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七章 应对
司天监是太史署的下属机构,探知天地异象正是司天监的职责范围。
因此在宰了太史令之后传司天监监正来问话,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司天监离章台宫挺远的,一时半会儿叫不到跟前来,一殿的文武百官自然不会空等着。
本来已经要下朝了,被王绾脱了会儿没走成,如今大家的注意力都要放到应对地震上了。
“咸阳令。”
“臣在。”咸阳令陈康抖了一抖袖子,立刻出列请示。
“调查咸阳受灾程度,张榜安民。”
陈康早有准备,立刻躬身领命而走:“唯。”
无论在哪个朝代,首都周边的安全与稳定都是首要的大事。
因此不管别处受灾如何,先保障首都周边的安稳都是第一要务,因此王上自然先点了咸阳令。
虽然就方才来看,咸阳的受灾程度显然不会太大,顶多就是民众在惊惶之中多有踩踏。
有一个不利的因素就在于由于今日是扶苏的太子大典,民众多聚拢在一起。
连大昭百官都惊慌不已,聚集在一起的民众会导致多少踩踏?
此时还不得而知,只能等陈康的报告出来。
但这显然会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只能庆幸王上没有选择将大典摆在市中心举办。
“内史令、少府令。”
“臣在。”
“臣在。”
“国尉。”
“老臣在。”
“你三人统领赈灾事务。”
“唯。”
三人同样领命而走。
内史与少府分别长官昭国的公私国库,赈灾也一般由这两司执行,比如上次扶苏安抚流民,就是与内史合作。
因此王上点起内史和少府都是情理之中。
而之所以要点国尉的名,一方面是以三公高位的重臣来彰显国家的重视,一方面也是因为要救济这种需要国家力量的灾难,自古至今都必须要军队的投入。
根据各县的受灾情况,国尉可以有效调动起各县的县兵。
在继续安排一系列赈灾措施后,司礼监监正终于在两个同样也是司礼监属官的弟子搀扶下,奉召而来。
扶苏这边安抚着两个妻子,主要是吓得不轻的魏无月,转头向殿门口看去。
司天监监正同样是个年事已高,满头白发的老头子。
走到跟前以后,老头颤巍巍地在身侧两个属官的帮助下大礼参拜,口称死罪。
至于这颤巍巍的样子,有几分是年老体弱,有几分是被顶头上司刚刚滚落在地的人头吓得,就不得而知了。
扶苏只能在心中为老头念了个屈。
相当于灾害防控机关的司天监没有能够及时上报灾害的产生,这当然是大罪。
但在扶苏看来,这其实挺没有道理的。
连在现代的高科技下,预测地震也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高精度的预测更是没有任何可能性。
你让一个凭借老头子凭借占卜和夜观星象去预测后世超级计算机都做不到的事情,岂非太过强人所难。
但没办法,司天监就是吃这口饭的。
没见太史令被砍了都没喊冤枉么,本就是来背这口锅的,被砍了也别怨天尤人。
不过或许是砍了个太史令就足够始皇帝发泄不满了,至少暂时没有再砍个脑袋的意思,“起来,何处起震?”
连瓦片都没有掉下来半块,始皇帝显然也明白了这次地震并没有发生在咸阳当地。
监正谢恩起身,“当在西南。”
不知是不是出于谨慎的原因,监正并没有给出具体位置,但这已经足够令扶苏惊讶了。
扶苏上下打量着这个看穿着与普通昭人并无多少差别,看着不像大巫的司天监正,心中不住嘀咕。
这老头大概是在瞎蒙吧?
“西南?莫不是蜀中三郡有恙?”
“有可能,关中震感如此强烈,极有可能是蜀地。”
“蜀地多震,确有可能。”
但看众人开始商议的节奏,似乎的确将司天监的说法信以为真了。
不过在扶苏看来,这仍然是司天监正的猜测。
当然,这样的猜测的确有一些道理。
毕竟就像前一位大臣所说,在关中附近地震多发的地带也就是蜀地了。
反正扶苏绝不相信在这个时代,仅靠一个半神棍,就能做到超级计算机的事。
不过若真的是蜀中,那就有意思了……
“蜀中郡,不是公子胡亥刚刚赴任的吗?”
很好,这口锅总算传到了它最该去的地方。
你胡亥一去蜀中,蜀中便天降灾祸示警是为什么?
上天示警,示警的是什么?
不过相比于分锅,扶苏更关注的是胡亥的安危问题。
如果胡亥是在赴任的路上遇到的地震,就以蜀中那个栈道的危险程度,简直是十死无生。
不过若是胡亥选择从汉中走汉水入蜀,虽然会绕点路,倒是安全一些。
只可惜在现在的通讯条件下,要想知道胡亥死没死,还得等各地受灾情况上报上来。
作为新上任的蜀中郡守,若是震源真的来自于蜀中,就算是人没死,胡亥也得脱一层皮。
但胡亥的生死并不是什么关键问题。
“国中有灾,大哺之事是不是暂时停了?”
大哺本来就该停,但因为关系到太子与相邦,一时无人主动提出,只有等扶苏自己来说。
王上并无过多表示,只点头“嗯”了一声就算认可。
虽然还不知道灾难的程度多严重,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与民同庆”,确实是有些离谱了。
进行到这里,这场一再延时,多有波澜的朝会总算是在赵高的宣告下走到的尾声。
出了章台宫,按着提前计划好的行程,扶苏还要去华阳宫问安。
在地震之后,扶苏当然更要去华阳宫问问母亲的安康。
一手揽着惊魂未定的小可怜魏无月,一手牵着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固定好发髻,恢复了镇定之色的赵灵儿,扶苏心中不禁为母亲的安排略表钦佩。
对比两人,的确还是逢大事有静气的赵灵儿显然更适合做这个太子妃。
至于小无月。
扶苏揉了揉魏无月的小脑袋以作安慰。
就让她继续无忧无虑下去吧。
第三四八章 万民书之裁
地震已经过了两日。
由国尉领衔的“灾害控制三人小组”已经开始了对地震所造成的影响进行控制。
首先安定下来的自然是京畿地区。
有陈康,以及各级领导的重要关切,再加上关中本就受灾程度不高,在政府及时有效的赈灾措施下,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当然,按照一贯的无功不赏原则,大昭的赈灾同样是以工代赈。
与上次雪灾的处理方式相同,所有有一技之长的百姓都被找出来,安排给他们最合适的工作。
而大部分人则都被组织起来,清理废墟、修整道路,等等。
按照地方上快速上报的情况,果然如司天监监正“瞎蒙”的那样,越靠近西南方向的县镇受灾情况便越是严重。
到了汉中地区,经过观察,汉水在这次地震中竟然发生了改道。
陈仓(宝鸡)附近在地震中发生了剧烈的山体滑坡,虽然幸而因为附近居民稀少而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由于这次山体滑坡,原本可以直通汉中的汉水于西汉水并入了嘉陵江,咸阳无法再从水路直通汉中,这使得从汉中方向获得蜀中的消息更为困难。
而扶苏受此使楚时所选择的直道,也因为山体的剧烈变化而造成多段路径上的阻塞。
沿路各县本就受灾严重,虽有修复直道的责任,但在国尉下达的,有限保证本县民众安全的指示下,暂时是无法寄希望于直道的快速畅通,而只能依靠国家力量直接干预。
地震的事,扶苏自然十分关切,但有国尉等人负责,他暂时不便贸然插手。
而且由于蜀中消息闭塞,在据说栈道十有九毁的情况下,更是很难知道其中发生了何事,再多的赈灾方式也只能等修好栈道,将消息反馈回来才能决定。
太子府如今要处理的,还是当日冯劫呈递上来的那份“万民书”。
原本樗里偲等人给出的建议就是等太子敕封大典之后再行处理,离大典太近,如何应对都难免会影响大典的举办。
而在太子大典进行完之后,扶苏在民间的声望便将达到顶峰,此时无论做何应对,都会事半功倍。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在做出和采纳这项建议的时候,扶苏和他的谋主们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竟会好巧不巧地赶上了一场地震。
虽然根据这两天传上来的消息,少有昭人会愿意将这场“上天的警示”与太子联系到一起,但毕竟灾难面前,人们多少会有一点疑虑。
那么此时再行应对“万民书”,就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以防止被有心人利用——就像扶苏等人之前做的那样。
应对万民书的基本政策就是,绝不能体现出鼓励,而必须加以抑制。
但抑制也不能超过一定程度,以避免继续刺激到武功当地民众的敌对情绪。
因此这个度的拿捏就很考究主事人的能力了。
而作为扶苏受封太子之后的第一项真正主导的事件,此事也受到了各方的眼光注意。
在大昭朝堂上下都对此表达瞩目的情况下,扶苏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觉得合理的处理方法。
所有参与签署的黔首百姓,全体减爵一等。
扶苏应对万民书的这个法子,其实得到了王绾的启发。
王绾为了“与民同乐”,提了个全民加爵的可笑建议,而扶苏此时要做的,则是反其道而行之。
为何王绾提出就是可笑的,而扶苏提出则令人信服?
首先自然是性质不同。
一个是无故加爵,一个是有过而罚,自然是截然不同。
再来就是范围。
王绾提出的范围是全体昭人,而扶苏说的范围,当是只涉及万民书上的牵涉人员。
有的放矢与无的放矢之间,差距之大不用多说。
这里面稍稍有点值得玩味的是,王绾这样一个有着极强目的性,心机城府俱为上佳的老狐狸,为何要提出这么一个看起来就可笑的,绝不会在朝堂上通过的建议?
此事可以押后再议,如今的重点还是要在万民书。
先说扶苏这一反向举措与王绾建议的第三点不同。
那就是有无先例可循。
在昭国,爵位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中荣誉象征而已。
除了与爵位高低而直接挂钩的各种福利与土地制度分配制度,还有一项经常在提起军功爵时会有意无意忽略的是,爵位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作为免罪金牌使用。
按照《昭律》规定,有爵之人可以用自己的爵位来免除自己,乃至于自己的直系亲属,最严重可以被判流刑的罪责。
《疏议》中就有案例,就是有人以自己的上造爵免除自己亲人的“隶臣妾”之刑,将其从奴隶的悲惨境地中解救出来。
既然有先例可循,而且是昭律中明文确认过的,那么再以较为广泛一点的范围来适用,理论上也是可行的。
不过太子府提出这样的解决措施,不代表太子府就可以直接剥夺他人的爵位。
爵位制说得严重一些,在商君变法以后,就是大昭的强盛之本。
因此无论是它的授予还是剥夺,都有一套极为缜密的程序,而且对此的监察也极为严格。
昭国对于爵位的重视程度是自上而下的,对于地方上士卒的任何一级爵位的授予,都要军法官与士卒当地的县级、乡级,乃至里中各级的再三确认,任何一点上出现问题,都将受到非常严酷的惩罚。
与此相对的,对哪怕是第一级爵位的剥夺,也不能由任何个人或组织一句话就予以制裁。
太子府作为一个概念上有开府之权,但实质上没有真正管辖权的机构,当然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为了保证军功爵的严谨与公正,大昭军功爵的授予与剥夺都由独立的机构掌管,而且是两个不同的机构。
由于军功爵的授予一般都与军功相连,因而爵位的授予是由国尉署,及其各级下属机构掌管。
而爵位的剥夺往往牵涉到违法,因此剥夺一权受廷尉署管辖。
与大昭其他的机构相同,这两项直接关切到军功爵制的权力也要受到强有力的监管。
而监管它们的机构,就是丞相署。
第三四九章 太子府管
二日清晨,廷尉署点卯之后,廷尉署“三巨头”又再次聚在了一起。
“咱们这位长公子,倒很是有点意思。”
“是太子。”
“对,太子,是太子。”
许是听出中丞杵的口气不善,自觉失言的廷尉左丞赶忙改口。
上首的冯劫桌案前摆着那份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万民书”,表情释然中又有一些好笑。
这万民书跟他冯劫还真有些缘分……当然,是孽缘。
因为夺爵之事必须要经廷尉署,在议定夺爵之事后,扶苏将这份在地震之后略显棘手的万民书重新打回了廷尉署。
因此,冯劫就又得面对这事儿了。
“太子所提夺爵的举措倒是好办,依律而行就是。”杵毕竟是廷尉署的老人了,对于这种事自是驾轻就熟。
“先给一众人安个聚众之罪,依律当刑隶臣妾,然后再夺爵以循即可。”
“那若是有人无爵可夺,如何?”
