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四章 管够
尽管手中握有大军,但项荣明白,在危难之际真正可以作为依赖的,从来还是只有项氏子弟兵。
在两国骑兵的迅猛冲击之下,万军皆溃,只有项氏子弟仍如同激流砥柱一般,牢牢守在项荣身边,作为他借以阻止联军激发起的溃兵潮。
此时正在或主动或被敌军所迫而想着项燕中军溃逃的败军,在项荣心中已经不能算是楚军了。
与其说是军人,他们此时更像是被吓破了胆子的兔子。
所不同的是,他们是握有武器,而要比兔子更危险的,敌人。
面对敌人,项荣从来都不会手软,今日,他自然也没有破例的打算。
往西往北都可以去,但若想要往南逃跑,那对不住了,项荣与他手下的子弟兵们,不答应。
“不必警告,但有越线者,立斩不赦!”
从项荣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杀伐气之重,令见惯了战阵厮杀的亲卫都不寒而栗。
没有过多警告,刚刚稍稍逃离了后方追杀的楚军败兵,立刻就被兜头而来“己方”箭雨浇了个头脑发晕。
不知所措之际,有机灵点的立刻明白过来,项荣这是宁可举剑杀向自己,也不肯让中军受了冲击。
受了高人点拨之后,败军立刻就想转向往西。
只是败军人数太多,逃亡之中又早失去了指挥系统,只管一冲而散,有明白人想要转向,有的却想凭借手中利器,恶向胆边生就要向着阻止自己逃生的项氏战神开刀。
于是前后受挫的败军一时之间左右为难,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也给李放带来的极大的阻挠。
原本一窝蜂逃跑的楚军若是全部站定了,等到他们清醒过来明白己方骑兵毕竟数量不够,那时便极有可能受到反噬。
受越来越多的败兵所阻,尽管奋力砍杀,先行一步的李放终究没能拉开距离,反而被身后的章邯赶了上来。
“如何,冲他一波?”
果然,眼看章邯靠近,不等对方说话,李放便又道出了他的口头禅。
章邯见惯了公子与白起将军的谋定而后动,对于李放这般的“遇事不决冲一波”的莽撞习气自然是看不惯。
不过这一次,两人所见终于合了拍。
眼看己方企图利用败兵冲击项燕中军的意图被项荣识破后所阻,此时都有了暂且放过杀之不尽的败兵转而冲击项荣暂时稳定下的防线的盘算。
“你左我右?”章邯了解李放意图之后并未废话,只以手中马鞭分点了下左右。
李放大笑点头,“正有此意。”
杀伤楚军败兵虽然能换来军功,但毕竟不是此战重点。
眼看着伸手就能获取的战功从嘴边溜走,昭军骑士们自然没有不流口水的。
但事有缓急,此时此地,战胜敌军以解留城之危才是放在眼前的唯一重点,至于楚军的人头,暂且先记挂在他们脖子上,稍等再拿便是。
昭人砍的楚人人头,何时少了。
计议已定,两人都不再多言,只大声发令,让掌旗官摇旗跟上。
战场之上嘈杂混乱,想靠着大嗓门指挥数千军队根本不可能,尤其是对速度极快,又间隔极大的骑兵而言,想听清主将的话,就是有顺风耳都不够。
因此在混乱的战场之上,所有兵士眼中所盯着的,就只有主将的军旗。
时刻紧跟着军旗走,便是将士们在运动战中唯一,也是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一旦跟丢了军旗,落了单的个人,在战场中几乎就意味着身陷死地,在以少驱多的当下,便更是如此。
两军军旗左右一分,身后将士们立时紧紧跟随,只将继续给楚国败军施加压力的工作交给了身后赶来的乐乘步卒。
与李牧父子多有合作交集,乐乘在前方骑军一分为二之后,立刻就明白了李放的意图。
战机不可坐视,乐乘立刻拍马吆喝,严令欢快地收割人头而分开的众将士重新集结成战阵,加速赶上,想要将逐渐重新凝聚的楚军重新分割成碎块。
即便是败军,任由其重新整合对于兵力居于绝对劣势的联军而言也是危险万分的。
就在李放与章邯驱赶着西门的败军狼奔猪突之际,正面战场上,扶苏所领的正面主力也没轻易放过了项燕军回归。
要给赵括轻兵突袭的机会,除了蒙毅所领的齐军水师负责渡河,李放与章邯引败兵冲阵,同时牵制住项荣之外,最关键的一处,还在于绝不能让楚军主力回师救援中军。
为了能够拖住已经有脱身之意的楚军众将士,扶苏可谓倾尽了全力。
除了被嬴显、赵括等人分走的数万将士,以及伤兵营中实在无法上阵的,深知这等良机绝不会再出现的扶苏可谓倾巢出动了。
但不同于西门反击的如火燎原,正面项燕南门主力的扶苏所为,就要谨慎许多了。
毕竟不同于成也项荣败也项荣的西门侧军,楚军的主力在靠近城墙以后就逐渐形成了牢固的压制力。
而没有失去系统指挥的他们,即便急于撤退,却也是在有序进行,而非是西门那般的一溃千里。
因而扶苏所要做的一方面毫无疑问是要牵扯住楚军注意力,另一方面却也不能给楚军可乘之机,以给对方逆转取胜的机会。
要是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反而丢了留城,扶苏不如找根面条上吊好了。
——当然,面条得到三百多年后的东汉去找。
要以弱势兵力黏住敌方大军,却同时不能给对方反击的余地,再没有比重步兵更合适的了。
而在战国时代最为人所称道的重步兵无过于魏国的魏武卒。
在经过安邑一战之后,魏武卒的数量已大幅缩水,虽然因为龙阳君的受宠,魏王勉强同意加派魏国顶尖兵种到联军中,但扶苏手中可以调动的魏武卒数量也不到千人。
不过人少不要紧,关键是要成体系。
近千人的魏武卒为框架,已经足够扶苏以此为依托,构建一支战力不俗的重步兵方阵了。
毕竟身为大昭长公子,扶苏有的是钱!
不就是重甲吗?
管够!
第二八五章 铁毡
退,还是不退?
这是摆在项燕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全军押上的情况下,主力阵容被扶苏以魏武卒为框架的重步兵队伍死死拖住,而最值得信赖的项氏私军又在项荣的领导下肩负着阻挡乱军的重任而无法回撤。
如今,围绕在主将项燕身边以充当护卫的,便只有肩负护卫主将之责的亲卫三万余人。
若是不退,虽然对亲卫的不俗战力有着信心,但在如今突然而来的四面环敌之中,这样规模的护卫能否确保周全,还是未知之数。
若项燕一旦失手被擒,不单是北方战局势必会迅速糜烂,整个楚国的形势在失去了半数野战战力之后都将急转直下。
这是项燕无法承担的后果和风险。
但是,退后同样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虽然西门军溃的消息令人担忧,但有项荣坐镇,想必暂时不会影响到中军。
而且虽然看似主将被兵锋直接威胁,但实际上楚军在战场上的优势地位依然是压倒性的。
唯一值得警醒的,其实只有那支数量未明的,已经通过齐国水师出乎预料的援助而顺利渡河的骑军。
倘若此时全军后退,即便项燕有信心能够在后撤途中保持士气不溃,不至于为敌军衔尾追杀,但就战略层面而言,只要一退,就意味着项燕坚持的,全力北上先击溃兵力最为弱势的联军的战略,将彻底宣告破产。
因为只要此时后退,就意味着这几日里费尽心力所形成的,对留城的压制力就将荡然无存。
士气一泄,要想卷土重来,一进一退之间所耗费的,便不再只是短短几日了。
而这几日的蹉跎,将来都是要整个楚国用鲜血来还的。
项燕已尽显老态的脸上难得得表露出了气盛之意。
令许久未饮血的老伙计再次锵然出鞘在手,项燕胸中久违地涌现出了壮怀激烈。
项燕虽老,仍可饮血。
“亲卫队列阵,随我冲锋。”
为老将的意气所感染,身为军中最精锐,却难得上阵的亲卫军团,同样爆发出了强烈的战意。
将士们或持剑撞击盾牌,或以长矛杵地,以并不齐整,却豪迈震天的战号向主将致意。
“大楚!万胜!”
“大楚!万胜!”
士气可用。
“大父何往?”
眼看爷爷翻身上马,项籍等着看来有些渗人的眸子疑惑发问。
摸了摸在被侍卫抱在怀中的孙儿的小虎头,项燕坚毅的目光中透着无限慈爱,“大父要去为大楚杀敌。”
“籍儿也要去。”
项燕哑然失笑,本想一口回绝,但见到项籍眼中的郑重其事之后却改了主意,“籍儿壮志可嘉,不妨去帮你三叔驻守彭城如何?”
被项籍稚嫩却激昂的请战所鼓舞,项燕胸中的豪情更是直冲云霄。
而此时,正是赵括与蒙毅二人分别率领了骑步两军列阵完成,开始向着项燕大纛所在的中军迈进之时。
一方是老将聊发少年狂,一方是两位少年英杰准备发起挑战。
两军在各自鼓点号角命令下,迈着整齐的步调逐渐靠近,终于在相隔三百余步的距离上相互发起的冲刺。
此时不需要任何多余言语。
从主将到每一个士卒,人人都知道在这块战场上的胜负,将直接影响战局的走向。
项燕胜,则可挟带胜利之威顺势攻城,留城在士气衰落之际必然会被一鼓而下。
反之,若赵括胜,则主将被败,甚或生擒的楚军一方,必然会全线崩溃,留城之危势将迎刃而解。
由于都不具备强大的远程攻击力量,两军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战前的抛射,而直接选择了短兵相接。
事到如今,已没有转圜余地的两军面前,都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一条路可走而已了。
同样不约而同的是,两军指挥都选择了以剑盾开道,而将骑兵放到了两翼的位置。
刚刚列阵完成的赵括军,立刻就面临了老将项燕毫不留情的进逼。
项燕的用意很明显,他显然是想趁着来犯的齐赵联军立足未稳之际,以果决的强势进逼,将他们重新逼到水里去。
楚军的优势在何处,项燕比谁都清楚。
第一点自然是兵力占优。即便是被偷袭,项燕军的数量比对来犯的齐赵联军,也略有胜出。
而第二则是指挥统一。
要想将刚刚接手的兵团捏合成一个整体,使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不会在突然而来的军事行动中零散,需要主将强大的威望。
而这一点,项燕不认为对方一看起来就年轻得过分的小将能够做到。
为了保证扶苏的绝对指挥权,昭国显然不愿意让各国将自己的老将安插进联军之中。
而没有老将坐镇的恶果,就是缺乏经验以及聚敛军心士气威望。
而这一点,如今就显现出来了。
项燕、王翦、李牧这样的老将,可以仅凭三言两语就提振军心士气,或者仅是他们的出现,就足够手下哪怕是陌生的士卒效死。
但没有足够战绩拿得出手,用以换取士卒信任的小将却做不到。
就算某些小将天赋异禀也没用。
因为这其实与能力无关。
昭国将要为他们对指挥权的贪心而付出代价。
看到项燕果然来势汹汹,赵括与蒙毅相视一笑,似是早有预料。
“果如马服君所言,项燕小瞧我等,必会正面举大军来犯,要将我军再赶回船上去。”
“其实早在其人围困留城而毫不留阙之时,便可看出项燕自恃宿将,而对我等的轻视了。”赵括并无得色,简单地回应了一句之后,便继续快速指挥安排着稍后的作战。
项燕认为赵括无法将整支军队统筹在一起如臂指使,其实并非全是轻视。
赵括能力不弱是不假,可就如项燕设想的那样,刚刚接手一支还不到一刻钟的军队,除了声威厚重的老将,谁也做不到令上下号令一统。
但项燕所没有料到的是,赵括就从来没想过要将号令统一。
“蒙毅,领两千胡服轻骑往右呈凤翼散开。”
蒙毅自无废话,当下领命而走。
这是第一部。
两千胡服轻骑每人都挂满了两大箭壶的羽箭,更是得了严令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全部射空。
此时早不是藏掖什么的时候了。
“田楷,领三千轻骑,为我军护住左翼。”
田楷便是奉了齐王之命前来救援扶苏联军的齐军指挥,此时得令之后
总计不过五千的所有骑士,都被赵括撒了出去,竟是一兵一卒都没给自己留作突围后手。
而之所以要让田楷多领一千,则是因为对面项燕将主力骑兵放在了自己的右路,显然是想以此冲溃己方一面,引起士气溃败。
以守对攻,自不是什么妙棋。
而是堂堂正道。
要让彼此陌生,却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几支军队相互支援打出妙招来,并不现实。
赵括虽然自傲,但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田楷领命而走后,留给赵括的,就只剩下了两万步卒。
“剑盾最前,长矛居后。”
同样盾前矛后的阵型,赵括从前到后,直到泗水边缘,共摆放了五道。
从最前只有两千到最后的六千,每一道都比之前密集了些许。
这两万人,就是给项燕军准备好的铁毡。
而要将楚军这块生铁捶打在铁毡之上的那杆重锤。
还未出现在战场之上。
第二五九章 狮子搏兔
白起的确按着王上的指令,没有派一位注册在案的兵士支援扶苏,转而选择了南下与王翦一同攻入楚国腹地。
但在拔营南下之前,白起派出了一个人。
或者说,还给了扶苏一个人。
继章邯之后,又一位被扶苏点名交托给白起教导的少年如同留学归来的学子一般,选择了回归扶苏帐下。
这多少让白起是有些吃味的。
尤其是后来的这个少年无论是心性还是资质,其实都更为合他的胃口。
章邯与扶苏是幼时相识倒也罢了,怎么这只与扶苏相处了前后加起来不过数月的少年,同样对扶苏心心念念不忘?
