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七章 各国来使
无论是想要拍死胡亥,还是关切武功县动向,都属于“课余时间”才能做的事情。
如今扶苏所肩负的直接职责仍然是和谈。
用过早膳之后,早已备好的马车就将身着隆重礼服的扶苏一行送到了宛城北郊的一处山上。
之所以要去城外,是因为此次和谈除了议和之外,本身还有着重新约定盟约的作用。
因此不同于单纯的和谈,作为和议的第一日,众参与国的使者还要一起去祭天。
作为始皇帝的代表,扶苏自然是要拿捏一下盟主国身份的。
因此或许他是起的最早的,不过在老道的驭手操纵下,保证了他是最后一个入场的。
场间,按着顺序,赵、齐、魏、周、卫等国来使都已等候着了。
之所以赵国此次排在了国力明显更盛的齐国前头,据说是齐王建特意为之,给了赵成一个面子。
这其中所透露出的意思,十分令人玩味。
什么时候,一向年轻气盛的齐王,也开始学会了这套以面子换里子的花活了?
看来在君太后的教导,以及群臣的辅佐之下,齐王建正在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成长着。
当然,在列国阵营之外,还有一位昂然独立的楚国使者。
黄歇病重不能成行,来者是楚国继屈原之后的另一位把持朝政的权臣,令尹公子兰。
作为战败国的来使,公子兰却丝毫没有战败者的自觉。
其趾高气昂的气度,令众位使者不解之余,又隐隐有些钦佩。
没能再见黄歇一次,达不成将战国四君子的剩余三位都迫和一遍的成就,还是令扶苏有些失望。
不过能见一见这个或许是熊启未来在楚国最大政敌的公子兰,也许会有些意料不到的收获。
连最小的弟弟都将成为国君,而另一位兄弟熊启更是将自己染指王位的心思早早表露无遗,扶苏就不信公子兰真就甘心做个令尹辅佐兄弟们一辈子。
扶苏看过公子兰一眼,并未直接上前搭话。
毕竟亲疏有别,他得照顾其余盟友们的情绪。
于是扶苏得先上前与盟国的使者们一一见礼交谈。
除了遗世而独立的公子兰外,赵国来使也发生了变化。
一向作为赵国对外符号的平原君赵胜此次未能代表赵王出使,代替他来的,是扶苏的妻舅云琭。
或许是看重了云琭与扶苏的亲戚关系,赵王成才在郭开的建议下,使用云琭代替了赵胜。
然而就此来看,平原君一系在郭开重新受宠后逐渐失势的传闻,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证实。
感受到扶苏的视线,云琭笑呵呵地作了个揖,打了个略显阿谀的招呼,“当日受了夫人委托,走得太匆忙,没能见公子一面,公子勿怪云琭不辞而别才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扶苏也同样笑着回了个礼,“哪里的话,将军国事优先不顾私谊,才让人十分佩服。”
这是在明摆着说两人是有“私谊”的了。
云琭笑得越发开怀,更将这个会做人的外甥女婿当成了自己人。
而且这位外甥女婿可是将要做太子,日后做大王的人,到时自己的地位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念及于此,云琭肥脸上的笑容更是难得的带上了真诚。
对于别国的废物,尤其是能够主导朝政的废物,扶苏一贯的态度都十分良好。
至今,邯郸双废的另一人——郭进,都将扶苏引为知己友人。
除了公子兰与云琭两个人以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便是齐国的使臣。
齐国外相,扶苏的师叔陆贾未来,来的是一位老者。
此人与大昭同样有着不浅的渊源。
齐使名为隗状,原本是昭国的高官。
在原本的历史上,隗状乃是与王绾一起,作为秦帝国的左右丞相,协助始皇帝吞并六国,并且主持统一度量衡与文字,以及组织秦始皇陵的修建。
然而因为某个蝴蝶翅膀的关系,在甘茂退位让贤之后,隗状、王绾与嬴白三人都输给了后来居上的李斯。
不同于看破红尘,只默默耕耘宗族大业的嬴白,也不同于退而求其次,在御史大夫之位上伺机而动的王绾,隗状一气之下远走齐国另谋高就。
然而在君太后临朝、权相后胜执政之下,隗状并未能获得重用,只能在稷下学宫中著书立说。
在齐王建成功刺杀后胜,掌握执政权之后,隗状才终于得以在稷下的同僚,齐王近臣田隽的引荐下,得到了田建的接见。
仅仅一次谈话,隗状就得到了齐王建的信重,将其视为了足以媲美李斯的大才。
扶苏当然知道,事实也正是如此。
而此次和谈,或许是隗状得以受到启用以来的第一次重要的外交任务。
能够为齐国争取几分利益,势必就将直接影响他未来在齐国能有多大的前景。
隗状与扶苏不咸不淡地见了礼,略作寒暄之后便不再多做言谈。
两人虽从未见过面——扶苏穿越之时,隗状就已经远走齐国了,但这并不妨碍隗状对于扶苏的观感良好。
不过毕竟曾为昭臣,当着天下人的面,隗状还是要避嫌的。
而魏王敞所派的,毫无意外依然是深受两代魏王宠信的龙阳君。
两人多次有过来往,在伐楚时还曾有过深切合作。
如今身处同一阵营,扶苏和龙阳君都不介意表现得亲近一些。
不同于对其他人的一笔带过,两人刻意多聊了聊留城之战,不时发出了你我心领神会的笑声。
扶苏想要特意扶植弱势的魏国,并且离间魏赵关系,而龙阳君想要借助与扶苏的关系来为本国谋福利。
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关系不好都不可能。
不得不说,姿态仪度都可为人中龙凤的两人同框而在,真真是惹人瞩目。
在这几人之后,周、卫的使臣即便说了名字,扶苏也记不住,只是行礼如仪之后寒暄一两句便算。
两人也知道自己只是陪客,此来不过是凑凑数走个过场而已。
这不是扶苏主导的第一次和谈,也不是第一次多方和谈。
伐魏之战后,面临齐楚两国的闪电结盟,扶苏就曾逼迫过赵、魏两国坐在谈判桌前,胁迫着战国四君子中的两位签下和约。
如今的参与国虽然多了些,本质上却并无多少不同。
至于所谓的祭礼,扶苏更是看过无数次了,这些大同小异的礼仪对于并不迷信的扶苏而言,除掉最初的那点好奇心之外,一点吸引力便也没有了。
与扶苏一样对祭礼不感兴趣的,还有同样不崇敬鬼神的樗里偲。
于是两人便压低着声音,在上天的注视下聊起了天。
第三一八章 有钱的胡亥
两人聊的,自然不是和谈之事。
和谈的大多数事项都已经安排妥当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今天不过是和谈的第一天,不可能提起任何正事。
大家都只是祭个天,喝个酒而已。
真正展开会谈的时间,最少也要到两天以后了。
两人所讨论的,当然还是晨间邸报上记录的事情。
“嬴启在奏对中提名胡亥之事,公子知道了?”
与大多数昭人勋贵心中的想法相同,在樗里偲心中,胡女之子胡亥根本配不上“公子”这样的称呼。
故而除了在正式场合上,从未在胡亥名字之前加“公子”二字。
“知道了。”
扶苏表面上在观看着祭礼的进程,实质上脑子在开着小差。
“公子以为,嬴启此举有何动机可言?”
看来不只是自己觉得疑惑,一向才思敏捷的樗里偲也想不出在这个时间段,嬴启突然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缘由。
“是熊启的谋划吧。”想不出来,便只能随便猜一猜,或许在两人的交流中能逐渐摸清来龙去脉。
“胡亥想不出如此妙计,也没有能量说动嬴启,当然很有可能是熊启的谋划,而且不止是熊启,要说动宗族大臣,单凭一个外来户,恐怕还做不到。毕竟这里面有触怒公子的后果。”
“赵高。”
两人对了一眼,异口同声。
之所以将此举视为妙计,其实与当日昌平君想要促使胡亥成功受封列侯一样。
都是想要给胡亥一个能够发展自己势力,来与扶苏在正面对抗的地盘。
在封侯之事被扶苏的突然杀出所搅黄之后,胡亥只得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伦侯,使他失去了经营自身势力的关键地盘。
而在扶苏即将晋身太子的此时,胡亥在朝中更显孤立无援。
此时给胡亥一个蜀中郡郡守的位置,其意义绝不仅仅在于避开在朝中势力日盛的扶苏,而是将当日未能通过封侯达成的目标,换了一个迂回的方式重新达成了。
此外,随着盐铁专营的展开,蜀中的怀氏已经逐渐成为扶苏势力中的重要一环,为扶苏一派提供了巨额的资金支持。
而如果胡亥入主蜀中,可以想见的是,对于怀氏的未来,准确来说是怀瑾的未来,并非是一个利好消息。
如果战国有股票这回事儿的话,“怀氏集团”的股价估计会一路暴跌……
同时,这还是一招聪明的以退为进。
这样造成了扶苏不方便直接反对的局面。
不同于当日胡亥的主动请封,这次事件的起因,不过是嬴启在回京的奏对中提了胡亥的名字而已。
明面上与胡亥并无直接关联。
而且就算是胡亥的谋划,恐怕在所有人,包括始皇的眼中,这也是胡亥为了避免与扶苏在朝中起冲突的故作退让。
当日封侯可以看做是胡亥的居心不轨,扶苏的反对虽然激烈了些,但毕竟是“情有可原”。
可如果在胡亥已经做出明显的退让行为时,扶苏还要反对,就难免会被视为不给兄弟活路的“不仁”之举了。
况且如前所说,嬴启不过就是在王上问询时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理论上而言,嬴启就是提了个建议,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要看王上的意思不是么?
以王室近亲子弟镇守蜀中,本就是在先王时就定下的规矩,始皇唯一还在世的兄弟嬴馥便曾任过最后一任的蜀王。
虽然如今已经将蜀地分为三郡,但嬴启的建议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而且此时扶苏被和谈之事约束在了宛城,等到此间事了,恐怕胡亥南下蜀中之事已成定局,反对也来不及了。
“赵高会以何说之?”樗里偲随着众人做了个礼拜上天的动作,低声问道。
他同样知道扶苏无法通过正常途径提出反对,那么想要进行反制,自然要透过现象,直指本质。
知道了嬴启为何被说动,才能做出针对性的反制。
扶苏人不在,朝中却不是没有“太子党”的力量。
“无非是钱财、女人、权势。”能打动男人的,说到底无非就这三点而已。
“从未听说嬴启是好色之人。至于权势,赵高和胡亥本身也未必能有比将来再次位居九卿高位的嬴启更大的权势。”
“况且胡亥能给他的,投向本公子所得只会更多。”
不是扶苏大言,他与胡亥之间的权势对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军、政、出身、士子民心,无论提出哪一点来,扶苏都能甩对方两条街不止。
于是两人的猜测只能集中到了一个不太可靠的结论上。
“钱财?”樗里偲的语气明显有着不符合他性格的不自信。
胡亥能有多少钱?
身为没有封地的伦侯,胡亥的岁奉是950石,以大昭的平均粮价,一石大概价值20钱(不同时期粮价波动很大,这里只做了简单化处理),那么胡亥一年通过爵位的收入大概能有接近两万钱。
不同于扶苏能够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庄园、田亩收入,胡亥的额外收入不过也就是宗正府发给王子王女们,以保障基本收入的例钱。
值得一提的是,例钱只发放给成年以前的王子,成年以后就要凭本事去争取军功了。
那点例钱维持生活还算勉强,但相对于岁奉而言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两万钱多吗?
