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六章 一举两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犟老头。
尉缭子的死犟脾气已经是人所周知的了,此时不少人都在等着尉缭继续硬挺下去。
一些不怀好意的,甚至还在等尉缭自行出糗。
不过,让他们失望了。
在王上问过之后,尉缭子竟是很干脆地拱手答道:“没有了。”
然后,便很是洒脱地重新走回了队列中,双手拢袖,面容平静。
无论是等着看笑话的,还是默默为他捏一把汗的人,此时都有些诧异,这还是那个脾气死犟的老头吗?
扶苏自然是后者。不过此时并不是询问的好时候,只能等到退朝之后再找机会问上一问。
既然国尉都已经转变了立场,那么伐魏的战略在朝堂就失去了所有的支持,伐赵一事便如此定了。
此后便是国尉府与上将军商议具体出兵事宜,倒是不用在朝会上继续深谈了。
毕竟朝会只是一个捋清战略部署的地方,而不是处理具体事务的。
接下来的议题是关于外交的。
因为方才白起提及了匈奴对于赵国攻略的影响,外交方面第一个提到的,也受其影响转到了匈奴身上。
典客令嬴启出列奏对:“日前,匈奴来使请求议和。典客署认为此事按律应由边关将领自行裁夺,故而置之不理。如今看来,匈奴事务或许与攻赵战略有关,故而请王上定夺。”
嬴启原本的目标,当然是王绾升任右相之后给他留下的御史大夫一职。
然而由于一些原因——扶苏与李斯的反对——熊启去朝之后,王上并没有重新设立的打算。
而宗正之位在老族长嬴白还未有离职打算的情况下,也同样不是嬴启能够企及的。
于是从蜀中立下战功得以重回中枢之后,嬴启便只能暂居典客令之职。
虽然典客令也同样位列九卿之一,典客署更是掌管了外交的重要部门,然而实际上,典客令这个职位是有点尴尬的。
原因就是甘茂这个人的存在。
身为外相,甘茂自然有权管理大昭的对外事务。这也是为何典客令一职,长久以来在大昭都是空置的,一般典客署的事务都是交由典客中丞来维持的。
而典客署的管辖范围其实也并不大,大国之间的博弈他们自然是参与不了的,而边境小国之间的摩擦又往往会交由当地的驻军长官负责。
于是典客署就沦为了大型驿馆的存在,往往只能负责暂时接待一下外国来使,实际上的权力是很小的。
这当然也是扶苏对于嬴启建议胡亥继任蜀中郡守一职的反击。
如今看来,还是卓有成效的。
而典客署对待匈奴使者的行为,让扶苏有些啼笑皆非。
对匈奴来使如此慢待,甚至觉得连让典客署处理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举动,或许只有大昭才能这份底气。
但看大殿之上众人的表情,似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如果不是方才白起提到了匈奴的影响,恐怕匈奴来使还是不会被在朝会上提起。
“那就议吧。”王上点头首肯,然后问道:“司马靳打到哪儿了?”
闻听王上垂询,负责统领全国兵力的国尉尉缭子自然出列回答:“回王上,日前司马将军曾有战报,说是已经接近匈奴王庭。”
这一下,包括扶苏在内的众将才开始有了惊奇。
没想到啊,司马靳这随便一打,还真给他打到匈奴腹心了。
难怪匈奴这么着急着要来求和了。
以冒顿现在岌岌可危的态势,要真的再被司马靳把王庭给端了,就等于彻底失去了能够凝结各部族人心的最后一个象征物。
那再想要一统匈奴各部,无疑就是痴心妄想了。
即便再有可能,也要多耗费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
要知道,建立这个王庭,可也耗费了头曼数十年的光阴。
人心的凝聚,本就是一个漫长的历程,一代人的时间已经算是很快了。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要不要再加把劲,直接把王庭给他端了?
如此一来,未来数十年的时间,中原都不必将视线转向草原,担心那里突然传来数十万铁骑的震耳蹄声。
“已经入冬,草原气候太过恶劣,此时再要进军,难度实在太大,不如适可而止。”
有人因为气候原因建议接受求和,放弃攻破王庭的可能。
但这种有灭自己威风之嫌的论点,在大昭朝堂显然不是主流。
“何谓适可而止?此时正是一鼓作气直捣匈奴王庭的好时机。方才前将军不也说过,赵国有可能在危机之时勾连匈奴外族为祸华夏吗?”
宜将剩勇追穷寇,才是大昭军人的作风。
这两种说法,就是当前大殿上两派所持有的观点。
“白起,你怎么看?”
既然是白起提及的话题,王上自然是先要问询他的意见。
“臣也认为,此时强要攻占王庭,并非是最佳之选。”
出乎预料的是,一向是主战派先锋人物的白起却似乎并不赞同攻占王庭的激进举动。
“一个,就是如同之前羌瘣将军所言的那样,草原上的苦寒,是中原人难以想象的。如今不过是十月,草原就已经滴水成冰,若是战事拖延到十一甚至十二月,到时候的草原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呆得住的。
“第二,匈奴王庭并非如同咸阳城这般固定不动的。匈奴是游牧民族,其王庭也会随着四季迁移。故而司马靳虽说已经离王庭很近,但他究竟离得多远,其实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坚持要打,那么势必会将时间拖延到草原最冷的时节,到时大雪封路,远征军便危险了。
“其三,赵人在难以抵抗之时勾结匈奴,可能性很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冒顿会愿意南下。
“冒顿此时更应该做的,并非是挑起与大昭的战事,而是应该压制其余不忠于己的部族,让单于这一头衔实至名归。若是贸然与我国开战,冒顿所要经受的风险太大,然而获胜之后所能得到的东西又太少。”
白起一番剖析,令众位将军纷纷低头沉思。
的确,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自然是好,但是考虑到成本与收益,显然此时匈奴的状态已经不足以威胁到大昭将来的伐赵战略。
那么当次之时见好就收,不但可以免除远征的劳苦,同时也不满足了战略需求,一举两得。
第四三七章 海边的少年
海风习习,吹散了少年的一头长发。
用力收拢住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以发箍箍成马尾的形状在脑后,项籍拿起了被他插在沙滩上的短剑。
不同于北方的腊九寒冬,南海上仍然还如初夏一般温暖。
光脚踩在有些发烫的沙滩上,项籍身穿一套素色短衫,胸口处敞开,任由汗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海边的少年执剑起舞了片刻,突又停住,将剑身立起,持到面前凝视。
铁剑质地精良,打磨得极为光滑的剑身如同镜面,将少年的面容映照得清晰可见。
“为何突然停了,你在想什么?”
手握木枝的叔父项梁走上前来,面带不悦。
兄长不在,他这个做叔父的就要肩负起教育项籍的重任,怎能任由他浪费时日。
不等项梁的木枝落在身上,项籍转头回答:“我不要学剑法。”
看到项籍小脸上淌下的汗水,项梁忍了忍,终于压制着涌上的怒意问道:“刚才休息过,是又累了吗?”
“不,是学剑无用。”
“此剑法乃是我项家绝学,你父亲凭借此纵横天下,怎能说无用!”
项梁气得狠了,抬起树枝狠狠抽打在项籍的背上,将少年的身躯抽打得就是一颤。
可项籍虽然年幼,却也继承了其父的倔强,小脸虽已疼得皱在了一起,然而眼神仍是紧紧盯着项梁的方向,丝毫没有动。
“那父亲如今在哪儿呢?”
“你!”原本已经有些心软的项梁闻听此言更是气得嘴唇哆嗦,“你今日不要吃饭了,去灵堂前跪着吧!”
说完这一句,项梁将手中充作戒尺的枯枝掷在地上,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只留下少年项籍仍保持着方才的站姿,盯着叔父蹒跚的背影,眼中神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夜,项梁按照医士的吩咐为自己的伤腿换好伤药,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想起一日都没有进食的侄儿,心下到底有些软了。
想来在灵位前跪了这么久,这小子也该知道错了。
将冷饭放到锅中,添了把柴重新加热,项梁走向了灵堂。
叔侄两人所在的海岛并不大,灵堂也只是一间叔侄二人亲手搭建的茅草屋而已。
推开简陋的房门,背对着门口的少年跪姿挺拔,似乎正看着两个灵牌发呆。
看到项籍跪得挺拔,项梁稍觉满意。
果然是我项家的种。
粗糙的香桌上只点着几点熏香,几缕香火之后,放置着一左一右两块牌位,上面分别写着项燕与项荣的名字。
在项燕为贼人谋刺之后,本就在留城之战中身负重伤的项荣得知消息后箭疮复发,也随之去了。
于是这个世界上,项梁就只剩了项籍这么一个血脉亲人了。
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其教导成人。
“你可知错了?”
项梁不知觉间放缓了语气,没了白日间那般凶神恶煞。
然而,项籍似乎并不领情,“籍无错!”
伴随着这声掷地有声的范康生,项籍的肚子却不争气地交换了起来,让他脸庞通红。
幸亏叔父站在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
看着倔强的侄儿,项梁叹了口气,“那你说说,为何不愿意学剑?”
“剑术无用,战场之上就算杀得了十人,百人,如父亲那般无敌于世,又有何用?”
项籍伸手指着面前的牌位,不自觉带上了哭腔,“还不是马革裹尸,死后甚至连个牌位都不能放在故土!”
项梁看着牌位上的名字,眼眶也不禁微红。
是啊,为国而死的项氏,死后竟连牌位都要立在远离故土的荒岛之上。
楚国投降之后,受到打击最沉重的当然要数屈氏,因为是“逆贼”一党,屈氏全族都被流放到了岭南。
其次,就是项氏一族了。
虽然没有直接被大昭点名流放,但在留城一战遭受了耻辱性实利的项氏被楚国定性为了战败最主要的责任。
原本若是项燕仍在,当然不至于此。
但在项燕身死,本该作为继承人的项荣也随之身死之后,项家失去了家族的顶梁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项家封地是除了三大族之外最丰饶的。
那么在失去了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又被冠上了战败罪责的项氏,或明或暗,遭受到了楚国各族的侵蚀。
莫说同为楚人,总会留一点余地。
同类相残,从来都最为血腥。
若是黄歇仍在,项氏虽然也会遭受损伤,但当然不至于让为国现身的项氏蒙受这等冤屈。
然而黄歇的死,成为了对项氏的“清算”最肆无忌惮的理由。
项氏失去了世代繁衍的土地,一半胁迫,一半也是自发性地逃离了故土,与屈氏结伴南下。
就在南下之时,被自己守卫的国家弃如敝履而心丧若死的项梁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自称张良的人用项籍劝服了他,最后的项氏嫡系血脉不能在那样一个地方成长。
受张良的邀请,他们乘坐海贼的海船,来到了这个海贼的基地附近。
或许是知道他们不愿意与海贼同住,张良甚至体贴得让海贼首领沧海君派人在这个离海贼基地岛屿数十里之外的小岛上为他们搭建了可以住人的茅屋,每五天还会派人送来补给。
定了定有些失神的心灵,项梁握紧双拳,恢复了过来,“但若不学剑法,你要如何为你的父亲和大父报仇?”
