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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七九章 总是如此

    竹林新雨之后,春笋处处破土而出,正是采摘来以饱口腹之欲的好时候。

    咸阳北坂之上,谏议大夫白泽正趁着清晨时分的些许时辰挖掘竹笋。

    若非身后童子太过吵嚷,白泽本应能够更好地享受这份农趣。

    “莫要嚷了,莫要嚷了!”白泽终于受不了了,“肯定有你吃的!”

    童子看着竹篓内身单影孤的几根笋,心中不信这位先生的敷衍言语,继续毫不留情地催促。

    “先生惯会说些漂亮话来哄人,这点笋哪里够吃的!”

    白泽被这个没大没小的学生气得够呛,“不过只是尝个鲜,哪有人吃到饱的?”

    童子心中只念着吃食,丝毫听不进去,只吵嚷不停,“先生快些着,莫要耽误了时辰。”

    就不该带这么个顽童来。

    白泽后悔不迭,然而看着渐渐放亮的天光,心知也的确快到了府署点卯的时辰。

    本想趁着办公之前来为妻子挖点春笋尝尝鲜,顺便享受一下野趣,却被这个惹人厌烦的学生全给破坏了。

    又挖出了一块笋,白泽扶腰站直,将手中竹笋仍到了竹篓中。

    白泽招手示意一脸意犹未尽的童子走近,伸手摘下其背后的竹篓看了看,五六只大小不一的竹笋胡乱摆放着,勉强够熬三人份的汤了,也算有些收获。

    心知不能再耽误,白泽将短锄放入篓中,又把竹篓背在了自己背上,招呼童子回城。

    原路出了竹林,没费多少功夫,两人就找到了随手拴在路边的坐骑。

    白泽身为谏议大夫,有资格领用一匹官府配发的坐骑,并且坐骑的档次并不低。

    之所以不担心被人偷盗,是因为马的价值甚至比牛还要高。

    在660钱以上的偷盗就会判黥劓城旦的大昭,盗马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而像白泽所乘,臀部印有官方标记的官马,就更没人敢于偷盗了。

    偷来也没地方销赃的。

    固定好竹篓之后,白泽先将童子抱上了去,这才手提缰绳翻身上马,轻踢马腹快步而走。

    路上,童子的嘴巴仍然碎碎念个不停,不过这次所说却与竹篓中的美味并无牵扯了。“先生也支持公子新法吗?”

    扶苏改良昭法的消息已经经由官方渠道传出,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并将其冠以“公子新法”的称谓,童子此时提起此事也并无突兀。

    事实上,民众的积极议论,也是大昭官方所鼓励的。

    朝廷很希望通过收集民众对政策正常的议论,来判断民心的意向,只要没有诽谤与谣传,官府是不会阻止的。

    堵不如疏的道理,并非只到了唐代才为统治阶层所了解。

    先生久久不答,童子十分恼怒,又锲而不舍地再问,“先生不支持吗?”

    白泽拗不过,只好叹气道:“新法也好,旧法也罢,与你一小小童子有何干呢?”

    童子气急,狠狠咬了先生手臂一口,在白泽的呼痛声中抹了把嘴,义正言辞道:“公子有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说与我无关呢?”

    白泽甩了甩还挂着口水的右臂,“就算是与你有关好了,可你咬我作甚?”

    “先生身为谏议大夫,是该有个态度才对。”童子仍心中不忿,“小惩大诫,给先生长个记性罢了。”

    白泽右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看着弟子脸上酷肖自己幼时的倔强神色,终究却是没舍得打下去,心中哭笑不得。

    古往今来,哪有给先生惩戒的弟子?

    “扶苏公子仁厚,所推新法旨在轻刑,自然是好事,先生当然赞同。”

    此言一出,方才还一脸愤慨的童子立刻就换上了讨好的笑容,“先生,疼吗?”

    废话,我咬你一口你疼吗?

    “不疼。”白泽扯着嘴做出一个笑容,放下方才挽起的右袖将牙印重新盖住,“只是如今提出,王上未必会同意。”

    “为何?是新法不好吗?”

    “新法自然是好的,而且放在长远来看,不失为治国的一剂良方。”白泽抚摸着童子的脑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为其继续解惑,“只是此时却不会被王上所喜。

    “单就城旦舂缩短刑期,刑期已满之人可获释放一条来说。如果推行开来,仅此一条,就会令隐官署(负责安排罪徒劳作的部门)至少短出来五万劳力的缺额。若再算上其他几条,这个缺额必会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长期来看,仍未释放的刑徒,以及未来也会补充进来的刑徒会为了可能的减刑更为积极地劳作,或许几年之后就有望追赶甚至超越如今的劳力。

    “但这需要时间,而且时间不会太短。如今,王上即将在这一片北坂之上兴建宫殿,”童子顺着白泽的手指看向方才经过的竹林,听着先生的解释缓缓点头,“不仅如此,刑徒的劳力要维持征战所用,怎么可能会允许其出现多年的空缺呢?”

    童子虽然是扶苏的死忠支持者,但也无法反驳先生的判断。

    咱大昭的王上,可从来不是以耐心而闻名海内的。

    更何况当日殿上奏对,王上可是未发一言的。照理说,公子在辩论上大获全胜,若王上有意新法,正该趁机推行才是。

    此外,一向“忠君”的相邦大人,可也同样对此未置一词的。

    这不能不让童子为之愁眉苦脸。

    童子十分忧愁,为偶像可能的失败抓耳挠腮,“那公子为何还要选在此时推行新法?糟了,我早就说先生应当放下所谓名士架子的,这下可好,没人给公子出主意,以至……”

    童子还未说完,就感到脑袋一沉,却是被自家先生的大手压住了。

    白泽用手压着弟子,笑言道:“公子身边智谋之士何其多,哪用得着我多事?再者公子本身也是智计百出之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关节,你真是杞人忧天。”

    童子一听公子早有准备,立刻转忧为喜,“那公子必是有所谋划的,想来不至有败。”

    “我观公子近些年行事,往往谋定而后动,若非有极大胜机,很少会主动出击。”

    偶像被夸,童子如嚼蜜糖,甜得笑开了花,“先生眼光还是有的。”

    白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只是公子不会败而已,未必新法不会。”

    童子先是不解其意,想透之后气得横眉倒数,“先生总将人心想得太坏,公子岂是那等搏虚名之人?”

    临近咸阳,路上行人渐渐密集,白泽不愿多言,只笑笑改了话题,“春笋当如何分?”

    童子心性不定,方才那点不快立刻就放下了,全副身心都被篓中的春笋引了走。

    白泽看着面色变化如六月天的童子,笑容越发清淡。

    非是先生总将人心看坏。

    而是人心总是如此啊。

第一八零章 吃火锅,说始皇

    春寒料峭时分,再没有比火锅更暖心暖胃的了。

    仿着脑中铜火锅的式样,命匠人捏一个形制大体相同的锅子并非一件难事,木炭也是现成的,唯一没法子弄到手的只有此时还在美洲大陆的辣椒了。

    隔着个太平洋,扶苏再能也没办法搞来。

    虽然少了最灵魂的配料,只有麻椒替代,但肉质的鲜美完全弥补了这点遗憾。

    就连再三说没有胃口的赵灵儿都没忍住吃了许多,一向贪嘴的魏无月自然更将小肚子塞得鼓鼓,却还嚷嚷着再来头羊。

    此时崇尚分餐,挤在一堆从同一个大锅中捞食吃的做法并不符合常人,尤其是贵族们的饮食习惯,故而华阳夫人并未参与聚餐,只有夫妻三人围着铜锅吃得火热,将大半个华阳宫都浸透在了火锅的香气中。

    帮魏无月和赵灵儿分别擦了擦汗,扶苏又用一爵酒将嘴中香味浓郁的肉卷送了下去。

    扶苏一贯对吃食不甚在意,如今看家人吃得畅快,欣喜之余不由动了些心思。

    如果只在自家鼓捣的话,搞出个铁锅炒菜什么的为家人改善改善伙食,只要不泄露出去,似乎关系并不大。

    但此时并无植物油,用动物油脂炒菜的话又总觉得不正宗,而且如今的调料也不适宜用来做炒菜。

    随意想了片刻,扶苏就将其抛在了脑后。

    等有闲暇了再说吧。

    魏无月终究没能再吃下一头羊,吃到了嗓子眼的她此时只能喘息着横躺塌上,摸着自己的肚肚,又指了指赵灵儿的小腹,咯咯笑个不停。

    扶苏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被逗得前仰后合,装模作样地将耳朵贴近了她的肚皮,边做倾听状边连连点头。

    魏无月打了个饱嗝,看到扶苏这幅作态,疑惑问道:“扶苏哥哥在听什么?”

    “别说话,我在听羊宝宝叫。”扶苏面色严肃,一本正经道。

    知道扶苏是在笑她吃了一整头羊羔,魏无月哪里肯依,哇哇叫着就要扶苏好看。

    好一阵赔礼许愿,这才将这位小祖宗安抚下来,扶苏搂着又胡闹得满头大汗的魏无月倒在塌上,抚着她的青丝,笑着对赵灵儿道:“有给孩子想名儿吗?”

    赵灵儿正命人将扶苏的火锅拿下去,闻言答道:“闲来无事时有取过几个,正要问良人的意思。”

    扶苏稍稍坐正了身子,一手斜靠着,“说来听听。”

    “正是新竹生长时,故灵儿以为可以取‘筱’字,”见扶苏点头,赵灵儿笑着继续道:“良子美玉,可以加一字为琰,良人以为呢?”

    “绿筱媚青涟,娇荷浮琬琰。”扶苏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段似曾相识的诗句,于是便脱口而出。

    魏无月眼中冒着小星星,以为这是扶苏方才自己做的诗。

    扶苏想了想,谢灵运此时还远未出世,窃了便窃了,“赵筱琰,便如此定了。”

    又稍稍聊了些,华阳夫人派了侍女来请,扶苏便知道休闲时光到此为止了。

    将吃饱之后略有困顿的魏无月轻放在塌上,扶苏又与赵灵儿说了些话,跟在侍女身后走了。

    华阳夫人正在插花,见扶苏进来只轻笑着点了点身边的位子让他坐下。“赵高果然如你所想,开始频繁打探王美人宫里的消息。”

    夫人手上不停,只与扶苏叙着家常,“是不是杀几个人,装得像一点?”

    扶苏故作沉思,然后拒绝道:“不必打草惊蛇。”

    直到如今,扶苏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种随意处置人命的现象。

    是的,他可以在战场上瞬间决定敌我双方数万军兵的生死,也可以在面临危险时毫无犹豫地将手中利剑刺向一位少年。

    但这般从潜意识中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思想,依然让扶苏有些不适。

    华阳夫人听得扶苏的回答,并未有何惊讶,又将话题引到了云琭的身上,“你不问问我为何要将灵儿接进宫,还要囚禁云琭吗?”

    “云琭与太后勾结……”扶苏回答到一半,就知道实情恐怕与此相去甚远,皱眉问道,“这么说,还有内情?”

    “是如此不错,但此事还牵扯到了灵儿的母亲身上。”

    果然如此,这就解释得通了。

    为何云琭那般胆小怕事之人竟敢勾结太后,恐怕是那位娴妃欲要以此在新任赵王面前重夺地位。

    同样也解释了母亲要瞒着始皇的原因。

    因为一旦牵涉到云裳,灵儿势必也会受到波及,毕竟只有云琭一人还可以勉强说是他自行其是,但若连云裳都牵涉其中,灵儿就很难与其撇清关系了。

    “将那枝迎春递来。”华阳夫人吩咐了一声,指着案上远端的黄色花朵。

    扶苏从失神中醒来,低声应了一声,顺着母亲的指点拿起迎春花枝,将其双手递了过去。

    夫人稍稍裁剪了一下花枝,调整了一下位置后将其点缀进了花瓶,左右端详了片刻,“如何?”

    扶苏哪里懂插花之艺,只能简单附和道:“好看。”

    浅笑摇头,夫人显然对扶苏的敷衍附和并不满意,“你与母亲交个底,新法的推行,你究竟是否会走到底?”

    恐怕除了樗里偲之外,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扶苏对此并无诧异。

    迎着母亲探寻的目光,扶苏并未有欺瞒的打算,“母亲放心,扶苏并非半途而废之人。”

    “这才是母亲不放心的地方,王上的心思,你该是知道的。”

    “扶苏知道,但此时确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若要等到积重难返便太晚了。”

    此时阿房宫还未开建,蒙恬的长城也还没有开始,灭国大战也难得地进入了短暂的对峙期,而扶苏此时个人的威望也已达到了危险线之下的顶峰,正是推行新法的好时候。

    若等到灭国大战重启,整个大昭便再也没有喘息时间,只能被始皇帝鞭策着越跑越快。

    而到统一之后,如今还能听得进劝的始皇,还能不能听进“凡人”们的言语,就不好说了。

    扶苏温暖却坚毅的眼神是华阳夫人再熟悉不过的,知道这个一向心志坚定的儿子已经做好了打算,夫人放弃了让扶苏改弦更张的想法,“那你要如何劝说王上?”

