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 学坏了
华灯初上,扰人清梦的雨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补了一天睡眠的张苍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腹中空空,张苍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下楼要了份吃食,被诱人香气勾引得食指大动,来不及端回楼上房间,就在一楼客厅找个了空座准备享用。
客馆早已被包圆了,因此本该人满为患的客厅中此时只有同样误了饭点的几人埋头祭着五脏庙,除了不时响起的餐具碰撞外,再无其他声响。
只是张苍还未开始享用,就听到楼上发出的传唤,“张御史,公子有请。”
看了看盘中正向自己搔首弄姿的美味,张苍叹息一声,只能起身离开。离去之时,他仿佛听到了盘中美餐的哭泣之声,张苍鼻头一酸,几乎潸然泪下。
原路从楼梯返回,与几位公子近侍擦身而过,张苍听着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姜氏”之类的话语,满心疑窦。
到了门口,侍卫统领高进含笑伸手让自己止步。
张苍知道这个长公子立的规矩,双手向身侧平举,等高进一旁的侍卫搜查完毕后,再次向两人点头示意,迈步走进了公子的房间。
公子住的当然是客舍中最好的房间,然而乡野之地毕竟比不得咸阳,再好的房间跟长公子府比也是粗陋不堪。
房中灯火通明,照得一丝阴影也无,只是气味难免就重了些。
公子正与一人谈话,从张苍的角度只能看到此人高耸的发髻,似乎是昭人式样,只是未有带冠。
张苍走近之后,两人停下了谈话向他看来,张苍赶紧下拜行礼,这才发现方才与公子说话之人也是之前使楚之时同行过的。
将军蒙恬之弟,深得大王与公子信任的蒙毅。
“坐吧。”
张苍再拜之后依言坐到一旁,公子依然是温文尔雅的语调,只是每次面对这位长公子,他都会有如临大敌的感觉,丝毫不敢放松。
蒙毅此时正在与公子聊的似乎是稷下学宫的习俗情状,张苍本就出身稷下学宫,故而对此不感兴趣,他此时的视线都被蒙毅身后之人吸引了。
此人双目微闭,似乎只是如同在自家门前一样随意站着,却给张苍一种极为不和谐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方才自己入内之时竟然对此人的存在丝毫没有注意,仿佛只有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之时,他才是存在的。
那人似是被张苍的视线所感,双眼蓦然睁开。
正在仔细端详的张苍被吓了一跳,赶忙低头装作喝酒。
片刻之后再次抬头,却发现那人还在定定地看着自己,张苍只好尴尬一笑,举起酒爵讪笑着示意。
那人脸上孰无笑意。
张苍被盯得浑身不适,只觉被利剑所指一般。直到这时,他才觉察到之前看到此人时那股强烈的不和谐感因何而来了。
此地虽是乡野客馆,但长公子当面,不是谁都可以感觉随意的。
若非是与公子熟识,就是其人有着强大的自信。自己也算是与公子熟识了,从未见过此人面孔,那么此人的自信是由何而来呢?
此时大概是蒙毅说了些什么有趣的话,公子二人哈哈大笑。然而张苍此时的注意力都被那两道视线所吸引,只觉得笑声仿佛隔了很远才传过来。
“张御史?”
张苍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转头看去原来是蒙毅。
“张御史认得姜崇?”
“不曾有幸……”张苍尴尬笑笑,突然回忆起方才有人说的“姜氏”之语,心中一亮,知道那人的出身了。
齐国姜氏,没落的王族。
而姜崇这个名字,对张苍而言也并不陌生,姜崇与海棠之间的故事,曾让情感丰富细腻的张苍大为感动。
此时再看去,原本令张苍心惊不已的锐利眼神之中明显可以看得到哀伤。
姜崇被张苍突然满怀同情的眼神盯得莫名其妙,不及多想就被上首扶苏的话语牵扯走了精力。
“齐王建此时封廉颇为安国君,意图如何?”
“亲政。”
“后胜。”
张苍与姜崇对视一眼,又听公子轻笑道:“你二人倒是所见略同。”
张苍所言的“亲政”,指的是田建的最终目标,而姜崇指的是他的直接目标,两者并不冲突。田建若想要顺利亲政,权臣后胜是他一定要扳倒的。
一如二十年前始皇嬴政亲政前一定要剿灭嫪毐时那样。
“这是好事,”说话的是蒙毅,“齐国忙于内斗,就不必担心其有余力支援楚国了。”
张苍并未吃惊,昭国要对楚国动手的意图天下早已尽知,只不知如何开始而已。
“话虽如此,但既然适逢其会,也可以想办法掺和一脚。”扶苏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张苍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主,闻言两眼放光,“那应该支持哪一方?”
后胜一直以来都是昭国“自己人”,出卖了不少重要情报,但张苍并不觉得昭国会对放弃这位吞金的“盟友”有多少不舍。
“先不急着论这个,你们认为田建与后胜之间,谁能胜出?”
“后胜。”三人这次异口同声。
其实扶苏自己也没想过田建能有多大的机会胜出,田建此时所面临的局势虽然不比始皇蕲年宫之时更为凶险,毕竟他的母后应该至少未对他动杀心。
但始皇当年却可以依赖根基深厚的嬴氏王族,也可以依赖昭**界的擎天柱蒙老将军,同样也可以指望文信侯在关键时刻为他稳定朝堂。
虽然始皇肯定不会承认,但有吕不韦帮助和没有吕不韦的帮助,对昭国和他而言,都不可同日而语。
上述三点依靠,田王建一个都没有。
齐国田氏原本就根基浅薄,在分裂(田文一系叛齐自立)之后更为孱弱,否则哪里会让身为外戚的后胜坐上丞相之位。
而齐国的将领在王族凋零之后就没有一位旗帜人物出现了。
田建此时要封君廉颇,就是想要统一军界支持的无奈之举。但此举能有多少作用,除了要看老将的本事,还要看后胜会不会给他足够的时间了。
若是两人正面冲突,在远征失败后王权扫地的田建此时唯一能够指望的胜机就在于君太后的支持。
“如果此时我提出大昭想与齐王联姻,如何?”扶苏突然问道。
“公子是想支持齐王了?”
扶苏摇摇头,笑得越发像甘茂了,“我不过只是一个公子,父王仍在,又怎能为王妹们安排联姻呢?”
蒙毅与张苍会心一笑。
公子学坏了。
第一六四章 造船与断桥
虽然已经过了半年,嬴启仍然无法适应蜀中的环境。
嬴启来时是秋冬之交,那时蜀中的温度十分适宜,算是不错的好日子。
接下来的冬季虽然湿冷,但多备火盆倒也可以顶得住。
然后冬天一过,伴随着高温而来的毒虫,就让嬴启渐生绝望。
不过是初春时分,毒辣的日晒便已经将几日前那场大雨带来的阴凉驱散了个干净。
大雨刚过,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蚊虫们就都活跃了起来,很是给嬴启这个外来者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受公子扶苏遇刺案的牵连,嬴启被昭王从咸阳驱逐贬谪来到蜀中郡做个边缘地区的郡守,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政治生涯就要在此画上句号了。
故而半年多来,虽然嬴启纵情于山水之间,少有在郡所露过面,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却被发配,换了谁都会对公务有所懈怠了,这位郡守大人不过是比旁人更多懈怠了些罢了。
而在蜀中郡即便有人对他的渎职行为有所不满,也只能闭上门来发两句牢骚,少有人真的敢向上面告发的。
嬴启毕竟出身王族,更曾位列九卿之一,即便是在卧虎藏龙的咸阳城中或许排不上号,但放在这个偏远地区,就算是被排挤出了中枢,也是不折不扣的大佬。
君不见,最早敢于告发嬴启的赵佗,不就被明升暗贬,打发去绵阳船厂做了个劳什子水军都尉了吗?
就那个十几年没受过重视的破烂船厂,能有个什么军让他都,还不就是那嬴启凭着朝中的势力,对赵佗借机报复吗?
而被告发的嬴启却仍安稳地坐在郡守位置上,不但对渎职行为毫无收敛,甚至将赵都尉一家都迁去了咸阳,这不就是以家人相威胁吗?
自那以后,看清了实力差距的蜀中郡上下,就再没有敢于对嬴郡守的行为提出异议之人了。
幸而郡守虽然我行我素,对郡务也不上心,但却不是个蛮横残暴之人,郡中事务在几位老人的操办下,也算进行得下去。
逐渐地,蜀中郡上下也都适应了没有郡守的日子。只要郡守大人不胡乱干涉,大家互不干扰,似乎也挺好的。
被视为玩乐郡守的嬴启此时却打扮得如同田埂老农,一身粗麻短袍,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庞上满是汗水,似乎真的刚从地里回来。
“郡守擦擦汗吧。”嬴启闻言并未转头,只伸手接过了汗巾挂在脖子上。
“大船差不多了,接下来多造小船,月底之前至少要再造三艘出来。”嬴启的双眼直盯着眼前还未成型的巨大战船,似乎是在对身边之人吩咐。
“唯。”
“赵都尉的水军训练得如何了?”
“基本的操练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着重训练各种战术配合,这需要在船上实操才行,陆上是训练不成的。”
回话之人,正是据说在告发嬴启之后被人报复,遭贬谪来做个“空头都尉”的赵佗。
在外人看来应是如同水火的二人如今看来却颇为融洽,嬴启听了赵佗的话连连点头,“如今战船已经有了,就让他们去上游找个地方好好练兵就是。”
两人正说话间,看到有监工突然大发雷霆,将正在劳作的一位船匠狠狠拖到地上,施以鞭打。
看起来年岁已高的船匠被抽打得哀嚎告饶不止,周围的船匠纷纷露出物伤其类的表情,却不敢停下手中活计,只是瑟瑟发抖。
“去问问出了何事。”嬴启皱眉不满道,“不是说了不得随意鞭打吗?”
有随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道:“是那船匠不听禁令,为少跑两步路,将造船时的碎屑随意倒进了水中。”
嬴启闻言更加不满,“偷倒碎屑为何要鞭,直接砍了挂起来就是。”
等到船匠尸首被挂在了杆上,嬴启心中仍然不安稳,“赵都尉,你这两日注意安排人巡查下游的渔网有没有破漏,有漏洞的及时更换。”
赵佗自然躬身领命,“此事干系重大,佗自当谨慎小心,郡守放心就是。”
嬴启知道赵佗做事细致,否则也不会选择他来与自己做戏,更将其拉入昭王的伐楚大计中,只是此事关系到自己重回中枢的希望,此时眼看就要顺利完成,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利用蜀中郡空闲多年的船厂秘密造船与练兵,这是昭王交予嬴启的重要任务。
昭王曾有暗示,若嬴启能够成功完成此事,就为他记一大功。
那么凭借此功,嬴启不但可以重回朝堂,甚至可以趁机加入伐楚之战,借此将自己在中枢的位置再往上挪一挪。
李斯的位置或许仍旧不可撼动,但不是还有个摇摇欲坠的左相之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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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夫人将赵灵儿因为怀孕而稍显粗胖的双手放在手心,慈爱问道:“这几日饮食如何?”
