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因为帅
送君千里,仍终须一别。
何况只有八十里。
在彻底出了寿春郊野范围后,一路送行的春申君黄歇终于与楚王在离城后的最后一场宴会上最后悲声作别,其后便转身上马离去了。
夕阳西下,春申君病弱却一贯坚强的背影,此时在落日的余晖映衬下突然显出了落寞的颜色,令人观之几乎潸然泪下。
从始至终,一直都跟随楚王左右的扶苏都没能与春申君说上半句。
或许是在被扶苏诈过一次之后,春申君便再不愿与他多言了。
扶苏当然能够理解黄歇的愤然。换做是他自己,也不会原谅一个出尔反尔之人。
只是有些可惜,春申君这样洒脱自在的灵魂,正是扶苏所欣赏的。
若两人并非身处敌对阵营,或许能够成为知己也说不定。
然而这个机会却被扶苏亲自放弃了。
后悔倒也说不上,毕竟扶苏一行出使楚国原本就并非是为了交友,只是如此相得的俊才与自己擦肩而过,难免便多了些愁思。
再联想到春申君本就病入膏肓的健康状态,此一面或许便成永诀,难免便让人在愁思中又多掺杂一些别样的情绪。
见扶苏兴致不高,楚王便没有强拉着他参与接下来的饮宴,而是放了他回去休息。
扶苏确实也没有心情继续周旋在虚情假意之中,便在谢过楚王之后托词身体不适早早离席了。
离开宴席之后,扶苏却未回到马车中去,而是只带着高进与姜崇两人乘着月色御马登上了一处略高的土丘之上作远望。
将缰绳抛给高进,扶苏走近崖边,任由夜风徐徐抚过。
远离了宴会的喧嚣,四下静谧之中耳边只有不时传来的蛙声。
此间已是寿春远郊,在夜幕笼罩的视线不可及之处,应是散落着稻田处处。
不同于北方广泛种植的五谷,楚国最重要的种植作物便是此时只在南国才得见的水稻。
太史公在《史记》中所谓的“饭稻羹鱼”,便是说的楚地风物。
语出《货殖列传》:
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抄,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眥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简单翻译为白话文便是:楚国地广人稀,以稻米和鱼为食,刀耕火种,可以捡拾瓜果螺蛤来吃,不需要从商人处购买便能自给自足了,但这也导致了楚人没有积攒的习惯,因而导致了广泛的贫穷。
因此江淮以南,不会有冻死或者饿死的人,但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家庭。
司马迁在作《史记》之时当然有着为当权者服务的政治倾向,然而总体而言除了明显被后人篡改过的篇章,还是保留着史家基本的良心。
比如对楚国的这段描述中虽然有着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不过也将楚国最大的问题揭露了出来。
那就是楚国令人羡慕的肥沃土壤之上,滋生了楚人的享乐主义思潮。楚人爱好举办饮宴,就是出于他们从无积攒隔夜之财的习惯。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自然是洒脱了,然而在这战国大争之世,广泛的享乐主义就导致了楚国必不可能肩负起统一中原的任务。
这与能力无关,只是没有如此做的动力。
因为对楚人来说,这项任务太沉重而显得没有必要。
如果能够轻易就获得温饱,那便很少有人会再愿意辛苦工作,这个道理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古代埃及人的懒惰就令他们的邻居希腊人羡慕不已。
凭借着尼罗河的定时泛滥,埃及人不需要耕种劳作,只需要每年定时将种子随意播撒在尼罗河两岸,然后便等待河水泛滥的自然灌溉,就可以期待之后必然的丰收了。
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中几乎是以嫉妒的口吻记录下这等事的。
这也是为何在***教的广泛传播之前,除了少数几位帝王之外,古埃及人几乎从未有过企图征服其他民族的愿望。
同样因为能够轻松地自给自足,楚人大多满意与局限在小范围之内而吝于将视线投得太远,这也是楚国从未能够实现中央集权的原因之一。
因为楚人从没有如此去做的必要,既然不需要一个统一的政府来进行协调,那为何还要给自己找一个这样的政府来呢?
仅是为了满足政治家的野心,是难以实现这样的统治的。
楚悼王时代的吴起也好,如今的屈子也罢,都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楚人的思想,改变楚国的政治面貌。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侵犯了大氏族的权益,商鞅变法所触动的利益更为深远和广泛,虽然最后同样被企图复辟的老氏族复仇,但他的变法毕竟是成功了的。
楚国变法的失败,更多的是由于他们无法得到底层民众广泛的支持。
是楚人不爱屈原吗?
楚人对屈原的爱无比深沉,两千多年后仍流传的端午节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然而没有现实的动力,再如何深沉的爱也不足以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但又换言之,也正是这样的土壤,这样的风俗,才会产生黄歇这样性情洒脱的人物。
也才更会有屈原这般名篇传诵千古的诗人。
千年以后,此间胜负在不同人的心中,或许仍是在两可之间。
“夤夜登高远眺,公子好雅兴。”
不用回头去看,只听来人嗓音,便可知是谁来了。
“只是多饮了两杯,吹吹凉风醒酒罢了。”转头看着小心靠近崖边的卢炯,伸手帮她稳定住身形,扶苏笑着打趣道:“这么怕高,为何非要靠上来。”
抓住扶苏的胳膊当栏杆,卢炯学着扶苏般向远处看去,只可惜除了如墨的夜色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是看公子寂寞,特来陪伴么?”
见扶苏闻言怔愣,卢炯哈哈大笑,“公子不必忧心,炯此生绝不托身宫廷的。”
虽然对卢炯只以友人待之,但被这么直白地拒于千里之外,还是让扶苏略有不服,毕竟靠着这幅父母所赐的皮囊,扶苏自认为对于女性还是很有些吸引力的。
何况有偏见的人多了,但是偏见到了帝王的头上,还是少见。
“为何?”
“嗯?”
“为何绝不托身宫廷?”扶苏稍稍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以色娱人,炯岂能为之?”夜风吹拂之下,卢炯的发梢也飞扬了起来,“便是我愿意,老师怕也不能答应。”
朦胧月色将卢炯的脸庞暖出了光晕,扶苏借着月光凝神望去,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的仔细打量起这位小师叔。
卢炯并非似她所欣赏的乌氏倮那般女生男相,相反倒有着齐女天然的媚态,仅是观其外表,总是很难想象她有着不输男子的学识和志向。
“嫁入宫廷,也并非就一定意味着……”扶苏的话还未说完,便在卢炯戏谑的眼神中败下了阵来,面上不由得稍显窘迫。
这话说给他自己都不信。
后宫干政,历来便不会被任何一位稍有志向的君王所喜。
就是扶苏自己,即便他再以后来人的大度去看,也不可能喜欢被后宫影响了自己的朝政。
或许这便是明明可以靠美貌吃饭,却偏偏要考才华的典型例子吧。
“那嫁给蒙毅,便不怕落个以色娱人的地步了吗?”扶苏的“反击”来得很快。
这次显得窘迫的终于轮到了卢炯。
即便有夜色掩饰,卢炯面上依然依稀可见红晕,赌气般地扭过头不再与扶苏说话。
这下,扶苏倒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觉歉意了起来,即便对方再是志向高远也毕竟是位碧玉年华的女子。
以女儿家的阴私来取笑,自不是君子所为。
于是扶苏立刻为自己的失言向卢炯赔罪道:“扶苏言语孟浪,还请女先生原谅一二。”
卢炯虽然比扶苏略小两岁,然而辈分上来说是他的小师叔。达者为先,以“女先生”称之,虽然有扶苏为求原谅之时难免的些许谄媚,但也并非失了身份。
想来也是“女先生”三字起了作用,卢炯眼前一亮,对扶苏别出心裁的新奇称谓大为满意,“公子道歉之时,总是如此诚恳的吗?”
女儿面,六月天。
看来纵是女先生也不能免俗。
“蒙毅有才气,又为人练达、为友忠义。”扶苏一愣,才反应过来卢炯这是在给自己说明她为何会喜欢蒙毅,当时神情便有些复杂。
这是远在楚国都能吃上狗粮?
卢炯却没有在意公子的表情,她似乎更是在说与自己听,“然而他没有其父兄的用兵才华,难得的是有自知之明,对封侯之事看得极淡。”
扶苏有些惊奇,卢炯与蒙毅不过只有过几次交流,竟能看得如此分明。
“而以其心胸,有不屑于钻营之事,故而在官场上若无照应,至多也只能在一郡之地打转而已。”
昭国官场当然首重能力,然而强如大昭,有能力之人不知凡几,想要脱颖而出自然要有钻营的本事才行。
不过能在“一郡之地打转”的,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人杰,比如扶苏目下帐中成就最高的百里大夫,如今也只是做到一郡首长。
这等人杰,在她口中却只能称得上“而已”,此女心气之高实在令人咋舌。
话还没说完。
“即便是有了着意提携,”卢炯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扶苏,其意不言而喻,“蒙毅却并无三公之德,顶了天也不过就能做到九卿罢了。”
行吧,九卿的高位也只是“不过”,那将郡守称为“而已”也就不那么过分了。
卢炯读懂了扶苏脸上的神情,爽朗笑道:“九卿之流,炯自问还是压得住的。”
这就是你选择蒙毅的原因?就因为他做不到三公?
“当然,这只是我后来才找到的理由。”
后来找的理由,说白了就是借口而已,扶苏笑了笑,感情这姑娘说了半天的废话,“那‘之前’的理由呢?”
卢炯笑得越发明媚,“因为他长得帅啊。”
第二一零章 天下共主
车队驶入商於郡地界之后,甘茂便先走一步了。
得了楚王赴约确凿消息的昭王政已经到了蓝田大营,甘茂要先一步前去汇报,并安排会盟时的事务。
而以自身为质的扶苏当然还是得跟着楚王亦步亦趋,到了武关之后再考虑脱身。
卢炯同样出乎预料地留了下来,用的理由自然还是担心扶苏孤独。
那夜山上闲聊一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友谊似乎有了飞跃式的增长,这让扶苏怀疑卢炯此刻是用上了泡妞的手段——要想搞定一个妹子,得先搞定她的闺蜜。
被自己的跳脱思想逗得一乐,本应保持严肃的扶苏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大昭长公子突然的笑声令就在扶苏身旁的屈原眉头一皱。
相比于扶苏的轻松态度,屈子在这两日里可是越发沉闷了。
而且越临近武关,屈子身上的气压便越是低得可怕,这让队伍中无论昭楚之人都对他选择了敬而远之。
扶苏自然也不是很想招惹这位在自己看来性情多少有些极端倾向的前辈,绝望之时连自己生命都能付之流水的人,想来对他人的下手也不会轻了。
只是老狐狸甘茂早早溜了,就只有他来与以左徒身份自然成为楚国使团主使的屈原来商讨会盟时的礼仪。
这是一个以“礼”来维系和调解社会关系的时代,处处都可见礼的约束,会盟自然也同样不能例外。
战国时代的诸侯会盟,可远不是大家坐一起吃顿酒席,再聊聊天,以投票或者打架的方式来选出一个老大(盟主)那么简单。
天子与诸侯的会盟、大诸侯之间的会盟、大诸侯与小诸侯的会盟,全都不尽相同,且都有着繁复的礼仪章程。
首先便是要在会盟的地点筑台。
为了显示诸侯地位的尊崇,以及盟约的郑重,势必不能随便找块平地就办了,而是要同祭神时一般,修建一座高台来作为盟约的场所。
然后在高台的北面,还要设置“方明”神的神位。
“方明”是盟约之神,其作用同样是为了彰显盟约的重要,盟约时要祭祀的神明,便是这位方明神了。
《五礼通考》中对方明神的神位有着极为详尽的描述:“方明之制,方四尺之木、设上下四方之色,上圭以象天神之制,用下璧以象地祗之居体,东圭而南璋,西琥而北璜,各象其方而体之。”
古人要做大事之前都得祭祀,会盟这样直接关系到区域政治走向的大事当然也必须要祭祀,而且要很隆重的祭祀。
如何隆重呢?用牛。
在农耕社会,牛是仅次于马的战略物资,更因为其敦厚的外表与性情,在祭祀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以牛来做的祭祀,无疑是最高规格的。
祭祀之时,身为盟主的诸侯将会拉着牛的耳朵,将其牵到高台边上的土坑里,古语中的“执牛耳者”便是出自这个仪式。
杀牲之后,盟主便会割下牛的左耳拿着,然后以牛血歃血为盟。
歃血为盟并非是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好汉们端一碗血咕嘟咕嘟当酒喝了。血太腥膻,那真不是一般人喝得了的,还容易得病。
所谓歃血为盟,是盟友们在盟主的带领下,以牛血涂在嘴唇上,然后向神灵盟誓,大约就说些“有违此盟,天打雷劈”之类的赌咒言语。
别说后世并不会以此为真,如今订盟的诸侯们也都是无论盟约之时如何信誓旦旦,往往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的。
最后,会有专人以朱砂按人头数写成数本盟书,除一本要埋入方坑中给上天神灵看外,其余的都会被各盟友都带回家。
当然,不久之后这些盟书大概都会被扔到故纸堆里,只会偶尔被两国的外交官提起,用来作为攻讦对方不守盟约的借口。
感觉有些复杂?不要紧,这些都是东道主所要忙活的事情,奉常署会把一切都办妥,不需要扶苏去操心这些。
那扶苏来找屈原商量些什么呢?
