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二章 太监的作用
正当扶苏为蜀中的救灾工作忙得外焦里嫩之时,咸阳的一封邸报送到了成都的郡守府。
在与胡亥等人见过面后,在胡亥的建议下,扶苏一众搬进了郡守府中,而胡亥本人则很识相地搬了出去,没有留下来碍眼。
面对胡亥的建议,连续劳累的多日的扶苏没有过多坚持,就搬进了明显舒适了许多的郡守府中。
虽然受到地震的影响,郡守府中也有许多房屋受到了摧毁,但至少,这里有一张没有湿气,且温暖柔软的床榻。
窗外,依然是乌云低垂,大雨倾盆。
天空的大洞似乎没有女娲的帮忙,大有永远都补不上的意思。
不过关上窗子,这点雨声影响不了疲惫已极的扶苏享受一晚好眠。
一夜无梦,扶苏睡得格外舒爽,只觉得透入骨髓的阴冷也少了几分。
只可惜,好不容易睡了了囫囵觉的扶苏刚觉得神清气爽没多久,心情就为邸报中的内容重又低沉了下去。
“中书府令赵高,因识人不明,贬为中谒者令。”
中谒者令,主管中谒者。而中谒者则是掌宾赞奏事,即位天子传达百官奏疏的近侍,同样是王上身边的重要人物。
从太监最高职位的中书府令一路撸到了中谒者令,看似是连降三级一般的惩罚,但实际上,赵高显然仍在王上的近处,没有获得实质性的贬损。
众所周知,太监唯一的权力来源就是他们所侍奉的王上。
因此,真正能够决定一个太监权势大小的,从来都不是他们实际上所领的官职如何,而是看是否能够时常见到王上。
所谓简在帝心,不过如此。
可以想见的是,大概要不了多久,王上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将时常在眼前晃悠的赵高重新提回高位。
事已至此,多想无用,扶苏一边吃着早膳,一边问着刚从咸阳处理完遗留的政务而来的李清道:“子茂可知,替代赵高中书府令一职的,是何人?”
李清也正在吃饭,听闻太子问话,赶忙放下了餐具,“诏令中未有提及,邸报中也没说,应该是暂时空缺。”
“你吃着说,不必拘谨。”
“唯。”
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李清仍是擦了擦嘴,保持着恭谨的姿势。
对方性格如此,扶苏劝了一句便也不再多说,只冷笑道:“果然这次阎乐之事的后果,都被赵高那一跪给抵消了大半。”
连过渡期的中书府令都不设置,那么本就掌管奏疏的中谒者令更是可以完全替代了中书府令的作用。
只要奏疏之权还在,其他失去的比如掌管王室车马、膳食等杂物的权力,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且王上故意将中书府令空缺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位置其实还是给赵高留的。
或许赵高重回中书府令的时间,会比扶苏预期的还要早。
李清当然知道太子为何冷笑,“毕竟是跟随王上从质子于赵,风风雨雨一路走到今天的老人了。王上念旧,保了他一次,也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归理解,就是有些不忿而已。
无数人的枉死,就只让赵高暂时降职,而且权力却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果然就如老师所说,大昭法度唯一的黑洞,就在权力的最高层。
行政权对司法权的干扰,果然远比之前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从根本伤,大昭毕竟是个封建主义的国家,即便昭律有着超出时代的先进性,但这并无法意味着大昭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治国家。
顶多,可以算个有法制的国家而已。
“看太子的样子,似乎对此颇有不满。”李清请人撤掉他面前的饭食,对面色不快的太子问道。
有这么明显吗?
看来在成为太子之后,自己的表情管理松懈了许多。
扶苏稍稍摸了摸几日来长得飞快的胡茬,无奈笑道:“这是自然。如此奸宦刁竖在王上身侧弄权,真让人无可奈何。”
“在太子看来是刁竖弄权,但在王上眼里,却是不可或缺的。”
李清说得没错。
古代宫廷中,太监的作用,受到掌管了古代舆论的士人所影响,远为人所低估了。
在先秦,以及秦汉时代(只以这两朝论),宦官,作为一个平衡外戚、清流的势力,是权力架构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是由一个天生的政治天才,刘邦,为他的后人所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三角平衡实在是太精妙了。
我们可以看到,整个汉帝国时期,无论身居皇位的皇帝是如何低能,但只要没有强大到造成广泛动乱的天灾,这个帝国都能正常运转下去,而且皇帝甚至不用担忧被完全架空。
作为沟通理论上的最高权力者——皇帝,与宫外实质性权力者(往往是大将军)的重要桥梁,宦官们是皇帝对抗官僚体系来掌握权力的重要盟友。
这些“三无”——无下体、无妻子、无子嗣——人员权力,乃至生命的唯一保护就来自皇帝本人,因此相比于在各个程度上都想要限制皇权的官僚或者外戚,他们对皇帝的忠诚才是最高的。
因而,任何一个实际的最高权力者——皇帝或者太后,如果想要获得独立的政治自由,势必就要依赖于宦官。
在宦官们的努力下,即便窦氏、梁氏、阴氏这些外戚力量如何强大,皇帝都没有彻底沦为傀儡的危险。
但如果宦官失去力量,或者在斗争中落败,那么作为宦官的保护人,同样也是被保护人的皇帝,就会很容易沦落为大将军,以及他的盟友,职业官僚们的傀儡。
人们在谈起东汉末年政治崩溃之时,总会将罪过全部归结到以“十常侍”为代表的宦官身上,然而,这显然是受到前文所提,掌管舆论的士人们的误导。
人们普遍认为,是十常侍等人的贪污**,导致了政治的污浊,而党锢之祸更是给了他们攻击的口实。
但实际上我们可以很清楚的得出结论,真正导致东汉末年政治体制崩溃(我们在这里不谈王朝整个崩溃的原因而只论政治层面)的,正是在少帝时期,对两千余名宦官的屠杀。
宦官这一重要政治体的一扫而空,非但没有达成让东汉政治清明的初衷,反而使得权力天平完全失衡,皇帝最终只能沦为了傀儡,而没有力量去反抗权臣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需要依赖于太监的,都是些能力低下、久居深宫的皇帝,作为开国皇帝,始皇帝应该不会需要他们。
如果这么想,那就错了,错得很离谱。
始皇帝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皇帝。
但他并不是第一位君主。
事实上,大昭,已经有八百余年的国祚了。
而始皇帝,在事实上,同样是一位久居深宫的国王。
虽然无论是政治智慧还是识人眼光,始皇帝都是扶苏所见过的第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同样是血肉之躯的他,就能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做到掌控这么大的一个帝国。
始皇帝依然需要宦官,而且是能力极强的宦官。
看看宦官们需要平衡的,被王上招揽到身边的这些人吧。
李斯、王翦、白起、甘茂、王绾,甚至他太子扶苏,要制衡这些天之骄子,哪里是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整个宫廷从上到下细细数,也就只有赵高一人。
这才是王上要保下赵高的最重要的原因。
没有赵高,宫廷内外的权力平衡就将被破坏,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王上本人。
扶苏毕竟也是在权力中心浸淫了多年,这一点他还是看得清的。
将自己代入到始皇帝的角色中去后,扶苏发现如果换作是他自己,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毕竟相比于能够威胁到王权的群臣,乃至于太子,宦官才更是值得信赖的。
“禀太子,有一位自称太子故交之人,正在府衙门外求见,看打扮,像是个游医。”
正当这一顿早膳接近用完之际,侍卫统领高进却入门禀报说有人求见。
“又是故人?”扶苏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故交满天下之人了,“他可有通名?”
“有的,其人自称为曷。”
扶苏与李清俱是面色一凝。
曷?这不就是那个在地牢中据称是畏罪自杀的武功县县尉的名字么?
这算什么,怨鬼索命?
不应该啊,哪有这么有礼貌的怨鬼,索命之前还先请见的?
扶苏看了看李清,李清也看了看扶苏。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最终还是扶苏拿了主意,“让他进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白天的来,总比晚上偷摸摸地来好。
高进领命而走去带人,李清有些脊背发寒,“太子帐下,可有没有什么……高人?”
“高人没有,倒有一本经书。”
这还是樗里偲看完,自己之前在路上闲着没事拿来当小说看的。
不过当高进领着人进来之后,扶苏就发现自己是多虑了。
此曷,非彼曷,而且的确是扶苏的故交。
第三六三章 大灾之后,必有
“先生怎会来此?”
扶苏惊喜起身,上前两步迎了过去,“寿春一别,没想到却在此处重逢了。”
见到扶苏,曷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老夫本就是蜀人,黄歇故去后,便想着归乡了。”
提起已故的黄歇,扶苏心下也略有黯然,当日一别天人永隔,此时想起也有些感慨。
不过毕竟也是经历过不少生死的人了,扶苏很快收拾好了心绪,对此时也起身过来的李清道:“我来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我之前提过的,为春申君诊疗的名医,曷先生。”
“见过先生。”
见扶苏如此敬重,本就不是自恃身份之人的李清当然不会因为对方的医生身份而拿捏,当先行了一个后生之礼。
曷自然也是还了一礼。
待两人见过面,扶苏才为曷继续介绍李清,“这位年轻俊杰乃是李相邦之子,李清李子茂,我从蒙将军那里挖过来做我的中庶子,略有屈才了。”
听闻李清乃是相邦李斯之子,曷的面上却丝毫没有动容,平静得如同听到普通人的名字一般,这让李清在略感惊讶之余,更为敬重。
一般人听到李斯的名头,都是很难保持平静的。
先请两人都坐下,命人给老先生上酒,然后问道:“先生此来,是有什么事吗?”
以曷那种视权贵如无物的淡薄心性,若无要事,不可能特意来找扶苏,而且是在此时蜀中受灾严重的情况下。
考虑到曷说他是蜀人,扶苏对此略有了些猜测,或许就是与灾情有关的。
果然,曷没有去动桌上的美酒,只是略作点头,一脸严肃地问道:“不知太子此来,带来了多少医士和药物,成都本地又有多少?”
医士和药物?
“军中本就有一名军医随行,成都本地的医士也有两名,再加上十几位受过训练的学徒,处理一些灾情中的伤患并不成问题。”
以为曷是考虑到灾害中的受伤的军士和百姓,李清很快给出了回答。
作为太子中庶子,他对于文书往来是很清楚的。
“不够,远远不够。”
曷沉重摇头,说出了一番让扶苏面色大变的话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不及时防范,恐怕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该死的,自己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在灾难之后,随着基本的卫生无法保持,以及基层政治结构的崩溃,大量难民的聚集在缺衣少食、免疫力低下的情况下,简直是病毒的最佳携带和传播者。
李清还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扶苏很快就明白了曷所说的正确性,立刻对李清道:“子茂快去向咸阳求援,请少府及国尉尽速调拨医士与防疫药物来成都,越多、越快越好。”
“除了药物以外,更重要的是预防。”对扶苏的果决感到满意,曷点点头,又提醒了一句。
“不错,预防胜于治疗。传令下去,蜀中军民不得引用未烧开的水,食物也必须确保干净卫生。还有,不得随地更衣,必须在城中设定的固定地方。”
更衣,就是古代对于上厕所的讳称。
“食物倒是不难,都是走的军粮,干净卫生可以保证。可如此阴雨天气,山中林木都无法晒干,生火是个大问题。而且除了城中大户,多数地方并无溷藩(hun fān,厕所的意思),百姓军士该如何做?”