    “有一人,可顶十万劳工。”

第一八一章 谏议大夫

    苏梦泽看着眼前构成未知机械的简单线条,皱眉不已。

    “非是不信公子,”小心琢磨着措辞,墨家下一任巨子指着扶苏画的几幅图纸疑惑道,“只是墨子六十余篇,臣不敢说精研却也是通读过的,不知此物何名?”

    六十余篇?不是足足有七十一篇么?扶苏虽有疑惑却并未多想,只当后世记载有误,没想过是苏梦泽在此后添上了几篇。

    扶苏一副痛惜对方学艺不精的样子,若无其事道:“起重机。”

    见苏梦泽仍一副懵懂样子,扶苏撇撇嘴,又接着为其引导,“滑车你总晓得吧?”

    苏梦泽被扶苏看得羞红了脸,赶忙点头,“晓得的,晓得的。”

    哪里只是晓得,苏梦泽曾经大力改良过用于攻城的器具——巢车,就是一种军事方面的滑车,可见其在这方面的造诣颇深。

    只是如今被扶苏的鄙视先入为主,让他对自己的所学失了信心,只能小心求教。

    “嗯,那还不错。”看着苏梦泽越发红润的脸颊,扶苏决定不逗弄对方了,“此物其实与滑车并无多少区别,都是以滑轮来减轻人力,搬运重物所用,所不同之处只有两点。”

    扶苏手指点了点图纸,将苏梦泽的目光吸引到战国版起重机的首尾两端,“一个是在其顶端加上了悬臂,以实现重物的四周搬运,而非仅止于上下。

    “另一点,在于其下增添了可以于轨道上通行的车轮,如此便可以方便移动位置,不必多次拆卸。”

    见苏梦泽听得连连点头,扶苏又翻出另外一张图纸,“此物名为火车,其实就是轨车的变种,不过是将多个轨车车厢连在一起增加了运量。此外因为自重过大,不能在普通木质轨道上通行,我为其设计了青铜车轨与车身。”

    因为有轨车在前,苏梦泽很快理解了加长版轨车的原理,这样可以减少大量的人力畜力资源。

    道理很简单,但在习惯了类似马车这样的单车厢的时代,多个车厢的构想虽然简单,却依然突破了一般人的思想藩篱。

    除了车轨以外,为了减少压强,扶苏还为其设计了配套的枕木与充垫物,以及进行固定的螺钉与螺母。

    除了轨道的质地不是铁的,其余基本与现代铁路并无区别。

    苏梦泽细细看过图纸,基本领悟了扶苏的意思,只有一点不明,“公子为何称其为火车?火在何处?”

    扶苏绝不会承认这是个bug,故作深沉地笑道,“因为……此物原本是设计来运送深山中难以开路运输的木材的,木材有生火只用,故而称其为火车。”

    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苏梦泽对此也不过是稍有好奇,因此并未深问,只耸耸肩,觉得公子起名的功底相比其奇思妙想只能说是很一般。

    “我已与国尉那边打好了招呼,你要人要物都会立刻满足,”看着苏梦泽眼睛放光地将图纸收拢起,扶苏郑重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五天之内必须做出来样品。”

    苏梦泽将胸脯拍得震天响,“公子尽管放心就是,无论是起重机还是火车,都有现成部件可用,不过只是略作改良而已,做个样品而已并不困难。”

    扶苏点点头,这也是他为何拿出这两件东西来的原因,就是因为很好做。

    除了这两样可用当时就做出来的东西,扶苏还有一件绝对可以打动始皇的压箱底宝物,不过此物要做出来可就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了。

    送走了苏梦泽,扶苏今日还有一人要见。

    此人在扶苏心中的作用,不会下于被其称为“一人可顶十万劳力”的苏梦泽。

    白泽今日身后难得地没有跟那位话痨童子。

    因为他知道以自家弟子对扶苏的崇拜程度,一见上公子的面恐怕就会替自己将一切都答应下来。

    幸亏童子虽然机灵,却也猜想不到先生今日下班后竟会去见偶像,轻易就被白泽脱了身。

    只是一想起日后必然会有的一番秋后算账,白泽就是一阵头疼。

    这份疼痛在见到扶苏之后就达到了顶点。

    与扶苏及作陪的樗里偲互相见礼之后,白泽再拜之后坐到了相对于樗里偲所坐的另一边。

    早有樗里偲在此前打过招呼,因此扶苏便未想着试探,他没有太多时间,“扶苏今日请大夫过府一叙,此中情由想必已由子偲提过。”

    白泽当然已经知道扶苏的目的是想借着他谏议大夫为国奏事的职权,成为长公子一系的喉舌,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若公子看重的不过是白泽身居的谏议大夫一职而已,请赎白泽不能从命。”

    这与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扶苏右眉微不可查地一挑,没有去看樗里偲,而是对着白泽问道:“大夫若是不愿如此扶苏也不勉强,只是请问为何大夫今日还要赴约呢?”

    “不知白泽是否还有机会问公子一个问题。”

    不想做小弟,还想问问题?哪有这么好的生意。

    “请问。”没办法,名士多奇志,若是因为对方不肯为自己效力就表现得不够大度,是会为人诟病的。

    “多谢公子不计白泽的违逆。”白泽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表情却完全没有歉意,“泽是想问,公子为何要在此时推行新法?”

    “昭法失之严苛,扶苏此为只是为生民计,为国家未来计。此前扶苏已在朝会奏对中说得很清楚,大夫还有什么疑问吗?”

    白泽摇摇头,“没有了。”

    白泽并不在意扶苏只是为了沽名钓誉而以新法来换取士人民心,他甚至会因此觉得扶苏的手腕值得佩服。

    但是他不能信任一个满口胡言的伪君子。

    即便自家弟子事后再怎么生气,白泽都不会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将自己当白痴的家伙。

    “观大夫表情,似是不以为然。”扶苏猜到了对方如此情状的原因,出声问道。

    原本白泽已经准备拂衣而去,虽然对方所为令人不齿,但毕竟长公子的身份在那里,他并不打算与其撕破脸面。

    但既然对方做出如此自以为是的表情,况且也已经说到了这里,白泽便重又坐了回去。

    大不了,这大昭的官,不当了便是。

第一八二章 脍不厌细(周一求票票

    直到回了自家府邸的门前,白泽仍处于不可置信的恍惚状态。

    候在府门前引颈而盼的童子不得不挣扎着爬上车架使劲拧他的胳膊,才让白泽恢复了神智。

    白泽先是痛呼着拍掉学生的魔爪,这才赶忙抱起童子一起跳下了车,随后转过身对着奉公子之命将自己送回的驭手满含歉意地道歉。

    驭手并未因白泽的耽搁而有丝毫不耐神色,反而恭谨还礼,再三宽慰白先生不必以此为怀。

    身为长公子府的车夫,驭手察言观色之能比之一般的门房并不稍差,知道眼前这位已经攀上长公子大树的谏议大夫日后必会青云直上。

    这样一位未来的大人物今日稍稍展露的一点歉意,日后或许就会对自己有不小的帮助。

    即便最后并没有任何帮助,能与其结一份哪怕十分稀薄的善缘也是好的。

    与车夫道别之后,白泽这才牵着叽喳不停的童子进了门。

    进房之后,白泽先是仔细考察了童子今日的课业,发现对方并未因自己不在而稍有懈怠,白泽微感满意,看了看日头就要起身去做饭。

    “先生不急。”童子放下竹简,一副严肃表情,伸手请白泽坐下,“我有事要与先生说。”

    白泽对弟子这幅装模作样已经见怪不怪,根本没吃这一套,依旧按着原样起了身,“有话来伙房说。”

    童子嘿了一声,却见先生已经出了门,只能无奈起身,跟着先生来到伙房打下手。

    为防走水,伙房周边都是孤零零的空地,留出了防火带。

    从水瓮中捞出一条活鱼,童子忍着口水捧起,直到白泽点头应允才满意地笑着进门将活鱼放到了案板上。

    杀鱼、剥鳞、取内脏、清洗,童子娴熟的手法看得出平常也没少做这些。

    等白泽切好配料之后,童子已经将鱼整治好了。

    白泽是个不折不扣的孟子门生,但他并不会对下厨之事感到耻辱。

    君子远庖厨并不是一个儒者应当遵守的行为准则,而是劝诫君子心怀仁义的建议罢了,真要以子孟子这么一句话而远离厨房,才是歪曲经典的。

    君不见,孔夫子还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

    而脍不厌细之说,就是指的细切鲜鱼肉。

    接过童子处理干净的鲜鱼,白泽挥起厨刀将其细细切成接近透明的薄片,捻起一片在借着阳光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

    原本的鱼脍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摆盘上桌了,然而在扶苏大力推行熟食并为之配备了许多器具之后,鱼脍的做法便多了一道手续。

    在童子使劲拉动风箱将釜中清水加热滚烫之后,白泽将盛有鱼脍的蒸笼放了上去。

    以蒸笼蒸熟的鱼脍不但不会失去鱼肉本身的鲜美,配以葱姜等一起蒸熟,还能去掉腥味。

    在张骞通西域之前,香菜和蒜还没能上中国人的饭桌,这不能不说是十分遗憾的。

    等着鱼脍出笼的间隙,白泽与童子又开始收拾生菜,看样子是要再来一道蔬菜沙拉。

    一边清洗着,白泽让童子说话,“方才要与先生说什么?”

    童子此时全副身心都被越发四溢的鱼肉香气吸引了,直到先生推了他一把,才懊恼地回答:“先生与公子说了什么?”

    白泽手上未停,状似随意道:“你如何知道的?”

    “先生故意支开我之后就匆忙出了家门,回来时还有驷马车架接送,怎么会猜不出?”童子不屑地撇撇嘴,“而且我问过师娘了。”

    白泽用还沾着水珠的大手拍了这个分析了半天废话的弟子脑袋一下,“以后只说最后一句就行。”

    童子恨恨地呲了呲牙,让白泽悻悻然收回了右手,“没让你见着公子,为何不一见面就发作?”

    白泽确实有些好奇,以这个童子的暴脾气,如何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中间竟还能压着性子剖鱼做饭?

    童子继续拉动着风箱保持锅中的温度,闻言又给炉中添了一把柴,“原本是打定主意等先生回来就要好好说道的。”

    白泽冷汗冒了出来,以这弟子停不下来的破嘴,若要好好说道,那就别想清静了。

    却听童子继续道,“只是看先生在车上发了半天呆,那驭手都没有轰人下车,就知道事情肯定是谈成了。可见日后见面机会还多,也就不在这一次了。

    “另外,日后毕竟是要同为公子效力的,在公子的车夫面前还是要给先生留一份颜面在的。”

    翻了个白眼,白泽选择性无视了童子最后一句话,将清洗干净的蔬菜都切碎放入了盘中,再与调料搅拌均匀。

    “这位公子,确实与常人不同,我承认之前或许是看轻他了。”

    听到这样的评价,童子对先生的兴趣终于超越了锅中的鱼脍,“先生之前还说公子沽名钓誉,为何只见了一面便改观了?”

    “既然明知王上必不会准,此时推行新法,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

    白泽还记得当时自己如此说后,樗里偲面上那副吃人的表情。

    这也不怪他,白泽知道自己这么不按剧本来,难免会让樗里偲觉得被人摆弄了一道,能给他又好脸色才怪了。

    白泽不知道的是,在熊启借着朝会之事耍弄了樗里偲一回之后,短时间又来这么一遭,没拍案而起就只能说是樗里偲家教好了。

    嗯,自家弟子此时脸上的表情与樗里偲当时也不遑多让了。

    没等童子发难,白泽赶紧继续说了下去,“公子打消了我的顾虑。”

    之后,白泽转述了扶苏关于墨家器具的功用,以及再三证明他对新法的信心和推行新法的坚定意志。

    虽然白泽不知道为何扶苏会认为此时推行新法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然而只要扶苏能让白泽相信他不是仅为了沽名钓誉,就足够白泽态度改观了。

    而真正让白泽决定为扶苏效力的,还是扶苏之后对他另一个问题的回答。

    “公子志向如何?”