主要是座次问题。
此次会盟,昭楚两王自然是最重要的角色,然而参与之人却并非只有两人。昭王政在邀请楚王的同时,还请了赵、魏、卫、周四国观礼。
除了太远的齐、燕两国没有通知到,中原硕果仅存的几个国家都到了。
因而这次关于座次的商讨,除了扶苏与屈原之外,还有其他几国的代表。
原本历史上在长平之战后被灭亡的周国,如今因为长平之战不复存在而得以保留,因为昭国不想冒着被列国合纵攻伐的危险。
不过随着如今安邑、上党以及晋阳之战的先后胜利,大昭的战力已经彻底凌驾于列国之上,已经为昭国国土彻底包围的周国,其灭亡想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周天子如果亲身前来,便只能是他做盟主,这样就会造成各王,尤其是昭王的不满,因此只派出了丞相作为使者。
周天子的丞相,在礼法上是比诸侯还高上半级的,与昭王的“方伯”身份同级,也不算失礼。
至于赵、魏、卫三国当然不敢托大只派个使节糊弄昭王,都是亲身赶往武关,唯恐晚了时日,被昭王找到借口攻伐。
方伯,是代表着诸侯之长的荣誉头衔,原本由周天子赐予孝公,如今又传给了始皇帝。
原本这种荣誉头衔自然是不可以继承的,但这难不倒昭国的君臣,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每当有新王登基,都派人去找周王室讨要一次罢了。
可怜周王不但不敢拒绝,还要从饭钱里抠出用以祭奠文王与武王的胙肉来,用作赏赐。
堂堂天下共主做到了这份上,实在是有够窝囊的。
读者们可别以为前面说的“从饭钱里抠”只是一句玩笑话。
实际上,如今的周王为了吃上一顿肉,还真的要从牙缝里抠才行。
何至于此呢?周国虽小但也有一县之地,几万民众,周王为何会过得如斯凄凉?
这还要从周国分裂说起。
周考王弑兄篡位之后,为了防止自己也被弟弟杀掉——他自己就是杀了他的兄长周思王叔袭上位的,而叔袭又是杀了长兄周哀王去疾而谋得的王位。
总之,为了防止继续套娃,周考王自己住在东边的成周,而将王弟揭分封到了王城所在的西边,续周公之职,为新周公,史称西周恒公。
大有果汁分你一半的意思。
之所以以“新周公”称之,是为了与原本的周公世系相区别。
原本周公的世系来自周公旦,就是曹孟德《观沧海》中吐哺的那位,武王的弟弟,姬旦。这一世系在周王室内部严酷的倾轧中已经失传。
本来这也没什么,周王不过就是把本来就芝麻大小的土地再分出去一块,从县长沦落为了村长,可村长也能过得不错吧。
问题就在于西周恒公的儿子,西周威公去世以后,两个儿子分别在韩、赵两国的支持下展开了内斗。
至于这位西周威公也是个人物,在位期间做了不少大事来维持周王室的存续,比如导致韩相侠累殒命的聂政刺杀事件,就是他引发的。
说回二子内斗的结果,是本想坐山观虎斗的东周天子倒了大霉。
时任周王的周显王被其中一个在西周斗争失败的儿子从成周赶了出来,只好跑到了西周公那里避难。
而东周就被那位败者占据后建立了东周国。
于是周王便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孤家寡人,只能寄人篱下。周国实际上落到了两位周天子的管家——东西两位周公的手里。
除了各国君主偶尔念旧情——主要是与其同源的燕国,施以援手以外,失去了土地的周天子便只能仰人鼻息得活着。
如此人间惨事,真让闻者……其实扶苏也不怎么伤心。
历来亡国之君除了献帝刘协,以及赶上了新中国的溥仪外,哪里又有下场好的。
只是因为东周的亡国时间令人痛苦的漫长,才造成了末代几位周王的悲凉结局。
原本座次安排上的商量不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昭王作为会盟的发起人,又是毫无争议的霸主,当然得以上座,在扶苏提出的这点上,即便是抗昭主力屈原都没有反对,只是神色更冷些而已。
可接下来的位次却起了争执,屈原对扶苏接下来的安排提出了反对。
本来在昭王之后,理当要由天子的代表,周相姬玢【bin,玉名】坐在次席,扶苏也是这么安排的。
毕竟是天子的代表,即便周王室如何衰微,作为正统的周相本就比诸侯高半级,如此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的,于是诸国代表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然而屈原却不干了。
以屈子的意思,昭王之所以能够凌驾周相而得以上座,正是因为昭国的实力强横。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仅次于昭国一线的楚国当然也可以凭借实力同样凌驾其上。
周相姬玢的代表,司徒姬凖对此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在他眼里儒雅讲礼的大昭长公子,扶苏。
扶苏先以温言劝慰这位年纪大概能做自己太爷爷的司徒平静下来,以免老人气得背过气去。
这才跟左徒屈原商量,“设宴之时,可请楚王于我王之左安坐,再请周相坐于右手,可否?”
楚国尚左,而周国与昭一样,以右为尊,因此这样的安排等于是让两国都坐在了各自的尊位上。
姬凖自然点头答应,屈原也在众位的劝导下勉强答应了下来。
只是还没等扶苏松一口气,屈原便又提出了一个可恶的问题。
“如此,王旗的顺序又该如何安排?”
没完了是吧?
扶苏气得不轻,旗帜可是只有从右到左这一个顺序,容不得他取巧。
第二一一章 会议安排
最终,扶苏还是选择了劝说周使,以满足屈原对旗帜次序的要求。
一定要委屈一边的话,为了让会盟顺利进行,扶苏当然只能选择委屈周国了。
如今的周王室就连最后那点号召力都已经荡然无存,作为旗帜的作用也已十分微薄,相对于楚国的重要性,委屈一下周国似乎并无不妥。
其余各国使节眼看扶苏都同意了,也便都纷纷表示赞同,于是屈原便得偿所愿地将楚国的旗帜往前又挪了一位。
受此大辱,姬凖愤然离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只是表达些许态度而已,根本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了。
安排了屈原这个最大的刺儿头,之后的商议便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各国都不敢,也都没有必要再给扶苏找麻烦。
于是最后的结果便只与之前所料的那样稍作变动,以昭、楚、周、赵、魏、卫的顺序定下了与会六国最终的位次。
第一个问题解决之后,会议还要讨论的,便是会盟中的议题。
此次六国会盟,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表面上昭国提出的,要与楚国结盟的意思,不过其他各国也并非都只是观礼而已,他们在这次会盟中也都有着自己的诉求。
霸主政治在春秋时代代替了越来越无法调节诸侯间矛盾的周王室,起到了维持中原政治稳定、限制无节制的军事竞备的作用。
而随着时代走向了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关系愈发残酷的战国时代,由于国家之家的战争目的已经从单纯的争霸转向了吞并,霸主政治便已经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了。
有实力争雄的国君们也放弃了称霸,外交政策也转向了功利性质更强的合纵连横。
这对于小国来说是毁灭性的。
以二战时的例证来说,就是苏联与**德国之间放弃了争霸,转而达成了和约,这对波兰来说当然就是毁灭性的。
因为外交政策的转向,春秋时代几乎每年都有好几场的会盟,到了战国时代就变得稀稀拉拉了很多。
上一次著名的会盟,还要追溯到使蔺相如名流千古的渑池之会。
对比春秋时代与战国时代的会盟就能很明显的看出,在战国时代的会盟中,参与者往往都是当时实力最强的几家,而小国的君主是没有资格在中原政治上获取话语权的。
然而此次武关会盟,始皇帝却一反战国时代会盟的惯例,反而邀请了国力大衰的赵、魏,以及并不比周国强大多少的卫国,大有复古春秋的意味。
其中释放出的政治信号令各国都心中嘀咕,但都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能够在“世界”政治舞台上体现存在感的机会。
扶苏认为这是始皇在发射烟雾弹。
然而为了配合始皇做戏,扶苏仍然很是耐下心来,与各国使节仔细推敲。
直到皓月升起,终于敲定了几项重要的议题,令各国使节都略表满意。
只是在安排妥当,宣布散会之后,扶苏心中却总觉有点不对劲。
仔细探究之下,这般不对劲都是来自于屈原莫名的找茬。
屈原看似光风霁月,但从楚宫辩论中不知不觉就给扶苏下了套的情形来看,这位屈子并非一个意气用事之人。
相反,能够带领新党稳压郑袖、靳尚与老旧贵族一头的屈原,怎么看都是一位谋定而后动的一流政治家。
这样的人,不能够用看待一般人物的眼光去对待,因此他的所作所为都绝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的。
对于屈原应该如何看?
把他当成一位写诗写得很好的甘茂就行了。
那么再想一想,如果是甘茂在如今的情形下,突然提出要更换座次、旗帜位置这样近乎无礼的要求,他的意图会是什么呢?
扶苏一时想不太通透。
如果甘茂这么容易就能被人看透意图所指,那他就不是甘茂了。
“公子又要去练剑了吗?”
“嗯?”
被姜崇的问话从沉思中唤醒,扶苏这才发现自己刚走出了大帐,且将长剑配在了腰间。守在帐外的高进与姜崇两人此时都在望着自己。
练剑吗?
也好。
“嗯,左右无事,去练练。”
不知不觉,练剑已经成了自己在需要思考时的习惯了,一如曾经的大提琴。
扶苏当先而走,本就披挂齐整的两人不必吩咐,便跟在了公子身后以作护卫。
随意找了处离营地不远的林间空地,扶苏将腰间剑鞘解下,靠树放着,只将长剑抽出握在手中。
长剑横举,眼前铁质的剑身捶打得十分光滑,将月光反射得凝练如华。
将长剑收回一半,再歪斜地随意刺出,仿若无力的出招却速度奇快。
高进看得惊奇,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剑招,姜崇也从未见过,但他知道公子所练的招式出自哪里。
越女剑。
这套剑法,本就是越女在农间劳作之时从赶羊、驱虫等琐事中领悟的,又因越女的天真童趣,为剑法之中添了几分天道。
因而越女剑自来便是重意不重招。
山上羊群乱跑,驱赶之时哪里有成招可用,不过就是随机应变,剑随意动罢了。
扶苏的心神却并不全在剑上,他练剑的目的还是让自己得以暂时摒除外界的干扰,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争座次的背后,屈子实际上有何具体谋划?
为何扶苏一口咬定屈原不可能单纯只是想将楚国的位次向前提一提?
以楚国当下的国力地位,是无法撼动昭国霸主地位的,这也是楚王在受邀之后决定赴约的原因之一。
而对楚王而言,只要不能谋得盟主之位,排在第二还是第三其实都是同样的意思。没人会在排序之时还把周王算进去的。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比较唯心了。
在甘茂的熏陶之下,如今扶苏的眼中,这些年老成精的狐狸,一言一行无不充满了算计,让他不得片刻放松。
然而其实让扶苏自己都觉得稍感诧异的是,他并不觉得厌烦,相反对于这样的勾心斗角,他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仿佛一场智力游戏。
不过当你发现在这场游戏中自己是处于弱势方的情况,那滋味便没有意思了。
舞了半夜的剑,扶苏便思考了半夜。
从满足楚王虚荣,到在各国使节面前给扶苏出难题,再到奚落周王脸面,最后再到促使各国同仇敌忾。
这些或有的放矢或天马行空的理论被扶苏一一提出,又被他亲自一一斩断。
直到深夜,除了一身大汗之外,扶苏毫无收获。
总觉得屈原的目的应该很简单,简单到触手可及,但却因为思维的局限而考虑不到。
然而脑袋已经昏沉,再想下去也无益处。
扶苏还是决定暂且放下思考,回营地洗漱休息。
毕竟离武关还有两日路程,这两日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考虑。
第二一二章 会盟开始
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当然,锣鼓喧天和鞭炮齐鸣是没有的。
远处高台之上,六色的国旗随风摆荡,当先的黑色玄鸟旗最为张扬,其上的玄鸟似是振翅欲飞。
为保证会盟的友好氛围,各国君主都未带太过兵马,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武关之内的人数会少。
各国队伍中,仅是为保证君主依仗而同往的乐师和舞姬就不下千人,再加上保障安全的少量护卫——这个少量是针对大军而言的,整个武关周围拔地而起的六座大营之中乌泱泱齐聚了十几万人。
此时被带到会盟高台周围的虽远非全部,也达到了数万人之多。
如此规模的人群按照各自被划分的地域整齐列队而站,竟出人意料得未有丝毫噪音发出。
除了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声,场间便静谧得落针可闻。
直到第一声钟声响起,为会盟而演奏的曲子才将这份安静终于打破。
随着《周颂》庄重而悠扬的曲调借由数千乐师演奏的巨型编钟缓缓流淌而过,列国君主或代表都按照议定的章程,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黑色玄服的自然是昭王,楚王是鲜明的红色,以火为德的周王室也是红色,最为年轻的赵王成身着青袍,继位之后才第一次露面的魏王敞身上同样是继承自晋国公室的红色,卫君姬角敬陪末座,依然是红色在身。
于是出现在高台之上的红色便占了绝对优势。
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周王室虽然衰落至极,但毕竟仍属正统,列国尊周,所用的服饰都是继承自周的。
晋周同源,自称继承了晋国正统的魏国会以红色为主自不必赘言。
事实上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昭国和长久以来不被认为是中原国家的楚国,在进入战国以前,各国的服色均是尚红的。
只是到了战国时代,周王室的地位一再衰落,更为强势的列国才开始纷纷宣扬起自身的独立性来。
而楚国,其实并没有定色,崇尚红色的只有楚国王族,楚国境内则是无色混杂,并无定例。
熊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看了看周围,一向不屑于和众的楚王看着满眼的红色,便觉得十分扎眼。
此时编钟的演奏暂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节奏强烈的鼓声,随着鼓声而起的,还有巫祝们念念有词的舞蹈。
这是要开始祭祀了。
隔着老远,扶苏不太看得清祭祀的具体内容,不过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本身对于大同小异的祭祀活动的兴趣也有限得很。
扶苏没有去往会场的原因,当然是为了保证楚王的安全。
有鉴于此,到了武关之后,扶苏虽然未被限制出门的自由,活动空间却也被缩小到了楚国营地范围。
而且无论走到何处,身后都会跟着一位年轻的楚国剑客。
楚辞。
此时,那本被誉为中国文学史上首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的书还远未问世,因而这位以国为姓的剑客并非侵权。
楚辞大部分面容都被披散而下的头发所遮挡住,仅露出的一小截下巴上只有些许胡茬,这也是扶苏认为他年纪不大的原因。
不同于此时的风俗,楚辞身穿的是一袭白衣,这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跟干净搭边的东西。
楚辞怀中总抱着他的佩剑,纤细的手指交叠在胸口,原本应该能令女子羡慕的葱指却被黑色污垢填满了指甲缝。
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楚辞,扶苏突然想起了屈原昨日带他过来后故意当着自己面吩咐的那句话。
扶苏突然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身对姜崇问道:“打得过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姜崇自然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稍微想想便轻笑着回答:“不足为虑。”
嚯,牛批。
扶苏没忍住,冲着姜崇竖起个大拇指。
自出现时起便从未开过口的楚辞也终于抬起了头,语调沙哑得令人怀疑他是否从未喝过水,“邹衍已死,你是盖聂?”