“生火可以用木炭,此时多花费一些银钱,总比日后大疫一起,耗费得少得多。”大昭富余,扶苏并不在乎多花点钱。
可是厕所的问题确实有些难办。
在基础设施极差的古代,无论男女,在户外随便找个草丛解放自我才是常态。
这不但是卫生观念的问题,也是因为很少有家庭能够有条件专门为秽物专盖个茅屋。
卫生观念的改变和基建的问题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扶苏也不是神仙,没办法突然变出那么多厕所来。
何况也没听说有仙人会修习这种法术的。
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各地的县城中多修公用的溷藩,严禁随地解决,每个里也要勒令至少修建一个公用溷藩。至于城外,只必须远离水源。”
李清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请问先生,对于防疫,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毕竟此时并没有专业的传染病学,对于防疫的理论还处在十分原始的阶段,而扶苏本人也没有过卫生防疫的经验。
而基础设施的极端落后,也让防控传染成为了一个极为困难的工作。
“必须及时将确定了疫症的百姓及时控制起来。”
“对,及时隔离病人也很重要,不能让疫情扩散。”
又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讨论,扶苏等人终于确认了防疫工作的基本面,于是扶苏拍板将李清任命为了“防疫小组”的负责人,然后请了曷做顾问。
“多谢老先生及时提醒,或许能够救下不少人命,功莫大焉。”
扶苏的感谢自然不是无的放矢的。
或许李清,以及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对于大范围一并的恐怖没有直观的认识,但有着后世记忆的扶苏自然明白疫情若是失控,会有多么可怕。
而对于扶苏的邀请,曷也并没有摆谱,并无过多思索就应了下来。
说完了正事,好不容易隔了千山万水再相逢,扶苏与曷便谈起了私事。
当然,最主要是扶苏想从曷这里多探听一下关于黄歇的是情感。
毕竟虽说相交的时间很短,后来还由于立场不同而发生了不快,但对于这样一位心性豁达的名士,扶苏也是很尊重和敬仰的。
或许是因为人总会对于能够做成自己做不到之事的人怀有敬意,对于黄歇,扶苏是怀有敬佩和少许遗憾的。
两人聊了起来,李清则是起身告辞了。
在原有的任务之上又被扶苏安排了一项防疫的工作,李清自然没时间与可以做甩手掌柜的扶苏来闲谈。
“其实黄歇过世之时,我并不在他身边。”出乎扶苏预料的是,对于扶苏关于黄歇最后时光的问题,曷表示他无法回答。
第三六三章 隐形的丝线
“为何先生会在那时选择离春申君而去?”
谈到此事,曷也有些疑惑,“其实太子之前也见过黄歇,春申君他虽然病势沉重,但在多年调理之后,身体已经有了起色。”
扶苏点点头,不错,虽然黄歇一直在咳痰,而且面色潮红,身体看似很瘦弱,但看起来精神很不错。
“当时有传言说魏国有位医士研制出了一例针对痨症的药方。正好当时和谈已经确认开始,于是在确认黄歇的身体还撑得住之后,我前往了大梁,想寻找这位医士。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黄歇的病症,一方面也是因为出于好奇。毕竟从古至今,对于痨病,除了加强锻炼与注意饮食,从未听说有过针对性的药物可用。”
这是当然的。
对于现代医学来说,肺结核也仍然是一种不容易治疗的病症,除了使用化学和生物制剂的抗结核药物治疗,其余的仍要以加强锻炼,提高人体免疫力为主。
在意识到真正的致病因——结核杆菌之前,人类对于这种病症是不可能有针对性的药物可用的。
近年来耐多药结核病发病率的上升,更使得结核病在现代社会也依然是一种困扰全球的重大卫生问题。
在抗生素都不存在的如今,想要获取结核病的特效药,根本是不可能的。
“先生找到这位医士了吗?”
不出所料,曷摇了摇头,略显遗憾,“没有。”
曷终于端起酒爵饮了一口,“正当我准备回寿春之际,突然传来黄歇身死的消息,我便没了回楚的意思,决定直接回到蜀地。于是便一路行医回到了家中。”
黄歇曾有言,当他身故之后回留有遗言,赠送百金给曷作为感谢,同时也是作为曷的路金。
但显然,这百金的重金丝毫没有被曷放在心中。
扶苏眼睛微眯,从中察觉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早在之前的和谈之中,黄歇的死亡虽然对于大昭来说算是极好的消息,但那时就让人觉得有一些太过巧合。
正当和谈在公子兰莫名其妙的强硬中陷入僵局之时,黄歇的突然死亡,使得楚国的反昭派失去了最为重要的领导人物。
这直接导致了楚国在和谈中丧失了几乎所有的主动权,只能任人宰割。
原本因为黄歇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虽然有些巧合,但更多只让扶苏觉得略感遗憾同时有些庆幸,但并未真正产生怀疑。
但如今突然听说一直作为黄歇主治医师的曷在和谈的关键时刻被一则或许极有可能是谣传的消息骗走,导致身体已经有了一些好转迹象的黄歇却突然死亡。
不过这点小疑心并不是简单就能证实的,而且相对于阴谋论,扶苏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毕竟黄歇本就身体有恙,而且应该没人能预料到在曷离开之后,他的身体情况会急转直下,更不用说魏国所谓的谣言是否真是有人伪造的,也未可知。
于是只在心中稍微埋了个小种子,扶苏并未深究下去,然后命人先在城中为曷收拾出一处住处来。
两人又聊了片刻,高进来请,似乎是又有客到了。
“太子公务繁忙,老夫便不多叨扰了。”曷见状便起身主动辞别。
扶苏并未多做挽留,只命高进安排人好生安置老先生,又说了些日后再聊的客套话,便送了曷出门。
其实高进口中的来人并非是客人,而是成功解决和谈的后续事宜后,直接从武关赶来的张苍。
作为扶苏留在宛城的副使,张苍在参加完扶苏的敕封大典后重新赶回了宛城和谈,此来,他带给了扶苏一个略显蹊跷的消息。
被大雨淋得透湿的张苍甚至顾不上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擦干身子,就急吼吼道:“楚王,不,废太子熊横,于家中自裁了。”
刚刚才与曷先生提起过春申君黄歇之死,此时又闻听熊横突然自裁,不由得让扶苏感觉到此中或许有些不对劲。
两人的死其实单独来看都不算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情。
黄歇身体的病痛是天下皆知的,他的病情在曷离开之后突然加重虽然让人感到巧合和遗憾,但总体而言还是说得过去的。
而熊横在失去王位之后,亲自背负起了战败的责任,更是因为其在和谈中近似于卑躬屈膝的态度,遭受了几乎所有的骂名。
在这样的情况下,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失去王位的没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并非不能理解。
但若是将两件看似独立的事件放到一起看,就很有意思了。
扶苏若有所思地将思路在两件事之间来回横跳,隐约间感到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一根隐形的细线。
张苍见扶苏骤然听闻熊横之死后皱眉沉思不语,便自顾擦了擦身上的水,然后走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一爵酒水。
“仔细说说,从头到尾你所知道的细节都不要漏了。”
嗯?这不是已经讲完了吗?
张苍端着已经空了的酒爵沉思片刻,从扶苏略显严肃紧张的表情中察觉出来,或许扶苏想到了某些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于是一边点头思索着,一边徒劳地试图将身上的水擦干。
“此事发生在熊横从寿春回到封地的路上,我在宛城也是听得的二手消息,知道得不太多。具体的,可能要等熊启与黑冰台传回来的情报。”
就如扶苏所说的那样,张苍一边从记忆中攫取自己所知的一切情报,一边为了防止自己误导扶苏,先声明了自己是个二道贩子的事实。
“无妨,你先说你知道的。”
“唯。在熊启护送着如今已是太后的郑袖入宫后,郑袖便以楚王遗诏为名,废屈太后为屈太夫人。接着,废太子横下罪己诏,宣布逊位。”
这都是扶苏已经知道的事,但他没有打断,只是点点头,示意张苍继续说下去。
“随后,郑袖以郑太后的名义,废熊横为陵阳君,并严令其立即出宫,携屈后……啊嚏!”
张苍没能一口气说完,一个巨大的喷嚏狠狠打断了他。
第三六四章 出城
这个喷嚏是如此巨大。
以至于正在思考熊横的暴毙与黄歇突然死亡之间关系的扶苏被吓了一跳。
惊吓之后,扶苏猛然抬头,却又被张苍鼻头那膨胀而起的鼻涕泡笑不拢嘴。
“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吧,别染了风寒。剩下的可以一会儿再说,我还有事情要吩咐你。”忍着笑意,扶苏半是关切半是好笑地着侍女带着张苍去换衣服。
“从我的衣物中找一身没穿过的常服,给他先换上。”
“唯。”张苍胡乱抹掉了鼻涕泡,努力将剩下的液体吸回鼻子,以奇怪的声调告辞道:“属下暂且告退。”
张苍下去换衣服,扶苏自然不能干等着。
拿过笔墨,扶苏写起了向咸阳请求援助物资的信件。
信是分别写给少府令和国尉的。
在给少府令的信中,扶苏请求在下一批的物资中尽量多的准备一些抗疫药物,比如此时已经为人所知,能够对“瘟疫”起到效果的药物,白芍、黄苓、甘草、知母等。
当然,扶苏不会忘了那个著名的,此时还未被医家发觉其神奇作用的神药:青蒿。
青嫩茵陈蒿草之中含有天然的青蒿素成分,是极好的抗生素。
可惜的是,此时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青蒿的治病功效,往往将其当作杂草焚烧,而且如今已经深秋,早已过了收割青蒿的时间。
于是犹豫了片刻,扶苏还是放弃了在信中写下青蒿的名字。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
深秋虽然没有青蒿可用,但同样地,寒冷的天气不利于疫病的传播。
一方面,很多疫病都会利用蚊虫传播,而在秋冬,蚊虫多休眠或者死亡,另一方面,冬天的人们更愿意呆在家中。
而且影响南疆的疟疾多会在春夏爆发,而不是秋冬。
《礼记》中就记载过,“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
除了药物之外,之前提到过的,为了生火而用的木炭也需要少府筹措运输。
最后当然是为了过冬而准备的衣物。
蜀中虽是织物产量极大的地区,然而因为地震的原因,今年秋季的产丝是指望不上了。
而且大部分普通民众当然是负担不起丝质衣物的。
战国时代人们冬天所穿的衣物其实与夏天的没有本质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冬天会比夏天多裹两层布而已。
穷人穿麻,贵人穿丝。
而真正能解决百姓以及军队的冬天御寒问题的神器——棉花,此时还远未传入中原。
棉花的原产地是美洲与印度。
美洲自然是不用想了,中原虽然海船已经有了规模,但要穿越太平洋仍然是天方夜谭。
没有强大的导航,动力系统和更先进的航船技艺,以及航海经验,完全是不可能的。
印度的话,其实印度距离中原的距离相对而言并不太远,但是因为喜马拉雅山脉隔绝的关系,想要直接穿过去难度太大。
此时要去印度只能遵循玄奘法师选择的道路,从西域绕道。
而这条道路,也同样是兰若寺主持雷舍从印度前来中原时所走的路。
开通西域,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扶苏脑海中闪了一瞬间,就又被他压下去了。
统一都还没能做到,此时考虑西域,仍然太早。
而且相比于西域的那些小国,统一之后的大昭所面临的最大威胁还是在北边。
根据草原上传来的消息,以及去年秋天时的大规模入侵,一个足以成为所有中原国家威胁的大帝国,正在北方的草原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成型。
匈奴与中原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将决定或许未来千年格局的大规模全面战争。
第一封信刚写完,向尉缭子请求援军的信件只写完了个开头,已经换好衣服的张苍便重又推门进来了。
在张苍的行礼中,扶苏一手将毛笔涮了涮放回笔架,一手随意免了张苍的礼,让他随便坐下。
“自己斟酒。”
张苍喝酒太快,已经得罪了扶苏身边几乎所有的侍女,没人愿意给这个酒鬼服务。
而张苍自己也嫌侍女斟酒太慢,扶苏此言也正合他心意。
给自己满上了一爵,张苍先是美美地舔了一大口,然后道:“方才好像说到熊横被贬为陵阳君,并被勒令立刻回封地了。”
扶苏封好信件,闻言歪头想了想,“不错。接着说。”
“于是,熊横与母亲屈后,以及废后屈绾,连同少数侍卫连夜出了寿春城……”
随着张苍略带沙哑的陈述,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惨淡的夜晚。
最后看了一眼在夜色中突然温婉起来的寿春城,熊横回身上了车,“出发。”
御手压抑着声音地低吼声中,三匹杂色马匹踢踏而前,轮辐缓缓转动,带动整架马车,以及车上的三人离开。
除了御手与熊横之外,屈绾没有去到封闭车厢中,而是坚持站在了熊横的身边。
“绾儿,你不必如此的。”
选择乘坐这种无法遮绝视线的马车离开,是熊横自己的选择。
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半点羞惭和退避,绝不能为大楚列位先君抹黑。
但,让屈绾与自己一起面对这样的屈辱,却不是熊横愿意看到的。
“君上难道忘了,当日,你我就是这样一起入城的。”屈绾笑容妍妍,好像丝毫没有为身份的突然变化而感到担忧。
当日受春申君、公子兰等朝堂勋贵与国中各大氏族一致推举入宫继承大统,朝野上下都寄希望于他熊横能够受命于危难之际,拯救大楚免于大昭铁蹄的践踏。
那日,寿春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将熊横视为上天赐予大楚的希望。
当初有多少意气,今日就有多少悲凉。
可他熊横能力有限,即便已经自问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面对天下列国的攻伐,大楚仍然节节败退,丧师失土。
数十万将士之死,上千里山河之沦丧,无疑都要记在熊横的头上。
入城出城,虽是乘一辆车,但又如何能一样呢?
