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四章 春雷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又一场春雨趁着夜色,笼罩了沉睡着的咸阳城,将无边夜色染得更为浓重。
随着春雨一起到来的,还有武关之盟的最新消息。
窗外不时响起的春雷阵阵,此时都被隔绝在了屋外。屋内,只有满室的春色。
扶苏枕着魏无月修长紧实的大腿,享受着她日渐熟练起来的按摩手法,借着火光仔细翻阅着手中刚刚送达咸阳的信报。
在自己亲手确定下来的议题之外,扶苏不出所料地在报告的最后看到了关于伐楚的内容。
除了已经由扶苏和甘茂确定下来的战略,此次会盟确认了五国伐楚的具体计划。
昭国自然会从武关、巴蜀、故韩三路,或东进或南下进行讨伐,而其余四国,赵、魏、周、卫国的联军也将参与对楚国的征讨。
联军主要的目标将是原宋国土地上的重要城池——彭城。
彭城是楚国最大粮仓的所在地,一旦彭城被下,楚国的百万大军将失去最为重要的后勤基地。
联军的兵力主要出自赵、魏两国,而国小兵弱的周、卫不会直接出兵,而是主要负担起联军的后勤以及情报工作。
此外,齐国也自然被与会各国考虑了进去。
甘茂已经身挂昭、魏、赵、周、卫五国外相之印,出使齐国,欲要劝说或者逼迫齐国背弃与楚国的盟约,转而加入伐楚的阵营。
相信此次出使之后,甘茂将会达成苏秦此前曾完成过的成就——身挂六国相印。
早已不是政坛初哥的扶苏敏锐地从此次会盟中看出了始皇战略的变化。
不同于战国时代其他只凸显大国利益的会盟,此次会盟中明确提出了要保障弱小国家利益的意见。
这当然不是始皇突然决定满足于只做一个“霸主”,东周的羸弱后果和春秋霸主政治的衰落都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此路不通,目光长远的始皇帝当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时代的倒车。
之所以要保障周、卫两个小国的利益,其实起到的是麻痹作用,将始皇帝统一中原的野心隐藏起来,瓦解列国中因为担忧来自昭国的灭顶之灾而联合起来的力量。
可以想见的是,此次伐楚之后,在接下来可能的灭赵之战中,始皇的野心或许便会再次暴露出来。
但到了那时,昭国前进道路上最强大的绊脚石已经被搬开,天下间便再没有力量能够阻止统一的进程了。
直到这里,扶苏看到的情报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期,然而报告最后的内容,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最后看到的这个消息,几乎比耳边的春雷更加震撼。
会盟在确定了联军组成和行进路线之后,还确定了联军统帅。
当然不是反昭势力的头牌人物公子无忌,昭国不可能会同意这样一个坚定反昭二十年的人担任联军统帅。
李牧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排除在了名单之外,虽然无论是威望或者指挥能力,他都是最佳人选。
但联军的作用并非主要集中在军事层面,它的成立,远为重要的是其中的象征意义,它甚至连攻占彭城的既定目标都不需要完成。
实际上,联军只要成立,便已经完成了它的大部分目标。
它的成立,象征着合纵抗昭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来到了以大昭为唯一轴心的大联盟时代。
因此,联军的统帅最终还是只能由昭人来做。
其实适合做这个统帅的人很多,上将军、白起、蒙恬,甚至王贲和杨端和,都有足够的资历和能力。
然而仔细想来他们又都没那么合适。
因为在率领昭军常年与六国作战的过程中,这些将军们都战功赫赫。
而他们的战功,都是来自于六国士卒的头颅,因此很容易会引起被统帅的士兵们的反感。
你很难相信一个曾经杀害过你非常多战友的人。
而这个统帅的位置,最后就落到了此时正看着报告目瞪口呆的扶苏身上。
其实仔细想想也并不很难理解始皇,以及诸王们的想法。
扶苏的两位公子夫人,分别来自于赵、魏两国,这就给了他天然对于两国士卒的亲和力,而因为他的楚国血统,或许在伐楚之时也能占到一些便利。
士卒们甚至因此相信即便战败了,自己也不会受到楚人的虐待。
更何况,扶苏并非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伐赵之战出自扶苏之手,已经经由大昭的宣传机构而成为人尽皆知的事。
而安邑之战中,扶苏虽然只是一个看客,但在外人眼里,这也是扶苏实打实的军功。
救援白起之时,他更亲自曾战胜过一向被六国视为拯救者的公子无忌和大赵军神李牧。虽然主要的功劳当然要归功于白起、王贲和蒙恬。
甚至还要归功于张良,若非他推动齐楚的突然结盟,两国也不会因为腹背受敌的危险而选择了求和。
然而,这同样也没人知道得那么详细不是?