“学剑就能报仇吗?”不过十岁的项籍咬着牙恨声道:“杀死大父与父亲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大昭。难道我手握三尺锋锐,就能向大昭报仇吗?”
没想到年幼的侄儿竟能说出这番道理,项梁有些惊喜,觉得不能将其视作一般贪玩怕累的孩童了,“那你要学什么?要学文吗?”
话音刚落,项梁就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
虽说项籍或许比寻常孩童早熟,但就让他自己决定也太过不可能了。
然而早已等着叔父这么问的项籍立刻就回道:“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第四三八章 时间会证明一切
冬天最适合的食物是什么。
答曰:火锅。
火锅中最美味的食物是什么。
答曰:涮羊肉。
没有辣椒的遗憾自然还是有的,但以茱萸作为不错的替代品之后,羊肉本身的鲜美也完全足以弥补稍有的缺憾了。
鲜嫩的羊羔肉稍经拒绝,口腔内立刻被浓郁的汤汁和鲜香灌满,让人差点忍不住把舌头咬掉。
混杂着一声满足的叹息,一口又一口羊肉就这么消失在了扶苏,当然还有魏无月的嘴里。
“肉没了,快下快下!”
一边吃着嘴里的肉,魏无月一边瞪大眼睛,要求扶苏继续添肉进去。
“这不还有这么多呢!”又捞了一筷子夹到魏无月的碗里,扶苏无奈笑道,“再说了,你还吃得下吗?”
“吃得下!吃得下!你尽管下!”魏无月三两口扒拉完扶苏给她夹的肉,张牙舞爪。
“行行行,给你下。”
拗不过她的扶苏只得重又掀开桌旁小鼎的鼎盖,从中取出被大厨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添了进去。
看着锅子重新被羊肉塞满,魏无月双眼笑成了月牙,紧紧盯着沸腾的汤水,一点都不眨。
扶苏起身笑着揉了揉魏无月的脑袋,“你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魏无月头也不回,“去吧~”
小吃货,吃起好吃的连男人都不要了。
倒是一早就结束了“战斗”的赵灵儿闻言起身,接过了侍女捧上的外裳为扶苏套上,“还下着雪呢,去哪儿?”
房门突然从外打开,寒风夹杂着雪花吹了进来,将赵灵儿吹得眼睛微眯。
高进见状赶紧连连抱歉,转身关上了门,“太子,车马已经备好了。”
“嗯。”扶苏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向赵灵儿解释道:“匈奴使节还在典客署待着,我去看看。”
既然朝会上已经决定了要与匈奴和谈,扶苏就想着先去摸摸匈奴的底线,也好开价。
虽然与匈奴的和谈未必会交由他来做,更大的可能是由甘茂,或者干脆由典客署自行决定。
毕竟在大昭朝堂看来,与匈奴的和谈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维持住匈奴不倒向赵国即可。
但在扶苏看来,这次的和谈说小可小,但说大,也可以很大。
毕竟这应当是未来的中原王朝第一次与草原民族签订正式合约,这一次合约很有可能为未来的外交策略定下基调。
知道未来的匈奴一定会成为中原威胁的扶苏,怎能不上心呢?
“典客署?”赵灵儿为扶苏穿好衣物,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配饰,“如今的典客令应当是那位提名公子亥继任蜀中郡守的嬴启吧。”
“不错,正是他。”
赵灵儿眼露厌恶,“与这等人打交道,良人要当心才是。”
因为帮助过胡亥,所以赵灵儿很自然地将这人归纳到了“小人”的范畴。
扶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堂堂太子,还能怕了他不成。灵儿不必担忧。再说,这不是还有高进跟着呢。”
高进赶忙接道:“夫人放心,若是那小子有什么不妥的,我直接一箭射他个透心凉。”
赵灵儿闻言莞尔一笑,没有将高进的玩笑话当真,重为扶苏调整好腰间玉佩的位置后,为扶苏披上了一件带帽的披风,将他送出了房门。
冷风重又灌了进来,扶苏转身制止了赵灵儿跟出来,“天冷,还下雪路滑,你快进去吧,别跟出来了。”
赵灵儿“嗯”了一声,没有坚持,只嘱咐扶苏雪天小心。
扶苏自是连连应下。
府中自有家仆早起清扫,将道路上一晚的积雪都扫到路边,此时路上只积了薄薄一层,倒是不影响通行。
出了府以后的道路虽不比府中收拾得妥帖,却也没有大雪封路的担忧。
在大昭,各家自扫门前雪已经成为了习惯。
这并不是什么感慨人心不古的成语,而是律法的规定。
按照昭律,街道旁的住户要负责自家所覆盖的道路范围,分别负责自己门前的整洁。
如若发生阻碍道路通行的情况,负责范围内的家庭将会受到罚款的惩罚,情节严重,或者造成通行车辆人员损伤的,还要负责赔偿,乃至受到耐刑以上的刑罚。
典客署的位置是在城东,因为典客署的职责是负责为列国使节提供暂时的住所与膳食,而因为大昭的地理位置使然,使节往往都是从东边入城的。
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导致路上行人并不多,虽然道路通行情况良好,大多数居民还是选择了在这样的天气中窝在家里。
车马的速度并不快,扶苏在密闭的车厢中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随手翻看着身边摊开的书籍,意态甚为悠闲。
“太子为何突然对匈奴产生了兴趣?”问话的,是与扶苏同乘的蒙毅。
大过年的,扶苏给太子府众人都放了假,樗里偲、张苍等人自然都回了家。
唯独蒙毅还留在太子府中。
蒙骜、蒙武过世之后,蒙家便剩了蒙毅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蒙恬常年住在蓝天大营,只在过年的当天因为参加大朝会的缘故才短暂回府了一天,第二日便重又赶了回去。
就连能陪他做点爱做的事情的妹子,都因为要给王上寻仙跑去了齐国。
于是与其让蒙毅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府中,扶苏干脆就把他留在了太子府。
蒙毅的问题大概是朝中很多人都有所疑惑的。
甚至还有人将其视作扶苏对于嬴启的不满还没有消退的证据,认为扶苏连一点给嬴启翻盘的机会都不给。
这倒真的是误会他了。
扶苏虽然偶尔的确心眼有点小,但毕竟嬴启并非真的投向了胡亥,该报复的也都已经报复了,真没必要揪着人不放。
没啥意义不说,还容易给人一种赶尽杀绝的感觉,得不偿失。
看蒙毅的表情,显然作为熟知扶苏人品的他,也觉得扶苏很可能有公报私仇的小心思。
对此,扶苏很是鄙视了一下蒙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
“但为国事而已。”
但从蒙毅抽搐的嘴角可以看出,他并未完全相信扶苏的说辞。
不过不要紧,时间会证明一切。
第四三九章 呼衍牙栾
看样子,嬴启似乎也并不相信,扶苏在新年的头一天就冒着风雪来访,仅仅是出于对匈奴使节的“好奇”。
不过既然太子来访了,总不能置之门外了去。
在典客中丞的引路下,扶苏第一次迈进了典客署的大门。
典客署的构造,其实与其他衙门并无明显不同。
唯一能算得上特色的,可能就是它的住宅区要比其他官署大上不少,而且所处的位置也并非是在内里,而是在一进门的地方。
进门左拐是办公地点,右拐便是供外国使节休息的住所,倒是十分方便了。
原以为典客署没什么存在感应该人烟稀少,不想进来一看却是门庭若市的场景。
新年第一天,百官按律是有一日的休沐的。
事实上,整个战国时代,“公务员”们就只有这么一天的正经假期。
虽说一般各署的首脑人物为了工作不出纰漏,往往都会选择留守,或者派副手留职,但为了士气考虑,若是没有太多事务,长官们一般都会让下属回家与家人团聚。
然而典客署中人来人往地,一点都看不出有过年的感觉,反而比往日还要繁忙。
“年节十分,往往是署里最忙碌的时节。”看出扶苏的疑惑,中丞宗庆主动解释道,“各国之间都会有例行的贺岁文书,使节往来也十分频繁,安排住宿与回礼,都是典客署要做的,因此比之往常还要繁忙一些。”
原来如此。
各国外交并非只是史书上所载的那般,纵横家们三言两语就算了。
真正的两国邦交,是一系列繁杂礼仪与交往的集合。
难怪有了外相甘茂做主导之后,还需要典客署这样一个机构来负责平日的邦交往来。
嬴启正在处理公务。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扶苏要来,嬴启的对面,还坐着一位看人。看装束,应当就是匈奴使节了。
果然,看到宗庆带人进门,嬴启起身迎了过来,“多日不见,太子别来无恙啊。”
“典客令客气了。”扶苏也笑着与对方见礼,“还未能有机会贺喜典客令重回中枢。”
两人虽然算不上熟人,不过在嬴启曾为咸阳令以及廷尉之时,互相还是有过几次照面的。
说起来,上一次两人见面,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廷尉署。
当时扶苏在廷尉署大牢见了韩非的最后一面。
此后,嬴启受了始皇的密令,被始皇找借口“贬”去了蜀中秘密造船并训练水军。
而在嬴启终于通过在伐楚之战中的优秀表现重回中枢时,扶苏又因为各种事务离开了咸阳。
不过虽然没有真正面对面,但两人之间没少有隔空的交手。
但只看两人此时互相的表现,就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没有什么花花肠子的呼衍牙栾也是这么想的。
“典客令大人不介绍一下这位好朋友吗?”
不同于语言能力不太行的中丞宗庆,嬴启却是对匈奴语颇为熟稔。
于是不需要翻译的存在,嬴启便明白了呼衍牙栾的意思。
“他在说什么?”
扶苏却没有嬴启这样的语言能力,面对叽里咕噜的匈奴语,面露茫然。
“回太子,匈奴使节想要让我为你们互相介绍一下。”
有些意思。
扶苏看了嬴启一眼,“你没有告诉他,我会来?”
“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就没有多言。”
“典客令果然是心细之人。”扶苏的夸奖也不知是否言不由衷,“那就劳烦典客令介绍一下吧。”
“唯。”
呼衍牙栾看着两个昭人互相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聊了半天都没有理自己的意思,不由有些烦闷。
已经在咸阳蹉跎了将近两个月时间的他却连昭王的面都没有能够见到,想到自己没能完成冒顿的命令,又想到自己部族的将来,呼衍牙栾心中自然是日益焦急。
今日难得见到了典客令嬴启,呼衍牙栾还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大昭官方的重视,但无论自己怎么问,嬴启都不愿意回答他到底什么时候给自己面君的机会。
在这时候来了个贵人——通过嬴启对对方的态度,呼衍牙栾虽然不认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人是谁,但也能知道对方身份不简单,嬴启又撇下了自己与别人交谈,让呼衍牙栾心中又是充满希望,又是充满了焦急。
故意晾一下对方,本就是一种外交策略。
此时看火候差不多大小,扶苏也已经到了,嬴启便不再继续吊着对方胃口,转而轻笑着用匈奴语对呼衍牙栾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大昭的扶苏太子。”
早已从嬴启的表现中猜出对方是贵人,呼衍牙栾却也没有能够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尊贵。
大昭太子,这可是名动天下的大贵人啊。
“可是那位在留城之战中,一战胜了四十万楚兵的扶苏太子?”