当然多。
而且是很多。
要不然那么多人争高爵是为了什么。
我们可以拿经常出现在昭律条文中的“赀一甲”中的“一甲”来做比较。
赀是罚的意思。
作为一种经济惩罚,一甲的价值大概在三千钱。
而一名被罚在官府做工的隶臣妾,一日的工钱是8钱。
对于普通人而言,两万钱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巨大收入。
然而那是对于普通人。
作为宗室子弟,掌管一郡土地一年,同时又有高爵和田亩在身,想必在攻伐巴蜀时也获得了不少战争利润,两万钱对于嬴启而言只能算是毛毛雨。
就算胡亥不吃不喝,把两万钱全给了嬴启,恐怕打动他的可能性也很小。
扶苏也不太相信这个猜测。
于是随着祭礼进入到颂念祭表的阶段,思路陷入了困境。
直到樗里偲的一句话,终于拨云见雾。
“若非利诱,或许是威逼。”
第三一九章 信
赵灵儿曾下定过决心,在婚礼之后再不碰刺绣女红了。
然而久在深院中,赵灵儿每日除了早晚练剑以外,实在没有更多事务来打发时间。
她又不乐意与魏无月那般,多大个人了还玩小孩子把戏,带着个野孩子每日里乱窜,于是鬼使神差般地,不知何时便又拿起了绣针。
虽然没见有什么天赋在身,赵灵儿却意外发觉坐下来刺绣对集中精力、锻炼忍耐力效果极佳。
刺绣竟然仿佛对武学也颇有进益,倒是让赵灵儿颇得意外之喜。
华阳夫人看着赵灵儿手中逐渐成型的刺绣女工,不觉露出了微笑,“灵儿的手越发精巧了。”
听到夫人的夸赞,赵灵儿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又看了看夫人的,不好意思地笑道:“夫人又在取笑灵儿了。”
婆媳二人颇是其乐融融,丝毫也看不出当日夫人威逼赵灵儿时的冷酷场面。
今日进宫,赵灵儿是一人来的,一向跟着进宫的魏无月却没有跟来。
宫中不好放肆,无月原本就不喜,之前只是担心赵灵儿对宫中陌生才多有陪伴。
如今赵灵儿也成了宫中常客,魏无月便不再操这份心了。
华阳夫人轻笑摇头,随即对侍立在旁的侍女吩咐道:“乳妈,去王上那里把王孙接过来吧,半个时辰前都知会过了,王上那里也该把孩子送来了。每次都要人催,总也不知道自觉一些。”
赵灵儿不想惹王上不快,赶忙出声道:“灵儿再等会儿也不妨事的,正好与夫人说说话。”
华阳夫人知道赵灵儿心中所想,温声安慰:“不打紧的,只说是我催的便可。”
说完对乳妈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
听到夫人这样说,赵灵儿只好稍显忐忑地谢了一声,重又坐下。
“灵儿今日进宫,除了向夫人问安与见一见澍儿,还有一事要谈。”
华阳夫人正在进行刺绣的最后几笔,闻言只是轻轻点头,手中刺针不停,“是胡亥之事吧?”
赵灵儿却没有夫人这般举重若轻,郑重其事地点头之外,手中的活计也不知觉间停了下来。
近来胡亥被提名作为蜀中郡守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夫人自然不可能不知晓。
在这个扶苏公子即将封太子的关键档口,胡亥想要离开咸阳,被很多人认为是避难之举。
毕竟当日胡亥勾连本该是扶苏一派的熊启意图封侯,其争位的意思以及暴露无遗。
虽然很多人都将其视为不自量力之举,但也的确吸引了不少投机之辈。
如今扶苏进位太子已成定局,胡亥想要退避三舍以求自保,也是在情理之中。
还有人将其视作王上或许要重立蜀王的风向标。
其实若非扶苏总是若隐若现地将胡亥视作生死大敌,华阳夫人本身也是这么想的。
区区胡女之子,哪里有资格与她的儿子竞争?
怕是提鞋都不配。
然而熊启之事稍微给她提了个醒,赵姬那里的异动同样也让华阳夫人多了几分小心,到了如今的嬴启突然转向,夫人已经再没有当日的无视心态了。
不知不觉间,这个胡女之子竟然真的笼络到了一批相当有能量的助力了。
或许他真有可能威胁到扶苏也不一定?
宫中斗争从来都不会有轻敌松懈的余地。
“白泽让你传什么话?”夫人给绣的火凤点上眼睛,轻声询问。
白泽是外臣,在宫中又无亲眷,自然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只能请赵灵儿以入宫探子的名义递话。
赵灵儿没有惊讶夫人是如何知道的,对于夫人的耳目通灵,她早已学会了不要一惊一乍。
“白大夫说,嬴启或许与楚国方面有所牵扯。”
“这就对上了。”刺绣终于完成,夫人令人将其撤下,端起酒杯润了一口。
什么对上了?
赵灵儿心下有些疑惑,却没有问出口。
果然,华阳夫人润完嗓子之后继续解释了下去,“扶苏的来信中也谈过猜测,或许是嬴启受了威逼。
“我这两日还在探寻是什么事能够威逼九卿重臣。如果是与楚国有牵扯,那便对上了。”
熊启一直在蜀中按照王上的指示秘密造船,同时在伐楚之时肩负了巴蜀攻略的重任,并以此建功得以归朝。
如果被王上知道了他与楚国有牵扯,不但这些功劳都会化为泡影,就一个通敌之罪,任他是九卿或者三公,都承担不起。
而且在时间与地理位置上,这同样也说得通。
蜀中与楚国当时控制的巴地仅一水之隔,要做勾连再简单不过了。
虽然不知胡亥那里是怎么探听到嬴启通敌的情报,但若是如此,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却没有写信给我。
是以为我不够聪明帮他猜出其中缘由,还是在我为他产下子嗣之后竟仍不能得到全部的信任?
赵灵儿听完华阳夫人的解释,心中所想的却不是此事的隐情,而是扶苏不曾写信给她。
华阳夫人何等人精,一看赵灵儿神思不属,便猜出了这点小女儿心事。
夫人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对此有何不满。
赵灵儿能够如此去想,正是她将扶苏看得重的缘故,夫人高兴还来不及。
不过可不能任由小姑娘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扶苏信中特意嘱咐说,此事兹事体大,不方便多有传播,因此只写了一封信,还特意嘱我要说给你听。”
见赵灵儿兀自有些不信,夫人从盒中拿出信件来,着人放到了赵灵儿面前,“你自己看看,我有否诓你吧。”
在夫人的促狭笑容中,赵灵儿面色微红,咬咬牙到底还是接过了信。
一打开信,扶苏清秀笔挺的字迹便跃入眼帘。
“再拜请母亲亲启:……”
赵灵儿一目十行地简单略过前面的内容,只看到了后面。
然后,发现在信后谈及了她、魏无月,还有嬴澍。
在最后,果然如夫人所说,扶苏的确解释了没有再写一封信给赵灵儿的缘故。
除了夫人所说的原因之外,还因为扶苏怀疑有人监控了长公子府,而华阳宫的防备会更严密,并且希望夫人能够将此事原原本本说给赵灵儿听。
哼,还算你赵扶苏有那么点良心在。
“怎么样,本夫人不曾骗你吧?”
赵灵儿哪里耐得住夫人这般调笑,脸庞立时便红了。
在华阳夫人的笑声中,赵灵儿愈发娇艳欲滴。
第三二零章 母与子
也不知是不是母子间的心灵相通,给赵灵儿解围的,到底还是嬴澍。
伴随着嘹亮的哭声,大昭王长孙人未至,便已将自身的影响力投射到了。
赵灵儿听得心疼,赶忙放下绣针起身,跑向了刚刚跨过门槛的乳母。
从对方手中接过儿子,赵灵儿又是摇晃又是念念有词,不多时竟就让一路都未曾哄好的嬴澍安静了下来。
华阳夫人啧啧称奇,不想这初为人母的赵灵儿对于哄孩子倒是很有心得。
一旁的乳母也是连连笑道:“到底是母子连心,婢子使尽了法子,都不能让王孙满意。可没想到公子夫人这么轻轻两下,嘿,却立马奏了效。”
赵灵儿心中欢喜乳母所说,却脸皮子薄,不好如何回应,华阳夫人见状却笑开了颜。
“数你嘴皮子会说,一会儿自去领一份赏去。”
乳母好不开心,连连称谢,一边还不忘夸赞王长子的好,也不知嘴皮子怎么练的。
难怪乳母乐不自胜,夫人的赏赐那可从来不薄的。
“既然哄妥帖了,便快来坐下吧,小心累着。”
安顿着赵灵儿坐下,华阳夫人又转头问着跑来嬴澍的乳母,“王上那里可有什么说的?”
乳母小意点头道:“王上抱怨说,灵儿夫人进宫未免也太频繁了些。”
赵灵儿闻言心头一惊,以为王上对她频繁入宫传话有些不满。
却听华阳夫人笑意连连,“王上这也太贪心不足了。做人家大父的,竟嫌弃起人家母亲探子频繁了。”
见夫人笑容不似作伪,赵灵儿便稍稍放下了提起的心。
无论王上是否知晓赵灵儿来往宫中的附加目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但只要夫人如此作态,就说明王上至少并不介意如此。
或者也有可能,昭王很乐意扶苏愿意采取一些手段勾连宫中的力量。
君王心思深如海,赵灵儿不能,也不想猜测。
她只能做好自己能够帮助扶苏做到的事。
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
在经历过丧军、被俘、大婚、产子等一系列如今甚至都模糊了好坏的事件后,赵灵儿并未察觉,以往从不相信命运的她,竟也在心中产生了宿命论。
逗弄着怀中只有几个月大的幼子,赵灵儿强迫自己将思绪转回到正在说话的华阳夫人身上。
“扶苏不在,无月又是个惫懒性子,府中事务,你要多担待一些。”
“灵儿知道,夫人不必忧心。”
夫人点点头,对赵灵儿的表态略感满意。
一切就如华阳夫人当日所言那样,从之前开始,她就在将赵灵儿向着下一代王后的资质培养了。
这个儿媳妇总体而言还算是令人省心的,野心不算大,心机有一点,却还不够深沉。
最重要的,是能看出她对扶苏是有心思的。
换句话说,就是很好控制。
正是完美的王后人选。
当然,是对未来太后来说。
想到这里,夫人不免有些自嘲。
对于如今被困在甘泉宫的那个老妇而言,自己这个难以掌控的儿媳妇,恐怕远远算不得是完美的。
说起来,自接回甘泉宫以来,除了秘密会见过熊启一次,拒绝了胡姬那里的数次请见以外,老毒妇似乎真的安分了许多。
难道真是死期将近,老毒妇也放弃了报复?