人们能看的,就只有扶苏于危难之际出兵救援,过不多久,他非但成功“救出了”危险中的白起,赵魏两国还被迫签订了耻辱性和约。
但受到耻辱的都是高层,对中低层士卒而言,“网开一面”的公子扶苏,简直已经代替了公子无忌的地位,成为了新一任拯救者的热门人选。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能力,扶苏都已齐备,他唯一欠缺的,或许只有资历一项了。
但对于诸侯之子而言,资历从来都不会成为问题,在血统论大行其道的战国时代,王之子的身份就足够掩盖资历的不足了。
这对扶苏而言当然也同样成立。
于是始皇帝在会上这么一提,大家一合计感觉能成,便在扶苏本人并未到场的情况下就给他塞了个“合纵长”的位子。
这坑儿子么不是?
上一个合纵长是个什么下场,始皇您是不知道么?
而且这个“联军总司令”是那么好当的么?
赵魏两国的士卒不喜欢昭国的将军们,却会反过来喜欢昭国的公子?除了扶苏以外,就没人看得出来这个逻辑有多么扯淡吗?
然而此时抗议已经无用了。
始皇诏令已下,扶苏就只剩下硬着头皮上位一条路了。
原本他还想着能够去蜀中独领一路,然后凭借怀氏的帮助,在巴蜀同样埋下自己的根基。
如今看来却无法成行了。
扶苏眼前一黑。
却非是他被这个消息惊得晕了过去,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这点小问题倒也不至于。
扶苏抬手去摸,自然摸到了魏无月覆上他眼睑的葇荑,以指尖挠了挠对方的手心,在魏无月的咯咯笑声中,扶苏将手中的报告随意洒了一地。
管他什么联军,什么统帅,都统统先靠边。
什么都阻止不了扶苏享受这千金**。
屋内屋外,俱是一夜春雷。
第二二五章 与王同乘
暴雨减弱为大雨。
大雨又逐渐淅沥成延绵不绝而略显恼人的细雨。
接连数日能够将湿气完全揉进骨骼肌肉之中的细雨后,太阳还未能重现,先于阳光回城的,是重于结束了武关之盟后反行的始皇。
相邦李斯率众卿文武出城远迎始皇车架,作为储君的扶苏自然也不能免于早起,一早便从温柔乡中费力爬出,被迫钻入了濛濛细雨之中。
相比于身周或是穿着厚重蓑衣而显得臃肿不堪,或是任由雨水浸透朝服而狼狈不已的众人,由身后梅子酒撑着竹伞为其挡去雨丝的扶苏一如既往地鹤立。
“公子巧思,确是令人羡慕。”
相邦离着扶苏最近,相比于其他人只能羡慕的眼神,近来与扶苏因为闲聊而关系多有拉近的李斯便直接钻进了伞中。
扶苏为相邦大人挪了挪位置,看着徒劳地试图将衣袖拧干的相邦大人,笑着问道:“相邦为何不披挂蓑衣?”