“回姑姑的话,吃得很好,近日来也不再吐了。”赵灵儿想了想,不好意思道:“就是特别爱吃酸的。”
姑姑,是古时对丈夫母亲的称谓,古时女子对丈夫的父母,分别称姑舅。
酸儿辣女的说法如今还未出现,故而华阳夫人也未对吃酸之事有多评价,只笑着道:“我怀扶苏之时,也常爱吃酸的。”
提起扶苏之时,赵灵儿表情明显一黯。
华阳夫人眼神何等毒辣,立刻安慰起媳妇来,“扶苏那是个闲不住的,也不知道多陪陪家人。等他这次归国,非要请大王禁他足不可。”
正满殿跑着追蒲公英玩的魏无月听到此处,也兴冲冲道:“好呀好呀!”
“你慢些跑,小心摔着!”自怀孕之后,赵灵儿不由自主就带入了母性的视角,将魏无月也当成了孩子似的。
魏无月不耐烦道:“晓得呢!”
没去管魏无月的疯玩,华阳夫人依然温柔地抚摸着赵灵儿的手,“云琭这些日子,似乎跑得越发勤快了。”
赵灵儿手指立刻一僵,抬头去看却见华阳夫人笑容仍然十分温暖,语调也与闲话家常并无不同,于是小意回道:“娘舅只是……只是关心灵儿的身子。”
“该当的,毕竟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该多关心才是。”
华阳夫人拍了拍赵灵儿的手,吩咐左右:“去跟长公子府说一声,就说两位夫人这几日就先在华阳宫住着了。”
没等赵灵儿多言,华阳夫人笑吟吟道:“我向大王请了个准,在你腹中孩子出世之前,就跟无月在宫里陪着我。”
赵灵儿茫然点头,心绪繁杂。
难道夫人都知道了?
第一六五章 齐王的试探
“蒙毅与张苍随我来,其余人留在原地。”
猜出了前方挡在路上之人是何来头,扶苏并未慌乱,轻笑着解除了护卫们如临大敌的结阵。
本想着在到了临淄之后再想法子接触的,没想到那人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迫切和果断……或者说冲动。
不过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对面领头之人看上去与扶苏年纪相仿,身着淡蓝儒袍,单人独骑突出阵型之外。见扶苏三人走近之后,同样挥手示意所有人停在原地,自己下马走上前来。
走过半场之后,扶苏便站在了原地等对方过来。
六年了,扶苏仍没法适应没有口袋的外裳,总觉得站定之时双手无处安放。
扶苏还未及开口,来人便笑着当先行礼,“在下田隽田启章,见过公子。”
“齐王的庶兄,如今最年轻的稷下先生。”蒙毅在扶苏身后轻声为他解释此人身份。
扶苏点头见礼,等着对方说出来意。
稷下先生,是指能够在稷下学宫拥有自己的讲坛的各家大才。能够在文风荟萃的稷下学宫设坛讲学传授子弟的,无不是饱学鸿儒。
田隽能够在如此年纪就成为稷下先生,若说没有齐王建在他身后的支持,扶苏是绝不会相信的。
但即使有田建的支持,田隽也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田建能够如此放心他来与自己私下接洽,也至少说明了田隽深受齐王信任。
田隽笑容恬淡,似乎此时是故友相见,而非原本敌对的双方私下会面,“我王在此地不远的听竹轩等候,请公子随我来。”
对方这般做派让扶苏有些不爽,“齐王或许还没有看清目下的局势。”扶苏看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毫不在乎地继续道:“请田先生转告齐王,扶苏此来只是为了迎接荀师入昭,无意插手贵国内政。”
这几乎是在明说自己不认为齐王有可能在与后胜的政争中胜出了。
扶苏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让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有些不知所措,面上的怒意之中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扶苏察觉到了。
于是他面上的笑容更盛,“若无他事,还请先生命军士让开。磁性行程太紧不宜耽搁,他日有暇再听先生慧语。”
田隽恍惚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人方才真的拒绝了一国之主的见面邀约。
扶苏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年轻人(扶苏总是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刚过二十)面上的各种情绪流转,一边说着要赶路,一边却两手拢袖丝毫不见着急神色。
田隽想过扶苏可能会如临大敌,可能会不敢置信,也可能会欣喜不已,就是没想过他竟然会果断拒绝,一时进退两难。
不过毕竟是最年轻的稷下先生,田隽并未愣神太久,看到扶苏脸上的戏谑神态,定了定神问道:“公子可是担忧后相……”
然而扶苏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我说了,并无兴趣插手贵国内政。”
为什么明明是同龄人,自己却总有一种面对后胜那等老狐狸时的压迫感?
田隽刚刚缓过来的心神,被扶苏一顿抢白之下又是差点失守。
张苍看着对面田隽脸上一阵青白,不知为何心有戚戚然:兄弟,我懂你的感受。
难道这位大昭长公子真的这么尊重齐国主权,不干涉他国内政?
我呸,田隽就是相信母猪会爬树也不会相信大昭君臣对齐国内政没兴趣,要真没有兴趣,黑冰台这些年来所花费的金钱难道是为了扶贫吗?
扶苏玩闹够了,终于说起了正事,“你带这么多人来,是唯恐后胜不知道齐王想要向大昭求助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
田隽心中一安,宽慰道:“公子请放心,此次跟随我主而来的,都是我田氏子弟,不渝有后胜耳目。”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着迷之自信。
扶苏几乎忍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就算你田氏真的都是忠心耿耿,但这么大批军士的调动,后胜只要不瞎就不可能不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田建好歹知道此事需要保密,没有真的跟个愣头青似的自己就跑过来见面,而是派了……另一个愣头青来。
虽然不知对方没有自己来见是否是因为那点有趣的自尊心,此举都给了扶苏一定的转圜余地,令他不会太过被动。
扶苏突然没了跟对方试探下去的耐心。
本来嘛,孩子就快出世的现在,扶苏只是单纯地想来迎接一下师公荀况入昭为新法背书,齐国政权之争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能得利最好,得不到也无所谓。后胜即便轻松胜过齐王建,也必定会立一个年幼的王,到时候后胜也同样需要昭国的支持。
对昭国而言,不过只是获利多少的问题。
“请转告齐王,”扶苏隐去了嘴角的微笑,语气终于变得严肃,“大行虽可不顾细谨,但于死生之际,还须做针上舞才是。”
这等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令田隽几乎忍不住要出口斥责,毕竟对方以一国公子身份教训齐王,实在是太过无礼。
“齐王肯来见我,说明了自身的果敢,的确是令扶苏刮目相看,”扶苏抬手止住了田隽欲要插嘴的**,“只是行事不该如此不密。
“大王若有所请,应在扶苏到达临淄之后再以邦交之礼宣入宫中即可。或是欲行密事,孤身而来也可。”
扶苏抬手指了指周围,“然而齐王却偏偏要如此行事,若非是太过自信以为可以瞒过后胜,便是欺扶苏年幼无知,想以此逼迫扶苏必须站在齐王一方了。”
早在齐军大张旗鼓出现在路中之时,扶苏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故而无论对方如何说,他都不可能真的去见齐王。
田隽眉头一挑,方才的慌乱与恼怒都如同冰雪消融。既然对方已经看了出来,他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都说公子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让人难忘。”
“田先生也令扶苏印象深刻。”
“既如此,就不耽误公子行程了。公子保重。”
“先生保重。”
第一六六章 魏国动向
“如何?”
“聪慧近妖。”
田隽知道大王此时问的是人,而不是事。
“哦?”田建闻言将手中的鸟食全部抛到地上引鸟雀争食,随后拍干净双手后指了指身边,让对方坐下,“仔细说说。”
“唯。”
田隽恭敬谢过送上软垫的韩貂寺,坐稳之后对上了田建探求的双目,构思了一下词句缓缓道:“其人应是自一开始就看穿了我方的意图,随后却并未点破,只与我虚与委蛇。
“此后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说辞,将一切点破。而且与他交谈……总有种面对一位经验见识都远在我之上的老者的感觉。”
说着,田隽伸出手掌横在自己脑袋上方画了画。
田建饶有趣味地摸了摸还未长出胡茬的下巴,“连启章都如此说,看来扶苏此人确有过人之处了。”
田隽点点头,又听齐王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扶苏还让我转告大王:‘大行虽可不顾细谨,但于死生之际,还须做针上舞才是。’”
“哼,这还用他来告诫寡人?”田建面色稍有不快,等田隽告罪之后却又突然面露喜色。
田隽还不明为何,却听韩老貂寺轻声贺道:“恭喜大王得一臂助。”
稍稍想了片刻,田隽这才明白了扶苏之言的深意,也不由面露笑意,“恭喜大王了。”
田隽想明白了,扶苏能够当着齐王心腹的面如此说,就是在通过田隽之口表达合作的意向。
笑过之后,田隽面色又转为忧虑,“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又会被昭国得去不少好处。”
“总比被那后胜全夺了去的好。”田建面露不忿。
田隽深以为然。
田氏本就是以下犯上从姜氏手中夺取的齐国,故而对于国内的权臣大族都十分警惕,深怕同样的剧情会再次上演在自己的身上。
这或许与某位老妇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是处于同样的心理。
鸟雀吃完了地上的食物,见那人再不投喂,便展翅飞走了。
田建脸上恢复了平静神色,起身坐起,对着韩貂寺吩咐道:“回宫。”
此时,有微风起于青萍,吹动得竹林之间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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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或许有大用,或许任何意义也没有会面结束之后,扶苏一行仍按着既定的路线和速度缓缓向临淄而去。
陪坐车内的张苍看着公子似乎随意地翻动着刚刚送达的信报,有些坐立不安。
终于等到扶苏看完了一封信报,张苍觑着个空闲,急忙问道:“公子此时贸然插手齐国君相之争,是否会有危险?”
“怕了?”扶苏将手中信件随手扔到桌上,斜睨了一眼张苍。
“嗯。”张苍面目严肃。
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么果断,扶苏险些没反应过来,只是他此时的心神已经不在齐国事务上了,有一项在他看来对昭国更为紧要的消息刚送到了他的手上。
“齐国之事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扶苏随意摆摆手,然后把刚看完的信用两指按着推到了张苍面前,“看看吧。”
听出了扶苏不想多谈,张苍没敢多话,只恭谨从公子指下拿起了信报。
匆忙浏览完毕,张苍微微有些疑惑,“二十万大军,就换了这么一块封地,魏无忌图了什么?”
“是啊,他图了什么……”
魏国官面上的解释是因为公子无忌与国有大功,将其封地转到了山阳。
然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山阳远比魏无忌原本的封地——信陵——要大得多,然而因为靠近上党的缘故,山阳土地贫瘠且多山,故而这是一次减封。
更为人所公知的是,公子无忌这次转封,是一笔与魏王敞所做的买卖:魏无忌不入大梁,以手中兵权以及阻挡大昭继续东进,来换取与魏王之间脆弱的和平。
魏王暂时没有足够的信心除去威望卓著的信陵君而不引起大规模动荡,魏无忌同样也不敢在如今的危局下再次行伊尹周公之事。
因此,在魏无忌放弃了二十万兵权之后,魏敞顺势便同意了信陵君所求,将其转封到了山阳。
“以后是不是要称其为山阳君了?”
