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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九四章 家庭纠纷

    随着燕齐开战的消息传来,新子出世还不足一周的扶苏便接到了命他作为甘茂副使,一同使楚的诏令。

    扶苏有理由相信,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来自始皇将自己支开的想法。

    自嬴澍出生以来,始皇帝就将王长孙抱到了章台宫,此后扶苏跟赵灵儿加起来见到孩子的次数都不满一手之数。

    可怜新晋为父母的小三口(包括魏无月)对此都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借助华阳夫人来表达一下对于抚养权的渴望。

    始皇自然是权威深重,其意志力在大昭无人可以违逆,连只在他一人之下的扶苏都对此毫无办法。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这场抚养权的争夺中,扶苏并非是孤立无援。

    至少,母亲华阳夫人,以及老宗正嬴白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华阳夫人自然是出自对于儿子儿媳的支持,宗正则是站在族长的立场,对于始皇如此搅乱宗室后裔抚养序列的手段表达不满。

    而随着宫中消息的传出,对始皇决意亲自抚养王孙抱有疑虑态度的大臣们也越来越多,如同扶苏的想法一样,对王长孙的过分溺爱是无法不让群臣忧心的。

    继承人的资质如何会在怎样深重地影响一国政治甚至国运,这在武王嬴荡身上早已体现得淋漓尽致,前车之鉴还未远的昭国上下对此自然不会再次袖手旁观。

    然而,在此事上显得无比固执的始皇充分展示了他的霸道。

    首当其冲的就是每日里都会在嬴政耳边唠叨不停的华阳夫人:每年春天都会赐予华阳宫的蜀锦,今年无端少了三百匹。

    虽然少府给出的官方理由是蜀地收成不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昭王在以这样的方式对华阳夫人发出警告。

    然而这样的警告收效甚微,华阳夫人每日里仍是雷打不动地进谏,似乎丝毫没有将昭王的警告放在心上。

    没过几日,昭王就发现今年尚衣署送来的衣物虽然数量上没有减少,然而用料比之往年低劣了不少,以为偷工减料到了自己头上的昭王大怒之下,严令彻查。

    然而调查的结果只让嬴政哭笑不得。原来一向归属于华阳夫人统辖的尚衣署以蜀锦稀缺为由,将原本应由新布缝制的衣裳改为了去岁遗留下的陈布。

    体会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昭王只能无奈下诏申斥,责令少府将短缺的蜀锦补齐,倒是苦了两头不是人的少府令。

    眼看这场或许关系到帝国未来继承人抚养权的争夺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时,始皇以一纸几乎是赶人姿态的诏令将扶苏遣出了咸阳。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

    连“原告”都无法出庭了,这场官司还怎么打?

    可惜宗正嬴白同样并非是那样轻易便会认输的性子。

    若要让辅佐四代昭王的老宗正将其所亲眼见识过的国君以顽固程度排名,当今昭王恐怕还排不到榜首上去。

    年过耄耋的老宗正有着常人无法比拟乃至于想象的极佳耐性,每日里面君之后也不与昭王多言,只安静坐在一旁看着王上处理政事而已。

    日出而来,日落而归,竟是矢口不言归还王孙之事。

    而面对这位族中的最长者,嬴政也不能像面对扶苏那样随意一道诏令打发了,只能与对方磨起了性子,对嬴白显然的目的装聋作哑。

    在宫内宫外两位“反对派”领袖的带领之下,原本属于帝王家事的王孙抚养问题,越发受人关注。

    就连咸阳城街头巷口议论的内容都已经集中到了此事上。

    然而这一切都被已经离开咸阳十日路程的扶苏暂时抛在了脑后。

    相比于始皇近似于胡闹的“家庭纠纷”,摆在扶苏面前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两国已经显露有明显敌意的情况下,哄骗楚王乖乖上当。

    楚王虽然贪利,但并非愚鲁之人,又有屈原等人在身侧为其出谋划策,想要骗过这么多俊彦之士,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对于扶苏的疑虑,甘茂却只大笑了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竟是丝毫不担心。

    虽然不知道这老狐狸究竟打的是何主意,然而对于甘茂的能力,扶苏还是放心的,既然主事人甘相都如此安坐,他也没必要太过忧心。

    与上次使楚时所走的路线不同,因为两**事力量在巴蜀之间频繁调动,为避免卷入争端,使团并没有选择从巴蜀直下寿春,而是走的从武关由陆路入楚的道路。

    不过因为道路的平整,虽然比不上顺流而下的速度,却也多不了几日行程。

    同样发生了变化的,还有扶苏选择的随行人员。

    除了高进有护卫之责自然要跟随扶苏左右外,张苍与蒙毅因为有多次出使的经验,也同样被扶苏继续带着。

    而在扶苏第一次使楚之时表现杰出的百里俜则因为被任命为三川郡的郡守,自然缺席了这第二次使楚的旅程。

    补充进队伍的,是蒙毅在扶苏近前大力夸赞过其剑术的姜氏后裔姜崇,以及最近与蒙毅传出绯闻的荀师关门弟子,卢炯。

    而这场绯闻的制造者与传播者,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扶苏与魏无月了。

    对于这样的桃色新闻,卢炯的态度显得颇为无谓,倒是曾因在始皇面前主动求战而被视为新生代中最有进取心的蒙毅此时表现得极为扭捏,没少让扶苏借机取笑。

    正在与扶苏交流楚国朝堂动向的蒙毅突然纵马离开,扶苏不用回头,就知道谁来了。

    卢炯对蒙毅落荒而逃的背影只淡淡扫了一眼,似乎不甚在意,然而她唇角瞬间的紧绷却没能躲过扶苏的目光。

    在扶苏玩味的眼神中,卢炯却丝毫没有脸红害羞的意思。

    这也是除了其人身为荀师弟子,自然不会少的才学以外,最令扶苏激赏的地方。

    能毫无羞耻感地表达自己的情绪,除了从小被他骄纵出来的魏无月外,卢炯是扶苏见过的第一位女子。

    “卢姑娘所来何事?”扶苏同样看着蒙毅的背影,笑容揶揄。

第一九五章 老姜弥辣

    不过卢炯此来显然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在扶苏笑问她有何事之后,卢炯便将自己的疑问娓娓道来,“有一事,正想请公子解惑。”

    扶苏收回目光洒然一笑,猜出了对方想要问什么,“问吧。”

    “思前想后,我仍不明昭王此时欲与楚国结盟的意图所在,问老师之时,老师却闭口不谈,只让我自行领悟。

    “我原以为昭王意图在攻赵,然而随着齐燕开战,若不想齐楚联盟因此实力大增,昭国显然不会拖唯一能救燕的赵国后腿,此前三国和议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卢炯一边自问自答,一边仔细观察着扶苏的细微表情变化。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除了不时点头之外,扶苏面上便再无任何可以看出端倪的神情可以供琢磨了。

    “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昭王此时提出会盟,还有更为……细致的谋划?”

    那个原本的用词恐怕并非“细致”吧。

    面对卢炯灼灼的眼神,扶苏本来打算随便糊弄过去的心思突然一转,到了嘴边的敷衍言辞被咽了回去。

    想必在此时的楚国国内,与卢炯一般对此次显然不合时宜的结盟抱有疑虑的朝臣大有人在,扶苏觉得可以将卢炯作为即将要面对的质疑人群中的一员,来磨炼一下口才。

    “昭国从来未曾担心过吞灭燕国的齐国会对大昭造成何等的威胁,这也是为何大昭要与齐王缔结姻亲的原因。

    “同样,楚国因平灭东越而大幅提升的国力也从未使大昭如何如芒在背(第一次昭楚会盟之后,楚国趁着昭国对魏用兵,攻灭了还在东南沿海苟延残喘的越国,将势力完全推进到了东海沿岸)。

    “大昭唯一担心的,是齐楚合盟以图西进而已。因而此次会盟的目的,就在于使齐楚背盟,以使大昭得以去除最大的威胁,可以全力图谋赵国。”

    扶苏所言并非全是虚假,大昭的确并不太过在意齐楚任何一国单独的势力增长,同样也希望齐楚盟约破裂,这些都是真的。

    他只在大昭对于两国结盟后,对打击对象的选择上做了掩饰。

    然而最好的谎言永远都是与真相掺杂在一起的,要想从真相中抽丝剥茧出谎言的所在,需要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然后很快,卢炯就像扶苏证明了她具有的洞察力,“公子所言自有道理,然而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点。”

    迅速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解释,扶苏没有看出有何纰漏,于是将其归结为卢炯在虚张声势,想以此诈出他的话来,“愿闻其详?”

    “公子身处大昭决策层,因此对此或许并未如局外人看得透彻。”见扶苏并不接话,卢炯继续道,“那就是大昭在外交决策上,永远都是在结盟弱小而打击强势的对手,以避免有任何一国能够威胁到自身的霸主地位。

    “五国伐齐、张仪诈楚都是这一指导思想下的产物,而近些年来无论是联结燕楚谋齐,还是伐赵、伐魏无忌,都是在打击企图挑战昭国霸主秩序的势力。

    “由此得见,昭国若要从齐楚中选择盟友,必然不会选择联楚伐齐,而是会选择联齐伐楚。”

    发觉扶苏终于一改轻松笑意转为凝重思索,卢炯稍显得意地轻抬了抬下巴,“在下说得可对?”

    当然是对的。

    联弱伐强、远交近攻,一直都是大昭行之有效并贯彻始终的外交大战略。

    由此观之,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说辞,的确是很有问题。而这问题卢炯看得出,屈原黄歇等人自然也看得出。

    扶苏勉强点了点头,承认了对方观点的正确。

    “既然如此,公子是否可以和盘托出此次出使的实际目的了?”卢炯下巴挑起的幅度更为夸张。

    然而扶苏只是一脸正经地摇头道:“姑娘莫急,容扶苏再想一套说辞。”

    “啊?”卢炯得意的笑容就此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明摆着要再想个别的说法骗自己了?

    卢炯微显气恼地瞪了一眼正苦思冥想的扶苏,却也赌气地继续紧跟在其身后,她倒要看看这个长公子还能拿出什么说辞来。

    然而扶苏思来想去,却是想不出比之前更好的说辞了,其余几个冒头的说法,比伐赵之说更为漏洞百出。

    于是对甘茂接下来的打算更为好奇的扶苏忽视了卢炯越发气恼的神色,自顾自丢下对方,钻到了甘茂的车架中去了。

    卢炯气得柳眉倒竖,却也没好意思跟进车中。毕竟不同于与扶苏还有一层师叔侄关系,与甘茂并非熟识的她做不出贸然打扰一位陌生老者的事情。

    甘茂正一边享受着美姬的腿部按摩,一边吃着果脯看书,突然见有人未经通禀便闯了进来,被打扰了清幽雅致的甘相的勃发怒意,却在看到来人之后消失无踪。

    两人已是老相识了,扶苏也并未拐弯抹角,就将自己的疑虑提出,“原以为甘相是要以联楚伐赵之说劝诱楚王,然而……”

    “然而楚国并非全是蠢材,当然看得出其有悖于我国历来的外交战略。”甘茂为扶苏补上了还未说全的话,然后一脸莫名其妙,“然而我为何要以伐赵来劝说呢?”

    扶苏皱眉思考片刻,不知道对方卖的什么药,“那是伐魏?据说魏无忌似乎与魏王敞之间有所默契……”

    “那又如何?”甘茂喝下美姬捧上的一爵酒水,对此嗤之以鼻,“魏国如今四面环敌,局势比之当年的韩国还不如,些许阴谋诡计救不得魏国社稷。再者魏王如今已向我王称臣,伐之无名,伐魏还不如伐赵。”

    伐魏和伐赵都被否认,伐齐与伐燕又都因距离原因伐之无益,这绕了一圈还真没有好的对手好说,总不能说是要伐匈奴吧?

    眼见自己吃完了一盘果脯,公子却还没有解开谜团,并且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在美姬周到服侍下昏昏欲睡的甘茂略有无奈,只好道破原本想要到楚王面前才展露的天机。

    “伐楚如何?”

    短暂的惊讶之后,扶苏立刻恍然大悟,看向甘茂的眼神更为敬佩。

    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第一九六章 王者心性

    作为一位主宰了长江以南几乎半个华夏地域三十余年的统治者,楚王熊槐的性格虽不至于说是人尽皆知,但在列国高层已经是被研究透了。

    他优柔寡断,好小利而轻大义,轻信于人的同时却多疑成性,对亲近之人恩赏厚重但也时常被认为刻薄寡恩。

    最后,楚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性格特点:欺软怕硬。

    因为楚王狡诈成性,如果单纯要以诡计欺骗他上当,反而会让他生出对昭国的轻蔑心思,以为昭王此时提出合盟正是因为楚国日益强大,令昭国感到了畏惧。

    而甘茂的方式就比较直接粗暴,却是直接针对的楚王的性格对症下药。

    全天下都觉得昭楚两国接下来必有一战,那么甘茂干脆就直接告诉你:没错,我们接下来就是要打你。

    不用疑神疑鬼了,昭王接下来的目标的确就是楚国。

    上一次两国大战,楚国险些被灭的情景,想必还没有从熊槐的记忆中消失。

    而上一次楚国之所以得以留存,是因为熊槐有一个智谋勇略都远超其兄的好妹妹,而这一次就没有妹妹能够救他了。

    是的,甘茂要做的不是骗,而是吓。

    对于楚王熊槐这样多疑成性且欺软怕硬的人而言,威胁永远比哄骗有效。

    至于为什么昭王想要伐楚,却还要提出会盟?

    这就是扶苏此来的原因了。

    没有妹妹帮忙,却还有一个心念故国的相邦熊启,以及一位对娘舅念念不忘的大昭长公子啊。

    正是两人在昭王面前苦劝,才给了楚王这样一个向大昭示好,避免再次被昭国侵略的机会。

    熊启与扶苏的对立只在昭国上层中人略有隐约了解,对其他人而言,熊启与扶苏都是天然的盟友。

    而即便楚国宫廷中有人能够消息灵通到打探清两人实际的关系,但扶苏完全可以解释说那是在昭王面前不得已为之的策略。

    毕竟,两个“楚人”在大昭宫廷中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总会容易被人惦念上,不是么?

    在楚王面前,扶苏当然是楚人了,楚人对自身血脉的认同感总是很容易被人利用。

    从甘茂这里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扶苏心满意足地退出了马车,将空间留给了甘茂和他的美姬们。

    刚一跳下车,扶苏就感受到了两道哀怨的视线。

    一道自然属于等扶苏等了大半天而愈发恼火的卢炯,而另一道却是来自被从扶苏处得不到解释的卢炯骚扰了许久的张苍。

    扶苏抬头笑了笑,这才发现天边已经挂起了晚霞,车队中也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火光,原来自己已在车中待了两个多时辰,难怪卢炯会如此懊恼。

    看到扶苏的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的歉意神色,卢炯这才感到不满稍稍平息,然而扶苏接下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

    “暂未想好,姑娘可否再给扶苏点时间?”扶苏一脸真诚,他是真的没想好怎么骗过卢炯。

    甘茂的说辞十分有针对性,但那只是针对楚王的,换了别人就没什么用了,卢炯才不会相信扶苏会对楚国或者楚王有怎样的感情。

    而且甘茂的说辞属于机密,在面见楚王之前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妙了。

    没等柳眉倒竖的卢炯回答,扶苏转过头对一旁的张苍随口问道:“蒙毅呢?”