“蓑衣累赘,原本以为如此细雨,就不必上身了。”李斯又抖落一下袖子,还是放弃了将水分挤出的打算,将稍稍褶皱的朝服略微抚得平整些许,无奈笑道,“谁道细雨虽小,却能穿透数层衣物。”
“水滴尚能穿石,何况几层薄薄的春服呢?”扶苏重将眼光投向此时还未有人影出现的驰道尽头,闻言随口回道。
驰道尽头处,被林木覆盖的层山绿影藏在雨幕之中,倒多了几分妩媚。
“水滴石穿。”李斯停下了抚平朝服的动作,看了看扶苏专心赏雨的侧颜,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公子才华天授,有时确是让人难免嫉妒。”
扶苏闻言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又不知不觉间后世的成语又搬了过来,然而此事委实是难以解释,只能愧领了李斯的赞叹,“相邦的书法造诣才是真让人嫉妒的。”
扶苏原以为这应当是夸到了李斯的痒点,没料到李斯却并不以为意,“不过就是一些水磨功夫而已,不必公子的惊才绝艳。”
若是能靠水磨功夫就磨出一位书法大家来,也不会在千年以降就出了颜筋柳骨、书圣那么几个大家了。
至少扶苏自己天天练,也没摸着任何门道来。
“相邦的谦虚本事,有时候也让人嫉妒。”
李斯哈哈大笑,算是受了公子扶苏看似吐槽实则夸奖的一句。
两人在伞下惬意地赏着雨景又随意闲扯了几句,直到远处的车队从地平线出现,才停下了互相吹捧。
李斯又从伞下钻出,站到了路中的位置,于风雨之中高昂头颅,丝毫没有方才被雨水所苦的狼狈形象。
扶苏想了想,也让梅子酒收起了雨伞。
等到始皇的车架到了近前,扶苏也同样已经被雨水浸润了发丝,丝毫看不出往日的丰采来了。
“臣李斯,恭贺王上扬威宇内。”李斯领群臣躬身作拜,却非是欢迎始皇帝回城,而是恭贺其顺利会盟,并将楚王俘回王都。
这是当然的,如果始皇帝只是出外游览一番,群臣是不会出城迎接的,战国时代的卿大夫没那么阿谀。
百官出迎,与古罗马时代的凯旋仪式相似,只有与国有大功之人才得以享有,并非是身为帝王就能够自然获得的殊荣。
扶苏随着李斯同样下拜,心中却在想着是否要模仿古罗马,也创办个类似凯旋的仪式,为大功之人立碑记传。
雨丝恼人,辎车上的伞盖又太小,完全不足以让始皇免于雨水的侵扰,故而始皇并不耐烦在雨中多做停留。
始皇只是扬鞭平举,就算是受了贺礼了,然后便要催促驭手入城避雨。
扶苏此时却趁始皇命令未下,从梅子酒手中接过雨伞,上前两步于车前行礼,在始皇的目光下请示道:“儿臣念近日细雨烦扰,担心父王不耐寒雨,故而做了一把雨伞。”
如此说着,扶苏将雨伞撑开举在头顶,为始皇演示,“此物便是雨伞,可以用来遮风避雨。请王上准许扶苏上车,为父王撑伞。”
说完,扶苏又收起了雨伞,期待地抬头看着始皇,希望他能准许自己与王同乘回城。
看着长子故作诚挚的眼神,嬴政轻易便看穿了扶苏的那点小小盘算,心中冷哼。
在始皇帝威严的目光中,扶苏心中有些嘀咕,果然张苍的建议一点用都没有,以始皇帝的心性,怎么可能被如此故意为之的孝行打动?