此事的政治意义如此重大,公子却将注意力放在了称呼上,这让张苍有些跟不上节奏,支吾了片刻才回道:“或许吧……”
那以后课文或许就会变成了“当是时,魏有山阳……”,倒是挺有趣的。
“公子无忌以此暂时躲过了身死大梁的危机,但随着魏王逐渐掌握中枢,两人之间最终还是会兵戈相见。”
张苍也同意公子的见解,但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有大昭的压力在,无论是公子无忌还是魏王,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若是大昭的压力消失了呢?”
大昭总不能突然消失了……张苍略微想了想,回道:“公子的意思是,昭楚开战,就是魏王敞的机会?”
扶苏点头认可了对方的判断,“也是公子无忌的机会。”
就在扶苏准备揭过此事,看向下一封信报之时,张苍却盯着手中的字句,若有所思道:“但是我方此时的判断,都是基于公子无忌与魏王敞之间势同水火的态势,但若两人并无仇怨,甚至还有秘密结盟呢?魏国此前并非没有过如此的先例。”
张苍这里说的是魏圉曾经出乎预料地出兵帮助魏无忌一事。
“魏无忌杀了他爹,两人怎么会没有……”刚准备否认,却看到张苍灼灼的双目,扶苏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即便魏无忌不杀,魏敞也不会容忍一个太上王的存在。”
“不错,或许正因为魏王之死,才使得两人有了联盟的关系。”
虽然咋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却并非全无可能。
因为魏王圉之死,魏无忌失去了大量的支持,因而他已经几乎不可能再有足够的实力做出取代魏敞的行为,而这就给了两人合作的基础。
即魏敞不必担心魏无忌直接威胁自己的王位,魏无忌也不必担心魏敞会因为担忧此事而与他水火不容。
扶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这也解释了为何在魏无忌大军被围困在故韩之时,魏敞却没有趁机落井下石。
原以为是因为魏敞担心魏无忌彻底倒向大昭,而使得魏国失去最后的可战之兵。
但如今想来,即便魏无忌真的肯向一辈子的宿敌投降,魏敞也完全有机会通过别的手段将大军掌握在自己手中。
甚至魏敞完全可以同大昭合作。
对于昭国来说,以换取二十万魏军的安然归国来换取一个魏无忌,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昭的中原布局就要推倒重来了。
第一六七章 稷下学宫
眼前是一片延绵不绝的宫殿群。
无论是其建筑的广袤还是形制的设计精美,都足以作为任何一位尊贵帝王的居所而不逊色。
然而如今进出其间之人,虽然脸上的倨傲神色不下于任何一位王公贵族,却都有着寻常士人的打扮。
以上,就是扶苏对稷下学宫的第一印象。
“带甲之士不可入学宫,请公子见谅。”
前来迎接扶苏一行的稷下先生毛璨面露歉意,在宫门前拦住了他们。
这是自田陈侯田午创立稷下学宫以来就有的规矩,旨在让学子们可以安心学业,不会被刀兵所欺。
在此之前,张苍就已为他提过此事,故而扶苏并未感到惊讶,只向身后挥了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只带着蒙毅、张苍还有姜崇三人随他入内。
除了高进等人领命停步,奉了齐王之命从城门处将一行送来稷下的青年将领也顺势与扶苏拜别。
跟着毛璨进入宫门之后,扶苏眼中所见可谓一片放浪形骸。
走廊与草地上,或坐或卧堆满了士子,也不知是先生还是学生的人群都在高声吵嚷,旁若无人。
有人指着手中经典破口大骂,痛斥先贤愚鲁;有人长袖飘荡如谪仙人引吭高歌,词句却足以令老鸨面红;也有老学究一本正经地与白鹅争论人性善恶。
张苍一脸感慨回味,想来若不是扶苏就在身前,他早已按捺不住想要加入的心思了。
毛璨边为扶苏介绍学宫精致特点,一边细心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等发觉这位来自“边蛮”的大昭公子居然对眼前景观毫无反应,心中诧异之余也浮现出了不满之意。
在他看来,一向只懂耕战两事的昭人在见到眼前景象之时,必然会被震惊得手足无措才对。
然而,对于在后世大学校园中浸淫过的扶苏而言,眼前景象不过是小儿科而已,只要没人当着他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多人运动,扶苏都吃得住。
再三在扶苏脸上找不到任何一点吃惊的痕迹,毛璨心中纳罕,终于决定主动用言语试探,“听闻大昭欲仿稷下学宫也建立一座学府,不知可有此事?”
扶苏步伐未有停顿,只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个稷下先生,“先生想是误会了。”
毛璨眼中的惊讶如有实质,又听扶苏续道:“创办官学是有的,只是我大昭自有国情,无意比对稷下而已。”
扶苏说的是实话,无论是他还是始皇,他们创办官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建设一个高等学府,而是要将触手向基础教育探去,解决广大青少年的教育问题。
实话归实话,但他当着一位稷下先生的面这么说,就有打脸的嫌疑了。
所以,毛璨在惊讶过后就是愤怒,听眼前这位大昭公子所言,分明是没有将公认为天下第一学宫的稷下学宫作为范例的意愿。
这对于将对稷下学宫视为一生骄傲的毛璨而言,是无法接受的。
于是他没能忍住语气中的讥讽,“百年才能树人,大昭如今才兴办学府,是否太晚了些?”
“管子之意想必不是如此。”扶苏语气依然平缓,似乎对毛璨的挑衅并未放在心上,倒是他身后的张苍有些吃惊于公子的友善态度。
我当然知道管子是什么意思!
毛璨却并未对扶苏的态度有所感激,在他看来帝王将相在面对文人士子时本就该是如此。
扶苏的确并未上心,在他看来,读书人有点脾气是应该的,没有点风骨傲气,读个什么书呢?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大昭虽比齐国晚了些时日,但只要开始去做,总有做成的一天嘛。”
张苍已经惊讶得不能更多了,公子居然在主动缓和气氛!大昭的长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可惜毛璨却对扶苏不熟,没有就坡下驴的意思,反而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不想大昭也有人读《荀子》。”
我对你礼让再三,你却想在我头上暴扣?
是个人都知道,眼前这位大昭长公子是荀子的徒孙辈,你在别人荀子门徒前说没想到他还读过《荀子》,这不是故意打脸么?
毛璨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涨红,十分后悔。
然而话已经说出,他也没法把吐出的唾沫都给舔回来,只能闭上了嘴巴,默默在前带路,再不敢多言。
幸而扶苏没有跟他计较下去的意思,打狗也要看主人,毕竟自家师公还挂着个学宫祭酒的位子,就当是给师公个面子好了。
又转过了几道弯,毛璨终于停下了脚步,指了指前方一处雅致院落低声道:“此处便是祭酒的住所,在下先告辞了。”
不等扶苏还礼,毛璨便掩面走了。
还行,知道羞耻,就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扶苏没打算追究对方的失礼,不过是言辞上的一点冲突而已,真要因为这点小小冲突就对一个稷下先生穷追猛打,传出去反而只会有失自家身份。
此地相比于之前所见的各处,显然安静许多。显然没有多少士子敢于在荀祭酒面前放浪形骸的,看来这些读书人还真没读傻。
正想迈步进去,却看到张苍一脸忧色,扶苏不由奇道:“张御史为何这幅表情?”
张苍叹了口气,决定把学宫的安危放在自身前途之上,“那毛璨虽然言语顶撞了公子,但都只是他一人之过,还请公子不要迁怒学宫。”
扶苏眨了眨眼睛,看着情真意切,一脸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张苍,心中郁闷,能不能别整得好像我心眼特别小?
“不过是言语上略有冲突而已,本公子至于拿学宫撒气吗?”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张苍一眼。
张苍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院内走出了一人,“在下卢炯,卢文熙,奉老师之命前来恭迎公子入内。”
扶苏等人还礼之后,又听卢炯笑着添了一句,“我是公子的小师叔哦。”
失笑抬头,却见来人虽是一副寻常的儒生装扮,却唇红齿白不见喉结,分明是个女子。扶苏暗自点头,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
这荀师,看起来有点东西啊。
第一六八章 事泄
在得知来会面的人不是想象中的赵灵儿而是秦琼时,云琭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幸而许是看在灵儿面上,秦琼并未命人给云琭戴上枷锁镣铐,只是客气地将他控制住后,就送往了停在门口马车。
来人的客气给了他此事或还有转圜的希望,云琭扒着车辕迟迟不肯上车,直到秦琼面带不渝地赶来劝说:“还请先生不要令我们难做。”
云琭放开了车辕,诚恳道:“此事都是云琭一力鼓动,灵儿并未卷入其中。”
秦琼面露惊讶,似乎对云琭到了此时还要狡辩之事有些不解,仔细看了看满面大汗的云琭,语气缓和了下来,“琼只是奉命带先生入宫而已,先生可以在见到夫人之后再说。”
“你是说,我还能见到夫人?”云琭惶恐之中带有惊喜,华阳夫人肯见自己,就说明他还是有机会帮灵儿洗清嫌疑的。
秦琼稍显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当然不相信赵灵儿真的与此事毫无关系,但夫人有令,他只能遵从。
只是他有些想不到,云琭这样一个为了小利就可以背叛所有人的家伙,竟然似乎对亲情如此看重,在被抓捕之后想的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他人脱罪。
要说云琭是聪明到能够想出凭借给赵灵儿脱罪来保全自己,秦琼是不信的。
就这粗糙到不值一哂的谋划,就看得出云琭聪明不到哪儿去。
看到云琭依言上了车,秦琼摇摇头将脑中泛起的些许涟漪冲散,这些事与他无关,不必思考太多。
“统领,可以走了吗?”
“出发。”
秦琼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向宫里走去。
与此同时,华阳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方才从长公子府中搜出的书信,不时用眼角瞥向面色变换不定的儿媳妇。
作为收信人,赵灵儿很清楚那封信上所写的每个字都够判自己一个夷三族。
当然,考虑到她的三族有些特别,最终可能就只会处死她与云琭两个人而已。
想到此处,赵灵儿突然有些佩服自己在如此情景下还能够胡思乱想的本事。
“看来,娴妃是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啊。”华阳夫人嘴角微讽,“而且她似乎觉得儿子的命,要比女儿的贵重许多。”
赵灵儿紧咬牙关,知道华阳夫人说的没错,能够写出这封信,就足够说明在云裳心目中,赵灵儿的性命完全比不得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的安危重要。
“云琭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赵灵儿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华阳夫人,事到如今,难道对方还会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你说你的,信或不信,我自有计较。”华阳夫人将写有叛逆言辞的丝绢收入盒中,“不过你与云琭的性命,或许就在你接下来的几句话中。所以不用急,想好了再说。”
赵灵儿深呼两口气,抚摸着腹部的双手微微颤抖,给自己再三鼓励,才勉强开口,“不知。”
“嗯。接着说。”
从华阳夫人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她是否信了自己的话,但赵灵儿不敢停下,只能依言借着说了下去。
赵灵儿不是没有想过凭着自己腹中的孩儿负隅顽抗,然而华阳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破了她所有的侥幸心思:扶苏还年轻。
话未说完,但赵灵儿已经明白了夫人的弦外之音。
扶苏还年轻,因此他还不必太过考虑继承人问题,对华阳夫人而言,一个可能的继承人根本还不足以成为赵灵儿的护身符。
没有人能够想得到,在华阳夫人如同笑谈天气一般说出那句话后,赵灵儿心中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早在初次见面之时,赵灵儿就十分畏惧这位夫人身上看似随和的气质,这让她不敢赌一把华阳夫人是否真的会不顾她腹中的胎儿。
“云琭只以为这是母亲写的家信而已,他此前所求的,表面上都只是谋取一两个职位而已。”
华阳夫人笑了笑,表面上,看来这个赵国王女确实有些聪明伶俐。“但是你猜出了此举背后的可能意义。”
已经说到了此处,再隐瞒下去也没了意义,“是的,故而我一直未有答应。”
“但受贿之后为人谋职,很符合云琭一贯的作风,你又是为何起疑的?”