盖聂这个名字,扶苏是知道的。
后世有部被称为国产之光的动漫中就以此人为原型,塑造了一位英雄人物。
百步飞剑当然有玄幻成分,然而在上党之战中,扶苏便曾被信陵君以此人和龙阳君相威胁过,再结合其创下的,令人咋舌的战果——三千魏剑西行便破去了韩军防线。
现实中的盖聂或许比动漫中的那个虚拟人物还要强悍。
邹衍同样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阴阳家代表人物,稷下学宫先生,五行论和五德说就是他所创立的,据说其人的推演能力已经达到了“衍天”的境界,可以推算出天道走向。
不过为何楚辞会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物相提并论?而且看样子,似乎他竟是认为邹衍的剑法之高与盖聂不相伯仲。
这让扶苏稍稍有了些好奇,却见姜崇微微挑眉,“不是。”
楚辞并未再言,只是重又低下了头。不过虽然被头发遮住了表情,众人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屑。
姜崇忍了忍,还是被没忍住回了一句,“我随邹师学过剑。”
原来还有这段故事,不过姜崇与邹衍都是齐人,有所来往倒也正常。
然而楚辞似是没有听到般毫无反应,连个“哦”字都欠奉。
这让扶苏有些佩服,佩服的当然是此人拉仇恨的能力,嘲讽点数加满了这是。
远处的高台之下,人群突然全部拜倒,然后就听到了隐约的祭祷声,这是祭天流程走到了歃血为盟,此时是作为盟主的昭王在带头向上天祝祷。
昭王一人的声音自然传不了这么远,扯嗓子吼也实在有**份。
替他将祭文传达天听的,还是巫祝们。
为了维持祭祀所需,驱逐巫祝们的风波还是在官方,尤其是在扶苏的着意引导下平息了下去。
与此同时,虽然离着祭祀的地点很远,楚营中的人们也纷纷停下了走动,转而向着高台的位置跪倒于地,神态极为恭谨。
楚人好鬼神,远比昭人功利主义的祭祀活动诚挚许多。
扶苏倒是没打算有样学样,不过让他稍稍有些好奇的是,楚辞似乎也并未有敬拜的意思。
只是稍稍好奇而已,扶苏并不想刨根问底。楚辞也好,屈原也好,今夜之后就与他彻底无关了。
此时对扶苏而言最关键的是,他要为一位重要人物的来访做好准备。
第二一三章 帝高阳之苗裔兮
熊槐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得以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了。
已有二十年不曾得见的王妹熊华借着武关会盟的机会,专程随着昭王政自咸阳不远千里而来。
当那声饱含深情的“王兄”莹莹响起,熊槐情真意切之下老泪盈眶,只觉得这一路的艰辛更为值得了。
王上开心,整个楚营的气氛也随之轻快了起来,楚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最热烈的姿态,向王女一行表示了最高的欢迎。
同样开心的,还有坐在母亲身边,专心为其布菜添酒,再随口为母舅之间的亲切交谈添上两句俏皮话,令晚宴的欢快气氛更显浓郁。
可惜的是,再美好的宴会也有终了之时。
夜已深,夫人略感疲惫,是该回去休息了。虽然兄妹情深,然而华阳夫人毕竟有国母之尊,若是强要留宿楚营,未免给人楚君跋扈之感。
于是楚营中的所有头面人物都跟着楚王一起,恭谨将夫人送到了营门,并且看样子是想要一路送回昭国大营。
以礼来说,十里相送本就应该,然而到了营门口却出了岔子。
原来是大昭长公子停在了营门,不再走了。
尊贵仅在楚王之后的扶苏公子不动,后面的人不敢逾矩,便也只能在面面相觑之中停了下来。
楚王正与王妹聊着往事,待发现不对之时回头看去,当时便是面露不悦。
队伍前列的扶苏拱手歉意施礼,“屈子曾言,若扶苏离营半步,便会失了项上头颅,故而不敢逾越,还请大王、母亲谅解。”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妹妹家了。
楚王老脸一红,虽然王妹并无指责言辞,然而那道似有似无的眼神却令他微感赧然,这个屈原说话怎么如此没有分寸。
“屈子与你说笑而已,你却如何就当了真?”楚王急中生智,忙笑言怨了扶苏一句。
当然,熊槐的主要目的还是说与王妹解释,以免华阳将他当作了以外甥性命相要挟之人。他倒是忘了,屈子是奉了谁的命令。
“既如此,”扶苏指了指脚下不存在的界限,冲着屈子笑道:“这道营门,扶苏是跨得了?”
“王上都已如此说,公子还有何疑虑?”遗憾的是,屈原脸上却并无任何挫败之感,这让扶苏总觉得少了些乐趣。
不过既然已经得脱樊笼,扶苏也就没有得寸进尺,以免激得屈原做出极端举动。
楚人之中不是无人疑虑,然而王上与屈子都已明确,众人便只好压下心头不安,默默跟在了当先的四人身后。
一路之上,楚王与华阳夫人自然是兄妹情深,回忆闲叙不断。扶苏也想找个由头跟屈子聊上两句,只可惜屈子却一再拒绝,让人好不遗憾。
十里之遥,已算是一段不短的旅程,然而在楚王眼中却仍是稍显不够。很快,一行人便来到昭营门前,遇到了前来迎接夫人归营的军队。
兄妹二人依依惜别之后,华阳夫人便在儿子的侍奉之下回到了昭军阵中。
等到楚王从惜别的情绪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护身符”扶苏已经偷偷跟着华阳夫人溜了,而现在在他周围的,俱是黑衣黑甲的沉默骑兵。
骑兵黑亮的甲胄在火光的映衬下狰狞可怖,整个战阵看起来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楚人眼见被围,纷纷拔出佩剑,紧张地将王上围在了中央。
此时,有一骑士轻踢战马突出战阵,掀开面甲之后露出了一副年轻的面孔,“楚王率人夜袭我军大营,用意何在?”
熊槐听得这等言辞,哪还不知道这是被亲妹妹和外甥给狠狠算计了一道,也拔出佩剑,再顺手脱去碍事的外袍。
年迈却依然健壮的身躯并无一丝颤抖,熊槐紧紧握住楚剑护住周身,黄帝的子嗣,是不会不战而降的。
楚王并无作答,这在骑士的预料之中,再无过多言语劝降,只将手臂抬起向前一指,“拿下!”
不动如山的黑色军阵突然崩裂为山洪,依然沉默着向楚人勉强结成的单薄军阵奔袭而来,当先出手的,自是毫无新意却杀伤惊人的弩箭。
除少数护卫以外,楚人大多身穿的都是专为赴宴而制华服,在穿透力极强的昭军弩箭之下毫无防御力可言,急促的入肉与闷哼声响过之后,如墨的夜色便被血光染得更为漆黑。
“熄灭火把!”以惊人技艺拨开射来的弩箭之后,屈原的声音响彻了山谷。
在夜色之中,火光通明的楚人军阵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活靶。
醒悟过来的楚人纷纷依言将火把投掷于地,然后尽数踩灭。
得益于屈原的临机应变,昭军骑士并未选择在黑暗中向着记忆中的朦胧军阵再次泼洒箭雨。
看不清楚王何在,随意射箭极有可能造成误伤,那么王上与公子等人的一切谋划都将付之东流,早有严令在身的骑士们当然不敢犯下如此错误,只敢在靠近之后展开近战。
然而虽然没有了弩箭的威胁,黑夜之中,昭军骑士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便显得更加刺耳,阵阵都敲在了楚人心上。
养尊处优惯了的楚国贵族们都抖如糠筛,少有还能冷静应对的,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
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昭人骑兵还未杀到眼前,就有人承受不住重压,抛下长剑之后便跪服于地,“我投……”
只可惜,投降的“降”字还未出口,就被背后的一道剑光冷然打断。
将剑身从颓然倒地的尸体中拔出,楚王熊槐仰天怒吼,“高阳帝的子孙们,随我冲锋!”
古老的血脉在熊槐的体内奔腾不息,给了他战胜一切强敌的勇气。
受到激励的楚人忘记了方才还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可耻怯懦,纷纷高声怒吼战号响应着他们的王。
吼声撕破了夜色的帷幕,传到了只有百米之远的扶苏耳内。
正随着母亲踏入营门的扶苏不由得转身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影影绰绰的黑影,逐渐地,连耳中的怒吼声也飞快沉寂了下去。
仓促遇袭,楚人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见过夫人、公子。”
身后有人来,扶苏重又回身,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老脸。
老狐狸依然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扶苏同样上前见礼,“见过甘相。”
第二一四章 答案揭晓
在流淌的月色之下纵马奔驰,或许是一件雅事。
如果他并非是在逃命的话。
凭借屈原等人的死力护卫,以及黑骑的不敢伤害,熊槐与险而又险之际得以暂时脱开黑骑的追杀。
然而熊槐心中雪亮,昭王政已经图穷匕见,就绝不会在一次围堵不下之后便放弃,即便回到楚军营地,那点兵马也完全不够护卫他的周全。
只要一刻未能从武关逃出,他便仍就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幸亏屈子当日坚持要将楚王的座次上移一位,这才让紧贴着昭营扎寨的楚国营地正对着武关,匆忙逃离围杀的楚王一行才不必再穿过别国的营寨东逃。
虽然自己奔逃之后,匆匆得到消息的留守楚军即便有营寨为依靠,或许也撑不住多久,但能为自己争取时间,哪怕只有片刻也是好的。
如今只能希望为了防止列国生疑,昭王并未提前关闭武关关防,这样明日一早,自己一行或许还能有机会扮作商人想法子出关。
虽然明知可能性太小,但事到如今,熊槐也只能做如此万一之想了。
楚王看了看身周,除了屈子与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剑客之外,如今还紧跟着楚王以作护卫的,就只剩下了两骑。
黑夜之中,又不敢生火鼓噪,没有了指挥的情况下,逃兵弃了主君而去,也是有的。
正要自嘲不得军心一番,熊槐眼角却看到了紧贴着自己左侧的屈子身上不知为何竟有反光,仔细看去,在屈原被划开的衣衫之下,却露出了铁甲的寒芒。
熊槐心中讶异,难道屈子竟猜到了昭人会图谋不轨而早做了防备?可为何他却并未在事前有所提醒,还轻易放过了扶苏……
楚王疑惑的眼神上移,正好对上了同样正看过来的屈原的冷然双目,屈子双眼中的神色完全与往日判若两人。
对视片刻,却见屈原右手之中,寒气森然的宝剑上,血色弥漫。
然后,熊槐便明白了过来,可怜这些忠心护卫之人,却非死于敌军弓弩刀剑之下,而是丧命于国贼之手。
熊槐大怒失声,同样擎着长剑在手,迅速勒马而停,“好贼子!”
——————
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对于楚王的擒拿并不如计划中的顺利,这让主营中的气氛沉重了下来。
楚王逃脱、楚营出乎预料的殊死抵抗,都令黑骑大失颜面的同时,使得顺利擒获楚王的可能性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降低。
带着紧急王令的信使已经奔赴武关,希望能够在楚王赶到之前,将严守关防的命令带到守将面前。
提议武关照常运行,以免打草惊蛇的建议当时看来并无不妥,如今却有可能成为楚王逃脱的最大漏洞。
除了甘茂依然能毫无挂碍地饮酒吃肉,包括扶苏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上首那位的无声压力之下,眼观鼻、鼻观心,谨小慎微。
始皇依然在如往常一般批阅着总也没个尽头的奏章,似乎对能否抓到楚王并不关心。“寡人听闻,黑骑之中似乎颇有人对于被拿来同玄鸟重骑作比,有些不屑。”
始皇仍在低头批阅奏章,浑厚的声音中也并无多少起伏可言,然而跪伏在地请罪的黑骑首领依然抖如糠筛。
“可寡人的玄鸟,在安邑力敌十倍的大赵第一强军而轻松获胜,不屑于与之为比的黑骑却连区区毫无准备的楚国败军都迟迟拿之不下。”
始皇终于批阅完面前的最后一份奏章,缓缓抬头,“寡人要你等何用?”