夺爵一级看起来不多,但在获爵难度极高的大昭,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爵可夺。
“先查查吧,武功地处关中,又是京畿之地,老昭人居多,自来都是征兵重地,数代军功积累之下,少有没有军功的。”
冯劫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关中是大昭龙兴之地,大昭近来作战又多是大胜,身为关中子民自然有最多的机会获取军功。
“就算实在无爵可夺,那大概也只是少数人,不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那万民书之事就算是可以揭过了,那其中所提的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武功百姓写万民书的缘由就是想要赦免武功县令和县丞两人,就算对万民书明面上做了处置,但也不能对内容无动于衷。
廷尉署早先之所以要将这万民书上呈给如今的太子府,目的也是为了甩掉这个最大的锅。
如今太子府如此行事,大有就事论事的意思,仿佛丝毫没有看到这万民书之后的意味,仅就万民书本身做文章,对其后的内涵竟是只字不提。
冯劫当然并不认为太子府那些人精能看不到此中意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看出了廷尉署的甩锅举动,因而将这锅又原原本本给甩了回来。
将万民书重新扔了出去,冯劫叹了口气,这会儿太子府那群人还指不定是不是在嘲笑他的甩锅举动呢。
他猜得没错。
“冯廷尉如今大概正在头疼,该怎么安置那两人吧。”张苍一边剔着牙缝间的肉丝,一边调侃着堂堂九卿之一。
“黄染两人并非关键,主要还是要想法子让减税之策落实下来。”李清没张苍那样幸灾乐祸的兴致。
本来该是顺势借由民乱而引发的变法第二步,被突如其来的万民书和地震搅了个大乱,为了将事件控制住,扶苏等人只能改变扩大事态的初衷,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将事件压下来。
但这样势必将会影响本该发展的第二步,在这个上下敏感的时间,再挑拨两边紧绷着的神经,稍显不智。
扶苏是想要以一定的民意上涌来推动变法,但他并不希望真的酿成国内民变。
利用民意必须要十分小心谨慎,否则就会被民意反噬,太子府要在刀尖上跳舞,首先就要保证自己不会摔下去。
“此事,还是得追本溯源才行。”樗里偲懒懒散散的建议,让几人都稍有怔愣。
对啊,追本溯源,此案发生的最根本就在于上造釜的杀妻。
那么,这个上造釜现在何处?
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竟是没人能够回答得上来。
自从武功发生乱民以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此后王上一系列的处置所吸引到了乱民,以及其后的万民书上,都忘了关注此案真正关切的人。
“应该还关押在武功县衙吧?”
武功县的县令和县丞都被押解进京,整个县衙如今都在县尉的控制下。
除了县尉之外,实际掌权的还有一个被王上特派去专门负责乱民案件的特使阎乐。
“乱民的处决之期,似乎就在近日?”
“根据阎乐的上报,当在五日后,只是王上还没有下诏。”
“这么快?”扶苏稍稍皱眉。
如今武功县衙的大部分部门都在失去了直接领导之后陷入了半瘫痪状态,仅靠一个县中第三把手的指挥,和一个外来户的帮助,即便这个外来户手握“圣旨”,也绝不能在根本上解决县衙职能衰微的窘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难题可不是精神意志就能改变的。
因此原本扶苏都以为真正要完成对乱民的细致调查以及审问工作,怎么也得拖延到一个多月后。
“本来按照预计应该至少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但阎乐想来是立功心切,并不太在乎错案的发生。”
李清是见惯了官场上为了立功而故意有所疏漏的人员举措,因此是第一个回应扶苏疑惑的。
“这不是添乱吗?”张苍显然对此感到愤慨,却不是为受冤的民众,“大震之后,朝野上下都在维稳,他阎乐想干什么?”
“你少说点废话。”扶苏没给张苍好脸色,这人就是个给点好脸色就能开染坊的性子,“能不能查他点事儿出来?”
“查自然是能查,我太子府本就有监察各司之权,而且此案本就在廷尉署有存档,我们插手理所应当,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此案由王上亲自下诏,若是贸然插手,似乎有逾矩之嫌。”
听到李清这话,逐渐熟悉了官场波折的几人若有明悟,各自心下嘀咕了起来。
这或许也是咸阳令与廷尉署对于阎乐的快速办案都没有提出异议的原因。
王上在盛怒之下勒令阎乐彻查,想来在阎乐快速办案之中的些许瑕疵,实际上在王上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
“咸阳令不敢管,廷尉署不愿意管,那就由我太子府管好了。”
扶苏云清风淡的一句话,却让三人互相对视良久。
李清首先笑着问道:“太子可想好了?”
“倒是没想得太透彻,只是此事由我等而起,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第三五零章 斩断因果(周一求票票
随着夕阳一起,从太子府们进来的,还有谏议大夫白泽。
不同于本身就属于太子属官的樗里偲,也不同于其他都能跟着进入太子府的众人,同为谋主的白泽仍在御史大夫署做事。
毕竟,白泽作为喉舌的作用,远比与其他人一般,都挤在太子府更有用一些。
据传顶头上司王绾有可能升任左相之位,而且从上次朝会上看出的,王绾与太子之间不同寻常的微妙关系变化,白泽并没有选择翘班,而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坐完班。
直到一班结束,他才在交接完工作之后离开。
一点完卯,白泽便赶来了太子府。
“那就要先把黄染两人救出来。”
一进门,正赶上几人商议如何插手上造釜杀妻案的白泽,在谢过带路的高进之后,不等与众人见礼,便插嘴了这么一句。
扶苏一听这话就知道来人是谁了,笑着道:“白泽来了,快坐。奉酒。”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对侍女吩咐的。
白泽同样笑着上前与诸位同僚,包括太子扶苏见礼,落座之后还未端起酒爵润一润嗓子,就听樗里偲问道:“为何要救两人?”
不同于白泽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让扶苏早早牵扯进案件,樗里偲当初给扶苏的建议就是利用王上对乱民案的关切和不满,通过推进案件的进展,以及推动对黄染两人的宣判,而达到使王上满意的效果。
樗里偲与白泽的建议不同,也体现出了两人的政治哲学。
白泽更喜欢隐居幕后,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悄然获得成果,而樗里偲则希望更直接地参与进事件中去。
两种行动方式自然与两人的性格,以及出身也有关系。
年纪更大,且在官场浸淫多年的白泽,显然比樗里偲更了解权力的游戏该如何玩,相比于获利更多,他更喜欢的是能够在东窗事发后将自己完全摘出来的稳妥方式。
年轻气盛,因为家世和自身才能原因而从未有过大波折的樗里偲,当然更愿意轰轰烈烈地体现存在感。
两者计谋并无高下之分,这就需要扶苏根据此时的事态发展与内心意愿,来选择自己认为更加合适的方式。
而此时,扶苏显然更倾向于白泽的方式,“是啊,请白大夫说说,为何要救那两人?”
“按照我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内容来看,若所料不差,公子应当是对阎乐办案草率,肆意扩大牵涉面而不满。”
见扶苏点头确认,白泽便笑了,“阎乐是王上派去的专查乱民案的特使,若要推翻阎乐的办案结果,那么我们就需要证明,阎乐在武功县的作为至少是不符合王上心思的。”
这一点,即便樗里偲与他意见不合,也只能点头称是。
因为前面就已经说过,即便阎乐做法有错,但只要符合王上想要尽快平定乱民案的心思,那就算是冤枉了一两个人,也并不能直接作为推翻阎乐的手段。
只有证明他违背了王上的心思意愿,才能真正扳倒他。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尽快平定乱民案,王上对于此案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吗?
白泽继续循循善诱,“虽然闹得很大,但说到底,不过是几百个不服从判决的民众私下聚会而已,为何会引来王上如此震怒?”
“武功位处京畿地区,就是王城边上,在如此近的范围发生动乱,王上自然震怒。”
首先回答的是李清。
“很好,”白泽先是称赞了李清一番,然后问道,“还有吗?”
“对上造釜案的驳回申请,是完全按照《昭律》行事,民众对此不满,大有以民意犯法的意味。”甘罗这是从法制角度来思考了。
白泽对此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又向其他几人问道:“还有吗?”
“以下犯上。”张苍言简意赅。
但显然,这四个字获得了白泽的极大认可。
白泽鼓掌笑道:“张御史所言可谓恰如其分,正是这四字:以下犯上。”
稍稍思考过后,扶苏等人都明白了白泽的意思。
其实无论是地理位置靠近咸阳,还是民众的非法聚众,虽然都是王上震怒的理由,但都不是绝对因素。
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在于这些民众企图通过聚众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希望通过下层的凝聚来对抗上层的依法审判。
此举真正动摇的,是大昭由上而下的政治体系。
若任由此举发酵而不施行雷霆镇压,就相当于任由大昭的政体被打开了一个以下克上的黑洞。
这才是真正让王上震怒的原因。
那么,知道了这一点,对于如何介入武功县的乱民案,以及推翻阎乐所为有何意义呢?
“王上由此而怒,那么要惩办乱民,也就要由此入手。阎乐尽速办案,看似是符合了王上的心思,但其实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不只是扶苏,连同樗里偲在内的所有人此时都不由将身体稍稍前倾,看向了笑容恬淡的白泽。
“斩断因果。”
“什么意思?”扶苏立刻追问道。
“太子莫急。”白泽先是压了压手掌,让扶苏先坐回去,然后才慢慢悠悠喝了口酒,在众人不耐烦的眼光下施施然解释了起来。
“乱民案的起因,是因为民众对于上造釜杀妻案重审结果的不满,这就是因果。如果阎乐先快速处理了乱民案,然后再去处理上造釜杀妻案,那么无论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何,就等于还是坐实了因果。”
“我明白了,”甘罗最先反应了过来,“如果最后判上造釜无罪或者轻罪,等于是认可了乱民违法的正义性。可就算最后维持原判,经过这样一闹,人们也会以为是司法受到了乱民案的影响。”
“不错,阎乐如果将视角调得广一点,而非只看到自己的立功机会,就应该能够意识到,此案的关键,仍然是在于先审判并处决或者另行处理上造釜,其后再依法完成对乱民的审理,而非直接想要立功,忽视了对因果的斩断。”
“只有将两案完全分开,斩断两者的因果,才能给其余所有民众一个警惕,那就是,以下犯上永远是行不通的。”
“大夫之言,振聋发聩,令人茅塞顿开。”樗里偲的赞扬听不出多少情真意切,“但似乎仍为提到,为何要救援黄染两人?”
第三五一章 冤案与漏案
面对樗里偲的问题,白泽胸有成竹。
“请各位回想一下,阎乐到了武功县后,所做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是什么?”
甘罗若有所悟,“是利用县尉的告发,押解了黄染两人入京。”
“不错。由此,阎乐成功解决了阻挡他尽快立功的绊脚石,并将武功县的大权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县尉曷出卖两位同僚,早已为县中上下所排斥鄙夷,为了能够站住脚跟,他只能全部依赖于特使阎乐。
因此说阎乐掌控了武功县大权,并无错误。
“但阎乐忘了,掌权是一方面,但真正要做事,还是得依靠县衙中不起眼的小吏们。短短月余时间,莫说一个空降的外来特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是得了正式诏令的正经县令,也未必能收服得了这些出身当地大族的油滑小吏。
“黄染为何要选择张靖做自己的县丞,还不是看重了张靖的大族身份,有利于他来协调和掌控县中大族的势力,还有小吏们的忠诚?”
“但看阎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抓捕两三千人,似乎其人在武功县混得风生水起?”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面对李清恰到好处的疑问,白泽又喝了一口酒,“造成冤案是必然的,那会不会造成漏案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造成些许冤案,或许不会被如何重视,甚至在从速的大方向上,会被有意忽略掉。
但是,漏案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在王上亲自下令彻查的案子中有所遗漏,这可不仅仅是办案失误了。
“阎乐手下不是还有个县尉么?他应该对县中情况很熟悉,想要漏过,除非是贿赂。但此案关切阎乐和县尉曷的前途,应该不会受贿。”
跟着白泽的思路进行分析,张苍很快找到了一个漏洞。
那就是阎乐虽然对县中情况不熟悉,或许很难知道有谁参与了此案,但毕竟曷是有过长期的在职办案经验的,想要瞒过他的难度很大。
“他们自然不会,但小吏们呢?”