    张苍只能同样选择对小师妹的怒目视而不见,“蒙郎中头前探路去了。”

    都走的官道,有啥好探的。

    扶苏含笑瞥了一眼卢炯,眼中意义戏谑。

    卢炯又羞又恼,只恨恨跺了跺脚,留给扶苏一个“你记住了”的表情便跑了。

    小妮子再怎么说也毕竟是个女孩子,跟他扶苏比脸皮还是差一些的。

    扶苏不无得意的表情让张苍哭笑不得,这位公子对于作弄人的事情还真是乐此不疲。

    等到扶苏翻身上马,张苍骑马跟着扶苏身旁,犹豫再三才终于问出了口,“王上此次争夺王孙一事,似乎透着不少蹊跷。”

    扶苏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并未回头,“有何蹊跷?”

    张苍又想起老师让他管好嘴巴的告诫,支吾了半天都未成句子。

    扶苏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表情便秘的张苍,哪能不知道这位未来丞相心中的那点别扭,“说吧,不必斟酌言辞,此间言语只你我二人可闻。”

    掂量了一下公子诚信的斤两,张苍终于开口道:“以王上的心性,很难相信他会因为对一个婴孩的喜爱而如此行事……”

    这一句话可谓诛心之论。

    怎么,始皇帝就不能突然喜欢上人伦之乐了?

    “因为无利可图?”但扶苏明白张苍的意思。

    始皇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相反,无论是他对华阳夫人近乎宽纵的宠爱,还是不时显露出的对扶苏的欣赏,都在表明他并非心性凉薄之人。

    然而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有利可图。

    对于华阳夫人的宠爱,有利于安稳后宫,以及稳定紧邻大昭的强国——楚国的情绪,虽然不排除两人之间确实有爱意,但能维持这份珍贵感情二十年的最主要原因仍是在于有利可图。

    扶苏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极为优秀的继承人,用来稳定朝堂以及争取国人支持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争夺这样一位刚刚出世的王孙的抚养权,又有何利益可图呢?

    说一句犯忌讳的话,在夭折率高得令人咋舌的战国时代,一个还未满月的婴儿能不能够活下来还两说,此时即便是争夺到了抚养权又能如何呢?

    离这个婴儿能够发挥作用的时间还有很久,然而因此而激起的来自各方,尤其是华阳宫、长公子府以及宗正署方面的压力,即便是强势如始皇帝恐怕也会觉得并不轻松。

    其实用不着张苍提醒,从孩子出世之后的短暂情感波动中清醒过来后,扶苏已经察觉到了始皇反常行为中显露出的不对劲了。

    不可否认,始皇的确是十分喜爱嬴澍的,那份温柔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人是不会变的,楚王如是,始皇同样如是。

    扶苏不会相信一个孙子的出生,就会让给始皇从一位任何行为都要有利可图的王者突然变成一位渴望子孙绕膝的慈祥爷爷。

    思前想后,能够让始皇如此做的原因,扶苏都只能想到一个。

    但这个原因同样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始皇是在试探。

第一九七章 当局者

    什么是试探?

    试探,是指通过某种方式激发目标的反应,以判断对方心理、目的等的行为。

    在这次的试探中,始皇显然是企图通过争夺抚养权,来观察扶苏及其支持者们在面对王上的压力下会做出何等反应。

    那么,试探的目的是什么呢,换句话说,始皇为什么需要试探?

    试探这种行为,一般只会发生在两个力量对等的人物或者政体之间。因为如果力量相差悬殊,就只需要正面碾压即可,根本不需要进行试探。

    难道说,始皇已经正式将扶苏当成了一个力量对等的,值得考量的对手了吗?

    即便扶苏再如何自大,也不可能傲慢到认为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与始皇帝媲美了。

    作为昭国公子,他的一切权力都源自于昭王,如果失去了昭王的承认,他恐怕连自己身边的侍卫都很难指挥得动。

    更不要说在这个孝道至上的时代,父要子亡,子的确是不得不亡的。

    如果不是发生在力量对等的主体之间的试探,那就意味着这样的试探,目的并不在于进攻,而是在于考校。

    也就是说,始皇帝是在考校扶苏。

    然而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笼统了,仍然无法推断出始皇究竟考校的是什么。

    是考校扶苏是否具备敢于在支持者众的情况下,对于始皇明显的乱命进行劝谏?

    还是考校扶苏对于处理与王上纠纷时能否以足够合适的方式达成目标?

    或者说,始皇考校的目的究竟是在于扶苏本身,还是在于他身后或明或暗的势力?

    再者说,一向喜欢一石二鸟,甚至三鸟的始皇帝,真的就只有一个目的吗?

    张苍回话的声音暂时将扶苏从沉思中唤醒,“不错,王上从未有过无的放矢之举,因而其中必有深意。”

    深意自然是有的,只是扶苏想不出来而已。

    猜不透的甘茂的行事,猜不出始皇的用意,自伐魏以来都顺风顺水的扶苏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这个时候就需要往日收集来的智谋之士来为自己解惑了,而眼前就有一个送上门来的。

    “你认为呢?”扶苏将问题顺手抛给了眼前的张苍。

    夜色渐浓,张苍拿过身边侍卫手中的火把举在身边,火光将他的脸色照得明暗不定,“苍也不知。”

    那你说个香蕉巴拉?

    扶苏斜眼睨了一眼张苍,笑骂道:“现在轮你来寻本公子开心了是吧?”

    张苍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心道果然如此。

    扶苏公子当初之所以看上他并且带他使楚,从来不是因为他之前以为的那样。

    公子并非将他当作一个口舌之徒,更非是当作宠臣,而是因为他近乎于离经叛道的思想。

    在小心试探观察了一年多后,张苍终于明白了,扶苏对张苍的期盼不是他的忠君爱国,而是他跳出桎梏的活跃思维。

    于是张苍终于可以将老师的教训彻底放在脑后了,“公子应当知道,王上此举必然有试探公子的意思。”

    笑过之后还是说到了正事上,扶苏点点头认可了张苍的说法。

    见公子毫无顾忌地承认,张苍心中更为畅快,“那么公子所疑虑的,便是不知王上是想试探出什么,因此担心无法妥善应对,可是?”

    扶苏接着点头,仔细听张苍继续直言不讳,“论谋略、智慧、人心向背,公子自以为与王上相比较,几胜几败?”

    不明白张苍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不妨碍扶苏毫无迟疑地回答,“全败无胜。”

    张苍哈哈大笑,“能如此迅速地承认不足,公子至少在谦逊上有一胜了。”

    彻底放开的张苍,嘴巴确实惹人嫌,“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会以为在得知了王上试探目的以后,就可以瞒得过呢?”

    讨人嫌归讨人嫌,但张苍的确帮扶苏跳出了思维的局限。

    他说得没错,无论始皇试探的目的落在何处,以扶苏的能力是如何都躲不开、瞒不过的,因此与其遮遮掩掩后惹人厌烦,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明示给人看。

    眼看扶苏若有所悟的表情,张苍满意地笑了笑,“然而虽说如此,却有一事即便王上知道了公子只是做样子而已,却也永远不会出错。”

    扶苏看着张苍暗示的眼神,想起了曹丕四友之一的吴质对未来的魏文帝说的那句只管哭就行了。“孝。”

    无论何时,做儿子的对父亲孝顺,哪怕只是大家互相心知肚明的装装样子,也永远会获得父亲的好感。

    就连以多疑而闻名的曹孟德都不能免俗,何论眼中从来不见阴谋狡诈的始皇帝?

    “公子聪慧。”张苍的称赞发乎于心,扶苏公子一点就透的玲珑心肝总是令他惊艳不已。

    “如此说来,此次争端,我需先行退让?”

    顺着张苍的意思,扶苏很快明白了他想要劝谏的目的。

    张苍果然点头称是,“众人只知母以子贵,却不知,父同样可以子贵。昔日王季最幼,其之得以立,还要全赖文王之功。”

    张苍这里举的例子是季历的故事。

    当年周太王姬亶(时称公亶父,太王是周武王后追封的)有三个儿子,其中季历是最小的那个,按照周国立长不立幼的惯例,小儿子是不能继承周公的位子的。

    然而季历有个好儿子,十分受周太王的宠爱。

    于是为了保证能够传位给这个最疼爱的孙子,太王力排众议,将季历选定为了自己的继承人。

    而为了能够让自己的侄子顺利继位,太王另外的两个儿子也主动离开了周国,去往蛮夷之地开荒建国去了(据传说就是后来的吴国)。

    这个以一己之力为自己父亲挣回一个国君位置的王孙,就是为大周奠定了八百年基业的周文王姬昌。

    扶苏当然要比当年的季历在王位继承顺序上靠前得多,但是他也不会拒绝在始皇的心中继续为自己的地位加码。

    然而,他对此还有一层顾虑,这层顾虑当然是担心过分的溺爱之下,嬴澍会被教育成一个废材。

    听了扶苏的顾虑,张苍又是一阵大笑,“公子太也过虑了,想必是置身事内之人总会看不透彻。”

    笑声方歇,张苍在扶苏疑惑的眼神中为他解惑,“公子觉得,王上是那种会因宠爱孙儿而对其骄纵溺爱的人吗?”

    果然是当局者迷了,扶苏跟着自嘲地笑笑,终于放下了心来。

    说得也是,那就交给始皇来教育好了。

    总不至于比自己差了。

第一九八章 雪夜死斗

    北疆苦寒,辽东尤甚。

    辽东地区归属的朝鲜国长期以来都对周王室听调不听宣,这与他们的建立者箕子有关。

    箕子,名胥余,殷商末期人,是文丁的儿子,帝乙的弟弟,纣王帝辛的叔父,也就是说,他是伐商的周王室的敌人。

    牧野之战后,纣王**而死,商朝覆灭。箕子不愿意做新朝的官员,于是躲到了深山里隐居起来了。

    武王闻听山有贤人不愿从周,便带着同为殷商王室的微子启一同去拜会,想请箕子出山。大概是存了以二子之间的亲戚关系以作拉拢的心思。

    然而箕子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微子说“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只传给了周武王《洪范九畴》,却拒绝了出山。

    之后为了避免武王继续骚扰他,箕子率商朝遗民逃亡辽东以至朝鲜,建立国家之后便选择了自我封闭,与中原断了往来。

    而因辽东天气恶劣,不适合耕种,中原国家也没有北上占土的意愿,周武王称王之后也并未选择派兵征讨,而是将箕子已经占领的地盘顺势封给了他。

    箕子也比较上道,对周王室表示了臣服,于是在大家面上都过得去的情况下,周王室也就懒得千里远征一块鸟不拉屎的地盘了。

    于是史称萁子朝鲜的国家便以朝鲜半岛为根基,存续了七百余年。按照实际情况来看,箕子后人享受国祚的时间,比周王室还要长。

    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萁子朝还会再延续数十年,直到前194年楚汉之争时,才会被燕人卫满趁虚所灭。

    而如今,因为齐国灭国压力在前,得了赵胜提点的燕太子丹连哄带骗,说服燕王喜放弃了蓟城舒适的燕王宫,北上攻略辽东,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中为已面临绝境的燕国社稷谋求一线生机。

    烟花三月,中原地区如今正是春意渐浓,南方长江流域更是已经春暖花开,然而春风不但不度玉门关,同样也不度山海关。

    三日前翻过长城(燕长城)时还依稀可见的绿色,如今已全部被白色所覆盖了。

    太子丹知道,随着离开故土越来越远,被迫北迁的燕国队伍中对自己的反对声音会逐渐增多,尤其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权贵们,对他的非难更为严厉,也更为致命。

    因为这些权贵们都是能够在燕王身边发挥影响力的。三人成虎,即便太子丹在燕王心中的形象如何完美,也耐不住积毁销骨。

    不但是北上辽东的战略受到了各方批评,连此前已经定下的联盟匈奴的策略,也被看到匈奴军势后心惊胆战的老旧贵族们反悔抵制。

    对于这些早已腐朽到骨子里,除了凭借祖上显荣而寄生于大燕骨髓中的寄生虫,太子丹看不顺眼很久了。

    他们这些人,就是燕国之所以越来越弱的根因。

    只要还有这些人在,燕国就不可能进行可以让大燕追赶上列国的变法,燕国只能继续继续沉浸在古老的荣光中逐渐消亡。

    而此次搬迁辽东,除了存续燕国社稷以外,太子丹还抱着剪出老氏族势力的心思。

    只要老氏族仍然扎根在故土,燕王也好,太子丹也好,就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是远离故土之后,失去了根基的他们就会在合适的时机被太子丹一并剪除。

    然而此时,太子丹最需要关切的并不是那些寄生虫,而是一直支持着自己的父王。

    如今,燕王喜因为年老体弱又深受奔波劳苦,身体健康大受打击,甚至连神智也开始时好时坏。

    随着燕王健康恶化而起的暗流涌动,令队伍中人心惶惶,也让太子丹忧心不已,他每日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上下沟通,以让队伍维持继续前进的士气。

    幸亏有军中支柱,老将秦开的鼎力协助,至今才没有发生成规模的逃兵事件。

    但太子丹知道,再这么继续下去,即便有严酷军法在前,也终究会有人开始忍受不住而选择逃跑,甚至哗变。

    然而即便前路如何荆棘密布,太子丹也不会放弃,因为已经失去了立足中原实力的燕国,便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

    更何况,在这条荆棘路上,他并非孤身一人。

    以太傅鞠武、名士田光为代表的时新派官员、以荆轲、高渐离为首的游侠势力,甚至就连燕国老贵族中的年轻一代,也都坚定地站在太子丹这一边,在他的旗帜下为了燕国的未来而奋斗。

    就在燕国队伍一片愁云惨淡之中,预料中的敌人终于在风雪之下露出了面貌。

    那是一群身材矮小、身披兽皮,手中拿着石头长矛的原始军队。

    按照匈奴探子的汇报,一直躲着燕军的朝鲜军队终于开始集结,准备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外与燕军正面抗衡。

    而这正是太子丹目前所需要的——一场大胜。

    他急需一场大胜,来提振被冰雪和失利等消息摧残得低落的士气,同时更重要的是,用来巩固他目前已是岌岌可危的地位。

    太子丹完全相信,只要战事开始,燕军必然可以获胜。

    即便燕军士气低落,而且在列国中有“弱燕”的蔑称,甚至屡遭胡人欺凌,军力之弱一向被视为垫底。

    但燕国毕竟仍是屹立在中原的七雄之一,与一伙身披兽皮的原始人对战,太子丹还是对燕军抱有信心的。

    然而为求必胜,今夜,太子丹还是需要先去拜访一个人,以谋求在胜利的天平上为燕国,也为自己再加一块砝码。

    掀开厚重的帐门,内里与门外迥然不同的热度令太子丹呼吸一滞,仔细看去,却是冒顿正带着族人们在烤一只羊羔。

    羊羔被烤得金黄发亮,肉油顺着羊身滚滚而下又被火烤得劈啪作响,难怪内里温度如此灼人。

    冒顿正敞着怀抱,与族人痛饮笑骂,此时见了太子丹进门,忙扶着桌案摇晃起身,拒绝了美姬的搀扶,亲自上前挽住了太子丹的手臂。

    “太子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好弟弟伊志斜担心我离开草原吃得不好,专程向父汗请了兵马,就为了给我送来今春刚刚下地的羊羔来。”

    太子丹随着冒顿的热情引导走到了大帐中央,顺着冒顿的指点看向一位与冒顿只有两分想象的匈奴人,此时虽也站了起来,却神情倨傲,丝毫也没有行礼的意思。

    跟随太子丹一同入内的侍从见状大怒,正要拔剑,却被太子眼神所阻。

    如今大战在即,太子丹还需要借助匈奴人的力量,他不愿意在此时因为小事而影响了接下来的大战。

    冒顿醉眼迷离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将侍从愤恨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没有出来圆场的意思,只当并未发觉,继续带着太子丹坐到了上位。

    太子丹还要拒绝,却被冒顿按了下去,力气之大竟让他无法反抗,“我们是吃过了主人盐巴的客人,怎么能坐到主人的前面呢?”