至今仍不知名姓的黑骑之首牙关紧咬,不敢有丝毫辩驳言辞,心中却屈辱已极。
“扶苏、甘茂。”沉思中的扶苏被身边的甘相推醒,两人一同站起听命,“无论此计成与不成,你二人都是居功至伟。”
扶苏与甘茂两人均是行礼称谢,却并未有谦虚言辞。
扶苏知道,始皇赏罚分明,并不会因为别人的错漏而苛减己身的功劳,同样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谦虚而对自己高看几分。
如今叫起二人,想来也不是用言辞让两人安心的,扶苏倒也罢了,看甘茂的架势就不像是有所顾虑的。
始皇在稍稍褒奖了之后便提出了问题,“只如今楚王在逃,有何计策可用?”
果然是为了问计,只是已经到了最后的厮杀阶段,便如同已经买定离手,此时能做的也只有信任前方将士罢了。
就连一向智计百出的甘茂思索良久也只能回道:“若臣是楚王,侥幸逃脱之后,必然直奔武关而去。
“因此如今我方能做的,便只有一方面督促黑骑速下楚营,一方面希望军令能及时送到武关,然后希望能在天亮之前找到楚王。”
甘茂将时限放在天亮之前,倒并非是说天亮之后便会放弃追捕,而是天亮之后就是会盟的第二日,若那时楚王不在,各国都会明白发生了何事,到时必然就会引发乱子。
嬴政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些关节,只是想再看看是否甘茂两人会有其他主意而已,此时得了甘茂不出所料的回答,即便有些遗憾也未表露在面上,缓缓点头之后并无过多表示,只又命二人坐下。
甘茂依言再道惭愧,便又坐了回去,却见扶苏却还站着,不由有些皱眉。
这位公子往日所见,不像是如此容易失了分寸的,为何会在今晚显得如此魂不守舍?
“公子……公子?”
“嗯?”扶苏从沉思中再次醒来,这才发现众人都定定地望着自己,面上却未有赧然,却反而有些兴奋。
“我想明白屈原为何定要争第二之位了!”
甘茂哭笑不得,这位公子聪慧有余,怎得是个牛角尖的性子?
便是想通透了屈原为何要争位,此时有何意义?
扶苏没有注意到甘茂脸上的表情,他此时正沉浸在解决难题的乐趣之中。
不惜冒犯周王也要争夺第二位次的屈原,在所有楚人都在祭神下跪之时却独独站立的楚辞,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威胁言语。
将所有这些所有这些谜题串在一起的答案就在自己眼前,却一直为傲慢的自己视而不见。
“屈原所为并非是为了救王。他是要……弑君!”
第二一五章 夤夜追凶
急速奔驰之中,姜崇强顶着扑面的风压抬头看去,坐在踏云身上的那个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中清晰可见,正为后方的两人指引着方向。
姜崇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敬佩。
这敬佩当然并非出自公子扶苏那几乎是被动的骑术,实际上驾驭踏云的并非是扶苏,他只是一手抱住前人的身子,一手拿着火把而已。
姜崇所敬佩的,是扶苏那令他惊为天人的洞察力。
“这几日里,扶苏一直在想屈原为何非要在细枝末节上计较,却如何也想不通透,直到方才甘相所言,才启发了我。”
不久之前,公子在昭王面前的那番对答,至今仍在姜崇的脑海中翻涌。
“于是我将自己代入屈原的身份去想,若我是屈原,在敌意不明的情况下要如何去做?当先的第一件事,便当是保障退路。”
扶苏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仿佛是在对自己的“鲁钝”有所不满,“屈原之所以非要争夺第二的位次,是因为各国营寨的位置将与各王的座次有关,因此楚寨就会坐落在东方,正方便他奔逃。
“随后,屈子又故意当着我的面相威胁,让我相信了他的目的在于以我的生死来保障楚王的安全,而不去怀疑他在此掩盖之下的谋划。
“我自以为得计,也为瞒过了屈子这样的人而沾沾自喜,却从未想过母亲的来访当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便是为何在楚营门前,屈原肯轻易便放过我的原因,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并非是我!将楚王从营中骗出,也正是我们帮他做到的。
“最后,屈原用以谋害楚王的利器,其实从昨晚到方才便一直就在我的眼前晃悠,那就是我本以为是用来监视我的楚辞。
“之前我并未深思身为的楚人的他为何竟对神明不敬,如今却豁然开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楚人,而是越人!”
事情紧急,扶苏说得极快,这也导致了几乎没人能够跟上他的思路,众人还在为“弑君”这两个血淋淋的大字所震撼。
甘茂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来不及称赞扶苏一番,便提出了解决方案,“立刻派一支小队绕过楚寨,沿武关一路追查楚王行踪!”
有人提出了异议,“要多少人?多了无法绕过楚军的防御,人少却如何敌得过楚王身边的护卫?”
“数人即可,”扶苏向始皇请命,“请王上借一位精于马术之人与我,我们只需要对付屈原与楚辞即可。其他人,自有屈子为我等扫平。”
“只要一人?”即便是昭王政,此时竟也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似乎是为扶苏的大胆。
“不错,我会带上高进与姜崇,他们一人目力过人,可于黑夜疾驰之际探明前进方向;一人精擅技击之术,可战胜或至少牵制住屈原手下。
“再有一精于马术之人,便可帮我操纵踏云,要于黑夜中疾驰,我的马术还不行,但若没有我,踏云是不会准许别人上身的。”
这的确是一个大胆非常的判断,基于此等判断,扶苏只带了三个人,而且三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若屈原并非要弑君,或者有一人没能完成任务,所有人都会陷入危局。
“左三!”
这是高进的大吼。
最前方那人发狠地一勒缰绳,踏云马蹄急踏,不可思议地在瞬间就完成了向左三分的转向。
能够在黑夜的笼罩下于密林之中如履平地,坐骑与骑士的水准都令人叹为观止。
对不时迅猛拍击在身上、脸上的密集枝条视而不见,高进忍受着叶片划开皮肤的苦楚,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火把有限的光亮范围里的蛛丝马迹。
虽然目力惊人,但要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分辨出或许只有三四人骑队的踪迹,高进几乎靠的不再是眼力,而是直觉了。
幸亏姜崇同样极为精擅于追踪,在他的反馈与帮助下,十赌九中的高进也得以补上最后那一次失误。
“有人!”伴随着高进的高声示警,一枚羽箭几乎同时便从他的指间射出,将扶苏眼中只是个朦胧黑影的物体钉到了树上。
为防有更多埋伏,按着扶苏事先分配的任务,众人都只是停下前进而并未下马,只有姜崇飞身前去探查。
被黑色笼罩在内的森林之中,被风带起的枝条随风摆荡之下直如群魔乱舞,就连穿过的风声此时都如恶魔低语。
扶苏原只以为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是心理素质极差之人才会想象出来的状态,如今身处此间,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再好的心理素质也敌不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姜崇不过是刚刚下马,扶苏就已经开始在埋怨他的行为缓慢了。
至少在快速的奔驰之中,周围便不再那么静谧,他的注意力也不会被周围的环境完全吸引住。
“是楚人,死了!”姜崇回来了。
这不废话嘛,中了高进那样一箭的人,哪里还能有活着的?
“是剑伤,楚剑,不,应该说是越剑。”姜崇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向扶苏汇报自己的探查结果,“高统领射箭之前,那人便已经死了。公子判断不错,楚人内讧了。”
姜崇不但知道伤口是出自越剑,他甚至能够报出这把剑的名字来,因为此剑的名头和它所能造成的伤口形状,都实在是太出名了。
越国铸剑术在春秋战国时可谓独树风骚,就连青铜锻造水平已接近时代巅峰的昭国都只能望其项背。
所幸的是,越国的铸剑术更多是依靠天才的工匠,这些人所铸的名剑虽然锋锐无匹,但一把剑动辄就要耗费一位名匠一生的心血,因而只够为帝王服务,远不能惠及到军队。
于是不同于昭国的锻造水平对战力的影响,越国名匠的铸造术对军队战力的提升几乎约等于无。
剑神欧冶子便是越人,他为越王允常(勾践之父)所铸的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以及受风胡子之邀,带着干将莫邪为楚王所铸的龙渊、太阿、工布,两王共八剑,均位列十大名剑之列。
除了只闻其名从无踪影,传说为神人所铸的至圣轩辕剑之外,十大名剑的其他九把,都出自越国剑匠之手。
灭越之后,被藏于越王宫室的名剑便都归于了楚王之手,因此说如今天下名剑均归了楚王所有,毫不夸张。
楚人已经开始内讧,就意味着屈原已经下手了,恐怕楚王此时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
扶苏再不耽搁,火把向前一指,“加速!”
第二一六章 请王上路
祖先的血脉能够让熊槐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强势来袭的昭军而不怯懦,但却无法让时间倒转十年,给予他年轻时候那般的反应力。
虽然及时勒马,躲过了贴身的第一剑,然而眼看屈原毫不容情的第二剑反身杀到,怒目圆睁的熊槐却只觉手中之剑重逾千斤,如何都提不起来。
湛卢啊湛卢,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吗?可寡人并非无道啊!
间不容发之际,一泓剑光却轻易粉碎了屈原瞄准楚王腹部的剑招,却是最后一名仍未命丧屈原二人之手的骑士飞身而来,以手中月白长剑保住了楚王的安全。
屈原退后两步到安全距离,低头看着手中只留有半柄剑身的短剑,再抬头看向面容全部包裹在头盔之中的剑士,明白了面前的持剑而立骑士便是历代楚王的最后一道防线。“纯钧,王上果然有所防备。”
历代楚王都有豢养剑奴的传统,而剑奴所侍奉的,不单只有楚王,还有他们所背负的至尊之剑——纯钧。
“原本却非是为了防备屈子。”楚王虽然连逢大难,却依然保持着气度,并未对乱臣贼子破口大骂。
屈原稍显怔愣,显然同样没料到一向脾气由心的楚王竟未叱责,稍想了想便明白了熊槐是在拖延时间,摇头叹息道:“王上不必拖延了,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来的。”
被叫破了心思,熊槐心下一冷,却知道屈原说的没错。无论昭楚哪一方面,都不会想到屈原会弑君,因而在楚营和武关之间反而是最不会有人注意的。
有援兵的可能性近乎于零。
“楚辞住手。”屈原这话却是对着熊槐身后的一处阴影。
熊槐扭头顺着屈原的视线看去,却看到那名屈原找来,时常抱着长剑的少年。
此时长剑已经被他擎在手中,如同一团黑影。
承影剑。
这把熊槐翻遍了越王武库都没有找到的名剑,不想却一直都在屈原手中,这位左徒瞒着自己的事,看来并不少。
阻住了楚辞从阴影中的杀招,屈原仿佛对剑指自己的剑奴毫不在意,只一心对着楚王道:“为了大楚社稷,还请王上自戕。”
熊槐听闻屈原无耻言语,气愤填膺,再也忍不住胸中浊气,“笑话!大楚社稷?寡人便是大楚,寡人便是社稷!剑奴!”
“王上三思!”熊槐还未下令剑奴杀人,屈原便出口喝止,“能护住王上身周的,就只剑奴一人,若命其杀我,就无人能阻止楚辞了。”
熊槐恨恨等了屈原一眼,却真的停下了玉石俱焚的念头。毕竟要与屈原玉石俱焚,太不划算。“想要弑君,却不敢自己动手,你屈平何时变成了个懦夫?”
剑奴眼神在屈原和楚辞之间来回巡视,却找不到适合的突围方案。两人站得很开,以犄角之势将楚王二人围住,无论剑奴想以何人为突破口,都会将楚王暴露到另一人的剑下。
见楚王还能讲得通道理,屈原没有在意楚王的谩骂,而是继续劝说:“昭国欲要以大王为质来谋夺大楚社稷,这点,大王也已看明了。
“现如今,前有武关拦路,后有昭国追兵,王上已无路可去。若束手被擒,则王上将惨遭暴昭凌辱,大楚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若大王此时选择自戕,大王上可以不愧对大楚先君,中能保有一世英名不坠,下可激励楚国民心士气。屈原此言俱是发自肺腑,还请我王察之。”
“原来屈子谋划已久了。”绝境之时,熊槐终于拨开了眼前了迷雾,脑中的思路再次清晰了起来。
打从一开始,屈原就并未将楚国的命运寄托在阻止楚王赴会上,假意劝阻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为了政局的平衡而授予太子监国之权。
之后,扶苏借由王妹出逃的计划,其实也全都落在了他的谋划之中,而靠近武关的地利,也是他提前就想好的。
恐怕就连自己以为是绝密的剑奴,也早已被屈子算了个清楚。
输在如此精心的谋略中,输给如此的屈原,其实也不算太过冤枉。
只是熊槐心中却不会因此就少了一点愤懑。
“屈子以为,太子便会胜过寡人吗?”
“大王平定两越、攻伐齐国,使大楚国力鼎盛,如此功绩早已经超越了庄王。莫说是太子,便是昭王政,恐怕也不会强过大王多少。”
熊槐冷哼一声,倒也没想到屈原这个逆臣居然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那你为何……”
“大王已经老了。近年来,大王不但变得优柔寡断,因贪图郑袖美色而阻碍大楚变革,而且缺乏进取之心,对暴昭唯唯诺诺而不敢刀兵相向。”屈原冷冷回答,“大楚需要一位更有进取心的大王。”
“而若这个大王与大昭有杀父之仇,便更好了。”
“大王明鉴。”
屈原毫不遮掩地承认了。
熊槐此时悔恨不已,不是为了赴盟,而是因为低估了屈原的野心。他本以为平衡朝堂力量便足以扼制新党的野望。
却没想到屈原不是黄歇,不会因为任何阻碍就放弃自己的计划,哪怕这个阻碍是楚王本人。
“那如果太子继位之后并不如屈子之愿,反而谋求与大昭媾和呢?”熊槐诚心要给屈原添堵。
“那便再换一位大王便是了。”
熊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了。“再换一位”?屈原莫非将楚王当成衣裳了不成,那是说换便换的吗?