嬴启将这话翻译给了扶苏听,然后在对方的微笑中转头对呼衍牙栾道:“还能是哪位扶苏太子?”
本着对强者的崇拜,呼衍牙栾的态度变得更为恭谨了起来,“原来是扶苏太子当面,失敬了。”
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言辞,但从他尽力模仿中原礼节的动作中,可以看出对方的敬意,扶苏笑着扶起了对方,“不必多礼。”
见过礼之后,作为此间主人的嬴启自然为东,引了两人分别坐下。
在扶苏的坚持下,嬴启仍然坐到了主位上。
“太子若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请尽管问吧,我来翻译。”
能有九卿之一的典客令做翻译,这等手笔的确有些大。
不过既然此时只有嬴启能做得到,扶苏也就没有推辞,“如此,多谢典客令了。”
客气完一波之后,终于是进入了正题。
“首先我想问问,贵使与冒顿具体是什么关系?”没有急着问匈奴如今的情况,扶苏先想的是搞清对方与冒顿的直接关系,以此作为对对方言语的可靠性的判断。
呼衍牙栾听完了嬴启的翻译,连连点头,然后又是一串叽里咕噜。
这一波对话实在太长,让扶苏有些疑惑。
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远?
不会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吧?
第四四零章 好大的脾气
“他是冒顿异父异母的兄弟。”
呼衍牙栾口水不休地说了一大堆,结果到了嬴启这里,只翻译了这么一句。
这就完了?
扶苏有些傻眼,这家伙也太能省略了点。
还有,什么叫做异父异母的兄弟,还有这种兄弟类型的吗?
“刚才一大堆废话,都是他在吹嘘自己的血脉渊源,几乎说到了蚩尤时代,可以略过不提。”眼见扶苏疑惑不已,嬴启解释道:“至于异父异母的原因,是因为呼衍牙栾的母亲在嫁给头曼之前就生下了他。”
原来如此。
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莫说是在本就没有贞洁观念的草原上,就是如今的中原,对于女性的改嫁,也是非常支持的。
甚至在一些时期,如果适龄寡妇长时间没有改嫁,里正是会受到上级的批评的。
除了因为这个时代女性地位较日后明理学兴起之后更高,女性不但能够拥有自己的私人资产,而且很多女性能够选择从事商业等抛头露脸的事业,从比较功利角度看,在所有国家都极度缺乏人口的现在,任何一名适龄女性都是极为珍贵的。
但事实证明,扶苏还是低估了匈奴人的“伦理观”。
“除此之外,呼衍牙栾的父亲还是冒顿的叔叔,而且现在还在人世。”
这就有些厉害了。
果然不愧是绿色的草原呢。
看来是废话太多,所以嬴启只捡了最重要的点翻译了。
不过这个异父异母的兄弟的关系……真就有些让人头疼了。
说他们关系近吧,又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说是关系远吧,偏偏还真能算是兄弟,算是另一个角度的堂兄弟。
“能让冒顿在王庭有危机的时候派出做使者,他应该是冒顿不多的能够信赖之人了。”嬴启不知为何竟是主动为扶苏提及呼衍牙栾的底细,“我之前也令人做过试探,他的确是冒顿的近侍,关系颇为紧密,太子可以直接问。”
哟呵,这是想要冰释前嫌的意思吗?
难道自己拐着弯儿阻碍了嬴启晋升机会的事,对方并不清楚?
“太子不必多虑,都是为了国事而已。”
嘴上的话谁都会说,但就这样一句话,显然不能让扶苏完全信任。
不过对方说的也有道理,能让冒顿在危机时刻派出求和的人,至少也必须是深得冒顿信赖的。
既然如此,再做一点小的试探之后,就可以放心问了。
“对于反对他的族人,冒顿是怎么处置的?”
呼衍牙栾耐心的等待了扶苏与嬴启两人的长篇对话,如今面对扶苏的问题,想了片刻才回答道:“都是自家族人,虽然他们暂时没有表示恭顺,但冒顿单于还是以非常博爱的胸襟督促与等待他们幡然悔悟。”
也就是说,至少在冒顿的部落中,反对他的人并不多。
而对于其余部族的反抗,冒顿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否则无论是记忆中那个枭雄冒顿,还是草原上一贯的,对于叛徒的做法,都无法说明冒顿此时的容忍。
无非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或者冒顿实力不足而选择暂时忍让罢了。
“那对于头曼的阏与,还有她那个传闻中头曼有意令其取代冒顿地位的小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呼衍牙栾眼神闪烁,似乎在考虑扶苏这样的疑问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来此之前,对于大昭的这位继承者,呼衍牙栾自然是有过自己的调查的,也听说过他的仁德的名声。
呼衍牙栾知道,中原对于孝顺和伦理是十分看重的。
对于冒顿的弑父篡位,草原上自然并不以为是多么大的错误,而且就中原国家自己来说,也没少了弑父与篡位的历史。
但毕竟,中原人最喜欢做的,就是说一套自己做不到的道德标准,以此标榜自己的文明。
呼衍牙栾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但是作为此时需要求和的一方,呼衍牙栾当然不敢表露丝毫的不敬态度,对于扶苏的问题,也采用了较为模棱两可的回答。
“对于前阏与,单于并没有追究他在老单于面前多次故意重伤的错误,反而将其妥当地侍奉了起来,当作主母一般。只是因为老单于已经亡故,老阏与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王庭之中,故而才将其送回了原本的部族之中,并无任何慢待。
“至于小王子……”说到这里,呼衍牙栾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稍顿了一下,然后在偷眼看了一眼扶苏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毕竟是与单于出于相同的血脉,故而不忍心让小王子随着老阏与一起飘荡,便好生抚养在了王庭。”
不忍心让其随着母亲一起流浪,倒是忍心让他们母子分离。
这等说辞,就是欺瞒无知少女都没有任何作用,扶苏更是不会相信。
不过这等行为本就是人之常情,就是换了扶苏,也不可能把这样一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王位的弟弟放到敌人手中。
能保留对方一条性命,已经说明冒顿人性未泯了。
或者说,在目前的微妙局势下,冒顿不愿意冒着背负更多骂名的风险。
毕竟,弑父自立是一回事,迫害孤儿寡母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扶苏也不认为这个小王子能够平安活到成年。
或许在某一日,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孩子,就会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奇怪病症死去吧。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在扶苏的脑海中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他自然明白,此时并不是体现无聊的同情心的时候。
然后,扶苏终于打算问出他此来的第三个问题,也是他真正想问的第一个问题。
然而还没等扶苏向嬴启说到问题,却见一直只在默默回答问题,将话题的主导权都交给了扶苏的呼衍牙栾却突然又对嬴启说了一段话。
嬴启面色微动,似乎不太满意呼衍牙栾的无礼,声调稍微高了一点,好像是在驳斥对方。
呼衍牙栾面色微红,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
“他说了什么?”扶苏有些好奇,呼衍牙栾说了什么样的内容,能让嬴启如此生气。
嬴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然而在扶苏的接连催问下,还是如实翻译了出来。
“他问,太子可有资格代表王上,若是没有资格,还请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嚯,好大的脾气。
第四四一章 礼物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扶苏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对面,呼衍牙栾则是一幅略带羞愧,却仍然昂着头颅的样子。
至于嬴启,就完全是事不关己的神情,他只负责翻译而已,本身并没有参与进两人对话的意思。
不过他也多少有些好奇,面对对方的无礼言辞,扶苏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还是故作大度?
嬴启眼神微收,准备看好戏。
对这些来自草原的狼崽子表现得大度,可从来都不是好的策略。
没有让嬴启等得太久,扶苏便对着呼衍牙栾笑道:“你与冒顿有仇?”
看着扶苏的“和善”表情,呼衍牙栾还以为扶苏是想示好。
可在听了嬴启的翻译之后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太子为什么这么说?我对单于是很忠诚的。”
“他问太子为什么觉得他与冒顿有仇。”嬴启笑了笑,他似乎明白了扶苏的意思。
“司马靳是我的好朋友,嬴骐更是我的亲兄弟。”扶苏的笑容很快变冷,“要不要放过冒顿王庭,不过是我给前线递一句话的事罢了。”
从呼衍牙栾额上的汗珠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被唬住了。
这同样是文化差异的问题。
扶苏只是一个太子,按理来说是没有军权的。
何况别说扶苏只是司马靳的好朋友,哪怕他就是司马靳的老子,在朝中已经基本确认了要和谈的情况下,司马靳就是再虎,也不会违令出兵。
大昭的军队都是国家的,而不是各个部族分裂开的。
呼衍牙栾当然会以为司马靳所领的都是他自己的私军,可以由司马靳随意控制。
如此一来,扶苏的威胁就正中要害了。
而同时,扶苏很好地避开了一个呼衍牙栾无意间设下的陷阱。
他的问话很有问题。
“你能代表昭王吗?”
代表始皇帝?
当然不能。
始皇帝的意志至高无上,哪里有人可以代表的。
而且这还是在嬴启面前。
不谨慎说话,可是很容易上达天听的。
扶苏更不能以自己的“太子”身份来自比当日的冒顿,来让对方警醒。
冒顿做的事,可正是扶苏要极力避免始皇帝联想的——弑父。
那可是弑父弑君啊。
这边扶苏自比冒顿,用不了明天,恐怕就会给人扒了皮。
无论怎样,扶苏的威胁好似收到了效果。
呼衍牙栾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方才是在下一时情急,出口时乱了心智,还请太子大人不要介意。”
“告诉他,念在初犯,就暂时放过他这一次。”扶苏冷笑着道:“但后面的问题,他最好回答得让我满意。”
威胁的话说一次就是,讲得多了反而有反效果,扶苏不介意稍微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
果然,呼衍牙栾点头如捣蒜,连连赌咒发誓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三个问题,冒顿给月氏的礼物有多少?”
呼衍牙栾面露愤恨与耻辱。
毕竟,要劫掠成性的匈奴人向他国进贡,还是原本要仰赖匈奴鼻息的国家,这让呼衍牙栾在内的大部分即便是支持冒顿的匈奴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但难受归难受,扶苏问话,他又不能不回答。
“每年两万头牛羊,五千石粮食,一千匹骏马,三千匹丝绢,还有三百名美女。”
翻译完之后,嬴启与扶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少许的惊讶。
这是很丰厚的贡品了。
以匈奴的体量来说,足以被称为伤筋动骨了。
看来为了暂时平稳外部势力,冒顿是不惜血本。
不过这样巨量的贡品自然不会是立刻就到位的,呼衍牙栾说得也很明白,冒顿的确是在口头上答应了要支付给月氏贡品,但实际上采取了各种方式(借口)一直拖延着没有支付。
月氏人也是老实,之前就上过冒顿的恶当(之前在被头曼派去月氏做质子的冒顿就曾孤身出逃,还顺手偷了月氏王的名驹),如今却还傻傻的等冒顿能够遵守协议。
扶苏当然看得出来冒顿的企图。
无非是缓兵之计而已。
月氏被丰厚的礼物迷了眼,完全没有考虑过冒顿为何愿意许下这么夸张的礼物数。
这是因为从一开始,冒顿就根本没有打算过要支付。
只等到他将匈奴内部的反对势力一一肃平,接下来恐怕就是要对月氏开刀了。
恐怕到了冒顿举起屠刀的时候,月氏人还在傻傻等着所谓的礼物。
“听说冒顿还将自己的老婆和宝马也都送给了月氏王,作为和解的礼物?”
