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遗诏
散朝之后,扶苏的吐槽仍是停不下来。
又是汉中。
果然又是汉中。
你们拿这个忽悠人熊槐忽悠了整整三十年。
接下来还准备用来忽悠他的儿子熊横。
有没有点人性了?
反正自从汉中被昭国攻占了之后,这地方每隔三五年就肯定会被提起,用来勾引楚国。
主要是因为这个地方对于楚国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重要性相当于河西之地对于魏国。
魏国对河西有多少怨念,楚国对汉中就只多不少。
所以也难怪大昭君臣没啥新意。
因为实在是太好用了。
而楚国也实在是配合。
每次一提起汉中,楚国的态度就是……“嗯嗯嗯,你说的都对。”
也不是楚人不长记性。
打个比方。
如果有人告诉你只要按一个按钮就给你一百万,你按不按?
哪怕明知这很有可能是在耍你。
反正有一百次,我都按一百次。
毕竟,万一呢?
然而这个计谋,很快宣告了破产。
先说屡试不爽的汉中利诱。
事实证明,熊横的脑子比他爹在楚国之时稍稍清醒一点。
给出的回答也很光棍。
汉中?你给我就要。至于废后嘛……我可以试试,但你得先把汉中给我。
那就是没得谈咯。
大昭朝臣们或许都在心中浮现出了一句话:你在想桃子。
面对熊横如此没有诚意的回复,众臣无不义愤填膺。
当年张仪以汉中六百里骗熊槐上当的时候,也是要让楚国先与齐国断交。
那时候没人觉得有问题,如今风水轮流转,昭人便不再愿意了。
都是老双标了。
利诱没了用武之地,威逼的手段也同时遇到了阻碍。
在这里得夸一下老将廉颇。
不再将楚国划分为东西战区的好处很快体现了出来。
集中了全国所有战略资源之后,虽然输掉了洪泽湖水战让寿春面临了两线压力,但将大部分资源倾斜到西线之后,廉颇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做到了将大昭新老两代战神全部阻挡在鄢郢一线的惊人工作。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得到了南国炎热的天气,复杂多变的地形,以及广袤领土的帮助。
在北方都能感受到了酷暑,在南国自然更为让人难以忍受。
而且楚地多沼泽、湖泊,在炎热夏季中也是疟疾等感染病滋生的肥沃土壤。
对于不习惯南国气候的昭人来说,楚国简直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自进入三伏天以来,每日因为天气原因造成的非战斗减员,远远要比楚人正面给昭军造成的损失大得多。
而这还是在已经经过楚人数百年居住,而得到了广泛开发的楚国北方地区,再往南去的话,气候、蚊虫等会更加可怕。
扶苏几乎难以想象历史上的大秦士卒是如何能够克服岭南的艰苦条件的。
王翦与白起对于朝中令其试探性攻击冥扼关的回复措辞不一——王翦老成委婉,白起更为直白——但总体意思是一样的。
去是能去,不一定能回得来。
因为除了前述的气候、地理原因,还不是昭军所要面对的最严酷的问题。
最为令人头疼的,还是甘茂早在扶苏第一次使楚时就提到过的一点:楚国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在广袤的敌境上作战,昭军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当然还是补给。
而在楚国境内,承担补给的道路,别说是跟昭国相比,就连当年的西魏都大为不如。
当然,如今经过扶苏,以及接手后的百里郡守的不断开发,已经具备了较为成熟的交通体系。
然而相比于条条大路通咸阳的大昭,楚国的交通网只能说是蛮荒。
受困于楚国境内的沼泽、湖泊,还有连绵不绝的山脉,以及习惯于宗族各自封闭的民风,楚国一直都不具备建设国家层面公共道路的基础。
随着越来越深入楚境,昭军的补给线也被拉得越来越长,已经近乎于崩断的状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强行逼近雄关之下,那可不就是要冒着全军断粮的风险。
所以虽然在扶苏看来或许两位将军对于目前的危局稍有夸大,但总体而言,这个激进的战略的确是有着巨大危险的。
再者说,如果非要这么干也不是不行,甚至如果全力以赴,昭国完全有能力攻破寿春。
然而问题是,代价太大,而且这不符合存楚的战略意图。
利诱不吃,威逼又风险太大,面对熊横如同耍赖一般的小手段,英才济济的昭国朝堂难道还真的束手无策了?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早在小朝会定策的当日,就早有人提出了一个稍显下乘的方法。
拟伪诏。
然而这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却被否了。
看来始皇不太喜欢这个下乘的方法。
在扶苏看来,这当然并非是因为始皇有着超出常人的荣誉感。
政治外交,哪里来得多余的荣誉可言。
只能是因为此举虽然简单,但后患太多。
而且大昭能够想得出的方法,熊横那里肯定也早有打算,贸然如此行事,说不得又会落入到令一个圈套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和谈在还未正式开始之际,便陷入了僵局。
这给扶苏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提了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醒。
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僵局是被一个女人打破的。
被一个从楚国跋涉数千里来到大昭寻求政治庇护的女人。
郑袖。
当扶苏亲眼看到这封由楚王熊槐亲笔手书,又经由郑袖交托给华阳夫人之手,最终呈送到始皇帝面前的遗诏时,除了与他人一般的震惊之外,心中却也不无钦佩。
这封遗诏用词简陋,显然熊槐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笔墨浪费。
整封诏书的正文内容只有短短八个字。
“废屈氏,立郑袖为后。”
熊槐写这封遗诏的用意如何,或许已经成了个谜。
有人相信这是因为熊槐直到死都念念不忘郑袖的妩媚,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被郑袖所迷惑,不惜出卖整个楚国,也要让心爱的女子离开咸阳,回寿春做她念想了一辈子的王后,如今的太后。
但包括扶苏在内的一小部分人还是愿意相信,这是熊槐仅凭借从华阳夫人所带给他的破碎信息中独立推算出接下来两国的局势,最后做出了这样一个能够最大限度保留楚国有生力量,以图日后东山再起的举动。
这就是扶苏之所以会感到钦佩的原因。
以扶苏能够处在前线,毫无迟滞、疏漏的消息获取能力,也要在身边多位谋士的梳理帮助下,才得以能够清楚昭国想要留存楚国,以牵扯山东列国的意思。
而被深锁宫中的熊槐,却仅凭着大战之后的三言两语,竟然对昭王的意图便猜了个大概。
你的敌人,永远是最了解你的人。
这句话在熊槐与始皇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非但如此,熊槐甚至极有可能因为了解自己的儿子,猜测到了熊横可能采取的反对手段,提前给郑袖留了一封不但可以用来帮助她逃离藩篱,还能一举打破僵局的遗诏。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报复屈氏,以及屈原的意思?
很可能是有的。
钦佩之余,扶苏还是有些遗憾。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为何要到了最后难以挽回之时,这位楚王才真正展现出了他那令甘茂这等老狐都称赞不已的能力?
若是这份敏锐得令人脊背都稍有发寒的洞察力早早发挥哪怕只有三成,武关之谋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被所谓的亲情蒙蔽了双眼?
还是太过自信,不认为昭王,乃至屈原会对他下手?
扶苏甚至还忍不住考虑过,是否熊槐同样在利用这样的机会,想要将昭国的目的暴露出来,以此刺激列国合纵,只是在最后却被屈原的刺杀给破坏了?
毕竟在当时,虽有严关在前,熊槐还是有些机会逃出生天的。
如若真的让他跑了回去,天下局势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熊槐毕竟已死,这猜测最终却也只能是猜测罢了。
更让扶苏感兴趣的是,熊槐所留的遗诏,真的只有这么一封吗?
虽然只偷带出一封遗诏来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但万一呢?
之所以说匪夷所思,是因为熊槐所受到的监管是十分严格的,除了昭王以外的探访者,甚至包括华阳夫人在内,都会受到严格的搜身。
当然,夫人所面对的搜身不过是装样子而已。
可郑袖的不是。
脱光衣服之后,郑袖还有哪里可以藏得住这封写在衣服内衬上的遗诏?
扶苏坏笑着看向那封被始皇看过之后就扔到桌上的,如同碎布片一般的遗诏。
看来王上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请大王准许郑袖带着小公子回到寿春。”
扶苏止住了那点古怪心思,将视线放到了正长跪于地,恳求始皇放行的昭王身上。
“有郑袖作为太后处在宫中保护,小公子继位之后,也不会落入歹人手中,妾也能安心一些,请王上成全。”
说得真好。
扶苏差点忍不住击节赞叹。
第三零三章 烈日当空
郑袖所言,有什么值得扶苏击节赞叹的?
母亲说自己想要保护孩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问题并不是关于母亲,而是关于这个还不会讲话的孩子。
这个孩子将要成为未来名义上的,半个中原的主人。
保护他,既是一种责任,同时也是一份巨大的权力,一份足以惹来所有人垂涎的权力。
这份权力,熊启会垂涎,屈氏当然也会,就连一向风光霁月的春申君,也不会无动于衷。
昭王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不能自己去掌控这份权力,这就意味着他需要一个值得信任中间人。
原本这个中间人会同样出自扶苏或者熊启,但这两者,说实话都有些不足。
实际上,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任何人独享这样的权力,短期或许不会如何,长期来看必然会造成各种问题。
解决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制衡。
想透了这一点,再来揣摩郑袖方才的话语,就很有意思了。
表面上,郑袖方才是在陈述自己身为母亲,对于幼子安全的担忧,这是为人母者自然的心思,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然而实际上,郑袖借此在向昭王说明,无论他到时候派去做大楚摄政的人是谁,也无论楚国的大族们到时候如何争权夺利,未来的小楚王都会被她保护起来。
如此一来,昭王便不用担心熊启——如果最终决定摄政是他的话——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等于是在向昭王证明自己可以作为那个制衡的棋子。
也就是说,她在楚国,要远比如今在昭国平白浪费粮食有用得多。
在失去楚王之后,这个女子在大昭也不过就是个稍有姿色的平凡女人罢了,但身为未来楚王的母亲,大楚未来的王太后,她在楚国却可以做到至关重要的制衡作用。
甚至昭王还不必担心她的失控。
在汹涌的楚国朝局之中,楚王宫不过是一块悬浮的孤岛,没有昭国在背后的保护,郑袖轻易就会被楚国中的势力撕碎。
之前她被迫逃楚,便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十有**还是楚王熊槐教给她来说的。
不是扶苏不认为女子有这等能力,而是就郑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她虽然的确有些小聪明,对于争宠更是有着十足的天赋,但郑袖显然并不具备太过令人欣赏的政治智慧。
如果她真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也不会将所有期待都放在靳尚身上,最终导致自己完败于对于政争并非一流好手的春申君手中,而被迫远逃大昭了。
不得不说,无论出于何等真实目的,熊槐对这个爱姬还真是仁至义尽了。
不但给了她立大功的手段,连此后的后路也都铺好了。
只要昭王同意放行——目前来看,这可能性很大——在此后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郑袖都可以在太后的位置上安享晚年。
当然,前提是到了那时昭国还没能做到统一。
不过即便是楚国灭亡,身为一国太后,不愿激起民变的始皇帝也不会对她过分苛待。
果然是个好丈夫。
至于是不是个好国王……
难说。
通过观察王座之上那位的表情,扶苏几乎可以肯定,郑袖,或者楚王的谋划是起到了作用的。
果然,听完郑袖之语没过多久,王上便点起了名。
“扶苏。”
“儿臣在。”
“护送郑夫人母子归楚之事,便交给你了。”
“唯。”
这是要让将郑袖母子作为和谈筹码的一部分,令其与稍后赶赴楚国和谈的使团一起,回归楚国了。
郑袖闻听此话喜上眉梢。
这就是答应了。
“谢过王上,谢过公子。”
郑袖情难自已,激动之下连连行礼。
能够重回以国母之尊重回楚国,更重要的是能够将自己的孩儿要回,并且得以远离那个可怕的小姨子,郑袖自然是高兴的。
面对郑袖几乎失态的激动,始皇轻轻点头,便让郑袖退下。
而扶苏则对郑袖回了一礼,“夫人不必多礼。”
日后到了楚国还要多打交道,以郑袖的小心眼,此时不恭敬一些,日后若是她突然想起此事,觉得受了侮辱便不美了。
虽然还要指望昭国保护的郑袖不敢对大昭长公子,未来的太子扶苏如何,但以一国太后之尊,使点小性子来,也够人折腾的。
行事谨慎为上,扶苏在这样的小细节上也不愿意得罪女人。
等到郑袖施施然离开大殿,扶苏看向一旁熊启的表情,便多了几分戏谑。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熊启,此时神色中依然没有多少值得关注的色彩,只是扶苏可以清楚从他略显铁青的脸上察觉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恐怕这个过去几日里趁着和谈陷入僵局而上蹿下跳、盘算不停的昌平君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打破他如意算盘的,竟然不是始皇帝,也不是直接对手扶苏,而是他那位已经过世的亲生父亲。
除了几个明显释放的烟雾弹,这两年来,昌平君在大昭的人际关系,似乎并不如扶苏所想的那样匮乏。
没等扶苏多想,昭王便做出了散会的指示,于是他便只能放弃接着看好戏的想法,跟着诸位重臣一起出了殿。
从殿门口穿上鞋履,扶苏刚直起腰,却看到了面前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熟悉面孔。
“公子,虽老夫一起走走?”