然而以屈原的手段,以及辅佐太子上位之后的权力,熊槐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相信,或许他真的能够再做一次。
毕竟连稳坐君位数十年的老王都被他借机除去了,再除掉一个不听话的新王恐怕也并非太过困难的事情。
至于春申君等人的阻碍?熊槐并不觉得赤诚君子的黄歇能够阻止得了眼前看似已近乎疯癫的屈子。
屈原此时虽然脸色一如往常,但其眼中的疯狂色彩令熊槐觉得心惊不已。“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抬头看了看刚从云雾遮盖中出来,已经不知何时过了中场的明月,屈原对楚王笑道:“恭请大王上路。”
第二一七章 赌上命运的一箭
将湛卢轻提而起,熊槐看着剑身上反射着的清冷月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如月华一般从指间淌过。
愤怒多一些,遗憾稍少些,恐惧也趁机占了一席之地,他的心中却唯独没有后悔。
少年即位,群狼环伺,凭借着过人的机敏和忍耐,熊槐与王妹相依为命之下渡过重重难关而得掌大权。
为了急于证明自己超越列代先王的能力,也为了转移国内愈演愈烈的氏族之争,熊槐不顾国力差距强行一再向强大的昭国挑战。
挑战的结果,熊槐几乎失了王位不说,更险些将大楚数百年国祚断送。
随后,在自己的苦劝之下,王妹千里赴昭,于枕席之间阻了昭王政放弃灭楚,才给了熊槐和他的楚国难得的喘息之机。
然而年纪轻轻便被迫离家数千里再不得归,王妹心中想必是怨恨这个兄长到了骨子里吧。
因此熊槐并不怪罪王妹的欺瞒,甚至他几乎是以迎合的喜悦心情来接受王妹的“惩罚”。若非如此,自己怎会被如此简单的谋略就蒙骗了双眼,以至于沦落到如斯境地?
奇怪的是,一向最为国人称道的灭越、伐齐之事似乎并未在自己的记忆中占据多少地位,只有吉光片羽的零散片段而已。
是年老之人只顾回味过去而对越近的事情越无动于衷,还是其实自为了王位而放弃一切以后,所谓的功绩便已经无人能够与他分享,故而显得不再重要了呢?
当熊槐从沉思中醒来之时,发现湛卢已经横在了自己的脖间,“寡人死后,屈子将如何处置寡人的尸身?”
剑奴依然背对着楚王,凝视着换了一把剑在手的屈原,仿佛还在防备对方的突然发难,然而剑奴手中的纯钧却不由地放了下来。
他自幼所受的教育培养都是保护楚王不受外敌伤害,可如何阻止楚王伤害自己,剑奴却毫无所知,这让他有些迷茫。
“屈平对天立誓,定会将王尸带回寿春,不令大王受辱。”屈原并未催促熊槐快速行事,而是耐心为其解释。
已到了这个时候,屈原不认为楚王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而且毕竟,作为一个成功的楚王,他值得一个体面的结局。
“也对,屈子还要激励大楚上下齐心,向强昭宣战。”熊槐嘴角冷笑,“有什么比寡人的尸体更能激怒楚人呢?”
当初自己也是如此无知自大,才会想以向大昭宣战来证明自己,而如今的楚国已经强大到能够完成自己当年做不到的伟业吗?熊槐并不这么认为。
屈原当然看得出楚王的冷笑是何意味,但他并不想为楚王详细解释自己与张良的全盘谋划。
他只是冷静得如同一个旁观者,静静等待着熊槐的最后时刻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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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月光的云雾散去,周围的环境便不再漆黑得让人心惊了。
虽然目光仍看不穿黑夜与层叠的树木,扶苏仍感觉将自己的肠胃绞动得抽疼的紧张感少了许多。
“第七个了。”
嬴显,扶苏从始皇那里借来的骑手,也是黑骑的首领,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暗自数着。
扶苏知道,这是在说一路上遇到的楚人尸体。
尸体出现的频率和数量进一步证实了扶苏判断的正确。
前行途中遇到的尸体在同一地点最多只有两个同时出现,这就意味着凶手最多只有两到三人,否则不必采用如此小心翼翼的方式逐步消灭阻碍。
“随楚王奔逃的骑士人数不会太多,我们应该很近了。”
姜崇的话引起了众人的赞同,骑队的数量超过十人就很显眼了,楚王要想偷偷从武关逃出,便不会带太多的随从,加上已经出现的尸体和可能的凶手,十人这个数字已经到了。
“就按之前说好的方案行事,每人都明确自己要的事了吗?”快到事发地点,扶苏略显紧张地再次问了一遍。
“明白。”众人同样不嫌其烦地再次回答了一遍。
公子紧张,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抓捕楚王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仕途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在短兵相接中保证公子的安全。
若公子受了丝毫伤害甚至只是惊吓,即便抓捕楚王成功,恐怕也抵不过这样大的罪过。
“看见了!”
高进突然的大吼打破了越发紧绷的气氛,扶苏尽力从嬴显的背后看去,却只看到了朦胧的树影。
还不等他确认高进看到了什么,一道急速穿过的疾风便从他身边划过,扎进了视线尽头的黑暗中。
两次心跳之后,扶苏才明白方才的疾风是来自身后高进射出的箭。
扶苏给高进安排的职责,是路上对踪迹的追索,还有在姜崇进场之后,帮他进行对楚辞的压制。
然而因为楚王同样在场中,未免误伤,扶苏要求高进尽量避免射箭,除非楚王的性命受到了直接的威胁。
如今别说进场,姜崇甚至还没能看到只有高进的目力才看得到的情景。
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
楚王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
嬴显也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在扶苏拍肩示意之后,嬴显放弃了原定的,将扶苏放到战圈之外的计划,而是继续催动踏云向着高进方才用箭给他们指明的方向加速。
一旦得以全力奔跑,踏云立刻就将身后两匹甲等军马甩出了距离,于是扶苏比姜崇更快地看到了此时的局势。
楚王的性命的确受到了直接威胁,然而这威胁并非是之前判断的,来自于屈原,而是来自于他自己。
而高进的羽箭正是射向这个威胁的源头的。
楚王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肩上血流如注,正扎着一支惹眼的羽箭。
扶苏不得不夸赞了一声,敢对着楚王射箭,高进的胆子真是顶了天了。
黑暗之中只有少许的月光照耀,高进竟敢就于疾驰的马背之上张弓搭箭射向楚王。万一这一箭有丝毫差池,一口天大的黑锅恐怕就能压死场间除了扶苏以外的所有人了。
从背后而来的羽箭给了楚王重创和震惊,而带给屈原的震惊却更在熊槐之上。
直到嬴显带着扶苏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仍捂着箭伤颓坐于地的楚王身旁冲出,屈原仍未能及时从震惊中脱出。
当先做出的反应的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楚辞。
第二一八章 碎玉
因为视野被挡的关系,嬴显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到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楚辞,他的注意力都在楚王正面的屈原身上。
事态紧急,嬴显右手探向马鞍旁挂置的长枪,却还未来得及抽出,只借着踏云强大的前冲惯性撞向了似乎仍处在惊愕中的屈子。
电光火石之间,屈原似是本能般地将长剑举在身前,竟似是要以**来抗衡踏云的力量。
死吧!
熟知骑兵冲撞威能的嬴显心下冷笑。
然而,唇角残酷的弧线还未完全拉起,嬴显突然间觉得身侧的黑暗竟又浓烈了几分。
来不及过多思考,嬴显迅速勒马,将终于抽在手中的长枪想着突然浓烈起来的黑暗猛然刺去。
这个决定救了扶苏的,也救了他自己的命。
迅速袭来的黑暗被嬴显的长枪一绞,终于露出了真容。
竟是一把没有护手的长剑。
漆黑的剑身几乎完美地融入夜色中,若非嬴显警觉,此时已经插入了扶苏的体内。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扶苏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却只看到楚辞此时已只剩下个轮廓的背影。
而此时凭借楚辞当机立断的飞剑救援才逃过踏云冲撞的屈原勉强从震惊中醒来,也翻身上马企图逃离。
楚辞手中无剑、对方至少有三人到场、昭军后援随时会到,屈原并非扭捏性格,立即就判断出此时事已不可为。
下马捡起已落在地上,却还仍杀气勃勃的暗色长剑,扶苏强自按捺住坐在地上的**,对着看向自己明显有问询之色的嬴显,只狠狠吐了一个字:“追!”
嬴显并未答话,只重重点头,又提起缰绳冲进了屈原方才消失处的夜色中。已背着他跑了半夜,踏云想来已经逐渐适应了他的气味。
剑是死物,但方才带给自己的死亡味道的恐惧却并非有假,扶苏此时才觉得到了迟来的后怕。
好不容易等到颤抖的双腿能够走路了,扶苏这才将承影剑反握在身后,走向正对峙中的几人。
突遇险情,敌友未明之下,剑奴紧紧护在楚王身前,一方面与姜崇对峙,一方面还要时刻留心不知何时又会从暗影中射出的羽箭。
而因为两人贴得实在太近,担心投鼠忌器的高进与姜崇二人在短时间里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扶苏赶来劝楚王放弃抵抗。
“扶苏救驾来迟,请王上恕罪。”扶苏第一句话却并非劝楚王投降,而是请求原谅。
姜葱先是不解,为何已到了这等时候,扶苏还要“装”,想过之后却突然理解了。
楚王连遭背叛,方才被逼自戕的画面也说明了他心灰已极,若此时再行逼迫,骄傲楚王恐怕会在一激之下做出过激举动。
若忙活了一晚上却没能将活着的楚王带回,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看穿屈原计谋的好。
扶苏过虑了。
虽然的确是被屈原逼到了自尽的绝路,然而回顾完一生的楚王此时,已经有了看破红尘的意味。
或许这等状态不太可能持续太久,但此时对熊槐而言,世间已经没有能够让他留恋的了。
“屈平逆贼今晚说了很多废话,然而有一句却没有错。”扶苏听着楚王的言辞,眉头紧皱,“那就是,无论生死,寡人切不可受辱。剑奴,碎玉!”
碎玉,是剑奴所受的最后一个训练。
当大王势不能活时,剑奴就要做出此生最后件为大王做的事情,那就是让至高无上的王,死于尊贵无双的纯钧剑下,之后再自行殉葬。
即便不能活,楚王也不能死于污浊之手。
这最后一件事便为碎玉。
虽然不知道碎玉具体是何意,但扶苏明显能看到楚王眼中的决绝神色,心下大惊。
“姜崇!”
大惊失色之下,扶苏出手不及,只能期望姜崇能够反应过来。
没有辜负扶苏的期待,姜崇果断挺剑急刺,目标直指剑奴。
然而剑奴却让楚王失望了。
虽然每一个剑奴都受过严格而完整的教育,但从来没有过一任剑奴曾有过将长剑刺向以生命相保护的王的经验。
在剑奴年轻的一生之中,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将会面临如此的抉择。
虽然这些秘密训练的楚王死士是以训练机器人的方式训练的,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机器,而是同样由血肉组成的人。
于是,他犹豫了。
只有一次心跳的犹豫,对姜崇这等剑客来说,便已够了。
还未能让自己与楚王一般决绝的剑奴眼角寒光一闪,便见到了姜崇的长剑已近。
出于本能地抬剑对招之后,剑奴便明白了,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然而,剑奴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却放松了下来。以生命护卫楚王的安危,原来比夺取他的生命容易太多。
一方是本就不敌,又放松了心神的剑奴;一方是技高一筹,且全力以赴的姜崇。
几乎是眨眼之间,这场短暂的交手便很快落下了帷幕。
虽有纯钧在手,剑奴仍很快被姜崇抓到了一处破绽。
看到剑奴倒下,姜崇皱眉不已,方才的那处破绽明显到几乎让他以为是对方刻意卖出的。再将只短短交接了数下却哀鸣不已的长剑拿到眼前,剑身上令人心惊的鲜血之下,是处处断裂的纹路,显然剑身已经严重受损。
再有几招,恐怕长剑就会被对方的利器所破,姜崇不由暗道侥幸,心想或许是对方方寸大乱,才让自己得了便宜。
没有理会还在思考此战得失的姜崇,扶苏三两步上前扶住了已经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楚王。
熊槐此时已有些神智不轻,朦胧之间叹息了一声,“你赢了。”
扶苏不太明白楚王这句话意在何处,是说扶苏终于赢过了屈原,还是说始皇帝赢了他。
但这些都不重要,立刻为楚王止血,再将他送到安全地点才是当下最重要的。
箭杆阻碍了血液流通,故而不能轻易拔出,否则反而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出血。此时要做的就是砍掉在搬运途中或许会因为碰撞而造成伤口扩大的多余箭杆,再将创口简单包扎起来。
扶苏抛下对用剑人同样危险而让他觉得不适合用之救人的承影,反手拿起楚王垂在地上的湛卢,一手固定住箭杆之后,将箭杆多余的部分砍去。
只这扔剑捡剑的简单动作,就让扶苏心中有些荒谬的奢侈感。
自己方才那样随意丢丢捡捡的,可都是十大名剑啊。
湛卢、纯钧、承影,这些此前只闻其名的国之重器此刻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让扶苏在为楚王处理伤口的时候都无法不分心。
简单包扎之后,发现追击屈原的嬴显还未回来,扶苏先吩咐高进来帮他将楚王绑在马上,然后对姜崇道:“追击屈原并不重要,我们先将楚王安全送回才是正事。”
姜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对于追捕屈原也并无太过热衷。
虽然能够抓到屈原的诱惑同样很大,但扶苏并不想冒着路上遇到楚国败兵的危险让姜崇前去帮助嬴显。
毕竟有踏云辅助,即便嬴显遇到了危险也跑得了。
再不多想,扶苏翻身上马,“回营!”
