度完全一致。

    这点细节自然躲不过李斯的眼睛,这位已经年过四旬,却依旧帅气不减当年的中年帅哥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太子这一路走来,辛苦了。”

    嗯……啊?

    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李斯竟然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还没等扶苏反应过来,李斯便趁着扶苏愣怔的瞬间,伸出右手在扶苏的肩膀上拍了拍,贴近扶苏的耳边轻声道:“前路漫长,太子仍需谨慎。”

    这是在……打温情牌?

    同样关注着两位这一简单会面场景的,还有包括御史大夫王绾在内的百官。

    李斯这在太子肩上意味深长的拍打,想必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议论的焦点。

    李斯突然的两句话,让扶苏心湖波澜四起。

    但没等他咂摸透着两句话背后的意义,坐在上首的始皇帝便发话了。

    “大礼已成,今日朝会便散了吧。”

    众臣纷纷躬身应喏。

    今日朝会便是为了给扶苏敕封,其他人都没有准备做什么多余的事。

    有什么,明天再谈也来得及。

    这个时候抢新太子的风头,不怕被惦记吗?

    然而偏有人遗世独立。

    “请王上稍待,臣有本奏。”

    已经准备坐起的昭王政又坐了回去,看向了这位焕发了职业生涯第二春的御史大夫。

    百官也停下了准备放假的步伐,分立两边,让王绾得以站在场中正对王上。

    “太子正位,国之大喜。臣请我王,加昭人成年男丁每人一级民爵,全与民同乐之喜。”

第三四五章 异变陡生

    王绾此言一出,百官的视线没有看向场间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御史大夫,而是都对准了扶苏。

    老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因为扶苏受封太子,大家都很高兴,那为了让民众也感受到这种高兴,就给所有成年男子加一级民爵。

    加民爵的意思就是,这次的加爵不包括官爵。就是说如果你的爵位还没到不更,那就加一爵,已经到不更,或者不更以上的,就不加爵了。

    这显然与军功爵制本身的原则不符。

    军功爵制的最基本原则之一就是无功不赏、无过不罚,若以君王一己欢心就给所有人加爵,等于是在否定军功爵制的基本原则。

    大昭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给全体民众加一级爵的先例,倒是王上在继位之后曾有过大赦之举。

    另一个时空中的大秦确实有过全体加爵一级的破天荒举动。

    但那是在秦赵两国对赌国运的长平大战之后。

    长平大战,整个秦国可谓耗尽了国力。

    为了这赌上国运的一战,将大权从母亲宣太后、舅舅魏冉手中全部夺回的昭襄王催动了大秦所有的战争潜力。

    不但将整个国家16岁以上男子全部征召入伍,包括老弱妇女在内的所有平民都在调动下用双肩将物资补给送到前线,这才保证了前线55万大军的最终胜利。

    在这样的大战中,全体大秦民众都为了最后的胜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而可以说所有人对国家都有大功。

    因此全体加爵一举,丝毫没有违背无功不赏的基本原则。

    可王绾此时提出要全体加爵的原因是什么?

    仅仅是一个太子的敕封。

    这算什么大功?

    与民同乐的目的当然能够达成了,民众怎么可能不会为这种加爵而感恩戴德。

    扶苏封太子时你给万民加一爵,好的没问题,扶苏深受爱戴嘛。

    这也是为扶苏继续聚拢民心的好办法。

    民心有用没用?

    当然有用,有大用。尤其是对扶苏这种要争夺王位的公子们而言。

    别看杵对万民书似乎嗤之以鼻,直接提议烧掉就是。

    但当真要下手的时候,廷尉署还不是赶紧甩锅到了扶苏身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永远不会过时。

    跟国家体制没什么关系。

    但这样会造成一个很不好的后果。

    它会开一个无视军功爵制基本原则的先例。

    商君为何要徙木立信?

    就是要让百姓明白国家的信用。

    没有军功,就没有爵,大昭坚持了百年的基本原则,若是这样被轻易打破,就等于是动摇了军功爵制的根基,也摧毁了国家的信用。

    那以后再有国家级的庆典时,民众就会自然产生对加爵的预期,而如果到时候没有加爵,那就会产生不满,甚至仇恨。

    升米恩斗米仇,百姓才不会一直记得你的好。

    既然提到了自己,扶苏自是不能装聋作哑。

    王绾这边话音刚落,虽然还没考虑清楚王绾为何要在这时候突然提一个绝不会被通过的建议,但扶苏没时间继续考虑下去,必须要立刻做出表态才行。

    “御史大夫此言差矣,无功不赏乃是大招根基,岂可因扶苏一人而改?若今日不过是扶苏受封就要加爵,那日后太后寿辰是不是也要加爵?”

    扶苏心中闪过一丝灵光。

    难道王绾进此言,就是为了让我出来否定的?