赵灵儿还未回答,华阳夫人便猜出了答案,“是那封信,你以为云裳并未只将此事说给了你一人。”
赵灵儿在华阳夫人的目光下只觉得自己如同未穿衣服一般,“是的。”
此事中的阴差阳错令华阳夫人都颇觉有趣。
云琭受人威逼利诱,再加上回归赵国的诱惑,选择与敌人联手,在长公子府安插眼线。习惯了云琭作为的赵灵儿,本不该对此有所察觉。
然而因为那封信的存在,使得赵灵儿误会云琭同样接受了云裳的指示,误打误撞猜出了云琭的,或者说是云琭身后之人的谋划。
夫人又看了眼府中眼线的报告,“马倌和驭手,都不是什么大的职位,但却对扶苏的出行路线一清二楚。”
赵灵儿接着点头,“夫人……真的相信灵儿所言吗?”
“相信。”出乎预料的是,华阳夫人并未有丝毫迟疑。“但并不是相信你的品格。在接到此信后却不上交之后,你就不值得信任了。”
赵灵儿无言以对。即便她是为了保护云琭而选择将信件藏匿起来,因为没有会相信作为送信人的云琭,又是云裳的亲弟弟,会对此事真的毫不知情。
就如没有人会相信,赵灵儿的确并不确切知道云琭的所有谋划。
“只是因为云琭去了长公子府找你不止一次。”见赵灵儿似乎还有不解,华阳夫人微有不满,刚的聪明劲去哪儿了,“如果你早早答应了下来,为了避免怀疑,云琭不会拜访得那么频繁。”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华阳夫人指着那个装着罪证的盒子道,“看完信之后,你为何不烧了它?”
“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比不上弟弟。”
第一六九章 荀子
既无曲径通幽处,也无桃花笑春风。
就连庭院中的浅淡绿意也大都来自脚下石板间的杂草。
再加上隐在路旁的一小口水井,几乎就像是一户寻常的农家小院了。
院中无甚看头,扶苏的注意力很快就落到了院中唯一的建筑上。
前几日大雨的痕迹还未消散,这座草屋怎么看都无甚出奇之处。
若非早知此地是荀师住所,扶苏怎么都不会想得到这种地方竟会是荀子那般划时代的大师的住所。
“小屋逼仄,请公子一人随我进来。”卢炯对众人抱拳致歉,但态度很坚决。
扶苏知道这是荀子或许有事要教自己,于是吩咐几人都在院中等着。
蒙毅与姜崇自然领命,就这么一栋茅草屋,不像是能藏住刺客的。
张苍却上前求情道:“卢师妹,你跟师父他老人家说下嘛,就说张苍也来了。”
卢炯看了一眼这个只闻过其名的师兄,“老师说了,若师兄不提便也罢了,若师兄提起要进屋,就先把水坛灌满吧。”
扶苏稍有些好奇水坛是什么,但看张苍哭丧的脸,想必灌满它不会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而此时卢炯已经敲开了房门,扶苏只好拍拍张苍的肩膀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自行跟在卢炯身后走进了小屋。
屋内比外界稍有昏暗,扶苏用了一段较短的时间才逐渐让眼睛适应了突然的光线变化。
只用了一眼,扶苏就完全将室内的简单陈设收入了眼内。
简单的书架之上都是古卷残本,装有清水的瓦罐被随意地摆放在低矮的桌上,燃烧着油脂灯的青铜灯座被雕饰为简单的凤鸟图案。
这些看似朴素的陈设,落在有心人眼中却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然而最能吸引眼球的,当然还是坐在扶苏身前数米之外的那位须发纯白,正微睁着双眼细细打量着大昭储君的老者。
勉强按捺下几乎与初见始皇时不相上下的激动心情,扶苏恭敬地以弟子礼参见这位学术界唯一真神,“再传弟子赵扶苏,见过荀师。”
“公子请起。”荀子醇厚的嗓音坚实如黄土,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位八旬老者的气魄,“为公子奉坐。”
后面这句是吩咐冯炯的。
“谢过荀师。”扶苏先谢过荀子的赐座,然后从小师叔手中接过坐垫,极其恭谨地端坐于上。
“韩非的弟子……”荀子语调悠远,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良久才将视线投向了仍拘束坐着的扶苏,“你与他学了什么?”
见面之前,扶苏当然考虑过两人会谈起韩师的事,毕竟这是他与荀子之间最为紧密的联系。
然而真的再次提起韩非子,仍然让扶苏有了片刻的失神。
韩师教了自己什么?
扶苏一时答不上来。
不是因为韩非教的太少,而是这位老师教给自己的实在是太多了。
有与世俗同流但不合污的品格,有洞悉人心之后仍能善待他人的宽容,有左右为难之际尽力而为的迂腐,有身处必死之地却还尽力为后世传道的洒脱。
扶苏嘴唇微微颤抖,接连开合数次,最终却只轻吐出了四个字,“做人、做事。”
言之无物的两个词却饱含深情,这让卢炯第一次对这个公子有了些许兴趣。
然而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让荀子满意,“太大。”
扶苏抬头,正好对上了荀子一双清澈见底如同稚子一般的双目。
眼角深刻的皱纹与之形成的极为强烈的对比,几乎让扶苏再次失神。
果然,与其弟子一样,荀子是儒家中难得的讲求做实事、不喜空谈的大师,当然会对扶苏看起来如同敷衍的言辞不满,即便这四个字的确是扶苏的有感而发。
“以与时俱进之法治国,以万古不变之仁治民。”扶苏再次思索着韩非的教导,将其汇成了这么一句话。
这次,荀子终于稍稍感到了满意,看着扶苏的眼神之中少了几分严厉,“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没有白学。”
还未等扶苏松一口气,荀子又疑惑问道:“然而韩非一向不喜示民以仁,怎会以此教你?”
“荀师明鉴。”最了解弟子的,果然还是老师,扶苏回道:“后半句是韩师在身死之前以遗书传教的。”
“原来,如此。”
荀况的心思何等剔透,扶苏一提身死之前,他便猜出了韩非当时的变化。以他早已看破了世事的心境,也不由为此稍有感怀。
到了最后,韩非终于将自己的学说再次拔高了一截,将儒家的“仁”彻底融入了进去,这得益于他在昭国几年中的沉淀,也得益于他在韩国的短暂真正执政。
那么,会为韩非新说受益的会是谁呢?
荀子的双目轻轻扫过恭谨如一的大昭储君,眼中情绪再次流转不停。
会是必将一统天下的大昭吗?会是眼前这位有可能的未来君王吗?甚至,有可能是即将被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统治的黎庶吗?
邹衍曾推过,一统之后必有大乱。荀子自己也推算过,即便大昭能以伟力将六国合一,也必不能长久。
然而如今韩非生生将自己的学术提到了新高度,并且将其教给了扶苏,大昭会因此而得续命吗?而这等续命,对于天下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可惜邹老头已死,其所传弟子一个用剑一个奏琴,却是没有能在天命之算上帮荀子一窥天机的。
多想也无益,还是再看看吧。
荀子神游回来,招呼卢炯扶自己起身。
扶苏见状,赶忙跟着起来,扶住了荀子的另一侧,帮着卢炯一起将荀师扶起身。
等出了茅草屋,蒙毅三人都等在门口,张苍身上并无劳作痕迹。
扶苏有些奇怪,“荀师不是说要你灌满水坛吗?”
张苍耸耸肩,“老师说要进去的话就灌满,苍想了想,还是不进去了。”
扶苏稍稍无语,然后在心中给张苍竖了个大拇指。
荀子瞥了这个嘴巴没把门的弟子一眼,似乎是懒得与他废话,只示意继续前行。
等出了院落,扶苏被眼前的大阵势惊到了。
第一七零章 最适合的惩罚
看着桌上的两个吃剩的苹果梗,赵灵儿略有恍惚,她几乎没有自己曾吃过苹果的印象。“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处置?”华阳夫人又将一颗青翠欲滴的苹果放在赵灵儿的面前,闻言将目光顿了顿,仿佛在听到这句问话后才想起这个问题。
“哦,我今后会将严格控制你今后的日常饮食、严禁外人与你会面,直到你顺利将扶苏的孩子产下。”
赵灵儿面色惨白如纸,她早已想过在信件暴露之后自己可能面对的后果,但直到此时才有了真实的恐惧。
想来自己的遭遇会与母亲如出一辙,在生下孩子后就会被幽禁起来,自己一直不愿与过母亲那样的生活,如今想来却是无比讽刺。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或许会有比那个弟弟更为光明的未来。
“然后,我会请王上为你表功,抬举你为正封的公子夫人,”在赵灵儿惊讶的神情中,华阳夫人依然浅笑嫣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扶苏被加封为太子之后,你还会成为他的太子妃。”
“为什么不废黜我?或者干脆直接杀了我?”
“然后令天下人都议论扶苏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不,我不会这样。”
华阳夫人轻轻抚摸着赵灵儿的脸颊,仿佛在擦拭一件贵重的瓷器,“当然,你也不会。此信一旦暴露,你未必会立死,但赵王想必会很乐意以你母亲和弟弟的命来平息王上怒火的。
“况且,相比于纯洁无瑕的无月,我更希望由你来掌管扶苏日后必然会越来越膨胀起来的后室。”
还有一事,华阳夫人并没有说出口,但她可以肯定赵灵儿在恢复了全部理智之后自己也能琢磨出来。
那就是,只要有那封密信在手上,华阳夫人随时都有能力将赵灵儿的地位全部剥夺。
而对未来的太后而言,一个完全处在自身控制之下的王后,是比一位无欲无求的王后更为有利的。
赵灵儿仍处在混乱与震惊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已经来到了殿上,直到夫人的声音又将她从思绪中唤醒。
“好了,你先下去吧。”
不用夫人再多吩咐,那位夫人早在赵灵儿怀孕之初就以派遣到公子府上的老嬷嬷就用她粗粝,却十分温柔的双手小心搀扶起了腿脚有些酸软的赵灵儿。
赵灵儿知道这位嬷嬷必然是夫人早就安排好的眼线,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密信的呢?这仍是赵灵儿想不明白的点。
然而此时再想此事已经毫无意义了,赵灵儿摇摇头,将这个疑点暂时压下,然后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直到离开座位之后,赵灵儿这才注意到秦琼已经恭敬站在了堂下,由此知道了娘舅云琭应该已经被带来了。
但是正如华阳夫人所说,在她顺利产子之前,恐怕两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再见的了,赵灵儿对此并无任何侥幸。
等到确定赵灵儿两人已经完全走远,华阳夫人对秦琼做了个手势,让他将人带上来。
云琭跟在秦琼身后走进殿后,立刻就是跪服于地,只是还未等他求饶出声,就听到夫人冷然如冰霜的问话,“车裂与镬烹,云将军喜欢哪一种?”