    草原缺盐,因此吃过了主人的盐巴,就意味着受到了最好的款待。而且在草原上,分享过盐巴之后,就意味着两方达成了牢固的盟约,轻易是不会背叛的。

    那位按剑而立的侍从此时表情稍缓,显然是对冒顿的行为略感满意,稍稍按捺下了对伊志斜方才冒犯的怒意。

    就太子丹从太傅鞠武和田光处听得的消息,匈奴的兄弟姐妹们之间可从来不讲究什么兄友弟恭的。

    即便是吃同一个母亲奶水长大的孩子们,为了争夺家产也是无所不用极其的,尤其是在匈奴首领的孩子之中,最后往往只会活下一个来。

    这种远比中原国家还要血腥惨烈的夺嫡战斗,不但是出于匈奴人本就凶狠的心性,更是因为草原资源的极度匮乏,以使他们没有富余去享受温情脉脉的兄弟情谊。

    因此太子丹判断,这位千里迢迢赶来辽东的伊志斜,恐怕不会只是为了一饱兄长的口腹之欲,但他究竟是何意图,太子丹就无从得知了。

    但无论对方是何意图,都必须要在冒顿帮助自己攻占辽东之后才可以施行。

    在此之前,太子丹就是冒顿最坚实的盟友。

    此时,刚刚坐下的伊志斜突然拍桌而起,指着冒顿一顿叽里呱啦,看神情似乎是在破口大骂。

    太子丹看向身边,侍从此时正在为他翻译,“伊志斜从身边翻译那里知道了冒顿刚才将他说成了是上赶着送礼的懦夫而极为不满。”

    伊志斜还在哇哇叫着,侍从却不翻译了,太子丹大惑不解,“还有呢?”

    “额……”侍从犹豫了一下回道,“现在都是一些……粗鄙之语,不敢污了太子视听。”

    粗鄙之语?

    太子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侍从是担心出身宫廷的他听不得污言秽语,才选择了不翻译。

    理解是可以理解,就是挺遗憾,其实太子丹还挺想知道匈奴的脏话比起市井上那些腌臜汉的言语来,孰优孰劣。

    太子丹喜欢混迹市井,对于这些污言秽语早习以为常,只有这位跟随自己不久的,出身燕国贵族的侍从才会以为他堂堂太子听不得这些。

    要知道,太子丹可是能够跟老渔民们吵上三百回合的。跟渔民们夹杂着腥味的脏话比起来,市井上的那些都算是温声细语了。

    当然,太子丹也不会去要求侍从将那些话全部翻译出来的,毕竟好奇归好奇,重点还是在于观察冒顿如何应对。

    面对“好弟弟”伊志斜不留情面的大骂,冒顿却仿佛毫无反应,依旧喝酒吃肉毫无停歇,甚至还在喝酒的间歇中不时招呼太子丹不要客气,语气中满含酒意,似乎真是醉了。

    见冒顿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喝骂做出反应,伊志斜更为气恼。

    然而就在太子丹以为他要做出更为激进的行为时,伊志斜却突然笑了,边笑边从嘴中崩出了几个快速的单词,看向冒顿的眼神也从愤怒变为了嘲讽。

    然后,一直面对怒骂毫无反应的冒顿轻轻放下了骨杯,眼中的醉意骤然间被凌厉起来的杀机代替,也快速地回应了一句。

    伴随着周围匈奴人突然鼓噪叫好的声浪,冒顿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将上半身本就敞开着的衣裳彻底拉开垂到了腰上,露出了肌肉精壮的上半身。

    “他们说了什么?”眼看异变陡生,太子丹知道原因必然在方才伊志斜突然吐露的那几个单词上。

    “伊志斜侮辱了冒顿的母亲,冒顿向他发出了挑战。”

    “决斗?”太子丹皱眉问道。

    “是的。”

    身为几位著名游侠的密友与资助者,太子丹对于决斗并不陌生,燕国游侠之风盛行,每日为名誉与利益而发生的决斗不胜枚举。

    眼看接受了挑战的伊志斜同样光出了膀子,拔出腰间的短剑,太子丹不免有些紧张。“你觉得谁胜算更大?”

    冒顿在太子丹接下来的谋划中即将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不希望对方在此时发生意外。

    否则群龙无首的匈奴军队必然会被伊志斜带回,那时失去了匈奴人的骑兵帮助,不但接下来的大战会平添几分变数,他想借机除去“寄生虫”的计划也会遭到打乱。

    此时两方还在场间绕着圈子互相试探,还未真正交上手,故而侍从看不出技艺长短,但太子问话不可不回,他就只能从两人的身材上分析。

    “伊志斜虽然年纪小一些,但身材高大,且肌肉更为壮硕,在短兵相接的情况下更具优势。”

    此时,伊志斜厌倦了继续与冒顿绕圈子下去,主动猛然向前踏了一步,手中短剑如同自己长臂的延伸,迅如雷霆地刺向了冒顿的胸口。

    冒顿腰腹用力,狠狠顿足,与千钧一发之际后退了半步,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一次刺击。

    还未等太子丹惊呼出声,一招得势的伊志斜不给冒顿重新找回步调的机会,趁着对方脚步散乱欺身而进,一招快似一招,很快将左支右绌的冒顿逐渐逼到了烤着羊肉的火堆边缘。

    伊志斜此时的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倨傲神色,眼神中的嘲讽也换上了凝重,好不容易才有了能够光明正大杀死冒顿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第一九九章 楚王一梦

    熊槐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身骑火凤周游天下,最终却一路向西再不归乡。

    梦醒之后,熊槐立刻宣召卜尹祝觉入宫参梦。

    于是在一片狗叫声中,祝卜尹的家门被楚王的宫卫粗暴叫开,不由分说就将其簇拥上了车架。

    幸而半夜奉召入宫对卜尹与其妻子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被裹挟上车架的祝觉浑身颤抖,却多是因为冻的。

    寿春多雾,贴近地面的薄薄雾气被车轮碾碎,又被火把有限的光亮照得光怪陆离,直如鬼怪乱舞。

    祝觉心中同样有鬼怪张牙舞爪,两厢映照之间更令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遇事不决问周公,祝觉心中默默为自己起了一卦。

    随卦,中中卦,随时变通。

    祝觉皱眉解了半天,却觉得毫无意义,所性便放弃了。在楚王槐身边做事,什么时候不需要随时变通了?

    历任楚王都好巫蛊占卜,而以熊槐尤甚,简直到了无卜不行(没有占卜就不做事)的程度。

    而且熊槐年迈之后尤其多梦,于是为他解梦就成了卜尹的一项极为重要且危险的工作。

    说重要,是因为楚王无论是小到饮食起居还是大到国政事务,无不决于梦卜的结果。说危险,是因为但凡卜尹解梦的结果不能令楚王满意,那楚王就不会让他满意。

    祝觉已经是这一年中所任的第三任卜尹了。

    显然,他的前两任工作水平不够,不能让老板满意,于是就丢了脑袋,上一位官帽与脑袋一起丢的,是他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是则是从祝觉的大伯那里接过的官帽。

    与楚国很多的官职一样,卜尹是世袭的,兄终弟即、父死子继。

    幸亏祝家人似乎生育能力都还不错,因此勉强够楚王砍的。

    即便祝觉身死,他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可以继任。

    然而,这当然不能令祝觉感到宽慰,楚王有没有人可以解梦不关他的事,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呢。

    想要活下去当然就要让老板满意,然而能够让老板满意的,从来不是做好本职工作,而是要让老板心情愉悦。

    无论是占卜技巧,还是对古代事迹的了解,一切卜尹的本职能力,祝觉都心知自己远不及前两任长辈那样精熟。

    毕竟占卜之术博大精深,年岁尚浅的祝觉当然还没有能力完全掌握。

    然而,从去年六月开始到现在,祝觉任职的时间已经超越了前两位卜尹的总和。

    祝觉“长寿”的秘诀很简单,就是占卜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他只说楚王想听的话。

    那么楚王想听什么呢?

    楚王想要听的,鬼神是无法告诉祝觉的,如果鬼神能做到的话,远比他更懂得与鬼神沟通的父亲与伯父也不会死。

    鬼神做不到的事情,人可以。

    低头跟着前方带路太监穿过又一座宽阔的宫门,行过帷幕叠嶂的长长走廊,祝觉随着前方人影一起在一座繁华豪奢不下于楚王寝宫的宫殿前骤然停步。

    再往前走,就不是杀头那么简单了。

    隔着厚重的帷幕,祝觉自然看不清楚殿内的情形,然而他依然丝毫不敢抬头,而是立即大礼跪伏在地。

    对殿中之人权势的畏惧打消了任何人企图窥探其人美貌的**。

    “祝觉,见过郑夫人。”

    一阵难熬的寂静过后,随着夜风一起飘荡而来的,还有郑夫人带有独特音调的呢喃声。

    郑袖带着哈欠的声音细细袅袅,听在祝觉耳中,总令他想起自家那只开春以来就在夜间不停叫嚷的母猫。

    隔着至少数十米的距离,又有无数帷幔密布其间,即便祝觉如何费尽心机去听,郑袖细碎的声音也实在听不真切,但祝觉并不担心错过对方的指示。

    果然,就在郑袖话音方落之际,殿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为他传达郑袖的意思,“大王想要答应昭王的邀约,明白了吗?”

    祝觉冷汗直冒,知道自己卷进了一场足够让他粉身碎骨的宫廷旋涡,但是他丝毫不敢耽误片刻让对方察觉,“祝觉明白。”

    如家猫一般慵懒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祝觉不用重复解释也明白,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了。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但祝觉仍然再次大礼参拜,“祝觉告退。”

    等了片刻,殿中再无任何声音传来,祝觉迅速起身,再跟着太监绕了几个圈,回到入宫时的那条路上,然后继续往寝宫方向走去。

    宫中灯火如昼,却照不亮祝觉灰败的脸色。

    郑袖以为祝觉比他的父亲与大伯都要愚笨,也都更容易控制,看不穿她的谋划。

    她错了。

    打从郑袖一开始接触自己,想要令祝觉为其所用时,祝觉就知道为何他的两位亲人是如何死的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郑袖的目的。

    郑袖想要楚王死。

    不用祝觉有多么精妙的政治敏感度,他都能猜得出郑袖鼓动楚王赴武关与昭王会面的意图。

    这个蛇蝎美人已经不满足于通过掌握楚王来间接掌控楚国局势了,她需要一个更方便趁手的媒介,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还有什么媒介会比自己的儿子更好呢?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的猜测说给楚王,又有何用吗?

    在对楚王的忠诚和自己性命的选择题中,祝觉不认为自己有得选。

    寝宫中,楚王正合衣坐着。

    灯火映照在熊槐的脸上,苍老却依然不怒自威的面容此时显得有些呆滞,往日里令人望而生畏的神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祝觉从未见过的迷茫。

    自从梦中惊醒以后,楚王熊槐就一直这么坐着,双目无神地瞪视前方虚无之处,似在发呆。

    宫人无人敢上前叫醒喜怒无常的楚王,于是在行礼见过大王之后,祝觉偷偷抬头却见楚王毫无反应,又不敢擅自起身,便只能继续跪着,等楚王从沉思中醒来。

    然后希望他不会就这么又睡过去。

    熊槐的确是在发呆。

    但他当然并不是在放空思绪。

    相反,熊槐的脑海中满是对朝会上各方言辞的分析。

    熊槐当然并非偏听偏信的庸主。

    能够让楚国在自己手上无论国土还是战力都达到顶峰水平的人,怎么可能是庸主。

    熊槐最先分析的人,当然还是他一力重用的左徒屈原。

    白日里,屈子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辞,此时想来仍是振聋发聩。

    “若王上执意要抛却楚国社稷,那就请立太子为监国,若王上一去不得归,我等便立刻推举太子为王。”

    听屈子这意思,他是一点没认为昭王真的打算与大楚,与熊槐真诚会盟的。

    这让熊槐有些羞愤。

    虽然年龄虚长昭王政几岁,然而在与这个妹夫的交锋中,熊槐从来都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继位之初的那几场险些葬送了楚国社稷的大败,令熊槐一直没有勇气西望,只能寄托于王妹的斡旋。

    其后,熊槐顶着老氏族们的强大压力,力排众议重用屈原施行变法,使得楚国逐渐又恢复了与大国地位相称的国力。

    而在这几年中,经由他的励精图治,东征东越,北伐大齐,接连的胜利终于给了熊槐能够直起腰与嬴政说话的底气了。

    于是,熊槐认为,嬴政总该将自己作为对等的对手看待了。

    熊槐对于嬴政的观感是复杂的。

    身为同一代人,又同样从后宫摄政的危险形势中获得胜利,熊槐在愤恨嬴政的同时,又有些惺惺相惜,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崇拜。

    如今,一直不拿他当回事的嬴政,终于肯放下身架,在大楚惶惶的威势下真正谋求和约了。

    没错,虽然甘茂在朝会上义正辞严,似乎是在威逼警告,但熊槐知道,这就是嬴政正视楚国,正视楚王的表现。

    以嬴政的性格,他一向只会对弱者友善,而对强者则是处处针对,那些言辞犀利的警告,显然正是嬴政将他看作有威胁的对手才会有的表现。

    这让熊槐怎能不欣喜。

    他当然想去武关,却不是为了会盟。

    而是要当面拒绝嬴政之后,再仔细品品到时候他脸上的神情。

    那想必会是很美的风景。

    想着想着,熊槐的嘴角咧开一道上扬的细缝,然而很快就又合上了。

    屈子的苦劝,的确让熊槐有些惊疑不定。

    那般几乎是无情指责的言辞,似乎真的是在提醒自己,昭国此次会盟并非出于善意。

    然而想到了屈后与郑妃之间愈演愈烈的夺嫡形势,熊槐心中又浮上了一层阴霾。

    屈原的苦劝,真的是为了自己吗?