希望如此吧。
对于老毒妇曾命人暗杀扶苏的事,夫人自然是知道的。
当然是恨得牙痒痒。
但很可惜,对于那个太后大人,华阳夫人即便在后宫中只手遮天,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毕竟是王上的亲生母后。
就连曾险些被杀的王上自己,也只能勉强将其囚禁而无法下杀手,更何况“不过”企图刺杀一个公子。
甚至即便是囚禁,也做不得久。
在扶苏的请求,实际上是天下人的压力下,王上甚至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老毒妇重新迎回了甘泉宫,还要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可笑戏码。
除了等待老毒妇快些老死,就只能时刻提着醒,不能放松对甘泉宫的监控。
然后见招拆招而已。
又左右闲话了几句,乳母来请,说是王孙该到哺乳的时辰了。
新生儿不同于大人,吃奶并无一定成规,每过一两个时辰,或者饥饿性啼哭,便可以喂养。
赵灵儿将嬴澍送到乳母怀中,看着乳母将他抱走喂养,视线久久才断。
“这几日酷暑还未全然散去,你又刚出了月子,可要注意保护身子,不可贪凉。”
“是,有劳夫人挂念。”
之后,夫人又问了魏无月两句,便准了赵灵儿告退。
赵灵儿毕竟是宫外之人,留在宫中时辰太久,未免会引来些猜测。
“夫人可有什么话,要灵儿递的?”
临走之际,赵灵儿低声问了一句,请夫人的指示。
华阳夫人却只是摇头道:“有什么话,我自然递得出去,你不必多想。”
是了,这倒是自己疏忽。
不比白泽那边的办法有限,夫人手眼通天,哪里会被区区宫墙挡了住呢。
于是赵灵儿不再多言,行了个礼便走了。
“老奴多一句不该的嘴,夫人真的打算扶植赵国王女做太子妃吗?”
赵灵儿走后不久,那位面目凶神恶煞的嬷嬷便不知何时突然冒了出来,恭谨侍立在华阳夫人身后,小心地递着话。
“你是不该多这个嘴。”
华阳夫人并未声色俱厉地斥责,却也令嬷嬷神色大动,足以让小儿止啼的脸上冷汗淋漓,连忙跪下请罪。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夫人并未回头去看嬷嬷的死命磕头,“起来吧,一会儿磕出血来可腥得慌。”
嬷嬷如蒙大赦,闻言竟是不敢再多磕上半个,赶忙站起了身子,只是弯着腰不敢直起。
“你是担心,一旦两国开战,赵灵儿或许又会做出脑子不清楚的举动。”夫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老嬷嬷解释。
“不过女人嘛,尤其是生了孩子的女人……当然,你不懂这个。
“女人一旦生了孩子,这一颗心,便算是有了着落。什么家国天下,都比不得夫君孩儿了。”
从不曾嫁人更不曾产子的老嬷嬷不知为何心中浮现出一个小丫头的样貌,却是多少理解了夫人所说。
“老奴明白了。”
第三二一章 这波不亏
几乎是刚一开始,谈判便陷入了僵局。
一如之前所料。
扶苏强忍着打了个哈欠,看着如同菜市场一般的大会堂。
不同于前一日大家一片和气地在酒桌上互相敬酒,到了谈判桌上,各自都代表本国利益的使者们,便放下了所谓的君子气度,只在细端末节上争了个面红耳赤。
这里所争的一点一滴都直接关系着国家利益,哪里容得那无用的君子气度?
天朝上国不计较细节?
没有的事!
这倒让扶苏开了眼界。
这与当日的三国和谈截然不同。
那日在山顶的三公子会,虽然带了各自带了两个随从,但从头到尾,都是三人在主导,并未有其余人多余插嘴机会。
这就保证了即便谈判过程难免波折,却至少不会出现人多嘴杂的局面。
而且有些惺惺相惜的三人虽然互相之间也是勾心斗角,没少做台上台下的算计,但在场面上到底也留了几分体面。
毕竟都是站在时代顶点的人物,在必将写入史册的会晤上,还是不好真撕破脸如同泼妇吵架的。
然而今天这场参与人数众多的大场面,却让扶苏大呼开了眼界。
扶苏、隗状等正使毕竟或是身份贵重,或是年高德韶,都没太好意思抹开脸面参与骂战。
不过他们之下的副使们,可就没有那份“偶像包袱”。
所有人看起来都恨不得站在桌上,将唾沫星子直接喷到对方脸上。
在这样的场面下,有一人可谓如鱼得水。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张苍。
本就长着一副从民间、朝堂一路历练上来的破嘴,又才思机敏不输樗里偲,张苍在谈判桌上那叫一个八面威风,无人可挡。
看这他那满面潮红的样子,扶苏觉得张苍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主战场。
几位正使虽都看似老神在在,但也有故作镇定的。
比如楚国正使,令尹公子兰。
谈判桌上的骂战虽然有些各自为战的成分,但大体上,还是各国围着楚国这个战败国在骂。
原因就在于谈判一开始的僵局,就是楚国引起的。
“钟离县是我国自打下来的,怎么可能归还,贵使莫不是昨日喝的太多,酒还未醒?”出言指责的,是齐国的副使之一。
齐国副使明面上是在斥责楚国副使,实际上眼神所指,都在公子兰身上。
这等在齐使看来无比过分的诉求,当然是出自公子兰。
齐楚两方所争论的重点就在于钟离县。
原来楚国不只是不想割让齐国提出的一半蔡地,甚至还想要回被扶苏率联军一起攻下的钟离。
蔡地在寿春东北,是控扼寿春的要地,楚国不肯放弃情有可原。
毕竟蔡地有失,寿春就等于是一个被剥光了的小媳妇。
但连带着钟离都不想舍弃,在任何人想来都是在胡搅蛮缠了。
历来哪里有战败之国能逼迫战胜国吐出已经落袋的土地的?
“自打下来的?齐使好猛啊!”
然而不等楚使反驳,有人就先跳了出来。
扶苏按了按额头。
这个张苍是抬杠上了瘾吗?
怎么不分敌我就开喷了。
若不是张苍脖子上没有狗绳,此时扶苏已经准备好将其拉回来了。
齐国副使也是一脸懵逼,不知道为什么张苍竟向“友军”开了火。
不过,到底也是被选出来作为一国使节的精明人物,副使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张苍,或者是昭国当然不能得罪,但齐国的面子也不能丢。
“留城之战……”
“齐使既然说到了留城之战,”孰料话都没说完,一脸早知如此的张苍便打断了他,“苍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贵使了。
“我家公子在提起留城之时,从未有过独居功劳之举。无论何时有人问起,都是不忘提及贵国,以及赵、魏联军的帮助。
“只不知为何到了齐使口中,钟离县之战,就成了‘自打下来的’?难道联军竟一点功劳都不能沾了吗?”
听到张苍所言,赵、魏两国的副使也纷纷将矛头转向了齐使。
对啊,难道我们两国就不配拥有姓名了吗?
本来准备好了迎接暴风雨的楚使这下有些意外,不知如何是该感谢张苍解围后静观其变,还是应该浑水摸鱼,加入到谴责齐使的队伍中去。
齐使在最初的懵逼之后,突然反应了过来。
这个张苍看似疯狗乱咬一通,实则是想通过拉赵魏下水,将本该得到最大利益的齐国逼迫得吐出一点利益出来。
毕竟无论是国力还是在此战的贡献,相比于加入到联军后显然什么都要分给昭国一份的赵魏,齐国无疑会是昭国之后获利最大的。
而对齐国下手,不但符合昭国的利益,同样也让眼红的赵魏将视线全部放到齐国身上,而不会盯着昭国拿走的最大的盘子。
“昭使好算计!”
齐使恨得牙痒痒,然而看着张苍的欠揍笑容,却不知如何反击。
关键时刻,还是老道的隗状一锤定音,“分润之事,可以在解决与楚国纠纷之后,我等再内部解决。”
赵魏使者闻言,心想也对。
这肉还没从楚国手上拿出来呢,现在就急着从齐国嘴里抠,的确是稍显早了点。
隗状说完看了张苍一眼,显然也是对这个后生的搅局能力有些忌惮。
感受到前辈的灼热视线,张苍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呵呵笑着拱了个手。
你隗状是老前辈,我让一手很合理。
这波不亏。
当然不亏,甚至还有小赚。
看似隗状只用了轻飘飘的一句就帮助齐国摆脱掉了张苍的纠缠。
然而实际上,齐国已经先输了一阵。
张苍成功利用齐使的口误引发各国不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各国正使,包括在方才的暴风雨中都强自镇定的公子兰在内,此时都还未下场。
而隗状的提前匆忙下场,已经将齐国置于了一个微妙的不利气势。
谈判桌上,一点点的气势下滑,都会付出代价。
因此在隗状出言后,张苍才没有继续纠缠。
不是不能,而是没有必要。
因为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然达成了。
看着喝了口酒水,嘿嘿笑着坐回来的张苍,扶苏发现尽管过了许久,自己还是小看了他。
毕竟未来的大汉丞相,哪里就能真的吵架吵上了头,跟疯狗一般乱咬呢。
第三二二章 耍赖
张苍憋着坏笑“功成身退”之后,楚使便重新成为了众矢之的。
不过这一次,有了充分的准备时间后,几位楚使便少了些慌乱。
当然,该挨的骂还是一句都少不了的。
楚使倒也光棍,知道自己理亏势弱,于是无论各国使节如何进逼,来回来去都只以一句话作为挡箭牌。
钟离是我国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领土——当然,原话不是这个,这是扶苏自己修改总结而来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楚使的话也没什么毛病。
追本溯源,钟离原本自成一国,是远古东夷族首领伯益后人的领地。
被封钟离之后,这一支以国为姓,便是现在的钟离氏。
后来钟离国将封国从山东迁到淮河流域,便是如今的钟离县(其实钟离设县是始皇统一全国之后,这里称钟离县只是为了方便)了。
自楚灵王熊虔(公元前538年)以来,钟离国被楚国攻灭而成为其下的领土。
虽然因为地处吴楚交界,钟离多次在吴国和楚国之间来回易手,甚至被勾践在灭吴称霸之后短暂接掌过。
但总体而言,钟离在三百多年的时间里的确长时间被楚国掌控在内。
因此如果按照后世的惯例而言,楚国宣言自己对钟离的掌控权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如今可不是民族主义觉醒之后的时代。
列国纷争,哪有什么主权意识的存在。
打下来的就是我的,谁跟你讨论什么历史渊源?
要真论历史渊源,大家干脆都别打了,全把土地还给周王室好了。
这个挡箭牌被无情击破,楚使腹背受敌之际,又拿起来另一块作为抵挡。
“既然矛盾如此巨大无法调和,那就先不和谈了吧。”
这就是在耍赖了。
我知道我理亏说不过,那就不说了。
实在不行就继续打呗。
这一来更让众人肝火大冒。
为什么楚使敢于这么硬气,他就不怕各国真的继续打下去,把楚国真的给灭了?