扶苏不怀好意地给呼衍牙栾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
“是的……”事已至此,呼衍牙栾也只能咬着牙承认了。
“那么,作为国力至少十倍于月氏的我国,又能收到多少代表着和平的礼物呢?”
扶苏的笑容重新又和善了起来,如同看待一位带着支票本的顾客。
看到呼衍牙栾脸上的错愕,扶苏忍着笑意让面目表情狰狞了起来,“难道说,冒顿根本就没有打算向我国进贡礼物?他是以为大昭不如月氏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扶苏接连的追问和威胁,让呼衍牙栾心神失守,连连道歉,只说自己回去之后会与单于好好商量,一定会让大昭满意的。
然而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扶苏满意。
“这样吧,也不用来回商量这么麻烦了。”扶苏摆摆手,似乎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就比照着他送给月氏的礼物好了。”
呼衍牙栾想了想,大昭比月氏强大太多,威胁也更大了太多,要求与月氏同等的待遇当然并不过分,单于想来也会同意的,而且这比他们之前商议的底线还要高了许多。
于是呼衍牙栾面容稍缓,正准备一口应下,却听扶苏按着他重又说了起来。
从对方的表情中扶苏就知道,这远远不是匈奴的底线所在,他自然要再加一份,“但是我大昭国力比对月氏,何止强了百倍?那这礼物的数量……”
呼衍牙栾的脸都白了。
百倍?
那你干脆直接灭了匈奴吧。
第四四二章 礼尚往来
“当然,我也知道百倍的数量可能稍微过分了一点。”
扶苏“好心”地加了这一句。
哪里是“稍微过分”?呼衍牙栾欲哭无泪。
这已经是超级、超级过分了好嘛?
呼衍牙栾委屈不已,表情如同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孤苦妇孺,看得扶苏牙疼不已。
“这样吧,既然日后要做友好邻居,也就不好狮子大开口了。”扶苏微微一笑,做出了和蔼可亲的样子,“那就十倍好了,也不必讨价还价的了。”
十倍当然是比百倍要少了许多,但对匈奴而言,同样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担。
见呼衍牙栾面露难色,却又没有一口回绝,扶苏就知道,这个条件介于了冒顿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与他绝不能妥协的程度之间。
在派出使者之前,冒顿肯定会与呼衍牙栾做过深入交流,确定过可以接受的底线。
扶苏的话还没有说完。
“中原文化讲究礼尚往来。虽然匈奴入侵在前,我们只是防守反击,但毕竟日后要为近邻,若是匈奴肯进献礼物,我国自然也是会回礼的。”
所谓的“防守反击”自然是司马靳搞出来的借口罢了,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但形势比人强,扶苏说是防守反击,那便是防守反击了,呼衍牙栾甚至都没敢面露愤然。
而且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扶苏所说的“礼尚往来”所吸引了。
看样子,大昭竟是打算有所回礼了?
只希望千万别是个什么口头上的回礼了。
“匈奴盛产良马与皮毛,但缺乏粮食和布匹丝绸,我的意思,在两国签订合约之后,可以在边界上开通几处互惠互利的市集,也能方便两国交流。”
呼衍牙栾眼睛都红了,嘴唇颤抖着道:“若是贵国真的打算开通贸易集市,单于绝不会对礼物的数量有分毫不满!”
这一下,倒让扶苏有些诧异了。
他料想过匈奴会非常愿意开通外贸,并且会愿意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他没有想过呼衍牙栾的反应会这么大。
看样子,他甚至可以不需要与冒顿商量,就可以代替对方达成这一项交易。
历史上,中原不是没有与匈奴开通过互市。
当然,那是匈奴用刀剑与铁蹄,强行逼迫汉朝开放了边界,展开了互市。
汉朝当然不愿意开展互市。
当时的思想观念普遍认为,贸易不能带来财富。天下间的财富就那么多,交易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人们普遍对于商人没有好感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什么商人不讲信用,只崇尚利益。后半句没错,但前半句值得商榷。
商人应当是最希望大家都讲信用的人群了。
不讲信用,还怎么做生意?
说远了。
说回西汉的两国贸易。
汉朝是被逼着开放边境进行互市的,本身很不乐意。
体现在互市上,就是对边境的市集时而开启时而关闭。
具体来说,就是被打了就开启,过一段时间就关闭。
那匈奴肯定不愿意了。
你这不是玩儿呢?
我拎个刀过来你就骗我说咱俩好好的,我开通集市让你买东西。等我走了,你就把脸一撇,当签订的盟约都是废纸,说不互市就不互市了?
于是边境上的冲突就一直没停过。
其实在扶苏看来,这大可不必。
匈奴为什么在战胜汉朝之后威逼着对方想要开通互市?
因为他们的土地决定了生产食物太过困难,远不如采用耕种的中原物产丰富,而草原的气候决定了他们对酒水的依赖。
此外,对于盐的需求,更是决定了草原对于贸易的极大依赖。
因而对匈奴来说,掐断了边境贸易,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
而汉朝的官员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因而,以断绝贸易来作为反制匈奴的手段,经常会成为朝堂上的共识。
但事实上,这样看起来美好的反制手段从来没有事实上对匈奴造成真正的伤害,也没有达到过想象中的战略目标。
因为一来,边境贸易的获利是非常令人震惊的。
即便官方不允许开展贸易,但边境上的走私是从来都没有少过的,汉朝政府不赚这个钱,自有别人愿意赚。
各个世家大族为什么致力于解除盐铁官营,打出“不与民争利”的幌子。
要知道,百姓可从来没有机会能够参与进盐和铁,这两个金窟窿中去,而且盐铁官营,事实上对于百姓而言是颇为有利的,因为他们不必担心盐价的浮动。
而真正能够从盐铁私营中获得利益的,自然是世家大族。
同样地,对于边境上的走私活动,也是由世家大族占了大头。这也是为何,朝堂上总会有断绝贸易的呼声。
并非是真的没有人能够看清掐断贸易的毫无意义,之所以会如此,无非都是利益使然罢了。
匈奴当然是希望能够进行贸易的,如果中原不愿意,他们就会烧杀抢掠,逼迫中原展开贸易。
但不同于后世中原、草原的实力对比。
现如今,莫说是战力甲天下的大昭,就是被昭军欺负了数十年的赵国,军力也是胜于匈奴不止一筹的。
别看匈奴在边境上闹得凶,真打起来,中原各国还真都不带怕的。
此时的匈奴,可远不是后世能够在白登山围着刘邦签订城下之盟的那个,已经完成了统一的匈奴帝国。
在还远没有能够崛起的匈奴面前,他们想要展开边境贸易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可行方案,就只有每年秋收之际,冒着极大的风险,尝试从边境各国中抢掠一些物资。
这样的风险,其实是相互的。
边境居民承担的,是卫戍边境,以及财产、生命损失的风险。
作为劫掠一方的匈奴却也不是只有好处的。
他们所要承担的,自然就是劫掠失败,或者劫掠成功,但遭受损失远比获利更少,导致部落崩溃,甚至部族成员沦为其他部族的奴隶的风险。
由此说来,如果开放贸易,是不是就是双赢的大好局面呢?
却也不尽然。
第四四三章 点头与摇头
匈奴方面所要承担的,无非就是被汉化的风险。
落后文明为先进文明所侵蚀,然后同化,以至于整个种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实例比比皆是。
这本就是人们渴望更好的生活的一种必然趋势。
无论东西方,人们往往可以从历史长河中找到违反这一趋势的例证。
比如古罗马帝国为蛮族所灭亡。
但总体而言,人们向往更文明的生活的长久趋势是不会变的。
而中原王朝所要承担的风险,更多是内在的。
首先一点,就是道德层面的风险。
众所周知,重农抑商,是封建王朝一以贯之的态度。
即便是在商业高度发达的宋代,这一态度也未曾出现过丝毫动摇。
而在国家层面上推动贸易,显然是违背了这一道德准则的。
幸而战国时代对于商业的抑制虽然同样也有,但远没有后世儒家王朝那般深恶痛绝。
总体而言,对于商业活动的进行,整体的环境甚至是较为宽松的。
因此,才有了扶苏在此时向匈奴使节提出开放贸易的举措。
不过稍微出乎了他的预料,呼衍牙栾对此的迫切程度,远超了扶苏此前的预估。
甚至在这样的条件下,对方对于十倍于月氏的礼物,看起来竟然没有了抵触。
但其实仔细想想,呼衍牙栾的态度并非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草原民族对于贸易的渴望,自来是远高与中原的。
无论是他们所能提供的良驹、动物毛皮,还是奶酪之类的土特产,对于中原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
而中原出产的盐巴、粮食、丝织品,对于草原而言则是生活的必需品。
尤其是盐,以及日后的茶叶,对草原而言都是非常重要,但自身又无法生产的。
在后世,匈奴为了能够获得贸易的权利,甚至不惜与汉帝国展开全面战争,以此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惊人。
而此时,能够不通过战争,仅仅付出一些稍微多一些礼物就能取得,匈奴人哪里还会有拒绝的意思?
“不急,开通边贸并非一时之事,所需商议的东西还有很多。”呼衍牙栾的表现让扶苏有些奇怪,“这样,你可以先给冒顿透个气,两边先把和约签了,后面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呼衍牙栾也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急切了些,此时将激动之情稍稍压抑了下去,虽然表情仍显激动,但至少说话说得利索了些,“是是是,是在下太急切了些。我稍后便亲自回王庭,向单于禀明太子的好意。”
扶苏笑着又安抚了他几句,便推脱说是稍后有事,要先行告辞了。
安排了下属引着情绪还处在激动中的呼衍牙栾先去休息,嬴启主动将扶苏送出了门。
知道对方有话要说,扶苏就没有拒绝嬴启的殷勤。
果然,刚出官署大门,嬴启便开口问询道:“不知太子此举,仅是试探冒顿心意,还是真心要开通两国互市?”
居然真的说起外交上的事宜,而非预料中的,有关胡亥的事,这让扶苏有些好奇。
难道这位嬴启大人,真的将典客令作为自己职业生涯中重要的一环,而没有被冷藏的怨恨?