明知对方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熊横心中仍然回荡起无法抑制的悲痛,但是同样升腾而起的,还有欣慰。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三六五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到这里,张苍稍稍停顿了下,“太子可知,熊横的封地陵阳在何地?”
“不知,但想必是南疆边界处。”
大楚的贬谪流放,一向都是选择未被开发的南疆地带,屈氏也是一样。
“太子所言不错,陵阳的确是在大楚东南边界。据说因为大楚在昭楚之战中大败的消息传播到南疆,百越正在蓄势卷土重来,因而是个危如累卵之地。”
扶苏点点头,“接着说。”
“唯。”
熊横一行在出了寿春之后的路途还算顺利。
与列国的战事已经结束,各条道路的封锁纷纷解除,在公子兰的治理下,至少靠近国都的范围内,治安情况还算稳定。
而在出了寿春的控制范围之后,道路开始变得颠簸了起来,受此影响,马车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过了应当是陵阳之前最后一个大城的汝清之后,几乎隐藏在草丛中的道路更是难走。
这一日午后,不耐日头酷晒的熊横与屈绾一样,坐到了车中休息。
虽已是深秋时分,南国的日头却丝毫没有颓唐的表现。
只是在通过峡谷底下时,受到两边高耸山崖的影响,峡谷中难得的有了清凉。
……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
张苍突然地住了口,让扶苏略有疑惑。
“回太子的话,之后的事情,就是熊横突然自尽,连同他的母亲与妻子一起,甚至整个车队之人都选择与熊横同死了。”
这未免太诡异了。
一个在出城时甚至不避众人耳目,甚至直到出了寿春范围都没有显露死意的人怎么会就这么突然地自杀?
而且整个车队数百人,竟没有一个选择活下来的?
“全死了?”
“全死了。”
“那么荒凉的地方,楚国方面是怎么发现的?”
“据说是一个猎户偶然发现的。发现之时,谷底的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了,猎户是从他们的衣着上发现不凡,才匆匆选择了报官。”
处处透着诡异。
试想如果你是那个偶然发现许多身着华服的尸体,你会怎么做?
胆子大的肯定是搜刮一番,即便是被贬到封地,熊横与屈氏两后所携带的行礼中,肯定不乏珠宝钱财,甚至只是他们的衣服都很值钱。
如果猎户胆子很小——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胆子小的哪里敢做猎户——那他的想法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么多明显是贵族阶级的人的死亡,对升斗小民来说哪里是可以随意处理的。
无论如何,报官恐怕都是最差的选择了。
“猎户后来如何了?”
张苍“额”了半天,才回答道:“这就不知道了,情报中也不会注意这么细节的东西。”
也是。
扶苏越想越不对劲,只觉得楚国上空牢牢笼罩了一层迷雾,将整个南国包裹在了看不透的黑暗之中。
不知为何,熊横的死突然让扶苏又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是天下最受瞩目的,如今却已逐渐为人遗忘的名字:赵迁。
没人会将熊横与赵迁的死放在一起比较,若非赵迁算是自家岳父,扶苏也同样不会将两人放到一起。
因为虽然在情报中,两人都是毒发身亡,但一个是在王位上突然被毒死,一个是在被迫逊位之后的“自尽”而亡,共同点几乎没有。
下意识地将两人之死放在一起后,扶苏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头绪。
但是这丝头绪究竟是什么,扶苏却也说不明白。
站起来急切地踱了两步,扶苏显得有些恼火。
这种落后半子的感受,让人实在难以心平气和。
赵迁的死亡,直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明确的证据能够表明凶手是谁。
人们普遍将其视为了王位更替中,一起“寻常的”刺杀。
此案主要的嫌疑人,一个是正被牢牢锁在深宫之中,只偶尔能够放风一两次的云裳,一个更是如今的赵王,曾经的太子赵成。
而且相比之下,赵成的嫌疑甚至要比云裳更大一些。
这就导致了即便的确曾有过证据,也不会有人愿意,或者能够深究到底。
于是和其他宫廷悬案一样,赵迁的死也在不明不白之中慢慢沉淀为了传说。
如今看来,熊横的死或许也将成为不明不白的悬案。
“高进!”
张苍正疑惑扶苏为何眉头紧皱来回踱步,显得心神不宁,就为对方突然的大吼吓了一跳。
在门口守卫的高进立刻推门而入,“在!”
“去将姜崇姜先生找来,就说扶苏有事相请。”
“唯。”
高进抱拳而出,张苍明白了些什么,“太子觉得,熊横之死,或许有隐情?”
扶苏没有隐瞒,将自己的疑惑,以及此事中的一些想不透的细节道出。
于是张苍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太子所说不错,此事的确疑窦重重。”
然而随之,张苍就换了说法,“但熊横虽说曾经贵为楚王,但毕竟此时已经成了废王,已经没有多少价值,谁会在此时杀他呢?”
“这也是我觉得想不通的地方。罪己诏之后,熊横将所有罪责一力担之,整个大楚的朝堂和军界,无论嘴上认是不认,都是承了他的情的。
“同时因为是自己逊位,而且又有罪己诏,他想要争夺王位也没有多少可能,对新楚王和郑袖的威胁也约等于零。”
换句话说,整个楚国上下,都没有理由去谋害一个已经逊位的,甚至不被承认为一任楚王的废太子。
而熊横自己更是一点没有显露出要自裁的意思。
如果真的因为承受不了羞辱而选择自尽,那他大可以选择在王宫中就选择自尽。
而一个承受不起羞辱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写下承担起所有罪责的罪己诏?
也肯定不会几乎是昂首挺胸地选择与入城一样的方式,坦然出城。
“但熊横还是死了。”张苍说得若有所思。
“但熊横还是死了。”扶苏重复了一遍张苍的话,只是语调稍有不同。
一般而言,谁获利最大,谁就显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这一次,似乎没有人能够从熊横的死中获益。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要查清楚。”
第三六六章 拿耗子
怕什么,来什么。
一处山谷之中,在周围兵士的簇拥下,扶苏命人仔细围了个圈,不许任何人靠近。
“什么时候发现的?”
捂着口鼻,扶苏勉强忍住呕吐的**,指着面前全身紫黑的尸体问道。
这是一具浑身**,身上各处都带有还未干涸的泥点的女性尸体,显然是不久前才从泥土中挖出来的。
尸体上有多处划伤,四肢也被扭成了奇怪的形状,或许就是她死亡的原因。
“昨天晚上。有兵士出门解手的时候发现了一只露出地面的手,被吓了个半死。后来才找人将其挖了出来,察觉尸体不对劲,立刻就做了上报。”回答扶苏的是宇文啟,他所领的私军就驻扎在附近,“属下命人做了勘察,从周围的痕迹判断,尸体应该是从山上被山洪冲下来的。”
“山上?”
蜀中多山,扶苏抬头看了看身周到处耸立的山峰,心中完全没有谱,“哪一座?”
“这个。”宇文啟指着一座看起来比其他各峰都低矮了许多的一座山。
扶苏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眼前之间林木密布,无法确定山上的情况,“山上可有住户?”
“原本有个村子,前几日山洪发了一次,所以已经疏散了。”
“疏散?扶苏闻言稍稍有些紧张,“去了哪里?”
“应该是疏散去了成都集体安置。”
“立刻找出人员名单,将他们全部隔离起来。”
“曷先生昨夜吩咐过,已经在做了。”
扶苏点点头,任命曷为顾问的好处已经体现出来了,若非曷在兵营与民间多次强调过要注意不寻常的尸体,那名被吓了个魂不附体的兵士未必会在第一时间上报。
“尸体的身份确认了吗?”
“还没有,山上那个村里的人都不在附近,无人可以认尸,而且她身上也没有能够确认身份的东西。”
这就是另一个让扶苏紧张的问题了,“她的衣物呢?刚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宇文啟挠了挠脑袋,觉得扶苏是觉得这样有伤风化,“据发现的兵卒说,就是这样的。若太子觉得不好,属下可以命人给她……”
“不必,”扶苏摇了摇头,“快点烧了吧。记得先用麻布包裹起来,不要直接用手碰。”
这个地方的住民应该不会是家中富庶的,包括衣服在内,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能够引起人贪欲的东西。
至于美色……
尸体都成了这个恐怖的样子,谁能提起兴趣可真就未免太牛逼了……
之所以要问衣服,是因为这具尸体的死状,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浑身皮肤紫黑发绀,腋下淋巴肿大、各处广泛出血……
毫无疑问,这显然就是脓毒血症型的鼠疫。
也就是因为给欧洲造成了三分之一人口的死亡,而被称为黑色死神的,“黑死病”。
而众所周知,黑死病是通过体液,以及鼠蚤感染传播的,而鼠蚤经常会潜伏在病人身上的衣物中。
这才是扶苏问衣物下落的原因,而不是什么有伤风化。
“李清。”
“在。”
扶苏叫来了防疫小组组长,“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
“太子请吩咐。”
“隔离与女子可能有关系的村民由宇文啟他们来做,你立即回成都去,组织人手,发动群众,这几日只做一件事情。”
李清见扶苏说得郑重,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然后就听到了扶苏的吩咐。
“抓耗子。”
李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耗子”是什么古怪的代称,“太子?”