“甘相相约,扶苏怎能不从?”
甘茂哈哈一笑,微微侧身请扶苏与自己并肩而行,后者拱手行礼之后,自然上前了几步。
两年多前,也是在使楚之前,自己同样曾与甘茂一起走过这一段路。
两年时光,并不足以改变咸阳宫的大体外观,甚至远处那一排排种植齐整的,扶苏叫不出名字来的树木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同行的二人,却变了许多。
当然,这不是指扶苏的身高又比两年前多了几厘米,也不是甘茂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公子可还记得,那年,也是在这条直通宫门的路上,老夫曾对公子多言了几句。”
既然是闲叙,甘茂自然而然地便提起了那一日的交谈。
“当然记得,甘相当日的一番指点,令扶苏受益匪浅。”
“是吗?老夫还以为公子讥笑甘茂杞人忧天呢。”
嗯?
扶苏微有诧异,看向甘茂却发觉他面上不似作伪。
不过这等老狐,即便面上看不出来,扶苏却也未必会信以为真,“甘相说哪里话。若非是甘相不吝赐教,扶苏对于使楚之事还是心中忐忑。”
这当然是真心话。
甘茂想起那时候虽然可以装作老成,但仍依稀可见稚嫩的公子,久违地真心笑了,“如今,却没了忐忑吧?”
想起自己的心态变化,扶苏也笑了,“那是自然,一而再,再而三,便也习惯了。”
可不习惯了吗?
这都是第三次了,要还是跟第一次那样忐忑不安,扶苏可就真的一点进步都没有了。
而且这几年来,扶苏更是亲身参与过数场大规模的战役,也曾亲身作为使者主导过一场决定天下格局的大和谈,甚至还领兵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大胜名将项燕。
不知不觉之间,扶苏在面对名臣良将之时,心中的那份隐隐的不安,早已被替换为了强大的自信和骄傲。
这当然是与四周昭人的耳濡目染分不开。
那份睥睨天下的豪情,扶苏自认为虽然不比始皇,却到底也照猫画虎,为自己临摹得了几分。
“若无意外,自楚国归来之后,公子便可再进一步了。”甘茂右手食指向天空轻轻点了一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顺着甘茂所指,一轮烈日当空。
却比不得听到这句话之后,扶苏心头的火热。
虽然早就对此有了预料,但真当这句话从甘茂这等重臣口中得到证实,扶苏心中依然升腾而起一股自己都不曾预想过的热度。
始皇所立的王太子。
未来那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的皇太子。
那个一直压在扶苏心头,如同死神诅咒一般沉重的沙丘遗诏,在这样堂而皇之的太子之位前,不堪一击。
“甘相之恩,扶苏不敢或忘。”
这言语之中所说的“恩”,当然并非是扶苏知道了那日甘茂与始皇在深宫中的密谈,扶苏要有这本事,早就……被始皇剁碎了包饺子了。
而是一直以来,甘茂对自己的帮助。
远到当日使楚之前的教导,近到留城之战中劝服齐王与君太后,再到刚才主动为自己点出始皇的心思。
扶苏并非心性凉薄之人,该记着的恩,怎么也不会忘掉。
从扶苏言语中听出了真诚之意,甘茂早已坚硬如铁的心头也不由流过了一道热流,“但为国事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说是这么说,从甘茂不由自主翘起的唇角,扶苏还是能看出甘茂的些许欣慰。
“老夫不揣冒昧请公子同行,其实是想向公子举荐一个人。”闲聊结束,甘茂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可是与使楚有关?”
“公子通透。”
第三零四章 水能覆舟
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看着床上睡姿奇差无比的魏无月,扶苏只能浅笑摇头。
今天是定好的赴楚和谈之日,无月昨晚缠了自己半晚,心心念念要在今日早起送行,结果到了时候,却怎么都起不来床了。
扶苏轻轻在魏无月的额上点了一口,听着对方嘴中语意不清的呢喃声,笑着离开了床榻。
刚出门口,就见到了自己的另一位妻子。
赵灵儿婷婷立于晨光之下,此时并未看向推门而出的扶苏,而是微微仰着头,似是在寻找清晨鸟鸣来处。
听到门扇的动静,赵灵儿灵活地半转过身,看清扶苏略显惊讶的面容之后,绽放给了他一个久违的微笑。
与这微笑一般温暖的清晨微风吹动了发丝,赵灵儿稍显妩媚地随意将有些凌乱的鬓角捋到耳后,“我送送良人。”
即便心中有些许阴霾,也为这不经意间的美冲淡了,扶苏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好。”
不同于贪睡的无月,勤练武艺的赵灵儿是早起惯了的。
在生下嬴澍之后,赵灵儿甚至没等月子过去就已经恢复了晨练的习惯。
因而已身为人母的赵灵儿,体态却依然如二八少女一般轻盈,身材虽有丰腴,却毫无累赘之感,只为她的内媚再添一分诱惑。
感受到扶苏略有灼热的目光,赵灵儿脸颊微染红霜,却毕竟没有因害羞而低下头去,略施粉黛而更显妖娆的清丽面容反而大胆扬起,“良人在想什么?”
想着会被404的事。
扶苏笑而不答,只轻抬着眼前佳人的下巴,将双唇印了上去。
良久微分,却见赵灵儿双目缓缓睁开,两颊上的红色却淡了下去,将显然是精心设计的妆容展露得淋漓尽致。
有的人天生不适合化妆,比如魏无月。
再精致轻微的妆容,也只能遮蔽她原本的天生丽质,反而会破坏那份难得的纯真干净。
也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化妆。
就比如眼前的赵灵儿。
原本赵灵儿美则美矣,却英气太重,总让人忽略了她的秀美。
而如今在这幅看起来就是量身定做的妆容映衬下,原本的英气被藏在了角落,只将她身为女子的媚意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便是足以令君王不早朝的妖媚了吧。
若非行程不可改,扶苏真想回去睡个不闭眼的回笼觉。
“良人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赵灵儿笑容妍妍,将扶苏轻捧着她的右手拨开,握在手中。
“好大的胆子,竟敢调笑起本公子来了,当罚。当重罚。”扶苏夸张地提高了声调,将赵灵儿顺势抱起,在她的清脆笑声中原地转了两圈才放下。
“公子要怎么罚妾呢?”才被扶苏轻轻放下,赵灵儿并未松开抱着对方腰肢的手臂,表情泫然欲泣,装得楚楚可怜。
将赵灵儿的脑袋靠在胸口,扶苏笑道:“罚你每日里思我一千遍,念我一千遍,想我一千遍。你可认罚?”
听着扶苏有力的心跳声,赵灵儿从未如此安心,“灵儿认罚。”
此生都认罚了。
便是再多缠绵悱恻,也有终了之时。
从未想过,这段路竟会这么短。
“我这便走了,你回去吧。”
“良人珍重。”
当着门口众多外人的面,赵灵儿毕竟不敢太过放肆,况且她本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说完这么一句道别,转身便回到了门内再不见踪影。
倩影转眼不见,扶苏心中第一次,在还未离开之时便有了思家之意。
转过身,却见蒙毅与王离两人并肩歪头看着自己,嘴中一边啧啧有声,一边摇头晃脑,端的一幅看戏姿态。
张苍虽并未敢与两个公子发小一般肆无忌惮,却也是一脸过来人的理解笑容。
“公子快些出发吧。”相比而言,高进就正常了许多,递上马鞭请扶苏上马,“也好早些回来。”
瞧着高进挤眉弄眼的样子,扶苏没好气地夺过了他手中的马鞭。
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革命?
最后再看了一眼长公子府,扶苏轻踢马腹,“出发!”
今次出使之后,这聚少离多的局面就会改变了,日后扶苏工作的重心便会从沙场转向了朝堂。
在为大昭和这天下的未来奔波数载,自己总算能够停下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
不过眼前至少还有一关要过。
扶苏将还未泛起的思家之情暂时放下,现在还远不是能够休息的时候。
若不想手中握着的一切在不久的未来被那个楚国蛮子都焚为灰烬,扶苏要做的还有很多。
对了,项籍如今出生了吗?
项燕已经照过面了,推算年纪,项籍如今应该差不多有五六岁的样子。
这次赴楚是不是找机会把那个未来的霸王宰了?
反正自己这边就有着能做成这件事的好手。
将视线转向身后的,自齐国归来之后就更为沉默的姜崇在感受到公子的目光之后同样抬起了目光。
嘴角扯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作微笑的弧度,姜崇轻声问道:“公子有吩咐?”
摇摇头,扶苏忍住了叹息,“我听甘相说,先生在齐国得报了大仇?”
姜崇脸上丝毫没有大仇得报之后的爽快表情,眼中原本的凌厉光芒反而被迷茫之色代替,“是的,这还要多谢甘相。”
点头沉吟片刻,扶苏轻声道:“据闻先生是姜齐后裔?”
若在以往,姜崇肯定会仔细考虑扶苏所问有何深意,是否会利用这一身份。
但如今唯一的念头已经达成,姜崇丝毫没有心思多想什么,只是机械般地回答,“是的。”
死气沉沉。
扶苏眉头紧皱,他很了解姜崇如今的状态。
在大仇得报之后,姜崇似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这与七年前他穿越而来之后,心境相差仿佛。
在得知那个世界的假人、朋友、事业、爱情都已与自己再无交集之后,扶苏也曾有过如此的了无生趣。
若非是怕疼,或许扶苏早已选择了自行了断。
那段日子,至今仍是充满了扶苏不愿回忆的黑暗。
而要走出这片泥泞的黑暗,除了自己重新找到目标,他人的指导几乎毫无意义。
“既是姜齐后裔,先生可曾想过复国?”
为田氏所代,姜氏后裔自然不会对此释怀。
然而姜崇的回答却让扶苏略有惊讶,“不曾有过。”
能让这位胸中似乎包含天地的长公子惊讶,姜崇难得有了些笑意,“姜吕无德于民而为田陈代之,复之何益?”
姜齐是姜姓吕氏,始祖为吕尚(姜太公),故而称姜吕,而田氏出自于陈国,故称田陈。
《晏子春秋》中记载晏子预言田陈篡齐的原因时说:“公弃其民,而归于田氏。”
意思是国君抛弃了他的臣民,而齐国将归于田氏。
这是说君王无道,而为国民所抛弃,虽然太史公不赞同以下犯上,称田氏“无大德,以公权私”,但也不得不承认其“有德于民,民爱之”。
这是水能覆舟之说最早的体现了吧。
得到了民众的支持,田陈篡齐远比三家分晋要水到渠成。
不同于晋国六卿之间二百余年的互相吞并征伐,田氏代齐的过程中的波澜要少了很多。
这从田氏在代齐之后甚至没有更改国号中就可见一斑。
田和放齐康公于海上,自立为主,又在齐康公过世之后为周王室封为齐侯,顺利接过了君主之位。
田氏代齐与三家分晋一样,都被认为是礼崩乐坏的最后一步,历来为史家所反感。
因为这标志着周王室的彻底没落,甚至完全失去了礼制的象征,同时标志着原本还遮遮掩掩的春秋时代彻底进入到群雄争霸格局的战国时代。
然而按照姜崇的说法,姜氏丢失掉国家是因为君主失德,因而复国是毫无意义的。
身为姜氏后裔,姜崇的念头倒是通达。
这比“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的某位老妇人确实高了许多。
这是很难得的。
君不见,武功人才均是上品的慕容复是如何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复国,硬将如花美眷便宜了段誉,机关算尽,最后众叛亲离,也将自己逼疯了的。
即便姜氏的确失德,但自家东西被人抢了,还能心平气和地评判自家长辈的得失。
扶苏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否则也不会想尽办法也要延续大昭的国祚了。
若按着姜崇的想法,既然国君失德,那就应该失国,扶苏做这些便没有什么益处了。
姜崇的身形在扶苏的视野中突然高大了几分。
同时,扶苏也有些好奇,“姜氏之中,如先生这般念头通达的,还有几人?”