    白泽又回忆起扶苏当时大笑之后对此的回答。

    那份意气奋发,才是白泽甘愿为其效命的原因。

    “公子说了什么?”童子被白泽的神情吸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答案到了嘴边,白泽却突然改了主意坏笑一声,“日后同为公子效命,你自会知道。”

第一八三章 带你去看海

    嬴嬅知道自己要出嫁了。

    若非是极为受宠,一般的王女都是在联姻之前才会被册封为公主。

    虽然有个大昭第一武将做外公,但嬴嬅知道,子女众多的父王未必能记得自己这么个女儿。

    因而被封为栎阳公主之后的几天里,嬴嬅便一直在猜测着未来夫君的身份。

    以故都栎阳为名的栎阳公主是个极为尊贵的封号,听母亲说,这是那位只见过至多三两面的长兄为自己求来的。

    母亲为此十分高兴,连带着栎阳公主也为此多了几分笑颜。

    嬴嬅知道,母亲因为没有子嗣,常将王长兄扶苏视为己出,对待扶苏远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好得多。

    她并未因此责怪母亲,心中口上都不曾有过。

    不但是因为不敢违逆母亲,更是因为那位王兄不比自己,天之骄子的他拥有如何的宠爱都不为过。

    受母亲的影响,嬴嬅自幼性情温顺。但性情温顺不代表不通世事,她知道在这座森严禁宫中,没有子嗣依傍的女子是何等凄惶。

    旁的不说,先王的嫔妃,如今还在世便只有两位,且都是有子嗣留存的。母以子贵,并不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自己不是男儿这件事,已经让父王、母亲、外公在内的所有人都失望了,嬴嬅又怎会因此嫉妒母亲将应该给予自己的爱给了别人呢?

    房门突然被从外打开,母亲王夫人缓步走入。嬴嬅挥手让正在为她簪花的宫女离开,起身向母亲行礼。

    王夫人并未理会行礼离开的宫女,按着女儿的双肩让她重新坐下后,微笑着拿起梳妆台上的簪花亲自为女儿戴上。

    并不是自己心仪的那朵,但母亲肯亲自为她如此做已经让嬴嬅喜出望外,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如此做,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令母亲不快。

    “扶苏来了,想与你说些话。”

    嬴嬅有些吃惊,但从铜镜中看到母亲同样有些疑惑的神色,她就知道母亲同样不知道王兄此来何意,嘴边的疑问便没有问出口,“好的。”

    稍稍沉默了片刻,王夫人轻声问道:“可有猜测?”

    知道母亲说的猜测是指什么,嬴嬅微微羞红了脸颊,轻轻点头,“有的,与几位姐妹也聊过此事。”

    “哦?怎么说的。”一边为女儿梳着头发,王美人一边笑着问。当然得知自己将要出嫁时,与女儿一般年岁的她同样也曾多有猜测。

    当得知是要嫁入宫中后,她几乎喜极而泣。

    如今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龄,王美人这才发现与女儿一起度过的时光短暂得令她惊讶。如何在脑中挖掘,共同拥有的记忆也稀薄得经不起她念想。

    “多是些胡乱猜度罢了。”难得与母亲说上话,嬴嬅脸颊更红,有些小小雀跃,“嬴溱还说父王会把我嫁给胡人,让我好一阵挠痒才改了口。”

    听出了女儿的欢欣,王美人心中微动,却很快将那点情绪藏到了深处。

    “我大昭王女,怎能下嫁胡人,这嬴溱越发没个正经了。”陪女儿随意聊着,头发便梳好了。

    因为其还未出阁,王美人只给女儿梳了个简单的丫髻,左右摆正之后便将她扶了起来,“走吧,莫让扶苏等急了。”

    “唯。”

    出到外殿,嬴嬅抬首望去,只见扶苏一如那日芷阳宫饮宴一般光彩夺目。

    嬴嬅突然有些羡慕嬴溱的胆气。

    虽然母亲经常以嬴溱的义渠人血统而鄙视,嬴嬅却时常想着如果自己当日也能有那份勇气,或许便可以与这位兄长说上几句话了。

    见到母女两人从内殿先后走出,扶苏赶忙起身行礼,“见过美人。”然后对向着自己行礼的嬴嬅轻笑道:“见过王妹。”

    嬴嬅笑着并未言语,王美人见两人行礼已毕,便请扶苏坐下。“公子今日为何有暇来访?”

    扶苏恭敬回答:“方才去了华阳宫见过母亲,想着多日未来请美人安康,便冒昧前来叨扰了。”

    虽是客套话,但王美人对此也极为受用,更加羡慕华阳夫人有这样孝顺的好儿子,“有劳公子挂念了,我很好。未知夫人身体如何?”

    “母亲也很好,谢过美人垂问。”

    又互相问了几句好,扶苏便提到了正题上,“扶苏有几句话想对王妹说,未知美人可否应允?”

    王美人楞了片刻,才知道扶苏的意思竟是有些话要与嬴嬅私下里说。“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扶苏苦笑着行礼道歉,“是扶苏唐突了,还请美人原谅。”

    此时虽然未有男女大防,而且两人还是异母兄妹,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仍然有违礼制,扶苏此来也不过是尽一份心而已,此时被王美人断然拒绝,心中却也有些放松,没有强求。

    王美人虽被扶苏突然的要求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因为对他一贯喜爱而没有表现出怒意,“无妨。”

    既然无法与嬴嬅说上话,扶苏又与王美人敷衍了几句便准备告辞离开了。

    不料一直未曾开口的嬴嬅此时却突然出声:“请母亲应允了王兄的请求吧。”

    正在谈话的两人愕然住了嘴,惊讶地看向了这位新封的栎阳公主。

    被两人的视线,尤其是母亲隐含不满的视线压迫着,嬴嬅心中立刻忐忑不安起来了。

    这好难啊,嬴溱。

    “我还从未与兄长交谈过,所以……”嬴嬅手指绞动着衣裳,强忍着没有转头跑开,“母亲……”

    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扶苏立刻为自己方才一试之下的退缩以及那点可耻的清醒而内疚不已,“王妹说得是,还请美人给扶苏一个机会。”

    王美人恼怒地瞪了一眼嬴嬅,看到女儿不安地低头,又看了看笑容中带有哀求的扶苏,心中到底软了些,“好吧……”

    不等惊喜抬头的女儿和扶苏道谢,勉强答应下来的王美人严厉地各看了两人一眼,“只给你们一刻。”

    “谢过美人。”

    “谢过母亲。”

    半是恼怒地嗯了一声接受了两人的道谢,王美人起身走回了后殿,“一刻钟,记住了。”

    送别母亲后,嬴嬅捂着几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了扶苏温暖的微笑,还未消下去的红晕立刻又出现在了俏脸上。

    看着这个柔弱的王妹,扶苏对于将她远嫁异邦更为愧疚。

    时间分秒过去,王兄却还未开口,嬴嬅决定主动开口。

    天知道为何她今日竟敢违逆母亲,甚至敢于主动与男子开口,虽然对方是自己的血脉兄长,“谢过王兄为嬴嬅求来栎阳公主的封号。”

    扶苏只觉自己的愧疚就快凝如实质,“要将你远嫁齐王的,是我。”

    责备我吧,以牺牲女子的幸福来达成政治目的我,将你嫁给胜负生死都难料的夫君的我,是应当被责备的。

    “原来是齐王。”嬴嬅似乎没有注意到扶苏眼中的歉意,绞动着的手指微微发白,笑着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齐国又是怎样的呢?”

    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愧疚,扶苏轻吐了口气,为她说起了齐王和他的齐国,“齐王名为田建,虽然年少却雄心勃勃,有人主之风,假以时日定可为一代明君。

    “而齐国物华天宝,有文名响彻列国的稷下学宫,有群山之尊的泰山,更有环绕国土,广阔无垠的大海。”

    嬴嬅听得认真,仿佛真的听到了稷下学宫的朗朗书声,看到了水天一线的广袤海域。“大海啊……我喜欢大海。”

    人们会喜欢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吗?

    或许会吧,扶苏这么告诉自己。

    但聪慧如他,心底里当然知道这只是嬴嬅宽慰自己的说辞罢了。

    樗里偲说得对,柔弱乖顺的嬴嬅是联姻的最好人选。

    她不会激烈反抗扶苏等人的安排,也没有野心从齐国内政旋涡中谋利,是一个作为同盟的最佳象征物。

    这就是一位拥有天下最尊贵血脉的女子,在包括扶苏在内的政治家们眼中的形象和作用——一个象征物。

    也许幸运的话,她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个儿子就更幸运了。

    扶苏强迫自己将这些思绪驱逐出脑海,继续为她说起此次赴齐途中的趣事。

    他模仿起了张苍在听到要取水才能进门后的表情,逗得嬴嬅掩嘴轻笑;他说起了与卢炯在路上的闲聊,看到了嬴嬅眼中羡慕的色彩。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扶苏在嬴嬅不舍的眼光中向王美人告辞离去。

    嬴嬅做好了承受母亲怒火的准备,却发现母亲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

    虽然有些疑惑,但嬴嬅仍是开心了很久,因为母亲并未责骂,更因为与兄长的谈话。

    嬴溱,这么多年你只说对了一事。

    能与他说上话,哪怕一句都是好的。

    ——————

    史官记载,临淄城下,代王受降的长公子并未理睬跪在车架旁身披丧服的齐王建,而是径自下车走向一位怀抱幼童的齐王妃嫔。

    在一片仓惶跪倒在地众人之中,唯有她一人笑容妍妍站在路旁等着,如鹤立鸡群。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那句话。

    “兄长带你去看海。”

第一八四章 财货动帝心

    九万六千余人。

    这是隐官署上报的,一旦新法施行就立即会因刑满而被释放的刑徒的大致数目。

    刑徒的劳作极为辛苦,死亡率极高,很多刑徒都难以渡过五年的刑期,其后较轻的鬼薪同样会造成大量减员,因此在几十年的累积下,也只有九万余人在漫长痛苦的刑徒生涯中存活到了现在。

    当然,为了不让如此大量的刑满释放人员对社会造成冲击,这个释放的过程会是缓慢而漫长的。

    除了会分批进行释放,因为刑缺而难以谋生,或者早已无家、无亲、无产的三无人员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隐官署进行劳作。

    所不同的是,他们将是以自由人的身份进行劳动,每日也能有保障基本生活的薪水拿。

    对于仍有能力劳作的,扶苏的初步安排是将他们送去新开北地郡充实边疆,开垦国有土地进行屯田。

    而这九万六千人中,并不包括即将在一年内陆续刑满的将近三万人。

    “为何会有这么多?一年内三万人的城旦舂?”这个数字怎么看怎么离谱,难怪扶苏会疑惑出声。

    虽然知道昭法酷烈,而且时日越近,能够存活的刑徒就越多,然而三万这个数字仍然超过了扶苏的心理预期,这相当于每天有八十余人被判仅次于死刑的极端刑罚,这还仅仅是存活下来的。

    经过统计,全大昭的人口目前也只有六百余万,这样算下来的重案犯罪率也太可怕了,几乎达到了每百人中就有两人会被判重罪的程度。

    这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都是十年前被判刑的。”樗里偲提醒道。

    提到十年前,扶苏终于想起当年发生的一件大事。

    “那年的叛乱。”李清也想起来了。

    长安君成蛟叛昭去赵,跟随他叛乱的部下被处死,屯留的百姓被流放,而被裹挟进叛军的兵士就被判了城旦,根据新法对刑期的计算,正好是十年。

    “这个数字想必不会令王上开心。”已经正式为扶苏收为己用的白泽看了看计算出的大体数目,吹了声口哨。

    这样巨额的数字远远超出了此前众人的预料,所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对于劳力缺额的估计不足。

    扶苏并未对白泽轻浮的言辞动作有所反应,反而是一向浪荡的樗里偲皱眉不满。

    白泽见状告饶似的摆摆手,将吹到一半的第二声口哨声生生止住,心知这位还在气愤自如果己当日的行为。

    将两人表情动作尽收眼底的李清摇了摇头打起了圆场,“这个缺额比预料中的还要大,仅凭苏梦泽所献的两样器具,能补上吗?”

    扶苏同样为这个巨额的数字有些忧心,闻言看向了今日被传唤而来的苏梦泽,“梦泽这几日都在负责此事,说说看吧。”

    首次受邀列席参与长公子核心圈子的会议,苏梦泽微微有些紧张,起身时带动了一下几案,忙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

    在扶苏示意无妨后,苏梦泽命人将自己绘制的图纸拉开呈给公子等人看,然后清了清喉咙指着图纸为众人解释。

    “只经过两三次并不十分严谨的实验,因此更详细的数字目前还得不出。但根据初步计算,若要完全填补劳力的窟窿,各地至少需要六百架以上的起重机,火车车厢两千节,以及配套的轨道七百里左右。”

    “给我一个时间。”扶苏对这些数字并不敏感,他只想知道时间上能否达到预期,至少要给他在始皇面前争取的机会。

    “以目前的效率,至少需要半年。”苏梦泽早有准备,并无多余思考。

    “太久了,王上不会同意的。”不用扶苏皱眉指出,樗里偲便斩钉截铁道。

    李清与白泽对此也并无异议。

    “能不能将时间压缩到一个月,或者至少三个月内?”