甘罗有些不敢相信,“连阎乐都不敢,区区小吏怎么敢在如此大案上掺和?”
还是太年轻了。
白泽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太子手底下那位百里大夫在,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你小看这些小吏们的胆量了。”在底层多少混迹过的张苍主动为小老弟解释道,“他们才是真正处理一线事务的地头蛇,捞取好处之时的胆量可远比你能想象得要大得多。”
“白大夫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黄染两人的参与,这些小吏们无人能够压制,将会造成大量的冤案和漏案。”
“毫无疑问。而且后者绝对不是王上愿意看到的。”
如果不能完全惩治所有人,就相当于给世人一个有机会做漏网之鱼的机会,达不到最大的震慑效果。
“那该如何证明有漏案?”
“简单,他们怎么进去的,就让他们怎么出来。”
——————
因为头顶有一扇向南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窗口的小洞,每日正午时分,都会有一小缕阳光从这比地面略高不了多少的小洞射进来,在幽暗的地牢中形成一道光柱。
入狱以来,黄染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每到正午都紧紧贴着栅栏,让光柱的末尾刚好能够扫到他的脸上。
地牢潮湿阴暗,常让人浑身黏糊糊的,还不给洗澡。
这让习惯了清洁的黄染自然全身发痒不爽,每日的阳光浴除了能够让身上变暖,也能让人心情愉悦。
这是难得的能够让他稍微放松心头胡思乱想的美好时光。
身后没有传来张靖不满的声音,让黄染享受阳光的好心情打了折扣。
反身去看,张靖依旧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躺在地上,丝毫没有往日来与黄染斗嘴,争夺“晒太阳”权的意思。
“嘿,今天怎么不怪我把太阳全挡住了?”
虽然自那日牢头送饭后,经由黄染的解释,张靖就少了很多希望,但像今日这般完全没有了心气的表现,仍让人有些不安。
黄染那日的解释只是为了让张靖认清现实,放弃无谓的幻象,可没想让他放弃所有的生还希望。
想了想,黄染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阳光,依依不舍地向边上挪了挪,让光线得以照射到了张靖了无生趣的脸上。
被阳光所激,张靖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没有起身的打算,有气无力道:“你干啥?”
“别垂头丧气的,我等又非是死定了。”
张靖稍微哼唧了两声,前几日那点残留的希望,早就随着这么多天继续的无人问津而流失殆尽了,他现在也逐渐相信了,公子扶苏,不,太子扶苏恐怕早已忘了自己二人的生死了。
或者说,太子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他们这两个小人物的生死。
“你还记得前两日地龙翻,我与你说过我们或许有机会了?”
“记得……”张靖好歹在对方的催促下坐了起来,黄染毕竟比自己年纪大,长者说话时一直躺着,让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张靖到底还是过不了心底那关。
“可是除非是把地牢都给翻塌了,这地龙翻与不翻,与我等有何关系啊?”
“这你就不懂了。”黄染却是轻轻一笑,显得极为放松,“若是往常,这地龙翻不翻,与我等真没什么关系,但偏偏在那日翻,就与我等很有关系了。”
那日?
张靖自然知道黄染说的是那日,就是太子受封的那日,然而从看守那里得来的消息得知,太子并没有受到地龙翻的影响,“可太子受封都结束了,也没听说受了什么影响啊?”
原本张靖还想着因为这上天的示警,或许能让王上该了敕封扶苏的打算,虽然即便扶苏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对他们的境况没有啥影响,但也多少能出他心头一点被耍弄的恶气。
“我指的不是太子敕封,而是乱民案。”
黄染的笑容在张靖看来愈发神秘兮兮,“等着吧,很快就有人来理我们了。”
张靖讽刺的言语还未出口,黄染的话音刚落,牢门的突然打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黄染、张靖,廷尉大人要提审你们。”
第三五二章 庭审开始
说来有趣。
已经在廷尉署大牢待了半个多月,这却还是黄染与张靖两人第一次清晰见着地牢的正大门。
“黄兄,你也太神了!”
张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身旁虽然身穿囚服,戴着沉重枷锁,却依然抬头挺胸,仔细踏着地牢中的一层层台阶,如同观光客人一般闲适自得的黄染。
此时对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带上了些神秘的意味。
先是猜测扶苏并没有救援他们的打算,再是断定提审必将在地龙翻后不久到来。
连续两次的正确论断,让黄染在张靖心目中的形象远比此前在县衙中做上下级时更为高大了许多。
而对方这在最紧要关头时的闲庭信步,也让他心中敬佩不已。
只要我能出去,今后一定唯黄兄马首是瞻!
“不许交头接耳!”
前来提人的牢头却没有给张靖继续表达敬佩的机会,职责所在的他一声怒喝,制止了两个人犯在受审之前“串通口供”。
当然,这样的预防当下看来是没什么道理的。
已经几乎是面对面关押了将近一个月,该串通的口供怕是早都串通完毕了。
但即便是此前心高气傲的张靖,经过了这一段牢狱岁月的洗礼,也早就学会了不要惹怒一个拿鞭子的人。
甚至连戏谑的眼神瞪视也没有,一被牢头警告,张靖就身体反射般闭上了嘴,眼睛目视前方,决意在见到廷尉之前再也不多嘴一句。
当然,在张靖的心中依然是波澜起伏,这从他急促上下的胸膛就可见一斑。
从刚入狱时的信心满满,到被黄染无情打破之后漫长的毫无希望,再到今日突如其来的机遇,这短短半个多月的心理历程几乎比张靖此前三十年时间中经历过的所有心情起伏加起来还要大。
牢头最后再检查了一遍两人身上的枷锁,确认没有给人犯留下任何可能逃脱的机会,这才向大门口等着的几名狱卒点点头。
随着牢头的许可,两名狱卒在黄染两人身前,打开了地牢的最后一道大门。
瞬间,几乎刺激得张靖直接落泪的阳光直接照射了进来。
这是久在阴暗环境下突然见到明媚阳光之后眼睛的自然反应,倒不是张靖心性已经脆弱到了仅是看到阳光就感动落泪的地步。
按着牢头“走!”的命令,两人拖着虽有脚镣,却比在牢中轻松了许多的步伐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廷尉提审的堂前,黄染才终于真正睁开了一直紧眯着的双目,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地方,和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与自己审案的大堂相比,除了两边站立的士卒比县卒更有气势一些,大堂屋顶更高一些,面积更宽广一些,廷尉署的大堂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了。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从审案之人,沦落为了被审之人。
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就足以让黄染心头可以为他压制的紧张不受控制地蔓延了开来。
即便对自己的判断再有自信,真正关系到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黄染也不可能真正做到风轻云淡。
那么,审理自己的人呢?
相隔十余步,堂上共坐了三位。
坐在正中,看年岁当在四十上下的,应该就是今次负责主审的此间主人,廷尉大人,冯去疾。
坐在冯大人右手边的是一位老者,白发鹤颜,看年龄不会低于六十,应当是廷尉署的“三朝元老”,被历任廷尉所倚重的廷尉中丞,杵。
而坐在冯大人左手边的一位就令黄染摸不透来历了。
看年岁,此人不过二十岁左右,年轻得过分,但看他与廷尉和中丞之间闲谈的样子,恐怕身份不会低。
为冯去疾最近提拔上来的宋濂虽然据说同样年纪不大,但至少也有三十多岁,即便保养再好,恐怕也不会只有二十岁的样子。
再看到其人远超常人的容貌,以及他身上的黑色玄鸟服,黄染心下一惊,心中有了计较。
“见过廷尉、中丞,”顿了一顿,黄染决定开门见山,“见过太子。”
对于这人能够认出自己的身份,扶苏并无太多惊讶。
能够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跟廷尉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看了面目强自镇定,以及几乎掩盖不住激动之色的张靖,扶苏只是略略点头,却并未喧宾夺主,而是伸手示意廷尉先说。
对于太子的“上道”,冯去疾抚须而笑略感满意,并未推辞客气,直接接过了主审之权。
这是在他廷尉署,冯去疾哪里有必要客气。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犯官黄染,见过大人。”
“犯官张靖,监国大人。”
两人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回答了冯去疾的问题,并无多余废话。
审案审得多了,两人都知道流程如何,自是不敢多言。
上堂之后,牢头便去掉了两人的夹具,让他们能够正常行礼。
侍卫们就在两侧警惕等候,不怕他们突然做出奇怪举动。
“嗯。”冯去疾装模作样地翻动着面前早已熟知每一个字的卷宗,开门见山地问出了有关本案的第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武功县尉曷发举你二人阳奉阴违,故意拖延乱民案审理事宜,特使阎乐查证属实。你二人可认罪?”
《昭律》规定,匿名告发没有法律效力,不会受理。
如果告发人被发现,还会被直接以他匿名告发的罪名受罚,是为反坐。这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人故意诬告。
因此为了告发两位同僚,廷尉曷只能采取实名举报的方式。这也是唯一会被朝廷认可的举报方式。
而询问两人是否认罪同样也是流程之一。这并不是废话,而是要先给庭审设立一个基本的立场。
此举相当于现代法庭审案中,先问被告人是否认罪,如果对方直接认罪,那就省事儿得多了。
不过几乎没有人在被抓后不喊冤枉的,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冤枉。
如果不认罪,那接下来才会进入辩护时间。
自然,黄染两人也没有打算直接认罪,直接认罪就等于是坐实了“欺君”,傻子也不会认。
“回大人,我二人乃是受小人诬告。不认罪。”
第三五三章 又一大案
重新又回到了地牢中。
但这一次,张靖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黄兄快让开,该我晒太阳了!”
黄染哈哈大笑,看了一眼张靖渴望阳光的小眼神。
将阳光挡得更紧了。
刚刚他可没晒够。
而大堂之上,三位主审也在互相交换着意见。
“此时将唯一还能行使职能的县尉也招来咸阳,会不会让乱民案的审理陷入停滞?”表达疑虑的,是由于扶苏突然插入而只能选择旁听的左丞宋濂。
按照《昭律》中对于诬告的处理方法,如果被告人提出诬告,就必须要让举报人与被举报人当庭对质,并互相列举证据、证人。
如果最后证明的确是诬告,那么举报人就将面临他所诬告的罪名控诉。
因此如果按照诬告审理,作为举报人的曷,当然就要放下武功县的工作,赴咸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么已经在县令和县丞离开后失去了三分之二运转能力的武功县衙,在失去最后一位能够统筹管理的官员之后很有可能会彻底丧失功能。
那就意味着,乱民案必然会受到影响。
而这,其实也是冯去疾没有说出口的疑虑。
此前冯去疾之所以会依着扶苏的建议直接将两人下狱,也是因为担心审理二人之时如果两人不认罪,按律就要将县尉曷招来咸阳对质,导致王上直接关切的乱民案陷入僵局。
事实上,扶苏此次前来路面,就是给黄染二人打气加油,避免他们直接认罪的。
“既然县尉曷有作案嫌疑,那由他来处理的乱民案,自然难免会有疏漏。与其最后造成冤假错案,不如先审理清楚此案前因后果再说。”
说话的,是廷尉中丞杵。
作为一生都极力维护司法公正的老人,杵最厌恶的就是诬告,尤其是同僚之间的诬告。
因为这不但会直接造成司法资源的极大浪费,还会干扰司法公正。
“还有,阎乐可是为曷的告发做了认定的,这才有廷尉署直接签令将二人押解入京的行为。如果最终查明的确是诬告,那阎乐这个特使在武功的作为,可都要打上问号了。”
扶苏的话,语气很轻,但其中的重量让冯去疾的呼吸都不免重了一些。
这几乎是在明说,太子府要针对阎乐了。
可这是为何?
就单纯是因为太子与赵高之间的龌龊吗?
再往了深了说,或许还与太子和公子胡亥之间的关系有关。
事情隐约牵扯到了争位,一时间都没人接话了。
只有杵毫无顾忌,打破了寂静,“既然两人都可能有问题,再由他们在武功任意妄为,恐怕有违王上的意思。”
“中丞的意思是?”