“耗子。”扶苏以为李清从小生活优渥,没见过耗子,“就是在地上爬来爬去,长个长尾巴的。”
“清知道耗子是什么……”
“知道就好。给你三日时间,我希望成都三日后再无耗子的踪影。”
——————
时隔四十余日。
再一次能够舒展身体,将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之下,虽然双目发疼,黄染仍然舍不得将脸转向一边。
“黄兄今后有何打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曾共同任职武功县衙,又一起渡过了“同窗”岁月的张靖。
黄染先是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等到张靖走到自己的身侧,才微转过头反问道:“你呢?”
“我当是要先回武功,修身养性。”
张靖本就是出身于武功县大族,在被夺职之后,选择回到武功家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所谓的修身养性,其真实意义应当是回家躲过风头,然后再伺机重新出仕。
而且如无意外,像张靖这样,本地大族中的佼佼者,下一任武功县令无论是谁,都有很大可能重新将其征辟为左右手。
黄染自然对此并不陌生,只是轻笑问道:“那接下来呢?”
“黄兄不厚道。”
黄染哈哈大笑,“何出此言?”
“我已经回答了黄兄的一个问题,照理来说,黄兄也该回答我一个才是。”
黄染笑着点点头,“说得没错,我同样准备要回家再读读书。不过在这之前,可能要先去一个地方。”
“黄兄说的那个地方,与我心中所想的相同吗?”
这话问得挺古怪的。
黄染又不是你张靖的腹中蛔虫,怎么就能知道你心中所想的地方是什么?
然而黄染却当真点了点头,“不错。”
张靖对此略有不解,“黄兄之前不是说了,太子之前其实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吗?”
“但你我得出囹圄,最终不还是受了太子之恩吗?因此我去蜀中表达一下感激,于情于理也是应当的吧。”
“就只是表达一下感激吗?”
“或许吧。”
这三个字包含了许多值得思考的内涵,让张靖稍稍有些怔愣失言。
黄染在狱中已经多次在张靖面前表演过他对于局势近乎于预言一般的推测,于是张靖不由问道:“黄兄的意思是,太子……”
“你知,我知。”黄染打断了张靖的说话,右手食指在两人之间优雅地转了个圈,“不必明言。”
“廷尉署门口不是聊天的地方。”张靖依言住了嘴,“我等何不找一处地方用些饮食稍作休整?”
“所言极是。”
第三六七章 封郡
黄染架着马车一路沿着直通成都的直道而走。
当然,他是不敢上直道的,黄染等行人走的,是知道旁边的辅道。
虽然辅道不如直道修缮得完善,但用作通行还是绰绰有余。
而受到大昭朝野自上而下的完美欲作祟,即便是辅道,也要比列国的官道平整许多。
与直道相比,也就是普通公路与高速公路的区别而已。
至于马车,当然也不是黄染的。
即便是一架只能供一道两人乘坐的单辕轻车,也需要耗资数千钱,不是一个只做过两年年县令的,只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他能够负担得起的。
车是“富二代”张靖从家中“借”来的。
张靖的父亲大概此时才知道张靖这一“借”车的举动。
黄染看了一眼穿着蓑衣,尽量将身体躲在头顶伞盖之下的张靖。
自出了武功县之后,天气就便得阴沉起来,到了靠近蜀中的地带,便就下起了连绵的阴雨。
雨势起初不大,只是十分恼人。
但随着越发靠近蜀中,雨幕就越发大了起来,到了黄昏之时,已经几乎到了看不清前方数米处道路的地步。
“张兄为何一定要随我去蜀中?”黄染一边小心控制着马车缓缓前进,避免车轮在地上打滑,一边半转过头问着脸色几乎与天气一样阴沉的同伴,开了个玩笑,“是担心黄染驾了车一去不回,你不好向家中交代吗?”
张靖撇了撇嘴,“自咱俩驾车出门之后,我就已经不好向家中交代了。”
虽然这天气十分恼人,黄染仍是哈哈大笑,“既然不是担心家中老大人的板子,那是为何?”
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张靖似乎都能感受到家法落到屁股上的感觉。
大昭自然严禁私刑,但当爹的打儿子,只要没打死,就是告到官府都不会管的。
你当儿子要是主动去告,反而会被官府警告,进而替你爹再打你一顿……
张靖顿时稍稍有些后悔。
当时是不是太过看重兄弟意气,稍稍上头了些。
不过已经到了这里,看着黄歇那幅好似看透了一切的神情,张靖自然不能露了怯,“我是担心这一路难民太多,你一人容易被人劫了道,故而护送一程罢了。”
虽然张靖是故意岔开话题,但黄染仍是略带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的灾难对昭国南部造成了十分严重的伤害,一路上所见的难民虽然因为太子扶苏及时有效的赈灾而没有发生暴动。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作为两人座驾的马车不但价值不菲,更是极好的代步工具,两人自然不能不小心谨慎。
每次遇到规模稍大些的难民团体,两人都会手按剑柄,以示警告。
规模很大的难民团都会有军队护送两旁,不必担心,只有几人的团体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
反而是十人左右的团体最让人不放心。
不过或许是两人的剑和挺拔的身姿有些威慑作用,也或许是灾民们的受灾情况不如他们想象中严重,一路行到蜀中边境,两人都没有遇到可以称之为险情的状况。
除了偶尔打滑的车轮,两人一路行来都还算顺利。
然而眼看快到蜀中,两人却遇到了一道关卡。
字面意义上的关卡。
“来人止步!”
关卡是数棵横放的巨大树木,以及路障之前的几人。
树木的枝叶都还没有枯黄,显然被伐倒不久。
几人按剑而立,当先一人伸手做出停步的动作。
雨幕太大,依言缓缓停车在数米之外的黄染只能依稀看到几人的模糊身影。
“是劫道的?”张靖有些紧张,以为自己遇到了剪径的贼寇。
自小都在咸阳周边打转,张靖从没见过贼寇,此时不由将手臂伸向了剑柄,紧张中还有一丝兴奋。
张靖也是上过战场的,当然不会被一两个小蟊贼吓破了胆,反而对可能的军功有些兴奋。
黄染想了想,“应该不会。直道之上来往都会有士兵巡逻,没有贼寇敢在直道上设卡劫道,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吧。”听这口气,张靖竟是稍显失望。
这小子……
黄染摇摇头。
虽然只比自己小了几岁而已,但自小就一直在家族羽翼中成长的张靖,还是缺少了社会的毒打。
贼寇的战斗力自然很弱。
但那是在大规模正面对抗中与正规军的战力对比而来的。
如果是以多围少,就算他们两个退役军官战斗力不弱,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的结局。
“我先去探探虚实,你在车上先不要下来。”
黄染跳下马车,对着张靖吩咐了一声。
略显不快地撇了撇嘴,张靖仍是不太情愿地点点头,止住了跟随对方跳下车的动作。
往前又走了几米,看清对方身穿的是昭军甲胄样式,黄染彻底放下了心,将一直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放了下来,避免引起误会。
走到近前,才发现方才所见到几人只是在最前面而已。
大树后方,路面两侧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简单的营地,看人数不会少于百人。
到了互相可以看清的距离上,黄染拱手笑道:“在下官大夫黄染,因受太子之恩,要去蜀中郡表达谢意,还请放行。”
说着,黄染从怀中掏出了表示自己身份的符,递了上去。
确认对方有爵位在身,而且似乎还是太子友人,官兵的肩膀松垮了下来,将符递了回去并还礼道:“在下百将公孙知,奉命驻守在此。太子已下令禁止蜀中郡人员出入,还请黄大夫回程。”
“太子下令封郡?”黄染闻言稍显愕然,难怪这几日路上人员来往少了许多。
“不错。太子的命令已经传到了各地,大夫应该是在路上错过了官使通告。”
黄染一下子傻了眼。
这还真有可能。
两人一“借”来车就急匆匆上了路,哪里会在路上停留,自然是错过了得知这一消息的机会。
看出黄染神色有些惶急,官兵稍稍沉吟,问道:“大夫可是有公务在身?”
黄染闻言想了想,摇头道:“此行并非是公务,只是私事而已。”
假扮国家公务人员,历朝历代都是大罪。
黄染怎么敢刚出囹圄就再把自己陷进去一次。
“那就没办法了。”公孙知虽然保持着客气,但显然丝毫没有通融的打算。
黄染不由犯了难。
第三六八章 艰难的抉择
“道路封锁已经完成,按太子的吩咐,除了救灾与使节队伍,其余人等一概不等进出。”
“各居住地已经展开‘灭鼠’行动,三日来累积捕杀已超过两千只,已全部焚烧。按每只两钱的赏额,已支出四千五百余钱。”
“太子所命令建造的‘公厕’已经在各处盖起二十间。按照接下来的计划,郊外各里也将陆续坚城,十日之内应该能再建成简易公厕百余间。但需要更多人手负责运送秽物。”
“巴蜀水师的先头部队已经投入救灾,承载的万余石粮食正在逐层下发。”
“木炭已经运到,城中、郊外各处已搭建起百余大鼎,专为熬煮饮用的开水,免费供给。”
“女尸的身份已确认,的确是被疏散前死亡而被遗留在家的。该村密切接触者已按照曷先生的建议,全部严密隔离了起来。”
听完了各种汇报,扶苏一边点着头,一边等待着他最不想听,却最在意的最后一项汇报。
汇报的人是李清,“截止今日午时,蜀中各地已有死亡病例两百人,疑似病例七百例,都已被隔离。”
人数很多,但扶苏明显却松了口气。
因为自疫情出现已经过了至少十五日(从疏散时间来看),此时的感染人数仍然限制在一千以内,而且感染之人呈现十分集中的态势,并没有扩散开来。
这说明疫情在最初的爆发阶段就被截断了传染途径,没有呈指数增长,这是好事。
“要注意对医士和负责处理伤患、死者的人员的保护。他们所穿的衣物必须严格密封住袖口、领口各处,而且进出隔离场所之后必须对衣物进行销毁处理,人也必须用热水清洗。”
“唯。”
经过这么几日的防疫战,李清等人都明白了,对于疫情防控,太子扶苏有着令人惊叹的先见之明。
他早先发布的一些看起来与玩笑一般的政策,比如大规模修建公厕、发动群众捕鼠等等,虽然仍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就从爆发的疫情远比以往要轻微得多,就可以清楚,这些看似与防疫无关的政策,内里必然与疫情的有效控制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在联系。
就连许多军中的医士,以及在短暂的几日中就因为医术高超而获得兵士们尊重的曷先生,都为蜀中疫情的发展啧啧称奇。
一般而言,疫情一旦开始成规模出现,就往往意味着已经失控。
商周以来,人们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疫病的爆发,也积累了许多简单的对抗经验,但像太子这样从各个方面进行的系统防控,有史以来应该还是第一次。
曷曾笑言,若不是扶苏甚至分不清各种草药,他甚至以为太子应该是一位名医。
但扶苏自己当然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基本控制住疫情,一方面自然要感谢昭国已经通行百年,在蜀中也已经经过近二十年的严密的人口控制制度。
除了个别深山中的少数民族,大部分人口都在官府留有存档,而且传的作用,也让人口流动得到了遏制。
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的脑海中有着来自后世的先进经验。
接连应对**、禽流感,乃至新冠等大规模疫情所积累的经验,此时都是扶苏可以借鉴的优秀榜样。
“虽然此时看来疫情防控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但是各地都不可携带,蜀中的封郡还要进行至少十天,在此期间,还望诸君与扶苏一起坚持下去。”
“唯!”