    或者这只是屈子想要趁机巩固太子地位?

    因为熊槐已经不止一次表达过想要撤去屈后之子的太子之位的意思了。

    但每一次,他都会被以屈原为首的新党势力竭力反对回来。

    屈原是忠是奸?或者说,他更忠诚于自己,还是忠诚于屈氏?

    熊槐分辨不出,甚至就这分辨的行为都是毫无意义。

    这满堂文武几人忠几人奸,不到了家国社稷的最后关头,没人能真正看得出来。

    而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分辨得出,又有何意义呢。

    何人没有私心?

    若身为君王就以为臣属们都会自然对自己忠诚而摈弃私心,那是愚蠢。

    熊槐稳坐王位数十年,当然不会如此愚蠢。

    与昭国会盟,可以令楚国放心攻打魏国继续扩张实力,也能让齐国不敢随意背盟,绝对利大于弊。

    阻挠这样明显的有利的会盟,说屈子只是出于一片公心,熊槐很难相信。

    然而屈原是否在此事上怀有私心尚不可知,但另一个人同样出言劝阻,却是熊槐深为诧异的。

    昭雎。

    这位一直与屈原政见相左,且一直与昭国保持和睦关系的大臣,此时却也与屈原一样力劝熊槐拒绝会盟。

    这让本已稍稍拿定了心思的熊槐又变得举棋不定起来了。

    除了景氏一族的族长景阳以外,昭雎可以说是楚国之中最坚定的亲昭一派的人物。

    甚至在二十年前的汉中之战时,因为他执意不肯出兵攻昭,最后导致了楚军大败。这样的人物如今都开始劝诫楚王不能信任昭国,又怎能不令人惊疑不定呢?

    昭雎此时立场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亲昭一党因为靳尚势力越发强横而开始与新党结盟?还是别有原因?

    熊槐再一次迷糊了。

    已经开始老迈昏庸的头脑不停地拖他的后腿,令熊槐怒意勃发。

    若是自己再年轻十岁,必可堂堂正正战胜强昭。

    真的是屈子和昭雎两人都识破了昭王可能的阴谋吗?

    然而他的爱子子兰说得对啊。

    如今最强大的三个国家,昭、楚、齐三国的动向,是能够直接影响天下局势的。

    此时齐昭已经结盟,若楚国不参与会盟,就是自觉将自己放在了两大强国的对立面上,处境危险。

    这位公子兼令尹,几乎是楚王宫廷中唯一一位坚持认为楚王应当参加会盟的。

    “天下最强者,唯昭与楚,诸国无不今日从昭,明日归楚。如果昭楚会盟,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绝不可因某些小人的怂恿,就与大昭交恶。”

    子兰没有明说,但熊槐知道,他口中的小人,自然是在楚国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东线后就失去了兵权的新党众人,其中又尤以屈原和黄歇为主。

    虽然自信已经国力已经不会输给大昭,但是此时开战,仍对大楚不利,熊槐看得很清楚。

    况且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担忧陷入昭王的陷阱而拒绝会盟,世人会不会以为熊槐是怕了嬴政?

    不出所料的是,子兰的言语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新党的强烈反对,然后两派就开始陷入了骂战,最后只得由楚王自己出面将两边都压了下来。

    朝会最后便什么决议也没给出,既未决定赴约,也未决定否决。

    熊槐拿出了他最擅长的拖字诀。

    夜风愈凉,熊槐浑身一颤,终于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谁把窗子开开的?”

    熊槐大怒,谁不知道他畏寒,故而夜间睡眠总要关上窗门?

    司掌门窗的太监立刻下跪请罪,“是大王醒来时说头疼,命奴婢开窗的。”

    好像的确有此事。

    熊槐按了按昏沉沉的脑门,“关上。”

    躲过一劫的太监立刻称喏起身,赶忙关上了窗户,将冷风挡在了外面。

    熊槐稍感满意,正要再次睡去,却看到地上怎么又跪了一个。

    “你是何人?”

    看着眼熟,熊槐从脑中搜索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祝觉双腿酥麻,仍旧不敢抬头,只是瓮声回答道:“臣祝觉,奉召为王解梦。”

    解梦?

    想起来了。

    熊槐点了点头,“解吧。”

    那您是不是先说一下梦的内容?

    祝觉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第二百章 月下越女剑

    同一座城中,今夜无法安枕的,不只有被梦境惊醒的楚王与提着脑袋为王解梦的可怜卜尹。

    经过了一个白天的朝会辩论之后,扶苏同样有些难眠。

    虽然重金买通靳尚、郑袖等人的策略十分成功,郑袖从宫中传来的消息,也说明了楚王似乎对于武关会盟颇有意动。

    甘茂也笑称此次出使是他外交生涯中最轻松的一次,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心中总归对于这次太过顺利的过程有些不安。

    当日仅是为了阻止两国和谈,屈原就敢于铤而走险率众行刺。为何此次甘茂的出使明显更为紧迫,屈原却没有采取过激手段,让紧张了一路的扶苏都略感失望了。

    是屈原料想到己方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故而可一不可二,还是他没有看出武关之盟背后的阴谋,又或许是他有其他的打算?

    或许只是扶苏自己一直以来习惯了各种艰难险阻,反而对简单的任务心怀疑虑起来了?

    这倒真是有些贱骨头的意思了。

    披着母亲缝制的披风,扶苏并未叫醒旁人,也不曾点亮灯火,只借着清冷的月光,在庭院雾气中练着剑。

    虽然被秦琼说成是毫无天赋而打消了他练成绝世高手的打算,但本来扶苏练剑也只是为了锻炼身体而已,从来就没想着练成如何高手。

    因此宫中遇刺之后,只要一得闲暇,扶苏就会如今日这般寻一方僻静无人处随意练上几手。

    精练剑招以防又有不测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扶苏发现静下心来练剑有助于他将外界的一切烦扰都排除在外,专心思考。

    剑光如水,月光亦如水。

    只是这套剑法看起来就不那么好看了。

    秦琼所传授的剑招都是战阵决胜的凌厉招式,因此每一招每一式都要求力道狠辣,绝不可拖泥带水。

    因此舞起来并不悦人耳目,倒有些线条古板,然而被扶苏信手舞来,竟也带了几分灵动。

    月光之下,扶苏一袭白衣随剑起舞,平白令主在杀伐的剑意中多了些出尘之气。

    又是一刺,将想象中的对手扎了个透心凉,扶苏收剑回身,以剑身挡在身前,接着模拟进行守势。

    剑为百兵之君,立意高远,招数之间均讲求正道,因此被认为适合君王习练。

    实战的剑招并非武侠小说中多是劈砍斜挑的好看招式。

    虽然剑招之中也有洗、劈、砍、撩、提、抽、带、崩、点等等说法,但剑术之中运用最多的,永远都是能够发挥剑最大威力的——刺。

    简单来说,剑术就是以各种角度刺中对手,以及防止被对手以各种角度刺中的方法。

    因此剑术中最重要的两点就在于刺与格。

    除了剑招之外,剑术体系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脚步。

    古人将表演剑术称之为舞剑,当然就说明用剑之时,需要整个身体的协调。

    而配合呼吸与剑招的脚步,又是整个身体动作的重中之重。

    调整呼吸,扶苏又一个小跳步向前探出,配合着右手中迅速前伸的三尺剑,以一道冷然剑光将夜色洞开。

    我以兵出武关刺之,楚王将以何格之?

    一边舞剑,扶苏一边思考着如果楚王拒绝会盟,两国正式开战的话将会是何等情形。

    面对想象中急速刺向胸膛的利剑,扶苏微微侧身,以竖剑式格在胸口,将对手的剑刃划开。

    兵锁商於?乍看之下的确是好办法,但是故韩已在昭军掌控中,兵临商於就等于是将后背交给了如今驻守在故韩的白起,楚王必不会取之。

    单纯的战阵之上出奇计,扶苏自知不如白起。

    但是在战略层面上进行推演,就连沙场经验当世第一的上将军王翦也认为扶苏是天授之才。

    再来。

    这一次,扶苏并未侧身,而是迅速蹲伏,同时以剑尖上挑,回刺进对手的胸口。

    不与昭军正面抗衡,反而以伤换伤,转而攻取汉中吗?

    如此一来,兵出武关之后,无险可守的昭国腹地就会成为楚兵任意肆虐的地域,必须回防才行。

    扶苏眼光一凝,将刺出的剑身倒转过来,格开斜刺向胸口的利剑。

    来不及。

    眼中似乎看到有血色迸出,面对斜刺而来直取腹心的长剑,此时回防的剑招只到了半空就颓然作废。

    此时回防等于是追着敌军屁股后面跑,没等拦截住对手,恐怕楚军就可以直接威胁到咸阳了。

    再来。

    以左脚为轴,扶苏于间不容发之际半转过身躲过阴狠一剑,顺势以反手剑劈向对手。

    令蓝田大营南下阻止楚军,再令兵出武关的上将军直捣寿春,再令白起以精兵奔袭楚国各个重城,以图一战灭楚如何?

    也不行。

    楚国的国土太过广袤,交通又不好,兵贵神速的说法在楚国只能是一个笑话。轻兵奔袭对于楚国来说就相当于用一根尖锐的针去刺一位巨人。

    刺是刺得进去,就是毫无杀伤可言罢了。

    而且寿春太远,就仿佛自己是在对阵一位臂展远胜常人的对手。

    上将军的兵锋还未能威胁到寿春之前,汉中的楚军就可以兵临咸阳了,仅凭蓝田大营恐怕守不住百万楚师。

    那么,汉中之战就不得不打了。

    仍是躲开对手长剑,只是这一次,扶苏的目标换成了对手的胳膊,必须要在汉中将对方的胳膊砍断才行。

    上将军领兵遮蔽其后,蒙恬率蓝田大营在南郑阻住楚军。

    一如二十年前始皇,不,应该说是吕不韦令魏章、樗里疾做的那样,在楚军深入汉中之后,利用地势将其一网打尽。

    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战国时代所说的汉中的地理位置。

    战国时代的汉中并非是指后世的陕西汉中地区,而是指昭楚交接处的,原属于楚,后被昭占据的汉中郡。其具体位置是在商於之南、上庸以北的广袤地域。

    对手的胳膊一旦被斩断,是战是和,就不由楚国做主了。大昭完全可以看到时候的局势再做定夺。

    收剑入鞘,正在擦汗间,却见一人从阴影处出现,离着数步之远对着扶苏恭敬行礼,“见过公子。”

    其人虽是从暗处走来,步伐间却不见鬼祟,反而如同走在阳光下一般。

    “姜崇?”扶苏看清了来人身份,点头让对方起身,“你也睡不着吗?”

    姜崇称了声是,“长夜无眠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了公子舞剑未敢打扰,只好等公子收剑之后才出来一见,请公子恕罪。”

    扶苏不知道在这般夜色之中,自己微红的面孔会不会很明显。

    在姜崇这般剑术大家面前舞剑,怎能不给人班门弄斧之感,想来也是姜崇觉得太尴尬,才等到了现在才出现。

    “无妨,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姜崇面容稍有扭曲,“见笑不敢说,只是这套剑术杀伐气太重,的确与公子气质相左,强练下去益处不大。”

    你笑了吧,你刚那个表情肯定是笑了吧。

    扶苏面上云淡风轻,淡然道:“哦?大家有何教我?”

    姜崇想了想,转身从一旁的树上折下了一根大约有手臂长短的细枝,挥舞了两下,“不知公子可曾听过越女剑?”

    听过听过,金庸写的嘛,没想到兄台也是武侠小说爱好者。

    “越女阿青?”见姜崇点头,扶苏疑惑问道,“我本以为只是传说而已。”

    “传说是有的。”姜崇折去了细枝上多余的枝叶后重又略作挥舞,这才稍感满意,“赵处女乃是越国剑法大家,其剑术暗合天道。公子气质出尘,练此剑术再合适不过。”

    小嘴挺甜,是在补偿刚才偷笑的过失,怕被本公子穿小鞋吧?

    本公子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扶苏笑着放弃了让蒙毅找姜崇麻烦的打算,“不想姜先生竟然连女子的剑术都有精通,不知师从何人?”

    “家师邹衍。”姜崇先是自报家门,然后神情一黯,“这套剑法却不是先生所授,而是学自一位红颜故交。”

    原来是阴阳大家邹衍的高徒,这么说来其人还是魏国龙阳君的师兄弟了,只不知他所说的红颜是谁。

    不过扶苏倒也无意窥人阴私,且看姜崇面上的黯然神色,想来是有不忍言之事,于是接口道:“却不知女子剑术,可否时候男子修习?”

    姜崇面上的黯然神色只出现了一瞬,又随着扶苏的问话消逝不见,“某些剑招的确只有女子的柔韧腰肢才使得漂亮,不过越女剑只重意,从来不在招式上着眼太多。”

    又挽了几个剑花,姜崇将“剑身”平举,向扶苏请了个礼,“剑术之意只以言语说来恐怕不够,请公子准许在下舞之。”

    扶苏自然点头应允,“请。”

    姜崇做了个简单的起手,再次向扶苏提醒道,“越女剑重在意思,请公子多领悟其意。”

    见扶苏应答,姜崇便不再耽搁,退出两步与扶苏拉开足够距离后将手中短枝舞了起来。

    然后,那枝离树的枯枝便在扶苏眼前活了起来。

    仍是多以刺击出招,只是一招一式之间的闲庭信步,令人感觉如此招式便是该如此出手才对。

    天道几何?凡人仿仙人向天作九问亦是不知。

    然而今日,扶苏竟似乎从一人剑舞之中摘得了尺寸天道。

    剑道最合天道,古人诚不我欺。

    直到姜崇舞毕,扶苏仍没有从若有所悟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等到扶苏清醒过来后,姜崇早已不见身影,只剩下地上斜插着的一截枯枝提醒着扶苏,方才的神游物外并非只是黄粱一梦。

    随手上前拔起枯枝,将其托在掌间翻看片刻,扶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将枯枝折断,抛却在了树丛中。

    远处,初晨的阳光已经从墙头探了出来。

    一夜无眠,此时却也并无困意,想了想左右无事,扶苏回身拿起长剑,准备稍作沐浴再出门逛一逛。

    上回时日紧凑,没时间在寿春转一转,一直让扶苏引以为憾。

    南国风光,还是很让人好奇的。

    当然,吴侬软语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听闻扶苏要出游,蒙毅自然要跟着去,再然后得知了消息的卢炯便也不肯错过,出门之时,偶遇的梅子酒便也说自己心水南国胭脂很久了。

    都是拒绝不了人,于是扶苏本打算只带着高进的两人闲逛,便成了一大家子出游的感觉。

    正好上次没能给母亲带回多少楚国风物,今次正好让众人帮自己挑一挑。

    路过绸缎庄,不进。拿蜀锦做抹布的华阳宫自然不会缺了锦绣。

    走过酒水铺子,不进。楚酒甜腻,与辣嗓子的昭酒大不相同,应该是华阳夫人喜欢的。

    但是此时的酿酒技术有限,只能酿出满是杂质的劣酒来。杂质太多的酒水不经久放,放久了就会酸不可闻。

    从寿春运回咸阳这一路至少要走半个月,运回去肯定就馊了。

    玉石铺子,也不进。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诗句虽然到了晚唐才有吟诵,但蓝田玉在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的美玉,就在蓝田附近的咸阳怎么也不会缺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玉器。

    于是在西市蹉跎了半个时辰之后,扶苏硬是一家店铺都没有进。

    “公子,街不是这么逛的。”

    最先提出意见的当然是卢炯。

    毫无逛街体验的卢炯在扶苏又对路边一座商铺视而不见之后,终于出言了,“公子要为夫人送礼,就该仔细进铺子挑选才是,如此只在门口飘来荡去又如何能行?”