    只要将时间缩短到三个月,扶苏就有机会能让始皇至少不会一口回绝。

    而半年的时间,恐怕始皇帝根本就不会多看这个计划一眼。

    苏梦泽快速地心算片刻,“可以,但需要额外一万人的熟练工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是生手,算上培训的时间,则至少需要三万人。”

    “因此,为了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我得先找到额外的劳动力。”

    “总结来说,是这样的。”

    “就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里边因果有点乱吗?”

    扶苏的吐槽令苏梦泽又羞红了脸庞,嗫喏不能言。

    扶苏当然知道苏梦泽只是老实回答自己的问题,不能以此来责怪对方,忙好言安抚了一番,让他先坐在一旁。

    然后,扶苏转过头看着三位智囊,“有什么建议吗?”

    “公子觉没觉得三万这个数字听起来有些耳熟?”白泽一根手指按着喝空了的酒爵,试图只以一支杯脚维持住酒爵的平衡。

    一经白泽提醒,扶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三万人正是有望通过新法推行而在一年内获得自由身的刑徒数量,“隐官署那里,可以请内史大人沟通一下。”

    负责刑徒劳役的隐官署隶属于内史,故而若想从隐官署抽调如此数量的刑徒,必须要有内史公孙丑的协助。

    经由上次赈灾时搭建的良好合作关系,公孙内史想必不会吝惜在此时给予扶苏帮助,尤其是在他有希望说服始皇的情况下。

    而若想说服始皇,仅仅补足劳动力是不够的,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始皇必然不会平白为他空出三个月的时间。因为如果不推行新法,劳动力便不会紧缺。

    扶苏需要找到另一个对始皇有足够吸引力的利益。

    天下间,还有什么比财货更令人心动的?

    不同于耻于言利的后世,始皇受吕不韦商家思想的影响,本就重利。而多年征战更是让他明白金钱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

    那么扶苏要怎么获得庞大到令始皇都会心动的利益呢?

    同样是来自后世的“经验”。

    这次,扶苏要抄的作业,来自于或许是整个汉代最为杰出的理财专家——桑弘羊。

第一八五章 桑弘羊改革

    之所以要抄桑弘羊的作业,是因为他的答案目前看起来是最优解。

    穿越者的优势就是,他可以从结果去倒推过程。

    桑弘羊经济改革的结果就是,它为汉武帝时期整个帝国的南征北战带来了巨额的资金,它是刘彻之所以能够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对匈奴保持高压打击的情况下,仍能做到开通西域、征服朝鲜、扩土南疆等事的重要经济基础。

    然而如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经济政策一样,桑弘羊的经济改革同样在利弊两端都十分突出,在使用这样的利刃的时,稍有不慎就可能会造成大范围的经济崩溃。

    在经济力量极为薄弱的战国时代,一次大范围的经济崩溃所能造成的杀伤力是极为恐怖的。

    因此要判断桑弘羊改革是否对大昭目前的情况有利,就要先分析它的具体内容。

    桑弘羊的经济改革,总结来说有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几项。

    所谓算缗,也叫算缗钱,是对商人、手工业者、高利贷者和车船所征的赋税,体现了重农抑商的思想。

    而告缗则是算缗政策的延伸,鼓励告发算缗不实,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打击偷税漏税。

    由此可见,商人在古代的确是极为不受待见的。

    国家需要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商贾,无论法家儒家,对待商贾的态度总是一致的。

    无论历朝历代,对商人征税都是毫无阻碍的,因为商人在政治上毫无话语权可言,扶苏当然也不会放弃这项简单易行无风险的改革。

    盐铁官营很好理解,就是对盐、铁两项有巨额利润的产业施行国家垄断经营,不允许私人生产贩卖。

    不同的朝代,对于盐铁的政策不尽相同,但基本都是以国家垄断为主。

    均输的意思是由政府出资,在当地购买较为便宜的某物,然后将其运输到此物稀缺的地方,赚取差价并平抑物价。

    这实际上是由国家来代替商贾的作用,但因为国家能够在更大范围内进行系统性的统筹,因此会比资金有限的商贾们更适合做这件事,且能赚取更大的利润。

    为了不与民争利,扶苏还会建议给物价设定一个浮动的、与平均物价相关的最高物价。

    平准,则是通过贵卖贱买的行动,平抑对民生有极大影响的货物,比如粮食、衣物等大宗货物的价格,避免奸商囤积居奇以害民。

    这项政策在大昭已经施行了多年,各地的平准仓就是为此而设立的,因此这项政策不需要扶苏再次提出。

    至于币制改革,如今时机目前尚不成熟,在各国货币都未能统一的当下,提出改革并无太大意义。

    酒榷的意思是,由国家对酒业进行转卖制度,禁止私人酿酒以及销售。

    这一点对于大昭同样意义不大,因为昭国重视农业,酿酒这一大量消耗粮食的举动本就不受倡导,因此少量的酿酒厂实际上都是官营的,私人酿酒根本负担不起重税。

    综上所述,扶苏此时提出的改革,除了针对商人征税以及促使国家参与商品流通之外,主要改革的还是盐铁官营制度。

    因为这是见钱最快,故而最容易打动始皇帝的政策。

    虽然一般而言都会将盐铁官营算到桑弘羊的改革中去,但实际上倡导汉朝官方收回盐铁专营权的,却并不是他。

    盐铁官营的政策实际上是郑当时向汉武帝提出的,桑弘羊当时是作为副手参与的盐铁官营规划,负责计算和言利。

    而这其实也并非郑当时的首创。

    实际上早在春秋时期,管仲为了增加齐国的经济实力,就曾提出“官山海”的政策,要求将山海之利——也就是盐和铁,收归国有。

    这项政策,在之后被认为是齐恒公称霸的财政基础。

    同样,对大昭来说盐铁官营也并非陌生。在商君变法之初,便提出了要“控山河之利”,同样对盐铁施行垄断经营。

    但盐铁专营在为国家带来巨额收益的好处之外,正如前所说,也对民间造成了严重的不利后果。

    首先是私盐成风。盐是生活必需品,其利润极为丰厚,历朝历代都不乏有铤而走险之辈为其吸引走私。

    国家从中无法收取税利,规定的森严法度却对此屡禁不止,民众同样也深受伪劣食盐,甚至是工业盐冒充的假盐的侵害。

    其次,因为是官方制造铁质农具,且规定死了售价,就造成了不法官吏为谋取私利而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有鉴于此,扶苏此时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将盐铁官营改动一字,改为盐铁专营。

    针对盐与铁的区别,分别实行盐引法与竞拍承包的方式。

    先说盐业。

    对于盐的开采、批发环节,因为需要大量密集劳动,私人难以承担,仍由国家进行垄断,但同时开放零售环节。

    商贾如希望进行食盐的运输销售,则必须要向政府类似销售凭证的“盐引”。

    为了防止商贾逐利,开放给私人销售的盐引所占产量的比例自然不会过半,具体数额还需要内史署详细计算。

    如此一来,国家就不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安排盐路,自然有商人被利益吸引而主动承担起毛细血管的作用。

    并且相比于将盐税附加到民众身上,将其附加给商人的做法更符合当今的价值观。虽然这等税务最终还是会被转嫁给普通人。

    另外,购买的盐引严禁买卖,因为此时的国家信用还不足以用来发售纸钞,如果允许买卖,就会给盐引附加代替货币的功用。

    相比于沉重且难以运输的铸币,盐引这等“纸币”当然更受需要大宗金钱交易的商贾们的喜爱,然后用不了多久,始皇就会发现相比于实业,印发盐引对他而言更是暴利。

    铸币还需要铜矿,而印发盐引就只需要南山取之不尽的竹子。

    现代国家中任何一名稍有经济常识的孩童都知道随意加印纸钞会造成通货膨胀,但在战国时代,没人可以阻止还不懂得经济规律的古代君王们以此敛财。

    可以想见的是,在开放盐业的销售渠道,哪怕只是开了一个小口之后,必然会引起一场资本狂欢,能够催生出大量以盐起家的富豪。

    但这并不值得过多注意,因为相比于后世宋代以后的宽松环境,如今的商人们的处境可谓步履维艰。

    在涵盖了几乎所有领域的限制下,商人们最多只会成为政府的提款机。

    再来说说铁。

    相比于生活必需品的盐而言,铁的作用如今更多集中在军事领域,产量稀少的铁矿以及更为稀少的铁器,都在紧着军队用。

    因此作为一种极为重要战略资源,清醒的统治者绝不会放任私人染指铁器的流通渠道,因此冶铁业是绝对的国家垄断产业,这点不会改变。

    扶苏所要改革的,是采矿业。

    铁器的稀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开采出的铁矿太少,但大昭并不缺铁矿。

    在将韩国纳入版图以后,战国最大的铁矿产地——宜阳铁山便已经被大昭收入囊中。

    然而预期中应该出现的产铁量的大幅提升却并未出现。

    因为大昭缺的不是铁矿山,而是开采铁矿的人。

    大昭利出一孔,昭人所做的只有两件事:耕与战。因此,在矿山中劳作的都是刑徒或者奴隶。

    另一方面,矿山工作太过辛劳且容易出事,确实也没几个昭人愿意去做那份差事。

    矿山开采的难度,很快就会因苏梦泽推出的革命**具——起重机和火车的出现和应用而大幅降低。

    在此基础上,对于一些小型的、政府没有精力开采的铁矿,完全可以承包给私人开采,然后规定只能以固定价格出售给当地政府,再由当地政府进行转运。

    而矿山的开采权,需要以竞价拍卖的形式购买,因为政府需要确定参与竞价的商贾有实力进行开采。

    而且开采权并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每一到两年就会重新开采,以此来激励竞争到开采权的商人尽最大力量挖掘。

    另外,因为很少会有商人能够同时拥有竞买采矿权与购买大型采矿机械的财力,扶苏对此也提出了解决之道。

    那就是出租。

    国家针对各矿场的需要,提供大型机械的租借服务,矿场主只需要按照租约支付一定的租金,就可以在租约期内使用这些昂贵的机械。

    甚至如果在租期内矿场主失去了采矿权,也可以按照租赁法,在国家的许可下对机械进行转租,以回收部分资金。

    而盐铁专营一旦视线,在大力振兴经济以使国家受益之外,扶苏也可以从中夹带不少的私货。

    首先一点,就是有利于新法推行。

    新法是由减刑开始的,但它不会仅止于减刑。

    随着由盐铁私营而带来的工商业的巨大繁荣,法律在调解社会关系上的作用就会越发重要,这会迫使如今更倾向于惩戒作用的昭法向着更为现代的法律体制进行改革。

    这是长期的作用,而它近期的作用,在于扶苏对蜀地的布局。

第一八六章 继承者们(520快乐

    再次来到大昭的心脏,怀瑾依旧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

    越是接近昭国权力的最中心,那股扑面而来的无形压力以及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越发强烈地出现在空气中。

    将带有权力香味的空气猛然压缩入肺,怀瑾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续多日的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感,随着浊气的吐出几乎立刻荡然无存。

    两位眼中只有大母留下的巴蜀基业的两位兄长永远都不会想到,在见识过大昭王权之盛后,怀瑾的眼光已经逐渐脱出了巴蜀一隅之地,投向了远为广阔的天下。

    相比于眼前被揭开一角的未来图景,与两位兄长的小打小闹已经不能令怀瑾再提起丝毫兴致了。

    她要做的并不是简单地继承前人基业,而是要达到连清夫人都达不到的境界。

    怀瑾很清楚,让自己能够靠近权力中心,将眼光投向天下的人,唯有一位。

    因此公子有召,怀瑾立刻放弃了将被逼入绝境的大兄斩草除根的机会,连夜北上。

    族中支持者们的疑惑不满也好,兄长的死灰复燃也罢,都及不上此事的重要。

    又驻马闭眼感受了片刻,直到肺部完全被浸润,怀瑾这才缓缓睁开眼,当先打马从小丘而下,向咸阳奔去。

    与怀瑾同样受扶苏传召而来的,还有此时出现在咸阳北坂的一行人。

    为首的女骑士身穿大红外袍,骑术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少主人,主人不是告诫过咱们要离咸阳政争远一点吗,您还是……”一名紧紧跟随在乌氏倮身旁的壮硕大汉操着别扭的关中官话,想劝自家少主莫要卷入政争的旋涡中去。

    乌氏倮有令,所有进入大昭境内的义渠人都必须要讲官话,敢以义渠言语交谈的,一律自己割舌。

    只是他话还没讲完,就被乌氏倮如灵蛇出洞的马鞭精准抽到了嘴上,“主人行事,何时要与你报备了?”