姜崇摇头苦笑,“如我这般不思进取的,再没有了。”
果然如此。
扶苏心理稍有平衡,看来如自己这般心眼不大的,还是占了大多数。
又闲话了几句,队伍来到了咸阳宫前。
早有一位头戴斗笠的丰腴妇人怀抱婴孩,连一个仆从侍卫都没有带,孤身站在高大的宫门之前等候。
扶苏当先下马,领着身后众人走到妇人面前行礼如仪,“见过郑夫人,恭请夫人上车。”
郑袖怀抱孩童不方便行礼,只点点头,“劳烦公子了。”
第三零五章 五大夫
“慢点吃,又没人与你争抢,何必跟恶犬扑食似的。”
白起看着这个得意弟子翻了个白眼后继续狼吞虎咽的样子,口中骂骂咧咧,咧开的大嘴却怎么也合不上。
看着这个初生牛犊般的弟子,白起又是赞叹又是疑惑。
这小子,这回可要发达了。
只是这狗日的,怎么胆子就能这么大?
平日里自己也没看出来啊。
白起啧啧称奇,又让人给埋头苦塞的韩信上了一盆肉。
能在白起帐中如此肆无忌惮的,自然是韩信。
在留城之战中神秘失踪,扶苏发动近千人都没能在楚国的山川大泽中找出丝毫线索的韩信,不知为何竟在过了近一个月后突然出现在了白起营中。
而且韩信还不是空手来的,此刻被放在白起桌案上那方被衣物胡乱包裹着,还渗着血水的物事,就是韩信这一个多月来辛苦的成果。
艰难咽下盆中的最后一块肉,韩信确认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这才狠狠喷了个饱嗝,抹了抹嘴道:“怎么样,这回能升几级爵?”
能让你狗日的平地飞天,直接升五大夫。
只是看到脸上被抹了一把后油水四溅,却仍挡不住满脸得色的韩信,白起决定逗一逗他。
如此想着,白起吐了口唾沫,故作讽刺道:“昭律说得清楚明白,砍一个脑袋就是一级爵,这么简单的术算,还用得着问我升几级?”
韩信一听之下立刻傻了眼,这还能这么算的?
不过想想竟然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一个脑袋一级爵,军功律自己也是读过的。
可是……
韩信艰难地眨巴着小眼睛,几天没睡而昏昏沉沉的脑袋上,满是问号。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可是项燕的脑袋!”
听到这个名字,白起也忍不住看向了桌案一侧,他早已亲自验过,这个被盐腌过,却仍**得不成样子的脑袋,的确属于那位大楚第一战将。
然而白起却仍保持着不屑的表情,“那不也就一颗脑袋?砍下来也不比旁人重些。”
白起演技虽然拙劣,却足够蒙骗小年轻了。
韩信瞠目结舌,支吾了几句却发现无话可说。
只是难不成自己这月余来的险死还生,竟就是为了一个公士爵?
公士韩信?
听起来还不错……个屁啊!
看到韩信欲哭无泪地抱着头颓唐躺倒,白起再也绷不住了,直乐得捂住肚子爆笑不已。
这个在战事上精明得让他都心惊的弟子,对于常识的匮乏却让人逗弄起来更感乐趣。
听到白起的大笑,正暗自伤感的韩信察觉到了自己或许是被耍了,起身之后怒视着仍大笑不止的无良老师,良久却也为白起的大笑感染,不由也笑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酒足饭饱的师徒,浑身油汗,如两个滚地葫芦一般,笑得十分欢畅。
笑声方歇,白起终于坐直了身子,对韩信道:“这颗脑袋在战后怎么这也能给你换来个五大夫。”
看到韩信咧到耳根的大嘴,白起又恢复不屑道:“不过区区一个五大夫,瞧你乐的那样。战事还没结束,多想想怎么挣来更多的军功才是正理。”
只是听那酸溜溜的语气,便能知道如此年轻的一个五大夫,在军功竞争激烈的大昭,是如何难得的事了。
以白起的高.asxs.、好运势,在韩信如今的年龄,也不过刚做到公乘而已。
韩信挣扎了两下,却发现想要抱着圆鼓鼓的肚子坐起实在太困难,于是干脆侧躺下来,“不是听说公子已经从咸阳出发,不日就将与各国展开和谈么?”
“和谈归和谈,打仗归打仗,不牵扯。”
白起说着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诅咒了一句这见鬼的天气,“和谈一日未正式签订履行,前线就当它不存在,该怎么打还要怎么打。而且从当年的三家和谈中就看得出来,咱家这位公子向来是喜欢边打边谈的。”
相比于出身关中的白起,本就出生在楚国的韩信对于南国湿热的天气并无太多不适,虽然身上同样是汗水不断,但显然并无太多不爽。
“可廉颇守关城颇为有得,急切难下。而且老师不是自己也说了,在这样的天气下,想要打到冥扼,十有**是有去无回么?”
“那都是吓唬朝中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当不得真。”白起挖挖鼻孔,丝毫没有对欺君的担忧,“再说楚国那么大,何必要去打冥扼给自己找不自在。”
楚国的确是大,但是地广人稀的南疆,值得攻占的地方也就那么多,而且间隔极大,更是大多集中在王都附近。
而其余穷乡僻壤的地盘,楚国自己都懒得驻军防守,就是打下来也没人要,得不偿失。
吃饱喝足的韩信在经过一个多月几乎从未有过安枕的艰苦之后,如今只想躺下好好睡上三天三夜,在得知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之后,心神便早已松懈了下来。
他现在连眼皮都几乎抬不起了,对于白起言语中可能的攻略地点更是兴趣全无。
眼见自己的话竟然没了捧哏,白起大为不满,喊了两句之后,却只听到了韩信雷鸣般的呼噜声。
看来的确是累坏了。
跟随楚国败军一路南下,途中风餐露宿不说,还要在群敌环绕之中智取敌将首级。
虽然还未有时间听韩信细说,白起只是想想便能知晓其中的艰难。
赞叹自然是有的。
但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弟子胆大妄为的不安。
为赚取军功,竟然不惜以身犯险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无论是白起自己,还是更早接触韩信的扶苏,都不是喜欢行险的人。
那就只能将其归结于韩信本身的冒险天性了。
叫来亲卫将韩信抱到塌上睡着,白起转身出了营帐。
他还有事要做。
为了接下来的和谈造势,白起决定在扶苏到来之前,给他送上一份小礼物。
章邯辅佐着扶苏拿下了留城之战,韩信孤身傍敌赚了大将首级,他这个做老师的却被人堵在这里,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第三零六章 有原则的张苍
转身摸了个空,扶苏疑惑惊醒,睁开眼看了良久,脑中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已经不在家中了。
伸了个酣畅淋漓的懒腰,扶苏推开窗户向外看去。
天刚麻麻黑,驿站的灯火都还未点亮,离定好的出行时辰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为了躲避白日的酷热,使团选择了昼伏夜出。
既然已经起床,扶苏便再没了重又躺回去的心思,干脆自行做了简单的洗漱,将睡梦中热出的一身汗擦干。
轻轻推开房门,扶苏并不打算吵醒使团中的其他人,准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此地还在昭国腹地,扶苏也不必如何担心自己的安全。
使团本就不赶时间,又为了照顾体弱的郑袖母子,一日行进不过二三十里,三天过去,不过刚到蓝田县境内,距离武关还有着五日左右的路程。
晨间的热度还未完全散去,被白日烈阳炙烤得滚烫的地板,这时踩上去还是微觉有些发烫。
“公子也无心睡眠吗?”
女子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扶苏转头去看,果然看到怀抱着新起名为熊若的幼子,逶迤而来的郑袖。
将斗笠卸下之后,郑袖虽已年过三十却妩媚依然的容颜终于得见天日。
“刚睡醒,出来走走。”扶苏看了眼正躺在母亲怀中睡得香甜的熊若,重新抬起头轻声回答。“夫人没睡吗?”
自从宫门口以来,扶苏就没见过郑袖放下过怀中的儿子,似乎一点都没觉得累。扶苏甚至觉得她会一路将孩子抱到寿春。
看来当日母亲华阳夫人将熊若夺走之举,确实让郑袖后怕不已。
无论她曾在楚国掀起过何等的腥风血雨,也无论她是否曾因为一己私欲施行过何等暴行,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她仍然只不过是一个着保护天性的母亲而已。
“天气太热,若儿哭闹不已,刚刚才哄下。”郑袖稍作解释,又将嘴唇贴在幼子的额上试探了下温度。
不同于刻意调解自身生物钟的成年人,刚过周岁没多久的熊若才不在乎什么昼伏夜出,只管我行我素的继续地保留自己的天性。
不过这就苦了郑袖。
虽然有扶苏特意暂时借予的辎车可坐,郑袖依然没有多少机会能够休息。
明知这其中有郑袖故意做戏的成分,扶苏心中仍不免对其多了几分同情。
“对了,还有一事,我也刚刚知晓,正好说与夫人。”
“请公子明言。”
斟酌了了一下言辞,扶苏对于齐王建近乎玩闹的举动有些无奈,“齐王以薛侯同为诸侯之一,力邀其共赴宛城会盟。薛侯已经答应了。”
靳尚的封地实际上比周、卫等小国还要大,本身又有了薛侯的身份,算作诸侯也勉强够格。
而宛城,则是列国于定下的和谈之地,对外宣称的名头是各国会盟。
其实也算是会盟,因为借着此次和谈,大昭会继续确立自身的盟主地位。
即便郑袖对薛侯靳尚恨意滔天,扶苏也未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来。
郑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以近乎白开水的语气“哦”了一声,“多谢公子告知。若无他事,我就先告退了。”
“夫人慢走。”
行礼之后,看着郑袖转身而去的背影,扶苏略有感慨。
果然还是有怨气的。
否则一心想要与扶苏攀谈的郑袖,不会一提到靳尚就走。
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呢。
那个曾被她寄予所有希望的男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毫无犹豫地背叛了她,令她几乎心丧若死,甚至一度以为保不住自己的骨肉。
恐怕换作任何人,都会将其恨入骨髓吧。
当初有多么爱,如今就都会转成十倍的恨意。
田建也是够恶劣的。
明知郑袖会出现在宛城,还几乎是强迫着靳尚参与,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是因为靳尚虽然名义上归附了齐国,却还保留着大部分的自治权不肯交出,还是因为单纯的只是心中的八卦之火作祟?
在伐楚之后已经俨然以“天下第二”强国自居的齐国,是否想要通过拉入薛侯的加入,来扩大自己在联盟中的话语权?
“公子可要当心这个女人才是。”
不用回头,扶苏就知道这独有的声线是出自张苍的破嘴。
“本公子并非张御史这等好色之辈。”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张苍一眼。
这家伙明摆着就是在暗示自己或许对郑袖有点想法,扶苏哪能给他好脸色。
听闻扶苏略带嘲讽的话语,张苍却毫无羞赧之色,“食色,性也,乃是君子所为。”
我敢肯定告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刚娶了第十七个小妾的张苍,肯定不会同意扶苏的看法。
是的,第十七个。
历史上,早年颠沛落魄的张苍中年之后才开始发力,最终娶了一百多房妻妾。
而如今得了长公子扶苏的看重栽培,张苍更是早早地就在娶妾大业上开始了耕耘,这个记录或许有被破的可能。
张苍好色非常,不过只要他合法娶妾,谁也没法说什么,扶苏对于这等私事,更是没有过问的意思。
只是稍稍有些佩服。
回家这几日里,只是喂饱两个妻子,就让扶苏有些不支,真难以想象张苍是怎么做到在有如此多女子嗷嗷待哺中,还能做到精神矍铄的。
有如此好色的张苍在身边,扶苏会不会担心他对郑袖起了歹念?