    扶苏当然知道卢炯说得在理,“只是华阳宫似乎什么都不缺,因此不好选择。”

    “公子此言差矣。”卢炯为了能够满足逛街**,终于开始了第一次进谏,“贵为国母,夫人能缺得了什么?公子挑选礼物之时若以补缺为目标,恐怕最后只得两手空空而已。”

    “那在你看来应该如何?”扶苏停下了脚步,他也明白再这么瞎逛下去也毫无意义。

    “请问公子为何不在齐国为夫人挑选礼物?”

    “齐国又非是母亲……”扶苏说到此处,明白了卢炯的意思,“因此我该挑选一些能体现楚国风华的礼物。”

    “公子果然通透。”

    有什么是楚国有,昭国却没有的呢?

    习惯了思考政治哲学的扶苏立刻就想到了楚国的奴隶。

    列国竞相变法之后,便只剩下楚国还在系统性地使用奴隶。

    扶苏苦笑着驱散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哪有送礼送奴隶的。

    看来一直以来自己都醉心于政治军事,竟连挑选礼物都做不到了。

    那就只好如卢炯所说,一家一家看过去吧。

    扶苏无奈向现实低头,就指着路边一家铺子,然后率众进门。

    卢炯满意而笑。

第二零一章 春申来访

    扶苏终于还是见到了名闻天下的春申君黄歇。

    黄歇选择在此时拜访暂居在驿馆的扶苏,不能不令人颇感意味深长。

    无论如何猜度其人的意图,春申君既然已经放出话来要见,客随主便的扶苏是不好拒绝的。

    何况也没必要拒绝,他也一直很想见一见现存的三位君子中唯一没能得见的一位。

    被左右搀扶着下车的春申君,是扶苏此生所见过的,最瘦的人。

    形销骨立的黄歇瞳孔深陷,明亮漆黑的眼珠却透出令人心悸的光彩。面上不自然地潮红,反而使得高耸的颧骨更为可怖。

    原本应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却被病痛折磨成如此形状,实在令人感叹。

    在黄歇的第一声带着浑浊痰音的咳嗽之后,扶苏就可以断定,春申君所患的,是这个时代死亡率极高的肺痨,也就是肺结核。

    在抗生素出现以前,结核病就是绝症。

    黄歇以手帕掩住口鼻,将咳嗽出的痰液仔细包裹其中,然后令随从收拢进已经放了几团同样丝巾的小盒中仔细封存,想来是会一起做焚烧之类的处理。

    看来在这个时代,古人已经大致掌握了肺结核的传播途径。

    等到黄歇喘息均匀下来,扶苏才带着众人上前见礼,“晚辈扶苏,见过春申君。”

    春申君黄歇与母亲华阳夫人份数兄妹,因此扶苏以晚辈自称,也表现得亲近一些。

    黄歇同样笑着与扶苏答礼,“早想与公子见上一见,只是没奈何缘悭一面,今日总算是圆了一个念想。”

    是你一直躲着我不见吧。

    扶苏转身为黄歇一行引路入馆,却将会面的地方从原本选择的内堂临时换到了院中的凉亭。

    对肺结核病人来说,良好的通风是十分重要的,而且这样的环境也避免了封闭环境中较高的传播率。

    扶苏还不想英年早逝。

    虽然面上未流露出丝毫,但扶苏心中自然是怕被传染的。

    依然以手帕掩着口鼻的黄歇在侍从帮助下坐到了上首,看到扶苏关切的目光,为其解释道:“非是对公子不敬,只是黄歇这病容易通过口鼻染给他人,不得不防。”

    四君子就是四君子,这素质觉悟就是高。

    换了我得了痨病,肯定是怎么都要想办法喷赵高跟胡亥一脸唾沫星子的。

    呸呸呸,自己才不会得病。

    “扶苏省得,春申君自便就是。”

    既然聊到了病症,扶苏便结合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经验”向黄歇建议道:“春申君国之干城,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平日里应多注意休息,不要过分劳累,多去山林温泉之地修养身心,此病或可不药而愈。”

    黄歇又干咳两声,此时闻听扶苏的建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公子也通医术?”

    “不敢说通医术,”扶苏没有接这个帽子,他哪里懂什么望闻问切,不过是知道一些后世里小儿都知道的道理罢了,“只是国中有长者多年为病痛所苦,因此在御医那里了解过一些。”

    “公子所言的长者,可是司马国尉?”眼见扶苏点头,黄歇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位老者,“难怪公子方才所言与我的医师之前说的相同。”

    见扶苏看过来,老者躬身行礼,“老朽曷,见过公子。昭国医术果然不凡,等春申君死后,我应当拜访的。”

    昭国的医术自春秋以来就是领先列国的,因此老者会有此说。

    春秋时代最著名的几位医生,比如医缓、医和、医呴都是出自于昭国,只是到了战国时代出现了一位划时代的神医秦越人,也就是扁鹊,才使得昭国医生的风光不再。

    不过这位老者说话未免也太耿直,在当事人面前谈论其人之死,恐怕再豁达的人也是受不了的……吧?

    未料黄歇听到老者此言却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会留下遗言,令人赠先生百金以作路资。”

    能够如此满不在乎地谈论自己的身后事,若非是看透世事的老者,就只有心愿已了再无挂碍的出尘之人。

    可春申君应当只有四十上下,正当是励精图治施展抱负的年岁,更不是看破红尘之人,如此说来就只能是天生的心性洒脱,倒是让人羡慕。

    百金做路费确是奢侈了些,可老者却并无任何感谢言语,只将此事作为应当,点点头便重新又沉默了下去。

    扶苏看得有趣,便出口问了一句:“春申君与这位医师,似乎颇为熟稔。”

    黄歇笑了笑,“是有些故旧的。”

    春申君似乎不愿就此多提,曷却哼了一声,“老朽年轻时不顾法度,私掘坟墓,若非你出手搭救便早死了,哪是一句故旧便揭过的。”

    掘坟?原来中医先辈们同样也不满足于只从书本理论上探寻医理,而是渴望从真正的人体结构入手,挖掘生命的奥义。

    而肯为此付诸实践的曷,在不经意间竟是成了开路之人。

    只不知为何到了后世,这样的探索精神就被压抑下去,又回到了局限于书本陈词中的境地去了。

    其实这是扶苏无知了。

    自战国以后,中国古代的医家们对于解剖尸体的行动其实一直都有在成系统地延续下来。

    而到了宋代,《欧希范五脏图》与《存真图》的先后问世,更是标志着中医在解剖学上的顶峰,影响深远,远远领先当时还只以放血为一切疾病疗法的西医。

    只可惜到了宋代以后,因为宋明理学的发展,进一步加强了对思想与人欲的禁锢,使得中医解剖学就此止步,一切科学技术的发展都让步于了理学道德。

    “曷先生对我有续命之恩,若非先生,黄歇恐怕早已化为黄土,也算是报偿过了的。”

    曷却撇了撇嘴,似乎并不认为救了黄歇一命就能抵得过自己的一条命,倒是看得扶苏深觉有趣。

    阶级壁垒如此分明的现在,一个出身寒微的贱民(此时巫、医已分,故而医生的地位很低,只有贱民才会愿意做)竟然能够与一国封君侃侃而谈。

    只能说是两人都是心性洒脱豁达,才能不顾身份,互相引为知己吧。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扶苏这才提起了正事,“不知春申君来访,所为何事?”

    黄歇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为救公子性命而来。”

第二零二章 子以母贵

    扶苏忍俊不禁,原来战国时代的人们劝人之时都喜欢这样的调调。

    虽然对引人注意很有帮助,但听得多了,总让人觉得少了些新意。

    不过虽是初次见面,扶苏对于春申君总体而言观感极佳,于是只不以为然地一笑了之,并未有嘲讽言语以对。

    说完这样一句,黄歇手臂向后一挥,示意周围人暂时离开,然后又看向扶苏身后。

    扶苏明白这是春申君有话不方便被他人听到,于是想了想也挥手令蒙毅等人稍稍远离。

    蒙毅躬身行礼之后又用眼神看了春申君片刻,这才转身也跟着离开了凉亭。

    心中对春申君接下来的言语略有好奇,扶苏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笑容,“春申君何以救我?”

    黄歇对扶苏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又是片刻喘息之后笑着问道:“不知公子以为,为何能得昭王看重?”

    得士子民心的“贤公子”、西魏占领后得当的政务处理、推行新法、军政改革中体现的极强能力,这不都是得始皇看重的原因吗?

    这是要让我自夸吗?别了吧,自己说多不好意思。

    春申君的意图当然不在于此。

    “公子仁心仁政、聪慧过人、才干练达,这些都公子得获士人百姓之心的原因,”看到扶苏脸上不好意思的笑容,黄歇语气一边,“然而这并不是公子得昭王看重的原因。”

    已是黄昏时分,南国虽然比中原暖上许多,然而凉亭之中被风一吹,仍是有些寒意。

    扶苏神色冷然,他稍稍明白过来黄歇要说些什么了。

    “恕我直言,公子所有的才能,都不会令昭王高看一眼,对于公子争太子之位更是毫无帮助。”

    被冷风一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黄歇的讲话。

    顺过气之后,他终于说出了此来劝说扶苏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公子今日所得一切,都只在于四个字,公子可能一猜?”

    虽然不想承认,但扶苏知道对方所说的并非虚言,只能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来:“子以母贵。”

    黄歇大笑不已,接着便又是一阵轻微些的咳嗽,“公子通透非常,黄歇佩服。”

    将咳出的痰又细细包好,放到了随从退去时留下的盒中,黄歇又从另一盒中取出新的丝绢,重新捂住口鼻。

    对面的扶苏只看着黄歇的一系列动作,却只沉默良久。

    因为他无言以对。

    黄歇此言当然有着他自己这样那样的意图,但结合这几年中发生的事件与自己的思考,扶苏已经明白黄歇说的,正正切中要害。

    始皇正值春秋鼎盛,他根本不需要太过于着急寻找一位合适的继承人,因而扶苏一切优秀的表现在他眼里,虽然不至于说是形同虚设,却也未必能够给自己加多少分。

    如果始皇真的有在统计分数的话。

    虽然扶苏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始皇心中当然觉得自己完全有时间再培养一个完全符合心意的继承人出来。

    这从始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其实就早已可见了,不立太子其实并非是他早先想的那样是由于始皇担心被人分权。

    李斯都没能从始皇那里分得多少权力,更何况稚嫩许多的扶苏?

    不立太子只能是因为始皇帝认为并无必要。

    除了身为华阳夫人之子这个身份以外,相比于其他公子,那些所谓的才干,在始皇眼里恐怕都没有多少实质的意义。

    “不知公子以为,华阳夫人又以何为贵呢?”春申君很适时地接着扶苏的回答问了下去。

    扶苏苦笑着又给出了四个字的答案:“楚国王女。”

    “这就是了。”黄歇清了清嗓子,勉力继续说了下去,“更准确说,是夫人身为王上亲妹,而带来的尊崇。

    “可为何魏姬同为王女,却只得了八子的封号,且近年来所得的荣宠似乎也是每况愈下,连累其子也逐渐淡出了昭王视线?”

    “西魏被灭,魏国国力大不如前。且魏王圉已死,新任魏王敞与魏八子之间,关系便远了些。”

    娘家人强势与否,直接关系到媳妇会不会被婆家看重,不但市井小民的妯娌之间有此情况,连王室也不能免俗。

    或者说,在王室中,这一点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总而言之,”黄歇的语气如同在做结案陈词,“一个强大的楚国与深念王妹的楚王,才是华阳夫人荣宠不衰的最重要原因。当然,也是公子之所以能得昭王看重的原因。此间情由,公子不可不察。”

    并未实质地劝说什么,但两人心思都是何等通透,话不必说得如何通透,就已经明白了对方所未尽言之说。

    图穷匕见,扶苏终于知道春申君为何选择在此时拜访了。

    甘茂受邀入宫,正是黄歇劝说扶苏力阻楚王会盟的好机会,因为甘茂不会为了自身利益背叛昭国,有他在,春申君的言辞就无法出口。

    那么,身为大昭储君,一直以大昭拯救者自居的扶苏,会吗?