云琭的跪趴在地上的硕大身体剧烈抖动,随后,一阵奇怪的气味冲入了秦琼的鼻腔。
秦琼被这味道激得皱眉不已,随后看到云琭身下渗出的黄水,向夫人回道:“夫人,云将军他……湿了身。”
毕竟都是文化人,秦琼给云琭留了一份颜面,没有直接说他失禁了。
华阳夫人自然知道秦琼的言下之意,倒是对云琭的胆量有了一个更为直面的认识。这样的胆子,是怎么敢于做出谋逆之举的?
然而如今云琭明显已经被吓破了胆子,暂时也问不出什么来,夫人只能厌恶地摆摆手,“去把他洗干净了,晚些再说吧。”
等到云琭留下的污渍被清理干净,秦琼这才小心问道:“此事,是否要报给公子知晓?”
华阳夫人摇头表示不必,“扶苏心软,若知道此事必会为两人求情。上回韩非之事,王上早已有了不满,如今不能再令王上忧心了。”
秦琼应了声是,又请道:“云琭被请入宫中之事,不久便会传开,甘泉宫那边必定会收到消息,是否要做些掩饰?”
“不必,云琭如此废物,赵姬又怎么会将大事托付于他?”
稍微想了想,秦琼明白了华阳夫人的意思,“夫人是说,云琭被抓,是那位故意的?”
“若你想要隐瞒别人做一件事,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转移注意力?”
“正是如此。”华阳夫人嘴角冷笑,“而且云琭被抓,我自然会以为她的谋划已经被破去了。”
秦琼只觉得这大昭宫廷之中果然到处都是冷气森森,“不是说,那位已经?”秦琼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意为失心疯。
古人认为心脏是人精气所在之处,心受到蒙蔽就会做出怪异的举止,所谓心魔、心障、失心疯都是此意。
有趣的是,东西方古代对此的观点都是一致的,比如他们经常说的“follow your heart”就是这个观念的体现。
“就算她真的疯了,也比大多数人危险得多。”
秦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个疯了的王太后,感觉上甚至比还有些理智的太后更为可怕。“那,王上那边应该怎么说?”
没有问该不该说,因为此事就发生在咸阳,根本不可能瞒得住,问题只在于应该如何去说,才能最大化己方的利益。
“赵姬指使云琭毒害灵儿腹中的胎儿。”半真半假的话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而且如此说就可以完全将赵灵儿摘清,同时也完全符合赵姬的一贯作风,唯一的问题是……
“如何让云琭不露破绽?”
至于赵姬,无论她怎么说,王上都不会信的。
“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自然就知道该如何说了。”
“明白了,王上不能惩戒太后,自然也就不会对云琭惩戒过深。”
“那么你再猜猜,最适合云琭的惩罚会是什么?”
秦琼如同醍醐灌顶,“流放。”
第一七一章 妙人
自孟子之后,稷下学宫再没有任何人的出游能引起如此轰动了。
三百余名在册的稷下先生,除了不良于行的几位,几乎悉数到齐。而在他们身后,更有数千名学子屏息以待。
荀子离齐,不但是稷下学宫,更是整个齐国学界的重大损失。
当此之时,再大的欢送场面似乎也并非难以想象。然而没有人敢于阻止荀子的出游。
这样一位身负天下众望的大儒,只要齐王还未决定不再需要任何一位士子的效忠,他就不可能用强力来约束。
劝说自然少不了,然而在第一次失败之后,田建也好,后胜也好,都放弃了。
然而今日,齐王还是来了,就站在队列的最前方。
初次见面,田建与扶苏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只有十四岁,田建的身高已经不下于一般的成年人,只比扶苏低了半个脑袋左右,而且他壮硕的肌肉将布料撑得鼓鼓囊囊,显然并不缺乏锻炼。
假以时日,这位齐王必将是一位山东壮汉。
如果他还能有时日的话,扶苏在评价最后又添了一句。
荀子出游,齐王建来送一程并不令人意外,不过他的目的已经不在于荀子的去留了。
一番意料之中的寒暄过后,齐王小意地从卢炯手中搀过了荀子一侧的臂膀。
于是齐昭两大强国的主君与储君,共同搀扶起了一位饱学老者。
这一幕,必将长久留存在有幸得见的稷下人的心中,而成为这幅图景中的人,扶苏与田建二人此举,也会被传为佳话。
田建此时却未想那么长远,他只是想有一个能够与扶苏面对面聊天,却不会被后胜监听到的机会罢了。
“昭国欲同大齐结亲一事,是公子放出的风声吧?”
田建转过头,面带微笑,似乎只是在与扶苏聊天气。
扶苏闻言也转头对上了齐王有神的双目,“齐王少年英杰,扶苏当然愿意交好。”
“是公子,却不是大昭。”田建敏锐地发现了扶苏语中的漏洞,“不过未必所有人都能洞悉公子所言。”
“况且此事对大王而言只有好处。”扶苏丝毫不担心看出自己用心的齐王会如何发难,因为正如他所言,在齐王即将有机会亲政之前,如果有大昭的支持,对田建是极为利好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哪怕最终被证实为谣言,在此之前也会影响很多人的选择,而一旦有人在君相之间做出了选择,那事后再想改变立场,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也是寡人想不通的地方。”田建当然看得出此事对自己十分有利,但他想不出扶苏如此做的原因,而不明原因的帮助,总是让人接受起来没那么舒服,“公子能够从此事中获得什么好处呢?”
“齐王的友谊,不够吗?”扶苏眨了眨眼,语气诚恳中带着戏谑。
这让田建有点疑惑,“虽然寡人不喜后胜,但也得承认,就此刻而言,后相的友谊似乎比寡人的,更为有用?”
“后相的友谊有价可售,而大王的,却是买不来的。”
田建再次集中精神探寻着扶苏的眼神,想要从扶苏看似真诚的眼睛中找到能够洞悉他意图的蛛丝马迹。
然而,他失败了。
扶苏对自己表情语态的控制,在经过甘茂的多次磨炼,还有其以身作则的示范过后,几乎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仅凭一个或许聪慧过人,但毕竟经验欠缺的十四岁少年,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无论公子是否真心相助,”在即将走出学宫之前,沉默不语良久的田建终于又开了口,“只要田建还在君位一日,齐国就是公子的朋友。”
扶苏的神情中终于敛去了最后一丝戏谑。
这位齐王,直到此时,才真的给了扶苏意料之外的震撼。
从田建的语气神态中,扶苏可以肯定,对方说出这句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而这才是令人震撼的地方。
虽然一国国主所谓的友谊能经得几分风吹雨打仍未可知,但对着一位敌友尚未分明之人做出此等承诺,已经足可见齐王田建的确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过人之处。
此所谓得人。
可以想见,当田建以一国国君之尊礼贤下士,他能够得到多少人心支持。
或许,自己的这次无心插柳,真的可以成荫?
此时,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扶苏安排的车架旁边,将荀子扶上车之后,田建终于出言告辞,“国事烦扰,寡人就不多留了。请荀子、公子保重。”
“大王保重。”
齐王并未拖泥带水,说走便立刻走了。
当然,他还留下了为数不少的护卫,将保护扶苏,主要是保护荀子一行在齐国境内的安全。
在一声声“恭送祭酒”等贺词之中,昭国一行的车马缓缓驶出了临淄。
荀子年迈体弱,故而扶苏将自己的辒辌车贡献了出来,自己坐在了踏云之上跟在了马车边上。
“公子以为,齐王如何?”
声音清脆,故而不是荀师相问,扶苏闻言看去,果然是默默跟上来的卢炯。
因为她是跟着荀子和公子一起的,侍卫们并未拒绝卢炯进入队伍中,扶苏以为荀师是存着梨花压海棠的心思,故而也没有提出异议。
况且既然是荀子的弟子,想必其人也是有些本事的,说不定也为能够为自己所用。
此时闻听卢炯的问题,扶苏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褒贬各半的评价,“齐王爱仁礼士,但似乎为人稍显急躁冒进。”
卢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却为对扶苏的评价做出其他反应,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那公子为何要帮他呢?”
小姑娘这么不认生的吗?
扶苏有些好笑又有些疑惑,即便张苍那般的跳脱性子,在与自己交谈之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这是时人在见到上位者之时的正常反应。
可观卢炯的言谈,竟似乎真的将扶苏作为了平等士人来对待一般,是齐国风物如此,还是这位姑娘的确与他人不同?
“为何要帮他?”扶苏摸了摸颌下稍稍有了起色的胡须,笑言道:“本公子助人为乐。”
卢炯先是稍有怔愣,回过味来之后就是笑得前仰后合,动静之大惹得张苍频频瞩目。
良久,卢炯终于止住了大笑,喘着气对扶苏笑道:“公子真……真妙人也。”
直到此时,扶苏才发现卢炯两腮的酒窝。
这位姑娘似乎也是个妙人呢。
第一七二章 商君错了
“商君错了。”
章台宫前殿的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满朝文武的视线都不由地被门口逆光而来的人影所吸引。
随着大门又被侍卫关上,官员们终于看清了人影的身份。
不出意外地,此时敢于闯入朝会,并且大放厥词的,只能是原本被认为不可能赶得上此次朝会的大昭长公子,扶苏。
“他怎么来了?”胡亥有些难以置信,看向昌平君的眼神中满是慌乱。
熊启压了压手掌,示意胡亥稍安勿躁,即便扶苏及时出现,也未必能够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力挽狂澜。
虽然肯定会有些波澜了。
原本“倒扶苏”一党的计划是,趁着扶苏不在之时,于朝会之上将新法批倒。
之所以要利用朝会,总结来说有两个重要原因。
第一,樗里偲的确能力卓然,但是他有个无法弥补的硬伤,那就是他太年轻了。
年轻,就意味着在讲究论资排辈的官场上,一般而言官位不会太高,也就意味着作为扶苏安排下来的新法一党的首领人物,樗里偲不可能出现在朝会之上。
第二,就是朝会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只要新法被在朝会上驳倒了,王上金口一开,新法就再无出头余地了。
昌平君等人就是要趁着扶苏不在,樗里偲又不无法出席的情况,在朝会上,在大王面前驳倒新法。
然而千算万算,没人算得到数日前还在魏韩边境的扶苏,竟然能够赶得上今日的朝会,那可是足足千里之遥啊,扶苏什么时候学会飞了?
扶苏当然不会飞,但他有翻山渡水如履平地的神驹踏云。
因扶苏突然闯入而安静了片刻的章台前殿,很快就又热闹了起来。
“商君错了”这短短四个字,就如冷水倒入油锅,令包括胡亥在内的众人都沸腾了。
从短暂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的胡亥兴奋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扶苏怎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
如今就连三岁稚童也清楚,在商君法度已经施行不断了百年之后,再在昭国说商君有错,是无法容忍的错误。
换句话说,就是思想有问题。
于是不等昌平君等人反应过来,自信满满的胡亥便当先向脱去步履,快步上殿的兄长发出了质疑,“大昭强盛百年,足见商君法度优越,商君又怎会有错?”
面对胡亥的质疑,扶苏连脚步停顿都没有,走到近前先向始皇行礼,“儿扶苏,见过父王。”
在始皇抬手免大礼之后,扶苏这才转身面对一脸自得的胡亥,耻笑道:“那就是先惠文王错了?”