完全不会。
因为张苍虽然好色,但却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绅士。
简单来说,就是他只对从未生过孩子的少女感兴趣。
无论对方如何美艳,只要怀过孕、生过孩子,那么就不会出现在张苍的食谱中了。
这也是为何张苍需要娶那么多小妾的原因之一了,因为所有的姬妾只要给张苍生了孩子,就不会再得到他的临幸了。
而另一个原因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张苍喜食人乳。
《史记》中记载他“老,口中无齿,食人乳,女子为乳母”。
意思是张苍晚年牙齿掉光了,但常年坚持喝人乳,养了很多女子作为奶妈。
这或许也是这家伙能够活到104岁高龄的原因吧。
摇头摒弃这些杂念,扶苏示意张苍一起走走,“张御史找我有事?”
第三零七章 想挑拨的扶苏
跟上了扶苏的步伐,张苍忍住了继续将话题引到郑袖身上的打算。
虽然公子或许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受过数次深刻教训的张苍也难得地决心闭上了嘴巴。
偶尔调笑一下还可以,再多口舌,不用公子如何,两位公子夫人日后也不会让自己好过。
张苍伸手低头,躲过了路边的树枝,他一米九几的身高,在这个时代真就如同巨人一般,一米八几的扶苏都要矮他半头,“苍是想问公子,对于列国分楚一事,可有定见?”
对于和谈主要目标,小朝会上其实已经商讨得很细,甚至具体的条款都已经列出了个大概。
不过张苍一方面没有参与小朝会的资格,因此需要从扶苏这里得个准信,一方面也是因为虽然主要目标已经定下,但实际上很多条款的商定其实还需要扶苏自己敲定。
毕竟按照此时的通讯手段,要想时刻与咸阳保持联系,是根本做不到的,因而作为代王出使的使者,扶苏手中其实握有非常巨大的权力。
如果不考虑后果,扶苏完全可以把天下格局搅得天翻地覆。
总算张苍还有点眼力劲,没有再多纠缠,扶苏稍感满意,“齐国出力最大,又离我国最远,自然是要占去大头的。”
齐国出动的兵力、耗费的粮草辎重、打下的国土面积,都是列国中除了昭国以外毫无疑问的第一。
留城之战,包括扶苏在内的各国都要承齐王的情,再加上洪泽湖水战的大胜,齐国占去大头是理所应当的。
这同时也很符合昭国远交近攻的大战略。
蝉鸣声沸沸扬扬地从一旁的树上突然响起,几乎遮挡住了张苍称是的声音,“这是自然的,不过赵、魏之间该如何安排,以及是否要分润一部分给周、卫两个小国,公子又是如何想的?”
张苍没有纠结在齐国身上,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两个最容易引起争端的事项。
赵魏两国都想要通过楚国的土地来“回血”,可是蛋糕就那么大,又被昭、齐两国占去了大部分,剩下的那点,更是令人眼红了。
钻过一个拱顶,扶苏两人走出了使团休憩的院落,眼前出现了一座凉亭。
两人走进凉亭坐下后,扶苏眯眼享受着微风轻拂片刻,才重新睁开双眼,“赵魏之间牵扯纠纷太多,还是让他们先自行商讨。至于周、卫,此次也有出力,当然是要分润利益的。”
给周、卫等小国分润一点利益,目的是将他们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不要看着两国国土面积虽小,但在关键时刻,他们却能帮助大昭起到极为重要的牵制作用,或者干脆作为大昭在国外的粮仓。
张苍张嘴欲言,扶苏伸手挡住,“你是想说任由赵魏自行商讨,对我国掌控局势不利?”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扶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解释道:“并不是完全撒手不管,而是先让他们之间.asxs.争执,再在他们互相妥协之前插手,把水彻底搅浑。”
“公子是想挑拨两国的关系?”
不愧是张苍,立刻就猜中了扶苏的目的。
“不错,若无意外,来年当会赵国用兵,若能成功挑拨两国关系,自然大有好处。”
赵魏相依唇齿,当年白起在上党三年不得出,与魏国在背后的全力牵扯是分不开的。
而在其后的伐赵之战中,若无魏无忌的窃符救赵,恐怕此时的赵国都城都已经被攻破了。
然而张苍却对扶苏的意图有些不同想法,“赵魏两王,以及国中重臣都非蠢才,即便两国之间有再度龌龊,真到了存亡关头,到底还是会联合一体的。”
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扶苏当然不会考虑不到这么浅显的问题。
“那若是利益足够巨大,同时分割得不够干净呢?”
扶苏话里有话,让张苍有些好奇,“可否请公子明示?”
“彭城交给赵国,如何?”
张苍先是眉头微皱,搞不懂扶苏此举何意。
彭城是楚国北疆重镇,又是最大的粮仓所在,本身具有着经济与地理两方面的巨大利益,自然是个香饽饽。
然而彭城与赵国之间隔着大片的魏土,对于赵国而言是属于一片飞地。
原本妥善的方式应该是将其交给魏国的同时,从魏国北境分割出一部分城池土地来交换给赵国。
而扶苏此时提出要将其直接交给赵国管辖,与一般情况不符的同时,其中也包藏了不小的祸心。
然而没有用多久,毕竟对天下格局了熟于胸,张苍到底还是反应了过来。
“公子果然计谋高远,扶苏佩服。”
扶苏笑着摆摆手,没有将功劳全部揽给自己,“此计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司马德佩所献。”
司马德佩便是司马珩,也就是老国尉司马错嫡子,司马靳的父亲。
正是那日甘茂向扶苏所举荐的人。
原本在一向支持扶苏的老国尉过世之后,司马珩还打着等等看的心思,而如今事态进展太快,扶苏距离得封太子之位都已近在咫尺,司马珩便断了观望的想法。
若还要等到扶苏成为太子之后再正式投靠,怎么看都多少有些晚了。
而且因为当时拒绝了扶苏隐约的拉拢,即便两家关系紧密,司马珩仍没有直接拜访,而是走了甘茂的门路。
当然,在咸阳有着正式职司的司马珩此次,并未跟随扶苏一同赴楚,只是在临别之前为扶苏献上了一策以做敲门砖,并且顺便证明自己的价值。
司马珩的正式投靠,是让扶苏很高兴的。
但却不是因为司马珩本身的能力。
身为中大夫的司马珩本身,自然有着不俗的能力,这从他献出的第一策就能看看得出来。
但更为扶苏所看重的,自然还是其人所能代表的,老国尉的门生故吏们的能量。
司马国尉亡故不久,这些还未随着时间逐渐冷淡下去的关系,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惊人能量,才是司马珩投靠所真正代表的意义。
第三零八章 爱喝酒的李信
在昭国境内行进之时,充作扶苏一行护卫的,除了高进所领的扶苏本人的侍卫之外,就只有各县所调拨出来进行保护的地方县兵。
毕竟昭国腹地承平已久,安全性很有保障,并不需要有特定的军队护卫。
但在除了武关之后就是战区,虽然已经都沦为了昭国的实际占领区,但毕竟数月前都还是敌境,此时还有零星的叛乱。
因而在出关之前,一支调拨自蓝田大营的,共三百余人的军队就被安排到了扶苏麾下,作为护送使团的军事力量。
三百人虽然算不上多,但配合上原本充当护卫的一百多人,接近五百装备精良的小型部队,已经算是一支实力强横的武装部队了。
只要不正面对上正规的大规模军队,即便是用来应对小规模的武装冲突,也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作为使团的护卫,他们更多只需要负担起依仗的作用而已,至多也就是应付一下因为战乱而起的零星盗贼罢了。
当然,聪明的盗贼自然会选择躲开这样一支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队伍。
而率领这支前来护卫的队伍的,同样是一位扶苏的熟人。
因军功而新晋为官大夫爵的李信。
发小见面,几人自然又是一番把酒言欢,论起当日在扶苏喜宴上,众人的一番玩闹与豪言,俱是开怀大笑。
“原本还想着去寿春见一见那个曾扬言要将我留在楚国的老将项燕,不曾想却先被公子遇着了。”
李信端着酒爵的手臂有些摇晃,显然已经喝得有些上头,“留城之战,公子当真是令世人震惊不已。连我这个深知公子用兵之能的人,都有些难以置信。”
扶苏听得有些汗颜。
他能有多少用兵之能。
能够战胜项燕,其实他并不太吃惊。
看看己方战将的阵容吧。
先不提争议较大的赵括,叫得上名头的将领就有“大秦最后一位大将”章邯、“兵仙”韩信、武襄君乐乘等人。
其余嬴显、李放等人也是能跟项荣比拟的虎将。
扶苏自认为自己的功劳无非就是将这些人捏合在一块儿而已,真正上阵杀敌作战的,还是这些人。
不过扶苏也没有在李信面前谦虚。
这就是身为领导人的好处了。
底下精英们的功劳都归于领导,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上次听说,你跟随蒙将军在打宛城,怎么回的蓝田?”
场间没有外人,李信也没有遮掩,直接解开了上身的盔甲,将右肩的伤疤指给了扶苏看。
“宛城之战后本是要依令继续南下的,孰料在一次运送补给时遭了埋伏。”
说着李信还当场转了个圈,保证在场众人都能仔细看清他肩头的伤疤。
伤疤看起来还很新,的确是新近受的伤,而且受伤部位有些危险,很有可能造成手臂残疾,这对武将而言是几乎致命的。
李信却在公子等众人看清之后,满不在乎地重新穿戴齐整,在公子与王离的询问中大咧咧笑道:“男儿马上建功名,哪有不受伤的,我还嫌伤口太少,不够炫耀的。”
说着,还将手臂来回画圈,以示意自己已经无恙,“而且这点小伤,其实本不必回国修养的,我如今这不是好好的吗?”
“蒙将军也是爱惜你。”扶苏看着李信的样子,无奈笑笑,“将来是要做大将的,不好再如此鲁莽了。”
“李信省得,蒙将军也多次提点过。”李信嘿嘿一笑,左右看看发现突然少了一人,“蒙毅狗日的呢?莫不是喝了一半让我给吓跑了?”
“就你那半杯就倒的量能吓跑谁?当日也不知道是哪个,竟在公子赴宴之前就喝得不省人事,事后还非得让公子跟他补上一爵?”
人都经不起念叨,这边李信刚刚提起,那边蒙毅便抱着两大坛美酒便又回来了,顺便毫不客气地戳着李信的痛脚。
酒量不好还特别爱喝,当日酒宴上更是早早睡了过去,错过了扶苏的一番鼓励,和众人的共同举杯。
这一直是李信引以为憾之事,此时再被蒙毅提起,李信的脸上仍是火烧一般挂不住。
“好你个蒙二,近来是越发张狂了。今日不喝倒你,小爷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哪个怕你就是瘪怂!”蒙毅自然也是不甘示弱。
都是自家亲友,两人的打闹也没人在乎,王离更是咋呼着也要加入,樗里偲却一脸不屑,丝毫参与的兴致都没有。
而一旁的张苍本就是“酒囊饭袋”,听闻有人要斗酒,自然也忙不迭地想要加入。
李信是个“人来疯”,更多人来凑热闹,他高兴还来不及,哪有拒绝之意,顺势又邀请上了扶苏,“公子何不同乐?”
同乐你个大头鬼。
扶苏白了李信一眼,却没给李信造成任何心理压力,反而更为嬉皮笑脸,“公子?”
行,你逼我的。
“来来来,今日就让尔等见识一下,何谓海量!”
喝惯了现代高浓度白酒的扶苏,还真没把如今这些酒精含量只相当于果酒的酒水放在眼里。
李信还没来得及对成功将公子拉下水得意,就很快被扶苏骂得找不着北了。
“喝干净咯,你隔这儿养鲲呢?”