    扶苏曾为了救下韩非而毫不犹豫放弃太子之位,那是因为他认为大昭为了避免走上大秦的老路,就需要韩师来指引方向。

    扶苏也曾为了推行新法而不惜冒着令始皇不悦的风险,那同样是他为了他人所无法得知的,大昭的未来。

    做出这些选择,扶苏都将大昭的利益放在了最前。

    然而这一次,扶苏有些犹豫了。

    放弃太子之位,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要救下恩师的性命。韩非对扶苏的帮助,绝不仅仅是传道受业那么简单。

    韩非子真正做到的,是为扶苏提供了一个真正能够从根本上改进昭法,以使昭国未来的政治体系能够适应时代的新方法。

    没有韩非的理论,仅凭扶苏一人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扶苏势头太盛,声望之隆已经隐约有威逼到始皇帝的态势,因此以退为进放弃太子之位,对自己实际上也是有好处的,避免他成为众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令始皇虽然表面上看似不悦,但实际上对于扶苏的“识时务”同样有些满意。

    没人会喜欢被逼着做什么,始皇这样强势的君主更加不喜欢。

    而强自推行新法,则是因为扶苏不得不如此做。

    对韩师新说的解读以及扶苏自身的“经验”让他知道,如果错过了这几乎肯定是最后的机会,驶上快车道的昭国便难免车毁人亡的结果了。

    而这最关键的两次选择,都有一个大前提。

    那就是扶苏的利益实际上与昭国的利益是在同一方向上的。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第二零三章 如何决断

    扶苏迟迟不答,亭中的气氛便沉默了下来。

    眼见扶苏犹豫不决,春申君也并未催促,而是令人端上汤药,此时该是他喝药的时间了。

    无论喝了多少次,黄歇仍然适应不了这般辛辣苦涩的滋味。

    只是良药苦口的道理,惯于劝谏的春申君自然并不陌生,况且只要能够压下这恼人的咳嗽,便是苦些也是值得了。

    等黄歇皱眉放下药碗,却见扶苏已经重又换上了轻松笑意,于是黄歇便也笑了,“想必公子已经有了决断。”

    明明虽是枯容却不减风流的洒脱笑意,扶苏却总觉得黄歇脸上的神情很像诱骗小朋友吃糖的人贩子,“谢过春申君点拨,扶苏已经明白应该如何做了。”

    “如此便好。”黄歇满意点头,胸中块垒一松,似乎肺部的灼热也没有那般苦楚了。“那便不打扰公子清静了。”

    黄歇伸开手臂,自有侍从上前帮他站起,扶苏见状也随之站起,将春申君送出了门外。

    两人在门外再次互相辞别,扶苏看着春申君远去的车架,久久未挪开目光,身后的蒙毅张苍也面色各异。

    不同于蒙毅的纠结神态,张苍却显得毫不挂怀。

    “蒙毅,去楚王宫门口等着甘相,将今日春申君来访之事说与他,”扶苏并未转身,而是语气轻松地先令蒙毅报此事给甘茂知道。

    蒙毅晓得此事轻重,并未耽搁,立刻就是抱拳而去。

    等到蒙毅走远,扶苏才转过身面对张苍,“张苍,为我参详一事。”

    “敢不从命?”张苍脸上的轻松笑意也随着蒙毅离开而荡然无存,换上的是与扶苏此时一般凝重的神情。

    春申君来访的事情即便再重要,也不必立刻驱使蒙毅前往,张苍猜得到,公子此举是在支开他。

    有什么事需要支开绝对坚定站在公子一边的蒙毅,却要说给张苍的?

    无论什么事,都必然与春申君方才在亭中斥退众人时所说的事情有关。

    公子话语中未曾言明的情状令张苍浑身战栗。

    半是恐惧,半是兴奋。

    ——————

    冒顿的右臂无力地低垂着。

    这是阻挡伊志斜砍向他脖颈的一剑时所花费的代价。

    而为了交换一臂,伊志斜为此付出的,则是他的生命。

    冒顿早知伊志斜是左手剑,然而伊志斜却不知冒顿同样是左撇子,这就是伊志斜犯下的错误。

    而在草原上,犯错就意味着身死。

    短暂的沉默之后,帐篷中爆发出远比此前的喧嚣声更为高昂的欢呼,这是在向场间唯一站着的那位报以致敬。

    不过冒顿也没能站立太久,在大笑着接受致敬之后,便也颓然倒了下去。

    毕竟在实力不如的情况下战胜伊志斜,冒顿付出的并不只有一条手臂,从脸颊到脚踝,此战为冒顿身上又添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其中腰腹上的那道穿刺伤,便丝毫不必右臂的伤口稍轻,此刻仍在不停地向外淌着鲜血,将他身边的雪地染黑。

    欢呼声戛然而止,包括太子丹在内的所有人都扑到了冒顿身旁。

    直到看到冒顿虽然微弱却不断起伏的胸膛,太子丹煞白的脸上才稍稍有了些血色,于是退开了冒顿身边,吩咐帐外叫御医前来为冒顿诊治。

    这群蛮子真是丝毫不顾大局。重又回到座位上灌下剩余的半爵寡酒,太子丹咬牙切齿地想。

    太子丹并未对冒顿的狡诈武勇如何赞叹,他只是在腹诽冒顿不计后果的鲁莽。

    先不提冒顿一旦身死则必然会引起的一系列严重后果,比如燕军失去了匈奴骑兵的广泛侦查以及侧翼的支援,而有可能陷入困境。

    甚至有可能被窥到燕军疲软境地的匈奴人反戈一击。

    就算冒顿赢了,他又能得到如何的好处?

    不但其人如今生死还在两说之间,伊志斜的身死,难道不会成为那位头曼首领以及他的阏与除去冒顿的好借口吗?

    虽然以太子丹对匈奴人的了解,亲情的纽带在他们心中几乎没有多少分量,但这类事件用作发难的借口而言是再好不过。

    借着酒爵遮挡,太子丹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不满神色,却听到身边侍从小声的赞叹,“这冒顿,果然不是一般的狡诈。”

    似乎其中还有隐情?

    太子丹放下酒爵,看向正满眼惊奇神色的侍从。

    感受到太子的垂询目光,侍从整理了一下心情,赶忙为主君解惑,“其实在冒顿将剑尖刺向伊志斜之前,对手就已经身死了。否则以冒顿当时的状态,伊志斜未必躲不过去。”

    “怎么死的?”姬丹眉心一跳,虽然明知帐中应该无人听得懂燕语,仍是不由得压低了声量。

    “弩机,”见太子不信,侍从紧张地看了眼四周,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冒顿身上,才详细解释了下去,“非是弓弩,而是能够发射小针的袖珍小弩。

    其实结构十分简单,并非太过神奇的小玩意儿,但如果涂抹上致命毒药,在距离够近时仍能出其不意地夺人性命。”

    “那是在动手之前,伊志斜就中毒了?”

    “并非如此,否则臣也不会一开始觉得伊志斜占优势了。”

    太子丹想起了早前侍从就已经解说过此事,不由暗骂自己糊涂,“那就是在交手途中。”

    “不错,就在伊志斜将冒顿逼入绝境之时。因此在冒顿反击之前,伊志斜其实已经死了,而冒顿刺向对方喉头那一剑也是为了掩盖伤口。”

    “是了,否则他应该刺向胸口才对。”太子丹沉思着点头。

    伊志斜比冒顿高了许多,要想刺向对方喉咙,冒顿则必须将手臂上举,这在对战中就会慢了很多,即便太子丹从未与人决斗过,但见的多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那他的倒地?”太子丹此时看向冒顿,只觉此人所作所为均是阴谋重重。

    “这个嘛,应该确实是他失血过多,力竭而倒了。”

    “嗯……”太子丹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

    侍从并未在意姬丹的尴尬,如今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还要请他决断。

    “请问太子,我等此时应当如何?”

第二零四章 楚王赐宴

    楚王赐宴,一开始的氛围是极好的。

    宴会上珍馐美味齐聚自不必多言,更为人称道的,当然还是要数楚王宠姬郑袖所编排并亲自领舞的舞蹈。

    虽已年近三旬,郑袖保养得极好的脸上仍是不见丝毫岁月痕迹,配合上妖娆婀娜的身段,毫无疑问成为了宴会上当之无愧的焦点所在。

    随着郑袖盈盈一握的腰肢向后弯成满月,一曲终于舞罢。

    此时,宫廷乐师们又换上了比之前稍微平和一些的曲子。不过南风本就以激越著称,因此曲调仍然是活泼高昂。

    诗经中并没有楚风,而代之以周南,也就是南风。

    与其他人一样,扶苏也真诚为郑袖的舞蹈献上喝彩,而稍有疲态的郑袖就在众人的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嫣然一笑,然后坐回了楚王身边。

    其实扶苏不是很能理解,为何楚王会有每逢宴请重要人物就喜欢令郑袖作舞的行为。

    做一个简单的类比就能明白扶苏此时的疑惑之情。

    郑袖在楚国的地位简单比对到昭国,就类似于华阳夫人在昭国宫廷中的位置,甚至因为楚王放权给郑袖,她实际上在政治上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

    如果昭王要令华阳夫人以舞娱人,不说华阳夫人本身会觉得是极大的羞辱,扶苏作为人子恐怕也要跟自己的老子说道说道。

    然而看到堂上无论是楚王君臣或者是郑袖本人,就连陪侍左右的宫人,都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的样子,扶苏便只能以风俗不同略作解释了。

    而且郑袖本人似乎极为享用众人赞赏中甚或带有一丝亵渎意味的眼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楚王,也并无不悦神情,不得不说是值得玩味之事了。

    酒宴的气氛被郑袖带上了**,随着楚王抚掌大笑令众人不需约束,除了仍端坐席间的扶苏以外,就连年岁已经可以做郑袖父亲的甘茂,都手捧酒爵与旁人一起轮流向郑袖以及楚王敬酒。

    楚王只是略举酒爵以作示意罢了,郑袖却是来者不拒,短短片刻之间,便饮了不下十杯,然而观其神色却毫无醉态,扶苏只能暗自夸一声好酒量。

    与扶苏一样并未上赶着向上首两人敬酒的,只有冷眼旁观的左徒屈原,还有因肺痨而被严禁饮酒的春申君黄歇。

    不同于屈子遗世独立的清高做派,黄歇虽不能饮酒,却也在杯中倒有清水,见扶苏看来,也微笑着举起酒爵略微示意。

    扶苏自然也是微笑举爵以对。

    此时,如愿与郑袖对饮一爵,且说上了一句话的老不修甘茂终于坐回了扶苏身边,脸色酡红,“良辰美景,公子何不同乐?”

    言罢,又将一爵酒水塞到了扶苏手中,眼神中满是鼓励与怂恿。

    扶苏叹了口气将酒爵放回案上,低声提醒道:“甘相莫要饮酒误事。”

    甘茂又是可惜又是羡慕地看着扶苏,“老夫若是有公子这般的皮囊,那还不立时上去敬酒,只要秋波一送,那还担心……”

    亏得扶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越说越没谱的甘茂的大嘴巴,才将他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注意力都在郑袖身上后,扶苏警告地瞪了甘茂一眼,这才在对方的保证神色中放下了手。

    虽说早知甘茂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只是在始皇面前有所收敛而已,扶苏仍是对甘茂的放荡本性估计不足。

    怂恿本国公子去勾搭他国妃嫔,这得是多没溜的人才做得出来的。

    扶苏头疼不已,不知道老狐狸是真的在耍酒疯,还是又有什么古怪谋划。如今从甘茂嘴里说出的话,扶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幸好小插曲过后,甘茂正了正衣冠,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扶苏所熟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春申君昨日单单拜访公子一人,不知有何话说?”

    “昨日不是已告诉过甘相,春申君是想请扶苏阻止楚王会盟吗?”

    甘茂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是自然,总不能是找公子寻医问药的。老夫想知道的是,春申君是以何种说辞来劝说公子的?”

    扶苏眼神一凝,不知甘茂为何在此时问起,“为何昨日不问?”

    甘茂似笑非笑地看了扶苏一言,“因为昨日公子还在犹豫,今日却似乎已是下定决心了。”

    扶苏眉头一挑,却没有问甘茂是如何看出的,对方必然不会回答不说,平白还会惹来嘲笑。

    见扶苏不答,甘茂也并未逼迫,而是意味深长地留了一个眼神给他,“公子是,且只能是昭国的公子,此一点还请谨记。”

    他猜出来了。

    扶苏伸向酒爵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转头看去,甘茂却已离席而去,正站在了楚王身前,躬身下拜。

    注意到甘茂突然做派的,不知扶苏一人,堂上觥筹交错的众人纷纷停下了交头接耳,将视线都对准了这位纵横列国数十年,美名恶名均是当世翘楚的大昭外相。

    “楚舞悦人耳目。”甘茂朗声高言,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后,又对着郑袖遥遥再拜,方才的酒酣神态仿佛只是扶苏的错觉。

    郑袖轻轻颔首答礼,并不说话。

    甘茂也未期待郑袖回话,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多看两次却也没了惊艳。”不顾楚王明显阴沉下来的神色,甘茂毫无停顿地继续侃侃而谈,“楚酒香醇,多喝两口却也令人腻了。”

    席间众人多愤慨神色,似乎受了颇多侮辱。甘茂视而不见,扶苏却是露出了些许嘲讽神色。

    不过只是说了说楚酒而已,这些人便在楚王面前如此作态,做戏的样子倒真令人作呕。

    甘茂却还没有说完,“长久拖下去也并非良策,是战还是会盟,还请大王早做决断才是。否则甘茂等得,我王却未必有这份好耐性。”

    这一下,扶苏相信众人的愤慨神色中,终于有了几分真诚的怒意。

    如此明显的威胁,令楚国君臣愤慨之余,也令扶苏不禁为甘茂的大胆抹了把汗。他真怕楚王一个不高兴,就随口吐出一个“烹了”。

    也不用大费周章地准备,此时大殿门口就有一个用来炖煮鹿肉的大鼎,鼎中汤水正煮得沸沸汤汤,用来烹人想也不差。

    如果一会楚王真的要烹杀甘茂,自己是出于人道主义救上一救?还是赶紧想舅舅告罪保住自个儿的小命要紧?

    正当扶苏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楚王并未理睬说完威胁之语便拢袖站在堂前的甘茂,而是转过头对着他开了口。

    “扶苏,春申君告诉寡人,关于此次会盟,你有话说?”

第二零五章 当庭奏对

    楚王突然而来的言语问询,将扶苏终于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正如甘茂所言,拖是拖不下去的,扶苏早已做好了要当庭奏对的准备。

    走到堂前时,扶苏大略扫了一眼甘茂与黄歇等人此刻的表情。

    甘茂信心满满,他认为扶苏肯定会站在昭国这一边;黄歇同样自信,然而他手中被稍稍攥紧的丝绢仍是暴露了心中的紧张。

    屈原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他从来没有将劝阻楚王的希望放在昭国长公子身上,自然也就没有黄歇那般的期待与紧张。

    郑袖看似将目光挪开,对场间发生的政事丝毫不感兴趣,但扶苏知道这不过都是伪装而已,使团一来到楚国便与郑袖一方展开了联系。

    而且这样的联系并非是昭国使团首先提出的。

    这位将楚国政局玩弄在掌心的女子,怎么可能对于扶苏的回话不感兴趣,毕竟这或许就决定了楚王的去留,换句话说就是决定了郑袖与其子的前途。

    匆匆一眼扫过场间百态,扶苏终于还是将视线投向了以王者之态安坐高位的楚王身上。

    仅看外表,楚王熊槐显然是一位成熟的美男子,虽然日渐丰润的大肚腩破坏了他整体的形象,但也不得不让人赞叹楚地人物果然俱是钟灵俊秀。

    而当这位手握南疆生杀大权的男人将目光锁定过来的时候,扶苏感受到了如同面对始皇时一般,如有实质的压力。

    只是在习惯了始皇帝的压力后,熊槐明显弱了几个数量级的威势已经对他构不成多少影响了。

    “回大王,扶苏确实有言禀告。”

    说完这句话,扶苏直起身体,希冀从楚王脸上找到能够暴露他心理的细微证据。

    他找到了。

    从楚王苍老面容上的皱纹之间,扶苏明显能感觉到楚王有了放松的神态。虽然这点细微变化很快消失无踪,但扶苏可以肯定方才的所感并非错觉。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

    让他人替自己做决定,总是简单一些的。扶苏此时所做的奏对,很可能就是最后的决断了。

    “说吧。”说完这一句,楚王似乎略感疲惫,以手臂撑在扶手之上,将脑袋靠了上去。

    身旁的郑袖见状匆忙起身跪到了身后,以葱指为楚王揉捏肩背。看楚王享用的神色,就知郑袖绝对十分精通此道。

    将某些不合时宜泛上来的旖旎心思抛开,扶苏再拜对答:“请大王准许扶苏陪伴左右,同赴武关,以结两国盟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黄歇面露惊骇,手中丝绢落地犹不自知,就连原本老神在在的甘茂也同样惊疑不定。

    因为扶苏此举,是摆明了要以自己为人质,确保楚王安然往返。

    “你便是寡人的火凤吗?”楚王喃喃自语,双目如炬,将视线牢牢锁在姿态恭谨,似乎的确真心提议的扶苏身上。

    熊槐的低喃除了身后的郑袖以外无人听得到。

    郑袖手上微不可查地一顿,几乎瞬间便回复了寻常,幸亏楚王心思都在扶苏的提议之上,并未对她的异常做出反应。

    祝觉解梦一事是郑袖亲自安排,她当然知道火凤在楚王梦中意味着什么。

    将扶苏认作梦中的火凤,只会令迷信谶纬的楚王更加信以为真,如此一来,赴昭一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黄歇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场间片刻的寂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胸膛的起伏欲要进谏,只是还未等他开口,楚王便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如此也好,你我甥舅二人也是该好好亲近一番才是。”

    “谢过大王。”

    扶苏脸上不见喜悲,只是再次躬身谢过楚王,然后就在楚王随手的摆袖示意下回到了座位。

    与他一道落座的,还有满脸严肃之色的外相甘茂。

    看着甘茂难得的严肃神情,扶苏开起了玩笑,“如此,甘相总不会再怀疑扶苏身体之中流淌的,是楚人血脉了吧?”