“这又关先惠文王何事?”
“若商君无错,先惠文王车裂之,岂非是谬杀忠臣?”
“你……你这分明是……”胡亥被扶苏的接连反问搞得左右为难。若坚持说商君无错,那就是在指责先王,反之又是承认商君有错,那么己方的论点立刻就站不住脚了。
“公子是偷换概念了。商君果然有错,也错不在商君法度。”昌平君熊启果然没胡亥那么好糊弄。
“昌平君可还记得扶苏方才入殿时所言为何?”
“商君错了?”
“正是如此,扶苏却不记得有说过商君法度。”
扶苏依然满面笑容,只是其中藏着的锐利刀锋,让熊启只觉得寒意森森。
“公子说得是,启唐突了。”
“不妨事。”
扶苏“大度”地摆摆手,如同安抚一位不小心说错了话的晚辈后生。
但熊启没那么容易就服输,虽然扶苏出乎意料地出现确实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有商君法度在后面撑腰,熊启有自信赢过这场正面斗争。
“公子或许有所不知,方才所辩的,正是商君法度,而非其他。”
扶苏当然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没等熊启说完,就插话道:“这是自然,不过方才扶苏所论的,就是商君也会犯错。这一论点,昌平君可还有疑问?”
即便知道这是个坑,熊启也只得跳了。“没有了。”
不然怎么办,指责惠文王犯错了吗?
“既然商君也会犯错,那其所编纂的法典自然也会有错漏,可对?”
这是很自然的逻辑,熊启咬咬牙,只能接着跳下去,“对。”
这就是扶苏所要达到的目的了,“既然如此,就要就事论事,不能再以商君法度压人,昌平君以为如何?”
“公子所言有理。”
第一回合,扶苏胜。
熊启很快摆正了心态,虽然不知为何公子扶苏为何竟能有如此雄辩之能,直如老道的名家高人,但他自信自己同样辩才无碍,准备迎接第二局的较量。
第二回合的发起者同样还是熊启。
“请问公子,以刑止刑可有错?”
这是个非常好的切入点,以刑止刑是昭法的法理基础之一,类似于经典力学的三大定律一般,没人可以说它是错的。
“道理不错。”扶苏自然也不能。
“行刑重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熊启很快抛出了一大段话,“公子以为如何?”
“昌平君背得真好。”
熊启方才所言俱是出自商君言语,熟读商君法典的扶苏自然并不陌生。
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用重刑来判罚轻罪,就会使人们连最轻的罪都不敢犯,那么最终就会导致刑罚消失,国家强盛。
而如果用重罚来判重刑,轻罚来判轻罪,就会使刑罚得不到应有的警惕作用,国家就会被削弱。
这是典型的法家重刑思想的产物,这种思想旨在应用严刑峻法带来的恐惧来震慑民众,使得没人敢于犯下哪怕最轻微的罪过,以此达到“以刑去刑”的理想境界。
但现代的法治理论早已证明,重刑轻罪不但不会减少犯罪,反而由于其导致罪刑不一致,而使得重罪数量更多。
早在想要减刑之初,扶苏就预料到会有人以这段理论来反驳自己,这也是为何除了廷尉署,他还需要内史署的帮助。
因为内史署是负责统计国家数据的。
这还是得益于商君法度。
商君认为,国家要想富强,君主就必须要知道十三项对国家统治十分重要的数据,这便是成立内史署的初衷。
百年以来,内史署要统计的数据早已远远超出最初的十三项,几乎任何一项与国政息息相关的数据都会被统计入册,供国君时刻监视自己的领土和领民。
而扶苏请内史做的,只是将少有人关心的数据提出来而已。
这数据,就是昭法施行百年来,被判城旦舂以上重罪的人犯数量。
法治国家还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们相信真实的数据更胜于空中楼阁的理论。
正因如此,扶苏才有机会以数据来作为自己的论据。
如果是在人治,或者说德治的国家,思想理论的优先级是要高于实际数据的。
虽然扶苏还未得到确切的数据,但他深信内史署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因为同样的统计,东西方都早已有人完成过了。
谁让他是穿越者呢?
第一七三章 第二回合
堂上的窃窃私语,不多时便演化成为了震耳欲聋。
直到同样处在震惊之中的御史大夫王绾出声喝止,即将冲破屋顶的议论之声才堪堪被止住。
“统计的数据,会不会错了?”
一名廷尉署官员方才问出口,就受到了公孙丑的怒目而视,“所有数据均有据可考,若有疑问均可自查之。”
那位出口质疑的官员反应过来之后面红耳赤,只能连连告饶,站了回去。
虽然公孙丑同样对于这样的数据不敢置信,但他绝不会将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最近十年间的重案,比五十年前多了七成成,如果与百年前比,就是翻了一番。”
重案大案的数字在节节攀升,且呈现增加得越来越快的态势,在具体的数字下已是不可辩驳的铁证。
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重刑之下,以刑止刑的终极目标正在加速向着远方离开。
这一违背直觉的事实,让众位法家的崇尚者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代表大家问出了那个问题,“可这是为什么?民众应该会被重刑吓退才对,趋利避害难道也错了吗?”
很好,终于有人开始思考经典的对错问题,而不是盲目崇拜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不会有错。”扶苏笑着赞许了地看了一眼某位不知名的捧哏,然后为所有人解释道:“其实这正是趋利避害的自然选择。”
扶苏看向了廷尉冯去疾,他需要一个更为重量级的捧哏,“请问冯卿,根据你的经验,致人重伤的案子容易侦破,还是杀人案易破?”
廷尉为九卿之一,故而扶苏以冯卿称之。
冯廷尉很配合,作为“司法部部长”,他对这个数据表现出的有趣趋势同样很感兴趣,“自然是伤人案。”
“为何?”
“因为伤人案的受害者往往能提供指向凶手的最直接的证词,而杀人案中的受害人没法在证词上提供更多帮助。”
“谢过廷尉。”扶苏微微点头致谢,看着还有些疑惑的众人,继续解释道:“那么,杀人与致人重伤,如果判刑一致,凶手会选择如何?”
“我明白了。”最先提出质疑的廷尉署官员惊呼出声,“如此,凶手便宁可杀人而非伤人了,因为杀人案更难侦破。”
“回答正确。”扶苏赞许地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接着回头看向内史公孙丑,“再想请问内史,就案件总数而言,统计数据又能告诉我们什么?”
“同样以五十年为节点,前五十年案件总数呈下滑趋势,然而后五十年稍有增多,但远不如重案增加得那么快。”
虽然如今的统计数据还处在十分粗糙的阶段,但已经足够证明扶苏接下来的论点了,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么,我们从中可以得出一个很清楚的结论……”扶苏故意停顿,等了等却没有捧哏主动跳出,心中略有遗憾,只能自己来公布答案。
“那就是,重刑轻罪的用刑理念,非但没有有效地遏制犯罪,做到以刑止刑,反而以刑致刑,造成了重罪比例大为上扬。”
“这又是为什么呢?”喃喃低语又从身边传出,扶苏转头看去,却是另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看到公子垂询的目光,斟酌言辞道:“方才公子所谓‘趋利避害’之说的确振聋发聩,解释了重罪增多的原因。
“然而老夫愚鲁,还想请问公子,为何罪案总数并不见少呢?即便重刑制止不了轻罪向重罪的变化,那为何连制止轻罪的作用都没有?面对更为严酷的刑罚,不是更该畏惧吗?”
扶苏点点头,等到堂上多数人都理解了老者的问题,才双手背后,继续指点江山。
“老先生方才所言,是基于一个假设。那就是假定所有犯案之人,都如你我一般理智,将犯罪的得与失都仔细衡量之后,做出的抉择,仿佛所有罪案都是经过缜密谋划的。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黔首多愚,很少有人会理智思考得失。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真的能够理智思考,就不会有犯罪的念头了。
“大多犯人被判刑之后都会觉得后悔,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犯罪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当然不是,只是他们中的一部分自信不会被抓,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冲动犯罪而已。而这两部分,都是没有理智因素的。
“也就是说,犯罪之人无论刑罚如何都会去犯罪,这与刑罚的严酷程度无关。”
扶苏所说的理论自然是有缺陷的,因为它不能解释为何在新法颁布之后的前五十年里犯罪率有一个较为明显的下滑。
但是他并不需要自己的理论如何完美,只需要解释最为重要的两个问题,为自己的轻刑奠定理论基础而已。
听完了扶苏的一番违反直觉的理论,众人无不低头思索,这样通过数据来解释问题的方式,他们都闻所未闻,自然有些难以适应。
当今东西方的理论研究方式,还停留在早期的半唯心主义阶段。
但这并不妨碍大昭精英们迅速理解扶苏理论中无懈可击的逻辑性,尤其是在他有无可辩驳的数据支持之时。
扶苏面带笑容,看着一位位重臣名将露出恍然神色,知道大局已定,这才有闲暇瞄了眼胡亥与熊启。
熊启的脸上倒依然不动声色,果然沉得住气。而胡亥则嘴唇发紫,似乎一副脑供血不足的样子。
这也不怪胡亥,虽然他天资不笨,又跟随赵高学了好几年的刑名学,然而在韩非高徒面前,无论是理论还是经验,他都远远被扶苏抛在了后面,灰尘都吃不上。
2 : 0,第二回合,扶苏依然获胜。
“若依公子所言,岂非不需要法度了?”正当诸位都还跟着扶苏的逻辑苦苦思索之时,熊启已经看出了扶苏方才提出理论的“破绽”。
经昌平君提醒,胡亥也渐渐反应了过来。
对啊,如果说无论刑罚严苛与否都无法阻止犯罪的发生,那还需要法律做什么呢?