但既然对方没有主动提及,扶苏也没有硬赶着上的意思,只是就他的问题回答道:“只是一个初步意向,之后还要向王上奏禀,再考虑要不要开通互市。”
开通互市,除了能够建立起与匈奴的关系,断绝他们投向赵国的可能之外,其实扶苏还有其他的有趣设想。
但是面对嬴启,扶苏并没有打算向他摊牌。
嬴启点点头,对扶苏的说法未置可否。既然还未曾与王上说过,那就的确只是在试探了。
“可否多嘴问一句,太子为何要在此时提起互市呢?”问过不是王上的主意之后,嬴启便放心问得深入了一些,“若仅仅只是担心匈奴在明年伐赵之时倒向敌国,似乎并不需要走到互市这一步,一纸和约便足够了。”
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扶苏有些好笑地看了对方一眼,想了想笑道:“边境上为了防备北方来袭,每年花费的军资多达数千万钱。如果能够开通互市,这笔军费至少可以省下一半来。
“另外互市之后所产生的利润,也是极为可观的。更不用说,匈奴所产的马匹也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一举多得之下,何乐而不为呢?”
扶苏自然不可能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对方。
信不信任是一方面,真实的原因也的确说不明白。
扶苏总不至于对他说,因为我考虑到数十年后,匈奴将在冒顿的带领下成为能够对中原构成最大威胁的敌对势力,因此要在现在就从经济和文化的角度对匈奴进行控制,以及分裂?
就算真的这么说了,对方听不听得懂先不说。
十有**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吧?
不过此时所给出的三个理由也都不能算是错的。
虽然顶多算是附加好处,但也足够让嬴启稍感满意了。
虽然他明白,扶苏当然还有一些更为隐秘和私人的原因没有说出。
但毕竟两人的关系还远没有到可以掏心掏肺的地步,扶苏肯说到这一层,他就已经知足了。
等到两人走完这短短的,到马车前的一段路,眼看就要上车,扶苏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你就不打算与我说说,你与胡亥之间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吗?”
“太子果然问了。”
嬴启的笑容让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人,被一国储君惦记上了,真就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吗?
“太子放心,我与胡亥并无关系。”知道仅就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能让扶苏满意,嬴启顿了一顿又再添了一句,“至于为何要在当日奏对之时提名胡亥,我只能告诉太子,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
究竟是什么样的私人原因能够让足以凭借功劳位列九卿之一的嬴启向胡亥妥协?
又是怎么样的私人原因,是连扶苏的情报组织都调查不出来的?
扶苏重又看了一眼似乎心无芥蒂的嬴启,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忽又笑了。
摇了摇头,登上马车走了。
而在他身后,嬴启仍在回味这扶苏的点头与摇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第四四四章 小气的太子
“太子与典客令方才所说的,不全是真话吧。”
之前全程旁听了扶苏与嬴启对话的蒙毅上车之后,对着靠着车厢,正在闭目养神的扶苏问道。
“怎么不是?”扶苏眼睛并未睁开,只是挑了挑眉,嘴角翘起了弧度,“不过只是没有说完而已。”
蒙毅一脸的“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那典客令难道就这么相信了吗?”
“你都看得出有问题,嬴启怎么会看不出来?”
听出了扶苏话语中的调笑意味,蒙毅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觉得太子现在说话做事都越来越像甘相了?”
扶苏嘴角的弧度已经掩盖不住了,“是吗?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
“倒也不是……”看到扶苏的笑容,蒙毅放弃了与对方争论这个的心思,“那你没说完的部分是什么?不能告诉典客令的,总能告诉我吧?”
“当然能了。”扶苏终于睁开了双眼,“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等稍后樗里偲他们也在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讨论吧。省得到时候我还要再说一次。”
想了想也对,蒙毅便问起了别的事情,“那现在呢,是回府吗?”
扶苏点点头,“先行回府,然后带上无月她们,进宫向母亲与王上恭贺新年去。”
拜年的古礼早已有之,只是不像后世那样烦杂,如今只是亲朋好友之间走动走动而已,对礼物也没有明确要求。
当然,一般晚辈向长辈,下级向上司拜年的时候,还是会带上一份礼物的。
毕竟即便是在外人看来少有变通的昭人,在此时还是会有一些做人的俗礼在的。
蒙毅点点头,“那我就不陪你进宫了,等会儿去樗里偲家坐坐去。”
“那个懒鬼,好不容易放一天假,肯定在塌上睡着,你去他家里有什么意思?”
“就是要他躺在床上才有意思。”蒙毅笑得不怀好意,“等会儿叫上李信,一块儿去整樗里偲去。”
一想到到时候樗里偲死躺在床上被几个损友拖曳的样子,扶苏差点笑出声来,“行,等会儿我拜完年之后也去樗里偲家,咱们几个很久都没聚过了。对了,你想办法去把王离也给叫出来。”
自从当日出征之前喝过一次后,几个发小当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有机会都聚在一起了。
各自都有忙碌之事的现在,大概也只有年节的时间,能够有在一起聚一聚的机会,不抓住怎么行。
蒙毅面露难色,“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离那小子有多怕上将军,就算老将军没有说什么,他恐怕都不敢自己出门。”
说起这个,扶苏也犯了难。
你说说,无论是王翦还是王贲,那都是沙场宿将,气吞天下之辈。
为什么会有个王离这么怂包的后人。
作为另一个历史长河中,秦朝末年仅有的两位名将之一,王离与章邯的性格可谓天差地别。
敢偷了白起令牌偷跑的章邯,在扶苏面前虽然显得很是乖巧,而且为人很有道德感,但论起来,其人胆量绝不比旁人就小了。
可王离这人,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谨慎,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怂包。
王翦老将军并非暴虐之辈,王贲更是有儒将的风范,怎么也不会是随意打骂旁人的。
何况王离可是嫡子嫡孙,宠爱都来不及,为何会这么怕自己的爷爷,真让人费解。
没奈何,扶苏只能用上了自己与上将军的关系,“这样,你就与上将军说,是我请了王离过府一叙,有老将军首肯,王离应该就没什么顾忌了。”
“也只能这样了。”蒙毅叹了口气,“上将军还指望王离将来能接替王家呢,他行吗?”
都是一起玩大的发小,蒙毅一点没给王离掩盖的意思,批评起来毫不留情。
扶苏倒是要为王离开脱一下,“别这么说,王离毕竟是我们中年级最小的,说不定等过两年,他性格就能变了也不一定。”
“我看未必。”蒙毅嗤之以鼻,“章邯那小子比他还要小,怎么不见人家怂了?”
这话没错,章邯的年纪更小,但早早就在战场上获得了许多人的赞赏,甚至有传言说,章邯已经走进了王上的视野。
而章邯也已经为军中许多大佬认为是有天赋可以在白起之后成长为一代名将的青年将领了。
“额……”扶苏想了想,又另外找了个角度,“那或许是因为章邯一直在白起身边成长,自然会跟着锻炼了不少胆量。”
“那王离还一直以中书郎的身份在王上面前任职呢,怎么不见他学上几分霸气?”
这话说得,扶苏也找不到地方辩解了,只能摆摆手揭过了这个话题,“大过年的,不说这个。还有,这话,你别在王离跟前说。他本来就因为这事儿自卑,回头再给人气着。”
“我知道我知道,”蒙毅叹了口气,“我也是恨铁不成钢才在太子跟前多说两句。”
接着,两人又聊起了童年趣事,或者说糗事。
什么偷国尉家的良驹然后卖给马贩子,什么盗上将军家的兵符然后嫁祸给王离(好惨一人)。
一路聊着,车窗被人敲响了。
蒙毅打开车窗,只见窗外一张大脸贴了上来。
是侍卫统领高进。
“前面就到府门前了,请太子与冼马准备下车。”
不用蒙毅转告,扶苏已经听清了,“等下我下车回家,蒙毅你就不用下车了,让御手直接送你去王离府上,然后你们一起去樗里偲家,省得这雪天儿你们还要走路。”
蒙毅也没跟扶苏客气这个,毕竟太子府也不缺这么一辆车,“好嘞。”
此时,马车正好停在了门前。
扶苏顺着侍卫放在身前的台阶走下了马车,回头不忘跟蒙毅嘱咐:“车上的酒给我留点,别都喝完了!”
已经准备翻出扶苏珍藏美酒的蒙毅闻言“切”了一声,“太子恁是小气!”
扶苏大笑着拍了拍车厢,示意御手可以出发了。
第四四五章 冷笑话
新年的第一天,万物新生,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
一直给人过于阴沉感觉的咸阳宫也挂上了几分喜色。
难得的,往日里一向只以黑色为主色调的宫中也换了风格。
红色第一次战胜了黑色,成为了咸阳宫最瞩目的色彩。
似乎无论是在哪一国,乃至哪一朝代,中国人遇到喜庆的事情都是习惯以红色来代表心情,这一点,即便是在尚黑的大昭也是一样。
这一日,华阳宫中同样是张灯结彩的。
连带着,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同样是满脸红光,仿佛都是为灯笼映红了。
远远地,清荷便候在了花样宫外引颈以待。
一见到扶苏等人出现,清荷更为笑逐颜开,连蹦带跳地飞奔了过来,“太子、夫人来得赶巧儿了,刚刚后厨才传来消息,正要开膳了。”
从典客署出来时日头还没到中天,如今带着两个媳妇儿进宫时,扶苏倒是正赶上了华阳宫的午膳。
“儿子扶苏,前来给母亲贺岁了。祝母亲越来越年轻。”
带着两个妻子,扶苏笑眯眯地给同样一脸喜色的母亲贺岁道。
华阳夫人笑骂了一句,“哪有人越来越年轻的,你这张嘴,就永远都没个正经时候。”
魏无月上前接话道:“旁人自是不能的,可母亲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就数你会说话。”
华阳夫人一向喜爱魏无月,此时更是笑逐颜开地伸手招呼魏无月走上前来,将其抱在了怀里,好一番亲昵。
与魏无月亲昵之后,夫人又吩咐赵灵儿坐到了一旁,然后才仿佛刚看到儿子还站着,随意挥了挥手道:“你自去王上那里拜年吧,就让我们娘仨好好说说话。”
啥?
扶苏一时有些傻眼。
母亲这也太不厚道了些。
之所以先来华阳宫而不是直接去章台宫,本就是打着有母亲在一旁,与父王说起话来多少还有个伴的主意。
如今母亲突然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去,顿时心里就有些嘀咕。
“是不是父王之前说了什么?”
华阳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个多想的扭捏性子。那毕竟是你的父亲,又不是仇人。过年的时候与你单独说说话又不会吃了你,怕个什么?这点胆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得,现世报来得好快。
刚还与蒙毅嘲笑人家王离胆子小,怕自个儿的亲爷爷。
这会儿倒好,立刻就被自家母亲责备自己怕了自个儿的亲爹。
扶苏嘴角一瘪,无奈道:“唯,儿子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
华阳夫人摆摆手,一点没注意到扶苏面上如同就义一般的神情。
自从当日在章台宫面君,求始皇放过韩非之后,扶苏就再也没有与自己的父王单独谈过话了。
父子二人几次见面,不是在朝会上,就是当着许多的人面。
也不知是所有的父子到了一定阶段都开始变得没有话讲,还是只有帝王家是如此。
扶苏思索着等下见到始皇之后应该找什么话题。
是向他说起自己想要沟通西域,以及那个老和尚的事情,还是畅谈一下对攻赵的方略构思,亦或是就像今天早上说的,聊一聊开通与匈奴互市的事宜?