“办案,还是要专业的人来才行。”
扶苏强忍着没有伸出大拇指,不愧是与劫一起共事多年的杵,同样的嫉恶如仇。
还没等冯廷尉搞清楚杵这所谓的“专业的人来”是什么意思,就见一名满头大汗的小吏快步闯到了堂前。
还没等气喘匀,小吏赶忙行礼作揖,好歹没忘了先向太子和长官们行礼,“禀报廷尉,门外来了许多百姓,都说他们有案子要举报。”
冯去疾瞪了这个不知规矩的小吏一眼,“有案举报当去他们的父母官那里,都来廷尉署举报,成何体统?”
小吏哪能不知道这个规矩,却只能哭丧着脸道:“可他们举报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官!此外,他们还要举报特使阎乐。”
举报父母官,还有特使阎乐?
冯去疾刚准备说话,却又立刻转头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看我”的无辜神色,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
就在你大太子显露出自己要对付阎乐的当口,就来了这么多投诉的百姓,不用想也知道跟你有关了。
但是扶苏不承认,他总不能把太子拿下审理。
扶苏当然也知道这个,于是只摆出不厚道的笑容,静坐看好戏而已。
一边看好戏,扶苏一边暗自赞叹,白泽的手段还真是快。
这些前来举报的百姓自然都是白泽安排的,武功县的百姓。
要问白泽是怎么找来这么多人的。
好办。
之前不是有万民书吗?
按着签名一个一个去找就是。
这么多冒着大风险签字的,除了真的正义卫士为他人打抱不平以外,大多还不是因为家人受了冤屈?
有一两起冤假错案,或许在维稳的大势下,算了也就算了。
但几十起,甚至上百起在王上眼皮底子下的冤假错案,别说你一个小小的阎乐,就是他赵高本人,也承担不起!
“这些人,都是太子安排的吧?”
正当扶苏准备看好戏之时,杵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让老神在在的扶苏收敛了笑容。
面对这位与劫一样,为自己当做楷模和长辈看待的老者,扶苏自然不能摆出在冯去疾跟前的无赖之色。
咬牙犹豫了片刻,扶苏终是决定实话实说。
“不敢瞒中丞,是扶苏的安排。”
“太子,终究是长大了。”杵语气中的无奈让扶苏眼角一酸,羞愧难当。
却见老者叹息了一声,“杵再多问一句,这些举报之人,说的有几分真情?”
“十分。”怕老人不信,扶苏又加了一句,“我已命人做了多方调查。若非阎乐真的在武功造成民怨沸腾,扶苏本也不敢忤逆王上心思。”
杵一直梗着的脖子终于动了动,完成了一次艰难的点头。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能不管了。”
杵长身而起,一如当年扶着桌案,如同年久失修的战车一般艰难起身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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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了整个咸阳的万民书案刚为太子扶苏四两拨千斤的巧妙举措化于无形,咸阳百姓还未来得及称赞太子的手段,另一起案件又让昭人的心提了起来。
武功,这个本来虽然离得很近,但往往都为人所忽视的县,一再出现在了咸阳人的视野中。
数百武功人集体举报阎乐受贿舞弊案,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与天边的夕阳一起。
点燃了咸阳的天空。
第三五四章 放任
“小高子。”
“老奴在。”
王上已经很少再用“小高子”这样儿时表示亲近的称谓,但每次用起,都会让赵高心中惊醒。
“这个阎乐,是你的女婿?”
赵高立刻明白王上所要说的是何事,手上为王上剥荔枝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回王上,是的。阎乐与秀儿大婚那天,王上还准了老奴半天的假。”
荔枝是大楚摄政熊启派特使飞骑,从岭南一路走驿道运到咸阳的。
虽有冰块镇着,却也坏了好些,剩下的要赶紧吃掉。
据说在运送途中跑死了好些马,不过能让王上吃着,也算是熊启的一片孝心没有白费。
“嗯,孤记得有这事。”赵高一生之中就只有这么一次请假,嬴政当然记得。
赵高又剥开了一只荔枝,细心用小刀剔除果核,再将完整的果肉放到王上身前的冰碗中,看到碗中还剩有两块果肉,赵高擦了擦手,停下了剥壳的动作,转而端起酒壶给王上手边的爵中添上了酒水。
果然,就在赵高添满酒水之后,嬴政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取酒解渴。
荔枝太甜,容易让人口渴。
“此物滋味甚美,拿一些给华阳宫送去。”始皇帝伸手指了指吃剩下的荔枝,吩咐赵高道,“还有,太子府也送一些。”
“唯。”
赵高恭谨遵命,然后立刻就命人去府库中挑拣荔枝,他亲自送去华阳宫,再派人送去太子府。
一路上,赵高都在思忖王上先是询问了阎乐,再是送荔枝给太子,表达了什么样的意思。
在太子利用万民书的处理事宜介入到乱民案,以及廷尉署受理对阎乐的举报之后,王上送荔枝给太子,是在鼓励他万事可以放心去做,还是告诉扶苏息事宁人?
不管王上意思如何,阎乐那里,必须要提醒他做事谨慎一些了。
赵高正在仔细思考应该如何给阎乐擦屁股,没有注意当面急匆匆走来了一群太监。
这群太监步履匆匆,险些冲撞了赵高,赶忙低头在路边向中书府令称罪。
赵高没心情在此时教训几个小太监,挥挥手就让他们滚蛋,就在几人谢恩之时,赵高却突然改了主意,叫住了他们,“站住。你们怀中抱的是什么?”
“回大人,”几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紧张地回答道:“是坏了的荔枝,按着库监大人的命令,小人们正要将其扔掉。”
“嗯……”赵高沉吟了片刻,计上心来,“不必扔了,捧着那些荔枝跟着我。”
“唯。”小太监们疑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中书府令大人要坏掉的荔枝做什么。
虽然不解其意,但中书府令有命,小太监们哪里敢忤逆,连问一句都不敢的,只能低着头乖乖跟在了赵高等人的后面。
赵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冷笑不已。
王上要我给太子府送荔枝,可没说要送好的,还是坏的。
最终,给太子府送的荔枝好坏参半,但给华阳宫送的那份,赵高自然是不敢做手脚。
使点小手段给太子,以扶苏多疑的性格肯定会以为是王上的意思,不会,也不敢如何。
但要是华阳夫人吃到了坏荔枝,恐怕会直接连盘带碗仍到王上面前。
赵高猜得没错。
扶苏在谢了恩,接过太监手中,“王上”所赐的荔枝,美滋滋打开锦盒,却被迎面而来的臭味差点熏得昏过去。
赶忙将盒子小心放到一边,自己猛然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
气不打一处来的扶苏暴怒看去,那两个送来荔枝的小太监被自己堵在门口瑟瑟发抖。
扶苏忍了忍,还是放过了教训他们的想法。
毕竟是王上派来的人,打狗还要看主子。
“走走走!”不能打,不代表扶苏就会对他们如何好脸色。
小太监们自然是如蒙大赦,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等脑子清醒了一点,扶苏思来想去,都觉得王上这是在借机提醒自己。
“王上这是在告诫公子离这些案子远一点?”张苍同样也为这坏荔枝的味道熏得头皮发麻,捂着鼻子跑到扶苏跟前。
与扶苏一样,张苍也认为这是来自王上的提醒。
但让从没吃过荔枝的张苍更加疑惑的是荔枝的味道,“不是说荔枝滋味鲜美吗?难道是走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路子?”
张苍不愧是个大吃货,即便这样的恶臭,也不能让他放弃一窥美味的想法。
“这是坏掉的荔枝,新鲜的荔枝才不是这个味儿。”
“原来如此。”张苍点点头,看着锦盒被扶苏命人拿出去,眼神中竟有些意犹未尽,“太子什么时候吃过荔枝?”
额……
两次使楚,都没机会吃到岭南深处的荔枝,想来在交通不便的现在,即便在紧邻岭南的楚国,荔枝也并不是常见的水果。
而两次使楚,张苍都陪在左右,想骗他也骗不过去。
在张苍好奇的眼神中,扶苏只能将一切都推到母亲身上,“小时候听母亲提起过。”
不等张苍反应,扶苏就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杵中丞代表廷尉署上书王上,自领调查组前往武功县的奏疏已经被王上批准了,中丞不日就将赶赴武功。”
果然,提到武功的乱民案,张苍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走了,“那时,阎乐就再没机会脱身了。”
“所以,如果想要隐瞒证据,阎乐就只有这么几天的时间。”
“举报人已经被廷尉署保护了起来,阎乐、赵高等人都不可能接触到,阎乐能够做的就只有在武功县毁灭证据。”
“或者,做成铁案、死案。”
“太子的意思是……阎乐可能会想要在中丞到武功之前……”张苍做了个挥手砍头的动作,意思体现得很是明显。
扶苏点点头,带着张苍走到了院中。
屋里的臭味还没散去,实在是待不住。
“赵高肯定是要给阎乐通风报信的。”
这不废话嘛,扶苏看着张苍,“你想说什么?”
“能不能想法子把赵高也拖下水?”
“你的意思是?”
“放任赵高的通风报信,也放任阎乐的毁尸灭迹。”
第三五五章 正国本(七夕快乐
扶苏猜得没错,华阳宫中的荔枝当然是新鲜的。
当日王上苛减华阳宫用度却最终导致自己没了新衣服穿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扶苏不认为王上会再次砸自己的脚。
荔枝的果肉一如记忆中鲜美,扶苏擦干净手上嘴边的汁水,美滋滋地叹了口气,拒绝了剩下果肉的诱惑。
荔枝好吃,可不能多吃。
“取几颗冻着,让灵儿和月儿也尝尝鲜。”
自己吃了好的,当然也要想着媳妇儿。
“都拿上,太甜了,我吃不惯。”
身为南人,华阳夫人在北方住了太久,却反而不习惯甜的东西了。
于是扶苏也没客气,“那就全收了吧。”
正好也可以让张苍他们尝一尝。
想到此处,扶苏有些紧张地对母亲道:“母亲记得跟父王说说,可不能给澍儿吃荔枝。”
“嗯,为何?”
“荔枝太甜,果肉也太粗,小儿吃了不易消化,会影响食欲。”
当然,更严重的危险是所谓的荔枝病,也就是低血糖。
因为荔枝虽然含糖量大,但都是果糖,不会为人体吸收,反而会刺激胰岛素的过量分泌,导致人体低血糖的发生。
荔枝病更多发生在小儿身上。
但这解释起来太费劲,什么果糖,什么胰岛素,古人哪里知道这个。
不过仅仅是影响食欲这一点,就足够母亲警惕了,关系到王长孙的任何一点,都不是小事。
“嬷嬷。”
老嬷嬷应了一声,不用夫人过多吩咐,便点头退了出去,“婢子去章台宫传话。”
解决完一个可能的隐患,扶苏重新将话题转回到了赵高身上,“母亲觉得,如果想让王上惩治赵高,要从何处下手?”
华阳夫人闻言有些疑惑,“赵高一个奴才,你要惩治便惩治了,为何要借王上之手?”
“额……”这下轮到扶苏想不明白了,“赵高毕竟是王上身边的老人,又是中书府令。”
“中书府令而已。”华阳夫人随意摆摆手,“充其量不过是得了身份的奴才罢了。虽然是王上用惯了的老人,杀是不好杀的,但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惩治了便是。”
看到扶苏仍是将信将疑,夫人有些无奈,这个儿子有时候也太过谨慎了,“你是太子,是主子。他是你赵氏的家奴,你一个主子惩治奴才,哪里用顾忌那许多?
“若你仍是寻常公子,惩治宫中之人或许还没有必然之礼,容易遭到王上训斥。但你如今已是太子身份,谨慎也该有个限度。”
母亲总不至于害自己。
这一点想通了,那接下来就好办了。
既然不需要通过王上就可以惩治赵高,那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让白泽展开调查了。
但是扶苏还有些疑虑,“儿子若是调查宫中之人,会不会有僭越之嫌?”
又来了。
华阳夫人以手扶额,觉得是不是王上太过强势,把堂堂太子都给压制得一点胆量都没有了。
看来自己有必要给儿子上一课了。
“你以为,何谓太子?”
“一国储君。”
“还有呢?”
“还有?”
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在还未当上太子的时候早就已经被全天下视为大昭储君。若太子仍只是一国储君,你争这个位子做什么?”