    大汉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却并无愤恨之色,只是赶忙闭口不言。

    乌氏倮看也没看大汉,只又催动坐骑再次加速。

    父亲年迈,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只一心想守着祖宗基业靠着大昭施舍的些许善意苟且度日罢了,当然不愿意卷入如今新旧两法交替时的政治旋涡。

    但乌氏倮不同,自公子提出新法改革之后,她就敏锐嗅到了其中的血腥气,以及随之而来的,令人兴奋的利益。

    她绝不会放弃参与这场盛宴的机会,即便只能分到些许残羹冷炙也值得。

    无论是乌氏倮还是怀瑾,她们在各自的地头都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即便放在天下间也可以称得上是巨商。

    然而她们分别从南北入城之时却没有引起任何一点波澜,因为有一位需要昭王亲自出城十里相迎的硕儒同样选择在今日进入咸阳。

    因为路上走得慢,再加上途径各国的君主都要有一番迎送,荀子比轻装奔驰的扶苏晚了大约两周。

    荀子临昭。

    这远不止是大昭学术界的盛事,这样一位鸿儒的到来对于整个大昭的意义都是令人振奋的。

    这意味着在老子出关之后,被整个华夏鄙夷为西蛮数百年的大昭,终于正式得到了承认。

    而对嬴政个人来说,这意味着在武功不输先王之外,他在文治上也全面超越了前任诸王。

    说起来,荀子是因为对积阴阁的兴趣才莅临大昭的,这其中却有扶苏的几分功劳了。想到此处,嬴政四周看了看,却没发现长子的身影。

    “扶苏人呢?”

    如往常一样住在嬴政影子里的赵高轻声回答:“昨日里,公子便出城去了,应是要护送荀子入城的。”

    嬴政闻言失笑,“这小子,越发奸猾了。”

    周围的近臣听到王上如此说,也都陪笑不已。

    胡亥将父王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嫉妒愤恨难以言表,他听得出父王虽是在说扶苏‘奸猾’,用的却的宠溺的语气。

    突然,胡亥感受到了中书令似乎无意间的视线,心下一惊。

    若是以往的赵高,虽然同样会告知王上扶苏的去向,却必然会以别样的法子说出,令王上心中生出不满。

    如今赵高丝毫没有在王上面前添油加醋,显然是对自己不满了,那么自己做了什么让赵师不满呢?

    心中逐渐雪亮,胡亥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离昌平君稍远了些。

    熊启没有在意这两师徒之间的蝇营狗苟,他的心思都被即将来访的荀子,以及跟在他身边的扶苏吸引了。

    有了荀子“撑腰”,扶苏的新法推行似乎便只剩下水到渠成了。

    那么熊启应当如何才能阻挡呢?

    “只要说服了王上,大昭国内就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公子了,因此昌平君若还想阻挠新法,就只能将视线投向国外。”

    张苍与扶苏一样没有坐进扶苏让给荀子乘坐的车厢,而是跟在公子身后骑马缓行。

    “国外?”听了张苍言语,扶苏若有所思地以食指轻点马鞭,思绪自然跑到了楚国。

    若想阻挠新法施行,就只有将大昭拖向一场大战,以使王上不可能同意在战时给出扶苏三个月的劳力空档期。

    而在三晋俯首帖耳、与齐国联姻正在进行的当下,能够有实力也有意愿与大昭大战的,便只有熊启的母国了。

    看来与甘相的使楚之行不能再耽搁下去,这两日就要与甘茂讨论一下行程问题了。

    “听闻公子的踏雪是一位佳人所赠,可是真的?”

    还未从自己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中腾出位置,扶苏却看到卢炯不知何时悄悄靠了上来。

    扶苏瞪了眼张苍,对其装出来的一脸无辜视而不见,不是他多嘴还能有谁?

    转过脸,扶苏拍了拍踏雪的脖子,对卢炯笑道:“说佳人并不妥当,应当说是一位女中豪杰。”

    卢炯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女中豪杰?不知若有机会,公子能否为卢炯引荐一二?”

    算算日程,这几日内乌氏倮或许就该到了,于是扶苏便答应下来,“这两日便有机会,到时引你二人相见便是。”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卢炯轻踢坐骑,退了开去。

    扶苏重将视线投向前方,始皇的车架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一八七章 太子与太子

    “太傅安坐,太傅安坐。”田光一手用袖口掩住杯口,以免杯中美酒被鞠武脚步带起的飞尘脏污,一手指着一旁的胡床想让他安静下来。

    眼见田光到了此时仍如此淡定,鞠武不由更加烦躁,“说要结盟匈奴的是先生,到了王庭却说匈奴不可信的也是先生,这,这,唉……”

    鞠武说了半天,见田光丝毫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踱步,齐国在与楚昭分别结盟之后显然已经得到了两国的默许甚至帮助,即刻就会向燕国出兵。

    在已经受过多次侵攻之后,就鞠武对燕军战力的了解,他们是不可能挡住齐国锐师的。

    局势危如累卵,鞠武又怎么不忧心忡忡。

    田光满饮一杯,又拿起鞠武未动的那一杯自顾喝下,咂摸咂摸还未润透的嘴唇不满道,“匈奴人忒也小气。”

    匈奴人不会酿酒,少量从中原运来的酒都十分昂贵,肯每日提供给两人各一杯酒水已经是提供给他们贵宾待遇了,但田光显然不会以此为匈奴人的怠慢开脱。

    匈奴人不筑城安居,所谓王庭也是游荡在草原之上的一片帐篷而已,鞠武与田光目前所在的,就是匈奴安排他们所待的一处简陋帐篷。

    除了一座放置着烛台的矮桌,帐篷中唯一的家具就是供两人歇息的胡床,连个能够安坐的地方都没有。

    除非鞠武愿意学着田光那样,学匈奴人箕坐其上。但田光是长者,当着长者箕坐太过不雅,虽然田光或许并不会在乎。

    “应当结盟匈奴,与不可信任匈奴,有冲突吗?”田光故作疑惑地反问,显然对鞠武的烦恼嗤之以鼻,“难道中原各国的会盟都是以互信为基础?这倒是奇了。”

    虽然此言违背儒家教导,鞠武久在朝堂倒也对此并未诧异,“话虽如此,但匈奴毕竟是化外之人……”

    “那也是人。”田光喝光了匈奴人每日提供的酒,无所事事地侧躺到自己的床上,只以一手支撑着脑袋,惬意地舒了口气。“只要是人就会有**,所谓结盟不就是以利相合吗?”

    鞠武回忆了一下来到王庭之后的所见所闻,对田光的说法持有保留态度,“说是人也太过抬举了……”

    田光对鞠武近似于谩骂的言语只是一笑了之,鞠武辱骂的是匈奴人,他才不会介意,天下大同的思想从来不会普照到蛮夷身上。

    “或许他们确是野兽,但只要能够为我所用便可。利用猎犬狩猎,也未必需要猎犬通人言。”

    鞠武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况且目下大燕的安危悬于一线,还要依靠这些禽兽般的匈奴人。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就他们来到王庭后只有过两次短暂会面的结果来看,匈奴人的首领头曼,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蛮夷。

    帐门突然被人掀开,一位同样有着汉民打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抬头对着田光和鞠武笑道:“两位的面色,看起来要比轲预料的好上不少,尤其是田先生。”

    来人正是从咸阳出逃后一直不知所踪的荆轲,却是为了躲避昭国沿途的追捕,出其不意得北逃到了匈奴的地界,又因为剑法出彩以及豪迈的气度,受到了匈奴人的款待。

    因而与被严格限制行动的燕国两使不同,荆轲能够在王庭自由行走。

    若非有他从中穿针引线,田光与鞠武等人未必能在茫茫草原之上找到迁移不定的匈奴王庭。

    荆轲进门之后却并未放下门帘,而是侧身让开了门口,让他身后之人进来。

    他身后之人,就是一副彻底的匈奴人装扮了,而且身高不输荆轲,看面相却十分年轻,似乎是个匈奴少年。

    “这位是?”鞠武同田光分别与来访两人见礼之后向荆轲疑惑问道。

    “我是冒顿,头曼首领的大儿子。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太子。”出乎鞠武意料的是,那自称冒顿的匈奴少年不但行礼与中原人相同,而且并未通过荆轲转述,就以极为标准的洛阳官话自报家门。

    微有惊讶,鞠武重有行礼了一次,这次显得郑重了许多,“见过太子。”

    冒顿回礼之后开门见山道:“冒顿此来是受荆先生所托,告诉两位不必在此耽搁时日了,首领对于与燕国结盟并无兴趣。”

    鞠武惊惧之下看向荆轲,见对方也是苦笑点头,知道冒顿并未以假言恫吓,心中大乱,“两国结盟共谋辽东,这对于匈奴而言也是极为有利的,为何首领会对辽东土地没有兴趣?”

    “并非是对辽东没有兴趣,”冒顿摊手答道,“是对与燕国结盟没有兴趣。首领说燕国太弱,不值得会盟。”

    鞠武又惊又怒,“不值得与大燕会盟,那值得与谁?与大昭吗?”

    冒顿闻言笑了笑,“如果大昭愿意的话,首领想必一定会同意。”

    鞠武理解不了匈奴人的思维,他们与大昭刚打完一仗大战,被打得元气大伤,而且两国结盟也看不到任何共同利益。

    “因为大昭强盛,草原民族只会与强者结盟。”这次为鞠武解释的却是自冒顿进门以来就未发一言的田光。

    田光并未如同鞠武一般惊慌失措,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希望放在头曼身上,“如果仅是为了告诉我们此事,太子似乎不必专门跑这么一趟。”

    冒顿将视线从鞠武身上移开,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田光,“这位想必就是荆先生曾赞不绝口的田光先生了?”

    “正是老夫。”田光捻须微笑,“听闻太子日前刚从月氏逃回,不知为何此时不去向阏氏献殷勤,反而有空来与我等多言呢?”

    冒顿两眼微微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嘴角却仍带着轻松的笑意,“先生似乎对冒顿之事所知颇多。”

    “若要与人结盟,不多了解一些怎么可以呢?”

    冒顿的笑容更盛,似乎颇感兴趣,“先生是说,想与我结盟?”

    “这不正是太子此来的愿望吗?”

    鞠武这才明白田光的意思,看了看同样不敢置信的荆轲,这才发觉眼前这位年轻的匈奴人竟然心思如此深重。

    冒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听说燕国也有一位太子,想请先生回国之后代冒顿问问,燕国的太子想不想做辽东王?”

    “太子为何不自己去问呢?”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直到荆轲与冒顿重有出了帐,鞠武仍然没明白两人一言为定了什么,便一直盯着田光看,也不在乎如此瞪视一位长者是否不雅了。

    刚重新躺到床上的田光看到鞠武的眼神,知道对方一定不会在知道答案之前就罢休,只能言简意赅地为其解释一番,“冒顿是匈奴的太子,但是不受喜爱,因为头曼想立他最宠爱的阏氏的儿子。

    “但是冒顿在部落中声望很高,头曼不想因为随意处死他而引起内乱,于是就把他送到月氏做质子,然后却立刻背盟攻打月氏,就是想借着月氏人的手杀死他。

    “然而冒顿却从月氏逃回了匈奴,并且因为此事获得了更大的声望,头曼就更不能杀他了,只能给了他一支万人的骑兵。”

    “既然头曼要除掉他,为何又要给他一万骑兵?”鞠武对此稍有不解,没等田光回答又换了个问题,“这与你们方才的‘一言为定’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万骑兵是头曼的,不是冒顿的。头曼授予冒顿骑兵哪里是因为他的勇猛,只是被迫为之罢了,但他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就放过冒顿生路。

    “冒顿受军后一直从未离开王庭去往军队驻地就是这个原因。在能够确保自己安全之前,他是不会靠近那支军队的。”

    “先生绕了一大圈,却还没说到‘一言为定’。”

    “就要到了,别急。”田光换了一侧躺着,让已经压麻了的右臂歇一歇,“冒顿要想掌握那支军队,或者至少能够确保自己不会一进入驻地就会‘被兵变’,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除去头曼安排的军队统帅,这就是他方才说的‘机会’。”

    鞠武明白了过来,“先生是以除去统帅作为交易,换取冒顿对攻略辽东的支援?可一万骑兵够做什么?”

    田光瞪大了眼睛,仿佛对方在说天方夜谭。

    鞠武被田光瞪的莫名其妙,“我说的有何不妥?匈奴二十多万大军入侵不是被大昭的三万人击败了吗?”

    “首先,那是大昭,大昭的军力有多强不用我解释了。其次,所谓的二十万大军中几乎都是西戎人,并非匈奴主力。将草原诸国都置于铁蹄之下的匈奴骑兵,也不过十万人左右罢了。”

    “若是如先生所言,在攻略辽东之时如果能有一万匈奴骑兵帮助的确很有助力。”鞠武勉强认同了田光的说法,但他还是有一事不明。

    “然而就凭你我二人以及被严密看管起来的几个仆从侍卫,又怎么能除去连冒顿都无能为之的万军统帅呢?”