看来两个回合的落败并没有给熊启带来致命打击。
无妨,接下来还有第三回合。
第一七四章 论法的精神
如果有人在计分的话,这第三回合就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回合。
因此这一次,扶苏决定不需要中间的捧哏传话,而是直接与反对派的支柱——昌平君本人正面对话。
“请问昌平君,在你看来,法律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除了知道这很大可能会是另一次陷阱外,熊启无法完全明晰扶苏意在何处,但包括始皇在内的众人都在看着他,逼着他不得不答。
所幸为了能够阻止新法推行,熊启详细地读过商君的著作,对于这个问题,他能够做出一定的见解,“一法度,削强民,使民利出一孔。”
身为一个楚国人,尤其是楚国最顶级的贵族阶级,熊启的表现足以让扶苏拍手称赞了。
这三点,是商君书通篇都都在强调的,可以说是商君变法的主旨所在了。
一法度的意思是,使用普遍法取代特殊法,用准确的法律条文取代以君王和族长等人的权威,规范所有人办事的指导都是来自于同样的法度,而非上位者的临时起意。
强民,指的是仰仗特权、拒绝守法的贵族阶级。而削强民,就是要取缔贵族阶级在法律面前的特权,做到法律意义上,有限度的人人平等。
而所谓利出一孔,则是商君变法中最为人所熟知的,目的是通过爵位奖惩制度,鼓励人民将思想和行动都集中在耕战二事,因为商君认为,只有这两件事才是国家强盛的关键。
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昌平君的确是对商君法度研究颇深。
这倒也正常,想要在昭国阻止扶苏的新法,还有什么比商君更好的旗帜呢?令人惊叹,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如果扶苏不能及时赶到,或许新法就会如熊启所愿,被昭人视为圣经的商君法度所阻。
这将会造成十分讽刺的后果:为昭国带来进步的商君法度,将会成为阻碍昭国再次进步的绊脚石。
然而他的对手是扶苏。
一位楚国的公子再如何在短时间内疯狂补习,也不会比为了活命而从小就拼命学习昭法,并以法家集大成者为师的大昭长公子对商君法度更为精研。
“昌平君所言自有道理。”扶苏的笑容中满含鼓励,几乎如同即将给小朋友戴上小红花的幼儿园阿姨。
可惜这个小朋友并不乖巧,扶苏也不能给他吃糖。
熊启自然不会被这么浅显的挑衅激怒,只淡然看着扶苏,连眼神的微小变化都没有。
意犹未尽地撇撇嘴,扶苏等了片刻之后仍是继续说了下去,“可惜的是,昌平君只看到了商君所持法度的其中一个作用而已。”
“愿闻公子教诲。”
“不敢,只是多年所学略有领悟,拿出来供大家一哂而已。”不得不说,扶苏故作谦虚之时的确有些欠抽的样子。
“昌平君看到的,是法律在调解国、人关系中扮演的角色,这属于法律的社会作用。社会一词,是韩师为了方便起见,自行发明的。社为团,会为地。社会的意义是指在一定区域内人的关系。”
当然不是,社会这词是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学者发明的,扶苏不过只是托老师之名而已,然而如今没人能够去找韩非子问了,不是吗?
“除了调解社会的作用外,法律还有规范的作用。所谓规范,又可分为教育、指引、评价、预期、强制。”
人人屏息凝神,在听扶苏的法理学课程,这让他有一种回到了大学讲台的错觉,“通过对法条的学习,黔首们可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是教育与指引作用。
“国家通过严格执行法律,使守法之人得赏、违法之辈受罚,这就是强制、预期以及评价。
“因此,法律的作用并不仅仅是惩戒犯错之人,而是通过适当的惩戒,让更多人看到守法的好处、违法的害处,通过他们趋利避害的本能,来减少犯罪的发生。
“而这一功能被重刑轻罪破坏了。当黔首做出的行为不能得到应有的惩戒,就会导致预期和评价作用的丧失,由此便失去了充足的教育意义。
“更重要的是,此前昭法的普及,都旨在告诫少数人,而忽略了对大多数人的教育。而这,才是犯罪率无法显著下降的原因。
“因此法律非但对减少犯罪有用,而且有大用。只是被用错的方式而已。”
额,掌声呢?
看来是没有了。
扶苏略有遗憾,看了看落针可闻的大殿,再扫了眼哑口无言的熊启与胡亥,决定结束这最后一回合的较量。
“昌平君以为如何?”
熊启当然没有回答,代替他的,是被扶苏一番法理学课程所折服的满朝文武,“公子大才。”
3:0
扶苏很确定,这场辩论已经被证实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
但在彻底打倒对手之前,扶苏并不打算到此为止。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昌平君以商君之言拒我,不知可曾有读过这一段?”
语出《商君书·更法第一》,正是商鞅劝说孝公时与甘龙、杜挚二人辩论时说的话,旨在说明变法的必要性。
百余年后,同样成为扶苏用来推行新法时所用的理论武器。
实际上,无论是法家先贤,以商鞅、申不害、慎到为代表的法术势三派,还是其后的集大成者韩非,都有一个最基本的认知。
那就是没有任何一套法律制度是能够通行万古而不变的。
与儒家的法先贤不同,法家的思想永远是在法后的,这也是为何大昭君臣都极为厌恶以古非今。
正如扶苏所言,因为有成文法典可依,昭人能够对未来做出预期,他们知道自己付出劳动可以获得收获,知道只要不违法,就不会被无缘无故地被上位者剥夺劳动成果。
这给了自古以来,各国人都从未有过的积极心态。
国人完全有理由相信,现在比过去更好,而未来也有可能会比现在更好,因此回顾隐藏在神话传说迷雾中的那些上古田园是毫无意义的。
昌平君明白,堂上的众位公卿也明白,扶苏这是在用熊启一直引以为武器的商君法度来反过来攻击他自己。
然而就如他没法说先惠文王错了一样,他同样没法说商君错了。
第一七五章 李斯的夸奖
“公子可曾想过著书立作?”
下朝之后,相邦李斯与章台宫前的一番话,令扶苏楞在了当场。
见扶苏不答,李斯以为扶苏不愿意将时间精力放在学术而非政局上,摇头苦笑道:“是老夫唐突了,公子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扶苏明白了李斯的意思,忙解释道:“相邦误会了。”然后挥袖向前一摆,示意李斯便走边说,“扶苏方才之所以怔愣,只是因为自觉直到如今都只是在拾人牙慧,而且年龄见识都过于浅薄,似乎并无能够著书立作的能力。”
李斯仔细地看了看扶苏的神色,发现对方并非如方才殿上故意对熊启那般装作谦逊,可这份真心实意更令李斯感慨万千。
“公子说笑了,单只公子方才殿上那番法理剖析,便足以成一家之言了。”
这是极为崇高的赞美,尤其是出自李斯之口。
所谓成一家之言,并不是指的一个人说的话,而是意味着李斯认为扶苏方才所说,证明了他有着自成体系的学术见解,已经足以开创一门学派了。
印象中最著名的,被赞为成一家之言的那位,是写出无韵离骚的太史公。
这样的夸赞是不是过了点?
虽然扶苏剽窃那位,理所应当得值得任何赞誉,然而李斯这样略显夸张的赞扬,依然让扶苏有些难以相信。
“这……这都是韩师的教导,扶苏不过只是将其整理出来而已,算不得什么。”
没别的办法,只能将所有功劳都往韩师身上推了,反正他也不会来跟自己争论的不是?
应该不会吧?
扶苏的胡思乱想还未结束,李斯便笑道:“公子难道忘了我与韩非是师兄弟吗?”
忘是没忘……
脑子转过个弯,扶苏才明白过来李斯的意思,心道不妙。
果然,李斯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韩非受商君影响太深,同样是重刑轻罪的坚定支持者,不可能突然提出减刑主张,并为其建设理论基础。”
顿了顿,李斯继续抛出自己的论据,“更何况,韩非从来不曾接触过内史署的数据,又怎么会得出由数据得来的理论呢?
“甚至在公子以前,老夫并不认为曾有人对相关数据感兴趣过。对此,公子又有何说法呢?”
说法?我哪儿来的什么说法。
扶苏心知李斯看穿了自己只是用韩师作为托词的想法,看来甘茂并不是大昭朝堂上唯一的老狐狸。
这位能够令甘相也主动让贤的大昭相邦,在洞察世事人心方面,似乎并不比他的前任稍差。
幸亏李斯也只是略有好奇而已,将扶苏的“谦逊”看作了自我保护的手段,并未追问下去。
毕竟以为弱冠之年的晚生后辈,在学术水平上就达到了能够著书立作的高度,到底有些匪夷所思。
因此扶苏借其师之名为自己的理论背书也是其情可原的。
自认为看穿了扶苏心机的李斯露出一个心照不宣地笑容便揭过了此事,又转移了话题,问起扶苏此次赴齐之旅可有趣闻。
于是扶苏便说起了齐王与后胜之间的龌龊,以及荀子新收的,大概是关门弟子的那位卢炯。
比起后者,李斯显然对齐王之事更感兴趣,连连追问了田建的动作语态,似乎与扶苏一样觉得有机可趁。
至于魏王与魏无忌可能的密谋,扶苏并未打算告知李斯。
一方面魏无忌方面所有的谋划,都只是扶苏与张苍凭借魏无忌过往的动作以及转封之事所作的推测,并无实质证据。此时贸然说出,并不能取信于人,更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另一方面,李斯虽然近来与自己十分友善,似乎有因为李清的关系而靠向自己的倾向,但这等朝堂老狐的些许善意究竟有几分是真,谁也说不准。
在敌友未明的情况下,扶苏并未打算与李斯分享更多,尤其是在昌平君与胡亥已经明显对自己举起发对旗帜的情况下。
与上次一样,在李斯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两人说了很多私事,包括准备为扶苏还未出世的孩儿起名。
算算日子,赵灵儿临盆的时日已经近了,这让扶苏的不真实感更为强烈。
“还未知小儿男女,如今就起名,是否过早了?”
李斯别扭地看了这位长公子一眼,心中诧异非常。
这位公子对于执政、治学,乃至于掌军等常人不可及之事每多信手拈来之举,只是有时候他对于常识的匮乏偶尔也会让人啼笑皆非。
见扶苏确有不知,李斯只能为其做起了解释,“公子只需要想女儿家的名字即可。”
听到李斯如此说,扶苏略有疑惑,难道这位相邦竟然还是一位妇科圣手,隔着肚子就能猜出宝宝的男女?
莫非是因为赵灵儿喜吃酸果的传闻被他听到了?
不应该啊,酸儿辣女的说法此时应还未出现才是。
见公子果然还是一副疑惑,甚至还多有探究的眼神,李斯笑道:“若是男婴,便会自然受了王上册封的封君之位,当然也会有王上赐名,公子不必操心。”
等到扶苏略有不好意思的恍然大悟,李斯又添了一句,“况且初为人父的,哪个不是早早就想好了左右两个名字,哪有如公子这般要等到孩儿落地之后才想的。”
扶苏挠挠脑袋,尴尬笑了。
想来是那份古怪的不真实感作祟,令自己迟迟没有做出一般父亲都会做的事。
受了李斯的提醒,扶苏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幸而如今还不算太晚,到底可以补救。
扶苏笑着谢过李相邦,眼角却看到了一位远远跟着,却不敢靠近交谈中的两人的熟人。
顺着扶苏的目光,李斯也看到了那位浑身紧绷的紧张小宫女,猜到了应是华阳夫人有话要说给扶苏,于是停下脚步与扶苏告辞。
扶苏恭敬送李斯走远,才直起身走到清荷身边,“你怎么又偷溜过来了?”
清荷听到公子如此说,原本因为扶苏走来而放松的精神立刻又绷了个紧,正在行礼的双手举到空中,来回晃动不停,“不不不,这次是夫人吩咐的!”
扶苏嘴角含笑,让小姑娘不要紧张,“母亲有何吩咐?”
被公子的笑意一暖,清荷将方才的紧张抛到了脑后,浅笑嫣然,“夫人令婢来说与公子,灵儿与无月两位公子夫人都被接到了宫中,公子可往见之。”
看来母亲比自己更为紧张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扶苏笑了笑,老婆孩子什么时候都能见,他现在还要去宫外见一个应该已经问询等在宫门的人。
“你先回去告诉母亲,就说扶苏稍晚些再入宫请安。”
清荷点点脑袋,没等扶苏再说什么,就一溜烟跑了。
第一七六章 亡羊补牢
车窗在轻微的吱呀声中打开。
咸阳街市喧嚣的声音瞬间便从开口中灌了进来。
正在低头看书的扶苏微微抬首,樗里偲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发呆。
扶苏摇头笑道:“还在想被熊启摆了一道的事?”