逐渐变大的雨势兜头而下,雨水顺着扶苏的鬓角流成了一道溪流,将他的心也浇灌得越发寒冷。
又过了良久,直到扶苏几乎已经绝望,才听到始皇低沉的声音响彻在头顶,“上来。”
如蒙大赦,扶苏低沉下去的头颅猛然抬起,惊喜看去,始皇却已经转过了视线重新看向了前方。
只有车上驭手微笑着伸出的右手才提醒扶苏,方才自己所听到的并非是幻觉。
在驭手有力臂膀的帮助下,扶苏抱着雨伞顺利上了车。
谢过驭手之后,扶苏走到了始皇的另一侧站定,伸手扶住车上栏杆之后,还可以看到自己的手臂或许是因雨水的寒意刺激而略微颤抖。
“入城。”始皇轻声对驭手吩咐。
随着驭手的指挥,车架终于重新开始了前行,已经退到路边的李斯此时笑得若有所思,看向扶苏的目光之中饱含了让扶苏分辨不清的情绪。
然而扶苏此时并没有多余精力再去思考相邦李斯的心境,他的内心已经被狂喜冲击得凌乱不堪。
竟然真的这么简单就成了?
虽然同意张苍所说的,哪怕只是作秀,只要做儿子的肯做出孝顺的举动,就能够打动父亲。
然而这位毕竟是千古以来唯一的祖龙,扶苏对于如此粗陋的计谋实在是信心有限。
不过事实就是,即便是始皇帝,但他同样也是一位父亲。
“撑伞。”
始皇帝威严中却带着细微无奈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扶苏这才猛然发现自己上车之后光顾着胡思乱想,竟然忘了自己上车所用的借口正是为王撑伞。
手忙脚乱了一阵,扶苏才做成了开伞、举到头顶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
在扶苏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始皇帝的唇角微不可查的上翘了片刻,却立刻又被他压了下去。
“你做得不错。”
毫无语气波动的一句几乎难以被认为是夸赞的话从始皇嘴里说出,却足以令扶苏的喜悦更上一层。
虽然不知这是在夸奖自己撑伞的行为还是夸奖自己在此次会盟中的贡献,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与王同乘的之人,正是他嬴扶苏。
第二二六章 极尽哀荣
始皇回咸阳后的第一项诏令却并非是关于伐楚的。
伐楚战略已定,对始皇来说属于他的工作便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中间的详细事务自有各位主将牵头。
回宫第二日的早朝会结束后,按着在朝会上议定的,带着始皇诏令的宫人便乘车莅临了已故国尉司马家的府邸。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同从朝会上赶来的长公子。
带着司马家众人出门接旨的,是已故司马国尉的遗孀,已经年逾古稀司马氏。
不同于司马国尉不怒自威的形象,司马氏很像故事中温柔慈祥的老奶奶,令人一看之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亲切之感。
对着连王上都要恭谨以待的司马氏,宫人未敢让老太太在门外行礼等候,而是扶着司马氏先入内坐着,先是一顿好言安慰,这才宣布完王上的旨意。
诏书内容当然是怎么展示恩荣怎么来的。
追封国尉为明武侯,谥号武,金银赏赐不计其数,更宣布要在两日后以国葬之礼将老国尉的尸身下葬,届时王上也会亲往悼念。
按着古礼,与小国诸侯地位等同的司马错过世,尸身要停留三月才会下葬,然而很少有真的停枢三月的,往往都是在七日之后便行葬礼了。
又是封侯又是赐谥“武”,更要行国葬之礼,可谓极尽哀荣。不过其实这些封赏都是在情理之中的。
老国尉本就因征蜀大功而受封武安君,如今追封为明武侯以彰显十数年来在国尉任上的卓越功勋也在情理之中。
若非老国尉肯以流食三年麻痹天下,如今昭国的大军恐怕还会被束缚在上党而不得寸进,更不会有伐魏大胜。
在“半个国尉”的尉缭子入昭之后,老国尉非但没有与其争权,反而以自身为羽翼,帮助尉缭推行军政改革。
这样多、这么大的功劳,在世之时封侯也并不过分,可惜天不假年,只能以追封的形式略作表彰了。
至于老国尉的谥号,是最好议定的,甚至李斯在朝会上一提,便全票通过了。
若连司马错都没有资格以“武”为谥,那天下恐怕就没有人有资格了。
话说回来,连老国尉都要在死后才得以受追为侯,便可以知道武人在昭国的封侯之难了。
这也是扶苏极为反感胡亥封侯的原因之一。
那样一个孺子,何德何能与司马国尉同列?