    “你我自然不行,那些侍卫仆从肯定也指望不上,但这不还有一人吗?”

    “荆轲?”

    “荆轲。”

第一八八章 新法之始

    始皇帝政务繁忙,于城外迎接到荀子并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之后,一回到咸阳城就把荀子一行全部托付给了扶苏。

    接风之宴要在明日荀子歇好了之后才会安排,在此之前和之后,扶苏都要全程陪伴左右。

    说是陪伴,但荀子远途劳顿,与始皇见面之后就请扶苏将其安排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府邸里,并谢绝了一切访客。

    扶苏自然乐得脱身,又将陪伴荀子的任务交给了张苍。

    荀子在京中的住所自然被安排在了长公子府边上,方便就近照料。

    实际上为了保障安全,长公子府周边的几座寨子都属于王室的产业,一般是空置的。

    在与荀师拜别之后,扶苏吩咐仆从们好生照料,便率众出了门。

    门外,拿着各家拜帖的下人以及慕名而来的士子们排起了长龙,似乎是想靠着毅力在荀子面前留个好印象。

    扶苏对此早有预料,并未过多吃惊,只下令侍卫们守好门,不许放过一人扰了荀师的清静。

    见扶苏上前,人群自觉分出了一条道,并纷纷立在道旁恭敬行礼。

    无暇答礼,扶苏只点头微笑示意着从人群中穿过,心中想着是否要在两座府邸之间开一道门以方便交流。

    直到回了自家府邸关上了门,扶苏这才发现队伍中除了蒙毅等人外,还多了一人。

    荀师的关门弟子卢炯不知何时又悄咪咪地缀到了队伍后面,跟着进了府。

    对方理论上又是自家的师叔辈,就这么赶人似乎也不太好,扶苏只得扶额说道:“卢姑娘可去后院暂歇,待扶苏处理完俗务便送姑娘回去。”

    卢炯笑得露出了大白牙,“就是嫌在府中呆着无趣才跟着公子的,不必送回。公子若有事要办便去办吧,就当炯不存在就好。”

    扶苏点点头走了几步,发现卢炯仍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便又停了脚步,“姑娘这是要一直跟着我?”

    “不是跟公子说了,当炯不存在吗?”卢炯眨着眼睛一脸无辜。

    你这么大个活物,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了?

    看到事事尽在掌握的扶苏此时无奈神色,蒙毅毫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惹得周围侍卫们也偷偷忍笑,好不辛苦。

    再三瞪视无果,扶苏放弃了让蒙毅住嘴的打算,只好摇摇头随卢炯跟着吧。

    就当是提前为卢炯和乌氏倮互相引荐了。

    而且自己接下来这些谋划说白了只是商业上的操作罢了,本就没打算如何保密,故而泄露出去也无妨。

    何况卢炯怎么说也算是“自己人”了,让她提前知道便知道吧,何况一直处在扶苏的视线之内,她能泄露的对象也有限得很。

    虽然多了个尾巴让人有些轻微不适,不过既然不能赶人,扶苏便尽量不去想她,与其说的一样,只当对方不存在了。

    与母亲华阳夫人一样,扶苏并不喜欢奢华,因而虽然贵为储君之尊,扶苏的府邸除了占地稍大些以外,并无特别景致可供观赏。

    但不知为何,卢炯总能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向扶苏问些问题,见扶苏不答也不恼,又转头去问蒙毅。

    这一路上她早已清楚,蒙毅与扶苏是铁杆发小,知道的肯定不少。

    果然,蒙毅根本没有“为尊者讳”的意思,基本上是问什么答什么,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在。

    在蒙毅又一次将扶苏幼时写字丑如狗爬的“趣事”绘声绘色讲来,逗得卢炯大呼有趣之后,扶苏终于没忍住回头瞪了两人一眼。

    然而能令无数人噤若寒蝉的瞪视对两人造成的杀伤却实在有限,蒙毅嘻嘻哈哈没当回事,卢炯更是故作严肃,却伸出一指在空中做写字状,显然是在嘲笑扶苏字丑之事。

    对一个几乎从未用过毛笔的人而言,我已经写得很好了好吧,要不换你们去写钢笔字试试?

    “千秋!”

    还未等扶苏想好怎么表达不满,卢炯却突然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众人正在经过的一处院落惊呼。

    扶苏顺着她的指头看去,却是他做给魏无月游戏玩的秋千。扶苏所做的秋千自然不会简陋到只有一根横梁下的绳子而已。

    木制的秋千梁架雕刻有精美的花鸟式样,以铁链悬挂其下的是带有扶手的座椅,为防止魏无月好动跌伤,座椅上还配有安全带。

    秋千原本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游戏,在齐桓公北伐山戎之后逐渐由燕国传入中原,此时只在北方的少数贵族府邸中才偶尔得见,被称为“千秋”,后因避讳才改成秋千。

    “想玩?”

    “嗯!”卢炯点头如捣蒜。

    果然,没有少女可以抵挡秋千的魅力,扶苏突然计上心来,“让蒙毅带你玩去。”

    能一次性摆脱两个烦人精,简直没有更好的事情了。

    卢炯却并未轻易上当,狡黠地冲着扶苏眨了眨眼,“日后有机会的。对吧?”

    果然没这么容易甩脱,扶苏放弃了继续引诱的打算,转过身继续头前带路去了。

    在卢炯两人不时的言语轰炸之下,扶苏一行终于到了会客厅,乌氏倮与怀瑾已经等候在内了。

    看到扶苏进来,正对坐着互相寒暄打量的二人连忙起身,领着各自身后所带的一名心腹当先与公子见礼。

    扶苏先请两人免礼,然后笑着为身后的卢炯介绍道:“这位身穿红袍英气十足的,便是我之前与你所说的女中豪杰乌氏倮,你问的踏雪便是她去岁春狩之时所赠。”

    顿了顿,扶苏又为卢炯介绍另一人,“而这位,则是蜀中巨贾怀夫人的继承人,怀瑾姑娘。”

    怀瑾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挑。

    最后自然不能不介绍卢炯,“而我身后这位,便是荀师的关门弟子,卢炯姑娘。”

    待三人分别见礼之后,扶苏坐到了主位上,然后请几人各自落座。

    在按着惯例祝昭王寿之后,扶苏开门见山,“急召两位来咸阳之意,想必两位已经有所猜测了?”

    “新法。”

    “新法。”

    不约而同出言回答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致意,眼中却难免有竞争之色。

    扶苏对此尽收眼底却并未置评,因这本就是他的意图之一。

    “两位所言不错,新法之始,自今日起。”

第一**章 君子谈利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精神大振。

    能够参与进扶苏的新法推行中,对于两人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但毕竟是最看重实利的商贾,她们还不至于为扶苏一句连口头许诺都算不上的空话如何激动,一切还要看公子接下来所说的内容。

    扶苏将经济改革对新法推行的重要性只一言带过,除了令卢炯若有所思之外,并未引起更多涟漪。

    之后的重点都在于扶苏提出的盐铁专营政策。

    如扶苏所料,这一计划一经提出,就引起了两位有志于问鼎商界的女子的极大兴趣,作为商贾世家,她们自然看得出这简单四个字之后的惊人利益。

    北地多铁,蜀中多盐,因而乌氏倮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铁矿上,而怀瑾自然对盐业专卖更有兴趣。

    在乌氏倮默算拍卖矿场开采权能够获利几何的时候,怀瑾已经开始问起了盐业专卖的具体事项。

    “请问公子,盐引上是否会限制贩卖的区域,给每个盐商划分出专卖地域,以方便进行就近运输……”

    “也方便商贾肆意抬价?”扶苏当然知道怀瑾的意图,商人逐利,没有什么比垄断更为利润丰厚的,“不会,我推行盐业改革只是为了让政府更快获利,而非加重百姓负担。”

    如果划分出专卖地域,就等于人为排除了市场竞争,而没有市场竞争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清代两淮盐商给出了极好的例子。

    国家收不到多少税利,百姓却被高昂的盐价逼得苦不堪言,只肥了无数盐商。

    怀瑾没有料到作为一国储君的扶苏,竟然能这么快就能看穿她的商人把戏,她原本以为不可能有经商经验的扶苏至少会考虑一下她的建议,而非一口回绝,不留任何商量余地。

    如果无法垄断经营,盐业买卖的利润就极为有限了,盐商所做的就不过是代替国家将食盐运送到各地罢了,这让怀瑾的兴趣立刻大减。

    怀瑾虽然自以为掩藏的极好,但瞬间的表情变化已经足够扶苏知晓了。

    扶苏并不认为商人本质低贱,当然他也不反对商人逐利。正如商君所言,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商贾们只是将其表现得太过露骨,才引起广泛的反感。

    君主们之所以不待见商贾,主要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依赖于土地就能够生存,这使得要以土地来约束民众、体现权威的君主们尤其在当下非大一统的情况下对其抱有极高的警惕。

    因此在享受商贾带来的繁荣之外,扶苏还要给他们戴上严密编织的枷锁。

    盐利所得有限,怀瑾又将目光投向了矿业,怀家本就是以丹穴起家,对于寻矿之术颇有造诣。

    只是以往即便勘察出了铜铁矿,也会碍于政府禁令而不得开采,但这不会影响怀家偷偷将其记录在密档中,等待有机会时启用。

    已经掌握了过半怀家产业的怀瑾对于这些密档当然并不陌生,但在将其展现给扶苏之前,她需要先了解自己能从中取得什么。

    但是还没等她试探,已经在心中大约计算清楚的乌氏倮当先开口了。

    “请问公子,若私人勘探出矿点,能否自然获得开采权?或者至少是一定年限内的开采?”

    这倒是一个之前没有考虑到的问题。

    扶苏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先思考了一下利弊。

    有利之处显而易见,那就是可以鼓励有能力的商贾更为主动地投入到探矿的行列中,有利于扩大铁矿以及其他矿产的产出。

    而不利之处就隐晦一些了。那就是这项政策除了会吸引有实力的商贾以外,也会吸引许多无力进行开采,但却想从转售开采权中牟利的个人或者团体。

    通俗来说,就是这项政策很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淘金热,人们会被发现矿产的巨大利益所诱惑,放弃赖以谋生的产业去追逐可能的一夜暴富。

    不同于十八世纪的美国,农业生产如今是,在接下来的两千余年里也仍然是国家的支柱产业,任何有害于农业地位的政策,都是必须被扼杀的。

    因而扶苏需要想出一个能够提高巨贾们的积极性,且不会吸引到底层民众的想法。

    这其实与其他行业阻止民众的方法一样——提高准入门槛。

    其实矿业勘探的准入门槛本来就足够高了,没有金钱和技术的支持,想以此发财的人并不会多。

    于是一番权衡后,扶苏给出了答案,“勘探出矿产并不能直接获得开采权,必须要与他人一起竞拍,但在相同拍卖价格时享有优先权,并在后续继续享有优先续约权五年,直到五年之后或者主动放弃。”

    虽然并非是最想听到的答案,但只要能够保证优先拍卖的权力,乌氏倮就相信她的家族将毫无疑问地获取开采权,论民间的财力,几乎没人可以争得过乌氏。

    乌氏是北地巨贾,主营畜牧业,尤其是在贩马中所获极为丰厚。他们的销售线路已经远超昭国境内,最远达到了齐楚。

    事实证明无论哪一国,对马匹,尤其是战马的需求都是没有止境的。

    但因为乌氏与昭国的协议,身高(肩高)超过四尺五寸,即一米五以上的马匹都是严禁出售他国的。

    另外,种马也同样处于禁售名单,允许出售的只有骟马与母马。

    乌氏倮不担心在有优先权的情况下被其他人争夺走开采权,但怀瑾对此仍心有疑虑。

    如果怀瑾能够完全掌控住怀清的所有资产,那么她同样也不必担心来自其他人的图谋,然而目前她能够调动的资产仅占了怀氏一半左右。

    这当然已经是一笔极为庞大的资产,但是这仍不足以为怀瑾挡住所有人窥探的目光,尤其是来自两位兄长的。

    怀瑾还在犹豫若是提出自己的疑虑是否会令公子认为她贪心太盛,没想到公子却亲自为她打破了疑虑。

    “我会让樗里偲以个人名义对怀氏的个别产业进行投资。”扶苏想了想,担心怀瑾没听懂,贴心解释道:“投资的意思,就是给钱。”

    怀瑾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如此说法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实际上就是公子在体现他在怀瑾身后的存在。

    这样的支持,甚至远超万金。

    怀瑾喜出望外,乌氏倮则瘪了瘪嘴,委屈巴巴。

第一九零章 上巳佳节

    三月,初巳日,上巳节。

    正是游春踏青的好时光。

    杜甫有诗赞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一日,各家各户的小姐美妇们难得可以放下家中的活计,纷纷走出了家门,踏春赏花而去。