暂且不论白起心中有无将扶苏记上小本本,只说当日离别时年仅十五,如今归来之时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韩信,此时所到的,却不是留城。
而是与留城只隔了不过数十里地,几乎是紧挨着的淹城。
在这里,有一把将决定项燕,以及他背后的楚国命运的铁锤,正等着韩信握住。
项燕以为他已经将嬴显关进了铁笼中。
却不知这只猛虎早已被借由韩信之手放出了闸外。
在项燕发动总攻之前一晚,曾分兵将袭扰己方后勤补给的嬴显追堵回了淹城。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被追赶回城的,仅仅只有两千骑。
剩下的三千精锐昭骑,都被嬴显与韩信借着树林与大雾,藏掖了起来。
当此扶苏恨不得亲自上阵拖住已逐渐有脱离留城范围趋势的楚军主力之时,当赵括将手中军队一分为三化整为零应对项燕借由爆发的可用军心强势攻袭之时。
藏在小树林里的韩信,正抱着羊腿啃得欢畅。
林中湿润不可生火,何况更不能暴露目标,故而羊腿自然是冰凉腻滑的。
可这丝毫阻止不了韩信啃得痛快淋漓。
嬴显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若非对方虽然年轻,却手握白起与扶苏两人的军令,嬴显早已按捺不住将其绑缚在地,自己带了骑军加入战局了。
“韩……你怎么还啃上羊腿了?”
嬴显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
对方又无官位在身,年龄上又不得称先生,直呼其名又显得太过不敬。
“韩信。”韩信却似乎只当对方没记住自己的名字。
想起白起的教导,韩信抹了把嘴稍作解释,“午饭要吃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
嬴显看着韩信认真解释的表情,直是无言以对。
此时的泗水边,赵括以类似于鱼鳞阵的阵型将项燕军迅猛的前冲势头逐层削弱,全军如同层层吸附而上的海绵般,似是成功将项燕鼓舞而起的勇猛士气包裹在绵软之中。
虽然专心吃着羊腿,实际注意力却显然全在战场之上的韩信见状稍显勉强地点了点头。
“赵括还算有点见识,虽然摆出了一副硬碰硬的架势,却到底还是知道不能与士气如虹的项燕军真的硬碰,选择最为妥帖的以柔克刚的套路。”
在嬴显眼中,只看得两军厮杀正酣,而且项燕军正在逐步顺利推进,只看得到联军的步步后退,却哪里看得出什么以柔克刚。
“韩信,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上?”
战局越发紧张,嬴显也将什么礼貌不礼貌地抛到了脑后。
眼看有仗不打,难道要等着大局已定再出动吗?
那自己这淋了一夜的夜雨还有何意义?
“等到项燕决定狮子搏兔之时。”韩信依然老神在在,且认真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看来白起要他多与士卒交流的教导,的确起到了成效。
虽然有时候他的回答更多的是让人哭笑不得。
韩信的回答让嬴显稍有些好奇,“何谓狮子搏兔?”
很是犹豫了一会儿,韩信才总算没有忽略这个解释起来稍微有些麻烦的问题。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是公子所总结的一种用兵习惯。”韩信每提到扶苏时,仍会不时有些崇拜神色,“王翦上将军便是这类将领中的翘楚。”
在他看来,能够将诸多名将的特点以短短一句相概括,非兵家大才无以为之。
这想法当然不错。
前提是这话是说的人自己想出来的。
“而项燕,走的同样是这样的路子。当然,两人之间还是稍有不同。你只要知道,如果胜机一现,项燕将会投入全部力量以求狮子搏兔的万无一失即可。”
“都已经狮子搏兔了,那兔子还能有生机吗?”
既然项燕是那头搏兔的狮子,嬴显口中的兔子,自然就是赵括以及他身边正抵挡项燕攻势的将士们了。
“那如果这个狮子背后,还躲着一位等着它出动攻击的猎人呢?”
这个比喻让嬴显很喜欢,稍显兴奋地问道,“我们就是那位猎人?”
“不错。”韩信终于啃完了最后一口,将手指在胸前的衣衫上擦了擦,站起了身。
这个同样学自大昭军神的动作,让嬴显这位宗室子弟有些傻眼。
看似高冷的这个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不拘小节的。
韩信却没看出来嬴显表情中的疑惑意味,而是继续解释到底,“狮子在发动最猛的攻势之时,却往往也是它最没有防备,也是最脆弱的时候。”
当项燕与赵括两军的步卒在中场缠斗在一起之时,两翼的骑兵正在以远为猛烈的速度互相攻击。
身负防守重任的田楷并未主动攻击,而是全力与楚军骑兵纠缠在一起,由于战力占优,虽然人数依然稍显不足,但到底牢牢拖住了对方,完全不给对方能够突破左翼以攻击己方侧翼的机会。
而在右翼的蒙恬军,便大开大合多了。
胡服骑射,本就应当在更辽阔的地形上才能发挥其绝佳的机动优势。
凭借胡服骑军高出对方一筹的战力,以及项燕在左翼安排的骑兵明显不够多,蒙毅在付出了一些代价之后,总算凿穿了对方的骑兵阵,实现了对项燕左翼的包抄。
然而机动性的强大,就意味着牺牲了冲击力量。
在结阵应对的重步兵阵前,蒙毅不可能领着轻骑冲阵,那与自杀毫无区别。
不能冲阵,轻骑便只有以手中利箭来进行远程袭扰一途。
而在甲胄齐备乃至于稍显厚重的楚军重步兵面前,胡服骑兵的射术虽然精准,但能够实际造成的伤害依然十分有限。
用一个不太妥当但十分切合的用词来形容便是“刮痧”。
虽然的确起到了一定的骚扰作用,让这一侧的步卒无法在不考虑到远程袭扰的情况下全力前进。
而这对于阻扰项燕军的持续挺近效果十分一般。
因此很快,项燕便等到了那个足以让他下定决心“搏兔”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韩信甚至比他看到得更早。
第二六零章 韩信出阵
有了项荣的一夫当关,即便章邯和李放轮番冲击了数次,依然不能撼动。
脸上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中再次撕裂,血流涌动之下,项荣满面的鲜血淋漓,配合一头风中乱舞的长发,如同从血海中升腾而起的妖魔。
头盔早在先前的对战之中为第三次试图冲阵的李放一箭击落。
为了能够近距离射中,李放行险靠近到了项荣近距离之内,而遗憾没能建功的李放为了射出这一箭的代价,就是被项荣反击横扫的重戟狠狠砸中了左肩,肩铠粉碎之下,险些就此被断去一臂。
尽管险险保住了胳膊,受伤严重的李放却也再没能为项荣造成任何直接困扰。
咬牙继续坚持坐于马上指挥的李放心中清楚,这一次最佳机会也没能冲破项荣的阻扰,接下来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喝!”
又是大戟当空砸落,将一名欺身而上的小校的天灵盖利落劈碎,项荣一招得手之后却并不收回兵器,而是就势横举长戟,仰天长啸,直如狮吼雷鸣。
项荣的纵情嘶吼黄钟大吕一般,不单震撼了从两翼直插项梁军的李放、章邯两部,更是对当面正企图冲破项氏私军阻止而继续南下的溃军。
联军骑军数次冲击被强硬挡回,士气大跌。在受到项荣逞威似的怒吼威胁之下,虽明知对方尽管姿态如此惊人,但毕竟也是血肉凡胎,或许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此时的项荣真就如同天神下凡,竟是生生仅凭一己之力就如山岳一般,将常人认为根本无法做到的阻挡溃军一事,以双肩扛了下来。
在项荣的阻挠以及号召之下,西门的溃军左右摇摆了良久之后,逐渐竟有了重新集结的迹象。
如此项荣,如此神将,真是己方能够撼动的吗?
这样的疑问,萦绕在每一个亲眼见证了项荣壮举的将士心中。
就连一向心性坚定的李放,即便未曾被伤势所困扰,却由于一贯以来对于猛将、勇将的崇拜之情,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心绪之中。
这样的当世虎将,即便是敌对立场,也令李放难以遏制的生出了崇敬之意。
只有一个人的心神没有,或者说没有完全被撼动。
章邯。
扶苏与白起的循循善诱,早给了章邯个人武勇价值有限的观念。
这一观念,即便是在见识过项荣几乎“非人哉”的武勇之后,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尽管对于一名战场悍将有着武人与生俱来的欣赏,但章邯并不会因此就认为其人难以撼动。
只是眼看溃军在项荣的神威之下有了重新集结的架势,章邯决心要改一改用兵的方略了。
此前的章邯与李放部的任务,是驱赶败兵南下冲击项燕中军,这样的战略在项荣如有天助的武力之下难以达成。
那么退而求其次,不能让溃军成为己方的助力的情况下,章邯至少不能让他们重新回到对方的战斗序列中。
军旗一指,因方才不成功的冲击而稍显凌乱的军阵再度凝结为一体。
毕竟是战阵经验丰富的昭军骑手,虽然被项荣一时夺了心神,但即便是下意识地,服从军令仍然深深印刻在他们的灵魂之中。
章邯军旗所指的方向,却不再是显然在短时间内再无法撼动的项荣部,而是虽经项荣感召而有部分动摇,但大部分未曾注意到此间情状的溃军。
仍处在动荡中的溃军再有些时间,或许便会重新冷静下来,但章邯决意不给他们能够冷静思考的时间。
眼看章邯军旗突然的转向,李放立时便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很快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不是与章邯部,以及乐乘所领的步卒从另一方面的夹攻。
继续施压和搅乱溃军意志,并不需要李放为其锦上添花。
他要做的,仍然是明知或许无济于事,却仍要一次次继续冲击项荣的防线。
不能给项荣接着耀武扬威,甚至整合溃军的机会。
如若不然,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留城防线,将更为岌岌可危。
而留城之所以在当下重又危险起来,是因为正面的中军在项燕的命令下,放弃了回师救援主帅的目的,反而重新以攻陷留城为目标继续向着扶苏方面施压。
没了章邯等人的分担压力,扶苏的中军立刻压力陡增。
之所以项燕会如此命令,全因他看到了赵括部在他及时的进逼之下,已逐渐从五层防线被压缩到了只剩一层苦苦支撑。
就在泗水岸边,拥挤成一团的齐、赵两军已经退无可退。
本应拖住楚军战船的魏军残余水师显然没能做到这一点,在楚军战船的袭扰下,齐军水师只能暂且放下支援陆上军队的打算,全力应对因被摆了一道而明显火气正大的楚国水军。
敌军战船被牵制,项燕对赵括部的打算已经从逼迫对方退出战场而变为了全歼。
此战的胜机,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了项燕眼前。
战场之上,任何一部被成建制地全歼,除了能够将敌军在某一方面的势力完全清除,更重要的是,能够对敌方的士气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尤其是这被全歼的一部本该是救援留城方面的援军。
“是时候了!”项燕夺过鼓手手中的鼓槌,亲自为大军擂鼓。
受主帅的激励,亲卫军团全军出击,以狮子搏兔之姿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是时候了!”赵括亲手弯弓再次射落一名突破齐军防线冲到他面前的小将,面对越来越支离破碎的防线,面容丝毫不变,心中却紧张不已。
那个叫韩信的,能看到这样的胜机吗?
“是时候了!”在嬴显越发焦躁的眼神中,韩信终于翻身上马,做出了全军突击的手势。
区区三千轻骑。
这是韩信自从军以来所能亲自统帅的第一支军队。
当然,这话他当然没告诉嬴显。
而就是这三千轻骑,就要将狮子搏兔的大楚第一战将打落尘埃,要将楚国的数千里沃土落入袋中。
更重要的是。
要将韩信之名,传扬天下。
第二六一章 无人可用
在数十万人交错厮杀的战场之上,三千人实在是一个连局部战场都难以影响的数字。
要令这区区之数成为将项燕军彻底钉死在砧板上的铁锤,韩信必须要找到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与最为恰当的切入点。
时机已至,正是项燕确切看到了胜机,而亲自擂鼓,将士气鼓动到最盛,以图凭借狮子搏兔之势彻底碾平赵括部之时。
最强之时,正好也是最弱之时。
强的是正面对敌的军锋,弱的,是完全暴露出来的背部。
“机会只有一次。”
扬名立万之时就在眼前,嬴显脑海中回荡的,却并非是大胜还朝之后的凯旋,而是昨夜里韩信以平铺直叙的口吻对自己讲述的此战流程。
从雾中攻城开始,到西门的项荣率先登城,再到齐国援军的及时到场,到如今项燕的狮子搏兔。
今日的一切,仿佛是早已排练过一遍,几乎完全按着韩信写好的剧本再次上演。
为了自己就无法看穿这一切迷雾?