——————
就在扶苏紧急赶往蜀中抗震救灾之时,大昭境内发生大地震的消息也传到了山东列国的宫廷之中。
楚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垂帘太后郑袖的特使宋玉,就在第一时间带着郑太后与摄政王熊启的问候赶赴咸阳,向昭王表示,若昭国有需要,楚国水师立刻就可以装载大量物资帮助大昭抗灾。
是的,就是那个四大美男之一,如今年仅十七岁的宋玉。
看来在靳尚之后,郑袖很快找到了其他的慰藉。
当然,宋玉可不只是长得好看而已。
身为宋国王室之后的宋玉血脉高贵不谈,本身也是才华出众之人。
而他更有一个名垂千古的老师。
屈原。
《楚辞》之中的很多篇章,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样一个集美貌、智慧、高贵血脉、文学天赋于一体美男子,简直就是完美的小鲜肉。
难怪一国太后都为他所迷。
不过,宋玉可不是郑袖的面首。
他之所以能够在屈原被宣布为国贼之后还能出现在大楚朝堂之上,除了因为本身的确颇有才干之外,所依赖的还有好友景差的举荐。
作为与大昭交好的景氏族人,景差是熊启在楚国的天然盟友,自然得升高位。
受此影响,被景差所极力推荐的宋玉,也受到了熊启的高度关注。
数次交谈之后,为宋玉丰采倾倒的熊启力排众议,将年仅十七岁,甚至还未加冠的宋玉提拔到了楚国朝堂之上。
当然,按照一般的规矩,熊启在宋玉正式出仕之前,提前为他加了冠。
战国时,二十岁为成年,因而一般是二十岁加冠。
比如扶苏,就是在二十岁那一年由始皇帝亲自为他加的冠,当时他的冠礼之隆重,应当算是前无古人,后也暂时没有来者了。
但很多贵族子弟往往到不了二十岁,就因为才干杰出而为人提前征辟。
为了避免“使用童工”,这些被提前征辟的少年们就会由家中长辈,或者亲近的高官为其提前加冠赐字,以符合世俗清议。
宋玉一到咸阳,就引起极大的轰动。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闻风出动,生生将宽阔的咸阳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宋玉本人当然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面容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很自然地与附近的女子们招手示好,一边还不忘叮嘱马车周边的护卫们万万小心,不可伤了她们。
这样温柔体贴的小奶狗,当然更让姐姐和阿姨们欢喜不已。
然后很自然地,姐姐们在心中开始将另一位同样受人追捧的美少年与宋玉做起了对比。
那一位,当然就是此前唯一的“老公”,太子大人了。
该选谁呢?
两人可谓各有千秋,非要选一个做老公该如何抉择?
这可真是犯了难。
这样的议论逐渐多了起来,终于有姑娘看不下去了。
“你们能不能现实一点!”姑娘叉着腰将几位小姐妹训斥得低下头去,“扶苏太子那么高高在上,怎么能是我们可以选的?”
顿了顿,姑娘见众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这才接着道。
“当然只能选宋玉了!”
第三六九章 并不合适的对手
对于宋玉所说的援助,昭王表示心领。
不过鉴于楚国目前正在处于战后恢复阶段,大昭朝臣们都慷慨陈词,认为不应该让“兄弟之国”耗费精力与物资在援助他国上。
至于楚国提出要让水师入昭提供援助,则更是被拒绝了。
让别**队进入自家国境,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同意的。
对此,宋玉表示理解。
然后在再一次宴会之后,宋玉一行使团便就离开了咸阳。
大楚使团来去匆匆,除了宋玉引起了咸阳女性们的两次狂欢,看似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
楚国提出的所谓援助并没有为昭国接受,两边也好像并没有时间借着援助为名头,商议其他事务。
然而宋玉的来访仿佛是开启了某种只有诸侯们才能看得到的机关,就在天下人在疑惑楚国的这一此出使有何意义时,赵、魏两国的使团也商量好一般,前后脚到了咸阳。
赵国派出的是老成持国的平原君,魏国方面,则是同样以“美貌”著称的龙阳君。
然后,几乎完全相同的剧情又在紧接着的三天内重新上演了一遍。
两国提出了援助,然后被昭国拒绝。
接着,昭国又是对两国表示了友好,重申了盟约。
随后,两国使团又匆匆出了咸阳。
离他们进入咸阳之时,相隔不过只有两日。
卫国和周国的使团忽略不计,齐国陆贾所领的使团是最后到的。
从时间上来看,正好是太子宣布蜀中郡封郡之时。
于是,这样看起来除了公款旅游以外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几国如同商量好一般来来回回做了四遍,乐此不疲。
他们倒是不疲,昭人实在是觉得疲了。
自昭襄王时代的五国来服之后,咸阳人的记忆中,就再没有过如此短时间内,列国使团如赶集一般的密集来使了。
而且不同于当日明显是为了臣服和试探的来使,这一次的密集来使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
列国这是想试探身为盟主的昭国,如今还有国力?
这不成立。
昭国凌驾于列国的强大国力不可能就因为一次偶然的自然灾害就跌落谷底。
更何况,这次受灾的地点并非是关中,而是在蜀中。
蜀中虽然在近些年来随着开发的逐渐深入,有逐渐成为大昭另一粮仓的趋势,且其中所产的丝绸、井盐等物,为国库的充盈提供了强大的支持。
不过归根结底,只要关中本土不出意外,大昭哪怕只剩了关中一处,也完全能够傲视群雄。
君不见,今年秋的匈奴南侵,赵、齐两国在没了缓冲带之后,都遭受了极大的侵扰。
但匈奴人独独不敢以一兵一卒跨过阴山南麓,甚至连刚归属于大昭的林胡半部都不敢往。
赵国趁着列国伐楚之际,派出上将军李牧北伐在之前跟随义渠人从北方入侵的林胡,以及隔岸观火的楼烦,顺势灭之。
此举原本被认为是赵王成的英明之举,为他赢得了不少美誉。
然而到了秋季,没了林胡、楼烦做缓冲之后,赵国发现,他们要正面迎接匈奴近乎毫无止境的骑兵的直接骚扰了。
若是正面硬刚的野战,赵人还真不怵匈奴的。
同为草原上的民族,楼烦和林胡在赵国的面前根本就不是个个儿。
拥有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的胡服骑军,还有归降过来的胡人部落精骑,即便是骑兵对碰,赵国也有信心大胜。
而且有战神李牧在,赵人就更没把匈奴人太过当作对手。
赵国国内普遍没把匈奴的入侵没当会事,甚至有人将匈奴的南侵作为一次收割军功的好机会。
数十年来,赵人的眼中就只有西边的强昭这么一个敌手。
至于匈奴人?
昭国能够以三万破匈奴大军三十万,那我大赵自认弱势一点,那么十万破三十万,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问题大了。
昭军之所以能以三万破三十万,除了因为本身实力的确强过不止一筹,还因为经过大昭的多年经营,原归属于西戎,以及羌民的西部疆域已经建立起了以长城和坚固城池为一体的坚固防御体系。
作为入侵的匈奴,在面对这样防御时,迫不得已只能以大量兵力围攻少数高价值目标。
匈奴最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发挥自身的优势,而一旦落到阵地战,昭国表示自己完全可以打十个。
另一方面,匈奴知道大昭不好惹,因而大多数的入侵兵力都是其裹挟而来的月氏、羌、胡人等其他民族的军队,匈奴自己的主力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因而战斗力比较弱。
这样的杂牌军打打顺风仗还行,要跟大昭强军硬碰硬,就根本不够看了。
但这一次赵军所面临的情况则是截然不同的。
林胡与楼烦本来就是游牧民族的国家,虽然在受到中原文化侵蚀多年后,逐渐有了定居一处的雏形,但身为逐水草而居的民族,他们的定居还处于很原始的阶段。
这两处国土上的所谓城市规模比中原的镇子还小,防御力更是窗户纸一般。
在这样的情况下,新收为赵国的土地上,就很少有能够作为战略支点的地方存在,赵国不得不在于匈奴人完全对等的情况下,在铺得极开的广阔平原上与匈奴骑兵展开战斗。
在这样的情况下,匈奴完全能够发挥出自己的机动力优势,避开与赵国占优的正面对抗,转而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迂回,目标对准的是赵人身后缺乏保护的补给,以及没有多少防御力量的城镇。
作为在北方对阵少数民族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将,李牧曾多次向赵王成提出,要暂时放弃对楼烦旧地的防守,全部军力缩回到可以构建防御支点的赵国本土。
在楼烦、林胡两地施行坚壁清野的政策,收缩军力抵挡住因长途奔袭而疲惫不堪的匈奴铁骑之后,再伺机反击。
但这样的收缩政策显然不符合赵王成想要在天下人面前保持的进取形象不符,故而被赵成拒绝了。
于是赵军只能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与匈奴作战。
说是作战,实际上在大部分时间里,赵军只能徒劳无功地跟在匈奴骑兵的屁股后面跑而已。
无数次,赵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匈奴人劫掠完后留下的残垣断壁,远远目送别人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不同于需要漫长补给线为生命脐带的中原军队,匈奴人的补给一直都是跟着他们一起前进的。
但就在这样极端不利的条件下,李牧仍然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实现了一次大胜。
这一战,甚至险些断送了未来的匈奴帝国。
事实证明,冒顿挑选了一个并不合适的对手。
第三七零章 云中大胜
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于名将李牧,冒顿还是有着谨慎的尊重的。
而且,毕竟是首次真正与中原强国作战,往常只欺负过临近小部落,最大的战果也只是与燕军一起击败东胡和朝鲜而已,实在算不得多大的成绩。
然而这样的谨慎和尊重,在经历了前一个月的辉煌战果之后,就被冒顿完全抛到了脑后。
虽然仅剩的理智还在脑中呢喃着谨慎,但越来越多的战利品,逐渐让冒顿失去了对李牧的那点畏惧。
随着胜利的节节到来,冒顿,以及他手下的小部落首领们,野心随之迅速膨胀了起来。
原本就想借着这场秋季侵略打出自己名头的冒顿,经过首领们的撺掇,也飞快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将目标对准了之前并未写入狩猎名单的大城市。
楼烦的首都,云中。
云中这个名字如果比较陌生,那么它在现代的名字就应该如雷贯耳了。
大同。
就是那个被称为“北方锁阴”的大同。
此地历史上,都是中原民族对抗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最重要关门之一。
即便楼烦的定居化还处于极其原始的阶段,但作为一国都城,云中依然达到了坚城的标准,防御绝对称不上弱。
为了攻陷这座城市,冒顿做足了工作。
虽然对李牧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敬畏,但毕竟是关系到成败一举的战斗,冒顿依然将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限。
随着冒顿的战略发生改变,所有侵略到赵国境内,分散为数股的匈奴军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赵军调动得更为频繁,直到眼花缭乱的程度。
而且原本只分散为数股的匈奴军队,在这样的调动中,继续细分为数十股,并且表现出了逐渐往北移动的迹象。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是匈奴人已经对侵略成果满意,准备撤退的迹象。
受到一个多月侵扰的赵国上下,都为此松了一口气。
除了李牧。
冒顿看似将兵力分散准备北归,但实际上,他是想要将赵军继续分开,以给他在北方凝结兵力,迅速攻占云中而拉开战略空间。
而李牧,选择了将计就计。
在冒顿施行战略迂回,将兵力往北部集结的时候,李牧同样命令部队看似继续徒劳地追逐,实际上,将大部分兵力偷偷集中到了云中附近。
于是,在冒顿最志得意满,对着看似空虚的云中城发起进攻之时,一头钻进了李牧的口袋阵中。
利用了坚城、地形,和创造性地使用原本作为机动力的战车为屏障,李牧构建了一个将冒顿几乎全部兵力都笼罩在内的巨型口袋阵。
而这口袋阵的两翼,是集中了赵国北军几乎全部精锐力量的骑兵。
短暂而漫长的两个时辰的战斗,或者说屠杀,匈奴人几乎全军覆灭。
冒顿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但等待他的或许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未来。
这一战,冒顿将自己数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太子丹赠予的财货几乎全部葬送,在实力为尊的匈奴内,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而在赵国方面,云中大胜,让赵国上下都欢欣鼓舞,自信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邯郸人的脸上。
原来赵军并非是打不过匈奴,只是在等待良机罢了。
赵成也为自己决定在楼烦境内与匈奴展开决战的策略自得不已,认为此战之功,他自己至少占了一半。
全国上下,或许只有李牧一人,对此战的结果没有丝毫欣慰。
赵军是胜了没错,但赵国输了。
这一战,赵国付出的牺牲远不止是军队的伤亡。
因为匈奴一直的避战和迂回,除了最后一战的困兽之斗给了赵军一定伤亡以外,赵军的损失并不多。
但整个楼烦,甚至赵国本土的北方部分地域,已经被匈奴的铁蹄毁得差不多是干干净净了。
原本可以用来补充赵国本土国力的楼烦地区,各地都是一片破败荒凉,民众几乎都被掳掠一空,至少短时间内对于赵国的国力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了。
而且如果赵国不愿意放弃楼烦,甚至赵国需要倒贴国力来维持在楼烦的掌控力。
而假若赵王肯听信李牧在战前的劝阻,这些被匈奴掳掠走的人口和资源,原本应该早早被送回了赵国才对。
“但,毕竟是胜了,不是吗?”