    文人士子们亦是互相唱和,举办各类文会以表达心中意气。当然,更重要的是吸引姑娘们爱慕的视线。

    上巳节又名女儿节,也叫“桃花节”,已长成的少女们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一日及笄成人。

    少女们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穿上漂亮的衣服,踏歌起舞,以驱除邪气。

    泾水两岸,不分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均是一身轻薄春装,将身子衬得亭亭袅袅。到了水边将衣袖裙摆稍稍提起,玉足轻濯而起的水花,点点滴滴都洒到了身旁郎君的心上。

    这一日同样也是情人节,少年少女们或是早有盟誓,或是一见钟情都可在这日一诉衷肠。

    到了晚间,岸边的树林之中想必又是一场场情意缠绵。

    虽然是未出阁女子们的节日,但这样热闹有趣的日子,自然少不了魏无月的参与。

    扶苏与魏无月两人连同身周的侍卫们都换上了常服,吹着和风,一边闲聊着天南地北,一边踩着河边碎石子信步而走。

    赵灵儿即将临盆,不宜外出,扶苏原本也是要在宫中相陪的。

    只是赵灵儿见魏无月实在心痒得很,便发了慈悲,让扶苏领着她撒欢去了。

    眼见许多小娘都采了兰花戴在头上,魏无月也松开了扶苏的手,招呼着小跟班豹跑到水边采摘了起来。

    不多时,两人手中就各自多了一捧紫色的花朵。

    趁着魏无月编织花环的空闲,扶苏命人开始野餐的布置,此处微风习习,正好供走了半天的众人休憩片刻。

    侧躺在软垫之上,扶苏视线越过了正在水边嬉戏的无月,望着安静流淌而过的泾水稍稍出神。

    不知不觉,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已经进入了第七个年头,初来乍到时还经常会出现在脑海中的影像如今已经逐渐消失。

    这让扶苏有了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那些不成体系的片段,是扶苏与那个晓梦庄生一般的世界的唯一联系,他不知道若有一日那些影像再也不会出现,是否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当下这个世界。

    完全融入进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魏无月清脆的笑声夹杂着水流声飘荡而来,令扶苏的唇间不经意时便多了一分笑意,似乎就是从魏无月嫁到长公子府以后,那些时常困扰扶苏的“前世”影像就少了很多。

    正是魏无月的出现,才让他开始真正对这个时代多了一线牵绊,多了一丝留恋。

    随着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原本联结扶苏与这个时代的稀薄丝线就变得越来越紧密,直到如今已经将扶苏牢牢绑了起来。

    脑袋上微微一沉,扶苏抬头看去,正好对上魏无月明亮的双眼。

    魏无月小心地将花环穿过扶苏的高冠,又用簪子将花环固定上,这才满意地拍拍手,对自己的杰作十分得意,“这下便好看多了。”

    扶苏摸了摸脑袋上的花环,刚想摘下这有些娘的装饰,却在魏无月呲着小虎牙的警告眼神中悻悻然放下手去。

    算了,随她开心吧。

    “公子,蒙家二郎正在不远处游玩,是否邀来?”

    正在扶苏与魏无月玩闹时,高进轻步走来,向扶苏请命道。

    “蒙毅也来了?”往年的上巳节无论扶苏怎么邀请,蒙毅这个呆子总也不愿出门,今年倒是难得,“那就让他过来。”

    刚下了令,扶苏又叫住了领命而走的高进,“他是一个人还是有伴?”

    “应是与卢姑娘结伴而游。”

    扶苏脸上泛起了促狭笑意,“不必去叫了,我过去瞧瞧。”

    就说蒙毅今年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原来是有佳人相约,这呆子也不知如何开的窍?

    说起来,卢炯出身的齐国卢氏,与蒙家倒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卢氏出自于姜姓,起源于姜太公吕尚第十一世裔孙高公傒。

    高傒因功被齐桓公封在卢邑,其后代便以卢为姓,秦汉时期卢家迁居到了涿水一带,以范阳为郡望,后遂称范阳人。

    东汉时期平定黄巾之乱的卢植便是出自范阳这一支,后卢毓位至曹魏司空,其后卢钦、卢珽、卢志、卢谌累居高官,卢氏遂成北地一流高门。

    后世隋唐时期五姓七望中,先后出了八位宰相的范阳卢氏便是出自齐国卢氏。

    不提日后贵比王公的范阳卢氏,便是如今的齐国卢氏就以太公望的后人而备受尊崇。

    仅论祖上的阔绰,连昭国与赵国两国的王族赵氏都未必能比得上卢氏,故而说勉强是说蒙毅高攀。

    无论是否高攀,嗅到了其中旖旎味道的扶苏,心中仍是被勾起了八卦之火。

    扶苏一骨碌从垫上站起,跟魏无月嘀咕了两声,也引起了无月的兴趣,两人便牵着手向着高进所指的方向小跑而去。

    高进摇头笑了笑,公子偶尔兴之所来的少年心性倒是让人会暂时忘了他昭王之下第一人的尊贵身份。

    但高进却不敢对公子的安全有丝毫懈怠,赶忙招呼几个下属跟了上去。

    跑了不多远,扶苏便看到了蒙毅两人的身影,原来隔得很近,却因为岸边茂盛林木的阻挡才隔绝了视线。

    扶苏兴趣更盛了,孤男寡女不去游人如织的岸边玩水,却在林荫茂密之地卿卿我我,定是有不可告人之秘。

    告诫了身后众人小心行事,扶苏牵起魏无月的小手,模仿着剿匪之时从白焯处所学的潜行技巧,悄悄靠了上去,躲在树后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交谈。

    “……可还有什么好去处呢?”这是卢炯的声音。

    看起来两人是在聊咸阳附近的名胜景致,倒是一个拉近距离的话题。

    要说咸阳附近的名声,后世当然首推杨贵妃殒命的马嵬驿,然后就是乾陵、昭陵、霍去病墓等一大堆帝王将相的陵墓。

    可惜这些人目前别说死,连出生都没出生。

    稍等了片刻,蒙毅有些瓮声瓮气的回答传了过来,“景致最胜之处当数上林苑,春狩将近,姑娘可以向公子请一个准,到时可随行进上林苑游赏。”

    这呆子,你这时候提我干嘛?

    扶苏恨铁不成钢,只觉自己一肚子恋爱秘籍需要传授给蒙毅。

    却听卢炯轻笑两声,“那不知,到时蒙将军可否陪伴左右,为炯说一说上林苑景致?”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勾搭了,蒙毅却半晌不答,只急得树后的扶苏两人抓耳挠腮。

第一九一章 祸根

    同是上巳节,燕国的少男少女们便没有如昭国的同龄人们的这般游乐心情。

    并非全因燕地苦寒,易水中的冰棱都还未全部划去,更是因为栎阳公主与齐王的婚约一经确认,齐楚联军便出现在了督亢。

    正如战前各方所料,屡受重创的燕军在面对齐楚联军之时一触即溃,战事以一种令联军统帅廉颇都微感诧异的速度进展着。

    除了在河间地略有抵抗之外,燕军对联军的进攻无动于衷,几乎是以放任的态势任由联军推进到了易水河畔。

    与军队中蔓延的乐观不同,戎马一生的老将廉颇在这几日间越发忧心忡忡。

    除了至今仍未冒过头的燕军主力之外,更让廉颇放心不下的,当属一直按兵未动的赵国动向。

    作为平原君的好友,廉颇不相信赵胜看不出齐国在灭燕之后的下一步动作,瑶池会上赵胜与太子丹的短暂会面也充分说明了赵国并不会眼睁睁看着齐国势力再度膨胀。

    之所以在长驱直入的情况下仍要步步为营,就是因为廉颇深知李牧用兵之能,因此丝毫不敢放松对于西边的警惕。

    然而此举也令廉颇承担了来自背后的巨大的政治压力。

    廉颇知道,若非齐王一力为自己担下所有压力,此刻恐怕自己早已被夺了兵权,齐国国内对他的非议,早在太子继位之后就已经甚嚣尘上了。

    当年廉颇之所以逃赵归齐,就是因为自蔺相如病故之后他在朝中失了倚靠,被娴妃郭开一党排挤,才在赵胜等人的帮助安排下逃离邯郸。

    如今赵成继位,娴妃一党被肃清,赵胜也重回中枢,赵国的政治形势对廉颇而言极为有利,因此质疑他与赵国眉来眼去的声音便时常会膈应廉颇一下。

    此事自然当属空穴来风,深知廉颇重要的赵胜李牧等人的确没少通过各种渠道劝他归国。

    而若说廉颇丝毫没有对回赵心动过,那便是在自欺欺人了,哪一个志在建功立业的将军不渴望有一个完全能够信任自己,能够让自己尽情施展才华的后方?

    然而就在廉颇有所意动之时,齐王建亲自拜访后的一番恳谈,令廉颇在深为感动的情况下,断然拒绝了赵胜的再三拉拢。

    齐王只问了廉颇一句:老将军可否愿做孤的蒙骜?

    然后廉颇便明白了,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信任与重视,已经被齐王双手奉在了眼前。

    彼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齐国君相之间愈演愈烈的争端,廉颇又非瞎子,如何能看不出来?

    故而此次出军,灭燕自是题中应有之意,更为重要的,却是为齐王牢牢掌控住一支完全忠于王室,忠于大王的军队。

    廉颇老于将兵,对于这样的事自然并不陌生。短短十余日间,借故打压后胜一党、提携田氏族人、拉拢观望之人,连番套路下来,廉颇自信已经完成了齐王暗中的托付。

    而另外一项齐王并未明言,但多有暗示的嘱托,廉颇也一直在暗中办理。

    那就是摸清楚军的战力底细,以及探明楚国可能的动向,以利相合的两国谁也没有把对方当成可以托付后背的盟友,背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在此之前能多掌握一分情报,就多握有一分优势。

    然而楚军主帅靳尚是个滑不留手的人物,他的军师张良更令人完全捉摸不透,想从两人身上探知动向太过困难。

    而由于燕国的不抵抗策略,廉颇甚至也没能好好观察一下楚军的真实战力。

    虽然在此处碰了壁,廉颇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毕竟齐楚背盟仍是后事,如今最为紧要的是要尽快探明燕军主力究竟到了何处。

    如今在军中对此有三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说法拥趸最多,也是最正常的一种情况,那就是燕军收拢了全部主力回防蓟城。

    但正因为这是最正常的情况,却也是廉颇认为最不可能的。

    人人皆知,蓟城,守是守不住的。就以燕国现下的军心士气,即便全军回防,也不过是多守两日而已。

    秦开宿将,不会做如此蠢事。

    第二种说法虽然支持人较少,但都是最有话语权的几位,其中也包括廉颇自己。

    他们认为燕国应当是将军队布置在了东面,准备与赵国配合,夹击齐楚联军,这是廉颇所能想到的,燕国反败为胜的唯一方法。

    而第三种说法几乎不能称之为说法,更类似于天方夜谭,而它的提出者和支持者拢共也只有两人,那就是军师张良与他的支持者靳尚。

    张良认为燕国已经完全放弃了守土,全军北上进攻辽东,欲要以燕地的苦寒拖垮来自于南方温暖地区的齐楚联军。

    因此张良建议,齐楚两国集中所有水军突袭辽东,在燕军之前攻占辽东主城襄平,然后与联军主力对燕军施行东西合围。

    若非有楚国大将靳尚的鼎力支持,张良的说法根本就不会被提到军议上讨论。

    而讨论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即便是因为靳尚的原因,众将并未当面发难,却也没人真的会将张良的建议放在心上。

    而看样子,张良对此似乎也早有预料,并未显露任何情绪。

    于是最终,军议决定将一二种说法全部考虑进去,将联军一分为二,各自由廉颇与靳尚为统帅。

    廉颇领军继续北上逼近蓟城的同时紧密关注赵国动向,而靳尚则领军向东攻占方城,为联军稳固东线防御,防止燕军遮蔽其后。

    廉颇本身也并不相信燕国真的会如此决绝地放弃全部国土北上辽东,但这几日来,他不时会想起当日军议上张良的奇怪表现,越发觉得不安。

    而提出此等说法的张良此时却躲在生有炭火的温暖车厢中,紧紧裹着裘衣昏昏欲睡,一点没有为接下来战事担忧的意思。

    同在车厢中,在寒冷的北地却仍敞着胸膛豪迈饮酒的靳尚见状打了个酒嗝,“既然明知不会被采纳,子张为何还要提醒廉颇?”

    张良依旧耷拉着眼皮,丝毫没有要答的意思。

    靳尚也并未因此发怒,只又满饮一爵侍女刚刚为他添上的酒,自到了燕地,张良就一直是这幅即将冬眠的样子。

    “留存燕国于辽东,给齐国后方稍稍加一点压力使其不敢轻易背盟的意思,尚虽不才,却还猜得出来。”

    见张良仍然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靳尚继续猜道,“那么故作提点却又并未坚持,应当是给齐王廉颇之间种下祸根了?”