扶苏在这边想着事情,前方被华阳夫人派来,为扶苏引路的小宫女清荷放缓了脚步,以免走得太急,让扶苏跟不上。
发现速度慢了下来,扶苏抬头看去,却正好看到清荷走两步回头望一眼的身影。
猜出了对方是在照顾自己,扶苏笑了笑说道:“你就按正常速度走就是,我跟得上。”
“嗯。”清荷答应了一声,然后似是随意地问道:“太子在想些什么?”
话一出后,清荷却仿佛想到了什么,自责道:“太子定是在想家国大事了,小女子不该问的。”
“不是什么家国大事。”扶苏呵呵笑着,随口道:“不过是在想,等下见了父王应该说些什么。”
“太子口才这么好,也会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吗?”
望者清荷眨巴着的大眼睛,扶苏失笑道:“自然是有的。”
清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我也有时候不知道应该与阿父说些什么。”
看到扶苏的笑容,清荷摆摆手道,“啊,不是的,我不是说我与太子一样的。”
扶苏轻笑道:“你我并无多大区别。”
清荷的表情显然不信。
扶苏笑了笑,没有给她灌输什么不合时宜的思想,转而道:“至少在面对父亲时,我们与之对应的身份都是一样的。”
这个说法明显更容易被接受。
清荷笑得雀跃,仿佛为找到一处与太子的相似点而欢欣。
见她笑得畅快,扶苏的心绪也为之一清,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点轻松并没有能够维持太久。
因为华阳宫距离章台宫并不太远。
没有进入接待朝臣的正殿,扶苏一行绕过了前殿,直接往始皇帝所住的后殿去了。
愈发靠近,扶苏心中的沉重便愈是多上一层。
近乡情却?
这个根本与此时的情景毫不搭边的词蓦然闯入扶苏的脑海,让他自己都为之一愣。
然后便是无奈的笑。
“太子在笑什么?”
一声苍老又有些熟悉的嗓音从前方传来。
扶苏抬头看去,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矍铄老者。
当先领着众人躬身下拜,恭谨地行了一个后生礼,“见过宗正大人。”
能让大昭太子下拜行礼,甚至口称“大人”的人并不多,而眼前的老者就是其中最有资格的一位。
大昭王族的族长,宗正嬴白。
显然刚从始皇帝寝殿出来的嬴白一脸不苟言笑,挥手免去了众人的行礼,“太子还没有回答老夫,方才所笑为何啊?”
要怎么说?
刚从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冷笑话?
太子与宗正在王上寝殿之前,当着无数宫人的面进行对话。
这样足以被载入史册的瞬间,这么说的话,恐怕扶苏明天就真的成了个冷笑话。
那该怎么说?
快要见到老爹了,心情愉悦?
一般人见到严厉的(准确地说,是会下旨杀了你的)父亲时,会心情愉悦吗?
扶苏脑筋飞快转动,准备给自己找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第四四六章 变性的赵高
为我大昭百年基业而笑?
不了不了。
这样太刻意了,反而不容易让人相信。
“小子是想到了不久前读到的一件趣事,方才露出了笑容。”
“哦?是何事啊?”从宗正的面色上,扶苏看不来他是否真的信了自己的托词。
“正要说来与宗正大人同乐的。”
“愿闻其详。”
“不知宗正大人可有听说过子列子其人?”
“冲虚真人的大名,即便是孤陋寡闻如老夫,也是如雷贯耳的。”
“宗正大人博学多识,令人钦佩。”
两人就这么在通往后殿的回廊上聊了起来。
这处回廊正好是一个拱桥形状,嬴白站在拱桥的弧形顶端,扶苏站在拱桥底下。
两人说话之时,扶苏需要稍稍抬起头才能与对方说话,如同仰视。
而嬴白则是以俯视的姿态与扶苏对话。
然而身为堂堂太子爷,面对此情此景,扶苏却仿佛对此毫无所觉,依然执礼恭谨,言语如仪,“今日来时,在车中读《列子》,读到一则故事,说是杞国有一人,整日里忧愁不已。
“旁人问他之时,总是听他唉声叹气道,若有一日天塌下来,或是地陷下去,我等身处在这天地之中,如何还能有立锥之地?”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罢了。”
“宗正大人说得通透,确是庸人自扰。不过,杞人自然是个蠢材,其余聪明人等,却也未必不会做出这等事。”
听到了这里,嬴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老夫鲁钝不明,太子可能试言之?”
“如今父王正是春秋鼎盛,当图霸业之时,却有不知所谓之人开始担忧千秋之后,岂非与杞人无异?宗正以为,此事当不当一笑呢?”
“自然是当得。”嬴白如霜的胡须中间裂开了一道轻微的弧线。
随着唇角的变化,宗正嬴白一直占据着拱桥顶端的身子稍稍侧过了位置,似乎是给扶苏空出了缝隙,随后,嬴白向扶苏的方向伸出了右手,“太子请上来罢。”
看着嬴白伸出的手臂,扶苏同样笑了起来,依着嬴白的言语,一步一步走上了拱桥的最高处。
不远处,清荷看着扶苏逐渐升高的身形,直觉这一幕有些意味深长,却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
“前面,就是太子的目的地了。”嬴白所指的方向,似乎是章台后殿,却又似乎是在更远处,“从老夫这里过去不远,就到了。”
扶苏看着嬴白的意有所指,同样回了一句双关,“如此来说,宗正这里,扶苏就算是能过去了的?”
“早早便能过去了。”嬴白自然明白扶苏所说的“过去”是什么意思,此时说话便直白了些,“只是想要看看值不值当推这一把罢了。”
说罢,嬴白若有若无地在扶苏肩上轻推了一下,“太子可不要耽误了,快些去吧,王上别等得急了。”
王上等得急了,还不都是您老非要在这里听个什么杞国人的笑话?
跟着走上近前的清荷在心中腹诽了一阵,却到底有着聪明劲,没有在面上流露分毫。
然而从扶苏脸上,清荷觉出了他心中的痛快。
嬴白不留人了,扶苏便也躬身行礼告辞,稍稍轻快了脚步,向他的“目的地”快步走去。
而在后殿门前,又看到了一个熟人的扶苏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之前还让蒙毅特地去府上寻你了,不想却是让我先碰着了。”
这人自然就是被扶苏与蒙毅两个编排了半天的“胆小鬼”王离。
见着扶苏,王离自然同样笑开了花,“听说了,府上递了消息过来的。我还说等邓伦过来接了班便去寻太子你们吃酒的。只是听蒙毅说,太子应是早早进宫了,怎么这时分才过来。我还在想太子莫不是不来了。”
大年初一还在王上门前当值,王离的心态看着还挺好,完全没有997的不悦。
没有谈及与嬴白的“狭路相逢”,扶苏只说起了自己在华阳宫耽误了时间,“先去了华阳宫,也是许久未见,话多了一些,便多留了时辰。”
“太子确是在外久了些,也是难怪的。”
两人这边说着话,殿门却是从内自己开了。
门内走出一人,看了看不在岗位上的王离,然后又看到了一脸笑意的扶苏,眉头微动之后,收敛着神情,远远便弓着身子快步上前,态度极为谦卑。
“老奴赵高,见过太子。”
扶苏原本还是一脸看戏的态度想看看因为他而遭王上贬斥的赵高在见到自己时会是何等神情。
如今看到赵高居然如此卑躬屈膝,却着实吓了一跳。
这还是当日那个,在自己向始皇递上军报之时都敢跳出来横插一脚的赵高吗?
因为吃惊而一时怔愣,扶苏久久没有回礼,更没有让赵高直起身来。
于是赵高竟也屏息凝视,一点都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自行起身的意思。
而由于甘茂的“培训”,扶苏又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基础面部表情管理,即便心中惊涛骇浪,他的面上此时仍就是如同平湖一般毫无波澜。
于是在外人眼中,这就是一出少主教训恶奴的好戏了。
然而扶苏真的没有——至少目前没有教训赵高的意思。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眼前这人的主人,可不是谁都敢惹的。
“谒者令不必多礼。”缓过神来后,扶苏立刻将对方虚扶了起来,然后回了一礼“我前来向父王祝寿,若是方便的话,还请谒者令通传。”
赵高连连摇头,“王上早有吩咐,太子若来,可以直接进去,不必通禀的。还请太子随我来吧。”
嚯,这么好说话的吗?
扶苏真有一种想揭开对方面皮看一看的冲动。
这人不会是张苍假扮的吧?
然而一旁的王离却似乎半点没有惊讶。
于是趁着赵高转身引路的时候,扶苏悄声问王离道:“赵高这是变性了?”
王离冷笑一声,“被整得惨了呗。”
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扶苏相信,赵高绝对是听到了。
不由得为王离捏了一把汗,扶苏却不由有些好奇。
究竟是哪位大神,竟敢能整治赵高,还能整治得这么妥帖?
第四四七章 为父亲找一本书
“儿扶苏,见过我王,恭祝吾王新年安泰。”
在赵高的带领下,扶苏终是跨过了殿前的门槛,随即便向着不远处,那位此时正在书架前驻足的身影躬身下拜,口称祝词。
“来得正好。”始皇的声调一如既往的沉稳与厚重,只是言辞之间有些颇让扶苏惊喜的亲切,“孤找不着《申子》的后三篇了。你眼睛好,上前来为孤找找。”
“唯。”
扶苏自然随口答应下来,然后直起身体,快走两步到了始皇的身前。
始皇面前的书架上已经被动得稍显凌乱,显然在扶苏来之前,始皇已经找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只是扶苏有些好奇,为何始皇不让赵高,或者王离等人替他找,而一定要自己去找呢?
而且相比与此,扶苏更好奇,始皇要看《申子》,而且是后三篇,是为什么呢?
《申子》的原文在后世早已失散,但众所周知的是,申不害是法家三杰之中术治的代表。
区别与商鞅的法治与慎到的势治,申不害的变法,强调的是君王要以权术统御群臣,用以来巩固自己的政权,避免臣子的架空,以此来将自己的政治意图贯穿整个国家。
后世提起申不害,总以“术治”非是正理来对其进行批判。
而且韩国屡屡出现的“神操作”,也时常被视作韩国以术治国而造成的奇怪现象。
但因为穿越为大昭长公子,又是韩非学生的原因,扶苏得以有机会读到后世没有人有幸通读的《申子》全文。
然后他才发现,其实申不害一直为人所误解了。
就如同与他同为法家三杰,却被断章取义的“弱民”一策遭受了千百年骂名的商鞅一样。
术治的操作上,的确如同大多数人理解的那样,是一种对权势的操控,以此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因为对操控权势的厌恶,所以普通人,乃至官员们一听到“操权”二字,不需要再往下看,就已经给申不害打上了“小人”的标签。
这之后,无论申不害再说出何等的学说,也都会被认为是旁门左道。
但实际上,申不害并不鼓励官员们操弄权势。
准确地说,他非但不鼓励,而且极度厌恶大臣们玩弄权势。
他认为,玩弄权势会造成官场的倾轧和混乱,继而导致法纪败坏。
因此为了贯彻变法政策,君王首先需要做到的一点,就是要反制官员们玩弄权势的做法。
而作为反制,申不害在他所写的著作中,详细解释了权力是如何被扭曲利用的,并且告诉了君王应该如何应对臣子对权势的操控。
臣子操控君王其实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而申不害认为,这种利用对君王的操控来实现自己的权力的权臣,就是法度败坏,人心丧乱的根源。
而应对的方式,就是教导君王应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以及天然的地位优势逆转臣子的操控。
俗话说得好,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要想应对臣子的操控,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反过来操控臣子。
所以不难理解,为何从古至今的舆论就没有倾向于申不害的。
舆论的掌控者们毕竟都是《申子》中的假想敌。
哪有人喜欢被当成敌对的反面教材,被人挂起来攻击的。
扶苏一边找书一边琢磨,难道王上觉得有人在利用对他的操控或者影响,来玩弄权势?