老友赵胜原本的一脸喜色,在李牧的惨淡描述之后尽速散去。
赵王成为云中大胜而鼓舞,派来酬军的王使便是与李牧交情甚笃的赵胜。
“胜?若不是云中太过重要绝不能丢,老夫甚至觉得还不如败了的好。”
“这……”
“至少一场失败,会让朝堂看清楚,相比于西昭,大赵的国力实际上是每况愈下的。”
这也是让李牧很不解的地方。
天下各国,无论强弱如何,只要是打仗,那就都是越打越弱的。
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昭国这个怪胎。
长达百年的对外征战过程中,天下各国都在等待穷兵黩武的大昭从内部自行崩毁。
这也是列国为何面对昭国如同压顶一般的强势,仍然将注意力分散到互相攻伐上,而没有尽一切努力联合起来的原因之一。
如果昭国会因为自身原因而崩溃,那么何必去浪费自己的军力和国力与其对抗,平白便宜了别人呢?
按照昭国的用兵程度而言,昭国的五个农民,就需要负担一个士兵的用度,甚至包括后勤。
这如果在任何一国,这个比例达到,甚至靠近十比一,国家都会面临立刻崩毁的后果。
然而昭国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越来越强了。
在长期保持着极高的供养比例的情况下,昭国甚至没有爆发过农民的暴动。
这一绝对违反所有经济、政治经验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恐怕就连昭国人自己,都难以理解。
但它就是发生了。
百年征战之中,昭国越打越强,列国越打越弱。
然后到了如今,李牧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即便列国再想摈弃前嫌,联合起来,也无法撼动昭国的绝对强势了。
列国只能继续陷入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
只能在昭国设定的中原秩序中继续攻伐,甚至加大力量互相攻伐,以避免被昭国当作下一个楚国。
“那,王上那边,上将军是会……”
“老夫当然会谢恩。”
一直处在紧张中的赵胜,还有李牧的贴身侍从吴屹,都松了口气。
李牧终于不再是以前那个一切由心的“跋扈将军”了。
第三七一章 海盗船
“张子真的觉得,此举有用吗?”
“有用无用,做了才知道。”
张良的回答与今日所见一样,在靳尚眼中看不到任何意义所在。
两人此时所在地,是薛城的一处码头。
作为薛地仅有的一处能够停泊大型海船的内陆码头,这里云集了整个薛地,甚至一些在全天下都排的上号的,最有实力的商贾。
然而早在几天之前,所有的商船就都得了命令,今日的码头不对外开放,任何人与船都不得接近。
原本车流如织的主干道上,被薛侯派出的军队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别说是进到码头上,甚至连靠近都做不到。
寸土寸金的码头被封闭一天会造成多大的损失,这不用幕僚的建议,靳尚都一清二楚。
但,张良这么要求,靳尚几乎连问都没有深问,便照做了。
其实靳尚今日耗费掉的,远不止一天的税收这么简单。
靳尚不是一个健忘的人。
他的薛侯是怎么来的,靳尚自个儿比谁都清楚。
因而对于张良的要求,哪怕是看起来最无稽的,他都会尽量满足。
即便是让数百个海盗,以及他们的三艘大型海船进入到薛地的心脏地带。
看到这些衣衫褴褛,神色中却轻视王侯的海盗们从与他们一样满是污垢的海船上下来,靳尚强忍着命人上前围杀的冲动,手背上的青筋却将他的警惕暴露无遗。
毕竟是传闻中凶恶无比,喜怒无常的海上恶鬼,对于这些海盗的所作所为,曾在楚国任过职的靳尚自然十分清楚。
这些狡诈、肮脏的强盗,历来都是沿海民众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但当这些海盗们看到张良之时,眼中的凶残与讨好竟是极为和谐地融为一体。
这些无法无天的海盗,是在……
讨好。
这一刻,即便已经目睹过无数次张良匪夷所思的能力,靳尚仍然心头大动。
看到海盗们一个个别扭到不行地行礼,曾经拒绝了楚王卿相之位的张良洒然一笑,竟是毫无犹豫地还了一个对等的礼节。
靳尚的警惕,在看到这群海盗的首领之后,变成了畏惧。
与身边营养不良的瘦弱喽啰们不同,这位首领一出现,便如一座大山一般突然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和脑海。
在一群矮小的手下簇拥下,如同巨人一般的首领昂然走过码头的木板。
靳尚几乎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坚实的木板在蹂躏中发出的呻吟声。
“沧海君见过张子。”
巨人声如洪钟,震得靳尚面色雪白。
他甚至不觉得这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响。
“这位是薛侯。”张良面目如常,平静地为两人引荐。
“见过薛侯。”
过了一会儿,靳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回了一礼。
“可以开始了。”
随着张良一声令下,最靠近卸货区的一处仓库突然开门。
而后,成批成批的女子在几个领头人的带领下,走出了仓库。
在海盗们垂涎的目光下瑟缩发抖,身上并无锁链,甚至草绳绑缚的她们却不得不忍着呕吐与畏惧,一个跟一个登船而走。
海盗固然令人恐惧,但真正让她们感到畏惧的那个人,此刻正在看着她们。
这让她们甚至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升起。
但垂涎归垂涎,海盗们竟是出奇地遵守张良的命令,一点骚扰的举动都没有。
如果抛开那些明显带有猥亵意味的视线不谈的话。
这些女人,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这是张良早就给他们说过的。
当然,如果表现得好,或许张良会大发慈悲也未可知。
女子们上船之后,码头各处的货仓纷纷大开库门。
门内,装满了各色武器装备还有箭矢的箱子。
这些沉重的箱子紧接着女人们被抬进了船上的货仓,货仓被装得满满当当之后,两艘当先的海盗船先行离开时,吃水线比来时显然深了很多。
而在这之后,还有最后两个仓库。
这里面所装的,在海上甚至远比之前上船的女人和武器还要值钱。
粮食。
整整两大仓库的粮食。
即使满是污泥覆盖,靳尚也可以肯定地说,他在海盗头目的脸上看到了名为疯狂的光芒。
领地一年多的税收就这么被海盗们全盘带走,靳尚要说完全不心疼那肯定是骗人。
然而直到最后一片风帆,以及船上那个巨大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之后,靳尚都没有说一个“不”字。
要有所得,必要有所失。
身为一个平民子弟,能有今日的地位,靳尚靠得,就是他从来不会在舍得之中犹豫片刻的决心。
至于张良想要利用这些海盗所做的事情,靳尚即便并不看好,但他并不会有所阻挠。
因为张良此人之所以能在各大势力之间周旋,就是因为他不会让与他做交易之人受到损失。
“赵、魏之间,即将展开大战,薛侯可以伺机从中牟利,所得不会比今日失去的少。”
或许是靳尚的表现让张良感到满意,在海盗们在卑躬屈膝的感谢后离开之际,张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去问张良是怎么知道赵、魏即将大战,对于张良的情报网络能力之强,靳尚是亲自目睹过的。
而且在宛城和谈之中,昭国在赵魏两国之间所刻意埋下的那个火药桶本身就在薛地附近,作为和谈的亲历者之一,虽然只是作为配角存在,靳尚对此也早有过预料。
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一天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而已。
“先生是想让我帮助魏国?”关于如何两国交战中牟利,靳尚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为何你会这么想?”张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似乎真的是在问靳尚的看法。
“因为魏国必胜。”
“赵国显然实力更占优,为何薛侯会以为魏国必胜?”
“三点。”
“愿闻其详。”
“第一,昭国不会让赵国获胜。楚国已经势弱,山东五国中唯一还能掀起浪花的,就只剩下了赵国。
“明眼人都清楚,昭国接下来要对付的肯定是赵国,魏国也是想利用这一点,才会在和谈上以昭国马首是瞻。
“若猜测不错,龙阳君前日的出使,也正是为此战打头阵。”
“不错。”
“第二,赵**力虽强,但是碍于两线作战,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北方对抗匈奴,能够用到南线的兵力并不多,何况还要面对一个公子无忌。
“第三,彭城毕竟是飞地一块,赵国虽然在此驻扎了不少兵力,但飞地难守是共识,魏国只要能顶住压力围困彭城,用不到明年开春,彭城就只能不战而降。”
“所以薛侯以为,有此三点,魏国必胜。”
靳尚点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为何魏国还需要薛侯的帮助呢?”
靳尚恍然大悟。
第三七二章 匈奴渣男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司马靳是无聊的。
秋高气爽,岁月静好,从来不是一位有志于上将军之位的将军喜欢的。
因为这意味着没仗可打。
已经错过了将中原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伐楚之战,司马靳担心再没有战绩,自己就将彻底落后于好友白起了。
去岁匈奴就曾趁着昭军在中原大战,联合了周围的部族大举南侵义渠,吓得义渠王携家带口逃亡咸阳,间接导致了义渠彻底成为了昭国的一个郡。
今年伐楚之战刚刚结束,蜀中郡的灾情又牵扯了昭国很大的精力,而匈奴在吸收了林胡、楼烦等国的遗民之后,势力又得到了扩充,因而大昭军方认为,匈奴很有可能觉得有机可趁。
有鉴于此,作为大昭的平北将军,司马靳亲领了一万步骑进驻边境小城宁远,将自己的军帐直接设到了国境线上。
之所以只带了一万人,是因为司马靳怕来得人太多,把匈奴的小崽子们吓着。
甚至为了防止匈奴人一见面就跑,司马靳都没把自己的大旗插到城头。
可是尽管如此……
司马靳欲哭无泪。
谁也没料到啊。
匈奴人如同没有良心的渣男,在有过一次见面之后,就爽了约,让司马靳苦等了半个多月都没露面。
这些自诩为草原狼的匈奴人,怎么就连阴山都没敢看一眼呢?