樗里偲皱眉中将视线转了回来,“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会通过朝会来反击,若非是李子茂当机立断,我等俱败矣。”
被樗里偲点名,李清并无倨傲神色,“只是因为家父身为相邦,故而对此多想了些而已。”
并无夸耀家世,也无故作谦逊,李清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同时或许也有安慰樗里偲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李清习惯了其父在朝会上的翻云覆雨,才会在朝会之前猜想到熊启会利用扶苏外出,樗里偲无法上朝的宝贵机会发起反议。
之后,收到李清警告的扶苏放弃了随着大队人马一同返京的打算,只带着蒙毅与高进两人从小道飞马赶回,赶在熊启计谋得逞之前及时出现。
正如李清所言,除了他之外,包括扶苏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太可能想得到熊启的打算,但樗里偲并未因此就有所释怀。
早已习惯了算无遗策的樗里偲虽然在理智上知道李清说的没错,但在情感上却很难接受自己也会有遗漏的事实。
同时,这也暴露了扶苏“太子党”的一个很大的缺陷——他们缺乏在朝堂上足够分量的势力。
诚然,扶苏身边汇聚了大量的少年英杰,假以时日,以他们的能力必然能够登上高位。
然而这需要时间。
除了扶苏自己以外,这些少年人需要漫长的成长时间,才能够左右朝堂格局。
国尉、上将军、包括相邦在内的高官们对扶苏都十分亲善,如果扶苏有所求,他们想必都会很乐意帮忙。
但他们不会将扶苏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就像樗里偲这样。
樗里偲会因为扶苏的需要而放弃更高的官位,但即便是与扶苏关系最近的王翦也做不到如此。
扶苏可以利用他们来为自己造势,但在最关键的时刻,扶苏很清楚,他们不会如同蒙骜支持始皇那般,赔上自家三代荣辱性命。
这样的问题,樗里偲与李清两人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培植己方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是势在必行,然而拉拢的人选却是个难题。
三公九卿这样的人物太过显赫,拉拢他们不但太过引人注目,而且太过困难。
已经坐到那样位置的人物,很少会愿意早早加入到夺嫡之争中,那样太危险而且利益不够诱人。
危险倒未必会来于同扶苏争位的其他公子,无论是承国君的君号,还是扶苏自身的资质出身,都已经让他遥遥领先与其余公子。
很少有人会担心扶苏会在争位的过程中失败,因而不存在跟在扶苏之后会被其他公子清算的危险。
危险是来自始皇帝。
这位牢牢把控着昭国每一寸土地的千古帝王,有着近乎强迫症的权力欲。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健康。
这就意味着扶苏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会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扶苏成长得越快,这份尴尬就越严重,直到演变为冲突。
在一个狮群中只能有一头成年的雄狮,如果幼狮成长到足以挑战雄狮的程度,他们之间势必会发生争斗。
若是扶苏这头幼狮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都弱一些,些许冲突或许都会处于可控状态。
然而令人振奋且担忧的是,扶苏太优秀了,而且他还在不断变得更为优秀。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建议将扶苏远封蜀地或者魏地,就是因为朝中已经有人看出了某些苗头。
然而这些建议自然都被始皇否了,始皇要做的是统一,而不是分土。
即便跟随扶苏最终在冲突中获胜,高官们能够得到的利益也十分有限。
扶苏已经成人,这就意味着只要他继位就会获得执政权,摄政之权就不用想了。无法摄政,扶苏能够给他们的,无非只有名誉上的赞赏罢了。
已经坐到三公九卿的他们,哪里会看得上这些。
至于控制朝堂和扶苏更是无从谈起。
始皇与扶苏这对父子即便性格思想都大相径庭,但他们都不是会是受人摆布的。
危险太大,利益太少,傻瓜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这些顶级高官最多只能引为有限的朋友,连盟友都不能是。
三公九卿不能碰,小鱼小虾又毫无作用,扶苏等人自然而然地就将目光投向了中高级官员身上。
李清对朝中事务门清儿,当先提道:“廷尉中丞杵如何?公子一向与廷尉署交好,又因新法之事多有往来,如今多亲密一些也不会引起更多怀疑。”
“不行,”扶苏还未出声回答,樗里偲就先否了,“杵权威深重,又是老廷尉留下的老人,与新任廷尉关系不佳,若将其拉到我方阵营,恐怕会引起冯廷尉的不满。”
扶苏点头称是,“而且杵的年纪太大了。”
年纪太大,就意味着他能够为扶苏效力的时间不会太久。
在当前始皇身体强健的情况下,扶苏需要的是能够在未来十年乃至于二十年中都能够成为己方助力的盟友,因此这个人的年龄至多不能超过五十岁。
此外,太仆、典客、宗正、奉常等官署的官员也不在三人的考量之中,因为这些官署地位尊崇,但并无实权。
也就是我们说的清水衙门。
没有对军政的话语权,对于扶苏的帮助就太过有限了。
卫尉与少府两个官署,扶苏同样不能染指,除非他想被始皇约谈。
卫尉负责王宫诸门屯兵,少府负责王上的私产与日常起居。
但凡脑子清楚的人,都知道一国储君要是把手伸到这两个地方,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既要有实权,位阶也不能太低,年纪还有一定限制,京中官员不少,然而可供选择的人选并不太多。
在车架抵达长公子府之前,三人便基本确定了两个人选,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分别接触两人,并获取他们的支持了。
第一七八章 王美人
当晚的值夜结束,中书郎们纷纷打着哈欠跟从太监们的指引,从章台宫门鱼贯而出。
一夜辛劳之后,王离一般都会选择赶紧回家倒头就睡,或者像景芾招呼的那样,约上三五同僚一同去过个早,或者喝上两杯再回。
然而今日他没有那个闲暇。
想起公子的吩咐,王离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急迫,勉强没有让自己飞奔起来。
蒙毅虽然丢了中书郎之位,然而能跟着公子走南闯北,于广阔天地中见识那般大好风光,他却只能日复一日窝在屁大的咸阳城中,早已憋屈得不行。
更让王离不安的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公子都会忘了自己这个人了。
早知如此,当日应该与蒙毅一起在王上面前请命的。
然而如今时机已逝,多想无益。王离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外袍,他得先把公子吩咐的事情做好再说。
从大部队中脱离,王离看似随意地对着引路太监说道:“先不急出宫,带我去姑姑那边请个安。”
宫中规矩,外臣在宫中行走,必须有太监陪伴接引,因而即便王离对宫中再多熟悉,也必须要跟在太监身后才行。
王离的姑姑,正是嫁与始皇帝,被封在兴乐宫(汉代称长乐宫)的王美人。
昭国自王后以下,将嫔妃地位分为七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王美人嫁入宫中之时,正是其父奉命领上将军印伐楚之时,因女凭父贵,甫一进宫就被封为八子,与大国王女地位等同。
在多年侍奉有功被提为良人后,又因为王上产下一女,因功被破格封赏为美人。
之所以说是破格,是因为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一般只有生下王子才会收到位阶的封赏,产女的妃嫔往往只会被赏赐下金银财帛而已。
能够获得这样的破格,自然是因为上将军地位日益重要,也因为华阳夫人的大力支持。
无子、在大昭有强势外戚,简直是最好的宫中盟友。
而没有后嗣的王美人,也十分愿意同华阳夫人结为盟友,因为扶苏的仁善恭谨,让她相信在上将军与王上百年之后,她能够凭借这份善缘继续保障王家荣宠不衰。
战国时代,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外臣要见自家的亲眷,尤其是王离这样的显赫子弟与姑姑相会,并非是一件难事。
往日里,王离也曾多次有过拜访王美人的举动,故而引路太监并未诧异,只躬身称是,然后带着王离又拐了个弯,往兴乐宫而去。
王离有个姑姑在兴乐宫,这件事对于中书郎这等勋贵子弟而言并非什么秘密,因而无人会对此过多留意,除了早已受过昌平君嘱托的景芾。
景芾出身楚国三大权贵之一的景氏一族,与孝公时的宠臣、因三次举荐商鞅而名留青史的景监系出同门。
在昭国得势的景氏这一支与楚国的主家联系紧密,多年来一直是沟通两国邦交友好的重要纽带。
得益于此,景氏也是楚国三族中对昭国最为友好的大族,这样的友好对于昭国以及景氏来说都十分有利。
不久之前,族长景阳就曾在李信千里救楚之时提供过重要的帮助。
将王离动向收入眼底之后,景芾暂时未动声色,只在随大流出宫之后,赶忙命人将此事报予了熊启知晓。
得知王离的动静,昌平君一时也没有办法仔细探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赵高那边的确实情报传来之前,熊启所能做的就只有凭借现有的情报进行模糊的猜测。
因为华阳夫人的关系,莫说熊启要在宫中收买眼线孰为困难,就连根基深厚的赵高,命人打探消息之时也要十分小心。
若是打探之人被夫人抓了住,便是中书令自己也要掉一层皮,王上不会为了他而对华阳夫人说上一句重话。
更何况赵高与熊启的关系并算不上亲密。相反,因为两人都在争夺对胡亥的主导权与影响力,在实质上还有着越发明晰的竞争关系。
原本只能依赖赵高而对其百依百顺的公子胡亥,如今已经有了些许脱离掌控的迹象,这自然不会令赵高满意。
而对于赵高这等家奴也妄图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可笑心思,熊启同样没有好脸色给。
目前能让两人处于同盟状态而未开始互相攻讦的原因,就只是因为扶苏一方的压力太过严重。
但这不意味着两人就能够通力合作。
因而与其相信赵高之后难辨真假的情报,熊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断。
用赏钱打发走报信的景芾家人,昌平君长身而起,在院中来回踱步。
王离在这个当口去拜访王美人究竟有何意图?
作为与扶苏关系最为密切的发小之一,虽然王离并未参与过扶苏至今以来的几次重要事件,然而熊启并不相信扶苏会忘了他。
实际上,熊启一直在提防着扶苏这一手,这也是他拉拢景芾的原因。
清晨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令熊启精神为之一清,思路愈发清晰。
要想推断出王离,或者说处在其后的扶苏的意图,就要先知道王美人其人如何。
王美人是上将军的嫡女,与平西将军王贲乃一母同胞,嫁入宫中后深受昭王喜爱,然而可惜十数年来只孕有一女,并无子嗣所出。
因而在华阳夫人的刻意拉拢之下,又有两家的紧密关系,王美人一向将扶苏作为日后的依赖,视为己出。
但若说扶苏此时需要在宫中获取支持,也说不通。
有华阳夫人在后宫只手遮天,扶苏并不需要王美人提供额外帮助。
那么除了在宫中的势力,王美人还有什么用呢?
王美人能做的,华阳夫人只会做得更好,她起的作用更多是两家关系紧密的纽带,而要利用王家权势的话,通过王离便足够了,不需要多绕一个大圈子。
思想被局限住了,熊启胸中稍有烦闷,移步出了庭院。
“阿父,阿父抱抱!”
孩童甜腻的声音咯咯笑着传来,熊启转过身面露慈爱,弯腰将女儿抱在了怀中。
熊启已有数子,但唯有这么一个女儿随自己来昭,虽然有留质于国的意思,但也足见对此女的喜爱。
亲昵地蹭着乖女的小脸蛋,在女儿的笑声中,熊启突然领悟了过来。
王美人也同样有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