将《尸子》放了回去,扶苏又拿起了手边的另一卷,发现是《韩非子》前篇,于是怀念地抚摸了一下,又轻放了回去。
至今,他仍依稀记得,第一次在韩非面前读《韩非子》之时,老师那嫌弃中带着欣慰的奇特表情。
而时至今日,扶苏都未能知晓,韩非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弟子的。
手上的触感没有停留太久,扶苏就将手伸到了在那之后的另一捆竹简。
《中庸》。
孔子的弟子,子思的著作。
有人甚至以这部书的名字,作为中华民族古典哲学智慧的象征。
书当然是好书,不过同样也不是扶苏要找的。
《尸子》的下一本是《韩非子》,再下一本却又成了《中庸》。
看起来似乎毫无规律可言。
但其实它们的排序并非是看心情随机摆放的,而是利用了一种普通人根本不理解的规律。
因此在古人的书架上找书,真的是一件很费心力的事情。
战国时代没有拼音,也没有千字文,可以用作排序的方法大体上只有天干地支的方法。
这是一种复杂到让人抓狂头疼的排序法。
扶苏曾经用过很长一段时间去熟悉和了解这个方法。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排序法就是反人类的。
别说是“外来户”的扶苏,就是本地人,比如始皇帝这样的,也同样在关键的时候找不着书。
而此时的书有多是竹简所制,又因为防潮的原因,时常会用布帛包裹起来,堆叠之时看不到书名,于是只能将其从包裹取出之后再细细辨认。
这就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找书的速度。
不过幸好的是始皇似乎也并不是如何着急的样子,只是自顾与扶苏岔开了书架的上下层,分别寻找,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如此过了许久,虽然书还没找到影子,但扶苏的心情却有了变化。
难得的,在始皇的身边,扶苏没有直接感受到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反而有了一种诡异的,让人陌生的感受。
这就好像……
扶苏搜刮着脑海,想举出一个合适的例子。
就好像在夏日的午后,与父亲一起光着膀子,流着汗,搭建一间树屋。
此时窗外的雪花还没有完全停下,扶苏与始皇帝两人也都身着千金华服,所随手翻阅的,也都是任何一卷都可以换来高楼广厦的珍本。
然而这两者的感受,却是如此的一致,以至于扶苏甚至有一段时间,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父亲,实则是手握天下之柄的雄主。
而仿佛身边的人,只是那个,想要年轻、眼神好的儿子为自己找寻一本想看的书。
第四四八章 最信任你的人
“你在留城,做得很不错。”
扶苏还在考虑始皇帝让他帮忙寻找《申子》的真意,不成想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赞赏?
正蹲在地上找书的扶苏寻声抬头看去,始皇的视线并未集中在他身上,而是在手中的书卷。
《申子·卷七》,也就是后三卷中的第一卷。
“还有两卷,接着找。”
“唯。”
扶苏应了一声,重又低下了头去。
这也是天干地支排序法另一个反人类的地方,同一部书不同分卷的天干地支是不同的,这也意味着它们不会被放到同一地点。
也因此,要找齐整部书十分费尽。
分卷较少的书还好一些,若是个话痨写的书,读者或许要把十天干和十二地支都找上一遍。
“所有人都在想,孤放你在留城,却派白起南下,是因为想用你换半个楚国。”
始皇的嗓音,在扶苏低头找书的时候重新响了起来。
扶苏的手上微不可查地停了片刻,但却没有抬头,看不到始皇是否有看着自己。
“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王上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只是闲聊,但扶苏仍是紧张了起来。
“是,我也这么想过。”
脑中很快过了很多个小剧场之后,扶苏还是想起了甘茂与张苍先后告诫过自己的“人子本分”,选择了实话实说。
毕竟王上不可能想不到扶苏的心思。
“想过?”听到扶苏的回答,始皇似乎颇为觉得有趣,“那是何时不这么想了?”
“因为王上选择了存楚,而没有选择直接灭楚。”
“为什么?存楚的决策可是在留城之战后制定的,那时候,还没有人能想到,你竟能以区区兵力胜过项燕的大兵压境。”
扶苏轻笑一声,终是又抬起了头来,“不是儿臣自夸,要用儿臣来换的话,父王至少也得换来整个楚国才算勉强够本。”
始皇帝如此精打细算的性子,又是师从大商吕不韦之人,不可能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始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扶苏久违的欣赏,“有此自信,才堪堪为我大昭太子。”
不等扶苏被幸福冲昏头脑,始皇接下来的一句将他重新拉回了地面,“不过仅是如此还是差了点意思。
“之前说没有人能想到你可以胜得过项燕,其实并不正确。”
扶苏有些疑惑,难道这个人是甘茂?
“孤就是那个,觉得你可以胜得过项燕的人。”看到扶苏呆滞下来的眼神,始皇的心情似乎更为开怀了,“整个大昭,或许只有孤才是那个唯一相信你能在留城获胜的人了。”
顿了顿,似乎在脑中过了一遍当日的想法,始皇轻笑了下,“不过你说得没错,若能拿来直接换整个大楚,倒还算是值当的了。”
就当这是在夸奖好了。
扶苏从开始的震惊中缓缓恢复了过来,看着始皇明显的调笑神色,一直因为思考而绷紧的嘴角也终于得以松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在始皇的心中,已经有了这样的重量。
“听说你与嬴白在飞廊上曾有过一番有趣的对话。”
扶苏刚放松了没有几秒神情重新又紧张了起来。
若是正经论起来,方才那番对话中的前半段内容虽然很是拍了拍王上的马屁,可在后半段,扶苏是透露了不少野心的。
任谁听了嬴白意有所指的“上来罢”,还有“你的目的地”之类的双关言语,怕是都会想到歪处去了。
或者其实并不能算是歪了的。
该如何回答?
打死不承认自然是下下策。
既然能当面说出来,那就说明,关于扶苏和嬴白的那番对话,王上其实并未太过介意。
此时遮遮掩掩,完全就是掩耳盗铃,反而显得心中有鬼,那么之前那么辛苦才给王上留下的好印象,恐怕一朝就要丧尽。
联想到今日王上的心情似乎不错,而且夸奖在前,似乎……
扶苏心下一横,似乎不是不可以赌一把。
或许王上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自己露出野心,以及与之相应的足够自信来。
“宗正大人稍稍考校了一下儿臣罢了。”扶苏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语气平淡得似乎只是在与父亲闲叙,而不是在与父王奏对。
“结果呢?”
“宗正大人应当是觉得儿臣还算勉强。”
“哼,你的确也就只能算得上勉强了。”始皇的口吻虽是在嘲笑,听在扶苏耳中却是不可多得的夸赞。
扶苏莞尔一笑,知道自己赌对了。
能让王上看在眼里,说一句“勉强”,这已经是极为罕见而珍贵的了。
“而且嬴白这个老头子,当真是烦人得很。”
王上在抱怨宗正为了要养幼有序之事上所展现出的惊人固执。
嬴白坚持认为如非逼不得已,幼子的抚养都应当交给父母,而不是跨辈抚养,因为无论古今中外,隔代亲的现象都屡见不鲜。
祖辈对孙儿的溺爱而导致的庸碌无用之辈比比皆是。
而作为王族中最应该做出表率的嬴政,却偏偏主动违背了这一原则,让以宗族为己任的宗正大人自然深为不满。
于是自去年始皇帝要去了嬴澍自行抚养以来,宗正大人隔三差五都会如约而至,在章台宫“陪着”始皇坐上一坐,再聊一聊。
始皇自然是不愿意耳边有个人整日吵吵着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是没奈何,宗正大人是备份奇高的宗族长辈,又是九卿重臣,于情于理,即便是贵为一国之主,始皇也不能总是避而不见。
哪怕是三次中托病两次,仅有的一次见面也是让人耳根不得清静。
扶苏笑着站起了身子,换到了最上层寻找。
看到扶苏的笑容,嬴政更是不满了,“还不都是因为你,嬴白才会如此,你怎么还有脸笑?”
扶苏一脸懵,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怎么也能怪到儿臣身上?”
难道是要怪我生下嬴澍?
“若不是嬴白看重于你,澍儿是否被溺爱成废物,他又如何会在乎?”
啊这……
扶苏脑子毕竟转得很快,自然明白了始皇的意思。
正因为嬴白看重扶苏,支持,或者说看好他继承王位,那么这样一来,作为扶苏嫡长子的嬴澍,当然就成了未来与扶苏身份相同的那个“长公子”。
一个废柴公子自然无所谓。
但是一个废柴长公子,乃至废柴太子,可就是国家的不幸了。
怪不得方才飞廊之上,嬴白会说“早早便能过去了”。
扶苏笑着挠了挠脑袋,“宗正大人错爱了,错爱了。”
笑过之后,扶苏继续将手伸向了接下来的一卷书。
幸运的是,这一次终于找对了。
《申子·卷八》。
第四四九章 三角贸易
接过扶苏递上的书卷,嬴政点了点头。
的确是倒数第二卷的《申子》。
“看过吗?”