视线百无聊赖地越过了远处视线尽头的群峰,司马靳躺在城头的躺椅上,将毫无焦点的目光对准了没有几片云朵的天空。
一行大雁正在悠然南飞。
突然,一支箭矢急速划破天空,准确地命中了领头的大雁。
几声凄厉的哀鸣之后,大雁群终于是放弃了倒栽葱向地面砸落的头领,在空中绕了一圈以示哀悼之后,仍是保持着往南的方向继续前进了。
“好俊俏的箭法!”
司马靳从太子特意送来的躺椅上坐了起来,视线顺着大雁落下的地方看去,一名骑在骏马上的青年将领正呼啸着带了一群叫好不迭的随从向大雁奔驰而去。
果然是这小子。
除了自己以外,司马靳不认为军中还有如此箭法和膂力的神射手。
当然,太子身边的高进或许也能算一个。
“嬴骐!”司马靳从城头往下喊,“有话问你,上来!”
青年被司马靳的大喊吸引,抬头往上一看,露出了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
青年自然就是扶苏的弟弟,三公子嬴骐。
嬴骐在杨端和麾下于塞外见识过天高海阔之后,就再也耐不住咸阳的寂寞了。
在咸阳待了没多久的他,很快就主动申请到了北军之中,相比于中原被城市、田地、村庄和森林割裂成一块一块的土地,北国足以让人纵横的广阔草原才是嬴骐更愿意驰骋的地方。
“好嘞!将军稍待!”
嬴骐先是笑着回应了司马靳的命令,然后伸手往大雁方向一指,让侍从去收回猎物,接着御马转向,带着剩余的随从们往宁远的城门奔去。
“年轻真好啊……骑马、喝酒、射雁,总也不会感到寂寞。”
跟嬴骐说完话,司马靳重又躺了回去,很是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番,神情之间颇有感慨白驹过隙之感。
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自己也只是一个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
不大一会儿功夫,嬴骐便冲上了城头,左右瞅了瞅,很快就看到了葛优瘫一般躺在躺椅上的司马靳。
司马靳是兄长的好友,嬴骐自然也将其视作了兄弟,心中自生亲近。
而司马靳为人直爽,也同样对这个豪迈武勇的三公子十分喜爱。
甚至相比于越来越让人觉得难以捉摸的太子扶苏,嬴骐的性子其实更对司马靳的胃口一些。
两人可谓一见如故,打得十分火热。
故而嬴骐丝毫没有与司马靳见外,上前见礼之后没有多废话,直接就问道:“将军有吩咐?”
司马靳哼唧了一声重又坐了起来,“这两日,北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嬴骐是被司马靳刻意培养为前锋大将,这几日又多肩负起了斥候之任,故而司马靳如此问他。
这几天里,司马靳每天都会问嬴骐一次,而嬴骐的回答也都是大同小异。
问话之时,司马靳脸色稍有期待,显然在盼望着嬴骐的回答能够与往日略有不同。
可惜嬴骐同样是一脸无聊之色,“哪里有什么动静,阴山我都翻过去看了,别说匈奴人的骑兵了,连根羊毛都找不着。”
司马靳颓唐地叹了口气,“唉……都怪杨端和。”
“还有羌瘣将军。”
“可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将两位之前在匈奴入侵时表现出彩的将领埋怨了一遍。
若不是这两人把匈奴的小狼崽子们教训得太狠,司马靳两人怎么会在齐、赵两国都打得热火朝天之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口汤都喝不上?
又一行大雁飞过天际。
这一次,就连嬴骐也失去了展现箭法的兴趣。
“将军,你说,匈奴人不过来来找咱们,咱们能不能过去找他们?”
嬴骐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让司马靳有些纳闷,“你什么意思?”
嘿嘿一笑,嬴骐怂恿道:“历来都是胡人南下劫掠中原,咱们中原是不是偶尔也该反击一下?”
“擅自出兵……”
“哪里能是擅自出兵呢!”
嬴骐听出了其实司马靳也早有此意,只是缺了一个借口,那么嬴骐自然要给将军一个好借口。
“齐赵两国都为匈奴所扰,但我国边境却偏偏不见匈奴一兵一卒,这是为何?”
司马靳如同一位老道的捧哏,“为何?”
“必然是匈奴在声东击西,酝酿一次规模更大的袭击!”
“这可如何是好?”
“请将军下令,属下去火力侦测一番。”
“火力侦测”一词自然是扶苏的“发明”,他在自己编写的《军事手册》中将其作为了斥候军应具备的能力之一。
“那若是发现匈奴果然有异动呢?”
“那将军自然就应该将其消灭在萌芽之中,以保护身后的国土与百姓啊。”
司马靳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一旁的嬴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笑着等待。
“你跟你兄长学坏了。”
一听这话,嬴骐就知道事情成了,一时喜上眉梢。
不过嬴骐也没让司马靳得意,笑道:“这话,将军有本事可以在兄长面前再说一遍。”
第三七三章 调停申请
“这是何意?”
扶苏端坐马上,看着手中薄薄的丝绢,向一旁前来送行的胡亥问道。
洪水逐渐退去,蜀中郡的灾情已解,在曷先生和李清等人的努力下,疫情也已经得到了控制。
于是扶苏决定撂下摊子回咸阳了。
与其他的工作一样,虽然蜀中郡的疫情防控和救灾工作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但作为总指挥的扶苏在确定剩余的事务不过是重复性劳动之后,便选择了放手做个甩手掌柜,将剩下的工作都交给其他人。
扶苏一直觉得,自己只做一个提供解决方案的领头人就行,顶多再偶尔进行监督便是。
否则天下多事,若是他事事都要躬亲,岂不会和诸葛丞相一样英年早逝?
于是只留了李清和蒙毅分别负责后续的抗议与救灾工作,扶苏领了其他人决定回咸阳。
那里还有事情,在等着他,或者说他要主动去招揽的。
“胡亥真情切意,还请太子在回到咸阳之后,可以将此信转交给父王。”胡亥仰着脖子,笑容似乎十分恭谨。
连称呼,也从“王兄”变到了“太子”。
扶苏心头冷笑,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胡亥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胡亥没有将信封装,显然就是故意给扶苏看的。
扶苏也没有故作客气,当着胡亥,以及所有有意无意注视着这里情状的所有人的面,看了个明白。
然后便有些疑惑。
除了一些并无实际含义却也必不可少的问安,胡亥在信中所陈,是要辞去蜀中郡郡守的职位。
虽然不知道胡亥是拿捏了怎样的把柄换取来这个郡守一职,但能够让一国的九卿高官予取予求,想必不会是轻易得来的。
这么轻易就放掉,的确未免让人疑惑。
这家伙,是真的看清了现实选择放弃,还是只是以退为进来麻痹自己?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不过麻痹不麻痹的,也就那样吧……
“既然如此,我自会为你带到。”
“谢太子。”
两人没什么值得依依不舍的交情,话已说完,扶苏不再耽搁,点点头算作招呼,一踢马腹,宣布出发。
“太子觉得,胡亥这是何意啊?”
张苍现在是越来越有狗头军师的意思了,一出了成都的门就驾马贴了上来,问长问短。
相比之下,同行的樗里偲就显得更像一位正常的幕僚,主君不问,自己很少主动问起的。
“要么是真的决定放弃与我争位,要么是想要麻痹于我罢了。”
张苍闻言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都不像。”
“为何?”
“毫无意义,而且代价太大了。”
张苍的意思很明白。
无论是真的放弃争位,还是想要借此麻痹扶苏,一个蜀中郡郡守的位置作为代价,都的确太重的。
而且这两个想法,都无法通过单纯的放弃郡守之位达成,他完全都有更好的方法。
“那你觉得呢?”
“有所舍,必是有所求。所舍越大,所求的,必然就更大。”
说得很有道理,但……
等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啊。
也不知是张苍本人就是这么油滑,还是他提建议时所针对的问题都是难以找到正确答案的。
张苍所给出的建议往往都是模棱两可,没有实际指导意义的。
不过,这多少也让扶苏在心中留了个警。
胡亥所求甚大,那么多大的得,能对得起一郡主官呢?
暂时想不出什么头绪,扶苏看着头顶又渐渐堆积起来的乌云,招呼张苍从马上下来,去车厢里躲雨。
“对于赵、魏的请求,咸阳方面现在有什么说法?”
进到车厢之后,扶苏先问了樗里偲一个目前最受咸阳,也同样受天下瞩目的问题。
对于赵魏之间的大战,咸阳是个什么态度。
其实赵魏之间会发生摩擦,乃至于引起大战,很大程度上都是扶苏在背后使得坏。
故意将彭城划分给赵国而非距离更近的魏国,明摆着就是给两国之间埋了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引爆这个火药桶的引线,两边都各有说法,无非都是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
但大体情况与扶苏等人之前预料的一样,与补给有关。
因为彭城地处魏、楚的交接处,没有地方与赵国本土接壤,所以除了周边村镇能够提供的部分粮草,包括武器装备在内,彭城的补给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国内。
而国内给彭城的补给,十分依赖于泗水。
然后,魏国做了一件不太地道的事情。
他们在泗水上设了三道——不是一道,也不是两道——关防,进行收税。
税率是十分之一。
而且是每一道。
也就是说,赵国要给彭城送去物资,差不多每送三船,就有一船货要留在魏国。
这样狮子大开口的行为,自然引起了赵国的强烈不满。
本来嘛,各国在边境设立哨卡,对来往通行的商船收取税收,这都是很正常的行为。
各国保障自己境内的水路通畅也是要承担成本的,这就跟高速路收费一样,完全合理。
然而像魏国这样明摆着敲竹杠的行为,还是太过分了。
然而对于赵国的不满,魏国并没有当回事儿。
该收收,该扣扣,一点没手软。
赵国一看,得,你设关卡是吧,我也来。
魏国能够卡住赵国与彭城之间的血脉,赵国同样也有能够卡魏国脖子的机会。
那就是东西两魏之间的来往。
虽然西魏在之前已经归属了大昭,但两地人民毕竟都是一衣带水的亲朋,无论是私人会面,还是商旅流通,往来都十分密切。
而这样的往来,往往都必须要经过赵国的地界,否则就要绕很大一圈,从昭国控制的领土上经过。
但众所周知,昭国对于商旅行人的控制是十分仔细的,要获得昭国的许可,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大家应该就都想到了。
赵国也在自己的境内设了三道关卡,一道十分之一。
完全就是对标魏国。
而且目标很明确,只针对魏国人。
对于其余各国的商旅行人,一概放行勿扰。
两国关系越闹越僵,终于,边境上一次小冲突,演化成了争端。
争端进而成了战争。
随着龙懋终于率军正式围困住了彭城。
两国正式宣战。
然而此战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两边在宣战之后,还没有发生任何人员的伤亡,却都派出了使团赶赴了咸阳,请求昭国的调停。
扶苏在听说这事儿之后就笑了。
始皇帝,太牛逼了。
第三七四章 胡萝卜与讨赏
始皇帝的战略开始体现出威力了。
相比于简单粗暴,每次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正面战争,利用自己的盟主地位挑拨与介入他国之间的冲突碰撞来为自己谋利,这样的方式简直太过轻松了。
现在大概所有精通外交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始皇帝之前所要达成的战略意图是什么了。
简单来说,就是让昭国成为“世界警察”,半强硬地干涉他国内政。
是不是跟现代的某个国家很像?