众人哄笑不已。
鲲之大不知几千里远,公子以之作比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看着杯底的一点残余,李信哭笑不得地只好端起来喝得干干净净。
“瞧你这酒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整人造瀑布呢!”
李信干瞪着小眼珠子,没敢还嘴,只能小心地将酒爵端得平一点,不敢再肆意漏酒作弊。
然后就当李信在扶苏的虎视眈眈下正准备举爵喝下另一爵之时,却被扶苏按住了胳膊。
李信稍有感动,以为公子终于良心发现,不忍他一个大病初愈的伤患多喝。
随后,就见扶苏从自己的酒爵中倒出了些,给李信未完全满添的酒爵添平了,“你在这儿跟我玩空城计呢?”
接连的打击,让李信方才那点小得意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自觉难以走出营帐了,连忙哭丧脸道:“公子,我错了。”
“错哪儿了?”
“哪儿哪儿都错了。”
第三零九章 白面微须
马车颠簸了一下,将睡得香甜的扶苏从梦中惊醒。
微微眯着酸胀发疼的双眼,昏沉的脑袋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周围的景致分析完毕。
“公子醒了。”不出意外,在扶苏醉酒之后在他身边照料的人自然是梅子酒,“喝了这碗醒酒汤,会舒服一些。”
梅子酒一手端着陶碗,一手搀扶着扶苏靠在车厢上坐了起来。
接过梅子酒手中的陶碗,将其中略带苦味的液体一饮而尽,扶苏按着两侧的太阳穴,才感觉回过了魂。
“什么时辰了?”马车轱辘碾过路面的隆隆声从窗户传来,震耳欲聋,令扶苏眉头紧皱。
梅子酒先是接过空碗放妥当,这才轻声回道:“刚过了丑时一刻,公子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扶苏“嗯”了一声,刚准备躺下,却听到窗外狂风大作,间或伴随着闪电。
看来是要下暴雨了。
果然,高进从车窗探了个脑袋进来,见扶苏醒着,连忙请示:“公子,暴雨将至,是否先找个地方歇脚?”
高进的大嗓门直吵得扶苏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头都快要炸开了。
梅子酒气得瞪了高进一眼,用气声喝道:“你小点声儿!”
自知理亏,高进赶忙捂住了嘴,小声道:“公子,暴雨将至,是否先找个地方歇脚?”
让你小声,又不是让你重复一遍。
扶苏脑袋更疼,只觉得自家这个侍卫统领是不是该换一个脑子清醒一点的。
“你在附近找个能躲雨的地方就是,不用再来问了。”
扶苏叹着气摆手,让高进自行处理就是。
“诶,诶,公子歇着,进告退。”高进依然捂着大嘴,学着梅子酒轻声答话。
原本以为总算能再歇会儿了,没成想高进的大嗓门刚一离开窗户就又炸响在了空中。
“公子有令,暂停前进,先找个躲雨的地方!”
脑袋又是嗡地炸响,扶苏紧紧捏着被褥,两眼乱瞄,四处找刀。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习惯了,还是醒酒汤起了作用,这一次的炸响比方才轻了许多。
然而被高进这么一吵吵,扶苏是彻底没了睡意。
不想勉强躺着,扶苏推开身上的薄衾,直坐了起来,“梅姨帮我梳洗一下吧。”
梅子酒应了一声,命人拿来一条浸透了凉水的毛巾,为扶苏细细擦洗。
当梅子酒擦洗到自己的下巴时,感觉着胡子的刮蹭感,扶苏强忍着让梅子酒找个刀片来为自己剃须的冲动。
前一世,扶苏就很不喜欢留胡子,然而这一世却由不得他了。
倒不是因为剃须刀没有发明这种小事。
而是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上的零件部位,包括毛发在内,都是不能随意剔除的。
要不然也不会有耐刑——强制剃掉鬓角胡须——这种比髡刑略轻的刑罚了。
髡刑是强制剃掉犯人部分或全部头发的刑罚,与耐刑一样,属于比较常用的耻辱刑。
实际上,在昭国的刑罚体系中,耻辱刑的应用范围是十分广泛的。
还有一种很少被提及的耻辱刑,叫做“说刑”。
是一种用言语令人感到羞辱的刑罚。
简单来说,就是痛骂犯人,让他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感到羞耻。
这种对施刑人有着一定要求的刑罚还不是谁都能享受的。
能够“享用”说刑的,一般都是吏员,也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公务员。
在这些吏员犯下比较轻微的错失,比如渎职,却不构成严重犯罪时,就会由他们的直属上司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还有几公斤口水,将他骂一顿。
有时候,整个部门的同事也会参与进来,一人一句,进行群体批判。
所谓的社会性死亡……
这种刑罚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有趣,但实际在对荣誉看得往往比生命还要重的这个时代,各种耻辱刑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惩罚了。
这也是许多古装剧让扶苏感觉古怪的原因。
剧中除了老年人以外,几乎都不留胡须,难不成他们都受了耐刑……
总之身为大昭长公子的扶苏,是绝对不能对自己的胡子动手的,只能忍着让它们慢慢长起来。
如今这不长不短的胡茬,真是让人难受。
不过在如今的审美中,这叫做“白面微须”,美男子的很……
不能刮胡子,也不能剪头发,如今自然是没有洗头房,不是,理发馆这样的地方。
但不代表没有美发师。
不但姑娘小姐们需要人照顾自己的一头青丝,汉子们的秀发也同样是需要仔细打理的。
只是这些美发师却大都在高门大户中。
比如此刻为扶苏擦洗干净脸庞后,捧起扶苏的“秀发”仔细盘起的梅子酒,就是此中好手。
因为只是为了方便活动,而非要出席正式场合,梅子酒并未给扶苏戴上正冠,而只以普通居家时所戴的贤士冠箍起头发,再以白玉簪子固定。
即便只是居家所用,梅子酒依然没有草草了事,看似简单的发冠,却也可见功底。
刚刚将发冠戴正,扶苏还未换上外裳,就听得雨滴砸到了车顶的声音。
初时还稀疏,未过多久,便密集了起来。
密集的雨点与雷声交织不停,看来是有一场豪雨。
“找人撑把雨伞去郑夫人那里,小儿体弱,别淋了雨。”
扶苏在梅子酒的服侍上换上了稍微厚实些的外袍,想了想吩咐了一句。
“唯。”
应了一句,梅子酒对窗外吩咐了一句,然后在雨幕更大前关上了窗。
转过头将车厢中的灯火调得更明一点,梅子酒对穿戴齐整的扶苏回道:“已经吩咐下去了,公子放心。”
“嗯。”
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扶苏稍微伸了个懒腰。
此时,马车逐渐停了下来,接着有人敲了敲车厢,“公子,到地方了,请下车休息吧。”
是高进的声音。
听这能盖过雷霆的声音,应该是又把梅子酒的警告给忘了。
正好扶苏也已经收拾齐整,便推开车门踩着凳子走了下去,身后梅子酒撑着雨伞跟随。
眼前的这座看起来占地不大的建筑,应该就是高进所选的避雨之所了。
风雨大作,将夜晚的视线遮挡地更是晦暗。
走近之后扶苏才看清了大门上牌匾上的字,然后木然立在了当场。
第三一零章 兰若寺
兰若寺。
这么三个大篆在不时闪过的雷电照耀下忽明忽暗。
扶苏突然有些冷。
这里面莫不是住着个聂小倩?
“公子?公子?”
“嗯?”
扶苏转头看去,身后的梅子酒等人都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显然是不知道为何他在门前突然停了脚。
寺门早已大开,里面也被高进手下的侍卫们检查了个通透。
大昭长公子与未来的楚王即将落脚于此,侍卫们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安全隐患。
早在门口等着迎接长公子的寺中主持,带着一群老少和尚,还有几名杂役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贵人怎么到了门口又停了脚。
不是说佛教要到东汉明帝时期才东传入中原的么?
上一世自己去白马寺游玩,导游还信誓旦旦地解说,白马寺是中国最早的官建寺庙。
那如今自己眼前这个看着跟普通乡绅家宅别无二致的“兰若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还有门前这几个剃着大光头,穿着青色僧衣,袒露右肩站着的大和尚,又是什么来历?
人就在跟前,干脆问来就是。
不过还是先进去躲雨再说。
自己倒是不担心淋点雨就能感冒,这六七年里的锻炼不是白瞎的,只是郑袖母子体弱,难免会受了风寒。
想到此处,扶苏将视线从头顶的牌匾上移开,走前两步对着领头的主持和尚道:“夤夜登门,扰了佛门清净,还望主持海涵。”
大昭长公子突然驾临,老和尚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觉得打扰。
闻言赶忙行了个佛礼,以洛阳官话笑着回道:“公子大驾光临,哪里称得上是打扰,快请进来避一避雨吧。”
老和尚抬头做邀请状。
扶苏这才看清对方不似此时中原面容的外貌,稍一思考就明白了对方可能是个为了传教,不远万里东来的印度人。
而在老主持的身后,几名年轻一些的和尚看来也多是印度人,只有几个杂役看起来才是中原人。
或许这是最早来到中国的一批印度人了。
只是言语之间却是正宗的洛阳官话,一点听不出咖喱味来。
一边跟随主持的引领往里走,扶苏一边好奇问道:“观主持面容,不似中原人士?”
“公子所料不差,贫道来自中原所称‘身毒’的国家。”
在佛教进入中国的早期,和尚们的自称与后来的中原原生教派道教的道士们一样,都是“贫道”。
贫道者,乏圣道之义,是沙门自谦之称。直到宋以后,贫道才成为道士们的专有自称,和尚们便才改了口,自称为“贫僧”。
石林燕语记载:“晋宋间佛教初行,未有僧称,通曰道人,自称则曰贫道。”
而身毒是印度的音译古称,来自印度的梵语sindhu。
果然如此。
如今的印度应该是孔雀王朝最伟大,也是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阿育王的统治时期。
这位虔诚的佛教徒不仅自身受戒,而且将佛教确定为印度的国教,在他统治时期,佛教的力量达到鼎盛,如此看来在这个时期佛教徒来中国,是的确有着足够的经济基础的。
“身毒在中原西南数万里之遥,主持辛苦了。”
扶苏随口一提,却让老和尚惊奇不已。此时交通和信息闭塞,无论西域还是中原,大多数人都只知道有“身毒”这么一个地方,能够确切知晓地理方位的,扶苏还是他所见的第一人。
“公子学究天人,贫道叹为观止。”
嚯,成语都用上了,看来这和尚来中原有段时间了。
被当做寺庙的的这一处院落虽有四进,不过与在外面看起来一样,寺庙的占地并不太大,远不如后世大相国寺那般气度恢弘。
在主持和尚的带领下,没走上几步,几人就被引入了一处还算宽敞的大殿中,显然是用来供待客的。
而郑袖是女眷,不便见客,又因幼子的关系,早早便告辞,在另外的和尚带领下,去到了后院歇息。
原本扶苏还担心寺庙不允许女子入内,觉得高进办事不靠谱。
不过看主持对于女子的态度,看来并无后世小说中说的那样,不准女子入内的说法。
殿内出乎扶苏意料得没有佛像,也不知是没钱盖,还是此时并不时兴偶像崇拜。
而其他陈设也与中原一般家庭并无不同,除了眼前穿着三衣,袒露右肩的光头和尚,完全看不出此地是寺庙。
进殿之后,主持命人奉上清水,然后对扶苏及其身后几人道:“请坐。”
于是几人四下按着主宾落座,扶苏与主持一起坐在了上首。
“主持来中原看来已有不短的时日了吧。”
“从入境时算起的话,刚好已经七年了。”
时间倒是有点巧合,自己来这个世界的时间恰好也是七年左右。
七年时间,寺庙里连一个中原出身的和尚都见不着,看来佛教的发展在此时真是完全不上道,远没有“南朝四百八十寺”那般普遍。
说到这里,扶苏有些好奇,这群从印度经西域来到大昭的僧人,当然是没有验传(身份证和通行证)的,在律法森严的大昭,是如何入的境?
总不能是偷渡的吧。
好奇之下,扶苏当即便问了出来。
“回公子的话,贫道来时,是带有阿育王手写国书,作为外使身份来拜会昭王的。”
作为使节,那倒能解释如何入的关。
“如此说来,主持是觐见过王上的?”