嬴显歪头去看,却正好对上了韩信同时看过来的双眼,不由有些怔愣。
不同于嬴显即便出神在外仍能驾驭由心的高超骑术,韩信拼尽了全力,才勉强让自己不曾掉队,此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是稍有懊恼。
因为他棋盘中最重要的棋子之一竟然在这个时候走神了。
“嬴显!”
“诶?”
嬴显总算回过了神,对自己的走神一事有些赧然。
韩信只好从头再说一遍。
幸而此时骑军还未从树林中冲出,在项燕发现之前,韩信还有着一点时间。
尽力操控住战马,韩信压抑住心头泛起的火气,重新平静了下来。
“机会只有一次。”看着嬴显郑重点头,韩信总算暂且原谅了对方,“因此不要想着迂回,也不要想着什么骑兵战术。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将项燕的亲卫军团,一次性砸碎在赵括以五层防线交织而成的铁毡上。如果还需要第二次冲锋,那就等于输了,因为项燕绝不会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
到此为止,仍然与昨晚所说的如出一辙。
如果说昨夜里,嬴显还有些别样的心思,在经历过今日几乎完全重演的“剧情”之后,对于韩信的指挥,已经不会再打折扣地认同了。
“因此必须毕其功于一役。项燕的骑军为了包抄住赵括部的两翼,已经全部散开,剩余的也被蒙毅牵制,我们不用去管。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用直剑去刺也好,用坐骑去撞也好,哪怕是用牙齿咬,也要全军押上,将项燕军砸了、砸垮。”
“反正就是全力冲进去就是了。”
听了许久,嬴显总算听懂了韩信的意思。
虽然对方总结得稍显贫乏,但大体上意思不错,韩信点点头,认可了对方的粗略总结。
嬴显咧嘴一笑,“那简单。”
简单?
韩信不明白嬴显的自信从何而来。
骑兵的冲击力大部分是来自于自身的自重。
即使是轻骑,千斤左右的重量,如果完全奔跑起来,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但这股力量的释放,如果没有盔甲的吸收保护,对坐骑,以及坐骑之上的骑士而言,同样是毁灭性的。
为何轻骑不适合凿阵?
一是没有合适的装备,仅配备了弓弩和皮甲的轻骑,很难正面突破严阵以待的战阵。
第二就是冲击力是相互的。
对敌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反过来也会不折不扣地反应到自己身上,所谓伤敌一千自损也是一千。
以上的第一点如今不需要过多考虑。
嬴显部所面对的,只是项燕已经散开,且背对着己方的凌乱阵型。
但第二点无论何时都是存在着的。
而韩信如今所要求,或者说他所希望的,就是昭军骑士能够完全将生死抛开,以自身为武器,与楚军以命相换。
虽说当兵的人都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但如果真的所有人都能将生死抛开,那就不会有溃兵,也同样不需要有军法严令了。
西门的楚国溃兵,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正式投身军旅不久,但韩信自认早已看穿了战场之上,普通士卒的心理。
说穿了,当兵吃饭,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而已。
昭人闻战而喜,不就是因为可以获得封赏吗?
但是有封赏,也要有命来享用,不是吗?
因此在韩信看来,嬴显所说的简单,大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
但是无所谓。
韩信只是要让嬴显做一个榜样而已。
哪怕仅仅是装样子。
只要身为王室子弟的嬴显肯当先冲锋,韩信不担心其余士卒在这样的激励下会无动于衷。
至少暂时地,士卒们能够真的将生死之别从脑海中剔除。
那便够了。
“护送韩……先生暂回留城。”嬴显不知韩信心中所想,随手指派了自己的几个亲卫先护送韩信离开。
达者为先,既然对方明显在战局把控之上胜过自己,本就被始皇严令来学习的嬴显,不介意称呼对方一声“先生”。
没有过多言辞,本就不打算跟随冲阵的韩信点头答应了嬴显的好意。
就算多韩信一骑,对稍后的战事也并无多少影响。
被嬴显“剥夺”了参与稍后战事的机会,亲卫们稍有遗憾,但军人的服从天性让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接下了相比于战阵厮杀要无聊许多的护卫工作。
目送韩信等人离开,嬴显手抬战弩,眼前赫然出现的,便是项燕身边仅剩的护卫。
而正在鼓车之上奋力击鼓的项燕,此时终于停下了击鼓的动作。
一支本该被牢牢关在淹城的骑军突然出现,打乱了项燕的全部计划。
电光火石之间,一向喜欢在战前就立于不败之地的项燕竟一时没了应对之策。
最值得信赖的项氏子弟在随着项荣力阻溃军南下,就连形影不离的亲卫队也被他全部投入到了绞杀赵括部的战场上。
放眼望去,手握四十万大军的项燕突然发现。
自己竟无人可用了。
第二六二章 冲阵
韩信并未走远。
倒不是因为此时的留城并非比城外更为安全。
已经杀红眼的两军忘我地纠缠在每一块城砖之上。
尽管扶苏手中最后的底牌——以昭军为班底的亲卫军作战奋勇且战力惊人,然而每时每刻,留城都在向着更深的深渊划去。
尤其是被两位主帅都暂时放在脑后的北门战局,更是发生了不只是韩信,甚至连扶苏都始料未及的变化。
而是因为韩信要亲眼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奔袭,是否能够带来他所料想的那般结局。
近了。
近到嬴显甚至能够清晰捕捉到那虽未谋过面却心知必然是项燕无误的击鼓老者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
这短暂的错愕令嬴显嘴角微翘的笑容更为嗜血。
得益于昭军出击时的好习惯——从不大呼小叫,直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清晰颤动几乎令其立足不稳,鏖战之中疑惑回头的楚军将士们,才愕然发现,就在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竟冒出来一支急速逼近的骑军。
“散开!”
嬴显军旗一摆,本以箭矢阵向前奔袭的昭军骑队飞快向两翼散开,呈雁行之阵。
并非是以骑对骑的凿阵,也非寻常以骑对步的迂回。
尽量扩大碰撞面积以对项燕亲卫造成更为强横的杀伤,才是嬴显部三千人的使命。
“漂亮!”
尽管在白起帐下已经见识过了数次,但对马匹的控制能力,昭人那特有的,足以令六国骑士都汗颜的天赋,依然令出身楚越之地的韩信赞叹不已。
或许只有真正马背上的民族才能超越昭人吧。
不,即便是当今世上公认马术第一的义渠人,也未必敢说能够在马上与昭骑争锋。
脱了装备也一样。
毕竟宿将,项燕虽然怎也想不通这股骑兵是从地里长的还是从天上下的,良好的心理素质仍然让他在这种突然的错愕下快速反应了过来。
已经与赵括部犬牙交错的大部队是来不及掉头了,此时回头等于是将后背暴露给本已濒临崩溃,此时却在援军到来之后士气大振的赵括部。
此时能够为项燕,以及他身后三万将士护住后背的,便只有最后的两千步卒。
“立盾!举矛!”
一人高的大盾底端被狠狠砸入脚下稍显湿润的泥土中,楚军士卒前后相抵,肩腰用力,准备应对昭骑的冲锋。
长矛从盾牌的间隙探出锋刃,令已经结成龟甲阵更添上了刺猬的外衣。
中原国家对于龟甲阵一向嗤之以鼻,这种极大限制了士兵和统帅战术动作的阵型从来都只在西方受到推崇。
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这样的阵型会起到十分出色的效果。
比如现在。
项燕将自己仅有的亲卫排成龟甲阵,就是为了逼迫昭骑放弃正面冲阵的打算。
在项燕的考量中,即便被誉为列国之中毫无疑问的第一骑军,可即便是昭骑,在没有重甲保护的情况下面对虽然人数较少,但已经结阵以待步军方阵,也只能选择迂回绕行侧翼。
这也是龟甲阵最大的弱点——缺乏侧翼的保护。
不过如今的楚军两翼,虽然有着蒙毅和田楷的不懈缠斗,项燕部的骑兵仍然凝聚了部分力量,足以在短时间内将这支即将左右散开的骑军缠住。
而只要有了这点时间,项燕就能够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将昭军这出乎预料的最后一招按死。
如果这支骑军的首领有些许用兵常识,知道骑军正面冲击结阵的步卒会有何等惨烈下场的话。
昭骑的首领,会是没有常识的人吗?
韩信握着缰绳的手臂微微僵硬。
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嬴显,还有他的三千骑军,能够克服这样的本性吗?
耳中隆隆的马蹄声如同方才暂歇的鼓点一样,敲击在死死抵着巨盾的楚军士卒心头。
然而紧张归紧张,身为大将亲卫,已经见识过无数战阵厮杀的他们,从未想过昭军会不会真的正面冲撞而来。
长久的战阵经验早已明确无误,正面冲撞结成阵型的步卒,对骑兵而言与自杀无异。
于是直到抵靠着巨盾的肩膀上传来无可抗拒的巨力之时,无论是正面被巨大冲力撞得飞出的楚军士卒,还是他们身后的项燕,仍然不敢相信昭骑竟然真的不躲不避,如钱塘一线潮般,全速冲了上来。
骨骼碎裂的声音只持续了片刻,但对纵马踏阵的嬴显和被蹬踏而过的楚军士卒们而言,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轮回。
在韩信的视野中,楚军便如同秋风强压之下的麦田。
巨盾、长矛,乃至手握这些的楚兵本身,都被死死地压倒在地,然后被蹬踏而过。
两千结阵以待,自以为可以逼迫昭骑分散的两千楚军,只一个照面,便被如同有人用大铲顺着地面铲过一样,被彻底铲平。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之称的昭骑的威力。
然而,就如项燕之前所想的那样。
冲阵,对于轻骑而言,的的确确就是自杀。
为了方才的一瞬间的冲阵,昭骑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嬴显没有大言欺骗。
他完完全全按照韩信所说,率领麾下将士,将他们自己连同身下的马匹一同,作为为公子,也为大昭开道的武器,全部压了上去。
仅一次冲锋,接近一千训练有素的昭骑便与他们的战马一起,永远躺在了地上。
几乎是一比二的伤亡比,而且是骑对步。
这在昭国近代战争史上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最惨烈的伤亡比,即便是在阏与血战之中,赵奢都没能做到。
战场两端,韩信与项燕都被昭骑的悍然决死而震撼得无以复加。
就连隔了对垒两军的赵括同样心海震荡。
原来,虽然早已有了无敌天下的战力,昭人骨子里的悍不畏死却从来未曾有过丝毫动摇。
然而冲阵而过的嬴显却没有那些多余的念头。
一半靠着在昭人中都算得上独一档的优秀骑术,一半却是幸运使然,一直冲锋在最前列却受伤都不算严重的嬴显视野和脑海中,都只有已经被完全剥离了所有防御而暴露在外的唯一目标。
项燕的大纛。
第二六三章 三败
“死!”
任何一个有资格为大将扛纛之人,都是一军中勇猛最盛之人。
比如白起军中的力士孟贲。
再比如嬴显眼前正挺剑向他此来的项通。
同为项氏子弟,虽无项荣那般的大名,但被选中为项燕的扛纛人,项通的武勇显然是得到了项氏子弟共同认可的。
已经被打落马下的项通被弩箭所伤的左臂无力低垂,被绑缚在身后的大纛,与他的身影一起,被四周昭军骑士扬起的尘土逐渐淹没。
心知不能活,项通奋起余勇的一击冲破了封锁,直向领头的嬴显刺来。
然而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嬴显长枪如灵蛇出洞,轻易便结束了项通最后的一搏。
失去生命力的尸体跪倒在地,然而背上的大纛与项通的尸体互为支撑,竟让项通在身死之后,仍能保着楚军大纛不倒。
的确是个壮士。
然而此时却容不得嬴显浪费点滴时间。
况且为了这一刻,已有上千昭骑就粉身碎骨在他的面前。
嬴显暗道了声得罪猛士,又飞快纵马上前,将项通的尸身连同楚军大纛一起,撞入尘埃。
战场上突然的“万胜”欢呼,震撼了正于留城鏖战的两军。
向着欢呼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扶苏视野中除了正在驰骋纵横的昭骑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樗里偲几乎不敢置信的提醒,扶苏才发现,原本那里应是楚军大纛所在。
韩信终究是做到了。
即便或许还有些年轻稚嫩,但他毕竟还是那个兵仙。
“大纛倒了!楚军败了!”
“大纛倒了!楚军败了!”
从泗水河边到留城之上,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正在奋战的,还是受伤倒地无力再起的,联军将士无人不在怒吼提醒着眼前的楚军。
他们的主军大纛已经被夺,大将生死不知。
四十万以浩荡之势欲要席卷留城的楚军,败了。
败在初出茅庐的兵仙奇袭,败在齐王建的雪中送炭,败在无数将士的血染沙场。
项燕也败了,败于战阵经验连他的零头也没有的公子扶苏。
没有扶苏的提携与送师白起,就不会有韩信早了二十年的初露锋芒。
没有扶苏的友谊,齐王建绝不会放着南线的肥肉不吃,派军来啃硬骨头。
没有扶苏的仁义之名,无数将士不会愿意陪着他在孤城之下一起赌一个万一。
他们赌对了。
西门原本在项荣神威之下已经逐渐开始结阵反击乐乘的溃军立刻再度崩盘。
这一次,就连项荣麾下的项氏子弟亲兵,都有了无法挽回的动摇。
大纛的倒下,就意味着主将的失败。
主将都失败了,这仗还怎么打?