哦,也对。
“有开府之权。”
“何谓开府之权?”
“可自辟僚属,独立行事,辅佐王上处理政事。”
“自辟僚属与独立行事先略过不谈,仅这一个‘辅佐王上’,就有大文章了。”
“请母亲教诲。”
“既然是辅佐王上,那么王上所管辖的范围是什么?”
“王上的管辖范围?”扶苏有点懵,大昭又不是君主立宪制,哪里有限制王上管辖范围的条文,即便有也没什么意义吧,“整个大昭?”
“那么作为辅佐王上理政的你这个大昭太子,管辖范围是什么?”
扶苏浑身一个激灵,如同醍醐灌顶,“整个……大昭?”
华阳夫人给了扶苏一个轻蔑的冷哼,“你以为呢?”
我这么牛逼?
说老实话,除了将本来就是太子僚属的樗里偲,以及张苍、李清都人都给加了个太子僚属的身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自己的部下,然后借着万民书的由头遮遮掩掩地去廷尉署掺和了一脚外,扶苏真没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与原本的长公子能有多大区别。
看扶苏不说话,夫人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何要在列位公子之上,专为设立一个太子吗?”
“为了确立王位继承,避免王室内斗?”扶苏自然对此有过猜测,然后按照后世很多学者的说法回答。
“避免内斗?这种想法也太好笑了。无论有无设立太子,王室内斗哪里少了?就因为你是太子,别的公子就不会想要争抢了?各国历来不得好死的太子还少了?”
连续几个机关枪似的问题问得扶苏冷汗直冒,“不得好死”四个字的杀伤力也太大了。
不过母亲说的可一点都没错。
王位之争可不是公交上抢座位,你坐下了别人就不来抢了——老头老太太除外。
“那是为何?”
“三个字:正国本。”
“正国本……”扶苏咀嚼着三个看似简单的字眼,陷入了思索。
什么是国本?
《礼记》说:“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
但大昭重法,自然不会将“礼”作为国本看待。
“若大事不谐,你赵扶苏,就将是这大昭的掌舵人。”
大昭从不避讳谈死,即便是王上不谐,夫人也没有什么避讳地说出,倒是把一惊一乍的扶苏又吓了一跳。
“但你准备好了吗?换句话说,若无执政经验,任何人有可能准备好吗?”
扶苏自然摇头。
要他此时代替始皇的存在,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即便军政两边他都不乏盟友,但扶苏根本没有信心能够如始皇一般对他们如臂指使。
手握重军的将军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哪里是那么轻易就向王座低头的。
而那些老于政争的朝堂重臣更没有省油的灯,即便是被彻底彻底架空,恐怕扶苏都很难看出。
然后,扶苏就明白了,夫人所说的“正国本”是什么意思了。
第三五六章 彻查
不同于身边曷的如丧考妣,阎乐的脸上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淡然的笑意。
两千多颗人头在这过程中滚滚落地,这种掌控他人生死感觉,令阎乐觉得比床笫之欢还要令人愉悦百倍,千倍。
阎乐的右手又开始微微发疼。
每次他一激动,血流冲击之下,右手的残障部位就会疼痛难忍。
但这一次,阎乐却从疼痛中获得了愉悦。
暗红色的鲜血从处刑台上缓缓淌下,又滴落到尘埃之中。
阎乐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令身边众人都眼神瑟缩了起来。
用这种颜色来作为朝服的颜色简直再好不过。
大昭的军功爵不都是建立在人头上的吗?
为何朝服要是黑色的?
用红色不是更加应景么?
但是想了想,阎乐便释然了。
只要能穿在自己身上,无论是什么颜色的朝服,他都是可以接受的。
正当阎乐幻想着自己能够身穿朝服与那些看不起他残障的众位大臣一起位列文武时,随从的偷偷报信却打断了这一美好的白日梦。
“来得真快啊。”阎乐嘴角微讽。
果然如岳父所言,廷尉中丞杵那个老不死的,专程从咸阳赶来阻碍他升官发财来了。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
受了岳父的指点,阎乐已经将乱民案全部办案,一应的证据也全部“梳理”完毕,根本不怕任何人来查。
即便他杵看出不对劲,自己奉王命办案,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有话,去跟王上说去。
带着这样的自信,阎乐提醒了曷一句,就落落大方地起身,去迎接杵的人了。
于是,直到被抓,阎乐都没有反应过来。
事实上,由廷尉中丞杵所带领的“中央专案组”刚一到武功县,几乎是还没进县衙的大门,就下达了逮捕县尉曷,以及特使阎乐的命令。
曷面容灰败束手就擒。
早在他得知两位同僚都没被处死,反而有数百县民去咸阳“告御状”之时,其实就在等着一天了。
而阎乐虽然同样没有做出反抗,但到了杵了跟前,他仍然梗着脖子。
“我乃是奉王命专办此案的特使,你如何敢抓我?”
“尔草菅人命,致使武功县百姓怨声载道,人人自危,竟还有脸在此说‘奉王命’。”杵懒得听阎乐废话,命人上前堵住了他的嘴。
随着县尉曷与特使阎乐被抓回咸阳,关于包括上造釜杀妻案、乱民案、诬告案、百姓举报案等四个大案的审理,在万众瞩目之下,于廷尉署开始了审理。
经过三日两夜的连续审判,这场牵扯了中央与地方,涉案人员多达三千多人的连环大案,终于在太子与廷尉两人的主持下,暂时落下了第一阶段的帷幕。
虽然阎乐仍咬口自己没有犯罪,甚至企图反咬杵办案不公,但在如山的铁证之下,廷尉冯去疾仍是宣判了他的有罪。
有罪供述,在大昭,从来不是一件必须的东西。
而看到大势已定的县尉曷,更是比阎乐容易攻破得多。
不需要过多的严刑逼供,曷便对自己诬告的事实供认不讳——在大昭审案中,虽然不鼓励使用上刑的法子来获取可能屈打成招的证词,但也从未真正在法条上予以否定。
毕竟在科技并不发达的时代,从身体上予以伤害,更容易攻破犯罪分子的心房。
然而县尉曷的认罪伏法,以及阎乐虽无认罪也只能伏法的结果,却并不能让案件审理的各方,以及胜诉的百姓们感到一丝安慰。
因为就在中丞杵赶到武功县之前,为了隐瞒自己的犯罪事实,阎乐没有等咸阳的正式命令下达,就以自己的特使身份,强行对被关押起来的所谓“乱民”施行了刑罚——也就是杀头。
两千余颗头颅滚滚而落,这其中有多少人含冤而死,已经随着阎乐的屠刀而成了谜。
这一在大昭历史上也骇人听闻的大规模冤案,并不能单纯以区区一个阎乐的伏法而得到平息。
案件审理完毕之后,几位主审虽然都很疲惫,但都没有立刻离开休息的意思。
就连年岁已高的杵,也是一脸严肃地坐在原地。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一片沉默之中,宋濂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阎乐为何敢在咸阳命令下达之前就处死这两千余人?”
如果说宋濂的问题还算比较委婉,杵提出的问题就直接令在场所有人如同大夏天被冰水淋透一样打了个寒颤。
“是谁给他通风报信的?”
“还能是谁?”
旁观席上,廷尉署某位不知名的吏员突然爆出了一句。
虽然很快,反应过来的吏员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除了他的岳父,还能有谁能够知道中丞杵即将奉命赶赴武功的消息,又有谁会愿意,而且能以如此快的速度通知到阎乐呢?
“查,彻查。”
上首太子扶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下了一道命令,令廷尉署众人精神为之一清。
有如此仁义的太子在前面顶着,彻查便彻查。
他们廷尉署人即便不如太子,难道连做马前卒都不敢了吗?
“敢问太子,谁来查,查到哪一层?”
冯廷尉清冷的声音却给热血沸腾的廷尉署官员们泼了盆冷水。
是啊,那人毕竟是王上近侍,深得宠爱,能查得到吗?
然而很快,接下来的一幕,将会长久地留存在廷尉署所有大小官员的心中,也将刻在所有法律人的心中,将来也会留存在所有昭人的心中。
只见太子长立而起,冷冷指着冯廷尉,“你冯去疾来查。”不等廷尉答话,太子又指向了自己,“查到我这一层。”
说完这一句,通红着眼眶的太子转身而走,一直挺拔的身躯却似乎为两千余冤魂所累,从未如此像老妪一般佝偻。
而在他身后,冯廷尉直直跪坐而起,对着太子的背影双手抱拳,“唯。”
所有廷尉署官员也都直起了身子,对着太子的背影躬身行礼,“唯。”
第三五七章 刚刚好
赵高已经在章台宫外跪了整整一天。
在夕阳的拉扯之下,赵高的影子在身侧蔓延得极长,几乎与身前宫殿的影子融为一体。
从身后看去,赵高的身体如同一个突兀隆起的土包,纹丝不动地跪伏于地。
或许是出于单纯的巧合,赵高所跪的那级台阶与当日扶苏为救韩非而跪的那一级完全一样。
不过,赵高跪在这里,可没有兄弟与他同跪。
赵高的兄弟,大概都以为他早死了。
或者即便相见,也不会愿意与他相认吧。
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更是对他视而不见。
宫中新老交替本来就是常事,大家早已学会了熟视无睹。
更何况,他赵老在中书府令的位置上,待了也太久了。
久到了他身后的年轻人都熬成了老人,也依然不见天日。
是该挪一挪位置了。
而赵高当然也同样对这些宫人视而不见。
只要他能逃过此劫,这些趋炎附势之人自然又会如苍蝇一般重新聚拢而来;若他躲不过此劫,这些人是否恭敬,对他而言又有何不同?
自己这一劫,不是因为武功县的两千颗人头。
两千多人又不全是冤枉的,就算全是冤枉的,也当不得大事。
这一劫也不是因为太子,若没有王上默许,那位凡事谨小慎微的太子绝不会将刀子动刀他的脑袋上。
直到阎乐被判有罪,赵高才恍然惊醒,这一劫,是因为他领悟错了王上的意思。
而王上当日提了提他与阎乐的关系,本就是在点醒自己,早早与阎乐划清界限。
王上给了自己两次机会啊。
赵高为此感激涕零。
然而自己却被所谓的亲情蒙蔽了双眼,才有了今日的进退维谷。
一切,都是小高子咎由自取。
只是,让王上为难,才是最令赵高痛心疾首的。
“大人,您还是先回去吧,王上今儿恐怕是不会见您的。一会儿百官下了朝出来,您这样,须让王上面上也不好看。”
谁敢在这个时候与自己攀谈?
赵高一动不动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一张熟悉的大脸满含关切之色,以赵高阅尽千帆的眼光来看,也不似作伪。
七岁就自阉,拜了赵高为义父,跟了赵高姓而忘了本来名字的大太监,赵全。
一个残缺了最重要部位的人起名为赵全,显然受尽了白眼,导致他没少受欺负,即便他是赵高的义子。
毕竟又不是亲儿子,而赵高的义子,可多了去了。
不过那么多义子,印象中活下来的,也就那么几个。
赵全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最不可能活下来的一个。
赵高神色恍惚地抬头看了看天边的红霞。
已经西垂的金乌有气无力地将身周的云霞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果然已经到了退朝的时辰。
那些将自己视为阉宦贱种的文武大臣看到自己这幅模样,嘴上保留着所谓气度不说,心中恐怕都在嘲笑吧。
不过被他们看笑话倒并不让赵高如何。
身为残缺之人,赵高所面对的古怪视线还少吗?
只是赵全说得没错。
除了会让赵高被看笑话,更重要的是,作为王上的近人,赵高这样,会让王上面上也不好看。
“扶我起来。”
其实不用赵高吩咐,赵全早早便候在了赵高身旁,只等赵高下令,便使劲扶起了赵高一边胳膊,将其搀扶了起来。
在硬石台阶上跪了一天,赵高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
两腿打颤使不上劲,赵高只能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赵全身上,勉强扶着对方起了身。
“你来扶我,不怕受了牵累?”
赵高腿脚酸软走不动道,两人只能在台阶上走走停停。
赵全闻言笑道:“我是义父的儿子,该受的牵连是躲不过的。”
“你倒是实诚。”赵高鼻息微重,不知是疼得,还是为赵全所说而叹,“做了我的义子,没得什么好处,却光跟着倒了霉。不恨?”