还真不怎么怕。
各国在昭国的控制引领之下都在准备和谈,正好又到了秋收之际,除了以职业军人为主要构成的昭军,各**队都撤回了大部分主战兵力回国进行秋收了。
即便是昭军,也只留下了白起与蒙恬两部职业军人,半职业且数量最多的王翦部依然要奉命还朝。
毕竟秋收是否及时,乃是关系到接下来一年时间国内民众的温饱问题。
而且大战已经结束,昭国明摆着不想直接灭楚,其余几国自己又没那个能力,那还不如撤兵回去收粮食。
同时还能节省很多粮草的开销。
楚使如今这番近乎于明目张胆的挑衅,就是得知了列**队的动向,才如此肆无忌惮。
秋收之后便是冬季,更不宜用兵了。
南国温暖也只是相比较而言,此时的冬季要远比后世严酷得多。
在冬季想要进行大规模作战是根本毫无可能性的,而精兵攻势对于土地广袤的楚国来说,就是针刺大象不痛不痒。
于是各国就算恼羞成怒,真要发兵如何也要在明年开春了。
大半年时间,天下局势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而且昭国也不可能愿意。
其余各国更不愿意。
“请求和谈的,是你楚国。如今以不和谈为威胁的,还是你楚国。国家邦交,岂可儿戏!”魏国副使痛心疾首。
真要谈不下去,魏国的损失是最不能接受的。
留城彭城本就不够分的,再不多争取一点利益,就几乎连回本都做不到了。
因此魏使赶在诸位之前脱口而出也便不足为奇了。
“正因为不能儿戏,才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冲动行事。”楚使发觉这一招有效,便更坚定了胡搅蛮缠到底的决心。
总归一句话,要么就继续打,要么就把钟离还回来。
“要不然把钟离还给楚国,换来项地?”
提出建议的,还是魏使。
项燕身死之后,项荣、项梁两兄弟虽然战阵无敌,但到底威望不足,导致项氏族人群龙无首,势力大衰。
如今魏使提出要割让项地,自然是因为项氏已经不足以成为楚国大族,认为楚人很有可能答应过。
然而楚使还未做出回应,齐国方面首先就不答应了。
项地在魏国附近,钟离在齐国那边,割让项地以换钟离,这不明摆着是要从齐国这里割让去喂养魏国?
齐国能答应才有了鬼。
齐使先是被张苍按着脑袋骂了一顿,如今又被魏人下了绊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泗水之败险些葬送留城之战,更有可能引起联军星散,连扶苏公子都有可能被俘。”说到这里,齐使向扶苏这里稍作拱手示意,“如今魏人不深思己过,反而贪心不足是何道理?”
“你……你……”魏使面上一阵青白,却无言反驳,只能嘿了一声退了回去。
毕竟泗水之败,魏国水军在完全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生生浪输,将留城的补给线切断大半,导致扶苏不得不改变战略与楚军正面硬扛。
最终若非齐国的帮助,以及一点点的幸运,齐使方才所言很有可能成为事实。
而且留城之战后扶苏亲自向魏王写信请求免除魏军水师主将彭符的职务,已经充分说明了扶苏的不满。
魏使担心自己强词夺理有可能更引起扶苏的不快,便不敢争辩,只能退了回去。
楚国还没怎么动静,联军这边就先自己起了内讧。
看得扶苏一阵无语。
难怪合纵合了这么久,都没能把大昭怎么样。
这群各国精英虽然都精明如狐,但也正因为他们的精明,丝毫不愿意信任对方。
这样的联军,也难怪当年在函谷关前寸步不进,最终星散而逃了。
不过扶苏一点也不着急。
喜欢闹,喜欢吵,那便闹,那便吵好了。
反正统一的目标中,从来不需要他们的力量。
就如甘茂所教导的那样,连横从来都不是为了联合,而是为了分裂。
不用扶苏努力,他们自己便分裂起来,岂不是更好。
而且看着略有得色的楚使,扶苏同样不为对方的寡廉鲜耻担忧。
想要拖延,那便拖延好了。
用不了几天,楚人就会急着重新回到谈判桌了。
扶苏笑容越发淡定。
这让一直注意着扶苏的公子兰心中,更为吃紧。
第三二三章 好事成双
立秋之后的雨水虽然频繁,但少了当日兰若寺前的那般的雷霆和疾风骤雨,反而多了几分细雨中的绵绵柔意。
在秋夜中仅剩了些许的暑意被清洗干净之后,这一日清晨的凉意更显沁人心脾。
驿站的后院之中,大昭使团中的几位重要人物纷纷在各自的躺椅上躺成一列,神色极为闲适,丝毫没有和谈陷入僵局时,其他各国使者那般的着急上火。
原本扶苏只是趁着谈判暂时中断,给自己做了一架躺椅玩,结果在被樗里偲见到以后直如看到真爱一般,说什么也要死死趴在躺椅上,拽都拽不起来。
扶苏拿这家伙没什么办法,于是干脆给他自己、蒙毅、张苍、李信等人同样也一人做了一架。
躺椅这样的神器一经推出,除了受到了包括恨不能一辈子躺在塌上的樗里偲的爱慕,其余众人也没有不喜欢的。
于是便有了这一大清早,一群大昭的未来肱骨们,躺了这么一排的慵懒景象。
然后不知谁起的头——十有**是李信——不愿意干躺着,反而借着身体的摆荡,将躺椅前后摇了起来,而且越摇幅度越大。
这样一来,倒是激起其他几人的少年玩性。
除了樗里偲实在懒得动,其他几人都加入了前摇后摆的玩乐之中了。
蒙恬带着军情,在高进的引领下进到院中之时,眼中所见便是大昭长公子在内,几人疯玩的样子。
除了樗里偲之外,没人注意到院中突然多了两个人,仍是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听到樗里偲与蒙恬见礼的声音,几个玩得正嗨的大小子才赶忙伸出了腿在椅外,想要将摇摆的躺椅停下来。
然而事实证明,牛顿还是管得着东方的。
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扶苏几人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在蒙恬好笑的眼神中停下了摆荡。
几人面色潮红,也不知是害羞更多,还是热得。
其中犹以蒙毅的脸庞最为红润。
好在蒙恬并未就此出言调笑,只是上前轻笑着与好不容易稳定下身形的扶苏等人见礼。
扶苏不敢怠慢,带着几人同样上前答礼如仪。
“城中都快吵翻天了,公子倒是一点不着急的。”
扶苏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蒙恬笑着摇摇头,信步走到一架仍兀自摇晃着的躺椅之前,摸着椅背道:“此物大约又是出自公子的巧思吧?”
得,自己玩物丧志的名头到底还是流传出来了。
瞒肯定瞒不住,扶苏便大方承认了,“近日有了闲暇,便着人做来略作消遣。”
蒙恬倒是没有如老夫子那般劝诫扶苏不可玩物丧志,反而笑着点点头,“若是方便,可否请公子割爱一架?”
这有什么难的,扶苏很痛快便答应了下来,“将军若是喜欢,扶苏再着人做一架,明日送到府上便是。”
“如此,多谢公子。”
“此事易尔,不必言谢。”扶苏摆摆手让蒙恬不必如此客气,“倒是将军今日怎么有暇来此?”
虽说宛城是和谈之地,因而不用太过担心外敌入侵,但以蒙恬的治军严谨,即便是闲暇之时也会保证滴水不漏,少有离开军营的举动。
因而扶苏才会有所好奇。
“从白起那里传来了一份军报,原本稍等也会送到公子这里,不过我正好顺路要去南城,想着公子或许会想早点知道,便顺道送来了。”
白起那里的军报?
扶苏一听之下便知道大约是什么事了。
连忙略有惊喜地接过蒙恬递过来的军报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与自己想得不差,白起这半个月来并没有耽搁丝毫时间,反而趁着楚国因为和谈而疏于防备,轻取了重镇随城。
取随城的过程只在军报中简单提及。
大约就是白起领大军南下,装作接管王翦部撤退后留下的郢都防守。
这是正常的换防,并不会引起楚军的过多注意。
然而在南下的途中,白起偷偷分兵东顾,以少量兵力偷袭随城得手。
而分兵的将领同样是扶苏很熟悉的人物。
韩信。
这个失踪了一个多月后,却带着项燕的人头突然重新出现的家伙,再次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若说留城之战中的韩信还只是被扶苏光芒所掩盖,并不如何起眼的战场边缘人物,而刺杀项燕得手也只能证明他的胆略。
那么此次轻兵迂回数百里,在敌军防线之后偷袭随城得手的巧妙用兵,便将彻底成为韩信的成名作。
扶苏可以想象得到,此战战报传扬开之后,一个“白起第二”或者“小白起”之类的名头恐怕就会被戴到韩信头上。
与当年在伐韩之战中横空出世的白起几乎如出一辙,都是作为分兵将领轻兵突袭重镇得手。
白起当年便是以两万轻兵雪夜突袭阳翟,彻底掐断了新郑向前线输送粮草辎重的补给线,直接导致韩国王军的溃败。
虽然无论是战斗规模,还是胜利的意义,韩信此战远远比不上当年白起那般惊世骇俗。
但在这个为天下人关注的和谈时刻,韩信依然以一种神兵天降的姿态凶狠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同时,他也将成功打破和谈的僵局。
重镇随城被下,可不仅仅意味着楚国又失去了一座坚城。
更重要的是,作为廉颇西线防御重要枢纽的随城落入昭军手中,就意味着楚国西边的整体防线便被成功撕开了一个口子。
所谓防线,必须要有整体性才能称当上是防线。
如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那就意味着整条防线都将面临崩溃。
而西线的崩溃对楚国意味着什么,几乎不需要多余笔墨赘述了。
“楚国完了。”
说话的是张苍。
当然,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楚国社稷会因为一座城市的易手而宣告覆灭。
而是指在接下的和谈中,楚国将无法摆出一副拒绝合作的样子了。
在昭军的威逼下,再由不得楚人拖延了。
而且好消息还不止一个。
第三二四章 君子之死
黄歇死了。
以往被视为屈原支持者,在屈原离开之后,于大楚风雨飘摇之际撑起了即将崩溃的朝局,成功战胜了大氏族、郑袖等多方势力,将楚国的力量重新凝聚一体的平原君,死了。
这位四公子中最年轻,也是最富文采的一位,就在立秋之后的凄风苦雨中,永远地离开了。
对于大昭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喜事。
这位坚定反昭三十年的楚国实权人物的过世,对于大昭朝野自然极大的利好消息。
不但如今的楚王熊横失去了最强的助力而只能选择与亲昭势力妥协,日后任命熊启作为大楚摄政,也将少了很大的阻碍。
而对扶苏个人而言,虽然为不能再次得见黄歇而略感伤怀,但事实上,扶苏同样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可以想见的是,没了黄歇在朝中支撑,公子兰将无法保持在和谈中的强硬态度。
而和谈的顺利,就意味着扶苏接下来能够尽快解决在楚国的事宜,回去朝中主持变法的后续工作。
大楚国上下,全民哀悼。
就连被黄歇在政争中打败,不得已而挟子潜逃到大昭的郑袖,也同样表达了哀思。
按照郑袖的说法,若是敌人只有黄歇一人,她是绝对不会潜逃,甚至还带着刚出世未久的孩子的。
郑袖所担忧的,是寿春城内虎视眈眈的其余老氏族势力,以及潜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突然咬上来的屈原。
对黄歇德行的认可,已经达到了不止于己方阵营,而让敌对方都肃然起敬的地步。
无论是崇敬他的人,亦或是憎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黄歇是一位君子。
一位真正的君子。
是做到了知行合一,豁达于世的真正君子。