    说的是甘茂,其实扶苏意有所指的是谁,两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甘茂先是点点头,然后就是一声叹息,“只是如此,于公子而言便未免太过……”

    “凶险”二字硬是被甘茂生生压下,毕竟此间耳目众多,不能随意言语。

    扶苏却并未太过担心,反而劝解甘茂道:“甘相可知为何我那位嗜酒如命的同门,今日却没有赴宴?”

    何止是嗜酒的张苍,连一向陪伴扶苏左右的蒙毅都没有到,陪着扶苏到宫内的就只有侍卫高进与剑士姜崇。

    甘茂起初并未太过在意,毕竟正副二使俱在,其他人等到场与否都不是决定性的。

    只是如今扶苏突然提出,甘茂何等灵活心思,立刻就猜出了扶苏指使张苍做了何事,“是回咸阳去请那位了?”

    “甘相通透。”扶苏佯作喝酒,以酒爵掩盖住口鼻,“如此以来,甘相可还有担忧?”

    甘茂同样笑着举起酒爵,看似是在与扶苏同饮,“只要那位与王上一同到了武关,则公子无忧矣。”

    两人相视一笑,这下便是真的放下心来对饮了。

    “公子此计环环相扣,且招招刺中要害,的确令人惊叹。”

    扶苏笑着摆手,没有将此计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此计都是出自张御史,扶苏不过是依计行事而已。”

    “哦?”甘茂回忆了一下一路上所见的张苍,摇了摇头,“往日里倒是小觑了英杰。”

    这位荀子学生从未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最大的观感也不过是公子身边的口舌之辈而已,不想却有如此妙计,看来人的确不可貌相。

    两人又对饮一爵,甘茂突然有感而发,“公子座下,有李信、章邯这样精擅战阵的将才,也有樗里偲、李清、张苍这样的智谋之士,百里俜这般的政事大才。

    “还有蒙毅、王离能够为之奔走。如此多的少年英杰齐聚,真令人感叹。”

    感叹什么?你还没算上韩信、甘罗、白泽、苏梦泽等人呢。

    “若王上执意西去,请立太子监国以正国本。”

    两人正在谈笑间,却见屈子终于在黄歇劝说计策失败之后长身而起,言语铿锵有力,如同黄钟大吕同奏。

第二零六章 春秋梗王

    屈原从未将希望寄托在扶苏的身上,即便他最重要和坚定的盟友黄歇如何信心满满,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因此在黄歇与其他人在对事件急转直下的情况反应过来之前,屈原便开始了原定计划中的“补救措施”——促成太子监国。

    然而,有个人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来往不过一月时光,似乎并无设定监国的必要。”郑袖手上力度不变,继续为大王放松肩颈上的肌肉,提出异议的也并不是她。

    郑袖对政务不感兴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代替郑袖提出反对的,是景氏一族的头面人物,景阳。

    为了抗衡在朝堂上越发掌握了话语权的新党一众,景氏与郑袖的强强联合自是在情理之中。

    无论是景氏还是郑袖,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身上刻有屈氏印记的太子监国,甚至顺理成章地继任为王。

    究竟是否设置监国属于楚国的内政,扶苏并不打算掺和进去,但他仍然对于此事的走向十分感兴趣。

    而且对昭国而言,因年幼君王的上位而造成的,楚国主少国疑的局面自然更为有利。

    于是扶苏与甘茂对视一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了看戏的色彩。

    屈原斜睨了景阳一眼,其中的鄙视神情几乎毫无遮掩,语气却是平淡如故,“国不可一日无主。”

    “王上不过只是赴武关会盟而已,屈子大约是过虑了。”

    景阳自不会被屈原一个鄙视的眼神激怒,同样以公事公谈的态度对答,随后回应了对方一个挑衅的眼神。

    屈原会提出要让太子监国,除了扶植太子上位之外,更重要的自然是因为他担心楚王被昭国扣押而一去不返。

    “王上可还记得宋襄公之事?”屈原并未继续与景阳辩论监国之事,而是要继续劝阻楚王赴昭。

    扶苏眉头一挑,强忍住了没有看向身边的甘茂。

    即便没有转过头去,扶苏也很清楚,甘茂此时一定也与自己同样惊讶。

    难道屈子竟然是看破了昭国的打算?

    作为春秋时代“梗王”的宋襄公,关于他的故事多到不可胜数。

    最为人所熟知的,当然要数泓水之战中,他拒绝对楚兵半渡而击,导致泓水大败,自身也在此战中伤重不治,因而被后人讥讽为“蠢猪式的仁义”。

    此外,他企图复兴殷商,同样是被后世无数人讥嘲的重要槽点。

    不过在场众人当然知道屈原此时提起宋襄公,并非是在讲泓水之战,而是指盂地会盟的故事。

    公元前639年,宋襄公首倡诸侯于鹿地会盟,企图以此争霸。

    其兄公子目夷以宋国国小,贸然称霸会招致祸患劝说襄公,希望他能放弃称霸的打算,然而一心要称霸诸侯的襄公自然听不进劝。

    于是在鹿地会盟之时,宋襄公执意以盟主自居,于是当然引发了当时国力最胜的齐、楚两国的不满。

    鹿地会盟中由于齐楚从中作梗,宋襄公称霸的意图失败,然而愈挫愈勇的襄公并不打算因为一次小小的实利就放弃称霸的打算,又不经齐楚同意,约定诸侯于当年秋天再于盂地会盟。

    这次会盟便出事了。

    到了约定之日,公子目夷又劝弟弟带上军队赴约,因为楚王之前对襄公企图为诸侯盟主的行为已经大为光火,极有可能对他不利。

    然而宋襄公以诸侯间会盟已有成约,不可背信弃义为由,拒绝了公子目夷劝他带兵赴约的谏言。

    不出所料的是,在宋襄公再次与楚成王就谁为盟主发生争执之时,楚成王果然下令抓住了襄公,周围早已埋伏好的楚军也轻松镇压了宋国想要勤王的少量只做仪仗作用的军队。

    其后,楚成王将宋襄公囚禁到了楚地,想要借以攻取宋国领土。

    幸运的是,鲁僖公出面,于同年冬天的薄地会盟中劝解楚王,将襄公释放归国。

    因而襄公只做了几个月的囚徒,然而对一国诸侯而言,被俘成为阶下之囚,已经是极大的屈辱了。

    屈原此时提起宋襄公,自然是在提醒楚王,昭国极有可能复制楚成王故事,令楚王一去不返。

    有趣的是,此前诸侯会盟,从未有过此等破坏邦交礼仪的行为,正是前代楚王第一个破坏了列国间通行数百年的外交惯例。

    也不知当年楚成王做出此事之时,有无想过后世子孙也会因同样的事端而蒙难。而在历史上,怀王被囚的时间可远不止数月,其结局也凄惨了许多。

    屈原的言下之意,自然传达到了当今的楚王,熊槐。

    只是熊槐并不相信自家妹夫会如此对待自己,闻言只是皱眉不满道:“楚昭两国是姻亲,又多年盟好,怎会发生如此不堪之事,屈子过虑,过虑了。”

    屈原仍然不肯让步,“既然如此,还请我王带兵前往,并以太子监国。”

    一如当年公子目夷劝说宋襄公。

    楚王愈发不满了,这屈子说话当真不中听,寡人能是宋襄公那等迂腐废物能比的?

    见楚王神色不满,扶苏大笑着从席间起身,再拜楚王,“本来此事是大楚内政,扶苏是外臣本不该多言……”

    “王妹之子,便与寡人之子一般,‘外臣’之说,寡人不爱听。”

    “是扶苏失言。”扶苏当然打蛇随棍上,“那外甥就斗胆说一句了。”

    得了楚王示意,扶苏先对着屈子恭敬一礼,屈原虽然敌视昭国,但也不愿失了楚臣的风度,也施施然回了一礼。

    见礼之后,扶苏才朗声问道:“不知屈子以为,扶苏一人随驾,可还比得上十万楚军护卫?”

    楚王闻言满意点头,还是自家外甥体贴多了。十万楚军?若能以百万楚军换来扶苏这样的儿子,熊槐都会毫不犹豫地交换。

    熊槐又想起自家那个只会跟在屈氏身后亦步亦趋的太子,心中一阵阴霾,看向屈原的目光便也阴沉了许多,他想看屈原要如何回答。

    “公子以十万楚军作比,是在自贬身价了。”即便双方立场敌对,屈原仍然与黄歇一样,对扶苏这样素有贤名的公子观感颇佳,而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昧着良心说他的坏话。

    只是不等扶苏笑着谦虚,屈原又补上了后半句:“只是楚军哪怕只有一人,也是心向我王的楚人。

    “老夫斗胆在此问一句,公子却是楚人,还是昭人?”

第二零七章 心都脏(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扶苏并未因屈子突然的诛心质问就乱了方寸。

    对他而言,当庭辩论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在新法推行以来,比今日更为紧张的辩论他也经历过了多次。

    而被政敌攻讦出身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过之前所料想的,都是在昭国被人提及他的楚国血统,扶苏从未想过会被楚人攻击他的昭国身份。

    毕竟当今早已不是远古氏族时代的母系社会,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扶苏自然是昭人。”

    这位左徒莫非是失心疯了吗?这样的问题有何意义,“屈子莫非是齐人不成?”

    屈原忽略了扶苏后半句的反讽,只转而劝告楚王,“王上将自身的安全全部寄托于一个昭人,未免有些不智。”

    如此一说,倒也有些许道理,扶苏毕竟还是昭国的公子,未必就可以依托。

    熊槐犹豫着点了两下脑袋,看的扶苏头痛不已。这位楚王,果如甘茂所说,耳根子还真是软得可恨。

    难怪无论前线战事如何,新党两位魁首——黄歇与屈原,总会留一位在寿春城中。

    或许就是为了时刻在楚王面前保持存在感,以免郑袖枕边一吹,这位大王便随手一挥,将新党全部成就扫进垃圾堆。

    虽然心中痛恨楚王的摇摆不定和多谋少断,扶苏仍是不得不以言语尽量为其宽心,“屈子所言未免颠倒主次了。”

    扶苏自然不会因为屈原稍微的一点言语引诱就跳入陷阱。

    有一个前提不能忘了:昭国邀请楚王武关会盟,是存着好心的,并非有意要挟持楚王。

    如果扶苏与屈原在此就保卫楚王的安全进行辩论,反而会给人留有欲盖弥彰之感。

    扶苏洒然一笑,“我王诚邀大王共襄盛举,是为了巩固两国盟好,以利东进,因此大王赴昭本就毫无危险可言。扶苏作陪,不过是为了与自家娘舅略叙亲情而已,又何言寄托之语?

    “即便退一步讲,能够确保大王安全的,也并非在于旁人,而是仅在大王一身而已。”扶苏再次向着楚王拱手而拜,“大王坐拥中原半壁,麾下带甲之士何止百万?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但这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却并不是我所要说的。

    “强如三晋,何曾听闻我王有丝毫与其会盟的心思?其国但有违逆,我王立时便是举兵伐之。如今,故韩归降,魏国称臣,赵国亦是惶惶不安,唯恐引来灭顶之灾。

    “何也?是三晋兵势不强吗?是他们国中的智谋之士不够多吗?都不是,而是因为他们与我王的关系不够密切,因此我王从不愿意与他们亲近。

    “但昭楚之间的关系便截然不同了。自先昭王时起,昭楚历代王室便没有不通婚友好的,民间也有以‘昭楚之好’来代指两家姻亲故事的。

    “旁的不必去说,单是母亲与大王的血脉关系,就是割也割不断的。扶苏来此之前,母亲还心心念念,希望大王能看一眼嬴澍,也就是大王的甥孙。”

    老人家都有三个渴望,或者说弱点。

    第一是念旧情,越是眼前之人他们越看着生厌,反而是年少之时的伙伴或者亲人更为他们惦念。

    第二是爱听阿谀追捧。在身体和头脑都逐渐衰老的情况下,壮年时养成的自尊心却不容他们承认自己的不足,于是便更为需要他人虚伪的夸赞。

    第三便是疼爱小辈,越小的越受宠,新出生的最好。

    掌握了这三点,劝说老人家便无往而不利了。

    因此扶苏先是一顿夸奖楚国的强盛,楚王的伟大,然后话锋一转却不继续提楚王赴会的安危,以避免踏入陷阱。却开始大谈两王之间的姻亲关系,然后利用了母亲与幼子,将年少时的旧情和对小辈的疼爱都利用到。

    果然,楚王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回忆与慈爱之色,面对屈原还要开口的劝告便听不进去了,“屈子不必多言了。扶苏说得对,即便天下人都与寡人为敌,王妹也不会害寡人的。”

    “臣并非是要再劝。”屈原却丝毫未有丧气之色,“臣只是倾慕昭王风华,故而想与王上同往而已。”

    屈原这是要做什么?多他一把剑又能如何?