老和尚露出了苦笑,“的确有幸见过,只是……只是王上对佛法并无兴趣,只随意赏了些钱财,问过孔雀王朝,以及阿育大王的一些事,便将我等打发了。”
这倒是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佛教讲究的是轮回转世,将希望寄托于后世,这与如今中原力争当下的主流价值观显然不符。
只有在乱世的无望岁月中,比如南北朝时期,人们才会将信仰寄托在佛教上,为今生的苦难找一个未来的希望。
而始皇帝更是想要长生,对于轮回什么的,更是没什么兴趣,至于佛家所谓的因果论,就更不会让人愉快了。
想想看,你告诉一个王者,他这辈子享用的福,来生就要偿还,这还不让人生气?
而且最过分的是,来世甚至有可能连人都做不了,什么做牛做马,甚至还要做虫蟊。
想想都接受不了。
第三一一章 雨夜聊佛
雨势渐大的同时,扶苏的谈兴也随之渐浓。
完全迥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在主持妙语连珠的描述下,如长篇画卷在众人面前展开。
而理所当然的,主持将描述的重点放在了佛教上。
还有以佛教为国教后,孔雀王朝的辉煌,人民的幸福生活上。
孔雀王朝的确辉煌,但至于说人民的幸福吗……
扶苏在心中默默打了个问号。
印度的种姓制度是一种远比中原要严酷深刻的血缘制度,低种姓人民的幸福,根本只能去期待来世。
通过聊天,扶苏了解到印度此时的大乘佛教与日后先行在中原地区流传开来的小乘佛教区别很大。
虽然两者均以“戒、定、慧”三法为基,但大乘佛法立意在渡人,而小乘佛法只关注在渡己。
在隋唐盛世之前,中国的佛学者更关注于,或者说只能关注于渡己,他们没有能力也去渡别人,于是只能渡己。
而在盛唐,尤其是在玄奘法师带回佛经经典之后,大乘佛法最终才成为更为流行的趋势。
到底说来,人们的选择,还是与时代的特征密不可分的。
不过扶苏并不通佛法,他关注的重点也不在教义的分别,对于密宗禅宗之争更是闻所未闻,凡夫俗子的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一点。
“听主持所说,你在印度是有妻子的,到了中原又娶了一位?”
老和尚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丝毫没觉得身为出家人娶妻生子有多令人惊疑。
怪不得郑袖入庙毫无阻滞,看来这个时期的和尚们并无对女性有什么防备与排斥。
也不知后面是怎么出现的。
是教义在漫长的时光和旅途中被认为曲解了?
还是在融入到中原之后,佛教也难免受到了原生的道教和儒教的感染?
这些就都不得而知了。
除了扶苏之外,其余众人大多对于佛教的兴趣都只停留在了和尚的装束上,对身边和尚们的光头和衣着议论纷纷。
对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中原人而言,剃发之事本就带有着强烈的侮辱性质,大昭及其之前的王朝都甚至因此将其列为了国家正式的刑罚。
除了显眼的大光头以外,令人提起兴趣来的,还有他们的僧衣。
不同于中原人整齐的穿戴,此时的和尚都袒露着右肩,如同后来的僧人只穿着袈裟,而没有穿着内衬一般。
这显然是出自于印度的习俗。
对于中原人而言,只有蛮族才会袒露出肩膀,甚至躯干来。
当然,是南蛮。
因为南边实在太热了。
这种装束上的区别,或许也是佛教在中原难以盛行起来的原因之一。
在中原人的思想中,除了自己所在的中州中心之外,其余的蛮族都是没有文化的野兽。
而野兽的思想和宗教,又有什么值得去探究的呢?
佛教想要在中原生根发芽,还有很长的本土化进程要走。
而樗里偲对于佛教的兴趣,还似乎并不止于如此。
作为场间唯一一个于书架上拿下佛经来看的人,樗里偲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主持也注意到了这位手捧佛经陷入深思的年轻人。
在主持看来,作为跟随在扶苏之后第一位进门的随从,这位年轻人显然同样是大贵族阶级。
“檀越所举的,乃是《长阿含经》,我佛家最根本的经典之一。”主持为樗里偲,也是为众人解释道:“因为只有我翻译,所以只译了一部分。”
扶苏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寺中这么多和尚,却只有主持在翻译。
这并非是因为和尚们的懒惰,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
佛教对于经典的继承与解读都有着十分严格的要求,一字都不允许更改。
这也是为何虽然佛教派系繁杂,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同版本经书的原因,古代的经书是怎么写的,今文也是同样,完全不会有任何不同。
而对于翻译经书这样对于传教极为重要,且有着误译风险的行为,当然不能交给随便的人。
除了要精通当地语言,更重要的还是要佛法精深,确保不会将佛经的涵义弄混。
樗里偲闻言看向主持和尚,试探着问道:“佛经内容虽短,但其中内涵颇为深妙难懂,可否请主持准许,借阅些时日参详?”
主持笑道:“檀越感兴趣,是极好的。”
答应之后,主持对一旁站着的,看年纪应该是其弟子的中年和尚用梵语吩咐了一句。
弟子答应了一句,搬来了一个大箱子,将包括樗里偲手中的经文在内的数十卷竹简全部装进了箱中。
看着弟子劳作,主持笑着道:“这里面只是翻译好的上半部分,先赠予檀越,若此后有意,可以再来取下半部分。”
“多谢主持。”
不单是主持爽快答应,一边的老少和尚们听闻有大昭贵族对佛法感兴趣,俱都面露喜色。
佛教在中原,尤其是崇尚法家,对于各家学说都各种限制的大昭,传播实在是太困难了。
扶苏便曾听闻过,在始皇统一前后,还曾亲自下诏严禁修建寺庙。
这也让扶苏有些好奇,佛教其实对于统治者而言是有着很好的作用的,它宣扬的因果论,明显饱含着劝人向善的意图。
而且对于今生的苦难,佛教以来世的享受为诱惑,鼓励他们对于身上的压迫和重担进行尽可能的忍受。
并且不同于日后不利于增加人口的现象,如今的佛教是完全允许结婚生子的。
而对于征税,大昭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你的宗教性质就放过一马。
“主持应该知道,如今中原并非只有大昭一国。”
听闻扶苏的问题,主持和尚笑着点头,显然明白扶苏在说什么,“原本我等是想去洛阳的,只是没有成行。”
这是合理的。
毕竟在外国人看来,如今理论上还是属于周王室的统治时代,这从他们决定学习的语言是以洛阳官话(河南话)为主,而非昭国的语言(陕西话)就可以看出来一二。
“为何没有成行?”
主持笑容尴尬苦涩,“因为昭王不放行。”
第三一二章 投向西域的第一眼
老套路了。
扶苏看着主持的尴尬苦笑,心中亮如明镜。
如前所说,这佛家思想,对于使民向善、安定人心有着极强的作用。
这样的“法宝”,自家因为种种关系不准备用,那也不能留给敌人去。
韩非当年被囚,不也有着这样的思路作祟么。
再者说,本身就旨在吞并列国的始皇帝,在得知国境的西南万里处,有一片国土面积比整个中原小不了多少的强国存在,恐怕始皇在心中也是将对方当作了假想敌看待了。
虽然两国离着很远,但这样的距离,对于一心要扩张的民族和君王来说,其实并非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更何况,如今中原板荡,周王室衰微至极。
如果将在这样的中原展现给那位统一了几乎整个印度次大陆,被后世誉为“印度始皇帝”的阿育王看,难说会不会激起对方的征服欲。
反正在扶苏看来,对于印度的征服,始皇是有一定兴趣的。
否则在历史上也不会一直往南直接打到了北向户。
至于为什么没去印度,却去了东南亚,或许是因为方向搞错了,本该往西南,却走到了东南。
至于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就更不得而知了。
虽然看起来始皇如此行事的确有些不够地道,但是君王是伦理道德感,本就与常人不同,扶苏不能,也不会贸然插手。
看着主持期待的目光,扶苏只能笑着安慰道:“如此说来,王上对于佛教还是有所期待的。”
主持闻言,并无期待感,也无多少遗憾,只是轻轻点头,便将其揭过了。
这话,放在五六年前或许还能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但已经在大昭蹉跎了数年,主持自己早已看出,这大昭的王不但对于佛教毫无兴趣,甚至有着很深的警觉。
而且他也知道,扶苏虽然贵为长公子,可要他去动摇昭王的心意,或许仍是力有未逮。
任何一国中,对于储君的警惕都是所有帝王的心头祸患,扶苏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僧人去引起自己父王的不满呢。
能被阿育王选中,作为带着国书向远方不知名大国传达信仰的高僧,主持本人对于宫廷朝堂上的争斗,其实并不陌生。
此时,已经过了后半夜。
谈兴已经解了大半之后,这两日本就没有好睡的扶苏渐渐有了睡意。
主持善解人意,看出了扶苏的疲惫,没有继续在扶苏面前刷好感度的意思,善解人意地询问扶苏,可供休息的禅房已经收拾停当,是否可以引他们过去了。
扶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欣然同意。
反正等他回国之后,还有的是机会继续来此了解佛教,印度。
还有实际上最令扶苏感兴趣的地方。
西域。
作为一个后来者,扶苏没有理由会忘了这个能够联通西方,为中原带来无数利益、金钱,更有可能带来世界思想的地方。
不同于周围先后有先进的希腊文明、古埃及文明,还有马其顿帝国、迦太基等大国环伺的罗马帝国,自古以来就在文化、经济,甚至军事(除了偶尔几个时代)上都遥遥领先于周边国家的中国,很少有罗马人那种包容和忧患意识。
天朝上国、故步自封的思想,并非是到了后代才开始出现萌芽。
事实上,早在西周建国以来,通过其所谓的“五服”制度,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对待周围的其他落后民族,中原几乎没有将对方当成与自己同一物种看待。
而开通西域,甚至通过西域去到更远的古罗马、古印度,为中原人打开一扇,甚至直接一道可以看到外界的大门,对于未来中国人的思想,是有着极大裨益的。
而这一切,或许就可以从这一场雨夜的谈话开始。
在主持的引领下,扶苏一行出了会客的大殿,向后堂走去。
此时,雨势已经小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屋檐滴落,将檐下的小水坑激起朵朵水花。
“还未知主持法号?”扶苏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接下来的“引路党”的名头。
“何谓法号?”
出乎预料,老和尚却不知道法号是什么意思。
估计又是时代的原因,此时还未出现法号这个东西。
“名号?名字?”
扶苏换了个问法后,主持便明白了。
“我的印度名字翻译过来很长,不方便交流,因此我给自己起了个中原名字。公子可以叫我‘雷舍’,雷是我在印度的姓。”
镭射?咋不叫个激光?