“原本义父认了我之后就撒手不管,是有些恨的。”赵全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当初的辛酸片段。
赵高哼了一声。
所谓收养义子不过都是赵高自己的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当时刚与王上一起回宫,王上需要赵高尽快掌握住深宫中的动向。
于是赵高抱着广撒网的念头,才收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养子。
这些被他称为小麻雀的养子的确在一开始起到了收集情报的作用,不过随着王上的亲政,这些人也都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被赵高全部放弃了。
而且在赵高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这些小麻雀的消失都是在无声无息间完成的。
而赵全是赵高收养的最后一波义子,自他们那一拨之后,赵高就放弃了利用的计划。
赵全可能不知道,正因为赵高对他的撒手不管,才让他有机会活了下来。
当然,只是有机会。
“我七岁时听了乡里流言,企图自阉进宫,若不是得了义父收养,恐怕早就喂了狗。这份恩比天都要大。何况后来知道了些事,对义父的那点恨,也就不存在了。”
与很多人想象的不同。
想入宫当太监,不是什么人阉了就可以的。
宫里每年都会派出大太监带队到乡里,挑选家事清白、身体健康的幼童带回宫中培养,真合适了才会进行阉割,不合格的还会给一笔钱重新放回去。
太监是服务宫中贵人们,而且有机会直接接触到王上的,怎么可能随便自我阉割了之后就能入宫。
像赵全这样企图自我阉割入宫的少年,每年都会有很多。
但几乎全部都被拒之门外。
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等拒绝,就因为手术感染而死,或者干脆直接死在了手术过程中。
而被拒绝之后,就算躲过了感染而侥幸不死,等待他们的,也将是痛苦而漫长的一生。
因此说赵高一时的心血来潮彻底改变了赵全的命运,并不为过。
赵高轻轻瞥了一眼这个低眉顺目,小心搀扶着自己的义子。
果然,在宫中这么些年,这个当初的小子知道了很多事。
“知道得太多,在这宫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赵高的告诫,赵全神色不变,只是笑道:“我知道。只是知道得太少,同样不是好事。所以,赵全知道得,刚刚好。”
赵高闻言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口保养极好的牙齿。
好一个。
刚刚好。
此时,刚好退朝。
第三五八章 自罚三杯
扶苏重又回头看了一眼逐渐掩藏入夜色的章台宫。
夕阳从视线边缘消失之后,不久前还被映照成暖色的章台,此时的黑色外表却显得格外阴森与狰狞。
“太子驻足于此,是在想些什么?”
扶苏收回了视线,将眼光放回到身前,看清了上前搭话的老者,“甘相。”
等了片刻,见扶苏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甘茂随手一指前方,“走走?”
“走走。”
两人本就是最晚出门的一批,此时又走得最慢,渐渐落到了百官身后很远的位置。
“太子的情绪,似乎不高。”
甘茂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扶苏看似淡然的表情下面,掩藏着的,是极为深刻的不满。
其实也不需要甘茂的眼光,殿前百官,几乎都对扶苏的不满心知肚明。
结合此前所流传出的,太子扶苏于廷尉署掷地有声的查案命令,朝会上所议而出的结果,就如同是一声声充满恶意的嘲笑。
而扶苏对此,除了没有当堂发作以外,其实并没有做过多情绪上的隐瞒。
“两千余颗人头,只换来了一个御下不严?”
扶苏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却几乎难以维持语调的平稳。
甘茂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扶苏一个问题。
“那太子以为,该如何判?”
“阎乐为求一个尽速立功而草菅人命,事后更是销毁证据企图瞒天过海,不该死吗?”
“当然该死。”
“赵高故意泄露机密给阎乐,翁婿两人合起伙来,将两千余人草草送上断头台,不该死吗?”
“也该死。”
“那为何……”
“证据呢?”
“那几百在廷尉署门前哭丧的百姓不是证据吗?”
“顶多算是人证,而且是曾因为万民书案而受过罚的人证。物证呢?”
扶苏终是无言以对。
证据?
哪里还有证据。
张苍说得没错,在得到赵高报信之后,阎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要将案子做死,不给后续办案留下任何余地。
即便经过自己的提醒,中丞杵在拿到授权之后立刻赶赴了武功,仍然没能及时阻止阎乐与曷相勾连,将所有不利证据全部销毁。
扶苏至今都在反复想一件事情。
是不是自己介入得太早、太深,才让阎乐一伙人觉得非如此决绝不可。
宁可数千条人命,也绝不给自己有机会借此彻底扳倒赵高的机会?
“能够最终入罪还是靠了县尉曷良心不安的自承其罪。”甘茂却没有扶苏这般义愤填膺,为官日久,他所见过的乱象比今日多得多,“可惜曷也在狱中畏罪自杀。”
说起这个扶苏就来气。
廷尉署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对于这样的重犯,居然能够疏忽到使其能够获得独处的机会。
如此一来,所有能够正式指控阎乐的直接证据,包括人证物证都已中断,所谓的彻查到底,也成了一句可笑的虚言。
“阎乐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赵高因识人不明而连降三级,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
扶苏听闻此言只有苦笑。
这是对谁而言的最好结果?
对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和他们的家人吗?
不,这只是对赵高、阎乐一党的好结果。
也或许是对王上的好结果。
甚至对于扶苏而言,其实也是一个好结果。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利用民意来为己用?
或者如果想要利用民意,就该一条道走到黑,而非走到一半又觉得良心发现,想要伸张起正义来了?
虽然扶苏事实上只单纯想利用上造釜杀妻案而已,但在其后的乱民案中,扶苏自问,的确有着借着事情闹大而从中牟利的心思。
这让他除了愤怒以外,还有羞愧难当。
如今赵高翁婿两人所面临的惩罚,与“自罚三杯”何其相像?
“太子在此案中,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还是让相关法司自行处理,不需牵涉太深了。”
这是在告诫自己注意分寸,是时候收手了吧。
然而此案其实还远未到结尾。
黄染、张靖两人的诬告案的审理还没有正式开始,在乱民案中受到冤屈的民众的后续处理,乃至对上造釜正式处置。
这些都还没有落下帷幕,尘埃依然在空中飞扬而没有落地。
不过甘茂说得确实也有道理,接下来就该是依法处理后续事宜的时候了,扶苏即便再插手,在朝会上已经下了决定之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他还是觉得很憋屈。
“多谢甘相开解。”扶苏强自咽下了不甘,扶住腿脚越发不利索的甘茂,“那甘相觉得,扶苏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蜀中灾害比预想中的还要严重,至今,通蜀的栈道都未修复,蜀中郡的灾情可想而知。太子若真是有心,多救一个灾民也是好的。”
“扶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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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刚刚爬出暗色的地平线,一辆漆得通体乌黑的马车停在了码头上。
马车之前,是通体如墨的四匹连高度都相差仿佛的骏马。
天子驾六,诸侯驾四。
即便是已经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在当今的大昭能用驷马拉车的,也只有一人。
没有等待新任太子冼(xiǎn)马令的蒙毅,扶苏当先跳下了马车。
所谓太子冼马(后人误作太子洗马),与樗里偲担任的太子舍人一样,同为太子府的属官,负责在太子出行时为其开道。
但实际上,太子冼马其实还有着类似谒者的作用,掌宾赞受事,有着辅佐太子处理政务的重要职责。
而太子冼马令,自然就是太子冼马的主官。
堂堂一国太子,为其开道的当然不止一人。
顺带一提,之所以只有太子扶苏有资格驾四,是因为王上出行,已经与天子同仪。
其余公子,当与卿大夫同级,统一驾三。
在码头边等着太子的,除了被王上已经指名为处理灾情事宜的国尉尉缭子,以及少府令冯毋择,还有率着太子私兵到来的宇文啟。
至于内史公孙丑,则是因为在前方处理难民事宜而无暇拨冗前来。
两边互相见过礼,还未寒暄两句,不耐礼节繁杂的尉缭子便将话题“自然”地转向了灾情上。
“太子来得正好。”尉缭子一手扯着扶苏的小臂向前一带,险些把刚站稳的扶苏扯倒,“昭律有言无功不赏,因此对难民要以工代赈,这老夫理解。但即便要以工代赈,也要发放工钱的吧?”
扶苏点头称是,一手按住了尉缭子激动的胳膊,“您老慢慢说。”
尉缭子哪里有心思慢慢说,他就快要急死了,一手仍不放开扶苏的小臂,另一手指向了明显面色不渝的冯毋择,“可冯少府倒好,无论老夫如何劝解,总是一句‘没钱’以作应对。”
尉缭子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你说你没钱,那你来这里有什么用?”
贵为九卿之一,又是世家出身,即便面对国尉当着太子的直面指责,冯毋择仍然面无惧色,“王上有命,择奉命行事而已。”
“王上命你来,不就是让你给钱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王上告诉你了?”
“你……”
显然两人如此争执已经不是第一次,可尉缭子气得耳朵发红,仍是拿冯毋择毫无办法。
“两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扶苏料想过以尉缭子的暴脾气,很可能跟其他官员产生冲突,但他没想到这冲突已经激烈到两人已经可以当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吵起来。
“两位都是国之干城,当街指责也太有辱国体了。况且扶苏刚到,还不明情由,也不好做出判断。”
扶苏一手一个拉起仍在顶牛的两人往设在汉口码头的临时营地中走去,“先到营地中,两位再好好为扶苏解释一下如今救灾形势。”
三人当先而走,一直没得扶苏有空搭理的宇文啟却也没受冷落。
同在留城之战中有过配合,蒙毅上前与宇文啟见过礼后,也将其邀着,跟在了队伍中。
见到熟面孔,本有些局促的宇文啟也放松了许多,饱经沧桑的古朴面容上,同样流露出了笑意。
作为扶苏在留城之战后悄悄藏在安邑附近,由感恩刑徒组成的私军,宇文啟等人终于在扶苏受封太子之后,有了官方的合法身份。
作为太子,扶苏按制,是可以拥有一支保障自身安全的小型军队的。
至于这个军队的数量上限,并没有硬性的规定。
因为这支私军的军费需要太子府自行负责,而受财力影响,一般来说太子府是无力负担起规模太大的军队的。
可是扶苏的财力……
懂的都懂。
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扶苏表面上的私军数量只维持在两千人,而这支私军的首领自然就是宇文啟。
即便只有两千人,这样的数量也已足够旁人震惊。
但由于扶苏大体上将私军都驻扎在安邑,首都只保留了原长公子府的护卫,所以并未吸引太多咸阳的目光。
这次为了应对灾情,也为了看看私军的成色,扶苏才请百里俜大夫安排了一支千人的军队,由宇文啟带着,自安邑前来协助赈灾。
第三五九章 图穷匕见
经过尉缭子与冯毋择长达一个时辰的唇枪舌剑,扶苏总算稍稍明白了两人的矛盾点,以及这个时代,大昭所采取的应对灾害的一般措施。
顺嘴一提,冯毋择其实应该应该叫“冯泽”。
至于他名字中的“毋”字,与“吕不韦”的“不”字一样,都是战国时代的人很喜欢给自己名字中间加的语气词,没有实际含义,所以其实他们的名字都是单字。
比如任不齐、韩不信、申不害、陈不古、吕不韦、萧不疑等,都是这么个意思,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双字名。
冯毋择乃是廷尉冯去疾的族兄,两人同为上党郡守冯亭的后代。
一门两兄弟同时位列九卿的高位,冯氏作为大昭新贵,可谓显赫一时。
要详细捋清两人的矛盾关键,还是要从大昭的赈灾措施说起。
前面提到过,《昭律》有一项明文的严格规定,同时也是整个大昭军功爵理念的基本原则,就是“无功不赏”。
比如之前举过的例子,昭襄王时期关中大旱,百官请求昭王放开山河禁制,任由百姓入上林苑中取食。
昭襄王便以“无功不赏”为依据,果断拒绝了开放上林苑的要求。
史书上记载,关中饿殍千里,而没有一个人入上林苑取食的。
当然,这在我们看来属于写史之人的胡说八道了。
试想一下,你都要饿死了,还能因为官府不让你进上林苑,你看着那么多吃的在里面,就真的不进去吃了?