第二一九章 黑夜追凶
黑暗之中,方向难明。
嬴显只能顺着前方留下的痕迹全力追踪。
对方的留下可不能称为蛛丝马迹,凌乱折断的枝条和几乎是被碾压而过的痕迹都明确表现了被追踪之人的慌不择路。
对嬴显来说,这再容易解释不过:计谋已经泄露的屈原,目前正如过街老鼠一般,无论在昭楚都已没了容身之地。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任何人处于此等境地,或许都会比他表现得更为不堪。
只是沿途所见的稍许血迹令嬴显略有不解,之前自己的突袭被楚辞掷出的飞剑所阻未能建功,短暂片刻的印象中也未见对方有受伤迹象。
不过夜色太浓,电光火石之间未能看得真切也是有的,此事在嬴显的脑海中只浮现了些许时光便又沉了下去。
无论情况究竟如何都不重要,嬴显绝不会放弃对屈原的追捕。
今夜的突袭之中,黑骑大受挫折,已令王上极为不满。因此抓捕屈原来将功折罪,是黑骑,也是身为黑骑统领的嬴显的最好救赎。
前方突然出来马匹力竭的呼气声,这让嬴显不由得喜上眉梢。
能在踏云的全力追击下跑出这么远,说明屈原是下了死力在催赶坐骑,即便是他的坐骑必然是价值千金的良马,也经不起如此摧残,能坚持到此时才力竭已是难能可贵。
此时地面之上,血迹也与之前遮遮掩掩的零星状不同,而是呈现越来越多的趋势,这让嬴显更为皱眉,难道屈原受的伤竟然如此之重?
不过目标就在前面,容不得嬴显再多做犹豫。
绕开正面,嬴显小心驾驭着踏云到达了应该是对方身后的位置。
大功近在咫尺,嬴显反而停下了脚步。
不知屈原与楚辞是否合流,黑夜之中也是设置伏击的绝佳机会,嬴显虽然渴望建功,但却绝不会冒然托大。
紧握长枪在手,嬴显翻身下马,伸手对稍有喘息的踏云略作安抚,这才拨开眼前浓密的树丛小心向前看去。
眼前的情况让嬴显大为震惊。
倒在地上的马匹口吐白沫,显然与嬴显想象中力竭而亡的情况相符,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马匹的臀部有一道明显是人为的伤口。
看伤口的形状深浅,显然只是一把短匕。
此时,力竭倒地的马儿身下已集聚了一滩浓稠的鲜血。
嬴显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路上所见的血迹并非出自屈原,而是这匹被用作诱饵的可怜马儿。
屈原佯作骑马逃跑,却在逃出视线之后将短匕插入马臀,自己却趁机躲在一旁,目送被成功骗过的嬴显追击而去。
受伤的坐骑吃痛之下发力狂奔,然而肌肉的运动使得伤口流血更快。
原本被短匕阻挡着的血液在伤口裂开之后坠地,这让没了阻碍的伤口流血更快,最终导致马儿在疼痛和疲惫的打击下倒地不起,却也让追击良久的嬴显错过了追捕屈原的最佳时机。
没想到这位楚国左徒居然在绝境之中非但没有心神大失,反而能够以如此简单却正好切中要害的计谋耍弄自己一次。嬴显愤怒之中却多了些许钦佩。
屈原想必是算准了追击之人在急切之间无法判断出
在倒地马儿的哀鸣与恳求的目光中,嬴显探出一枪,给了它最后的慈悲。
草草擦干枪尖的血迹,嬴显回到方才下马之处,不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踏云。
战马都训练有素,即便没有被绑缚在树上,也不会在离开骑士之后胡乱走动。
借着星辰辨别清楚方向,嬴显心中略作计算,向着印象中的那座城关快速驱马奔驰。
嬴显对于抓捕屈原的信心并未被粉碎,他依然有着将对方拿下的机会,因为无论屈原如何逃跑,总有一个地方他必须要通过。
即便借着计谋为自己谋取了些许时间,但毕竟没了坐骑代步,屈原未必会比自己更快到达。
武关。
被带着往北偏出了不少方向,但借助着踏云强大的心脏,嬴显依然在天色仍朦胧之时到达了关下。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此时关口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但守关的都尉显然严守律令,并未选择提早开关。
作为昭国边境最重要的三大关隘之一,武关很少受到攻击,反而往往都会是大军出关攻城略地的出发点,但这并不意味着守关校尉就会慢待了军法。
嬴显放慢了脚步,耐着性子于人群中仔细梭巡,却并未看到有任何屈原存在的证据。
关前排队的,除了少数走亲访友之人与游学士子外,大多都是商贾打扮,对于似是在“插队”的嬴显,众人虽有不满,但碍于对方坐骑肉眼可见的雄壮,更重要的是他手中血迹依稀的长枪和锐利眼神,都选择了默默忍受。
直到了城门左近,嬴显仍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此时眼看天光放亮,守关的士卒们打着哈欠就要挪开阻碍行人的拒马。
看来王上传令要紧锁关隘的命令竟比自己到得更晚。嬴显眉头一皱,却未深思,即便是使者出了岔子,此时也不重要了。
嬴显催动马匹缓缓上前,在士卒们隐约的戒备中表明了身份来意,“我乃黑骑统领嬴显,奉王令追捕要犯到此。”
拿出黑骑令牌给几个仍不敢置信的士卒看过,嬴显看着听到他来意之后就有畏惧逃散趋势的人群一眼,心中有些焦急,声音便大了许多,“守关都尉在哪?让他出来见我!”
“你耶耶在这儿呢!”关上传来一个欠揍的声音,嬴显大怒,抬头望去,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嬴显你个小牛犊子,亏你在王上面前听用那么许久,怎么还能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李现这个孙儿,却不知是走了什么路子才混了这么个实权都尉。
看到李现,嬴显一直绷紧的嘴角也有了些许轻松的线条,若是往常定然要跟对方拌上两句嘴,定一定谁才是老子。
然而此时事态紧迫,嬴显没有多余时间浪费,“我奉王令带来紧急军情!”
见好友如此严肃,素知对方沉稳脾性的李现心头一震,就知道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在王上身边做事的嬴显如此急迫。
既然是紧急军情,当然不能就这么当着无数平民的面高声大喊,李现一边继续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调侃了句,一边却向嬴显使了个眼色,也不管对方隔着这么老远看不看得清,便飞也似地从关上跑了下来。
当然,跑开之前也没忘了令军士停止开门的举动。
为防有人强行闯关,能够开门的机关当然都被设在关顶的机关室中锁死。夜间几个飞贼就能偷开城门的那一套,怎么都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
嬴显下马之后将踏云的缰绳交给了一位上前来的士卒手上,吩咐对方好生照顾。
前半夜载着两人在密林中全力飞奔,后半夜又随着他追击一匹发狂的战马,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狂奔到了武关,即便是踏云也已尽显疲态。
深知公子对此马的喜爱,爱马的嬴显本身也对踏云满含感激,即便心中急切,他也不愿再骑着已经全力奔跑了一夜的踏云再行追击了。
来人与都尉显然有旧,又自称带着王上的紧急军情,守关军士自然不敢怠慢,一人接过缰绳后将踏云带去马厩安歇喂食,一人上前引着嬴显暂且入关。
之后,自有负责关门治安的士卒上前安抚民众,同时严禁已经等在关口的民众自行散去。
眼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嬴显不由得对发小治军的本事有了些赞叹,看来能够出任如此重关的守将,李现靠的显然不全是家门。
当然,这点赞叹,他是不可能表现给对方看的,否则就李现那个性子,能抖到天上去。
于是嬴显在见到匆匆赶来的李现后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借我五百兵士。”
李现知道军情紧急,又是发小亲自开口,当然也同样是没有废话。
“没门儿。”
第二二零章 时机已至
与嬴显接连遭遇挫折的坎坷境况不同,已做好了被层层堵截心态的扶苏一行,在回营路上却是无比顺遂。
顺着探路前行的高进留下的羽箭所指,扶苏,以及背负着楚王的姜崇以最短的路途回到了正路上。
再行了不远,便是仍有少许火光存留的楚营,不过此时,楚营中的抵抗力量已经被瓦解,这也是一行人回归之时并未遇到丝毫阻碍的原因。
不过一个时辰,来时还在誓死抵抗的楚营在扶苏等人回头之前,已在黑骑的围攻下宣告了陷落。
没有了楚王和屈原做主心骨,又因可以作为指挥的贵族们在第一波遇袭的送行队伍中丧失殆尽,楚军只能在没有指挥系统的情况下各自为战。
已成为散兵游勇的楚军能够仅凭并不牢固的营房撑到现在才陷落,楚人此次在绝境中所表现出的顽强意志已经足够令扶苏惊讶的了。
可惜楚人顽强的意志在绝对实力差距之下仍被粉碎干净,落败的楚人只能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接受着未知的命运。
只是匆匆一瞥,已见多了乱世情境的扶苏几乎连心绪波动都欠奉,更并未停下马来细看,最重要的那位vip已经因为失血而发生了休克,没时间给他耽误。
前后两营门处暂时放置的路障已被看守的军士挪开,应是头前探路的高进已经向跟进的守军表明了身份。
因此面对着守军将士的行礼,扶苏只在马上点头略作示意,马速不停,便从缝隙中一穿而过。
等守军重新设立好路障之时再去看,扶苏等人便已只剩下两个渺小的背影了。
一路再无波折,直到灯火通明的大营出现在眼前,扶苏才允许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些许。
顺利回到自家大营之后,扶苏未敢耽搁,赶忙招呼人将已不省人事的楚王从马背上抱下放入营中,再找来被高进叫起的军医迅速为楚王诊治。
而扶苏留下了姜崇为军医简单说明伤势以及作为看守,自己只带了高进前去向始皇禀告。
不出所料,不但始皇仍未安歇,就连一向重视养生的甘茂都穿戴齐整,连假寐都不曾有,都只等着扶苏一行的报告。
简单的一声通禀之后,扶苏便将除了自身佩剑以外的数柄名剑全部放到了营前,命军士严加看守,自身快步走了进去。
还未行礼完毕,扶苏便快速向已等了半夜的始皇着重禀报了一切,“楚王现已归营,虽略有受伤然性命无忧,”扶苏只挑了最重要的,也是始皇最关注的点来说,详细情形当然会见诸后续会留档在案的奏报,此时却不必多言了,“在屈原逃逸,嬴显正在追捕,不过……”
虽然看似已到了绝境,但扶苏仍不认为屈原就会束手就擒,身陷嬴显之手。
只是曾有过一同追击的情谊,嬴显还救过自己一命,扶苏并不愿意当着王上的面给已经因为突袭楚营不利的嬴显雪上加霜。
“不过机会不大就是。”甘茂与嬴显并无故旧,于是毫不在乎地为他补完了扶苏不愿意说的部分。“只是此时屈原是否伏法已非最重要的事了。”
简单对视一眼,扶苏就明白了甘茂此时所想的与自己并无不同,于是在始皇点头略感满意之时选择了继续进言,“时机已至,请王上尽速发兵攻楚。”
屈原弑君未遂,无论他事先有没有与黄歇,甚至楚国的监国太子熊横共同谋划,此后又能否顺利逃回楚国,有了楚王在手的昭国自然便有了出兵伐楚的最好借口。
昭楚会盟是天下共知的盛事,作为盟友与姻亲,昭王为了楚王正统而出兵,正可谓名正言顺。
扶苏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当打着为楚王旗号的昭兵出现在边境之后,对面的楚兵会出现如何的惶恐不安。
甚至上至朝堂下至黎庶,整个楚国都将出现前所未有的巨大分裂。
而这分裂,正是昭国的战机。
甘茂并未选择让扶苏专美于前,在扶苏进谏伐楚之言后,也起身向王上进言,“公子所言正当其时,伐楚之天时人和俱已齐备。”
“若再算上自蜀地顺流而下和兵出武关相配合,那便连地利都在我方。”扶苏配合着甘茂一唱一和,“三者齐备,正当伐之。”
嬴政本打算在囚禁楚王之后再伺机伐楚,如今却因为屈原的弑君行为和扶苏的及时看破化被动为主动,反而获得了此前未曾预料过的极佳局势。
本已做好准备的事情,此时不过是提前发生,对昭国而言并非是急促行事,因而始皇很快就被说服,“传令上将军、国尉整新军三十万,十日内兵出武关,再令嬴启统领蜀军十万为侧军,以水陆两路攻占巴地全境。”
“还可以令白起与王贲尽起韩国降卒南下,阻截楚军主力回师救援。”扶苏点头称是,又向昭王提出要对靳尚张良所部的伐燕大军进行围堵。
“楚王这样一个绝佳的筹码在手上不能不用,”甘茂老奸巨猾地一笑,继续为伐楚战略进行着补充。
“项、昭、景等大族都是楚王的拥护者,出征大军完全可以打着楚王的旗号,并可多派使者,散布屈原和太子弑君的消息,并联合各族。即便他们不能为我所用,也可以阻止他们投向太子横。”
“齐、赵方面也可以各出使者,共同出兵伐楚。”既然要利用外交战术,那所幸就将其扩张开来。扶苏发现自己也依稀有了始皇帝凡事都“扩张”一下的思维习惯。
“不错,齐国与楚国所定的盟约乃是无奈之下的城下之盟,对于齐王来说,如此屈辱的所谓盟约能够被遵守的唯一原因就是楚国势力大盛,如今列国伐楚,齐王并无理由继续遵守下去。”
“况且与齐王定盟的,又不是太子横,而是弑君逆贼夺取王位的楚王。”这话当然是有些强词夺理的嫌疑,但扶苏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昭国最强对手的征伐战略,便在夜色的笼罩下逐渐清晰了起来。
第二二一章 鸣敌
在齐楚突然撤兵之前,燕军已经穿越了辽东的天然屏障。
事实上,在得以亲眼确认之前,对于海民口中的沃土,太子丹自己也有着不下于旁人的怀疑。
除了胆敢远渡重洋(渤海湾)与朝鲜交换货物的海民以外,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在苦寒辽东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一片世外桃源。
难怪箕子逃周之后再不愿回来了。相比于乱战四起的中原王朝,遗世而独立的朝鲜简直是一块上天恩赐给大燕的繁衍之地。
兑现了给燕人的承诺之后,太子丹接下来还要兑现给予匈奴人的承诺。
为了获取冒顿的帮助,太子丹曾许诺给他一笔重金。虽然有很多人以朝鲜之战十分轻松,匈奴人根本没有使出多少力气为由,劝太子丹反悔,但姬丹并不打算为了一点金钱就轻易毁弃自己的承诺。
这与太子丹本人的道德水准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对于匈奴这样的蛮夷,道德是不适用的,实际上,若非冒顿在那日宴会上的“表演”,太子丹本身的确有着毁弃承诺的打算。
那一夜,冒顿的狡诈和凶残给了太子丹极为震撼的深刻印象。
不只是对他邪恶性格的畏惧,太子丹甚至对冒顿有了一些欣赏,但这样的欣赏并不足以让太子丹忽略对方的凶残。
故而在几次针对朝鲜的军事活动中,太子丹都在有意无意地与冒顿保持一定的距离。
太子丹认为,以冒顿的阴险狡诈,当然明白自己这是在有意疏远于他,那么以冒顿的骄傲,想必也同样会与自己拉远距离,仅保持一个盟友的基本尊重。
然而太子丹失算了。
冒顿的确明白太子丹的打算,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并未顺着太子丹的意思行事,反而经常以各种借口在太子丹身边盘桓不去。
太子丹几乎可以确认,冒顿所为均是刻意,但他实在想不明白冒顿为何突然对自己有了兴趣。
燕国已经明确要远离列国纷争,在辽东之外的这片桃源重新繁衍,那么对于必然要争夺匈奴首领之位的冒顿而言,如约支付佣金之后,太子丹和他的燕国还有怎样的利用价值呢?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做出了疏远的态度,认为尊严受到侮辱的冒顿就要可以拉近吗?