    “太子所言极是。”尉缭子同样十分厌恶这样扰乱军功爵制度的人为干扰,“无功而赏,岂非对曾为国家浴血战死的将士极为不公?”

    加爵自然是给活人加的,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将士却及不上喊一声“恭贺太子”的平民,这不是天大的荒谬吗?

    国尉都已发言,李斯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之间相邦大袖摆荡出行一步,就要以煌煌大言镇压这个不知为何出昏招的御史大夫王绾。

    然而王绾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国尉提醒的是,是王绾一时太过高兴,乱了分寸。”王绾拍拍脑袋,一副年老不中用的懊恼神色。

    然后微笑着回到了队列中。

    这一时机拿捏得可谓登峰造极。

    刚刚迈步而出的李斯眯着眼看王绾走回,一肚子话没地方说,好不憋屈。

    不过李斯到底还是李斯,虽然王绾又甩了他一道,但也并不打算当着百官和王上的面灰溜溜又站回去,一国相邦出列,就如宝剑出锋,怎能够不饮血。

    “御史大夫虽然一时高兴而乱了心智,但其与民同乐之言却并不能说错。”李斯狠狠刺了王绾一下。

    你不是说自己老了吗,行,那我就按你说的,你个老头失了智。

    “臣建议,可以在咸阳、栎城、雍城、安邑、宛城等大城,开设大哺五日,并发酒肉给六十岁以上长者。如此即可尽到与民同乐之意,也可以避免胡乱封爵。”

    “这法子好,相邦果然是相邦,非旁人可及。”

    这种话当然是出自尉缭子之口。

    尉缭与李斯虽然曾有过龌龊,但该夸的时候尉缭也不会吝啬言辞。

    但这话听着确实是让人刺耳。

    尤其是停在王绾的耳中。

    看看御史大夫那黑黝黝的脸色,就知道尉缭子又在无意之间得罪了一个大臣,而且是为他保驾护航的重臣。

    尉缭子这话当然只是为了夸奖李斯,而非以“旁人”来讽刺王绾之举为沐猴而冠。

    不过按照扶苏对尉缭子的了解,就算他明知此举的影响,也不会换个言辞。

    这个老头子犟起来比牛还犟。

    李斯笑着谢过尉缭子的夸赞,然后又向王上行了一礼,施施然走回了队列中。

    扶苏刚准备出列表示赞同,突然感到袖子被身后人拉了一下,低头去看,果然是魏无月。

    魏无月招招手,示意扶苏低下头来,她要说悄悄话。

    扶苏无奈,只好假装没人看得见自己,侧身弯腰,将耳朵递了过去。

    魏无月踮起脚丫,在扶苏耳边轻声道:“什么叫大哺啊?”

    “大哺就是……灵儿你解释给她听。”扶苏刚想回答,却被一旁甘茂的咳嗽声惊醒,赶忙站直了。

    幸亏上首的始皇帝注意力似乎没在这边。

    “大哺就是王上请客,让天下人随便吃喝。”赵灵儿同样压低着声音略作解释。

    嗯……这个解释倒也没错。

    扶苏整整衣衫,就要出列对奏。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第三四六章 地龙翻

    一步刚刚迈出,扶苏却突然觉得天摇地晃,几乎站立不住。

    心中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却见整个大殿都开始晃了起来,青铜的编钟与厚重的灯座纷纷被晃倒在地。

    这是……

    “地龙翻了!”随着不知何人的一声惊恐大喝,整个大殿骤然乱了起来。

    地龙翻了就是地震,与洪水一样,同属于人力所无能及的最恐怖的灾害之一。

    天地之威至此,对古人而言,这种无法解释的地质灾害都是上天的愤怒,怎能不令人害怕?

    百官早没了往日的沉稳,慌作一团。

    有人喊着护驾,却不知他想在地震中如何护驾;有人大叫着要往殿外跑,想法是不错,但是大哥,你跑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扶苏是离王位最近的人之一,此时匆匆抬头一看,不但赵高死死挡在王上身前,李斯、王绾等重臣都已经聚集到了王上身边。

    这不但是在保护王上,也是在保护自己。

    想必就算是地震,也不会有人敢于靠近王座,王上不会有恙。

    按理来说,身为人子,扶苏应该也迅速靠过去表一表忠心,但此时,相比与有众多保护的始皇帝,扶苏更关心自己的两个妻子。

    身份的贵重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毫无意义。

    人类只能以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而两个弱女子显然不是优势一方。

    大家都还有时间跑,说明地震规模并不大,或者震中并不在附近。

    否则这宫殿早就塌了。

    在这样的灾难中,往往造成最多伤亡的,并非是灾害本身,而是人为的踩踏。

    因此在一群关中大汉中,身材娇小的无月与灵儿两人,才是最危险的。

    看过一眼王座之后,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王上的方向,便立刻转身张开双臂推开面前的人群大喊,“无月!灵儿!”