但他们还并不是最早崩溃的。
当先崩溃的,自然是离大纛最近,同时也肩负着护卫主将之责的亲卫队。
大纛就在他们身后被人撞落尘埃。
目睹这样情状的亲卫队,突然就没了能够战斗下去的意志。
逃。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立刻就占据了全部的身心。
即便眼前的齐军战阵早已破碎,再有一冲之力就会崩散。即便身后的昭军骑士在冲阵之后已经不再有能够直接威胁的战力。
但这一切的思考,已经远离了楚军的脑海。
最后,随着正面与扶苏部纠缠在城头的主军的溃散,使得楚军的溃逃以浪潮之势席卷了城外。
败军来势如此凶猛,就连联军竟也一时不能阻止。
赵括部方才经历了项燕亲卫的全力猛攻,此时更是不敢稍作阻挡,唯恐被冲散,只能紧守战阵,再令蒙毅与田楷率骑军驱赶败军。
“项燕呢?项燕去哪儿了!”
嬴显此时却没有沉浸在大胜楚军的喜悦中。
带着麾下紧紧跟随的上百亲卫,嬴显徒劳地城外一片混乱之中寻找着可能是他战场生涯中最大的功绩。
然而在这一片如同沸腾滚水的败军浪潮中,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大海捞针。
眼看败军越来越多,行进逐渐受阻,即便心中痛恨,嬴显也只能放弃了生擒项燕的打算,先勉力向赵括部靠去。
“随我冲杀!”
李放杀得兴起,根本不在乎被伤了的手臂还在流血。
被项荣所阻的愤怒此时需要释放,李放牢牢盯着那个在一片溃乱之中仍能聚拢起一部人马的身影。
若能将其斩落马下,李放便觉此生足矣。
——————
“齐军动向如何?”
这是廉颇正式入楚,与春申君等人商讨应对六国伐楚之计时所问的第一个问题。
由这个问题的解释,廉颇陈述了自己的楚国战略。
即不再因为地理相距过远的原因将整个楚国划分为不同的战区,而是以整体的方式来针对联军指挥不一的缺点。
而这一战略的起始就在于洞察齐军的动向。
廉颇问得可谓一针见血。
若没有齐军水师支援,即便扶苏设了赵括伏兵,然而在楚军水师封锁之下,无法渡河的赵括或许到了留城之战落下帷幕之际,仍只能选择壁上观。
若没有齐军步卒与赵括部合力将项燕的近卫军以鱼鳞阵牢牢锁死,嬴显,或者说韩信即便再藏掖下一万骑兵,也无法真正威胁到项燕。
然而问题是。
廉颇问得太慢了。
楚国毕竟还是太大了。
即便上层不再自行将楚地战局割裂开来,但地理上的广袤就决定了高层的一切决定,到了基层往往都已是事后。
齐军二十余艘战船突然从沂水南下到达下邳的情报送到廉颇手中之际,这个未能引起楚军内部任何瞩目的情报,立刻就让廉颇坐不住了。
楚军之所以并未对这等情报如何瞩目,是因为下邳本就是齐楚交界之地,两军势必都会以大军驻扎攻伐的重点地域。
更何况,下邳是位于齐国境内的。
齐楚开战在即,齐国将水师调往自家境内的战场前线,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为正常的?
如果廉颇的整体战略早早传达到位,或许对北线战事有些心思的东线将领,就会明白这个情报对于正领了楚军半数野战力量围困留城公子扶苏的项燕军,有何意义。
下邳,不但是齐楚两国的交界处,同样也正是泗水与沂水的交界处。
从下邳往西北沿泗水北上,五天时间即可到留城。
与盲目自信于白起南下的楚军其他将领不同,廉颇虽然从未见过公子扶苏,但他对这位有“知兵”之名的大昭贤公子并不陌生。
齐王建与公子扶苏那著名的“友谊”,对于齐王建帐下最为重要的将领,廉颇更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在白起南下之际,扶苏所能仰赖的援军,就只有齐王方面。
而以扶苏的知兵,若是齐王的援军完全没有期盼,那他怎可能在留城作茧自缚?
此战,不用考虑胜败了。
廉颇从思考中清醒过来,决意立刻去找春申君。
虽然留城前线的战报还未确切传来,但廉颇知道,此时再说胜败恐怕已经太晚,只有想办法先图存了。
第二六四章 灭楚?存楚?
此战中端立城头望楼不曾有一步后退,令十万将士无论何时抬头去看,总能看得到自己身影的公子扶苏,终于也揉着酸麻胀痛的腿,缓缓在梅子酒的温柔搀扶下,盘腿坐在了地上。
雅观不雅观的,早就不在扶苏考量之中了,此时他只想好好休息片刻。
“赢了?”
城头鼓噪大哗,楚兵丢盔弃甲的一片混乱之中,扶苏偏偏唯独对樗里偲的轻声叹息听得真切。
双手向后一撑,扶苏笑着仰头,对腿肚子同样在颤抖却还坚持站着看往城下的樗里偲道:“赢了。”
仿佛是得了承认,樗里偲这才放下了心,同样缓缓蹲坐了下来,“怎么赢的?”
扶苏闻言哈哈大笑,原来智谋之深直追其先祖的樗里偲,也有觉得不可思议之事。
笑声方歇,扶苏却未直接回答樗里偲的问题。
如何赢下这场仗,是扶苏与樗里偲多日一起谋划的结果,樗里偲只是一时惊讶,并非真的不知道是怎么赢的。
嬴显分城而守、蒙毅向齐国求援、问白起借调韩信,这一切的关节,都是为了最后的获胜。
但真的到了这一步,别说樗里偲,就连一手促成此战胜果的扶苏本人,同样如坠梦中。
宿将项燕,四十万大军。
竟真的就败在一个领军不过两三次的少年郎手中?
或者说,是败在以扶苏为首的,包括樗里偲、赵括、韩信、李放、蒙毅等人在内的,一众列国少年英杰手中。
这就是后浪吧。
“命各部自行追击三十里,以天黑为限。切记不可分兵过甚,小心项氏反扑。”
在追击之中,溃兵必然会分散成更小的组织,因此追击之人同样会不自觉地分散成小股,在此期间如果突然遇到大股的败兵集结,往往就会面临灾难性的后果。
扶苏严令不可分兵过甚,就是为了防止项氏父子再以子弟为轴心,集结出一股能够反击的势力来。
毕竟项荣已经做过一次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了。
有一,便会有二,没什么太稀奇的了。
至于在追击最前线的嬴显和李放能否将项氏父子带回,扶苏并未有太过期待。
有数十万漫山遍野的溃军做干扰,项燕父子随便找个山洞湖泊一钻,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
反正扶苏是不会费那个心力去找的。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伸手拉住梅子酒上前搀扶的手臂,扶苏总算用稍微休息过的腿脚站了起来。
其实此战前后持续虽长达五个时辰,但扶苏的腿脚酸软,更多的还是紧张使然。
楚军最近时,扶苏甚至都能看得清那人脸上的一根根胡须。
站起之后,扶苏转身下楼,他要先去做最当先的第一件事。
向咸阳汇报。
虽然追击还未结束,战果更还只是统计了个大概,此时只能汇报个大概,但重点并不在于此。
为麾下将士邀功的事情扶苏当然会去做,但重要的事还是要先做。
当夜,一封言辞谦虚的战报,便连夜通过驿道飞驰向了咸阳城。
战报之中只稍微提了一下此战斩获万余首级、俘虏两万的“区区”战绩,另外就是感谢了一下王上肯派刑徒携带大型器具来援的帮助。
这些前刑徒,以及他们操作得当的机械,的确在守城之战的前几日,做出了卓越贡献。扶苏如此感谢,倒有几分真心,故而也不能说他完全是在阴阳怪气。
战报之中所占篇幅最大的,却是对接下的战局,或者说是楚国未来做了一番推测和建议。
虽然此战大胜,加上还未统计完成的追击战果,按照比例来说,楚军的伤亡以及失踪很可能能够达到十万之数——大多数的战死都是在溃军追击之中造成的。
但扶苏此时的想法与战前未有多大改变:灭楚时机还远远未到。
对于楚国的战略目标,与楚国本身的战力水平是否受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楚军战力即便仍在巅峰,在四面临敌的此时也毫无意义。
乐毅灭齐之时的齐国不强吗?
齐湣王南胜楚国,西伐赵魏,又联合韩、赵、魏三国共伐昭国,最后助赵灭中山,自己也吞并掉了老牌诸侯强国宋国,当时各诸侯国纷纷背离昭国,归附与齐。
然而如此强大的齐国,在被六国攻伐之时仍被灭国。
更枉论要论国势强弱,此时的楚国还未能够得上当日的齐国威势。
因此灭楚虽难,但在此时却不是真正的难点所在。
真正难的,是灭楚之后。
昭国并非没有灭国经验。
韩国便是昭国平定列国战略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但楚国与韩国截然不同。
国土面积与人口自然大相径庭不说,楚国基于大族的政治结构,也是一个难以治理的点。
更重要的是,与灭韩之战主力全是昭人不同,此次伐楚,六国或多或少都是有参与的,这一点在战后的“分赃”之中是不能不考虑的。
而此时的昭国国力虽如日中天,但能否将楚国的国土全部安稳吞并呢?
答案是不行。
甚至若非张良推动齐楚同盟,大大威胁到了昭国的地位。
原本扶苏是想按照历史进程,最后再对楚国动刀兵的。
同样以韩国做比。
对于立国不到两百年,却已经被平灭了近十年的韩国,一年多前还曾借由昭国伐魏的时机起而叛逆。
那么建国已经接近八百年的泱泱大楚,其民能否安然接受昭国的统治呢?
风俗习惯、法理制度都不相同,大楚之人能安然接受昭国统治才算见了鬼。
可以想见的是,这一口大蛋糕咬下去,恐怕就会立刻吃坏昭国的肚子。
在广袤的楚国大地之上,必然会有的层出不穷的叛乱,恐怕会让昭国应接不暇。
没有足够的文武官员,要治理这样庞大土地,更是让人力不从心。
而在赵、魏、齐列国俱存的情况下,吃下一个非但无益反而有害的楚国,对于大昭而言,弊大于利,且远远大于利。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
包括嬴政。
但是这毕竟是能够让始皇帝彻底超越吕不韦阴影的灭楚啊。
王翦已经拒绝过当时还年轻的昭王一次了。
此时的扶苏,能够劝阻他第二次吗?
第二六五章 水呢?
除了向咸阳报喜加建议,扶苏当夜要做的第二件事同样重要。
为各自立下不小战功的手下们请功。
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计。
尤其是对于成分复杂的联军来说。
请功的对象首先就很复杂。
就拿抵挡项燕亲卫的直接攻势而付出了巨大代价,同时也获得了此战中仅次于嬴显战功的赵括部来说。
赵括自然是赵王的亲信,但当时与他一起奋战的田楷和蒙毅,却分属齐、昭。
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下,战功的分割就变得十分模糊,向哪位领导请功,也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思前想后都得不出个完美法子的扶苏终于还是放弃了。
干脆,决意省去这份脑细胞,将这个头疼的问题推出去。
推给谁?
上级呗。
扶苏的上级能有谁?