就扶苏本人的观感来看,相比于写出《山鬼》、《九歌》等名篇的屈子,黄歇甚至更像是一位单纯的浪漫主义者。
正因为他的单纯和浪漫,黄歇甚至愿意相信立场敌对的扶苏口头上的承诺。
或许是因为楚人天生的乐观主义,结合自身久病之后,看透生死的豁达心态,才能让黄歇在政坛的污浊之中竟也保留了难得的赤子之心。
而屈原,在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下面,其实隐藏了一颗极为功利主义的内心。
没有人能够否认屈原对楚国的强烈热爱。
但是这样的热爱太过炙热,灼伤了他自己,也灼伤了所有与他逆行,甚至同行之人。
与之相对,黄歇的热爱则带有他独特的清爽气息。
如同清风拂面,令人心折。
而这股浊世中的清风,终于也停下了吹拂。
黄歇的过世,绝不仅仅意味着一位前朝公子的离世,也不能仅以权臣落幕等闲视之。
他的离世,意味着楚国再也没有一位能够振臂一呼,将楚国上下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的号召者。
这位拖着已入膏肓的病体,强行承载着大楚于双肩之上前行数十载之久的风月君子,在新党党魁屈原突然失踪之后,已经成为了楚国朝堂最大力量的实际管辖人。
而其宗室身份,以及在国中的卓著威望,同样是楚国政坛能够不在熊槐离国之后四分五裂的重要粘合剂。
黄歇离世之后,楚国朝堂的各方力量便处于了互相不能信任的状态。
因为他们之所以能够放下分歧,勉强凝结在一起,就是因为都能够信任黄歇。
而在黄歇不在之后,这种基于个人威望的信任,也便荡然无存了。
对黄歇的突然离世感到最为难熬的人,应该就是公子兰了。
作为屈原失踪后被黄歇挑选作为与自己共同执掌朝政的令尹,公子兰理论上应该在黄歇离世之后承担起这份责任来。
然而实际执掌朝局的时日尚短,是公子兰的致命缺陷。
未能形成自己的威望,就意味着公子兰很难立刻负担起黄歇的空缺,也没人能够信任他。
而另一位由黄歇延请入楚,为楚国解决危难的另一位同盟者,也同样难熬。
那便是由赵入齐,后又奔赴楚国寻求职业生涯转机的老将廉颇。
在经历过赵国的方面将领,以及齐国的短暂最高指挥之后,来到楚国的廉颇在对阵王翦、白起、蒙恬三将的过程中,展现出了此前几乎从未有人看出的才能。
一人力扛大昭老中青三代大将的攻伐而不败,廉颇所展现出来的,早已不能只以将才称之。
而是真正令人欣赏到了他的帅才。
借由对楚国整体战局的支撑,廉颇也迅速获得了军中的各方支持。
可是廉颇也有着他致命的缺陷。
归根结底,入楚时日尚短的廉颇对于楚人来说,仍是个外人。
楚人也没有昭人那般,只要你愿意为大昭出力,那便与昭人无异的广阔心胸。
楚军能够听从廉颇的安排,廉颇本人的威望其实只占了很小的方面。
他能够得到的支持,多数还是来源于黄歇一人而已。
那么在黄歇突然离世之后,廉颇所要面临的窘境,便是肉眼可见了。
于是作为廉颇的下一位合作者,公子兰需要尽快回国完成对黄歇过世之后,朝中权力真空的填补。
否则时间拖得越久,楚国的政局乃至于军中,便会越崩溃。
而与各国的和谈,便成了横亘在公子兰与寿春之间的一道大坝。
于是自然而然地,原本在不久前由楚人的有恃无恐而陷入僵局的和谈,重新在楚人的各方恳请下重新展开了。
这一次,同样不愿意拖延的各方终于一致同意,加速了和谈的进程。
对于钟离的非分之想,楚使是再也不敢提了,连带着对于上蔡的割让,也变得痛快了许多。
毕竟相比于脱掉衣服,砍掉手足才是更令人痛苦的。
看来为了能够尽快还朝,公子兰并不介意稍微出卖一点国家利益。
得知了楚国发生的巨大变动,以及公子兰的迫切心情,各国都在表达了对黄歇的哀思,送上“节哀顺变”的或真诚或敷衍的言辞之后。
对楚国残余领土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撕咬。
第三二五章 用之闵伤焉
昭国并未参与进这场对于楚国领土的血肉狂欢。
因为大昭如今已经握在手中的国土已经够多了,再多要下去就有贪多嚼不烂的嫌疑。
白起与王翦长期在鄢郢之间并未继续进攻,除了因为廉颇的确颇有能力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在存楚战略被确认以后,昭国便熄了彻底灭楚的心思。
而且为了让楚国在此战之后仍能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其余各国的侵攻,咸阳方面甚至在讨论是否要将刚拿下的随城,以及楚国旧都郢城还回去。
然而不对领土做过多的要求,并不代表大昭会轻易放过对楚国主权的威逼。
在重开和谈之后,一位大昭的“特约嘉宾”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了列国使者面前。
这位早在和谈开始之前就已经多有流言传播的特约嘉宾,是作为大昭使团中的“特使”身份参与进来的。
而她另外的身份则是更为人所熟知的。
楚王最宠爱的爱姬,以及已被预订为下任楚王的熊若之母,郑袖。
郑袖此来,自然是为了在公子兰,以及各国使者面前宣读已故楚王熊槐的遗诏的。
在最初毫无营养的祝各位大王的寿酒,以及扶苏念完对春申君的悼词之后,在扶苏的眼神示意之下,高进打开门,请一身素服的的郑袖从门外捧着已经被装裱到绸缎之上的遗诏低眉敛目地进了门。
众位使者俱都眼神玩味,看着场间的郑袖,以及同为特使,不过是齐国这边特使的靳尚。
两人之间的某些奇特的关系,早已是列国高层之间公开的秘密了。
而因此,对未来楚王,幼子熊若的身世,也多有并未正式上得台面的猜测。
对靳尚的关注只是片刻而已,众人的视线焦点,当然还是郑袖。
除了对之前已有流言的遗诏的兴趣,同样引人遐思的,还有一身孝服的郑袖。
女要俏,一身孝。
因为要给楚王戴孝,郑袖放弃了往日喜欢的大红大紫,换上了裁剪式样简单的素服,脸上也未施粉黛,珠宝首饰更是一点没带。
一改往日令人妖娆造型,换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郑袖反而有了一种胜于往昔的吸引力。
以往在楚王宫中肆意妄为的郑袖在经历了被背叛,以及在昭王宫中的低眉顺目之后,身上多了些令男人更加想要欺负与保护的诱惑感。
而搭配上这位俏寡妇的高贵身份——大楚太后。
这种诱惑更让大多数男人鼻息加重。
靳尚面无表情地看着哽咽念诵楚王遗诏的郑袖,没人能够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其人所思所想。
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八卦之火,并非只燃烧在街头巷口的老妇人心中。
靳尚与郑袖这对爱恨交织的地下恋人是否会有好戏上演,还是很让人期待的。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直到郑袖念完遗诏,重新退了出门,两人之间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互相将对方都当作了空气。
这让等着看戏的众人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这份失望没能停留多久。
毕竟看戏的心态不过只是附加的乐趣,众位使者到底还是记得自己所来的目的。
在郑袖念诏的时候,为人所关注的,除了靳尚以外,当然还有公子兰。
毕竟遗诏中所提到的内容,表面上看似只是废后而已,实际上众人心知肚明,此举的实质目的仍是在于针对熊横,以及熊横的最主要支持者,屈氏的力量。
废除掉屈氏太后而患上郑袖,屈氏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块屏障。
等到大昭利用摄政王熊启,以及不得不依赖昭国力量的郑袖,昭国势必会将自己的力量完全渗透进楚国朝堂。
如今,在黄歇死后四分五裂的楚国朝堂能否合力抵挡住大昭的渗透?
几乎完全不可能。
沦为继魏国以后的大昭附属国,对于楚国而言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
这封遗诏的意义如何,公子兰当然比谁都清楚。
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但从他攥紧着的颤抖右拳,扶苏能够清晰感受他死死压制着的不甘与愤怒。
公子兰当然愤怒。
他的愤怒来自于大昭对楚王的欺骗,以及率领列国对楚国的侵略。
他的愤怒同样来自于借和谈为名,实际如兀鹫般盘旋在头顶的各国使团。
他的愤怒甚至还来自于自己的导师与盟友,春申君黄歇。
黄歇的死,自然令公子兰悲伤不已。
然而悲伤之后,公子兰心中便涌现出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愤怒于对方放弃了大楚,也放弃了他,反而只让公子兰一人承担起大楚落败之后更为风雨飘摇的局面。
这种愤怒多少有些无的放矢,毕竟突然的离世并非是黄歇能够控制的。
然而即便明知自己如此没什么道理,公子兰仍是难以忍住胸中的悲愤。
若是黄歇还在,即便随城被破,大楚又有何畏惧?
有了朝中支持,公子兰不相信已经能够将楚军如臂指使的廉颇真能挡不住并未真的想要打到底的昭军。
但就之前扶苏所料想的那样,没有了黄歇在背后为其提供支持,廉颇一个外人,想要控制住组成成分极为复杂的楚军,只能是力有未逮。
“令尹以为如何?”
在公子兰的悲愤中,扶苏的声如同穿透了虚空,印入了他的脑海。
公子兰忍住了冷哼。
如何?他还能如何?楚王还能如何?
“既是……怀王遗命。”公子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道,“大楚君臣,自当奉诏而为。”
怀王是已死的前楚王熊槐的谥号。
怀者,失位而死曰怀,用之闵伤焉。
谥号“怀”,应当是取的这个意思。
看来在楚国国内,熊槐的同情者还是占了多数。
其实楚国如今沦落到为列国蚕食的凄凉状态,是可以归责于熊槐的。
然而新楚王熊横毕竟是纯孝之人,而且死者为大,国人也对身死异乡的先王有所怜悯,到底还是给了熊槐一个中谥。
然而熊槐与黄歇一死了之,真正要面对楚国现状的人。
还是他公子兰啊。
第三二六章 废太子横
大昭要当着公子兰的面捅向楚国的刀子可不只有这么一下。
“太子横勾连国贼屈平,窃据宝器,得位不正。如此,应主动逊位,上循怀王遗志,下安大楚黎庶。”
公子扶苏如二月寒霜的语气从似乎从九幽之中回荡在公子兰的耳边。
楚王熊横的逊位自然早已是天下诸国,包括楚国在内都默认的。
然而大昭竟然连熊横曾作为楚王力扛内忧外患的功绩都要抹去,甚至不愿承认他这数个月虽然短暂却极为称职的楚王。
仅以太子称之,就说明大昭自始至终,都不会承认熊横曾经作为过楚王,引领过楚人走过几乎是建国以来最黑暗的岁月。
而一旦公子兰认下这一条,那么在后世看来,熊横不但不会被载入楚王的序列,甚至会被盖棺定论为乱臣贼子。
所谓勾连国贼屈平,这分明是要将弑君的污水泼到熊横身上了。
公子兰当然相信,以那位兄弟的纯孝善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悖逆人伦之举来。
然而,昭人不知道吗?
眼前的这个公子扶苏,旁人或许不能肯定屈后之子的熊横是否勾结了屈原弑君,但他能不知道吗?
今后,所有的史书,包括楚史之上,恐怕都会将熊横称为“废太子横”。
后世评说,绝对会有人将大楚沦落到如斯境地怪罪到熊横身上。
这何其不公?
对于熊横这位数月呕心沥血,甚至甘愿以逊位来换取和谈筹码的楚王何其不公?