知道王上问的是自己有没有看过这本书,扶苏稍稍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韩师稍稍带着看过了一些,却没有看全。”
“嗯,孤也没有看全。”随意地回了一句,始皇伸出手指点了点一旁的灯座。
不等扶苏反应过来,早已等候在一边的赵高便飞快将灯光调亮了。
论起狗腿功夫,十个扶苏绑在一块儿也比不过人家赵高的一根手指头。
等了会儿,嬴政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问道:“既然是韩非带着,为何没有看全?他不是半途而废之人。”
扶苏表情复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只从唇间隐约冒出来了四个字:“没来得及。”
只有四个字,父子之间方才的片刻温存仿佛就重归了冰冷。
父亲,也重新变回了父王。
掌握了生杀大权,少有仁慈的父王。
嬴政知道,扶苏当然也知道,韩非自然不是半途而废之人。他若是要做的事情,必然是要做到底的。
除非。
没来得及。
至于为何没有来得及。
就是父子两人之间裂痕的开端了。
扶苏膝盖微微发疼。
当日长跪章台宫前的刺痛感似乎又回来了。
扶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始皇似乎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气氛便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两人翻动书卷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在耳边回荡。
“找到了。”
扶苏直起了腰来,双手递上方才找到的书卷。
《申子·卷九》。
也是《申子》的最后一卷。
九是极数,申不害以此数作为自己著作的最后一卷,其中展露的抱负野心可见一斑。
接过扶苏递上的书卷,嬴政满意地将三卷书册放到一起,转身将其搁到了桌案上。
终于找齐了书册,扶苏决定道出此来除了贺新之外的另一个目的。
“启禀我王,儿臣此来除了贺岁之外,还有一事要请王上定夺。”
正摊开《申子》阅读的嬴政随意“嗯”了一声,“说吧。”
“唯。今日早间,儿臣去了典客署,与那匈奴使节见了个面。”
发现王上并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扶苏继续说了下去,“匈奴使节名为呼衍牙栾,乃是冒顿的堂兄弟。”扶苏隐去了那段复杂且没有必要提及的关系。
“根据他的描述,可见冒顿为了稳定国内局势,已经到了四面卑躬屈膝的地步,甚至对于月氏都有阿谀逢迎之嫌。因而儿臣以为,前将军的推测不错。我国若在近期与赵国开战,冒顿绝不会冒着被大昭视为威胁的风险协助赵国,但日后就不好说了。”
“为何日后不好说了?”
扶苏复述了一遍冒顿向月氏进献的礼单,其中数额对昭国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嬴政知道,这样的数额对于草原上的匈奴而言,可谓天价。
尤其是其中的丝织物和粮食。
“有所舍,必是求所得。冒顿肯付出如此代价,所求必然不会只是国内安稳而已。”
这是人之常理,嬴政看书的脑袋并没有抬起,只是轻“嗯”了一声,以示认可。
似乎是读书有得,嬴政提起一杆细毫以朱砂墨在竹简上写了几个字。
虽然很想知道始皇写了些什么心得笔记,这种王者的读书心得可是很难一观的,然而扶苏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失礼上前。
“月氏、林胡之类小国自然不可能是冒顿的目标,因而冒顿的野心,必然在于南下。”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放弃之前既定的和谈,先行灭了匈奴?”
“非也。匈奴游牧草原,并无定居之所,连在草原上找到他们都难,更枉论轻易消灭。而且如今匈奴虽然四分五裂,国势衰微,然而毕竟是国土不下于中原的大国,要想彻底覆灭,不亚于伐楚之战。
“甚至考虑到草原的特殊气候以及地理交通状况,对匈奴的攻伐恐怕要比灭楚更要危险,花费也更为不菲。
“因而,与其费事费力地将匈奴作为对手进行战争,倒不如转而使用更为聪明的方式对其展开控制。”
不知是看完了手中的书卷,还是为扶苏的言语吸引,始皇终于将视线抬了起来,“什么是更聪明的方式?”
“外贸互市。”
不用始皇垂询,扶苏便主动围绕这四个字展开了详细的讲解,“在我国方便控制的,有边城驻军所在的区域,可以定期地开放一些市集,允许匈奴人进入进行贸易。”
“这与你所说的控制有什么关系?”
毕竟有历史局限性,即便是雄才大略的始皇帝,对于经济战这一国家战略层面的大杀器仍不清楚。
“我王当知,匈奴每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南下劫掠,所为何来?”
“求生。”
没有说一些丝织物、粮食啊、蔬菜之类的表面内容,始皇直接点出了匈奴劫掠背后的内涵。
“不错,正是求生。”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没有人会愿意铤而走险,将自己的生命与一口食物划上等号。
“那如果有更好的方式,比如贸易来实现原本需要拼命才能换来的东西时,谁还会选择更加耗时耗力,甚至赌上性命的方式呢?”
“冒顿或许不会,大部族也或许看重贸易的利益而不选择劫掠,但小部族不同。”始皇卷起了竹简,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你可知,中原虽然将其统一称之为匈奴,但匈奴其实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
“有所耳闻。而且相比于中原国家,匈奴与其说是个国家,倒不如说是个松散的部族联盟,头曼虽然自立为单于,但实际上他草创的王庭其实并无法控制整个匈奴。”
“既然知道这个,那你就应该明白,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小部落在贸易中是无法获得足够利益的,甚至因为这种贸易的存在,在无法依附于大部落进行劫掠的情况下,小部落甚至会受到侵害。”
这倒的确是之前疏忽了的地方。
贸易当然是有利的。
但这只对于能够参与进去的势力而言。
对于被排挤的小部落,在劫掠中,大部落还需要依靠他们的人数,因而多少还能分到一点东西。
但如果草原与中原可以广泛地展开贸易,那么小部落过多的人数反而会成为一种负担。
在这样的贸易中,他们甚至连口汤都喝不到,会被大部落赶尽杀绝。
那么,因为无法靠近草原最丰饶的土地,而被迫广泛散布在两国边境上的小部落们,反而会成为最反对贸易进行的势力。
而现在的冒顿,是无法对这些小部落实现控制的。
“那么,就要想办法给这些小部落也分到一点利益。”
扶苏的脑中很快冒出了一个邪恶的主意,“对于这一点,我之前也曾有过设想。”
嘴角微笑,扶苏说出了那个浑身浸泡在鲜血中的词汇,“我将其称为,三角贸易。”
第四五零章 第一个角
资本家是一群最没有人性的家伙。
即便看起来最为温柔美丽的人,也是一样。
在巴蜀之地,清夫人的名号一直以来都是以“大善人”的形象出现的。
整个巴蜀的经济、粮食命脉都握在这位善人的手中。
正因为这位善人的存在,巴蜀的土人们才有机会吃上饱饭,而各族的族长,也能够因为出卖族人的劳动力,不用劳作,便能获得足够他们挥霍的金钱。
这样的清夫人怎么能不是善人?
简直是活菩萨。
虽然在巴蜀的矿洞之中不知道填满了多少各族土人的尸骨。
然而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会将这样的业障放到菩萨心肠的清夫人身上。
而清夫人构建的这种联通各层势力的商业模式一直以来都是巴蜀工商业能够持续发展的基础。
这样的基础让怀氏一跃成为巴蜀不让王侯的大家族,也让怀清这个名号响彻了整个天下。
然而接替了清夫人过半产业的怀瑾,此时却面临着这个基础土崩瓦解的困境。
当年清夫人之所以能够从土人部族中获取廉价劳动力来为自己的产业做工,除了因为土人部落需要她这样一个能够大量提供生活必须品的渠道之外,还靠了八个字。
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白了,就是绝对的垄断。
对巴蜀盐业、矿业、奴隶、丝绸,乃至于粮食产业的全面垄断,导致土人除了向怀氏低头做狗以外,别无选择。
不与怀氏相勾结,就意味着不足将会失去怀氏提供的一切便利。
不是没有心怀怨怼的土人部落对此表示愤怒,并进行了反抗。
然而事实最终证明,这样的反抗,是徒劳无功的。
绝对的垄断产生绝对的利润,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而这样的垄断,在大昭贯通巴蜀之后已经摇摇欲坠了。
“盐铁专营”的政策本质上就是将盐也与矿业的所有权收回国有,只向私人性质的商家开放有限且有偿的使用权。
而且在扶苏领先时代的法条束缚下,盐商根本无法凭借盐引获得超过太多的利润,因为可供百姓的选择太多了,贸易保护壁垒被破除的情况下,你的售价太高,人们自然会有别的选择。
因而贩盐的利润虽然仍然很高,但却远远没有以前的暴利了。
采矿业同样也是如此。
按照昭律的规定,铜铁等矿石开采出来之后必须要统一出售给国家。
而国家给的定价几乎是定死了的。
你敢跟始皇帝讨价还价试试?
至于奴隶产业,更是遭受了根本性的打击。
奴隶,一直是律法的灰色地带。
在昭、楚力量对比尚未失衡的时代,为了能够争取巴蜀的归心,昭国对于奴隶产业的存在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这样的情况在两国力量对比完全一边倒的现在,也同样不复存在了。
一纸“禁奴令”的到来,彻底让奴隶产业从灰色产业变成了黑色产业。
同样,禁奴令也是出自扶苏的手笔。
这样的律令并不完全是出自道德感,而是有着更为现实的意义。
国家的强大需要人口,而奴隶并不是“人口”。
奴隶不参与征兵,同样也不算人口数,国家从最重要的税收和征兵上,都无法从奴隶身上获取一丝一毫的利益。
因而奴隶产业实际上损害的,是国家利益。
那么在楚国已经不足为虑,昭国对巴蜀的掌控已经上升到足够地步的情况下,直接废止奴隶贸易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上面这些都是对怀氏产业的冲击。
然而仅止于此的话,怀瑾还不至于彻底陷入困境。
逼近虽然遭受了政策上的打击,但因为个人与扶苏的良好关系,怀瑾在新型产业上的转型还是很成功的。
比如她很是投资了多个建行,并且作为“股东”,承包了不少国家主导的大型工程。
而当地官府或多或少的倾向,虽然没有直接给她带来利益,却也让她在与其他商家的竞争中占得了不少先机。
真正让怀瑾陷入危机的,还是“垄断模式”被打破了。
而打破这种垄断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两位亲哥哥。
崽卖爷田不心疼。
在争夺产业的“战争”中败下阵来的两位怀氏兄弟互相一合计,觉得怀瑾有扶苏做靠山,他们在昭国显然是待不下去了。
于是以低廉的价格出卖祖宗家产套取现金以谋求别处发展就成了他们的另一个选择。
这样的行为自然遭到了怀氏族中所有人的反对。
怀氏能够做到掌控巴蜀,甚至与王侯无异,就是因为对巴蜀从上到下的严密控制。
如今怀氏兄弟这样做,等于是引狼入室,各路闻到了利益味道的资本都会纷涌而至,瓜分怀氏留下的鲜美蛋糕。
但族人的些许反对相比于真金白银来说,自然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怀氏兄弟就出售了大量的怀氏产业,造成怀氏的资产流失还是其次,更引入了许多原本想要进入巴蜀,却没有切入点的商业巨头们。
在这期间,怀瑾当然也有过尽力购回被抛售的资产的举动。
然而一来因为对盐业和矿业开采权的拍卖,以及对多家建行的投资,怀瑾的流动资产并不多,使得她的购买力并不强。
二来,怀氏兄弟之所以抛售产业,为的就是在彻底离开之前恶心一把怀瑾,自然很是警惕她的回购。
怀瑾拼尽全力,也只能回收很小一部分。
这对于被抛售资产的体量而言,这样的力度就只能是杯水车薪。
应当说,怀氏兄弟虽然愚蠢与傲慢,做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然而这一次,他们到底是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怀瑾的确是被恶心坏了。
直到这一天,一封来自咸阳的信,使已经郁闷了很长时间的怀瑾脸上,重新焕发了喜色。
因为主母的苦闷而一直小着心的贴身侍女见状,好奇地问道:“何事能让主子如此开怀?”
怀瑾妆容细致的脸上勾起了一道笑容,“三角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