当然,扶苏知道,舍是佛家很重要的概念,大概也是这个老和尚翻译的。
看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和尚,其实是佛教很重要的先行者。
行不多时,扶苏等人便来到了寺中安排的住所,而主持也在客套之后告退。
“公子对身毒感兴趣?”问话的是樗里偲。
“稍微有点。”扶苏想了想后稍稍点头,“明日再说吧,先歇着。”
樗里偲也困了,没有多留,也便走了。
扶苏脱衣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开始思考日后对待西域的动作。
从言谈中可以看出,主持和尚腹中的确是有东西的,这在日后联通西域时或许能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不过事有先后,眼下大昭最重要,也是包括扶苏与始皇在内的昭人最重要的历史使命,还是在于统一。
而在统一之后,以及统一的过程中,扶苏还要推进能够让大昭尽可能在他的眼光下存在足够长远的变法运动。
再之后,帝国的掌舵人或许还会南征百越,北拒匈奴。
至于西顾之事,或许要等到扶苏自己上位,才有可能成行。
如果那时的帝国还未有崩塌迹象,承受得住继续扩张的话。
毕竟自身国力如何,直接会影响到国家的对外主义。
同样联通了西域,开通了丝绸之路,甚至以西域都护府作为王朝在西域的直接力量体现的汉帝国,在西汉末期也逐步有计划地退出了在西域的军事,乃至于国家层面上的经济存在。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匈奴的恐怖力量压迫,以及羌族在西方的突然崛起,阻断了汉帝国同往西方的道路。
另一方面,在汉武帝之后,帝国的经济出现了极为可怕的下滑,而在西域保留一支足够体现自身力量的军队,所花费的费用使得帝国入不敷出。
除了这两方面的原因,还有一个很少为儒家提及,但不得不正视的重要原因,就是西域都护的贪污。
天高皇帝远,西域又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再为清廉的官员,也很难抵挡糖衣炮弹的侵蚀。
而在法度与实力上都无力对其作出实质惩罚的中央政府,事实上只能默认了这一现象的存在。
说一千道一万。
扶苏不再多想,以一句话结束了今日的思考。
还是要变法啊。
第三一三章 武功暴动(周一求票票呀
短暂做客兰若寺之后,直到出了武关,都再未遇到什么奇事。
至于那堆被樗里偲带出来的佛经,扶苏也没有去看的意思。
扶苏对于佛教的兴趣并不大,他并不准备太过束缚民众的思想,连儒家都不需要的当今天下,当然对佛家更无需求。
在大一统的帝国出现之前,奋发向上才是主旋律。
只有对外懦弱无能,或者对外扩张已经无利可图的国家,才需要对内严加束缚民众思想。
在出关之际,扶苏见了见被嬴显刻意提起过的发小李现。
这位年不过三十便位居武关实权都尉之一的年轻将官,的确给扶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出关之后,使团便放弃了昼伏夜出的行军方式,改回了正常的作息。
一来此时已经立秋,夏季难耐酷热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雨中得到了充分缓解,不必担心娇弱的婴孩中暑而刻意避开白天的日头。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虽然武关到宛城这一区域在大体上已经被平定,但毕竟是临近占领区,不时有小股盗匪出没,夜间行军并不安全。
不过为了照顾队伍中的妇女儿童,在扶苏命令下,使团每日的行军仍保持在最低限度的二十里左右,正午的一个时辰更是用作休息。
白日行军除了能够保障安全和充分的视野之外,还节省了不少油脂消耗。
因为扶苏在处理政务时不必再点灯了。
整个大昭的官僚系统可不会因为扶苏的出使就停顿下来,因而该有的政务便一件也不会少。
幸亏扶苏早已习惯了这种在奔波途中处理政事的习惯,甚至在留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扶苏也没有放弃过每日通览朝政。
身为一国储君,以及未来的君主,扶苏虽然自认不是一个如始皇那般勤政到极点的君王,却也从未给自己留过懒惰的机会。
在“商於”的界碑被扶苏乘坐的马车抛在身后之时,扶苏刚好看完了手中的一份邸报。
将其轻轻放下不久,扶苏便又有些紧张地将手伸了过去,似乎是想再拿起看一遍。
然而手臂到了半空,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改抓为点,将整个手掌呈倒碗状盖了上去。
坐在扶苏对面的樗里偲正仔细阅读着雷舍和尚赠予的经书,开始并未注意到扶苏的古怪作派。
直到扶苏食指那有节奏地敲击声,才让樗里偲将脑袋从经文中抬起。
看了一眼为扶苏压在手下的邸报,樗里偲眼中散发出了难以察觉的一丝亮光。
“武功那里来的?”
能让如今的扶苏都感到紧张的,无非只有三点。
父母,妻子,变法。
前两者都不可能体现在邸报中——邸报编纂者再胆大也不可能染指王室事件。
既然如此,就只能是变法。
而且是被当成变法突破口的武功县上造釜杀妻案。
因此樗里偲猜得出来,并不如何奇怪。
扶苏敲击桌案的指节稍停后恢复了运转,“是,武功发生了暴动。”
在幕后推手的故意放纵以及引导下,对于上造釜杀妻案宣判的不满,逐渐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迅速蔓延在武功,乃至周边各县。
大昭严禁民众在非节假日进行聚会与饮酒,因为民众大规模集会,很容易被人利用挑拨而生乱。
然而在武功县已经出现了不下三起大规模的集会事件,这引起了当地游徼的警惕。
游徼原为乡中三老之一,后被作为正式的官位,职责为巡查盗贼,同时也负责协助县尉办案。
在上报县署之后,武功县很快下达行政命令,加强巡查,同时抓捕参与非法集会的乡民,更要全力查清幕后主导者。
乡中的亭长和游徼很好地完成了上峰的命令。
亭长便相当于如今的乡镇派出所所长。
由退伍士卒担任的亭长带着手下的游徼和编外的下属们,很快抓捕了数十上百名参与集会的民众,并且以此连坐下狱了数倍的乡民。
什伍之中有人犯罪而不举报,则会被连坐。
这是昭律写得清楚明白的条例。
因此即便被下狱的人数众多,但亭长们此举并非盲目地扩散打击,一切都是按法令办事。
况且大昭从未有过“法不责众”的先例,该抓多少就是多少,一个都不会少。
但这合法的举动,却引发了包括亭长,甚至与县尉等人都没有预想过的严重后果。
此时正好是秋收之际,一年的收成都靠着这立秋之后的半个多月收割。
然而,大量的男丁与壮妇被捕,使得许多户家庭失去了重要的劳动力来源。
眼看着长势喜人庄稼在田地里却无法收获,只能等着逐渐烂在地里,这怎能不让人心急如焚。
收税的县吏可不会管你家发生了什么灾祸,该交的税少交一厘,便是罚为隶臣妾的后果。
沉甸甸的谷穗最终成了压倒武功县民心中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请求宽宥的上请石沉大海之后,武功县终于发生了大昭自当今昭王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暴动。
虽然这场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的小型暴动被严阵以待的县卒飞快镇压了下去,然而这毕竟是发生了暴动,此事压是压不住的。
县令也根本不敢压。
于是,此次暴动事件迅速通过驿路上达了天听。
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朝野震荡。
然后,便是王上毫无意外的震怒。
来自咸阳的命令清晰而果决地传达到了武功县。
诏令简单而血腥,只有一个字:杀。
底层民众的暴乱,永远是君王不可能容忍的,因为这是直接威胁自己统治基础的事件。
其实从一开始,上造釜杀妻案最终会引起的后果,包括王上极有可能的应对,都没有超出扶苏的预料。
虽然开始之时他被蒙在鼓里,但在回到咸阳之后,白泽就很快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了。
因此,此次的暴动事件中,扶苏应该也被算为始作俑者之一。
武功县的数千条人命,他也要肩负起至少一半的责任。
“杀?”
从樗里偲嘴里蹦出的字眼令扶苏嘴唇哆嗦了一下,然而很快,从他的嘴里也冒出了那个令自己心寒的同一个字,“杀。”
第三一四章 武功县令
谋反大罪,不需要等到秋后问斩。
虽在心中早有有过猜测,但在接过诏书之后,武功县令扔是感觉双腿酸软,竟一时未能立刻起来。
毕竟是数千条子民的性命,不是铁石心肠的县令怎能不为之触动。
直到身后两位副手左右扶持,县令黄染才得以手捧重于千钧的诏书,直起了身子。
传诏的使者面色冷然,看着黄染似乎难堪大任的样子,心下对他的懦弱有些不满。
不过就是杀个千把人,至于这番作态吗?
虽然自己没真正上过战场,但那些与自己喝酒吃肉过的将官们,哪个不是随随便便手上就有千多条人命的?
这个县令也不出门看看,哪个昭人会怕杀人?
这次的立威之举,是自家岳丈好不容易从王上那里求来,让自己担纲特使的,好在王上面前露露脸的。
这等直接受王上瞩目的案子,可不能因为这个县令的不中用而出了乱子。
念及如此,特使阎乐面上一转,换上了一幅温和的面目。
“黄县令若有不适,此事可全权交由在下来做。”
黄染身后的县丞与县尉两名副手对阎乐怒目而视,这厮仗着自己有个身为王上近侍的岳父,便敢如此欺人吗?
阎乐表面上是关心黄县令的身体,实质上还不是明摆着要夺权?
或许在咸阳可以作威作福,但在这武功县内,你怕是还做不得那条强龙!
黄染或许还会念着他阎乐在朝中的势力有所顾忌,但出身本地大族的县丞张靖却对此人毫无忌惮。
只是还未等他反唇相讥,已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黄染便回复了往日的镇定,伸手拦住了身后第一副手可能引发冲突的举动。
“谢过阎使的关怀,本官无恙。”
阎乐并不死心,还要再说,却被黄染不急不慢得打断,“特使远来奔波,先请在后堂安歇,晚间再请接风。”
看着眼前气势神态都突然一变的县令,阎乐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语,只是冷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劳烦县令了。”
“不敢,请。”
“大人真要将这武功县数千无辜民众全部送上刑台吗?”
阎乐刚离开大堂,县丞张靖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黄染沉吟着还未言语,县尉曷便提出了异议,“昭律早已明言其罪,何谓无辜?张县丞难道是对昭律有所不满?或者竟是对……”
“住口!”黄染厉声打断了曷越说越严重的指责,看着眼前明显分裂为两边的副手,头疼不已。
若是有可能,黄染也不希望将数千民众全部送上断头台。
阎乐无知,以为是黄染没杀过人,才会失态。
可在沙场上杀人是一回事,对自家子民动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大昭并未有文官武职之分,要想做官,都必须要有军功在身,黄染又怎么可能没有经历过战事?
倒不单纯是因为黄染如何爱民如子,而是这一刀下去,他黄染的仕途也就到了尽头。
是的,单纯只是发生暴动,并不会直接导致黄染的仕途中断。
因为大昭并非是那等急于找替罪羔羊,然后安抚民众的儒家王朝。
有功便是有功,有过便是有过,不会无端赏赐,也不会无辜惩戒,都要依律行事。
黄染在处理暴动前后都并未违法行事,因此顶多会被治一个渎职,然后引咎辞职,等过了数年便会再次被启用。
然而那是因为黄染在之前的政绩是可圈可点的。
可一个好端端的大县,在他手中发生了叛乱,若是再被砍成中县,任你曾有过什么政绩都会瞬间化作灰烬。
暴动即叛乱,受刑的可远不止是直接参与的人犯。
他们的家人也会因此遭受连带责任,轻则流放,重则罚为城旦舂。
因此所损失的人口并非只有数千人,而是数千户。
一个万户大县,立刻就会成为数千户的中县。
在人口作为第一政绩的时代,这就意味着无能。
而大昭,从来不养无能之官。
但依令行事,无非就是仕途告终,但若是胆敢有所违逆,走到尽头的便是他黄染的性命,而且顶多只是给刑场上多送一颗头而已,根本不会对行刑之事造成多大程度的影响。
即便心中毕竟有所不忍,但孰轻孰重,黄染还是拿捏得清。
而两位副手之所以会有这样明显的分裂,与他们出身分不开。
不同于跟随自己一起由军转政,都是外来户的曷,县丞张靖是本地士人,自然不希望本地民众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
然而有昭律在前,又有王上严令在后,任谁也不敢稍有违逆。
不过为了防止张县丞有过激举动,黄染仍是准备跟他梳理清楚,“但有一丝可能,黄染也不会愿意对辖下百姓举起屠刀。”
没等张靖有所动静,黄染继续说了下去,“然而如今的事态,已不是你我,甚至公孙内史能够影响的了。即便我等为民请命,也不过是多送上几条性命而已,身死倒是事小,对局势毫无益处,又是何必?”
武功县属于内史郡管辖,相当于首都直辖市下的县区,因此县令的顶头上司是内史公孙丑。
这也是为何始皇帝震怒到不经审问就要将暴民全部处斩的原因。
首都地区发生暴动,这简直是直接打脸了。
原本以为这番诚恳说辞,可以让张靖正视如今的局面,放弃无所谓的挣扎。
然而张靖却似乎并未就此放弃,反而目光灼灼道:“那若属下告诉县尊,有人可以影响到王上决断,只要县尊肯稍稍将行刑日期拖一拖呢?”