公子兰心如刀绞,桌案下的双手几乎攥出水来,两眼更是死死盯着桌面,不愿让眼中的红丝为旁人看到。
“这一条,大楚,认。”
说完短短的六个字,熊横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连双手的握拳都不能保持而散落了开来。
双肩低垂,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样。
他公子兰,也毫无以为地会被刻上耻辱柱吧。
就在签下这等丧权辱国的条约之后。
如果方才用尽了了力气才让他不当场落泪,那么如今的他,连落泪的力气便也没有了。
丧权辱国。
这四个字如斯沉重,根本不是公子兰的肩膀能负担得起的。
黄师,魂兮归来吧!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意志真的感受到了公子兰的呼唤。
一阵微风突然穿堂而过,带起了公子兰颓然垂下的发鬓。
大楚的脊梁,绝不能在我这里垮掉。
似乎是真的从风中获取了力量,公子兰本已垮下的双肩竟是重新挺了起来。
敏锐察觉到公子兰变化的,当然还是紧盯着对方的扶苏。
原本已经被压垮的对手突然振奋了起来,这让扶苏有些好奇,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在大昭的威逼之下,公子兰,以及他身后的楚国除了唯唯诺诺,什么也做不了。
落后,就要挨打。
挨打,就要站稳。
公子兰坐稳了身子,等待着扶苏接下来的刀子。
没有让他等太久。
“屈氏弄权辱国,为一己私利谋害君主,挑拨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百姓无辜,皆因屈氏而起,应流放全族,以儆效尤。”
即便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大昭绝不可能放过屈原所在的,以反抗大昭强权为信条的屈氏一族。
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得到,大昭的制裁竟是如此严厉而不留余地。
全族流放,这是要将整个屈氏都从中原版图中抹去啊。
不只是已经张口结舌的楚人,就连其余各国使团中人,也同样心有戚戚然。
昭国此举,显然是要将屈氏的根基全部拔起,对于一个大族而言,这几乎与灭族无异。
无不出身于国内大族的众位使节们,怎能不对此有兔死狐悲之感。
没有人敢于在堂上窃窃私语,然而来回之间,如同受惊小兔一般的视线交流却紧密交织在空中,如同密集的编织。
“流放……何处?”满堂寂静之中,只有公子兰还能发声。
然而他的声音却显得空空荡荡。
公子兰咬着牙,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对方。
他要将这次屈辱的前后全部牢牢记在心中。
他也要将这张脸记在脑海中。
公子兰通红的双目只让扶苏惊讶了片刻,早已应对好的言辞并未有任何滞涩,“此乃大楚内政,我国无意干涉。”
没等公子兰稍微松口气,扶苏却冷笑道:“不过我王听闻,楚国一般都喜欢将重犯流放南疆,于是建议大楚不妨循成例。”
唯一的一点庆幸也荡然无存。
大昭,果然不会留给屈氏一点点取巧的机会。
流放南疆。
大楚的南疆在那里?
与战国时代很多国家一样,因为边境交战频繁,大楚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国境线。
国土所属变化太快,要确定一个稳定的国境线是不现实的。
只是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大楚甚至连疆域的划分都极为模糊。
理论上来说,大楚的南部疆域囊括了包括今日除了广东、广西以外,整个中国南部的巨大范围。
但实际上,整个大楚的南疆都是与一般被中原统称为“羣(同‘群’)蛮”的蛮族,以及同样由蛮族构成的群越混居在一起的。
因为蛮族没有国家概念,而只以部族为单位,更加没有国境这么一说,这就导致楚国自然也不会有国境线了。
那里几乎全是原始森林地域,常年瘴气密布,群蛮环伺,对于中原人来说无异于地域一般。
即便对于被中原蔑称为“南蛮”的楚人来说,那里也是蛮荒之地。
然而同样地,公子兰只能咬着牙,“就依昭王所说。”
大楚战败,作为主战派中坚力量的屈氏自然会遭到清算。
而屈后被废,自然意味着清算的开始。
即使全族流放的严苛惩戒确实让人脊背发寒,但公子兰事实上已经做过了要放弃屈氏的心理建设。
因而此时虽然震惊依然,但他并没有太过无措。
连楚王都为此受辱,屈氏面临的困境甚至已经不能让公子兰心中有太多波澜了。
公子兰甚至勉强还能挤出一丝苦笑。
扶苏看着公子兰的笑容,终于有了些疑惑。
你笑什么?
莫不是受到的压力太大,傻了?
第三二七章 盘旋的兀鹫
扶苏的谈判风格,早在三公子会时就为时人细细揣摩过了。
原本应该十分复杂的三国和谈,在扶苏的运作下,只用了短短数日便得到了对大昭极为有利的条约,被人奉为外交史上的经典。
如今更是借着这次更大规模的和谈而更为人熟知。
简单来说就四个字。
以势压人。
听起来其实挺简单粗暴的。
把你打服了,然后让你听我的话。
但其实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样容易。
否则当年的渑池之会也不会成就了蔺相如的美名。
首先就是一个度的问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之所以要和谈,原因就是因为一方其实并无绝对优势,不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将对方彻底打死。
或者说,并没有意愿立刻打死。
否则的话,直接吞并就完了,根本不需要说多余的话。
只有两方都能从和谈中获利,才是和谈能够进行的先决条件。
那么既然你不能打死我,我何必就那么听话?
这就是之前楚国之所以有胆子胡搅蛮缠的原因。
在不用担心灭顶之灾的情况下,虚与委蛇以拖到对自己更为有利的态势,才是弱势方经常采用的伎俩。
而非是对强者唯唯诺诺。
这就是扶苏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纵容默认,甚至是鼓励白起偷袭随城,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打死你,但把你打疼,还是很容易的。
在彻底让对方了解到这件事后,再把楚国拉回到谈判桌上,便容易多了。
当然,黄歇的突然离世属于意外之喜,也是真正让楚国没了拖延时间的要素。
然后,就是以势压人的时机需要把控到位。
若是楚国已经看不到存留的希望,那么肯定是破罐子破摔了。
而若非公子兰急于要回国稳定政局,今日的和谈流程也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第三点,既然是要以“势”压人,就要明白势从何来。
这里的势,可不只是国力、军力强横就自然有的。
扶苏所借的势,不单是大昭的强势国力,同时也来自于天下格局,更是来自于楚国本身。
第四,是对和谈对象的了解——楚国政局不稳,国内势力四分五裂——就更是重中之重了。
知己知彼,可不仅仅是战场上的铁律。
或者说,和谈桌上,其实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且这场战争的血腥程度其实并不比真正的战场逊色半分。
在扶苏提完昭国的三大诉求:废后、逊位、流放屈氏之后,盘旋在空中耐心等着大昭这头狮子吃完的“兀鹫”们,终于停止了盘旋。
他们要开始在楚国这具尸体上,攫取尽可能多的腐肉。
扶苏微微阖上双目开始养神。
他对于这等撕扯的场面并不感兴趣。
张苍也没有加入进去。
公子已经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可以等等再说。
如今还不到大混战的时候,张苍还不急着下场。
看了一眼勉力支撑的公子兰之后,张苍靠了上来。
“公子这一招趁虚而入,实在是高。我等之前费尽口舌都无功而返,公子今日不过起了个头,公子兰就节节败退无法反击了。”
扶苏并未睁开眼,听闻张苍的夸奖后也无得色,“借了东风而已,算不得什么。”
所谓的东风,自然是韩信偷袭随城,以及黄歇的突然离世。
“借东风”这个典故此时自然还没有,但以张苍的聪慧,自然听得懂扶苏言语中的含义。
闻言点了点头,张苍反应过来扶苏应该看不到,于是轻声道:“关于随、郢二城的安排,还是要按着咸阳的意思来吗?”
扶苏终于睁开眼,扫了张苍一眼,又将视线放回了兀鹫们围绕的正中心,公子兰身上。
“你想说什么?”
“咸阳方面想交出楚国西线重镇随城,以及楚人心心念念的旧都,以图安楚人之心,而让他们将接下来的矛头转向北方。”
张苍说着,视线有意无意地看向了隗状的方向。
扶苏“嗯”了一声,让楚国将齐国作为接下来的目标,是咸阳方面送还两座重城,以及它们之间十余城的目的。
这一点,今日的和谈之前都已经商量过了。
如果大昭强硬要占据郢都和随城,楚国在现在的局面下当然毫无办法,只能予取予求。
但是在西线缺了一块之后,楚国接下来的防御重点仍然还是会放在大昭方面,而对于齐、魏两国不敢做出大动作来。
这与大昭,或者说始皇帝接下来的战略不符。
而扶苏也希望暂时能够让大昭从战争泥潭中暂时得到喘息,以将更多的力量和资源投入到接下来即将热烈起来的改革中去。
这些都是已经商议好的。
而张苍此时提起,又是什么目的?
“废屈后、逐屈氏,以及之后立郑袖、楚王若、熊启入楚摄政,都是为了扶植楚国朝堂的亲昭派与打压反昭派。
“再加上归还两城,让楚国可以安下心来对抗北方的邻居。这样的战略一环套一环,极为精妙。”
这是废话,始皇帝的战略能粗陋吗?
“说重点。”
张苍嘿然一笑,“可是公子,王上是不是忘了一个早已失踪的人了?”
“屈原。”扶苏开始有些明白张苍的意思了。
何止是王上忘了,整个大昭朝堂,乃至天下人都忘了这个失踪已久的人了。
“根据模糊的消息,屈原十有**已经回到了楚国。”
这是当然,除了楚国,屈原还能去哪儿?
“你的意思是,即便归还了两城……或者说无论大昭如何做,楚国都不会将视线转向北方,而是会继续与大昭为敌?”
张苍重重点头,“国仇,如今又有了家恨,屈原怎会轻易放弃。”
将屈氏全部驱逐,可不就是刻骨家恨么?
但是扶苏还有一个问题。
“如今的屈原能否有足够力量左右楚国局势?”
屈原的力量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他实际上的帝师身份。
来自于他在楚**政两届甚至还比黄歇高出一筹的威望。
来自于他麾下的新党势力。
来自于族弟屈匄手中握有的军权。
但追本溯源,屈原的力量自然是来自于楚国三大姓氏之一的屈氏。
那么在屈氏被逐已成定局的现在,屈原还有力量吗?
“公子可还记得,屈原是如何挑起昭楚之战的?”
扶苏双眼瞳孔微微扩大。
第三二八章 天,凉了
昭国所提的三个屈辱至极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国内。
还未从对春申君离世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楚人又陷入了深深的愤怒之中。
除了对提出苛刻要求的昭国,更有对全盘接受的公子兰的愤怒。
甚至不需要政敌的刻意挑拨,街头巷议便将公子兰视为了卖国求荣的无能、无耻之辈。
然而愤怒过后,便是深深的无力感。
国难至此,难道换一个人去,又能获取到别的条件呢?