人要真的饿到了那个程度,那还不是见熊猫吃熊猫,见金丝猴吃金丝猴,谁还管你昭襄王还是昭臭王的?
真让我遇到了,说不定连你人都给你吃咯,真当古人是什么善男信女了?
昭人少有没有参加过战事的,家中谁还没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了,宰个把人玩儿一样。
而且这是关中啊。
真正的龙兴之地,咸阳周边,那是真能坐视难民饿死的地方吗?
真到了饿殍千里的程度,恐怕乱民早就攻占了没有城墙的咸阳城了。
实际上我们知道,为了应对旱灾以及饥荒,昭襄王以工代赈,率领民众开凿了数条贯穿关中的大运河。
此举不但解决了旱灾的问题,还顺便营造了关中的沃野千里,使得关中自此再没有过干旱和饥荒,可谓一劳永逸。
这比那些一遇到灾害就躲在自己的高墙中作秀般地向上天祭礼,然后开放御林苑之类的君主,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而此次为了应对蜀中大震,昭国自然是学习了以前的先进经验,也是按照昭律对于应灾的要求,同样选择了以工代赈的法子。
当然,以工代赈自然不是直接把所有人叫来做工。
饭都眼看没得吃了,饿着肚子谁给你干活?不造你的反就够给面子的了。
封建时代的平民应对灾难的能力是极为薄弱的,即便是在民众富裕程度居列国之首的昭国,一遇到大灾大害,百姓都是轻则破产欠债,重则家破人亡。
所以首先,在让灾民们干活以前,政府还是得先喂饱他们的肚子。
但是问题来了,不是不能无功而赏吗?
不要紧,先欠着。
而且不是百姓欠中央政府的,而是地方政府欠少府的。
少府根据各地上报的受灾情况,下发给各地一定数额的赈灾款,然后各地方政府再用这些赈灾款,结合自身府库的资金,来买粮,喂饱灾民们。
找谁买呢?
当然不是商人了。
别说是发国难财了,在大昭,商人们敢沾这种大宗粮食交易,那就是一个死。
地方政府同样是要找少府所辖的咸阳仓等官方大粮仓来购买。
有人或许会觉得,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少府难道不能直接发给当地粮食吗?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个先给钱,再返回来购买的套路呢?
当然可以直接发粮了。
但这会面临一个很难防控的问题:贪污。
不避讳地说,即便是在小政府主义(没有冗官)、监管极严、违法成本极高的大昭,贪污也是一个极难完全防止的严重问题。
在赈灾过程中的每一个运输、分发的环节,都存在着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东西:损耗。
在这里我们不做深入解释,只简单讲一下结果。
就是如果直接运粮,那么很容易就会给硕鼠们提供贪污的温床,而使用明码标价、条理清楚的铜钱交易,能够有效遏制贪污。
做完了填饱灾民肚子的第一步,接下来自然就是正式应对灾情的第二步:以工代赈了。
而冯毋择与尉缭子之间的矛盾,就产生在了这一步上。
众所周知,无论是政府还是给私企干活,一般都是先干活再给钱的。
干完活给钱能给得痛快,就是好公司了,在后世,有的单位拖欠工钱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这在战国时代更不是什么新鲜事。
而尉缭子所提出的,就是要让少府在百姓们还未干活之前,就发给他们工钱。
而且一发就是整整半年。
这不是闹呢么?
冯毋择怎么可能会答应这种“非分要求”。
少府是为王上司库的,又不是慈善机构。
扶苏刚开始听到尉缭子的古怪提议之后也颇感费解,但在稍稍思考之后,结合自己想要做的事,便明白了尉缭如此做的目的在何处了。
“这个钱,不能发。”扶苏先是做了个直截了当的决断。
冯毋择一脸理应如此,尉缭子当然立刻就气得从坐垫上跳了起来。
本以为你扶苏是来帮我的。
没想到啊,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背叛了革命?
尉缭子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扶苏继续道:“秋税将至,国尉顾念百姓之情扶苏心知肚明。”
尉缭子之所以坚持要先发工钱,当然不是因为出身魏国,对于昭律并不熟悉。
要在昭国做官,别说是做到三公之位,甚至只是一个不如品级的小吏,不熟悉昭律也是不可能的。
每年两次的昭律大考你就过不去。
之所以如此,是因此这个地震早不震晚不震,偏偏刚好赶上秋收结束。
秋天,本该是进行收获的季节。
但因为地震的突然到来,很多处在震中乃至地震影响范围内的地方民众没能及时收割粮食,或者收割后的粮食因为地震影响而流失。
那么秋收之后的征税,自然让农民们无力应对。
农民无力纳税,为了不被官府关押,就只能贱价出卖田地给商人或者富户以抵债。
而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虽然能够躲过牢狱之灾,却自然而然就将沦为大户人家的佃农,甚至农奴。
听到扶苏点出了自己的意图所在,尉缭子嘟哝着坐了回去,有了耐性来听扶苏接下来的话。
冯毋择见状微感愕然,也沉思着看向了这个原本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介武夫的犟老头子。
“然而大昭从不赏无功之人,提前给钱的确与昭律不符。但是!”扶苏着重加强了“但是”这两个字的语气。
“但是我等赈灾,当不能只赈当下,也要着眼于未来。如果将来百姓失去了土地田亩,这灾岂非是白赈了?”
“既然不能提前预支工钱,太子要以何等方式,着眼于未来?”
冯毋择情不自禁地问道。
其实如果尉缭子能冷静下来好好说话,与他说清楚提前预支工钱的意图,冯毋择又非残民之人,并非是不能商量的。
只可惜尉缭子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够耐下性子解释的,就连对着一向看重的扶苏都是急吼吼地,还要扶苏自己去猜,对待别人就更是毫无耐心了。
而此时问起此话,虽然有向国尉低头的嫌疑,冯毋择仍然毫不犹豫地问了出来。
这让扶苏与尉缭子都对他肃然起敬了起来。
没等扶苏开口解释,尉缭子却先“呼”地站了起来,猛地站到了冯毋择面前,把后者吓了一跳。
“你……你要作甚?”
这个暴脾气老头不好惹,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个头也不高,居高临下之时却有着让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配合他看起来随时都在生气的脸,让饱经战场风霜的冯毋择都有些警惕。
虽然不相信太子当面,这个老头真敢上手,但冯毋择仍是提起了小心。
“老夫之前多有得罪,请冯卿勿怪。”
这一下倒比之前的剑拔弩张更让冯毋择手足无措了。
但对方比自己年纪大,官位也比自己高,于情于理,冯毋择都不能再坐着不动。
于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冯毋择只好赶紧站了起来,向对方回了一礼,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尉缭子也是个妙人,只觉得自己当道这个歉,便去道歉了,丝毫没有管冯毋择接受与否,这边一道完歉,那边便重新坐了回去。
倒是让冯毋择心中舒了口气,同时也是哭笑不得。
一段小风波之后,扶苏终于得以说出了自己的应对之法。
“扶苏会将此间情状写成奏疏报予王上。”这是废话,尉缭子根本没在听,他的注意力当是在扶苏的后半句话中。
“有鉴于此,扶苏将向王上建议,适当减免以及延后秋税的征收。”两人还未来得及高兴,扶苏又接着道,“此外,关于口赋一事,也是时候彻底免征了。”
图穷匕见。
第三六零章 豪绅们的反抗
不出所料的是,减免税赋的提议受到了程度较为激烈的反对。
但这个提议在朝堂上通过得毫无阻碍。
只有口赋停征的问题由于牵扯面太大而暂时被搁置,而暂时延后秋税的提议通过得很快。
一来延后税收有助于灾区人心稳定,二来只是延后,又不是不收,大家的接受力还是有的。
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些看似激烈的反对都集中在地方豪强中,对于朝中的影响力实在太弱。
至于地方豪强为何要反对能够惠及到自己的减税政策,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不过在老氏族为商君之法打散,新的土地贵族还未能真正兴起成为固有阶级的时候,还处于雏形中的地方豪强实在无力反抗直接来自中央的力量。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的手还没能伸那么长,达到能够影响国家政策的地步。
或许有人会问,那为什么位居朝堂的权贵们对于逼迫农民破产,以兼并土地没有多少兴趣呢?
权贵们难道就不是大地主了吗?
他们当然是,而且他们是远比地方小地主更大得多的地主。
但他们更大的利益所在,只有两个字:东出。
无论是出于现实的利益考量,还是家国荣誉的需求,东出,都是大昭权贵们的核心利益所在。
因为只有东出,他们,以及族中子弟才有机会获取更高的爵位,并且可以获得更多、更廉价的土地,而不是在现在的一亩三分地上费神。
大昭是小家庭制度,一家能够获得的土地上限直接与爵位挂钩,因此如果不能继续获取爵位,他们所能拥有的土地就那么多。
大昭的爵位,严格规定了每一级能够获取的土地规模的上限。
但是要注意,这项规定只是给了一个授权,而非直接授予足额的土地
想要获取土地,仍然需要自己去购买。
前文就提到过,大昭的土地是允许出售购买的,如果每一级爵的土地都是国家直接授予,那哪里还有买卖的必要。
大昭承认一定程度上的土地私有——土地的所有权全部是国家的,但作为爵位的附加土地,是可以进行对使用权的买卖的。
唯一不能够买卖的土地是“丁田”,也就是每一个男性国民成年之后由官府直接授予,用来赚取口粮的土地。
当然,对于公乘之下的低级爵位,考虑到普通人购买力的不足,官府会以极低的价格出售国有土地。
虽然极低,但仍然不是免费,而且很少会有在关中核心区域的土地留着给新的爵位获得者的。
一般来说,为了获取与自己爵位对等的土地规模,普通人需要再奋斗数年乃至十数年。
而在寸土寸金的关中之地,这一时间还要更长。
事实上,其实很多人直到死之时,都没能获取到与自己爵位相匹配的土地。
这也是为什么在占领了西魏之后,许多人选择放弃关中的土地而选择东向,官府也鼓励退伍士卒在西魏选择退役田的。
政府的鼓励是因为希望通过昭人的迁移,加强自己对新土地的掌控力,而昭人的东向**的来源就很朴实了。
就是因为西魏的土地开发不够,而且因为政策的原因,相对关中要便宜很多。
虽然目前产出较关中较少,但在百里俜以及其身后太子扶苏的重点扶持,昭人普遍对西魏土地的未来十分看好。
相比于多山地的蜀中,西魏显然是一个更值得投资的地方。
四个字:坐等升值。
但这样的问题对于王家、蒙家、樗里家,乃至孟西白等通过军功,占据了朝堂一定话语权的大族来说并不是问题。
拥有强大经济实力的他们所面临的矛盾并非是买不起足额的土地,而是土地已经到了上限。
他们此时急需的,是继续提升爵位,来获取更大的权限。
高层的统治阶级并不需要更多的廉价土地,有了他们也没有额度去买,底层农民更是对减税欢迎之至。
于是夹杂在中间的新兴地主豪强虽然鼓足劲反对,但在中央力量的压制下,在朝堂上一点水花也没能兴起。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乖乖坐视“好机会”从眼前溜走的。
在朝堂上没有获得话语权,并不代表他们就不能想别的办法来软对抗了。
作为当地豪绅,为了对抗中央政策,常见的方法当然不是以拉横幅等粗陋的法子去正面对抗。
中央毕竟有军队,还有一套完整的《昭律》,敢正面抗衡不是找死吗?
豪绅们没这么笨。
他们的办法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忽悠底层民众来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起来反对。
具体方法自然是发布谣言。
谣言止于智者,但很可惜,以文盲居多的百姓中,很少有智者的存在。
于是各朝各代都屡见不鲜的事情在大昭也终于发生了。
百姓们不惜出卖自己的利益,也要为豪绅们出头。当然,规模要小很多。
受到当地豪强蛊惑的民众听说了政府要暂时减税,以在后面用沉重的徭役替换之后,纷纷炸了锅。
相比于沉重到令人脊背发寒的徭役,税赋就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于是在各受灾县,当大部分民众老实接受了少府的赈灾粮,等待以工代赈的时候,小部分受到蛊惑的民众被组织起来,拒绝接受赈灾粮,很是掀起了一些小风浪。
之所以说是小风浪,是因为收到蛊惑的民众毕竟还是少数。
虽然一直把“愚民、愚民”的挂在嘴边,但大多数百姓还是有着朴素的思维的。
一边是贤公子,如今的贤太子所代表的,从未食言而肥的朝廷,一方是兼并了不少土地的豪绅大族。
该怎么选,多数人还是清醒的。
但林子太大,还是很有些拎不清的少数为人所蛊惑的。
至于这些民众之所以能够在已经快要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拥有拒绝赈灾粮的底气,当然是来自于豪绅们对于粮食保障的承诺。
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豪绅们是不可能真的割自己肉的,这样的承诺只是画的大饼而已。
如今花费的成本,将来都是要从他们的血肉中重新吸取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面对这样的反对,扶苏也不可能直接派军队强行分派。
毕竟不接受赈灾又不是造反,你给我,我不要还不行吗?