太子丹哭笑不得,这也未免太孩子气了些?
冒顿却没有太子丹心中那么多想法,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了手中这杆朝鲜土著所用的骨箭之上,只将双手放开缰绳,任由坐骑随意走动。
幸而冒顿的坐骑机灵非常,没有主人的操纵也知道跟着太子丹的身边,不至于连人带马一起掉进河里去。
太子丹知道冒顿手中这杆箭矢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同于燕军箭簇的整齐形状,这种不知从何种野兽身上取出并打磨成型的骨箭,常因为骨骼本身的特点,而带有不规则的孔洞。
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某些骨箭在发射之后会在空中发出极为刺耳的尖啸声。
初次交锋之时,朝鲜人发射的骨箭曾给燕军将士带来不小的恐慌,但等到骨箭落到身上铠甲之后,那可怜的杀伤力就让燕军完全放下了心来。
骨质的箭簇即便被打磨得如何尖锐,最多也只能对裸露的,或者只有单薄毛皮覆盖的肌肤有用,即便是对于仅身着皮甲的匈奴轻骑,能造成的伤害也实在有限。
对于这种有趣却没有实际效用的武器,不知为何能勾起冒顿的兴趣。
太子丹越看,越觉得冒顿这个人无论是野蛮凶狠,还是对一些莫名事物感兴趣的心态,似乎都有着令人感到惊奇的天真。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的太子丹哑然失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对如饿狼般凶狠狡诈的冒顿使用“天真”,这样一个往往只会用来形容幼童的词。
不知是否听到了太子丹心中所想的声音,冒顿从沉思中醒来,以一种太子丹从未听过的语调故作轻松地问道:“太子可曾驯过猎鹰?”
冒顿将箭杆在手心拍打了数下,显然是要以训鹰之事来向太子丹解释。
猎鹰中的翘楚海东青便是出产于仅与燕国一线之隔的辽东,太子丹虽然从未对架鹰走马的纨绔行径感过兴趣,但身为大燕最顶级的二代,对于圈子里引以为风尚的训鹰当然也并不十分陌生。
让太子丹疑惑的是,冒顿所说的训鹰跟他手中的箭矢有何关系,“不曾亲手驯养过,但也有所耳闻。头人何意?”
“太子可知,训鹰的最后目标就是,即便松开脚扣让猎鹰自由飞翔,但只要主人一声呼哨,猎鹰便会重回手臂?”
太子丹自然听过,训鹰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主人不会将扣住猎鹰的脚扣松开,只让猎鹰在一定范围内活动,然后以呼哨唤其回来,若猎鹰依令归来则给予吃食奖励,若猎鹰不从号令,则以绝食罚之。
长此以往,即便最终松开脚扣,已经习惯了遵从号令的猎鹰也会自然而然听从主人的呼哨声,而不会有飞出去就回不来了的情况。
听完太子丹所说,冒顿连连点头,“太子果然见多识广。其实训鹰中利用的奖惩,在人的身上也同样适用。”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就是头人的意思?”太子丹当然知道这样浅显的道理,但如果只是这样,冒顿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他肯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冒顿先是肯定了太子丹的说法,然后又扩展道:“不止是有功。通过训练,统帅能够获得一支无论得到任何命令,都会不折不扣去完成的军队。”
冒顿眼中又出现了那种令太子丹感到心悸的神采,“这样的军队即便只有千人,也足以称霸一方。而若有万人,那就可以凭之纵横天下了。”
太子丹觉得自己明白了冒顿的意思,冒顿眼下就有万人的军队供他驱使,但这支军队的忠诚究竟属于谁,任何人心中都有数,“想必这支骨箭,就是头人训练兵士的开始?”
“太子通透。”冒顿的夸赞显得真心实意。
太子丹发现自己对冒顿的做法产生了好奇,“那要如何做呢?”
“太子看着。”冒顿并未借着用言语解释,而是转过马头,将骨箭横举过顶,对着身后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匈奴士卒高吼了一句匈奴话。
太子丹未解其意,身边侍从立刻翻译道:“冒顿要他们听着骨箭的声音,跟着他一起射向自己所指向的目标。”
冒顿又喊了同样的一句,只是似乎效果不太好,匈奴人更多的只是面面相觑,甚至还有嗤笑不已的,并没有多少人当回事。
冒顿眼神闪烁,却并未多言,只是按着自己方前所说,将骨箭搭上从马鞍上摘下的短弓,随手向着队伍的右方射了一箭。
与想象中一样,响应冒顿的羽箭稀稀拉拉的斜插在雪地中。
匈人中爆发出一阵并未刻意掩饰的嘲笑,这让太子丹有些好奇,冒顿接下来会做什么。
没有让他等待太久,随着侍从的翻译,太子丹很快明白了冒顿的做法,并且为之由衷赞叹。
冒顿并未对没有响应他的人进行惩罚。
因为这样的人占了队伍的大部分,如此大规模的惩罚,在冒顿的威信尚未确立的现在,是非常的危险的。
冒顿选择了奖励,奖励那些或许只是因为好奇而跟随他的人。
头人的“慷慨”,很快引发了比方才的嘲笑更为热烈的欢呼,连那些嘲笑出声的人此时也在后悔,纷纷闹着要冒顿再来一次。
冒顿却拒绝了,而是告诉他们,今后每日他都只会发射骨箭一次,并且同样会对遵从指令的人进行奖励。
等到冒顿安抚下部众,重新回到太子丹身边,姬丹才出言问道:“这就是头人的‘训鹰’之法?”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预告而已。”冒顿嘴角笑意盎然,只是语气中的森然让人不寒而栗,“不杀人,如何训得精兵呢?”
方才还在大方奖励,转头就说出要杀人,即便已经对此人的枭雄心性有了些了解,太子丹仍有些适应不了冒顿态度的急剧变化。
此时有人双手捧回冒顿方才射出的那支骨箭,将其呈在冒顿眼前。
冒顿奖励了那人自己随身所配的佩剑,在对方的惊喜称谢中将骨箭又递给了太子丹。
太子丹不解看过去,冒顿笑着道:“今后既然要以此物来训练士卒,再以‘骨箭’随意代称似乎不太合适。太子博学,能否请太子给此物起个上得了台面的名字?”
“此箭所鸣之处,皆是头人兵锋所指的敌人。”太子丹并未拒绝冒顿的示好之意,想了想,给骨箭起了个他认为恰如其分的名字。
“此箭既为头人之敌而鸣,可称其为鸣敌箭,头人以为如何?”
“鸣敌箭。”冒顿稍稍思忖之后便欣然点头,“此名的确恰如其分,太子好才思。”
拒绝了太子丹将新得名的骨箭递还,冒顿对着太子丹笑道:“虽然不甚值钱,不过也算是冒顿练兵的见证了,就请太子收下,权当是感谢太子赐名的礼物了。”
我要此物何用?
太子丹笑了笑,却没有拒绝,只是将骨箭插到箭筒中,然后问道:“可是没了鸣敌箭,头人明日要如何继续练兵?”
“骨质的箭矢威力太小且容易损坏,用不了几次。”冒顿早已想过此事,“扎营之后我会仿着骨箭的式样,命人打造几支铁质的鸣敌箭出来。”
“如此也好。”
第二二二章 两个半
虽然会盟的主要目标已经实现,但武关之盟还是要继续办下去。
列国的君主们不是傻子,昨夜楚营的动荡都被他们看在眼中,昭王在事后必须作出哪怕只是安慰性质的敷衍解释。
君主们可不是能够随意呼来喝去的下人,况且昭王还想着趁此次会盟的良机宣扬屈原的弑君逆举,以此来为昭国伐楚的正当性背书。
虽然重伤在身的楚王势必不能出席接下来会盟的情况,必然会让诸王疑虑重重,但扶苏相信,以王上与甘茂的手段,压制些许不和谐的声音易如反掌。
之所以其中没有提扶苏的名字,是因为这接下来的会盟,与扶苏已经没什么直接关系了。
扶苏原本对于战国的“g7高峰会谈”还是挺感兴趣的,然而一封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乱了扶苏的安排,促使他提前回咸阳。
老国尉司马错病重难反,如今已在弥留之际。
三朝重臣病危,昭王耽搁在武关分身乏术,那么作为一国储君的公子扶苏,自然对于代王探病一事责无旁贷。
况且无论是老国尉对国家的劳苦功高,还是对他扶苏个人的提携爱护,扶苏于情于理都必须赶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
草草安顿好诸般事宜,与母亲简单辞别之后,扶苏又只带了几个贴身护卫便再次轻装上路了。
原本是要与母亲就楚王之事再多做沟通的,此时却只能先押后再议了。
一路上风餐露宿,除了必要的马匹修整,扶苏一行几乎是昼夜兼程,才在三日之内赶回了咸阳。
一入城,来不及换一身衣服的扶苏便带着仆仆风尘赶到了国尉府。
除了嫡孙司马靳远在韩国之外,司马家的孝子贤孙们跪满了国尉屋外的院子,都在默默啜泣,这让扶苏心头一紧,只怕自己快马加鞭却还是晚了。
只当一脸哀容的家老来请,扶苏才知道老国尉还在。
稍稍整理了下心神,扶苏便在家老的带领下走进了屋子。
盖着厚厚帷幕的屋中昏暗闷热,不远处还煎着分辨不清成分的中药的锅子药味浓郁,将扶苏熏得头晕脑胀,心中烦闷欲呕。
然而这一切不适,都在看到床上那个身影之后被扶苏完全抛到了脑后。
“公子到了。”
随着家老的低声呼唤,老国尉耷拉着的厚重眼皮颤抖了数下,才缓缓睁开,骨瘦如柴的右手手指费力地朝扶苏的方向抬了一下。
扶苏见状赶忙快步上前走到床边,不顾老国尉身上更为浓重的药味,轻柔地将国尉的手握住。
轻轻一握之下,一路都未有太过哀痛流露的扶苏当下就没能忍住鼻头的酸意,泪水喷薄而出。
太瘦了。
老国尉的手实在是太瘦了。
满是暗色斑点的枯萎皮肤覆盖之下,原本健硕的手臂如今几乎就只剩下了毫无肌肉包裹的骷髅,硌得人心疼。
“扶苏来晚了。扶苏来晚了。”
哽咽着,一向以巧舌闻名,在各种场合都能将对方辩驳得无能回话的扶苏,此时翻来覆去所思所说的,却都只有这么一句来晚了。
这不是扶苏第一次面对亲近之人的故去了。
然而无论是老廷尉劫的惨烈撞柱,还是老师韩非子的从容赴死,虽然给扶苏也带来了情感上的剧痛,但因为过程的短暂,那种疼痛便更像是阵痛。
当时痛得厉害,但过去之后也便逐渐释怀了。况且在两人的生命戛然而止之前,他们的形象在扶苏心中从未变过。
然而老国尉不同。
数年的时间里,扶苏眼睁睁看着老国尉从原本的老当益壮逐渐虚弱成了如今的枯瘦如骨。
这样漫长的折磨,无论是对当事人还是旁观者来说,都是一件难以承受的慢性疼痛。甚至在这样的疼痛走到终点之时,难免让所有人在心底竟泛起了一点令人感到罪恶的轻松。
扶苏在此前从未想象过,被病痛折磨而死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事情,连带着,他竟然似乎对昭人选择痛快地在战场上赴死感到了理解。
司马错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的,已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了往日光彩的双眸只是静静看了扶苏许久。
老国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是想在视线中向他传达什么意思,然而扶苏再怎么隔着泪光费力去揣摩,也无法从老国尉浑浊的眼珠中再找到一丝线索。
终于,老国尉好像是放弃了,轻轻眨了两下眼睛之后,似乎疲惫已极的双目便又在扶苏面前缓缓合上了。
一旦闭上了双目,便只有难以辨别的胸膛起伏,才令人依稀感觉得到老国尉的生命还未燃尽。
家老仿佛读懂了扶苏没有读懂的意思,叹息着对扶苏轻声道:“请公子出去吧,孝子贤孙们该进来了。”
扶苏一怔之后才明白了家老的意思。
轻轻放下国尉的手,扶苏终于还是忍住了仍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几乎是以逃兵的心态跑出了屋子。
屋外的司马氏子孙们纷纷向扶苏行礼,然后便匆匆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等仍处在恍惚中的扶苏还礼。
“公子来了啊。”
没有焦距的目光本能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仿佛过了很久,大脑才将来人的面貌认清。
“国尉?”