这是要让黄染在死亡的边缘试探了。
所谓拖一拖行刑日期,是因为毕竟处刑之人太多,无论是刑场的搭建、行刑人的调拨、人犯身份的核实以及后续调查等等,都还要花费时日来进行。
那么在这期间,直接负责此事的黄染稍微动一动手段,就算阎乐再急于行刑,也只能乖乖等一等。
但让阎乐等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他的岳父是中书府令也无妨。
但阎乐等得,王上却未必等得。
因此这等于是在悬崖边缘疯狂试探。
一旦那位察觉,甚至不需要察觉,只需要有所不满,那黄染就可以跟自己的脑袋说再见了。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黄染在听闻张靖所言之后,所抓住的并非“拖延”,而是他口中的,足以说动王上的那个“有人”。
“是谁?”
第三一五章 各怀鬼胎
话刚问出口,黄染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大昭朝堂之上当然是大才济济,然而在当今的大昭,乃至于全天下,能够有资格劝说,甚至足够劝动雷霆暴怒的王上之人,能有几位?
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从脑海中来了又去,却只被黄染抓到了几个而已。
首当其冲闯入黄染思绪的,便是方才打过并不愉快的照面的宣诏特使,阎乐。
阎乐当然只是个小人物,别说劝说昭王,他连面君的资格都没有。
之所以提起他,是因为他的后台,同时也是他的岳父,中书令赵高。
打从幼年起就跟随在身在赵国为质的王上,兢兢业业三十余年几乎从未听说过有过错漏,赵高在王上心目中的地位早已不必赘述。
蕲年宫之乱后,在王上信任的人中,赵高足以排进前三。
若是赵高肯向王上进言,或许此事的确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从派出自己的女婿来此捞取这等染血政绩的举动来看,赵高自然不可能动劝说王上的心思。
赵高以外,相邦李斯当然也必须榜上有名。
身为一人之下的一国宰辅,相邦大人承担着关键时刻代表百官向王上提出抗议的重要职责。
本就该是此时的首选。
但是……
不是黄染要在人后腹诽,要让这位相邦大人做出违逆王上的举动,除非金乌从西方升起。
诚然,那封曾经令李斯名声大噪的《谏逐客书》,曾以极为犀利的言辞将当初刚刚亲政的王上批驳得面目无光。
但那是他成为相邦之前,以吕不韦门客的身份所写的,那时的李斯还是个光脚的,只想凭借此举博取出身的年轻人。
何况当日,李斯也在被逐之列。
被逐的激愤,再加上博出位的心思,当然还有李斯的出众文采,才有了相邦大人的成名作。
但当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成为大昭相邦之后,便再未有过此等举动了。
除了上述二人,甘茂、嬴白等人虽然也有一定能量,但在对王上的直接影响上便差了几分。
“在下不能说。”张靖的口风却是很紧。
毕竟关系到本地数千户家庭的未来,由不得张靖不紧张。
“笑话,就凭你空口一张,就要县尊大人与全县衙上下大小吏员都为此赌上性命家族?”曷怒不可遏,手指着这位越发逾矩的同僚,毫不客气地抨击。
张靖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太过苛刻,于是对一向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曷的职责,破天荒的没有立刻反击。
而张靖的不反抗,也让曷停下了攻击。
毕竟,骂一个不还口的对手,实在是无聊又低下。
张靖的奇怪表现,同样也引起了黄染的好奇。
然后,一个近日来越来越多地在公文和街头巷议中被谈及的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难道说,是公……”
话未说完,但观张靖古怪的表情,黄染觉得自己绝对是猜中了。
如果真的是公子,那还的确有可能。
黄染若有所悟,曷却仍是一头雾水,看着连黄染都变得古怪起来,更觉得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不由更为烦恼。
军人出身,又非是本地氏族,曷对于处死所谓的乱民根本毫无心理压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上但又所命,为人臣子的,只有想着如何去做一条路罢了。
哪里可以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此时见县尊大人似乎意有所动,曷不免有些焦急。
自家老小还指望着自己的俸禄养活,黄染自有后台在,张靖也是老氏族出身,他可没有底牌陪着这两人一同疯下去。
就算是黄染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也不行。
即便是你将我提拔的县尉,但不代表我就要将其还回去。
眼见两人眉目传情,曷自知情况不妙,再不多说,只在心中有了计较。
再说身为王上钦点特使的阎乐这边。
在黄染那里吃了个软钉子之后,阎乐并未如何气馁。
有自家老丈人做靠山,又有王上在上面盯着,阎乐并不认为区区一个县令就敢跟自己唱反调。
在他看来,黄染所为不过是为了在下属面前树立一个形象罢了。
况且黄染在武功经营多年,县丞张靖更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自己初来乍到,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也算全了两方的面子。
至于黄染两人敢对自己阳奉阴违的事,他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王上亲自下的诏令,还敢有人违抗?
当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见这位中书令的女婿表情恹恹,身后跟着的几个伴当也是面露不忿。
其中一人故意高声道:“不想这黄染,不过区区一县令,竟然也敢在阎爷面前装大?”
阎乐正在想着如何利用黄染等人加速审问速度,毕竟王上可是时刻等着捷报,自己这边每多耽搁一刻,便在王上面前少了一分功劳。
此刻听到身后随从口出不逊,阎乐笑着转过了身。
好么,自己刚刚压着火气给了黄染一个台阶,这边还想着在不得罪地头蛇的情况下好生利用对方。
这败事有余的狗东西就在别人府邸里这么大声嚷嚷了出来,这不是让自己方才的作派都打了水漂?
区区一县令?
大昭上下拢共也不过三十六县,上县的县令更是只有十几位。
这“区区”二字是你一个连品级都不入的狗腿子能说的?
而随从这里看到阎乐转身,还以为说到了主子心坎上,正得意之间,却只听到阎乐笑言道:“掌嘴。”
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身旁的几人便立刻上了手,束缚手脚的束缚手脚,上手去抽的上手去抽。
毕竟几人都是竞争关系,能少一个分赏赐的,便少一个最好。
因此下手起来更是狠得无以复加。
不过几下功夫,便将那随从的嘴唇扇出了血来。
几人熟练的配合,看得县令府中的下人们瞠目结舌。
方才还因对方出口不逊的那点愤慨,此时都被阎乐说打就打的作风吓了一跳。
随着阎乐听着清脆的耳光声笑着四下看了一遍,府中的下人们立刻都低下了头去,再不敢随意往这边看了。
一群泥腿子。
阎乐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丝毫没有理会那个说错话的随从越来越微弱的惨叫。
第三一六章 恼人的蚊虫
在武功县暗流涌动之际,扶苏一行终于到达了宛城。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墙上的镂空图案照射进驿馆专门开辟出来,为使节一行所住院子时,扶苏正好完成了早间的晨练。
宛城是蒙恬将军的驻军之地,之所以没有应邀住进城主府,当然是为了避嫌。
以扶苏之尊,若是贸然住进城主府,总会有鸠占鹊巢的嫌疑。
就算扶苏本人当然没有这个意思,蒙恬也没有这个顾忌,在这个敏感时期,该做的姿态还是不能少的。
收剑入鞘,接过侍从递过的汗巾擦了擦汗,扶苏坐到了院中一处早早准备好的桌案前。
剧烈运动之后直接用饭并不合适,扶苏只先端起桌案上的酒水喝了一口稍稍补充水分,然后便拿起今日送到的邸报读了起来。
“今日头条”自然是王上对于武功县乱民的震怒,以及后续的雷霆安排。
宣召特使阎乐的名字令扶苏的目光稍顿了顿外,其余内容都是已经提前得知了的。
邸报毕竟有着时效性,在特别事务上还是比专有情报网慢了几分。
其优点更多的还是在于广泛性,不会让人错失什么看似不太重要,其实隐含危机的事务。
比如眼前正好读到的这一条。
伐楚之战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在蜀中郡做了一年左右郡守的嬴启近日已经回到了咸阳。
嬴启在秘密营造舰船征伐巴蜀,牵扯楚军水师方面有大功,重回中枢之事可谓水到渠成,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
而早前已经做过廷尉的嬴启,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立刻想要三公之位或许稍为力有不逮,但一个九卿的位子如何都不能算是过分。
嬴启本人是宗室子弟,而且看王上对他重用,日后未必没有可能做到一人之下。
虽然一位九卿的新上位,自然是足以引起朝野波澜的大事,但在扶苏如今的高度,这也未必值得投入多少关注。
真正引起扶苏警惕的,是嬴启在入朝当日面君时所做的奏对。
除了例行的“工作报告”外,王上还问了嬴启对于继任人选的想法。
这其实也是很符合如今的潮流的。
作为一地父母,郡守是不折不扣的开疆大吏,王上询问他对继任者的看法,一方面是借重前任郡守的看法以任命合适的人选——毕竟距离太远,王上不可能全知全能,郡守对于当地自然是更为熟悉,也更容易挑选合适人选。
另一方面,也是让升到中枢的嬴启名正言顺地为自己在地方上培植势力。
毕竟位居中枢,可不是一叶浮萍就能做得长久的。
虽然最后王上未必会完全按照述职的嬴启的建议,但只要嬴启提起了某人的名字,即便他不能接任郡守之位,也必然会受到补偿。
这就给了嬴启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这点来为自己组建势力的机会。
按照一般的惯例,嬴启应当会提名他在蜀中郡最为得力的副手,同样在巴蜀战役中做出卓越贡献的赵佗。
即便因为赵佗的履历不够资格,有了嬴启和王上的关注,无论未来蜀中郡守的接任者是谁,都无疑会保持对赵佗的尊重。
赵佗的地位不受冲击,就意味着嬴启在蜀中的根基不坏。
这本是双赢,乃至于三赢的局面——王上在这项交易中也可以确定可用之人。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嬴启在奏对中并没有点名赵佗。
他甚至没有点名任何一个班底。
看到邸报上被嬴启所提及的那个名字,扶苏将双眼眯成了一个危险的缝隙。
嬴启此举,意欲何为?
将印有那个让扶苏眼睛发酸的名字的邸报翻面朝下,扶苏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在其上,心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反制措施。
然而这些措施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那就是平衡问题。
嬴启毕竟是一位封疆大吏,接下来又势必会位列九卿,针对如此一位重臣,势必会引起权力的失衡。
而在这个变法发起的重要阶段,扶苏承担不起任何一点朝堂上不可控的失衡。
然而相比于嬴启的突然发难,扶苏更想不通的是,在这个人人都巴不得能够攀上自己的关系的时候,为何嬴启会选择背道而驰?
要有多大的利益驱使,才能让九卿重臣承担一国太子的怒火,甚至转投他处?
扶苏停下了指尖的敲击,又将邸报翻转了回来。
上面所写的“胡亥”的名字仍在那里。
扶苏蹙着眉头沉思,为何总是在自己觉得已经彻底将其打落尘埃之际,这人却都会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死灰复燃?
第一次使楚之际,自己就曾将其作为和谈的砝码之一,遣送到了楚国,希望他一辈子烂在南国。
然而他不但很快就得以归国,还攀上了一心要搅乱大昭政局的昌平君的大船。
而在伐魏之战后,扶苏本以为太子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时,胡亥却不声不响给自己搞了个封侯。
若不是扶苏紧急回朝从中作梗,如今的胡亥甚至已经做成了列侯,而不知是一个没有封地根基的伦侯。
如今太子之位即将落袋,胡亥却受嬴启举荐为蜀中郡守?
没有意外的话,这个蜀中郡守之位十有**就会是胡亥的了。
这家伙现在真是越来越像个在每日晚上睡觉前都会萦绕在耳边的蚊虫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虽然如今还并不致命,但却嗡嗡烦人的蚊虫彻底碾死吗?
很遗憾,还真没有。
除非胡亥做出谋反、谋逆之举,即便扶苏以一国太子之尊也无能为力。
有昭律在前,理论上太子甚至不能随意处死一个平民,更何况同为王子的胡亥。
刺杀这种手段更是不到最后关头切不能使用。
并非扶苏心软或者懦弱,在经历过多次你死我活的战事与政争之后,再软的心肠也早该硬了。
他甚至曾短暂想过刺杀始皇,一个区区胡亥而已,能有什么不敢的。
而是始皇还在位,刺杀胡亥根本得不偿失。
“公子,该用早膳了。”
梅子酒轻声唤醒沉思中的扶苏,将饭食仔细摆放上桌。
扶苏点点头,将邸报暂且放在一旁。
此事可以先放一放,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新法,还是武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