他亲爹,伐楚六国的盟主,未来的始皇帝嬴政呗。
既然是联军,那么由盟主来进行封赏,名正,言也顺。
于是乎,在军机处众人的帮助下,扶苏将所有都尉以上的战功仔细梳理确定无有遗漏之后,统统上报给了始皇帝。
与前一封军情的奏章,只隔了前后脚的功夫。
除了这些人的请功之外,还有个别将领的功劳,需要扶苏单独列出来。
首先就是赵魏两国理论上的首脑人物。
从头到尾都没上过城墙的郭进,以及坚守北门没有错漏,却也没有多少大功可说的龙阳君。
不同于赵括和李放在战场之上一个应对项燕,一个猛攻项荣的吸睛表现,魏国此次在留城之战中的表现可谓乏善可陈。
尤其是险些将扶苏的留城战略彻底摧毁的泗水一役,扶苏现在想来胸口还是隐隐发闷。
而在楚军的大举攻城之际,龙阳君所领衔的北门攻防,其实一直都不是两方交锋的重点所在,两位主将也或多或少对北门的战事没有多少期待。
战况的发展与主将的判断其实几乎如出一辙,平淡得让人没有多看两眼的兴致。
但这并不意味着龙阳君的表现不好。
恰恰相反,以魏军在安邑之战后跌入谷底的战力,龙阳君能够在泗水战败之后鼓动魏军残留不多的士气以固守北门没出差错,已经是完成了他的既定任务。
而且在正面战场上,由魏武卒为框架的重步方阵,也完美实现了扶苏想要将项燕中军死死拖住在留城的战略方针。
这都是龙阳君无法抹杀的功绩。
与之相比,虽然手下人各个出彩,但郭进没有辜负他的偌大名头,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战局有任何正面影响。
他甚至都没有出现过。
不过反过来说,败事有余的他,能够不给扶苏添乱,已经算是其人的贡献所在了。
扶苏同样不会对他吝啬夸奖。
毕竟理论上来说,郭进才是赵军真正的首脑人物。
因此,所有赵括、李放,包括整个赵军在此战中的战功,都与郭进的“领导有为”是分不开的。
反正扶苏对于给郭进表功,是一点心理不适都没有的。
作为重新获得了新赵王信任的郭开之侄,郭进未来在赵国朝堂上,必然有着一席之地。
能够同时获得郭进,以及更重要的,郭开的好感,扶苏才不会在乎赵括和李放是否会对此心生不满。
不满才好呢。
打起来最好。
看着自己满篇肉麻得让自己都打哆嗦的溢美之词,扶苏差点自挖双目,赶忙将其扔给了一旁的赵惇,让他拿给郭进先过过目。
赵惇便是那位如今在巴蜀之地搞得风生水起的未来南越王——赵佗的族弟,其人少有才名,只是从未进过中枢的眼界中。
在赵佗得了重用之后,其人也同样水涨船高,被始皇随手扔给了扶苏做个军机郎培养着。
这同样是一种施恩的手段,扶苏对此并未有何意外。
况且在这月余的时间来看,赵惇的确是有些才学的,虽然到底是走了后门,但也还算称职。
赵惇推开房门还未出去,迎面便撞上了一人,然后就被其人身上的浓烈血腥给熏得差点背过了气。
正是追击项燕未果的嬴显,在不甘心地游荡到夜色降临之后,这才依令回城。
刚一进门,嬴显手中的长枪就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把高进紧张得差点拔剑之余,也将扶苏吓了一跳。
嬴显咧着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太滑了,没拿住。”
扶苏这才发现,原本黝黑的枪身,此时早已被腻滑的污血覆盖得满满当当。
再看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的嬴显身上的甲胄,更是不知浸透了多少血液,直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
不是没有见识过战场的血腥,但这么一个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人站在面前,扶苏仍有掩鼻的冲动。
“好一个嬴显,果然浑身都是胆啊。”
当然,浑身的都是血。
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是为了在乱军之中救刘备的一家老小。
而嬴显万军从中直取敌方大纛,则是直接为扶苏大开了胜利之门,同样是敢于不计生死,扶苏并不认为这个称赞稍有过分。
得了长公子扶苏这么一句赞,说到底只是个大小伙子的嬴显乐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一般。
扶苏见状,更是笑得开怀。
大笑着命人上前为嬴显卸甲洗漱,扶苏把写给魏王的,为龙阳君请功的信件暂且放到一边,对嬴显道:“辛苦了,先洗漱一番,你我同族兄弟之间,再好好聊聊。”
嬴显是宗室子弟,扶苏将其称为同族兄弟,自然不能说有错。
但是王族与普通宗室,毕竟天壤之别。
能让扶苏称一声“兄弟”,嬴显只觉得自己这一遭决死冲阵,就没白干。
侍女上前之前,嬴显双手抱拳向扶苏全礼大拜:“公子大恩,嬴显无以为报。”
扶苏赶忙起身上前两步,不顾嬴显甲胄上的污血,亲手将其扶起,“哪里有什么大恩?要说有,也是你嬴显救了留城之危,对我扶苏有恩才是。”
见嬴显还要再说,扶苏伸手止住,“莫要再说这些生分的话,此前你便曾在追击屈原之时,从承影剑下救过我一次,今日留城之战,你又救了我第二次。
“有此两度救命之恩,扶苏将你视为兄弟,可有不妥?”
嬴显被扶苏情真意切的言辞和神态打动,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再次命侍女上前,扶苏同样在水盆中洗了洗手,随意问道:“话说回来,与你一起韩信呢?”
嬴显有些疑惑地回问道:“冲阵之前,我便命人将韩小先生送回留城的,怎么还没回来吗?”
这下轮到扶苏愕然了。
这外面兵凶战危,又有无数乱兵肆虐,这要万一出个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要是莫名其妙损了个兵仙韩信,岂不是亏大发了!
扶苏越想越急,赶紧招呼高进,连夜点起精兵,去城外仔细寻找。
要说韩信为何没早早回城?
此时双手抱着一个陶碗,悄悄缀在一行楚国败兵之后的韩信一身楚国士卒的衣甲,面上满是血污,眼睛却发亮地看着前方。
那里,有一位方才从失败中稍微振奋了些心神的老者。
而在老者身旁,只有不到二十人贴身护卫在侧,不让旁人靠近。
“水呢?水呢?”
一名护卫向着后方大喊,疑惑为何前去寻水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来了来了!”韩信高声回答,手捧陶碗,小心护着其中的水不洒出来,快步走近。
而在韩信身后,三个同样一身楚国衣甲的昭人,按着藏在衣袖中的短剑,紧紧跟随。
第二六六章 王绾的进与退
扶苏的战报送达之日,咸阳宫里正在进行一场针对存楚还是灭楚的辩论。
在留城之战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胜消息传来之后,朝堂一片沸腾。
除了对长公子扶苏如同天授的运兵才能大肆褒扬之外,更多的,则是灭楚派的弹冠相庆。
这一大胜的消息,显然为灭楚派这一边,加了一块重码。
以右相李斯为首的灭楚派显然认为,有了将楚国野战军力击溃半数的骄人战果,接下来的顺势灭楚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然而等到扶苏完整的战报被传到相邦手中,李斯面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将战报递送给对面的熊启,李斯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悄然抬头去看,却正好看到王上面上的笑容一闪而逝。
这让李斯心中咯噔一声。
难道自己这一次,竟然猜错了?
登极以来一直将灭楚作为心头所好的王上这一次,竟没有选择直接灭楚的意愿?
“相邦?相邦!”
“嗯,什么?”
御史大夫王绾的老脸几乎就要贴在李斯脸上了。
李斯赶忙下意识退开两步,想要拉开距离。
然而王绾却似乎没有领会这位上司的意思,反而上前靠近了两步,正好站住了李斯方才的位置。
不等李斯如何反应,王绾便站在应当属于李斯的,百官之首的位置向其发问道:“不知相邦以为,公子所言,如何?”
这自然是在以扶苏公子在信中所言的,应当存楚的两个原因,来作为武器攻击李斯的论点了。
白泽将两人的争执,以及王绾有意无意的小动作都收在眼底。
心底冷笑的同时,白泽又将目光移开了。作为扶苏公子在朝堂上的喉舌,在有王绾为其发声的时候,白泽还是选择了旁观。
作为自己的上司,御史大夫王绾说话的分量可是要远重于自己的。
只是不知,公子用了何等的条件,才让这位著名的“政坛不倒翁”在这一次,选择了倒向自己。
王绾毕竟老资历的重臣,虽然心中愤然,李斯面上仍然保持了尊敬,没有上前逼迫对方退开。
“公子所言的确有理。”
李斯没有选择驳斥扶苏的建议。
除了因为留城之战的胜利,让身居前线的扶苏在朝中话语权大增,更多的,还是王上方才面上的那一抹微笑,才真正让李斯改了说辞。
“一个是齐、赵、魏三国获利太多,灭了一个强楚,反而又会多出三个大敌。另一个是楚地广袤复杂,得之难王。
“有此两点,看来此时灭楚,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嗯?”王绾眼睑微抬,有些不敢置信这位言辞犀利的大昭相邦竟然会因为长公子扶苏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封书信而动摇。
不过旋即,王绾还是明白过来了。
相邦大人从来都没有动摇。
他一直都是站在王上那边的。
果然,在李斯的突然改口,让朝堂一阵大哗之后又突然安静了下来,负责最后裁决的昭王政终于出声为此次的辩论划下了休止符,然后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既然都无异议,就以存楚为略,继续商议。”
“老大人?老大人!”
这一次,出神去想的,却是王绾。
李斯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多了几分讥讽,“还请老大人让一让。”
王绾重新合上了眼睑,又露出了那副不与人争锋的忠厚长者的微笑,“老夫一时失态,相邦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老大人毕竟年纪大了些。”
搀扶着王绾的手臂,李斯用的是后辈之礼,只是言语中的夹枪带棒,让白泽心照不宣地微微挑眉。
看来,对于御史大夫的挑战,这位一向将权力看得极重的相邦大人,怒火不小。
而对于李斯的反击,王绾却没事人似的,面上丝毫看不出芥蒂。
两人又顺势就存楚大战略聊了起来,竟似十分投机。
那相谈甚欢的架势,让人根本想不到就在不久之前,两人还在针锋相对。
“老国尉之后,原来是王绾。”
正在看好戏的白泽突然一惊,原来是甘茂。
在帮着蒙毅向齐王求来援军之后,甘茂便离开了齐国,因为不用绕道,故而甘茂得以在留城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前,便回到了咸阳。
见是这位不知深浅的老相上前搭话,白泽赶忙行了一个后生礼,然后才故作疑惑道:“甘相何意啊?”
甘茂瞥了眼一脸无辜的白泽,当然没有被对方故作的疑惑骗过,继续道:“老夫原以为在司马错突然亡故之后,公子会选择李斯……”
看了一眼换了商谈对象的大昭右相,甘茂转头回来,“来为新法保驾护航。”
白泽终于收起了那副懵懂无知的表情,眼含深意地笑问道:“为何不是甘相自己呢?”
“老夫?老夫就算了。”甘茂大笑不已,仿佛听到了难得的笑话,“我这么一个主动从相位退下来的毫无进取心之人,哪里可以作为新法的护航之人。”
“公子说甘相是满朝最通透之人,果然如此。”白泽不知为何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哦?扶苏那小子,竟然这么说我?”甘茂似笑非笑,“老夫以为他会说‘甘茂是心机最深之人。’”
倒是的确有这么提过。
白泽失笑摇头,对公子与甘茂之间的关系更加好奇。
两人似是忘年之交,共同谋划过不少大事,按理来说应当是关系亲近之人。
但实际上,从未听说过两人在私下有何等交情存在。
相比于同故老国尉司马错,还有上将军王翦那样满朝皆知的私谊,公子仿佛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与甘茂保持距离。
但从今日短短的交谈来看,甘茂似乎并未对扶苏的距离感有所芥蒂。
相反,无论是使楚还是使齐,甘茂都在不遗余力地帮助扶苏公子。
然而要说两人之间如何信任,倒也不见得。
就以新法之事来说,扶苏就从未动过将甘茂结为盟友的心思。
即便是因为甘茂身居高位而不合适主动接触,但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曾有,就能够充分说明很多问题了。
不等白泽捋清两人关系,甘茂便拍了拍白泽的肩膀,撂下一句“你还不错”便转身走了。
只留着白泽捂着肩膀呆立许久。
这一次,白泽面上的疑惑就不是装出来的了。
第二六七章 去哪儿
在等待咸阳决策到来的同时,扶苏并没有闲着。
组织人员寻找已过了三日却还处在失踪状态下的韩信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为攻打彭城做准备。
虽然原定的战略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但毕竟攻占彭城一事,本来就是联军的既定战略。
而且楚军的溃逃部队大部分自然往彭城靠拢的,为了避免楚军能够以彭城为根基站稳脚跟再次攻来——虽然这样的概率很低——扶苏仍是准备向彭城出兵。
至少是做一个试探。
扶苏并不认为楚军防守彭城的意志有多坚定。
在留城之战后,军心士气遭到极大打击的楚军,要想恢复到足以反击的程度,无论怎么高估,也不会少于一个多月的修整时间。
而且在白起与王翦的两方进逼之下,楚国接下的战略必然只能转向图存防守,而不可能再做贸然的攻击。
因此虽然有了极大波折,攻取彭城的战略目标如今看来,似乎仍然并不困难。
看着仔细阅读文案的公子,带了酒水进门的梅子酒并未打扰,将手中酒水交给上前迎接的颂芝之后,将灯火又调得明亮了些。
门外风雨交织,屋内却是温暖得让人打瞌睡。
樗里偲虽然人还坐着,魂魄却早已飞回了床上。
先为公子满上酒爵,颂芝这才回身坐到了正百无聊赖以死鱼眼看着竹简的樗里偲旁边。
对比公子的勤恳,自家樗里子这好吃懒做的样子就让颂芝恨铁不成钢。
狠狠拧了拧樗里偲腰间的皮肉,看着樗里偲脸庞通红的忍痛模样,颂芝这才轻哼一声,放过了他。
“都先回去歇着吧。”
樗里偲正揉着腰,就听上首的扶苏看了过来,面上笑容揶揄。
颂芝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方才的小动作都被公子看了个干净,顿时好不羞惭。
樗里偲如蒙纶音,起身谢过公子,便就要走。他对这些琐碎事务本就不耐,要不是颂芝赖着不走,早就找机会跑了。
如今公子都发话了,想来颂芝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而另一边,甘罗等人却就没有樗里偲这般随性了。
闻听公子如此说,甘罗起身谢道:“公子仁厚,但军情不等人,我等还是处理完手头事务再说吧。”
其余李清等人,自然也纷纷称谢,然后选择继续留着干活。
既然各位都想做加班狂,那身为老板的扶苏本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点头应允了,顶多就是加点福利吧。
你瞧瞧人家!