    仍然处在冷静中的甘茂在王座附近看到了扶苏的动作,本想叫住对方,想了想却叹了口气,“太子果然至情至性。”

    李斯闻言眉头微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扶苏当然不知道王座附近的动静,只顾奋力穿越人潮,寻找无月和灵儿。

    然而刚才无意识中随着人流涌动,他已被挤开了方才所在的位置,眼前人头攒动,也不知两人是否也同样被人流所裹挟,此时又到了何处。

    “无月!灵儿!”在扶苏感受中极为漫长的搜索之后,却依然不见两人踪影。

    远比留城之战中面对敌军千军万马当面更深的恐惧紧紧搉住了他的心灵,一个又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想象片段撕破脑海,令扶苏几欲发狂。

    “这里!”

    是灵儿的声音。

    在一片吵杂中,扶苏仔细捕捉到了这一声天籁。

    语气焦急,自是没有往日的灵动,但仍中气十足,看来没有受伤。

    扶苏心下稍安,两臂用力挥开人群,奋力挤到了两人身边。

    将周围的人群推开之后,眼前的情景让扶苏哭笑不得。

    魏无月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看来这地震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为了保护魏无月,赵灵儿如老母鸡般将她护在了身下。

    虽然练过武,但赵灵儿毕竟是女流,力气不如已经失去理智的壮汉们,若是强行逆着人潮,也会有被踩踏的风险。

    但她从发间拔下了一支钗在手中,但凡有人敢靠近,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对着人就是狠狠一扎。

    金钗上鲜血淋漓,显然扎了不少人。

    没了理智,总是知道疼的。

    一支金钗被赵灵儿用剑技舞得水泼不进,总算是护住了自己,还有魏无月。

    在赵灵儿的急智下,两人总算没有被踩踏而过,囫囵地出现在了扶苏眼前。

    看着发髻散乱的赵灵儿,扶苏又感动又生气自责,狠狠一把推开还在如无头苍蝇般乱跑的人群,奋力大喊:“都给我停下!停下!”

    然而在天威之下已经失了理智的大昭精英们早已不是扶苏一两句话就制得住的,少数恢复理智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否则也会有被踩踏的危险。

    早就见识过乱军之相的扶苏明白,他这样做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乌合之众的随大流是天性,与组成人群的身份无关,一旦丧失理智,高爵百官们的举动不会比乱兵更有章法。

    就在扶苏一筹莫展,几乎想要拔剑杀人以控制局势之际,一声威严的怒喝如晴天霹雳,砸到了每个人的脑海中,“妄动者斩!”

    敢对着百官喊杀的,全大昭只有一人。

    所有人为这声怒喝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一瞬。

    虽然只是一瞬,就足以恢复了秩序。

    毕竟都是经历过大风浪的高爵们,只需要一瞬间的冷静,便恢复了神智。

    即便还有地震余波未停,但百官总算依言停了下来,不再如方才那般恐慌。

    大家互相看看对方的狼狈相,更是苦笑着摇头叹息。

    扶苏的朝服不知被谁抓破了,剩下的部分也胡乱耷拉着,赵灵儿抓着朝服扒拉了两下,也放弃了将其恢复原样的打算。

    而相比于扶苏,赵灵儿本人更是狼狈。

    没了发钗的固定,披头散发的她犹如梅超风二世一般,身上的衣物倒是完好无损,却也脏兮兮的。

    等到殿上安静下来,始皇帝威严的声音又在头上响起:“太史令。”

    “老臣在!”

    一位花甲老臣从百官队伍中扑了出来,匍匐余地。

    “斩。”

    太史令整个身体抖如糠筛,却不敢抬头求饶,直到被侍卫拖出殿外,都一声没吭。

    无论是否太史令的友人,此时无一人站出来请王上三思。

    大昭太史令掌管占卜、天象,在他所占卜的大吉之日出现了地震的噩兆,他理所当然要接上这最大的一口黑锅。

    扶苏看着被架走的太史令,心中后怕不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地震发生在敕封仪式之后,否则扶苏指不定也要受到不小的责难。

    虽然此时天人感应之说并未被统治阶级作为自身传承的重要学说,但古人的天命论依然占据了主流。

    如果在百官恭贺之时突然天降灾异……

    这个太子别想当了不说,或许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在后世王朝,这种天降的灾异,往往意味着君主要下罪己诏,认为这是上天示警,自责己身德行不足之类。

    但在大昭,罪己诏是别想了。

    自家王上可从来不是一个礼敬鬼神之人。

    这是不知道地震是哪个神明管辖,要是知道,估计又得罚神。

    “召司天监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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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