所不同的是,某国是为了维持自己统治下的世界秩序,而昭国则是为了给未来的直接统治进行铺路。
而之所以说昭国的介入是半强硬的性质,那是因为这种介入是各国主动邀请的。
比如之前列国挂着慰问救灾的名义,看似毫无意义地出使咸阳。
再比如如今两国在彭城对峙,却不先想着如何在战场上战胜对手,而是先出使昭国,希望得到调停。
如果说第一次的来使是为了对大昭的立场进行粗略的试探,那么第二次来使就是目的明确地希望能够得到昭国的帮助。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昭国选择帮助哪一国,实际上始皇帝的战略就都已经彻底达成了。
为了更好地明白始皇战略的优势,让我们来一起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
两只兔子为了一根胡萝卜打了起来。
它们之间强弱有差,但都没有能够快速致对方死地的爪牙,打起来很可能让胡萝卜被第三个兔子夺取。
于是互相之间瞪了半天,它们最后决定请一头大灰狼来充当裁判,判定这根胡萝卜归谁。
那么,这对大灰狼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然不只是意味着它可以决定胡萝卜的归属。
此举的意义等同于两只兔子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放到了大灰狼的手中。
那么大灰狼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比如,挑一只兔子来吃。
或者……为什么不将两只兔子都吃掉呢?
有时候,可供选择的选项太多、太好,人们就会陷入到难以抉择的烦恼中去。
国家也是一样。
无论怎么选,好像大昭都能得到或长远,或当下的利益,咸阳朝堂上为此争论不休,人人都陷入了幸福的烦恼中。
不只是朝堂之上。
第一次有机会成为“世界警察”的普通昭人也都为之倍感新鲜和兴奋。
街头巷尾,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讨论着对于此次彭城对峙,大昭应该做出怎样的裁定。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男人和女人的想法都出奇地一致。
援魏攻赵。
不过,男女虽然做出的选择一样,但是他们所立足的理由却是各不相同。
男人们大多数都认为相比于已经臣服于大昭的魏国不同,赵国无论是在战力还是在对昭态度上,都要强硬很多。
因此援魏攻赵具有与当日伐楚一样,继续巩固大昭绝对优势地位的好处。
否则强者愈强,或许会对昭国的单极地位造成一定的挑战。
同时,也能给其他各国起到一个指导作用。
而女人们,尤其是年轻女人之所以会这么选的理由则就“肤浅”多了。
与其说她们青睐于魏国,不如说她们青睐于大魏的两位人杰:龙阳君与信陵君。
青睐龙阳君的原因很简单,当日各国来使,除了让大姑娘小媳妇们集体狂欢的宋玉之外,最受欢迎的就当属这位据说得了魏国两代国君宠爱的龙阳君。
没少有思想比较邪恶的姑娘们偷偷在心中将太子与龙阳君组成cp。
而青睐信陵君的理由,与一则感人泪下的“爱情悲剧”有关。
无论男人们怎么说,在姑娘们的心中,胡姬窃符救赵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在这样的情况下,扶苏一行低调地回到了咸阳。
为了避免扰民,扶苏特意选择在城外的驿馆暂时住了一晚,趁着一大早天刚放亮就入了城。
因为除了战时以外,咸阳是没有宵禁的,晚上或许比白天更为热闹。
然而还未能踏上咸阳的街道,扶苏就被人认出来了。
“太子!太子回来了!”
看来我还是很受欢迎的。
扶苏放缓了马蹄,笑着在马上愉快地挥动右手,尽可能将疲惫压下,展现出自认为最有魅力的微笑。
“恭迎太子!太子功莫大焉。”
蜀中郡疫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咸阳,熟知瘟疫可怕的咸阳人对于太子果断的抉择都是十分欣赏。
不能自满,绝对不能自满。
如此自我告诫着,扶苏仍是将嘴巴咧得很大。
“太子是来帮龙阳君的吧!”
在一片歌功颂德之中,却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挤了进来。
什么鬼?关龙阳君什么事?
不料此言一出,赢得了许多激动的欢呼与赞同声。
扶苏一头雾水,不知道龙阳君为何能够赢得昭人如此的爱戴。
带着这样的疑惑,扶苏穿越过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与刚刚升起的太阳一起,进入了咸阳宫。
正好赶上今日的早朝会。
不出意外的是,今日朝会最重要的议题当然是商讨对于赵魏彭城对峙的应对方案。
不过在此之前,是对扶苏的表彰大会。
说是表彰大会,也只是始皇稍微夸了一句“做得不错”,然后是各位大臣们跟着捧上一两句,就算是表彰过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扶苏都是一国太子了,赏赐官爵肯定没啥意义,赐金也不太靠谱,只有口头鼓励看起来还有点用。
毕竟对于扶苏来说,收获民望和人心,远比任何实质的奖励都更为重要。
而在朝会上为大昭君臣齐齐赞一遍,就是收获民望的最快方式了。
扶苏团团作揖,连连谦虚。
大意就是说他扶苏只是适逢其会,全赖国尉与少府的鼎力支持,以及曷先生与李清的细致工作。
此外,还不能忘了抗灾防疫中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每一位士卒。
总之这是所有人的功劳,不是扶苏一人的。
当然,扶苏言下之意,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没有不懂的。
官爵和银钱的奖励对于扶苏而言自然毫无意义,但是对于他的下属们,可都是实打实的。
扶苏这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替下属们在始皇面前讨赏来了。
第三七五章 非也,非也
当然,关于给扶苏的手下人们加赏的事儿,没有在朝会上直接决定。
并不是始皇帝小气,而是这种事情根本不够资格让始皇过问的。
过问也没法过问,他老人家除了李清与樗里偲外,可能都叫不出扶苏手底下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来。
扶苏的讨赏说白了也只是让手底下人露露脸罢了,真正的赏赐还是得各个官署商量着来。
不过,始皇帝还是给了扶苏很大的面儿。
“李清等人的确劳苦功高,李相,这事你过问一下。”
李斯笑着应承下来,“唯。”
果然,始皇帝就记着李清的名字。
也难怪李斯笑得满面春风。
自家儿子露了这么大个脸,当老子的能不开心吗?
而且始皇帝让李斯直接过问也有点意思。
一方面,一国相邦直接插手赏赐,这是国家表示重视的意思。
另一方面,李斯是李清的亲爹,始皇让当爹来赏赐儿子,这其中的意味就很是值得咀嚼一番了。
简单地说过赏赐的事情后,早朝的议题转向了正轨。
也就是商讨决定在赵、魏两国的彭城对峙中,昭国应该持有的立场。
朝议一开始,就呈现了差不多一边倒的情况。
大多数朝臣似乎都认为,在两国的争夺中,昭国应该倾向于魏国,但也有少数人倾向于赵国。
倾向于魏国的理由之前已经提过很多次了。
无非就是扶植弱势的魏国,攻击强势的赵国,以此来作为平衡东方各国实力的方法。
而倾向于赵国的人较少,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国尉,尉缭子。
这一派人所提出的理由是,两国之间争端的起因很明显,是因为魏国无故增加关税,导致了赵国的不满。
而其后赵国的反制措施只是基于魏国的无礼在先。
这一派显然属于公理派,实事求是地探讨两国的问题,希望惩治“过错方”,而非全部以是否有利于自己作为依据。
如此以正义为标榜,倒是的确有了几分“国际警察”的风采。
而且这一派也并非全然是以正义为先,事实上,他们人为惩治魏国,对于大昭的好处要比单纯平衡各国实力要更重要的多。
“两国之间的龌龊是由魏国挑起的,这是公认的事实。若我大昭枉顾事实,转而惩治赵国,那么诸位以为,日后列国之间发生冲突,还会主动请求大昭调停吗?”
尉缭子侃侃而谈,看得扶苏有些惊奇。
这位一向给人拙於言词,敏于实干印象的国尉大人,竟能说出如此有理有据的话来,真让人刮目相看。
在引起诸多惊叹与议论之后,尉缭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伐楚之时所耗费的钱粮太过巨大,上个月的抗灾防疫,也用去了不少,再加上蜀中的秋税暂时没得指望,除了边境各地,此时能够出国作战的兵力绝不能超过十万,否则就有断粮的风险。这一点,国尉署已经做过评估,详细资料,相信王上已经过过目了。”
尉缭说到这里抬头等了一等。
看到始皇点头,才继续说了下去,“而且此时临近冬日,可以用兵的空窗期顶多只有一到两个月。
“在兵力与时间都不够的情况下,我国直接能对赵国造成的惩罚并不会伤筋动骨。付出人力物力却得不到足够的结果,窃以为并不可取。”
尉缭子的一席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一时间无人可以反驳。
就在诸位大臣都仔细思考之时,一阵轻微的鼓掌声从扶苏的右边传了过来。
鼓掌的是相邦李斯。
掌声方歇,众人看向李斯,只见他微笑着放下双手,意有所指道:“不曾想国尉竟能有如此雄辩之才,却不知是得了何方高人的传授了。”
说着,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瞥向了扶苏这里。
众人这才有所恍然,在扶苏与尉缭子之间看了一圈,然后大多数人就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中多了几分戏谑。
就如相邦所言,口才这种事,是很难会有突然的进步的。
尉缭子能说出如此雄辩,必然是有高人在后指点,甚至连演说词都给他写好了也说不定。
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太子。
太子与尉缭子可谓亦师亦友,在老国尉司马错亡故之后,扶苏为了给尉缭子的新政保驾护航,甚至不惜与王绾达成交易。
而且太子也很有支持赵国的潜在目的。
可别忘了,咱们太子的太子妃是何出身呢?
这也是为何朝臣们脸上会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笑容的原因。
扶苏对李斯,还有其他人的视线感到莫名其妙。
有没有给尉缭支招,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但李斯没有明说,扶苏也不好立刻否认。
否则又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那相邦以为,国尉所言是否有道理?”
扶苏只对这些玩味的视线视而不见,将话题又引了回去。
言下之意,你别管这话是出自谁的手笔,只说对不对就完了。
“道理自然是有的。”李斯笑容不变,然后话锋一转,“但若要对赵国进行惩戒,远非只有用兵一途,可用的手段还有很多。
“比如勒令各国断绝与赵国的贸易往来,出使邯郸进行斥责,等等,都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轻易达成的,而且效果或许要比直接用兵更好。”
牛逼啊。
扶苏在心中给李斯竖了根大拇指。
李斯到底是李斯,竟然都会用经济制裁这种现代化的制裁方式了。
果然,这一招是所有控制了天下格局的“世界警察”都喜欢用的方式吗?
“那么相邦是认为,应当支持魏国了?”
“非也,非也。老夫方才所言,只是告诉国尉,以及在座的各位,如果要制裁赵国,并不需要出兵,而非是认为应该制裁赵国。”
李斯对着尉缭点点头,对于后者回给他的白眼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国尉方才所言,有一点是很正确的。那就是如果我国只从自身平衡的战略出发去制裁赵国,就很可能会失去在未来继续扮演仲裁者的机会。”
“那相邦是认为,应当制裁魏国了?”
“非也,非也。”
这也“非也”,那也“非也”。
扶苏一个头两个大。
我非你个大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