颂芝眼神中的意思自然躲不过朝夕相对的樗里偲,只是他并不以为意。
人家如何?人家又不是我樗里偲。
被主仆二人的打闹中断片刻之后,扶苏顺势歇了歇眼睛,忍着伸懒腰的冲动,稍稍活动了下腿脚。
等到忙完活计的众人纷纷告辞,场间除了扶苏与梅子酒之外,便只剩了甘罗与李清两人。
“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扶苏将腿脚从身下挪出,换了个斜躺着的,更舒适的姿势,笑着对两人道。
“公子是如何知道,我二人有话说的?”甘罗并未直接答话,反而以说笑的口吻反问。
“以你二人的能力,这点公务何至于忙到此时?哼……”
这声“哼”却并非针对二人,而是梅子酒按捏腰腿的力道实在恰到好处,让扶苏忍不住哼出了声。
甘罗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对此视而不见。
轻咳一声,李清接上了话,“攻取彭城并非难事,故而不会是公子犹豫不决的原因。公子想必是在思考攻取彭城之后的事吧?”
一语中的。
只是攻取彭城的话,哪用得着这么细细的准备,一等到天光稍微放晴,便一股而进就是,挟着大胜之威,彭城必将一鼓而下。
军心士气败落至此,虽是坚城,彭城依然是谁守都没用的局面。
扶苏所犹豫的,自然只能是攻取彭城之后,联军,以及昭国在之后的动作。
作为掌兵在外的主将,扶苏自然有着极大的自主性,是选择在完成既定目标之后就按兵不动,还是继续南下捞取军功,都可以一言决之。
这种自主性当然很好,但同时出现的太多可能性,却也让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见扶苏点头,甘罗便笑了起来,“那,甘罗不才,试为公子陈说一二。或许能令公子有些启发?”
“请讲。”
“以目下大昭国力以及天下格局而言,存楚显然比灭楚更为有利,公子以为如何?”
“自当如此。”
“好,那么既然在这一点上没有问题,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此话怎讲?”
扶苏将享受完按摩的双腿重新并拢,端坐而起,以更为郑重的神态询问道。
“既然是要存楚,那么进逼寿春自然没有意义。连上将军和前将军都按兵不动,我军即便是到了寿春,恐怕也同样只能是干坐着,而且屯列国之兵在坚城之下,恐怕容易生变。”
这是自然。
在战国时代,攻占一国都城,便与灭国无异,之所以将田单之举成为复国,就是因为当齐都被破之后,在列国,以及齐人自己眼里,齐国已经是被灭了。
如今远走辽东、朝鲜半岛的燕国在中原国家看来,也已经彻底退出了。
既然不能灭国,那即便到了寿春,就如甘罗所言,扶苏也不能攻城。
但有一点不能忘了,即便因为留城之战的胜利让扶苏在联军中威望隆重,但他手中所率领的,毕竟还是赵魏两国的兵。
而赵魏两王之所以同意参与伐楚联盟,自然不是为了给昭国做马前卒,更不是为了所谓的给楚王正位。
他们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为本国攫取更多的利益。
那么赵魏两国的利益在哪里?
当然是楚国的大好河山,以及土地上富饶的城池和能够上缴税务的民众了。
面对寿春而不攻击,不必多说,也必然会导致两国将领心生不满。
扶苏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赵魏两王在将国中精锐交给他之后,真的会完全信任于他,而不在军中安插任何眼线,以及有权随时引兵自走的将领。
既然如此,按兵不动的话,虽然说得过去,但似乎对于两国的利益而言,同样不符合。
那么,进兵是肯定要继续的。
唯一的问题就剩下了一个。
去哪儿?
第二六八章 会哭的孩子
一夜风雨如晦,到了第二日清晨,仍有濛濛细雨飘荡在空中,给清冷的空气更添一分潮意。
狂风过后,城中多数茅草所做的,并不如何的坚固的屋顶,多有被大风卷跑了的。
得了扶苏公子的许可,留城人在这几日开始纷纷回城。
只是一回城,就面临个四面漏风的家,多少让人失了回家的暖意。
受了扶苏指派,勉强算是留城本地人的萧何,引着数百有手艺的兵士,帮助城中居民修葺房屋。
当然,所花费的工钱,还是要他们自己出。
至于同样受了不小风灾的淹城,就交给了曹参去安排。
说起曹参,其人虽然在此次留城之战中并无太过出彩的表现,不过在嬴显率军离开之后,能够紧守淹城不至在城中空虚之时为楚军所趁,也被扶苏记上了一功。
有了成功的守城经验,再经扶苏一提携,萧何与曹参在大军离开后担任两城临时的城守,等待正式官员的到任,应该不算难事。
而原本应是淹城守将的嬴显,对于这等与战阵厮杀毫无关系的杂事并无任何兴趣,只顾跟在扶苏身边,隔三差五就来问一问何时兵犯彭城。
而且这隔三差五差的不是天,而是时辰。
熬不住嬴显能将人耳朵磨出老茧的请命,扶苏终于令他为前锋大将,自行组织一支万人上下的前锋军,先在斥候军的指引下,兵临彭城,为大军探探路。
嬴显自然喜不自胜,一大早就跑去各营调度兵马。
于是扶苏终于享受了一个难得的安静早晨。
直到李放的到来。
没等李放扭捏着在赵括的坏笑怂恿中说明来意,扶苏便明白了他此来的意思。
显然嬴显在整顿兵马之时并无任何低调的意思,想来也是故意做给当时有过争功之举的李放看的。
之前被扶苏命为前锋大将的是李放,如今却被嬴显捷足先登,如此一来,李放心中自然也有了些许不满。
只是李放虽说有些莽撞,但到底也是李牧之子,对于官场上的倾轧并无陌生,自然明白相比于他一个外人,扶苏自然对嬴显更为信重。
于是本打算就这么忍忍算了,任由嬴显耀武扬威便是。
然而赵括却不这么看。
虽然赵括同样认为,扶苏显然更愿意相信嬴显,但是他不觉得扶苏会是一个任人唯亲的统帅。
相反,虽然职位不高,但扶苏对于两个魏人——萧何和曹参的重用,是他看在眼里的。
而且在留城之战中,可以说是最重要也最险恶的一战,就是扶苏交给赵括来完成的,这就足以说明,至少在用人上,扶苏还是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的。
况且,这样的安排还是在魏军水师大大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做出的。
有了“前车之鉴”,扶苏仍然将此等重任托付给赵括,当然会让赵括心生敬意,以及知己之感。
当然,赵王成恩重,又有父亲赵奢战死沙场在前,虽然是因为各为其主,赵括并不会因此就记恨当时不过是个监军的扶苏。
但要说赵括仅因为对扶苏的些许敬意就转头昭国,那也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不过,这不妨碍赵括指使好友李放,来扶苏面前据理力争一番,至少也是表达一下态度。
眼看以往有事没事就将“冲一下”挂在嘴边的豪迈汉子突然扭捏了起来,扶苏没有让他的纠结持续太久,自己便笑着点破了,“是嬴显太过显摆了?”
李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倒让扶苏有些疑惑了。
其实若是放在月前,或者甚至只是留城之战前,李放都不会来这么一遭。
他本就不是喜欢与人争功的性子,虽然好胜心强了些,但那也只是战阵之上。
换作以往的李放,他至多只是在心中,对嬴显,以及做出这项命令的扶苏记上一笔,然后等着日后再算罢了。
然而在扶苏展现出令人心折的风范以及用兵之能后,李放出于尊重,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倒也不全是为了跟嬴显争一争这个前锋的位置。
李放与其父其实都有些“一根筋”,对于这等弯弯绕的复杂情绪都没有多少处理的经验,这才有了又点头后又摇头的古怪举动。
扶苏面露不解,与李放几乎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赵括自然对此一清二楚。
没有让两人之间继续纠结,以防止生出心结,赵括开口解释道:“我二人此来,其实并非是争前锋之位的,只是不明白公子为何要换将,可是李放哪里做得有些不对?”
李放连连点头,“对对对,若李放有哪里不称职的,还请公子明示。”
赵括白了发小一眼,这话中几乎算得上是讨好的语气,多少有些丢人。
李放却没有注意到赵括的白眼,只等着扶苏的回答。
总不能说是因为嬴显吵吵得太厉害,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吧?
然而早就明白李放两人来意的扶苏这边却是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于是扶苏面露笑意,温和地解释道:“非是小将军有不称职之处。相反,在日前大战中,若无小将军奋勇杀敌,与章邯一起将项氏子弟,尤其是项荣死死拖住,此战胜负,还在两可之间。此战,何止是没有不称职,简直功莫大焉。”
“小将军”这个说法却不是因为李放年龄问题。而是有李牧在前,人们一般都将李放称为李小将军,以作区分。
听得出扶苏是衷心夸赞,李放神色间的扭捏终于被喜色替代。
这个变化又让赵括没忍住心中吐槽,果然是个一根筋,太好哄骗。
先夸了一通稳定李放的情绪,扶苏接着解释道:“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日前小将军方才受了重伤,此时又是阴雨绵绵,极不利于伤口的康复,故而便派了嬴显代替。此前未曾与小将军商议,倒是扶苏的疏忽了。”
这倒不能说全是借口。
虽然有肩铠阻挡,项荣的一戟还是给李放造成了不小的伤口。
伤口需要在干燥的环境下愈合,更需要充分的修养,此时若是再命其做前锋大将,极有可能造成伤口感染。
而在这个没有消炎药的时代,死于伤口感染的人要远远多于直接的刀剑创伤。
听得扶苏是关心而非不满,本来就不是为了争位的李放心中便没了包袱,于是便要告辞。
然而一边的赵括却突然开口了。
“还有一事,烦请公子解惑。”
“请说。”
“敢问公子,彭城之后,大军将何往?”
赵括目光灼灼,盯着神色仍平静如往常的扶苏,一眨不眨。
第二六九章 “知己”
这边送走了赵括两人,还没等扶苏捻起筷子动一动刚端上来的午膳,那边厢龙阳君与郭进两人,竟是罕见得联袂而至。
这两人一向互相看不顺眼,今日同来倒是难得了。
龙阳君看不顺眼郭进的理由跟大多数人如出一辙,无非是因为他是个祸国的废物。
而郭进开不顺龙阳君的理由就很直男了。
用现代的语言简单来概括就是,郭进是个恐同分子。
这么一个讨厌同性恋的人,自然对于几乎被传唱为同性恋代表的龙阳君多有不爽。
其实虽然在战国时期不乏有龙阳之好的君主以及雅士,人们普遍也不会对此抱有有色的眼光看待,但对同性恋不怀好意的,同样不在少数。
俗话说“恐同即深柜”,扶苏看待郭进的眼神,有时候也难免带上了紫色。
郭进自然不知扶苏如此看待与他,在昨日见着扶苏为他请功的奏本之后,在郭进眼里,扶苏已经是他的另一位伯乐了。
而第一位,当然是那位自家最有出息的叔叔,郭开了。
据传言,由于王上与平原君赵胜的关系日益紧张,郭开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丞相之选,这自然让郭进心头为自己的光明未来更加火热。
眼看扶苏看向自己,郭进忙主动解释道:“只是在门口凑巧遇上罢了。”
这话说的,好像龙阳君多愿意跟他一起出现的似的。
不愿失了风度,龙阳君闻听郭进的言语只是微微挑眉而已,并未直接反唇相讥。
果然有名士风范。
若是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轻轻揭过。
如此想着,扶苏起身将两人都迎进了座位。
看到扶苏面前的饭食,郭进谄笑道:“不知公子正在用膳,倒是来得不巧了。”
扶苏无所谓地摆摆长袖,将还未动筷的饭食稍稍推开,“无妨,两位先说说何事来访吧?”
郭进张了张嘴,却看到了一旁的龙阳君不动声色,暗地里留了个心眼,想了想故意道:“我这只是些许琐事,还是请龙阳君先说吧。”
这倒是奇了。
郭进何时有了这份谦冲?
龙阳君也稍稍抬眼看了看郭进,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那点盘算,君子坦荡,他没什么不可以对人言的。
既然郭进如此说,他也懒得与其虚与委蛇,不等扶苏看过来,便主动开口道:“此来,是想问问公子,攻取彭城之后,联军下一步将会如何?”
果然,赵国那边的主事人是赵括,而魏国这边得了魏王密令的,显然就是深得魏王信任的龙阳君了。
试探出这一点后,扶苏对他的回答与对赵括的一样。
“此事,扶苏暂且还未想好,只等拿下彭城之后再举办军议,到时细听各方意见之后,再做打算。”
一旁的郭进听了连连点头,“是要这样才对,公子行事果然周到。”
尬吹?
扶苏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觉得郭家的马屁功夫,似乎没有遗传下来的迹象。
拍马屁可不是简单活计。
想要拍赵王马屁的人多了,能得封君之位的,还不就只有郭开一个。
所以这种事,还是需要天赋的。
龙阳君自然不太相信扶苏这样谋定后动的人,会等到事到临头才去考虑之后的打算,不过既然扶苏已经如此说,显然是不打算早早就对他道出计划。
如此,再深问也没有什么意义,所得的不过又是变着法的拖延推诿之词罢了。
想到此处,与赵括当时一样,龙阳君也便起身告辞了。
扶苏并未挽留,而是起身将其送出了门。
再次话别之后,扶苏又回身坐了下去,对着郭进笑问道:“郭将军此来,有何要事啊?”