面对列国的咄咄逼人,每一个楚人都感觉到深深的羞辱。
然而若说谁对这种屈辱的感受最深,自然还是那位不过继位数月,却已经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污名的楚王熊横了。
在王兄公子兰赴宛城参与和谈之前,熊横其实已经做好了逊位的准备。
毕竟他明白,大昭不可能容忍一位反昭的楚王继续在位。
而且不同于父王,熊横并不认为“我即大楚”。
或许在位三十年后,熊横才会有这般自傲,而如今的他还远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感受权力。
因此,熊横可以退位,甚至可以死。
只要楚国得以留存。
只要楚国得存,即便有再多的屈辱,熊横也可以咬牙吞下。
看着熊横几乎是以一种漠然的态度读完王兄公子兰自宛城发回的和约,身为王后的屈绾心头,略过一丝不安。
“良……王上,您要保重身体啊。”
自幼嫁做熊横为妇,即便过了数月,屈绾依然有些难以改口。
熊横将和约随手扔到一旁,将妻子揽在怀中,柔声道:“我说过,只你我二人在时,呼我良人便好。”
屈绾被熊横抱在怀中,轻声应是。
不同于母亲屈太后的那般刚强性子,同样出身屈氏的妻子却一直是温婉良善,两人性格相仿,自来便是琴瑟和谐。
只可惜……
熊横叹了口气,“委屈你,要随我受苦了。”
屈绾在良人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闻言仰头抚摸着熊横微微扎手的下巴笑道:“一国之母,哪里会委屈呢?”
一国之母,便不会委屈了吗?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般想着,熊横低头对上了妻子清澈的眼睛,读懂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与你在一起,哪里会委屈呢?
于是自那日朝会上顶着全部压力强行向各国宣战以来的第一次轻松笑意,终于出现在了熊横年轻却疲惫的脸上。
两人再不说话,只紧紧抱着对方,享受着秋风微拂,岁月静好。
良久才分。
送屈绾离开后,熊横捏了捏眉间,拿出了桌案底还未写完的诏书。
自继任楚王以来,这份诏书,熊横便开始了秘密书写。
如今时日无多,他要加紧脚步写完了。
诏书本身自然是没有标题一说的。
但如果一定要给这个诏书起一个名字。
《罪己诏》。
“孤以幼冲,本无德以立,赖以母族,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国土沦丧,百姓凋敝。永怀悼叹,若附渊水。”
在诏书的开始,熊横细数了自己的德行不足。
比如在兄弟中年齿较小难堪大位,只是借了母亲宗族的势力才得以继承王位。
比如继位之时没有辞让,一得知父王被扣押,便决定要继位为王。
不是因为楚国群龙无首,母亲与春申君几乎是恳求着自己迅速继位以作为旗帜联合各方。
而只是由于自己德行有愧,一想到能够成为楚王就喜不自胜,忘了三辞三让了。
然后,就是写到全因自己的能力不足导致楚国的战败。
是他,不顾两国实际上的实力差距,一定要与大昭开战。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这都是我熊横一人的罪责,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这是《汤诰》中的一段话,是商汤在推翻夏桀暴政后,用以安抚四方诸侯的诏令。
由于内容详实,来历权威,汤诰一直被认为是帝王罪己诏的“模板”。
开战是由于熊横的一意孤行,那么战败呢?
将士用命、百姓无辜,为什么楚国会败呢?
当然不能是各大氏族只顾争权夺利使他的大楚朝堂四分五裂,也不是郑袖以一己私利枉顾国家利益,更不能是楚王熊槐被亲情所骗。
“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曰由一人。”
不能保护自己的人民,让国家遭遇这样的困境,都是出于我一个人。
全都是因为他熊横这个做王上的能力不足。
楚国建国八百年了。
但直到如今,楚国仍然未能建立起中原国家那样的中央集权,而是分散的部族制。
甘茂曾分析得很透彻:国土太大,导致氏族太多,氏族在当地权力过重,君王无力实际管辖。
楚国历代有雄心的楚王并非没有想过要变法改革,建立王权。
最著名一次变法当属楚悼王时期的吴起变法。
这也被誉为封建时代中最深刻的一次变法。
然而最终,这次变法以楚悼王的突然离世,老氏族反扑杀死吴起而告终。
楚王,更多的是一个象征性的共主,实际上对于各族的影响力很有限。
如果他将战败的罪责推到各大氏族的身上,只会在根本上摧毁这个国家的根基。
郑袖即将入寿春为太后,她的儿子将要继位为楚王。
如果此时将罪责推到郑袖身上,等于是在否认未来楚王的正当性,这对大楚而言同样是致命的。
而先王,就更不能担责了。
即便天下人都知道这一切的开端,都在于熊槐不听春申君、屈子、公子兰的劝阻,执意要赴武关会盟。
但就算只是出于人子的孝道,熊横也不能将罪责归到先父的身上。
更何况死者为大,楚人对怀王的怀念,或许将成为接下来能够支撑他们渡过未来黑暗日子的明灯。
熊横不能亲手熄灭这盏灯。
思来想去。
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取舍思量。
熊横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将所有的罪责都归于他一人身上。
又是一阵秋风吹透帷帐,将熊横已有了白丝的长发吹散。
天,凉了。
第三二九章 暗棋
老师过世以后,这是张良第一次认真下棋。
因为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足够让他认真起来的对手。
而且是张良执白先行(古代围棋是白棋先手,现代才改为执黑先行)。
“屈氏即将举族南下,族中必然千头万绪,屈子怎的有暇来与我下棋?”
昭楚和约既然已经签订,按照和约中的一款主要条例,作为国中三大主要姓氏的屈氏一族的南下,便已成定局。
张良看似漫不经心地在边角上着了一步棋,另一手捧着温酒喝了一口。
自在北燕苦寒地回来以后,张良就喜欢上了喝温酒。
虽然此时的酒水温过之后多有酸涩口感,但也不妨碍张良喜欢上这种感觉。
“族中事务自有父亲处理,出不了乱子。”
不算已经嫁为人妇的屈氏妇人和已经年过七十的老者——这些人依例不再南迁之列,全国各地需要举家搬迁的屈氏本族不下十万户。
这么多人要搬家,哪里可能出不了乱子。
事实上,就在和约曝光出来的当天,就早有不服的屈氏热血少年闯到官府讨要说法。
倒也不想想,官府能给个什么说法?
有本事找楚王,或者更好的是,找昭王要说法去。
张良耳目众多,当然知晓这些乱事,但是屈原不说,他也不揭破。
况且这在张良看来,的确都是“小事”而已。
甚至屈氏整族南迁,也当不得什么大事。
而这其中所牵扯的些许波澜,就更不值得如何关注了。
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胡亥入蜀,以及熊启回楚。
于是张良并未回话,又懒洋洋落了一子,只是在棋子落下之时,为白子所反射的阳光稍稍眯了下眼。
“对于楚王下《罪己诏》之事,屈子怎么看?”
“将罪责归于己身,王上有担当。”屈原语气平淡,似乎所谈论的并非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但从称呼上的改变,张良看得出,屈原直到罪己诏发出之后,才真心认可了熊横为楚王。
“只是如此一来,楚王身后之名,可就更不好听了。”
“后人闲谈是非,与今何益?”屈原对所谓的身后之名毫无顾忌。“况且被逼逊位之君,本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也对。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张良点了点头。
不同于著书立身,以求名传千古的儒者,战国时代的大多数士人对于身后之名,其实看得并没有那么重。
大争之世,士人们的关注点都只在今时今日,对于身后事,关注得并不太多。
而屈子本身更不是一个看重身后名之人,否则也不会做出那等弑君之举。
“屈子倒是通透。”
屈原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否针对张良。
落下狠戾一子后微微抬头看着张良,“嬴启通楚之事,是你泄露给熊启的吧。”
此事易猜,张良也并未想要遮掩,猜出便猜出好了,于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认可了屈原的说法。
“我以巴蜀之功诱之,嬴启自然上钩。”
其实自嬴启秘密建造战船之际,早已将视线投往巴蜀的张良便从上游不时漂下的碎木屑中察觉出来了。
即便嬴启之后再亡羊补牢,在张良面前也已经晚了。
然而张良并未将其告知楚国方面,反而将其作为自己埋伏下的一记先手。
列国伐楚,楚国败局早显,即便能在巴蜀扳回一城,顶多也只是延缓片刻而已。
抵挡不住白起、王翦对于楚国本土的攻势,巴地被破只是时间问题。
更何况,他张良又非楚臣,没有为楚国鞠躬尽瘁的义务。
论出身,张良是韩人,论职务,他拒绝了楚王赏赐,而在靳尚叛楚归齐之后,他理论上又成了齐国的官员。
因此,张良非但没有破坏嬴启的造船大计,反而将计就计,将楚国在巴地的防御全盘告知给了一心想要凭借巴蜀战功重归朝堂中枢的嬴启。
张良能够拿到巴地防御图并不难,作为楚王面前最当红的贵人——右徒靳尚的首席谋主,一地防御的底细,他想要探明并没有多少困难。
可能有人要问,既然楚国控制的巴地早晚会归属大昭所有,为何嬴启甘愿冒着通敌的风险与张良勾结?
问题就出在“早晚”二字上。
早一步,嬴启可以通过巴蜀战功重回中枢,晚一步,他就要继续留在鸟不生蛋的蜀中郡蹉跎岁月。
早晚之差以至于此,嬴启怎么可能不心动?
屈原猜得透张良是如何做到让即将——此时是已经——位居九卿的嬴启肯为胡亥铺路,却猜不透张良此举有何深意。
“胡亥不过边缘人物,根本无力与扶苏一争,扶植他,除了能膈应一下大昭,还有何用处?”
“原来屈子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张良嘿然一笑,并未回答。
屈原脸上的冷笑更甚,但张良不答,他也没有逼问。
自与张良合谋弑君以来,屈原早已感受过张良所谓的“无理手”有多可怕。
在张良做先手的时候,无人能够猜出他要做什么。
只有他的计谋浮出水面,人们才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张良的作用来。
一不小心,所有人都会沦落为张良的棋子。
甚至大多数人从头到尾都不会知道,自己曾被张良作为棋子过。
因为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
有**,就会被张良洞悉,进而被其利用。
屈原也不能例外。
张良不会告诉还在梦想着楚国长存,甚至还想凭借列国合纵共谋大昭的屈原,楚国,乃至天下各国重蹈大韩覆辙的命运早已定下了。
早在张良最后的逆天之举——推动齐楚合盟被破之后,甚至更早,在安邑之战后,天下归昭已成定局。
屈原是张良见过最有远见卓识和果决务实的人杰之一。
不过他心有执念,看不清,或者不愿意看清天下归昭的大势。
张良也不准备刻意点出来。
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从来不是张良的性格。
此时在蜀中为大昭的未来埋下一颗棋子,才是张良先手布局的要点所在。
而与蜀中一样,作为未来暗棋的先手,张良还布置了其他几手。
只是先手无敌的张良还有一点没有搞清楚,令他耿耿于怀。
谶纬中的那个“霸王”,究竟是谁?
第三三零章 唤我摄政
不同于已经逐渐有了秋意的北方地域。
寿春的秋老虎仍然令人燥烦。
但对车队中的两人而言,得以重回寿春便已足够令人满意。
天气上的些许烦扰,根本构不得什么问题。
看着车队缓缓停下,迎接的官员们等了很久,却依然没看到有人从车厢里出来。
当着凶神恶煞的车队护卫们,受了令尹之命前来迎接的楚国官员踌躇良久,最终还是不敢上前。
这些黑衣黑甲黑面,如一块块沉默黑铁的车队护卫显然都是来自于那个凶狠的西边邻居,官员并不想试试昭剑是否锋利。
楚人有多恨昭人,就有多怕。
一场称不上其乐融融,更像是两厢对峙的迎接,就在这样一个燥热的午后开始了。
即便是此前最为乐观的大楚官员们,此时也开始了面面相觑。
一位上了岁数的楚国老贵族本来是兴冲冲地想要来做第一批迎接摄政入寿春的,甚至可能的话,还想做第一位与摄政说得上话的人。
此时受了冷落,心情大为不快。
“祝卜尹不是说摄政毕竟是大楚血脉,就算是要示威也会适可而止吗?”年迈的贵族当然不敢将怒火发泄到对面的车队上,只将炮口对准了身边的同僚。
卜尹祝觉不屑地看了一眼老贵族,对他的沉不住气和欺软怕硬极为鄙夷,“不过是让我等稍等片刻,还未杀人,这不是适可而止是什么?”