当然不是扶苏出现了幻觉,眼前这个虽然同样年迈但还精神矍铄的老者,是另外一位国尉,尉缭子。
尉缭子身后的肥易向着扶苏行礼,当然也被扶苏一并忽略了去。肥易并无不悦神色,想是也知道扶苏此时恐怕心绪已乱。
“老夫心绪烦杂,可否请公子陪着走走,以免老夫掉了坑里去。”尉缭子含义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不等扶苏回答便当先走出了一步,又转过身催促地看着扶苏,直到后者缓缓跟了上来。
“其实以司马老头的病况,早两天就该撒手了的。”尉缭的声音与扶苏印象中的刻板语调不同,反而多了些情绪,使得尉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竟也柔软了几分。
“老国尉是在等我。”
“嗯。”含混地应了一声,尉缭又用上了惯常的气人语气,“可是见上了面又说不出话,何必要多受这两日折磨呢?”
若是在今日看到国尉病重境况之下,听到尉缭这样几乎是在咒老国尉早死的话,扶苏立时便会与其断交。
然而如今,扶苏发觉自己对此竟也有些难以置信的同意。
但这并不意味着扶苏愿意去附和他,即便他是能够让扶苏亲自为其驾车的大才也不行。
不过尉缭子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或者说看重他人意见的人,没有等扶苏回应便将话题扯了开去,“昭国大才云集,但能令我尉缭略感佩服的,也只有两个半人,公子不妨猜猜何人有此殊荣?”
即便是说自己佩服的人,尉缭的口气仍然自大得让人恨不得揍他。
扶苏如今没心情与他玩这种游戏,随意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想必司马国尉必是其中之一了。”
尉缭子没有留意扶苏语气中的嘲讽,又或许在他看来,这种语带嘲讽的话才是人们交流时的正常方式,“只能算半个。”
为国平定蜀地、假病蒙骗天下、安定三代朝堂的老国尉都只能算半个?
“别愣着了,接着猜啊。”
跟在两人身后的肥易被老师对公子的随意态度刺激得冷汗直冒,心中大呼不妙。在公子正在为老国尉之死哀痛的当下,如此举动,恐怕会遭来记恨。
只是不等肥易劝诫,早已猜到这个“胆小怕事”的弟子会有何反应的尉缭子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让肥易只能把还未出口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子,只两腿打颤地看着皱眉不已的公子。
值得庆幸的是,扶苏并未发怒,“两人之中,想必王上会占一席了?”在他看来,即便尉缭子如何骄傲,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肯定也要有一份尊重的。
“当然不是,老夫岂是阿谀之辈。”
出乎意料的,尉缭子嘴角冷笑,几乎是不屑地否认了扶苏的答案。
当然,这也让肥易的腿肚子抽筋地更加厉害。
“那我便不知了。”扶苏一半是不耐烦,一半却是真的不知道了。
连老国尉都只能算半个,甚至连始皇帝都榜上无名,扶苏真不知道有谁还能上榜了。
想来也是厌烦了猜来猜去,尉缭子直接说出了答案,“一个是韩非子,一个是劫,这两人都是我由衷佩服的。”
“为何?”扶苏这回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连着心中缠绵的哀切心思都淡了些。
韩非倒也罢了,尉缭本就有法家思想,钦佩一下法家的集大成者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可劫就不同了。
劫撞柱而死的时候,尉缭还未入昭,也未曾听闻两人有过任何交集。
然而尉缭子在勾起扶苏好奇心后,却没有负责为其解惑到底的意思,反而又将话题带到了另一个方面,“公子可想知道,司马老头在最后都跟我说了什么?”
幸亏扶苏对于这些智谋之士说话总留下一半的方式已经习惯了,而且他其实对尉缭子钦佩劫的原因只稍稍有些好奇,并非真的很想知道,此时对扶苏而言,大有说到哪儿算哪儿的意思,只要暂时将他的注意力从老国尉最后的弥留惨状上移开就行。
于是扶苏便顺嘴接了下去,“想。”
“司马老头说,”尉缭子不知是不是童心大起,模仿着老国尉的语调道,“尉缭啊,你虽有大才,然行事太直,故而只能做半个国尉,是恰如其分的。”
虽然尉缭子学得拙劣不堪,扶苏倒也没有嘲笑。
老国尉看人当然比扶苏准确得多,而且说得也很中肯。
从上次齐楚会盟事件中,尉缭子在失去司马错庇护后被李斯简单言语就刺得毫无还手之力就能看得出来,没有司马错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仅凭尉缭子一人,是很难在群狼环伺之下做好这个国尉的。
连带着,昭军的新政也会受到影响。
扶苏悚然一惊,这才发现因为被老国尉突然病重将死的噩耗影响,他一直没有考虑到在司马错身死之后,没了他的压制,军界守旧势力即将而来的反扑。
尉缭子是扶苏延请入昭的,而他的新政也是受扶苏支持的,那么如果尉缭子顶不住守旧势力的反扑,势必也将会严重影响到扶苏。
扶苏缓过神来后看向尉缭,却见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扶苏的探寻目光,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司马错说老夫当不了整个国尉,若想继续推行新政,就必须要将公子当做第二个司马错来看待和信任。”
说完这句话后,尉缭子才停下了脚步,对上了扶苏的目光,“可是公子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得老夫放不下心啊。”
不等扶苏发问,尉缭又提起了之前的话题,“老夫之所以会佩服韩非与劫,就是因为他们都是笨人。”
如果让外人听说有人将法家集大成者的韩非子与出身寒微却能将百年昭法倒背如流的劫形容为“笨人”,恐怕都会以为尉缭疯了。
但扶苏明白尉缭的意思。
尉缭也未多做解释,他知道扶苏明白得过来,“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两位‘笨人’,教导而出的公子,却会如此聪慧呢?”
“笨人”在这里不是贬义,那么所谓的“聪慧”当然就不能当作一贯的褒奖词汇来看待了。
“国尉是不放心?”
尉缭稍显犹豫地点点头,仿佛不是很肯定,“公子有时候的确有些“笨人”的潜质,但总体而言,却还是聪明得让人难以将后背交给公子。”
这又是夸还是贬?扶苏分辨不出,却也无意分辨。
“那就只能请国尉相信已经故去的那两个半的‘笨人’们吧。”扶苏并未继续停留,而是继续走了下去,将尉缭二人留在了原地。
“能被这些‘笨人’们所钟爱,扶苏当然也不会聪明到哪里去的。”
等到扶苏走远,仍呆立许久的尉缭子突然在肥易惊恐的眼神中放声大笑。
状若疯癫。
第二二三章 再看看吧
在家门口伫立良久之后,扶苏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进门,而是转头去了隔壁。
他不想将自己身上的负面情绪带回家,而且此时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智者的开导。
幸运的是,自家的隔壁就住着一位当今天下或许是最具有智慧的老者,倒省了他四处求贤的奔波。
隔壁家比长公子府小不了多少的门庭前已不复当日车水马龙的盛景,除了仍有不死心的小猫两三只还在苦苦等候,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多日以来,咸阳人也都明白了荀子并非是诚心拜访就能打动的,于是在再三碰壁之后,聪明人们也就果断放弃了每日里早早排起长队的诚意作派。
荀子门前的守卫都是扶苏安排下来的,自然都认得此时径直走来的是长公子,并未敢有阻碍,反而为其主动打开了门,任由稍显失魂落魄的扶苏踉跄着跨过了门槛。
到了荀子的屋前,高进等人不用吩咐就守在了门口,只等公子入内就在屋外关上了门。
屋内的陈设与荀子在稷下学宫时那栋草屋并无多少区别,只是书架多了些,也更大了些,于是得以摆放其上的书籍也多了些,但更多的书却都未能上架。
桌案上、地上,甚至塌上,四处都摆放着摊开一半的竹简,角落里更是层叠着堆了小山似的。
原本放置着时令花朵的花瓶此时竟也被厚重的书简挡住了大半瓶口,可怜花枝只能哀怨地将身子扭到一边,尽力从瓶中探出了一朵只剩了几片花瓣的花朵。
没有高进的目力,扶苏用了很长时间,才在书籍的海洋中找到了正撑着小舟,随波荡漾的荀子。
在这一片书海之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中摆放着一张同样满是书卷的几案,而荀子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
见到未经通报就进来的徒孙,荀子的视线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就又重新低下了头去,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荀师没有出言搭理自己,这却并未让原本打算来寻求答案的扶苏失望。
相反,他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找到了一些宁静。或许,只有在周围的人和事都被隔绝在外后,人们才有机会和动力审视自己的内心。
而他想要探寻的答案,就隐藏在自己的内心。
扶苏没有继续上前,而是原地坐下,将手边一卷翻开的竹简随意拿到了眼前。
书的内容不重要,扶苏只是通过阅读,将心神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去。
竹简从扶苏的手中逐渐滑落,在砸到地上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荀子这才被响声惊动,看到有人进来了。
端详良久之后,荀子并未出声打扰已经无意间入定的徒孙,而是端起酒爵小啜了一口,便又摊开另一卷竹简继续写了下去。
扶苏正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扶苏知道,自己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豁达的人,他总是很善于给自己背负起责任。
前世里,父母家庭的责任已经让他难堪重负,到了这一世,家国重任更让看似游刃有余的扶苏时常为之长夜难寐。
老国尉司马错的死当然不是扶苏的责任,但从他的死亡当中,扶苏得到的除了悲痛,更多的却是困惑。
他的困惑当然并非是“人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这样的哲学终极问题,而是死亡这件事带来的意义是什么?
对此生无论是功绩还是人品都无可置喙的司马错而言,死亡或许意味着一种解脱,将他从那副已经无力容纳他灵魂的躯体中解脱。
那对扶苏而言呢?
他当然也是会死的,而且面临死亡的威胁,对他而言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了。
不久之前,楚辞的那一剑就让他再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死亡。
即便扶苏能够一次次撩拨死神的裙底却一直幸运下去,但终有一日,疾病和衰老也会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带走。
可以想见的是,在扶苏能够看得到的未来中,他必然是会死在这个世界,而非只在记忆片段中才有存在痕迹的“那个”世界。
那么对这个世界的扶苏而言,死亡代表着何等的意义呢?
这个事实上总会偶尔敲动他心扉的问题,如今借由司马错当面的死亡,终于彻底闯入了他的心灵。
时间随着扶苏的沉思缓慢却坚定地流淌而过,在油脂灯燃烧的气味蔓延到扶苏鼻尖之时,蓦然从入定中醒过来的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在荀子的房间中坐到了黄昏时分。
而与自己来时一样,荀子仍在低头写书,除了挂在窗外西垂的斜阳,屋中似乎再没有任何变化,然而看在扶苏眼中,一切似乎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揉搓着因久坐不动而血流不畅的腿脚,扶苏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荀师躬身而拜,等了片刻见荀师果然没有动静,这才释怀地一笑,轻轻从屋中退了出来。
屋外,高进等人自然还在等着,看到公子从屋内出来,高进惊喜地发觉往日那般光辉似乎又回到了公子体内。
虽然不知道在这段时光中公子从荀子那里获得了什么样的开解,但看起来效果十分不错,荀子果然不愧大师之名,的确比自己这样的糙汉能安慰人。
直到扶苏回到了自家府邸,从头至尾都未出过一眼的荀子这才放下笔墨,盯着扶苏方才所坐的地方,若有所思。
良久,荀子霜白的长眉先是一紧,然后又缓缓舒开。
懂得入定自省的君王?
韩非,你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徒弟。
虽然目前一切都还在迷雾中,看不出这点变数究竟对天命有何等影响。
但,无论是这人,还是此人所做的事,都的确挺有意思的。
至少要比邹衍所断,张良奉为圭臬的天数有趣多了。
原本已经决定写完的篇幅此时看来却稍显不够了。
荀子揉了揉手腕,将刚刚发下的笔管又重新捻起,决定为本已结束的篇章再续上一段。
至于是狗尾续貂,还是别开机枢。
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