听说过强买强卖的,但还没听说过强送的。
于是赈灾官员们就面临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送粮吧,人家不要;不送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而无动于衷。
于是没办法解决此事的他们只能将面临的问题层层上报,来到了扶苏的面前。
扶苏多精的人,一眼就看出了拒绝赈灾之后,豪绅们的算盘。
这等于就是豪绅们在利用这些被蛊惑起来的民众的生命来做威胁了。
如果扶苏做出让步,赈灾粮还是要政府来出,日后农民们的土地还是会被兼并掉。
如果扶苏拒绝做出让步,很可能会酿成饥荒的惨剧,然后豪绅们再以此大做文章,到时候受到责难的还是他扶苏。
那么扶苏的应对方法是什么呢?
具体来讲,其实没有什么应对措施。
不要?
不要就算了,我不给了。
不与恐怖分子谈判。
毕竟大昭官府的公信力在百余年来一次又一次被证明是可信的,大多数民众在选择当地豪绅和政府之间,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于是在少府和国尉的安排下,以工代赈的进程还是顺利进行了下去。
疏通航道,重新贯通直道,乃至于修缮房屋和土地,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不可能因为几个“钉子户”的存在就延后甚至放弃。
至于那些拒绝接受赈灾粮,同时也等于放弃了中央赈灾措施的民众,扶苏也没有就放在那里不管。
而是以里为单位,将他们派兵封锁了起来。
在最开始,豪绅们为了能够继续获得底层民众的支持,咬着牙很是支撑了一段了时间。
大家“共体时艰”,乡民鱼水一家亲。
然而时间一久,这样的假象很快就消散了。
因为,地主家也没了余粮了。
毕竟地震是不分谁家的田,无论身份高低,该造成的损失那是一视同仁的。
虽然地主们当然比普通农民的应对灾害能力强很多,有好几年存量的比比皆是,但要维持大量民众的消耗,也是经不住的。
很快,粮仓见底的地主豪绅们纷纷宣布,这个灾,他们赈不起了,你们还是去找政府吧。
顺便帮我带一份。
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乡民们选出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来找封锁的军官们请示,能不能重新接受赈灾粮。
军官们毕竟都是人民的子弟兵(大雾),还是很有礼貌地表示,乡亲们的请求,他们已经收到了。
但是呢,这里面临一个问题。
停止赈灾的命令是太子直接下发的,没人敢随意更改,要想改弦更张,那就只能去找太子。
可是太子不在当地。
他人呢?
他去蜀中了。
第三六一章 蜀中郡的危局
当所有人的眼光都为抗拒救灾的民众所吸引,纷纷猜测扶苏是否会栽一个大跟头的时候,扶苏本人却早已将之抛诸脑后了。
其实得益于大昭“工兵”们出色的作业能力,部分驿路很快就被修缮完毕了。
于是反抗乡民们的恳请一经提出,扶苏这边便得到了消息。
但是指示,他却并没有发出。
因为早在抗赈之事初现端倪之时,扶苏就给派出的官员们提前下达了指示。
那就是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只以“太子不在,我等无权处理”为由搪塞过去。
既然豪绅们想要煽动百姓来祸水东引,那就别怪他扶苏学姑苏慕容复了。
众所周知,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是会逐渐丧失理智的。
从政府这里求不来粮,那没米下锅的百姓们会将目光转回哪里?
于是预料之中的暴动很快就在各处发生了。
想要保留自己家人存粮的豪绅们,与为了活命的百姓们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对抗。
由于人员集中,以及扶苏事先的封闭,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被封闭的里中发生了如何残忍的事情。
人们只知道十天之后太子扶苏的政令姗姗来迟之际,各县企图煽动百姓的豪绅们,已经荡然无存了。
而此时的扶苏,却早已顺着经过多日紧急疏通终于勉强能够通行的直道,一路到了成都。
不到当地来看,扶苏等人永远都不知道受灾地区的情况是多么严峻。
作为震源地带,蜀中郡当然是受灾情况最严重的地区。
但是成都的情况还算稳定。
得益于李冰、郑国等大匠的治理,成都平原的富饶程度相比于关中也是不遑多让的。
因此虽然城墙都裂开了许多缝隙,城中倒塌的房屋更是不知凡几,但总体而言,成都的百姓勉强还是能够维持生计的。
然而,蜀中郡并不是只有一个成都。
更为严重的是,地震并不是蜀中面临的唯一灾难。
在地震之后,蜀中各地多发暴雨,导致多处山洪爆发。
而且受汉水改道的影响,涛涛江水无法从原本的路线东去,包括长江、嘉陵江、大渡河、岷江等蜀中各条主要江河纷纷泛滥。
整个巴蜀的低洼地区都因此成一片泽国,幸存的百姓们就只能与原始人一般住在高地的洞穴之上,茫然地等待洪水退去。
然而在天空仍像漏了大洞一般的景象面前,没人能知道要等到何时。
据估计,在这一波连续的大灾之后,蜀中三郡的伤亡人口至少在两万左右,而整个西蜀,也不过只有六十多万的人口而已。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救出被大水困住的百姓。”一到成都,扶苏便立刻下达了水师参与救灾的命令。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靠着水师力量,是绝对无法完成拯救如此众多的百姓的任务的。
但是,想让水师投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地震对于江河的影响,其实远比对陆地影响要明显和强烈得多。
汉水改道,只是其中因为离咸阳较近而最受人关注的事情。
受大地震的影响,许多原本能够顺利通行的河道都因为地质的变化而不再适合通行。
其实船只对于水道的要求并不是很容易满足的,远不是有水就行,水师战船的要求就更多,因而水师战船往往很难直接开道受灾处。
更枉论,如今的长江还远未被驯服,危机四伏的水域可并不是容易通过的地方。
迫不得已,在樗里偲的建议下,扶苏下令收集蜀中所有的大小船只,无论是单人的渔船、用作摆渡的小舟,还是商人们用来运送大宗货物的商船。
只要是能在水上漂着的,按照扶苏的原话——“哪怕就是快木板”,都被征集到了成都附近。
面临的抗灾情况是如此严峻,以至于扶苏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了进去,险些忘了自己此来还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确认一下自己名义上的弟弟,蜀中的新任郡守的安全情况。
但扶苏把他忘了,胡亥可从来没忘了自己的这个哥哥。
正当扶苏等人在临时落脚的一处勉强收拾出来的大宅中商定在蜀中抗灾的细则时,胡亥领着郡尉赵佗等郡中主要官员,等在了门外。
听闻侍卫来报,扶苏撇撇嘴,看了同样似乎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一人的樗里偲,扔下了手中指点沙盘的细木棍,挥手示意众人继续讨论,自己给樗里偲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了临时的议事厅。
“你等会儿去将胡亥叫到客厅。”对报信的侍卫吩咐了一声,扶苏转头对身后跟上来的樗里偲道,“随我去看看。”
樗里偲自无不可地点点头,跟在扶苏身后沿着门廊往客厅走去。
雨幕依然垂得很低,门廊两边的直如两个瀑布一边倒挂在外。
大震之后总是有大雨。
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得到这雨是如此的大,以至于就连扶苏都失去了抗洪的希望。
在这个缺乏先进的大型机械,以及足够的水利设施的时代,面对这等滔天洪水,除了等待它自行退去,人类实在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事实上,在整个抗灾的会议中,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派出军队抗洪的。
即便是钢铁意志的大昭铁军,在面对这等天灾面前,也只能发出“人力有时尽”的感慨吧。
“太子在想些什么?”
看到扶苏望着雨帘愣神,樗里偲疑惑出声。
“天威如此,人力所不能及也。”
半真半假,扶苏给出了一个回答。
雷霆的轰隆声此时正好划过天际,昏暗的天空如同被撕裂成两半,雨势仿佛更大了一些。
“走吧,无论天威如何,人事总是要尽的。”
扶苏点点头。
樗里偲说得没错。
无论如何,该尽的人事总是要尽的。
进到会客厅,胡亥与赵佗等人已经等着了。
“见过王兄。”
“见过太子。”
第一声是胡亥,后一声是其他人。
扶苏懒得跟他计较称呼上的问题,不肯叫太子也影响不了扶苏如今的地位。
真要跟他当众计较这个,反而显得自己太过苛待手足。
扶苏面无表情地免了众人的礼,当先坐到上首,再挥手令众人落座。
两边刚刚坐好,扶苏就为胡亥脸上那明显的两个黑眼圈吸引了很大一部分注意力。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蜀中郡守坐得并不安稳。
无论是不是作秀,胡亥的确在此次抗灾中做到了能力极限的一切。
在与外界交通中断的十几天里,能够妥善安置成都周围的灾民,使得扶苏等人入城时所见没有乱象,其实已经超出了扶苏所能期待的高度。
看来有赵高、熊启的教导,以及王族子弟所能受到的精英教育,胡亥的能力或许并不能算是顶尖,也不能说是烂泥一摊。
但要扶苏握着他的手说一句“干得好,辛苦了”,也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的矛盾早已明朗化,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化得开的。
“巴蜀水师何时能到?”
坐下之后的第一句,扶苏却不是对胡亥说的,而是对巴蜀水师的实际掌控人,赵佗。
赵佗这个名字,扶苏自然是熟悉的。
“未来”的南越武帝,趁楚汉之争时割据岭南建国,活到了一百多岁,直到汉武帝时期蔡司的狠人。
但“名人”见得多了,扶苏早已对这种“小猛男”不太感冒,只将其视为属下而已了。
太子垂询,赵佗稍显紧张,不过所幸回答还算流畅,“回太子问,巴蜀水师在地震中也颇有损伤。不过这十余日来,目前人员、粮草、器械都已齐备,只等水道疏通。大约还要有十日上下。”
“不行。”这个时间显然不能够让扶苏满意,“大船开不过来,可以先派小船,不需要一次性全部投入。灾情严峻,每耽误一天都是无数人命。目前的航道可以支持小船吗?”
赵佗在扶苏的目光下低头沉思,良久咬牙道:“如果是艨艟小船,应该可以想办法通过。”
“那就先上艨艟。”扶苏一拍大腿,“让艨艟运满粮食,按照这几天给出的地图,先把粮食给受困百姓送过去。抗灾,一定要先让民众看到我们的行动。”
“太子说得对,两日之内,佗一定严令水师将艨艟开过来。”
“很好。”扶苏总算稍微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让赵佗心中稍微松了松。
吩咐完赵佗这边,扶苏又将视线对准了正襟危坐的胡亥。
“今次我只带了两千兵士过来,原本以为应该够用,但目前看来灾害的规模远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向咸阳求援势在必行。”
胡亥点头称是,又听扶苏问道:“成都府库的粮食,还有多少?”
要让大军出发,自然是需要粮食支撑的。
胡亥先请扶苏稍待,然后与身边的幕僚沟通了片刻,然后坐直回答道:“连日赈灾所费颇多,恐怕不足以支撑大军所需。”
预料之中。
与外界中断了十余日,整个城中数万百姓的吃食都要从成都府库中出,必然所剩不多。
“那这样,你在明早之前列一份需求,然后交到我这里,算作蜀中郡向中央的借贷。”
“唯。”
“另外,王上已经下令,暂时缓征受灾地区的秋税,你们要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好,太好了,我等一定做到。”不只是胡亥,蜀中郡的官员们无不太子带来的消息欢欣鼓舞。
“还有,将受灾群众中身体康健者全部组织起来,尽快疏通直道,以及郡中没有被水淹没的各条道路,先保证交通顺畅,救灾物资才能快速运进来。”
“已经在做了,请王兄放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