杀……杀人?
不至于吧?
听了祝觉的话,不止是问话的老贵族,两人身旁的其他官员勋贵们闻听之后,都不免觉得脖间痒痒的。
风一吹,脖子上更是鸡皮疙瘩四起,几乎感觉到了铜铁的凉意。
毕竟是楚国血脉,楚人也还没开始反对他,不至于就以杀人立威吧?
但如果那人真的要杀人,甚至要杀很多人,整个寿春,有谁可以阻止?
是那个丧权辱国之后自知会受到攻讦,回国之后就闭门不出的公子兰?
是那位痛下罪己诏后,停止了他自上位以来就从未耽误过的朝会,据称一直跪在列王灵位之前的楚王?
众所周知,那位还未下车路面的大楚摄政入城之时,就是楚王下台之日。
如今摄政久久不露面,难道是在等什么?
就在迎接的队伍越发不安,已经有人相顾撺掇着上前试探之时,一声车门开启的轻微吱呀声,打破了场间凝滞的沉闷。
一双做工精良的软履落到地面上,激起了一层浮土。
又轻轻踩了两脚,仔细看着落到鞋面上的灰尘,熊启脑海中不知何故回想起了《昭律》中的一条:弃灰于道者,黥。
在大楚做公子的时候,熊启每与人谈论起此事,都觉得咸阳城中会塞满了脸上有刺字的刑徒。
曾有友人在他赴昭之时笑言,熊启要在咸阳找到一个面皮无恙的暖房小妾都很难。
熊启曾信以为真,直到到了咸阳,才发觉自己是如何井底之蛙。
咸阳人的脸上,哪里有什么刺字。
有的,只是让熊启心惊的自信光芒,还有对昭律无保留的信任。
当一个国家的人民能够完全用法律为准绳来约束自己的言行,所爆发出的力量,以及其中蕴含的凝聚力,是让所有真切感受过昭人的外国人心惊胆战之余,钦佩万分的。
熊启并不想承认,他也是这些外国人之一。
视线从脚上的灰尘上台,熊启眼前的,是脸上也布满了尘埃的楚人精英们。
一场场战场上,和谈判桌上的惨败,让楚人的脸上再也没有当日的乐观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不安,还有……
还有畏惧。
可笑的畏惧。
熊启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无比真诚。
这畏惧,是对自己的吗?
可能有一些。
但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当是自己身周的昭人铁卫,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个令人仅是想想就会脊背发寒的国家。
“摄政在想什么?”
身后的车厢中传来女子清丽的声音。
是郑袖。
原本对这个父王的宠姬,熊启是极为不屑的。
一个凭借着生色娱人,还与靳尚牵扯不清,最后却不得不逃楚避难,这个女人的政治智商在熊启看来几乎不值一哂。
然而不知是因为同为被驱逐出寿春之人之间的同病相怜,还是郑袖直到最后都表现出来的,对父王的忠诚,让熊启有了一丝改观。
总之在同行的这一路上,两人之间冰冷的关系很有了缓和。
毕竟,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他们还要合作很久,很久。
“在想……”熊启犹豫了一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在想来时路。”
或许是这个答案的确出乎预料,身后的车厢中沉默了良久。
就在熊启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而准备迈步上前之时,郑袖的声音又飘荡了过来。
“郑袖也是。”
一丝不同于之前嘲讽意味的笑意,在熊启反应过来之前就出现在了他的脸上,熊启并未借着答话,而是就带着这份笑容上前两步,走向了因自己出现而躁动更多的楚人队伍。
公子兰不在,黄歇……黄歇当然也不在,屈原也不可能在。
熊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空荡荡的。
那些真正的栋梁都已不在,面前的,就只剩下了这些……废物了吗?
看到熊启面上的笑容,前来迎接的官员们,心中总算是松快了许多,为首的老贵族一马当先,一改之前站立时需要搀扶的老态,快步走到熊启面前,“终于等到公子了!我等盼公子,如盼甘霖啊!”
动情之下,老人泪眼婆娑。
受老人突然的加速影响,身后众人愕然之下心底暗骂老奸巨猾,也纷纷加快了脚步,不愿被抛下。
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更显慌乱。
看在熊启,以及随他而来的昭国甲士眼中,对于这些人的鄙视更在心中扎根。
熊启上前搀扶住口称如盼甘霖的老贵族,面上笑容恳切,“昭老不必如此。”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驱逐自己的,你个老不死的也有一份吧。
被称为“昭老”的老贵族被熊启一搀扶,只觉得老骨头都轻松了几分。
然而没等他欢喜过去,就听到熊启冷然的声音响起,对着他,也是对着所有楚人。
“以后,不得称我公子。”熊启耳边仿佛响起郑袖方才的声音。
“唤我摄政。”
第三三一章 三笑
比印象中小了很多。
这座寿春城。
几年前还觉得宏伟的城墙,如今看在眼中却显得低矮而单薄。
受到连日的秋雨冲刷,墙体上斑驳处处,熊启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有杂草在墙体中冒头。
这样的城墙,经受得住投石机几轮冲击?
熊启强忍住叹气和摇头的冲动,继续驾车前行,穿过了城门。
“直入王宫,不须停留。”熊启挺立车上,对驭手,也是对队伍直接下令。
“唯。”
“公子,这……”昭老在熊启的视线中畏缩了一下,立刻改了口,“摄政恕罪。我等在望江楼上已经备好了宴席,只等为摄政洗尘。您看,是否不必急于……”
“昭老糊涂了。”
熊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昭老的自说自话,“郑太后还在车中,如何能不速速进宫呢?”
被斥责为糊涂,昭老面上却丝毫没有动静,只是连连点头,“是了是了,还是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没有理会昭老继续唯唯诺诺如苍蝇般的言语,熊启的目光为寿春的街道,以及两旁店铺所吸引。
准确的说,是被街上来去匆匆的国人所吸引。
与咸阳街头一样,寿春街头的国人同样行色匆忙。
然而不同于昭人显然是有的放矢的繁忙往来,街上本就不多的人们脸上的惶然神色让人知道他们不是在忙碌,而是在躲避。
受到战争的影响,原本繁华的街市看起来民生凋敝,还在坚持开门迎客的店铺就只剩下了零星的几家。
就是这几家开门的店铺中,也只有在偷懒的伙计,和无精打采一遍一遍拨弄着算盘珠的商人。
似乎多拨弄几次,账上就会多出一笔款项似的。
将视线收回,熊启发现昭老竟然还在喋喋不休。
这老头倒是有些毅力。
熊启嘴角拉起,也不知是否是在笑,“寿春粮价如何?”
正在歌功颂德的昭老闻言稍显怔愣,“摄政?”
以为对方是一时没有听清,熊启重又问了一遍,“近日粮价如何?”
“这个……”昭老面有难色,支吾不清。
熊启觉得是昭老不想说,安慰道:“昭老但说无妨,往日种种,在我进城之后便一笔勾销了。”
“摄政宽仁,是大楚之富,只是……”有了熊启的保证,昭老仍是支支吾吾,这让熊启有些厌烦。
难道本摄政的保证都不起作用了吗?
看到熊启明显的不满神色,昭老再不敢隐瞒,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不敢隐瞒摄政,只是……只是老夫从未上街买粮,因此,因此……”
因此不是你不想回答,你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好一个尸位素餐。
“若是没有记错,昭老应该是负责转运周边各县粮食入京以供寿春使用的。可是职司有了变化?”
“那倒不是,老夫职司未曾有变……”昭老额头见汗,在午后热烈的阳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芒,“只是老夫只负责运粮,对于粮食的价格,就不甚知晓了。”
熊启良久怔愣无言。
一个运粮官,竟然不知道市井粮价。
若是在大昭,这样的官恐怕早已被夺职,乃至于因玩忽职守而下狱了吧。
然而这位昭老已经在转运使这一肥差上待了五年,若是没有意外,他或许还会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五年,然后将其交给自己的后辈。
“回摄政,昨日一石粟,大约三千初行钱,麦、稷等谷物略贵一些,但贵得不多。”
粟,是发给官员的俸禄,因此一般而言会作为粮价的标准。
熊启闻言看向了跟在辎车旁低头前行的年轻官员,看他的服色,应该是平民,而非贵族。
这在看重血统远重于江北列国的楚国而言,是极为罕见的。
一个年轻的平民,竟然能够混迹于几乎只有贵族才能出现的官场上,甚至能够出现在迎送队伍中。
年轻人话音刚落,就遭到了昭老的怒叱,“犬彘一般的东西,也敢在摄政面前嚼舌!”
在这些老贵族们的眼里,血统污浊的平民的确猪狗一般,这样的说法在他们心中几乎算不得是侮辱了平民。
去昭国之前,熊启或许也会与昭老一般,对年轻人的插嘴极为不满,即便他回答了熊启的问题。
平民到底还是平民,怎么能贸然插嘴贵族之间的言语?
年轻人面上的愤然一闪而过,咬牙再不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出乎预料的是,熊启并未愤怒,竟是出言问起了年轻人的名字。
“摄政?”昭老面色有些窘迫。
抬手止住了昭老的言语,熊启又对着年轻人问了一遍,“名字?”
为什么他总是得重复自己的问题?
年轻人这才反应了过来,赶忙回答道:“回摄政,在下王澄。”
“现居何职?”
“添为城门郎。”
熊启点了点头,心道难怪。
想来是因为王澄为王宫的城门郎,负责要跟随自己入宫,才得以混迹在迎接队伍之中。
“运转使不知道的事情,小小的城门郎却知道。”熊启语气淡漠,只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并未点评,却也足够让昭老的神色更显惶急。
“近些日子运转粮食政务繁忙,老夫太过专注于本职工作不敢分心,故而才……”
“昭老住口吧。”
熊启原本忍住了没有训斥出口,想着给老者留一点颜面。
但对方竟然还敢以这样无聊的借口为自己辩解,让熊启再也忍不住了。
听对方的口气,昭老竟是想指责城门郎不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一招是熊启没有想到的。
看王澄的脸色,却似乎笑得认命。
熊启胸口一堵,怒极反笑,“昭老可知道,运转使的‘本职工作’是什么?”
“运……运转粮食……”
“说得好!说得真好!”
熊启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了。
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又微觉不妙的笑声中,熊启指着王澄道:“今日起,你便是这个运转使了。”
昭老双眼圆睁,不敢置信之余四下乱瞄,想找到一位往日的盟友来为自己解围。
然而一圈看下去,当着这位新上任的摄政之面,无一人敢于开口。
此时开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只有一点。”没有理会昭老的恐慌,也没有看向其余众人的脸色,熊启只是盯着面露坚毅的王澄笑道:“七日之内,我要寿春粮价降到千钱之内,能做到吗?”
没料到王澄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摄政敢杀人吗?”
熊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回答王澄的,是熊启从腰间拔出的长剑。
还有昭老猝然落地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