    不等扶苏想出应对之词,楚王便答应了屈原的请求,毕竟屈子已经退了一步,不再与他纠缠去留的问题,那么楚王便也答应对方的要求,以略作安抚了。

    终于议定了大事,虽然不明白屈原提出要同行是否是针对自己,扶苏心中仍是放松了一些。

    就在楚王也松懈心神,略感疲惫,因而想提早退场之时,屈原却又出言阻止,“王上且慢,还有一事王上还未应允。”

    景阳当然立即就要反对:“屈子为何还要在此事上纠缠,扶苏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

    然而楚王早已厌倦了继续纠缠不清,不过只是暂时监国而已,就从了屈原一党的心思好了,总得给自己点休息的时间吧。“监吧监吧,明日王驾出城之后,便由太子监国。子兰、屈子、春申等人佐之。”

    不等景阳还要再说,彻底倦怠了的楚王便听不进去了,起身自顾而走,“就如此定了,莫要再在寡人耳边聒噪。”

    本想扩大战果的景阳只好叹息一声住了口,心中对王上的腹诽却并未停止。

    王上总是如此,永远不肯让一派占尽上风。无论是哪一党占了优势,只要另一党多纠缠一些,感到厌烦的王上总会又扳回来一些,大搞平衡之道。

    今日同样如此,因为一再驳回了屈原的意见,于是在最后又给了太子监国之权以作平衡,如此治国,便只能左右不讨好,使楚国越发四不像而已。

    既不能效法先王霸业,也不能振奋新法,与国何益?

    话虽没错,然而景阳此时的腹诽,却是属于双标了。

    之前新党在朝堂上占了上风之时,楚王同样对王党多有维护,以避免朝堂成为新党的一言堂,那时却不见景阳有所不满。

    扶苏同样认为这只是楚王在屈原的一再纠缠中无奈妥协,说好听点,也只是楚王在强行搞朝堂的平衡。

    不过甘茂却并未如此想。

    宴会散去之后,回驿馆路上,同乘一车的两人便就今日的得失略作了些总结。

    直到屈原最后得计之前,两人的观点都是大同小异,然而就最后的一点,两人的观点显然出现了分歧。

    在扶苏先说了自己对楚王此举的评价之后,甘茂并未对楚王的作为有所开拓,而是说到了屈原的身上。

    听了甘茂所言,扶苏不由皱眉思索,略有疑惑地问,“甘相是说,屈原实际上并未诚心要阻止楚王西行?”

    甘茂同样找来一位美姬为自己捏肩膀,也不知是不是郑袖在宴上为楚王的揉肩举动又让甘茂这个老色……有了兴趣。

    “不错,否则他何必要等到今日才提出反对?真的是因为他将希望都托付在春申君的劝说中了?我看未必。”

    扶苏虽然不愿意相信自己今日的反对言辞其实都在屈原的算计之中,但也只能承认甘茂说得不错,只看屈原能够在扶苏言语出乎黄歇预料之后就立刻做出反应,就知道屈原对此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其实屈子从一开始,就将目标放在了促成太子监国之上。”

    甘茂一边闭眼享受着美姬的揉捏,一边点头应是,“只要屈氏太子能够顺利获得监国之任,则无论楚王赴会结果如何,都坐实了太子继承的绝对资格。

    “有监国成例的太子和没有监国过的太子,完全就是两个概念。到时郑袖若还想扳倒太子,便不那么容易了。”

    果然这些老头子心思中的弯弯绕多不胜数,你们玩政治的心都脏,越老越脏。

    原来扶苏自以为胜过屈子一筹的辩驳雄词,其实都毫无意义。这让因为辩论获胜而难免有些沾沾自喜的扶苏极为难受。

    仿佛拼尽全力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

    “甘相既然看出了屈子心思,为何不做出阻止呢?”

    “为何要阻止?”甘茂微微睁开双眼一线,“由郑袖完全掌握的楚国朝堂,与我国何益?”

    郑袖一党不是与屈原作对的么?屈原的新党希望联齐抗昭,自然是昭国不言自明的敌人。那么敌人的敌人不是朋友吗?

    当然不是如此简单的。

    有了甘茂的提醒,再做详细的分析之后,扶苏便也明白了过来。

    楚王被蒙在鼓里,但扶苏还不清楚所谓的武关会盟,昭国的目的究竟在何处吗?

    无非是胁迫楚王,以方便攻楚而已。

    这要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楚国在楚王之后的主事人,必须要对楚王的性命十分关切。

    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郑袖会管楚王死活吗?

    一旦楚王离国,可以想见的是,没有监国之权的太子立刻就会被郑袖发动宫变所除掉,而换上郑袖自己的儿子上位。

    到那时,自知儿子得位不正的郑袖恐怕巴不得昭王“撕票”,昭国想尽办法赚来的最大筹码,就会毫无用处地烂在手上。

    同时,屈氏太子一死,新党与王党之间最大的隔阂也就没了,在楚王被囚的同仇敌忾之下,很难说楚国会不会在面对昭国重压时,实现两党之间至少是有限的同盟。

    而太子则不同,他是怀王的合法继承人,即便仅为了保证自己继承的合理性,他也必须要对楚王的生死负起责任。

    同样地,因为屈氏太子的存在,郑袖与太子党之间必然还会继续保持对立的态势,郑袖与景、昭两氏为代表楚国旧贵族为了与更加强大的新党抗衡,仍然还是要向昭国求援。

    因此让屈氏太子监国,能够在既保证楚王熊槐这张筹码的重要性之外,还避免了楚国因为团结而更为强大。

    绕过了几个弯才终于想明白的扶苏重又看了一眼甘茂,见对方又合上了双眼,便也不再多言,静静听着马车的隆隆声,暂作休憩。

    这一日,的确是费尽了心机。

第二零八章 三年不鸣

    楚人好宴。

    无论大事小情,性情张扬热烈的楚人都喜欢大摆宴席。

    于是楚王赴盟这样的大事,楚人于寿春城外设饯别宴,并非出乎扶苏的意料。

    然而今日已到黄昏,寿春城并不如何巍峨的城墙回首看去却还屹立在视野中,就令急于赶路的扶苏有些无奈了。

    出城不到十里,这已经是扶苏等人第五次因为路边楚人自发的设宴而停下脚步。

    虽然每次楚王都只是短暂停留,稍微露个面便走,但熬不住次数实在太过频繁。

    而且看这架势,大约到下一座大城之前,车队都要在密集如林的宴席中度过。

    甘茂倒是甘之如饴,每逢宴会表现得比楚王还要积极,如今已经喝得太多,醉倒在车中再不出现了。

    主使甘茂醉酒不能理事,副使扶苏自然就成了使团的主事人,于是使团中不少人都开始趁着酒宴间歇的机会向扶苏建言,希望能由他出面说与楚王,希望加快行进速度。

    之所以要趁着酒宴间歇,是因为楚王每逢宴会,都会拉着扶苏在身旁一起赴宴,看情况是真的打算要与这个外甥好好叙一叙亲情的意思。

    耐不住楚王殷勤,扶苏也只好换上欢快的神色频频赴宴,心中却厌烦已甚。

    闻听众人想要劝解楚王的建言,扶苏却再三犹豫了。

    并非是他不想加快速度,也非是楚人宴会有多吸引人,只是扶苏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违逆楚王的心意,引发熊槐不快。

    而且甘茂的奇怪行为也不能不让扶苏提起小心来。

    扶苏丝毫不相信这个老狐狸会真的因为多饮了两杯酒就在这么重要的关口醉酒。

    但甘茂的醉酒究竟是因为丝毫不担心行程进度,还是因为想要由扶苏出面做那个阻碍楚王享受国人爱戴的恶人,却是猜想不透。

    跟这等肚肠弯弯绕的老狐狸在一块久了,扶苏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也不单纯了。

    于是扶苏便决定等等再看,他不信到了明日,甘茂还能以醉酒为由来躲清静。

    然后到了第二日一早,扶苏便傻眼了。

    甘茂倒是的确不以醉酒为借口了,这位大昭主使直接就“身体不适”了。其实倒也说得过去,甘茂年纪大了,再多喝了些酒水,的确有可能身体不适。

    楚王就信以为真,还嘱咐扶苏好生照料长者。

    扶苏却是一点都不信甘茂会病得如此巧合,正好得了楚王嘱咐,便借机要去探探病。

    探病自然是假,主要还是看看甘茂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驱马到了甘茂车架旁,还未说明来意,早有随侍在马车边的书童脆声行礼,“公子请直接入内吧,先生已经等着了。”

    书童行礼之后便又上前伸手去够踏云的缰绳,想要替扶苏牵马,只可惜个子太小蹦跳两下都没能够着。

    扶苏微微挑眉,下马将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侍卫,摸着书童的脑袋笑道,“你年纪还小,踏云性子太烈,容易伤着你。”

    看着书童瘪嘴望着踏云的渴望眼神,让扶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着隔壁家小孩小霸王时的样子,于是笑着将书童抱起,在他的惊喜呼声中将其放到了踏云的鞍上。

    扶苏一边扶着书童在马上稳住身形,一边安抚住因为陌生人上背而略有不满的踏云,等到踏云适应之后才对书童嘱咐道,“在我见你家先生出来之前,你就乖乖坐着。”

    书童自然笑逐颜开满口答应,扶苏见状又嘱咐了侍卫两句,无非是照顾好童子之类的言语。

    安置妥当之后,扶苏上前赶上了甘茂车架,然后在驭手的帮助下跃身而上,钻到了车厢中。

    “公子为何耽搁了如此久?”

    一如扶苏所料,甘茂不但毫无病色,甚至因为好酒不断而显得红光满面,气色极好。

    闻听甘茂的问话,扶苏忍住了没翻白眼,只是没好气道:“甘相倒是躲得好清闲,不担心误了会盟时日,被王上怪罪吗?”

    扶苏口中的王上指的自然不是楚王,而是昭王。

    “我等的任务只是劝动楚王赴盟而已,至于失不失期,那应该是楚王应该担心的才是。”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扶苏知道这不过是甘茂的托词而已,于是干脆开门见山道出了心中的疑惑,“甘相就不怀疑为何这一路都是宴会不断?就算楚人如何喜欢摆宴,一次也就算了,没听说践行要践一路的。”

    “许是楚地风俗如此?又或是楚王实在太得民心也是有的。君不见,身后的春申君便一路追行,似是要拖着病体一路送到咸阳的样子。”

    甘茂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而且他所说的春申君也是让扶苏心中疑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我只担心,如此多的宴会,同样是春申君的另一个谋划,想要将楚王与我等困住。”

    “公子多虑了,新党的目标早已从劝阻楚王转为了扶植太子,不会在此事上再做纠缠,平白给郑袖应对太子监国的机会。”

    楚王曾有言,出城之后便由太子监国。

    然而如今楚王虽已出城,车队却还在寿春地界,太子若是早早便行使监国之权,未免有操之过急的意思,因而已过了两日,楚国政务却还没有进行交接,于是就给了郑袖应对的时机。

    那么王党之中,有谁既是郑袖的盟友,又一力反对楚王离境的呢?

    “昭雎?”

    “极有可能。”

    “那是否要提醒楚王一下?”

    “为何?”

    “甘相之前不是刚说过,若郑袖能够完全掌握朝局,对大昭反而不利?”扶苏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

    “楚王已经任命了太子监国,郑袖便无论如何也无法独掌朝局了。但如果郑袖毫无还手之力,同样对大昭并无好处。若是太子监国顺利,又在事后顺势登极,对大昭而言同样不利。”

    甘茂言语中所说的“事后”指代何事,自不必再赘言。

    扶苏明白了甘茂的意思,“因此便故作上当,以给郑袖一定的应对时间,却不会造成她能够颠倒局势的机会?”

    “靳尚不在,太子又有了大义名分,还有屈氏与春申君的全力辅佐,郑袖再如何也只是个深宫女子,能量毕竟有限。”

    “那也不能就让昭雎这么无限制地拖延下去,还是应该稍微点一点楚王才是。”

    甘茂不置可否,只是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扶苏,直让后者颇感莫名其妙,“公子是否过于小觑楚王了?公子莫非当真以为楚王丝毫察觉不到此事之后的各方博弈?”

    见扶苏点头,甘茂笑着为扶苏满上了酒爵,“看来楚王藏拙的本事愈发精进,连公子都给瞒过了。”

    若说藏拙,楚国倒是的确有一位此中达人,那就是楚国最有名的君王,曾向周天子问鼎的五霸之一——楚庄王熊旅。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便是出自楚庄王登基之后三年不理朝政,被视为昏庸之主的故事。

    然而扶苏并不认为被张仪、甘茂,甚至郑袖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楚王熊槐能够跟那位凭借邲城之战挑战晋国中原霸权的先祖相媲美。

    眼见扶苏不信,甘茂笑着摇摇头,“公子在西魏理政之时已然显露了非凡才干,令时人称赞不已。”

    眼看扶苏要谦虚,甘茂伸手打断,“事实而已,公子不必过谦。”

    扶苏只好放弃,继续听甘茂问了一个问题,“请公子扪心自问,给公子二十年的时间,能否将当年几乎亡国的楚国带领到当今与大昭南北称雄的强势地步?”

    二十年前,齐、昭、魏、韩联手伐楚,楚国风雨飘摇,三迁国都以避免兵锋。

    尤其是蓝田之战的大败,新王登基的熊槐面临的是内忧外患的极端不利局面,稍有不慎立刻就是身死国灭,当日时局比现在赵、齐两国的君王所面对的还要危险百倍。

    然而在这样的绝境下,熊槐不但奇迹般地与大昭媾和,又接连退去了齐、魏、韩三路大军,于狂澜既倒之时挽救了楚国社稷。

    其后,缓过一口气的熊槐更是励精图治,对内整顿因为王军大败而离心离德的各大氏族,重新振奋王族,对外平灭三越,北伐齐魏,将国土扩张到了黄河以北。

    见扶苏沉思,甘茂继续问道:“屈原、黄歇、靳尚等人,无不是人中龙凤,常人岂能驾驭由心?”

    是啊,莫看后世对屈原评价之高,似乎其人只是忧国忧民,光风霁月,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

    但实际上,这位在楚国朝堂呼风唤雨,能够压制住郑袖与靳尚两人的新党魁首,怎么可能不是极富心计之人?

    若非有强势君主压着,有强大氏族为奥援,又有长期占据令尹之位的黄歇为盟友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将王权完全架空的权臣。

    只要看看齐国后胜如今凌驾于齐王的威势,就能知道根基远比后胜还要牢固的屈原一旦面对一位稍显弱势的君主,就将会对王权造成如何的挑战了。

    新、王两党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既要引两党的力量为己用,又要小心平衡朝堂局势,令新党略占优势却不能完全压过王党,此中所需要的心机,可不是单纯的和稀泥就做得到的。

    这已经不是甘茂第一次提醒自己要高看楚王一眼了。

    可即便甘茂是如此高看楚王,却一点也没耽误他使诈。或许正是完全明白楚王的高低,甘茂才能制定如此针对性的计策。

    扶苏只能感叹一声,这些战国人的脑子也太好使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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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