郭进被加了个北军主将的名头,所以扶苏称其为将军,其实是暗代讽刺,只是郭进哪里听得出,只当扶苏是在夸自己罢了。
郭进嘿嘿笑道:“昨日里见了公子为进向王上请功的奏疏,十分感动,故而特来感谢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扶苏一时失笑,本该知道郭进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的,忍着笑道:“都是郭将军自己在战场上拼搏来的,扶苏只是据实以报,不必说什么感谢言辞。”
本以为郭进至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岂料郭进再次刷新了扶苏的认知,竟是面露诚恳地点点头,全盘接受了下来,丝毫没有觉得扶苏此言有任何嘲讽的成分。
其实在郭进心中,自己能够出现在战场上,已经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了。
而且在攻城最紧张的时候,他虽然想过要逃,却最后都没有付诸实现——当然,其中也有买通城门令的行动失败了的原因。
这就足以说明他本人在此战中的劳苦功高了。
故而在郭进看来,扶苏所言,的确是十分诚恳,哪里又会有丝毫的不适呢。
进一步将扶苏引为知己之后,郭进干脆敞开了话匣子,从自己在赵国被人处处针对开始,说到了在军中被赵括等人的连番排挤,大有向扶苏倒苦水,甚至是告状的意思。
盯着逐渐没了热气的饭食,扶苏面对郭进的热情,感觉有些不耐。
虽然并不介意通过给郭进请功之举,来给赵国朝堂上添添乱,但并不意味着扶苏就愿意与郭进多做交流。
对于身边总是充满了樗里偲、甘罗这样才干之士的扶苏而言,说鄙视或许有些重了,但他的确对郭进没有任何好感。
然而郭进却对扶苏三句话只搭半句的态度并不介意。
要知道在赵国中,像扶苏这般有贤名的,别说跟郭进搭话了,基本上是对他视而不见的。
真是苦了孩子了。
扶苏面上未露分毫,可他右手食指不时敲击桌面的动作,还是被一旁的梅子酒捕捉到了。
这与嬴政几乎如出一辙的表达不耐烦的动作,令梅子酒忍俊不禁。
“公子,饭菜凉了,我再去热一热吧。”
扶苏敲击桌面的动作骤然一停,笑着道:“劳烦梅姨了。”
心中默默给她伸了个大拇指。
以郭进的脸皮,终于也察觉出了梅子酒的言下之意,总算决定起身告辞了。
暗自松了口气,扶苏同样将郭进送出了门外。
不多不少,正好离门五步。
与方才送龙阳君之时,毫厘不差。
第二七零章 彭城军议
不出所料的是,楚军防守彭城的意志的确并不如何坚定。
而出乎预料的点在于,楚军这意志未免也太过松散了。
毕竟是北境重城,即便是装装样子也好吧?
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扶苏一时不敢相信,如此一座名城,便轻易地不战而降了。
嬴显已经将城中关节部位全部把控住了,所以并不虞是诈降。
与樗里偲等人一同进城之后,扶苏左看右看,一副观光的样子。
这让甘罗有些纳闷,轻声道:“公子是怀疑城中有诈?”
“没有,我就是看看。”
可不得好好看看呢。
彭城诶。
这里就是项羽以三万精兵,大破刘邦五十六万大军的地方。
公元前205年,趁着项羽帅主力赴齐平叛之际,刘邦联合各地对项羽分封不满的诸侯,以为义帝复仇的口号,集结起五十六万诸侯联军,进攻当时的楚都彭城。
本在齐地平叛的项羽面对腹背受敌,且根据地尽失的险恶局面,令诸将继续攻齐,自己只以三万精锐千里奔袭回师。
项羽首先于鲁暇丘击破樊哙等军后,继续往肖县闪击。
驻扎在肖县东南的刘邦军面对拂晓而至的项羽军的突然袭击,因为指挥系统
此战将刘邦本已大半天下入袋的局面一战给打到了解放前,连老婆都给俘虏了。
彭城之战后,天下诸侯纷纷背汉而降楚,刘邦只以十余骑逃回了荥阳,然后命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
若非项羽不知为何没有选择乘胜追击,反而重新回师向东,又有萧何依靠关中大本营源源不断地给屡战屡败的刘邦运粮送人,楚汉之争或许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当然,这番感慨自是不能说给甘罗听。
刘邦这会儿不知道流窜到哪儿当贼寇去了,项羽更是个小娃娃,如今看来,未来还有没有楚汉之争都两说。
在甘罗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扶苏晃晃悠悠地进了城,自然还是驻扎到了城守府中。
“传我将令,请都尉以上将官一个时辰后至城守府军议,不得延误。”
既然都已经拿下彭城,且试探出赵、魏方面都是何人掌的密令——其实赵括和龙阳君两人的身份都并不令人吃惊,那也该是时候按着说好的,将联军接下来的进军方略摊牌讲一讲了。
还未到一个时辰,连行礼都还没整理完毕,扶苏就得到消息,除了少数几位有城防要务的将官以外,所有人都已经齐聚到了议事厅。
看来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嘛。
与樗里偲相视而笑之后,扶苏先行走出。
“见过公子。”
“见过公子。”
随着扶苏的出现,场间众人无论是站是坐,俱都起身相迎,比之前在大梁的军议之时显然都诚恳了许多。
看来,留城之战的胜利,为扶苏增添了不少印象分。
正如项燕所说的那样,要想获得士卒与将官的信任,唯一的途径就是战绩。
相当于踩着名将项燕肩膀,以少数兵力出奇策致胜的公子扶苏,已经以超过他本人预想的程度获得了将士们的尊崇。
点头示意之后,扶苏坐到了上首,然后请各位重新坐下,稍稍寒暄之后,扶苏开门见山,“彭城即下,我军战略已经达成,但伐楚之战还远未成功。
“想必各位都不愿枯守一隅,坐视旁路谋取战功。故而今日召集众将前来,共同商讨接下来的用兵方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所谓的旁路,除了指代与赵魏有直接竞争关系的齐国以外,对赵国将领而言,也有与国内诸将争锋的意思。
在以赵括、乐乘等将加入联军之后,赵王并未将李牧、庞煖等大将闲置下来,而是兵分两路,令两人各领大军,分别攻袭当日被义渠所裹挟,参与攻赵中的林胡和楼烦两国。
在一部分投靠了赵国,另一部分又投向昭国而举家迁徙到长城之内后,林胡已经名存实亡,在庞煖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已有了投降之意。
楼烦方面,同样因为李牧的存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楼烦驱逐到了更北的匈奴地界,分别为匈奴各部所吸收。
自春秋建国以来已屹立在中原北境数百年的楼烦国,就此消散在茫茫草原之上。
虽是北方不过是对戎狄作战,但毕竟有着灭国的功业,赵括等年轻将领自然也不甘被前辈们落后太多。
赵国将领对功业十分渴望,并不意味着魏人就会稍有懈怠。
相比于赵国能够凭借对北方戎狄作战来扩张势力,身居中原腹地的魏国茫然四顾,却发现四面的邻居都是自己惹不起的。
北边的赵国号称西昭之下战力第一,当然是惹不起的存在。
西边的昭国就更不必提了,两国在三家分晋之后就一直是此消彼长的格局,魏国落到如今的境地,大部分都是拜这个老邻居所赐。
东边的齐国虽然是新君继位,但凭借在伐燕之中的表现,齐军已经被视为能够与赵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强军了。
而且因为远离大昭,又没有在与对楚国的战争中消耗太多,各国恍然间才发觉,齐国竟不知何时拥有了不弱的军力。
割土于楚,本被视为齐王的懦弱表现,然而事到如今,原本割让的土地早已被齐王建凭借此次列国伐楚而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归,一来一去之间,齐国竟是没有花费多少,就平白将燕国几乎整个吞入腹中,国力大胜。
对外连战告捷扩土千里,对内除去权相整顿吏治,齐王建在国中的地位从原本因为接连的远征失败而降到冰点的威望,一时间提升到了极高的地位。
赵、魏、齐三国的新君,竟都是令国中振奋的局面。
相对而言,继位最久,年龄却最小的齐王建反而是最令人期待的。
于是四面看了一圈,若不能在此次伐楚之战中趁机攫取足够的利益,伐楚之事一国,魏国接下来的局面几乎就是当日韩国的重现。
因此相比于只是渴望战功的赵国将领,魏国将领更是有着为国家生存而战的心思,对于伐楚的热情更为高涨。
自然而然,当扶苏让所有人“畅所欲言”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代表两军的两位。
魏国的龙阳君,还有赵国的赵括。
原本以为不过是扶苏的托词,如今看着情况,却真的有让大家畅所欲言的意思,这令赵括稍有吃惊。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不知道扶苏究竟是何等打算,但既然要说,那赵括说就罢了。
“此战可胜,齐王的帮助不可忽视。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括以为,我军也当东向,一方面将楚国北境清扫干净,一方面也可以帮助齐王方面。”
此言一出,赵国方面自然都点头称是,魏国方面却不同意了。
话音刚落,龙阳君便出言反对,“诸位不要忘了,伐楚之战的目的是在于为楚王正位。如今项燕新败,楚国北疆防守薄弱,正是兵临寿春的大好时机,怎能引兵东顾,白白错失良机呢?”
扶苏与樗里偲又对视而笑,心道果然如此。
因为隔了个魏国在,得到的土地也不过是飞地而已,而且赵国扩张的重点一直是在东边和北边,因此对灭楚的兴趣并不太大。
赵国之所以要参与伐楚,瓜分楚国土地人口只是一个方面,更多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孤立,以及更重要的是,不能让齐魏,尤其是齐国在此战中获利太多。
对于昭国的获利,则是他们想拦也拦不住的,所幸就不去想了。
在被狼追的时候,你如果跑不过狼,就跑过其他同伴就好。
而魏国自然是要在此战中狠狠从楚国咬下一口肉才行,如果能够趁势将楚国平灭,即便让昭齐分去了大头,魏国至少也能喝上肉汤。
而且一个四分五裂的楚国,也有利于魏国的生存,乃至于扩张。
除了对魏国有利之外,魏王个人对于此战的期待同样很高。
相比于御驾亲征大胜,又在北疆扩土逞威的赵王成,还有虽然年轻,却在外交和内政上都斩获颇丰的齐王建,年纪最大却继位最晚的魏王敞却似乎并无任何建树可言。
安邑之战大败可以说与他无关,但三国和谈后割去的大片国土,却都要算在他的头上了,虽然这同样是有信陵君一定要兵出轵关的原因。
而在国中支柱信陵君魏无忌转封山阳之后,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摆在台面上的分裂,更让魏国本已风雨飘摇的局势更为恶劣。
虽已有严令,但国中富户与边民的逃亡,已经让魏敞头疼不已。
士子纷纷离开原本被视为文璀之地的大梁,更让魏王敞压力骤增。众所周知,战国时代便是人才的时代。
失去了士人的支持,魏国更是雪上加霜。
因此无论是为了个人威望考虑,还是对魏国未来局势的考量,魏王敞,以及龙阳君在内的所有魏将都急需在伐楚中争得最大的利益。
而还有什么,能够比顺势灭楚,能给魏国带来更大利益的呢?
若非单凭魏军难以攻陷势必集结了楚国最强防守力量的寿春,龙阳君甚至已经通过魏王的密令,率领剩余的魏军脱离联军而独自南下了。
反正联军的既定战略已经完成,龙阳君也不认为昭王会在这样一个昭楚对峙的关键节点因为自己的脱离联军就对自己如何。
各国联盟的意义对昭王政而言甚至比单纯的伐楚更为重要,这一点,精于外交的龙阳君虽然晚了些时日,终究还是看出了端倪。
那么该如何利用这个联盟,以及利用昭王政希望维持联盟的态度来为魏国谋利,就将是龙阳君在伐楚之战以后,要与魏王敞好好思量与考虑的了。
能够比他人更快上哪怕是半步搭上昭王政所领的快车,对于魏国,尤其是此时的魏国而言是难得的好机会。
两边都表明态度之后,互相争辩了许多。
龙阳君并未直接下场,与赵括就行军路线进行辩论的,则是当日曾以讽刺性话语指出项燕战略的龙懋。
“分兵攻楚,乃是战前就立的战略,如今强要与齐军合拢,非但对战局没有多少帮助,反而不利于大军展开,窃以为不应如此。”
两国私底下的盘算虽然各自心知肚明,然而毕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因此无论是龙懋还是赵括,都只能将辩论的重点放到战略战术上来。
“非也。”谈到战术话题,赵括从来还没怕过谁,“合则强,分则弱,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之所以要分兵,一是为了将楚军调度开,避免因为指挥系统的问题,让楚军钻了空子;二是为了避免后勤压力过重。
“但这两点,一个是因为项燕军的失败,让楚军失去了能够钻空子的机会,另一个则因为水道的成功打通,以及卫国的及时补充,使得后勤顺畅无阻。”
卫国使者卫逢同样在座,在赵括提到他之时,起身向各位作揖。
“此时合兵一处才是正当其时,两军合力,将楚国北方残余势力消灭,才是稳扎稳打的方式。
“相比于在大好形势下孤注一掷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到坚城之下,窃以为东进才是更好的获胜之法。”
强词夺理都能说得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不愧是赵括。
既然战略上说不过,龙懋很快换了思路,“此战目的本就是为了正楚王之位,倘若我军分明有如此良机却不南下,不是等于昭告天下此前所言都是虚言吗?”