    张良慵懒点头,吐出呵欠之后终于是开了口,“要与白起王翦对阵,大楚非得廉颇不可。”

第一九二章 好疼

    蒙毅还未来得及回答卢炯的问题,就被高进急促的报信声打断了。

    然后听八卦听得正热闹的扶苏与魏无月两人就再没继续听下去的心思了。

    赵灵儿要生了。

    诧异不已的蒙毅二人闻听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却看到了绝尘而去的公子。

    然而还没等面面相觑的他们反应过来,扶苏便拉起魏无月飞奔到了大路上。

    车架早已备好,高进劈手夺过了驭手手中的缰绳,亲自为心急如焚的公子驾车,一路吆喝着令路人让开。

    高进军中御手出身,驾车技术高超,然而在他的催动下已经达到极限的速度却仍不能让扶苏感到满意。

    此刻,扶苏恨不能坐上高进射出的箭矢,飞向华阳宫。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直道和行人密集的辅道,扶苏咬牙下令,“上直道!”

    就算王上怪罪下来,担着就是,他还真能把自己砍了不成?

    高进转头看了眼公子,并未答话,只猛又抽了骏马一鞭,却没有依言倾斜马头上直道的意思。

    扶苏见状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发觉右手一紧,却是魏无月紧紧拉住了他的手,眼神畏缩却十分坚定,“非王上、使节、紧急军报,任何人不得上直道。”

    还有比这更紧急的事吗?

    但扶苏知道无月说得没错,便是他再如何心焦也决不能随意踏上直道,否则只会给人留下攻讦的口实。

    扶苏又深呼吸几口,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收效甚微。

    他娘的,这条不可上直道的法律是不是也要改一改?至少紧急避险的情况下应该可以适用吧?

    脑中胡思乱想不停,直到车架急停到了咸阳宫门前,才稍稍清醒过来。

    宫门口早有华阳夫人安排好的宫人接引,保证扶苏等人一路畅通无阻。

    宫人明白扶苏的急迫,并未多言,只是转身快步而走。宫中规矩森严,不得奔跑,扶苏便也只能按捺着性子紧紧跟随。

    我要做爸爸了。

    我真的就要做爸爸了。

    眼前的实感与脑中的不真实互相交错辉映,扶苏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华阳宫的某处宫殿的外室中无意识地踱着步。

    “公子还请稍安勿躁。”出言安慰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夫人身体康健,母子定会平安。”

    扶苏心不在焉地谢了两声,这才发现除了母亲之外,一同等在室内的还有赵高,想来是受了始皇之命前来等着报信。

    知道自己在华阳宫不受欢迎的赵高此时正如老僧入定,只站定在堂下面无表情地专心盯着殿内,如同能透过厚厚的木板看到室内情状一般。

    如果是真的话,扶苏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能力。

    “多久了?”又等了许久,扶苏皱眉问道,一出声后才发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为何变得如斯沙哑。

    “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华阳夫人安坐上首,“第一胎总是会久一些,不妨事的。”

    眼见扶苏仍是无头苍蝇一般在殿中来来回回转个不停,夫人无奈道:“你要么老实坐着,要么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少在这里晃眼。”

    扶苏不敢顶撞,只能悻悻然依言坐下。

    然而没能坐多久,扶苏便又焦躁站起,又问了一遍,“多久了?”

    这一次夫人没再搭理他,回话的是之前出言劝道过的老太医,“一个多时辰。”

    “怎么还是一个多时辰?”扶苏皱眉不信,方才分明已经过去了至少一个时辰,张了张嘴却未继续出声,只又低着脑袋踱起步来。

    这一次,跟在他身后一起愁眉苦脸踱着步的还有魏无月。

    隔了老远仍能间或耳闻的可怕痛呼令魏无月小脸煞白,只觉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酷刑了。

    得,这下眼前多了两个嗡嗡乱飞的苍蝇。

    华阳夫人揉了揉微痛的前额,指着门外命令,“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两个时辰内不得回来。”

    “母亲……”

    “出去。”

    撒娇无用,扶苏两人终究还是被赶出了门。

    随着殿门在身后闭上,扶苏与魏无月大眼瞪小眼片刻,却是想不出可以去哪儿,此时也没心情去到哪里去了。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就只能哀叹一声,坐到了殿前的台阶上。

    “扶苏哥哥,生孩子是不是很疼啊,我听灵儿姐姐叫得好凄惨。”魏无月显然对赵灵儿的痛呼心有戚戚然。

    “应该是的吧,据说这是世上最疼的事了。”扶苏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回道。

    “比砍头还要疼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扶苏仍是认真地想了想,“如果行刑人经验丰富,斧子磨得快一些,一次性就砍掉脑袋的话,应该只会疼片刻时间。可如果一次没砍断,那就惨了……”

    古代砍头用的并非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砍刀,而是沉重的斧头,因为斧头重量大,更容易砍断坚硬的脊椎。

    魏无月想象了一下掉到半空中吱呀乱叫的脑袋,浑身颤抖,“咦恶……那似乎还是生孩子好一点?”

    “也许吧,我两件事都没经历过,只能猜猜看了。”

    “真羡慕你们不用生孩子啊。”魏无月摇摇脑袋,将下巴靠在了蜷起的膝盖上。

    扶苏耸耸肩,给出了一个紧绷的笑容,无论如何,这一场略显诡异的谈话令他的紧张感消去了少许。

    嬴漺与嬴骐两兄弟来时,看到的就是扶苏跟魏无月两人坐在台阶上瞎扯的景象。

    然后同样没溜的两个人也加入了进来。

    “这么说的话,腰斩应该更疼。”嬴骐说有所思,“据说被腰斩之人还能活很久,甚至还能够在地上爬一段距离。”

    关于被腰斩之人还能存活一段时间这一点,扶苏是相信的。

    维持生命的重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受刑人在失血过多以前还能维持生命并不是太过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哭庙案而死,以“好”、“疼”二字为遗言的才子金圣叹,据传就在被腰斩之后蘸着自己的血一连写下十三个“惨”字。

    “那以此观之,生孩子岂不是与腰斩一般疼?”

    嬴漺接了这么一句,让场间气氛冷如冰窖。

    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嬴漺和坏笑着的嬴骐一眼,把两人赶走了。

    沉默了片刻,魏无月又冒出了一句令扶苏哭笑不得的话。

    “无月快十八了啊……”

第一九三章 嗣国君

    我的孩子,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整个洛丹伦的森林都在低语着一个名字……

    对不起,走错片场了,重来。

    我的孩子,当你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你的父亲,以及整个帝国的心脏都仿佛被注入了澎湃的血液而颤抖不止。

    在母亲指导下小心捧起初生婴儿的扶苏浑身僵硬,连眼珠都无法随意转动,只能定定看着怀中这个最神秘美妙的恩赐。

    仔细盯着扶苏表情的众位宫人和太医们,直到从公子面上搜索到了确凿无误的喜色才纷纷开口称贺。

    有夸宝宝继承了扶苏的坚挺鼻梁的,有赞与其母如出一辙的清澈瞳孔的,总之是如何都不嫌肉麻。

    一贯对阿谀之词嗤之以鼻的扶苏,如今也如同一个只会哈哈傻乐的富家翁,对再浅显的奉承也来者不拒。

    赵高只随口赞了一句,便躬身退了出去。他知道扶苏并不在意他的夸赞,也不可能将婴孩交到他的手中,还是向王上报喜更有意义。

    然而在一片称贺夸赞声中却还有一声不协调的言辞传来,“咱家宝宝怎么这么丑啊?”

    众人的叫好声尴尬地停了下来,纷纷看向自觉说错了话而吐舌不已的魏无月。

    确如魏无月所言,刚出世的新生儿皮肤皱褶如同垂垂老者,浑身亦是红黑之色,一点没有一般人想象中的白皙光滑。

    扶苏哭笑不得地将怀中的婴儿交给小心接过的嬷嬷,并无理会魏无月的童言无忌,而是坐到了如同虚脱的赵灵儿床边为她将额上的发丝捋顺,“辛苦了。”

    赵灵儿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却还将目光追逐着那位正准备抱着婴儿去章台宫的嬷嬷。

    扶苏明白了赵灵儿的意思,出声叫停了那位嬷嬷,令其将始皇赐名为嬴澍的孩子抱到近前。

    澍,音从树,时雨也。所?(yi,同以)树生萬物者也。

    以此为名,可见始皇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如盼及时雨。

    “可是公子,”嬷嬷面露难色,“王上吩咐过,王孙出世之后要立刻……”

    “抱过来。”

    扶苏皱眉之下却还未出声,只听华阳夫人冷冷下令,“王上那边我自会解释。”

    嬷嬷在被王上事后责罚和被华阳夫人当场处死之间犹豫了片刻,立刻就依令将嬴澍放到了赵灵儿身边。

    赵灵儿疲惫已极的双目微微眨动了一下,仿佛在对扶苏道谢,然后便抱着宝宝沉沉睡去了。

    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在华阳夫人的示意下轻着脚步走出,连心性跳脱的魏无月都乖乖将依言退了出去。

    回到母亲怀抱的嬴澍也止住了哭泣,靠在母亲的怀里安静睡去。

    扶苏温柔地看着母子二人,直到赵灵儿发出轻微的鼾声,知道她的确已经睡着了,这才轻轻抱起嬴澍,推门而出。

    不必扶苏费心吩咐,自有等候在门口的宫人小心合上房门。

    静谧的夜晚,华阳宫上空微弱的点点星光轻柔洒下,为嬴澍浑然未觉的脸庞裹上一层神圣的外晕,这般景象不自觉地停下了扶苏的脚步。

    怀中的这个生命,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这样的念头如同利剑划过脑海,令扶苏感动得几乎落泪。

    脚步再起,便重了许多。

    如同负重了整个世界的沉重脚步。

    来到前殿,却发现华阳夫人还未安歇,扶苏恭敬问过之后才知母亲是要等着与自己一同去见始皇。

    想来是因为耽搁了这许久,华阳夫人是担心王上的怒火影响到扶苏。

    即便并不认为王上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如何,扶苏仍是没有拒绝母亲的好意,两人便一同去往了章台宫。

    章台宫果然还是毫无意外的灯火如昼。

    一向亲政的始皇今日却没有多少静下心批阅奏章的心情,一双如炬双目在扶苏进殿之时便狠狠瞪视向了他,连华阳夫人的温言细语都没能稍有缓解。

    然而这份令所有人胆战心惊的怒火,在始皇看到扶苏怀中婴孩的第一眼起,就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瞬间消融了。

    “抱上前来。”

    始皇言语中的轻柔令扶苏心头一松,果然隔代亲的定律连千古一帝也是躲不过。

    等到扶苏小心将嬴澍放到始皇怀中,突然换了个怀抱的小嬴澍没有给未来的天下共主丝毫面子,立即便是嚎啕大哭。

    嬴政的好心情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反而为大孙子的嘹亮哭声大笑出声。

    发觉父王看着嬴澍的表情意料不及的温柔与慈爱,扶苏竟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些许的嫉妒。

    不知父王是否有如此看过我?

    这点奇怪的心绪来去都一般的快,扶苏只小心收拢心情束手侍立在旁,等着始皇逗玩孙儿。

    直到抱着孙儿的手臂实在酸痛得紧,始皇才将嬴澍交了出去,却不是还给扶苏,而是交到了一位老嬷嬷怀中。

    扶苏欲要踏出的脚步诧异收回,却听始皇如同闲谈般的封赏,“赐封嬴澍嗣国君,食邑千户。”

    尉山保留了大约一年的最年轻封君的纪录就此被破,而嬴澍创造的纪录恐怕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人能够望其项背了。

    不过封君的赏赐是之前朝议上就提过的,因此扶苏并未对此多有惊讶,只躬身代儿子谢过王上恩赏。

    然而始皇接下来说的内容就令扶苏为之色变了。

    “即日起,嬴澍便留在章台宫中,由孤亲自抚养照料。”

    这是觉得大号(扶苏)练“废了”,想重新练个小号的意思?

    将儿子交给爷爷奶奶抚养会有什么后果,扶苏就算自己没有过经验,也听过太多案例。

    远的不说,尉山是个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

    然而如今始皇在兴头上,他要如何从一位显然溺爱孙儿的爷爷手中抢来抚养权呢?

    “嬴澍还未满月,依我看,还是应由其母喂养好一些。”

    扶苏不方便说的话,还是得由华阳夫人来劝。

    “不妨事,”始皇大袖一摆,似乎是想拒绝对此事继续多言的意思,“多找几个乳母便是了。”

    扶苏一阵头疼,他这才发觉,一个听不进劝的最高权力者有多让人无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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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