本来就是虚言。
但是赵括自然不能这么说。
名正言顺,无论是对天下士民,还是对于迷信的底层士卒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赵括当然明白这一点。
“既然是为楚王正位,何必要兵临寿春呢?”
“这倒是奇了。”说话的是此前并未做声,只把自己当透明人的郭进,“不攻破寿春,怎么让熊横退位?”
任何一国新王登基,都会派出使者出使各国通报,其后各国又会回使以作承认,这是通行战国的不成文规矩。
即便是相互敌对的国家,一般而言也不会对承认此事作出反对。
然而因为列国并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又在武关会盟之后立刻以此为借口伐楚,因而在列国人口中,并不以楚王称呼熊横。
郭进的突然出口做捧哏,令赵括本身都吓了一跳,等了很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只需要让楚国上下都看出,熊横必须退位就是了。”
“赵将军的意思是,不直接攻打楚王直领的土地,而是攻打楚国各大族的领地,再借由他们来向熊横施压?”
出言道破的自然不是扶苏等人,此时还不到扶苏表态的时候。
说话的是卫逢,正是“巧合”地正好参与到此次彭城只会的卫国使者。
第二七一章 只有两人
从战略到名义,从地理到人文,赵、魏两方面的辩论围绕着东顾与南下几乎将方方面面论了个干净。
却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是自然的,两方最为关切的利益是截然相反的,能聊通顺才是有问题。
在两边达不成一致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仲裁者来进行最高裁决。
这个人选是现成的——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欣赏着的公子扶苏。
身为联军的最高统帅,至少在理论上,他对于出兵方向自然有着一言而决的权力。
然而扶苏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做出直接仲裁的意思,看起来对于两边越吵越上火的情形视而不见,毫无对其有可能影响联军团结的疑虑。
而且看同样位列坐席的扶苏三位智囊,樗里偲、李清、甘罗三人,也丝毫没有加入到讨论中的意思。
同样没有参与进两方辩论的龙阳君,有暇将四人的表情动作全部收入眼中,对此自然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扶苏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由来,只会有两个可能性。
要么,是扶苏果真如自己所说,希望通过两方的辩论,来规划联军未来的进军路线。
但这可能性很低。
扶苏谋定而后动的性格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到了事到临头才去想下一步该如何做。
而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扶苏,或者说昭国方面对于下一步的战略早已有了细致的规划,那么所谓的军议,不过只是扶苏作为试探与观察的方式而已。
后一个可能性,相对来说更为符合扶苏的性格习惯。
那么问题是,昭国对于未来的战略是有着怎样的规划呢?
将龙懋与赵括的辩论隔绝在心神之外,龙阳君开始跳出两方的打算,专心思考起昭国可能的战略。
要思考昭国的战略,除了面前不明动向的公子扶苏之外,有一个人是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当然是昭王政。
众所周知,昭王政灭楚之心从未淡过。
当年之所以同意华阳夫人的请求,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嬴政不希望灭楚的大功被当时大昭的实际掌控者丞相吕不韦夺取。
以当时吕不韦远超当日后胜的权势和能力,若给其再有灭楚大功,嬴政的地位必将岌岌可危,甚至连亲政都是奢望。
而在吕不韦倒台之后,大昭在做东出灭国的第一步盘算之时,嬴政首先考虑的,仍然是灭楚。
只是当时群臣都没有自信能够灭亡一个土地人口都远超大昭本土的万乘之国,尤其有上将军王翦的极力反对,这才让嬴政堪堪打消了直接灭楚的打算,转而灭韩。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极为正确的选择。
但经此两事之后,天下人也都明白了,灭楚,一直是昭王政的心病。
世人虽然明白昭王政当日阻止灭楚的原因,但事到如今,无论别人如何去想,昭王政自己总会拿自己与亚父吕不韦作比。
当日的吕不韦都有能力灭楚,那么今时今日所掌国力远胜亚父的昭王政,难道就做不到吗?
恐怕在他心中,何时能够灭楚,何时才是昭王政向自己证明,自己已经完全超越了吕不韦的阴影了吧。
心病还须心药医,嬴政心病的良药,自然就是灭楚。
那么扶苏如今的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难道是昭王政想要灭楚,但扶苏并不认同吗?
想来也有道理。
扶苏为何虽然不是太子,但却有着远超其他公子的地位和声望?
若说扶苏能力优秀,文武全才,仁义礼智信俱全,故而深得百姓爱戴,这龙阳君是承认的。
而且就这几日亲自观察来看,扶苏的“贤公子”之名,并非是昭国朝堂自家吹嘘起来的。
至于其人甚至有能力与大家尉缭子合著兵书一事,虽然或许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扶苏的“知兵”之能,在经过留城之战大胜项燕之后,恐怕无人会再有疑问。
但撇除这一切,扶苏在最初能够有机会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原因便在于四个字:子以母贵。
而华阳夫人的地位之所以高居后宫之首,原因就在于楚国。
只要楚国一日强盛不衰,华阳夫人就永远不用担心盛宠衰落。
那如果楚国被灭了呢?
公子扶苏还会有如今在昭国的地位吗?
华阳夫人还能在后宫中只手遮天吗?
恐怕应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想透”了这一点的龙阳君,此时看向公子扶苏的眼神,便多了一些不明的意味。
昭王政与自己继承人之间发生了问题,魏国该如何谋利?
历史早已证明,魏国要强盛,首要的事务就是“弱昭”。
两国此消彼长了多少次,这一点便被证明了多少次。
扶苏想要存楚,昭王政想要灭楚,那么这次的军议目的,显然就是要给扶苏自己的存楚行为提供解释。
那么,龙阳君便不能让他得逞。
无论出于扰乱昭国,还是灭楚以成全魏国,龙阳君都要打破扶苏的“如意算盘”才行。
“两位所说各有道理。”想到此节,龙阳君决定不让公子扶苏继续隔岸观火,先将其拉下水再说,“却不知公子以为,哪一方所说的更符合心意呢?”
这是要逼扶苏先行表态了。
因为龙阳君认为,至少公子扶苏是希望存楚的。
毕竟楚国一亡,他与华阳夫人的地位想必会受到影响。
在这一点上,龙阳君算是猜对了。
但他有一点猜错了。
那就是扶苏的确收到了咸阳的加急文书,但是其上所写的内容,却与他的猜测相去甚远。
龙阳君想逼迫扶苏表态,不是因为扶苏想要存楚
被认为有着“心病”的昭王政,根本就没打算以灭楚,作为证明。
龙阳君远远低估了未来始皇帝的心胸,和他的气魄。
嬴政的眼光,早已远远超出了吕不韦所为他编织的藩篱,又哪里再需要任何事情以证明呢?
他同样猜错了扶苏之所以要召开军议的目的。
“扶苏以为,的确应当与齐王合兵一处方是上策。”
扶苏言语一出,龙阳君便冷笑不已,这位大昭长公子,果真希望存楚,甚至不惜与昭王决裂,看来的确是自以为有恃无恐。
那么接下来应该是要分兵给自己南下,以作为敷衍昭王的目的了?
“但彭城不可不守,故而请龙阳君领兵三万,配合龙懋将军以固守彭城,不可有误。”
此话一出,原本的冷笑便凝结在了龙阳君的嘴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直到扶苏宣布军议结束,众将各自出门,龙阳君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辰,仍有些不敢置信。
扶苏居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给昭王政看了吗?
直到看到赵括的得意表情,龙阳君这才明白了扶苏召开军议的意图。
扶苏不是胆子大到了可以无视昭王的地步,而是昭王并未想要灭楚。
难怪赵括一直都未去请扶苏说话,想必他一早就得了扶苏的准确消息。
两人今日所做,不过都是做给他龙阳君看的把戏罢了,两人肯定早有联系,军议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军权彻底夺走而已。
当日,扶苏便是以同样的方式,联合他龙阳君去坑的赵人,如今被赵人伙同扶苏坑了回来,也算是自作孽了。
只是扶苏如此两面逢源的行为,让他想起了一个与扶苏同在昭国朝堂上的老狐狸。
——————
“晚间风大,甘相还是要注意身子。”
嬴政手中下棋未停,只命宫人为突然打了两个喷涕的甘茂披上外套。
谢过王上的体谅,甘茂看着被吃掉的“弩车”,撇了撇嘴角。
明知晚间风大,为何一定要在凉亭里下棋。
况且跟昭王政下棋,简直是一种折磨。
两人所下的,并非是扶苏改为十九道纵横的围棋,而是他的另一项“发明”——象棋。
相比于每个棋子之间都关系平等的围棋,象棋的棋盘范围更小,杀伐气更重,且每个棋子之间都有与实际相符的差别。
故而象棋更被人认为是将相,与帝王之棋。
可实际上,虽然天赋不差,但因为没什么时间练习技艺,嬴政其实是个臭棋篓子。
然而没几人下得过这位昭王政的。
倒不是因为嬴政是昭王,故而没人敢下赢他,而是真的没人赢得了。
因为“落棋无悔”这句话在嬴政这里是讲不通的。
“既然是帝王之棋,那就该按帝王的行事准则来下。”嬴政为此振振有词,“哪有帝王不可以反悔的。”
甘茂辩才无碍,能将列国搅得天翻地覆,可面对摆明了不跟你讲道理的昭王政,也只能败下阵来。
反正能与王上下棋,本身就已经说明王上的器重,又不是非要下个输赢出来。
那点好胜心,甘茂早三十年就没了。
要不,哪里能轻易就自行从丞相的位子上下来。
换个对稍微恋栈权势不去,或者有些好胜心的,哪里会昭王政一提,自己就放弃权位的。
这只是心态问题,与年龄无关。
那位比甘茂还大些的御史大夫大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都半截迈进坟墓的人了,还总跟年轻人较劲。
换了是王绾当年在甘茂的位子,能指望他主动让贤?
别说是昭王暗示了,就是恳求,也未必能有用。
君不见,这一个月来,御史大夫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平日的公务中,都一反常态,作为丞相名义上的第一助手,反而屡屡与右相李斯多有龌龊。
“王上这一次,可是险些把相邦的腰给扭了。”
“相邦腰肢柔软,不算什么。”嬴政想了想,又把棋子放了回去,随意接了口。
能够如此随意编排一国相邦的人,昭国之中也就亭中这两位了。
甘茂此时所说的,自然是在不久前的朝堂议事中,李斯突然的转变态度了。
除了早已识破昭王动向的甘茂,包括扶苏、李斯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灭楚看作了昭王政心底的心病。
这话其实也不能说是错了。
如果早上十几年,甚至只是五年之前,那时若有今日的良机,估计谁也拦不住嬴政灭楚的意志。
那么,是什么变了呢?
甘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步妙棋又被昭王以“帝王规矩”悔掉,连撇嘴的动作都省了,他此时所想的,却并不是棋局,而是那个变化。
“公子此次大破项燕,王上可曾有料想过?”
“不曾。”嬴政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根本没想过扶苏能赢,甚至他都没想过扶苏能撑多久。
这本就是台面上的算计,即便扶苏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嬴政没想要瞒。
无论扶苏胜败,其实对战局的影响都很有限,对于战略上的方向,更是没有丝毫影响。
“是啊,老夫也不曾。”甘茂语气中的叹息意味令嬴政稍有疑惑,“就像老夫就从未想过,公子竟似是早已将视线从楚国一隅之地挪开了。亏老夫在公子上次使楚之时,还曾有过提醒。如今想来,公子虽然面上佩服,实则心底恐怕在嘲笑老夫的鼠目寸光了。”
对于甘茂与扶苏的谈话,嬴政自然一清二楚。
不用刻意去了解,宫中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嬴政只要想过问,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瞒过他。
虽然不愿承认,但嬴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态变化其实与扶苏也有些许关系。
身为父亲的,总不能比自己的儿子眼光胸襟更小吧?
“改革军政,推行新法,公子所为,真令人大开眼界。”
话是没错,可这一直在孤面前称赞,是否有些刻意了?
“甘相想说什么,但可直抒胸臆,不必搞那些弯弯绕。”
被昭王一语点破,甘茂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流露,这位王上虽然从不刻意探究人心底,但毕竟天赋卓然,甘茂早已习惯了被看穿。
何况,这本就没什么好瞒的。
“老夫是在想,王上是否可以考虑立太子,以正国本了?”
即便是嬴政,在甘茂提起此事之时也不由地怔愣了片刻。
按理说,扶苏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有那个胆量将甘茂拉入自己的阵营的。
别说是曾位极人臣,如今也同样为嬴政所器重的甘茂,就连他跟御史大夫之间的“默契”,都只停留在默契阶段,就连这点默契,都要遮遮掩掩。
更何况,就嬴政自己知道的,扶苏甚至与甘茂一直并未有过私交。
为何不是一向对扶苏关爱有加的上将军,也不是将扶苏已经视为嬴氏未来保障的宗正嬴白,反而是关系只停留在“公事”上的甘茂,来对自己提出此事。
甘茂自然对王上手上那片刻停顿的意味一目了然,笑着道:“甘茂此生识人无数,但让老夫真正觉得看不透的,只有两人。
“一位便是王上,另一位,却是扶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