宫人将诏书交给了国尉遗孀,并又做一番安慰之后才分别向司马氏和长公子行礼告辞。
这位宫人倒是个懂事的,没有仗着王上的诏书就行事孟浪。扶苏点点头,对此人稍稍留了点心。
若他敢让刚刚丧偶的司马老太太就在门外行礼,如此慢待,莫说王上会不满,无数受过老国尉提携的后辈们都有的是找他麻烦的。
就是在场的扶苏也不会轻饶了他。
等到宫人带人离开,扶苏上前两步对着司马氏行礼道:“晚辈扶苏,见过老夫人。还请老夫人保重身体,节哀顺便。”
司马氏慈祥的面上并无太多哀容,一方面是昭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本就豁达,另一方面也是司马氏早已见惯了生死,对于夫君能够安死塌上已经认为是上天开恩。
此时对着扶苏的安慰,司马氏点头笑道:“老妇身子还算康健,有劳公子挂念了。”
又互相递了几句宽心言语,许是这几日迎来送往让老人家太过劳累,司马氏起身告辞,只留下了司马家的长子陪坐。
扶苏起身目送老夫人离开,重又坐下端详起对面的司马家长子,司马靳的父亲,司马珩(héng)。
不同于司马错祖孙两代人的道路,司马珩选择在政界一展长才,然而不知是否司马家只有武将天赋,已经年届五十的司马珩目下却还只是身居“区区”中大夫之职。
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够在五十上下就得以在中央任职高官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然而作为司马家的长子,这样的成就甚至还比不得他的儿子,已经得以出任平北将军,亲掌一军兵马的司马靳。
司马珩与其父一样,都有着高耸的额头以及宽阔的耳垂,只眉目之间却柔和了许多,或许是继承了其母的眉眼。
虽然与司马靳关系亲近,与老国尉也是忘年之交,但扶苏与司马珩往日里却少有往来,此时更不知是要以面对好友的父亲还是以面对故交的儿子来对待的好。
幸而司马珩看起来是个健谈之人,并没有让扶苏干坐着,而是主动开起了个话头。
“昨日公子与王上同乘一车入城,当日情景令人振奋不已,珩愿以此酒为公子聊表贺意。”司马珩端起酒爵当先饮下。
司马珩是在这样的言辞,表明司马家仍然是坚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并未因老国尉之死而有丝毫动摇。
听懂言下之意的扶苏自然也随着饮了一爵。
看着侍从为两人再次满上,扶苏笑道:“都是父王的恩荣。”
“君明臣贤、父慈子孝,大昭何其幸之?”
说到这里,两人便又相视一笑,再饮下了一爵。
司马珩果然不愧是老国尉的儿子,同样是个明白人,一句话不但轻巧点明了扶苏送伞的用意,也表明他知道昨日同乘的深刻意义。
得以与王同乘,可远不是顺道搭个车,少跑了几步路那么简单。
首先,两人同乘的画面落在群臣眼中,立刻就将之前君臣不和的“谣言”轻易粉碎了。
王上用此举,向臣民展示了父子之间的亲密无间,也将近来随着公子扶苏日渐成长而导致的臣民们心中的些许不安压了下去。
其次,如前所说,百官出迎是在恭贺王上建立的功业,而被准许与王同乘,正说明了王上愿意将这份功业带来的荣光与扶苏共享。
这份无上恩荣,或许只有加封太子能够稍作比拟了。
当然,扶苏本身在此次会盟中看破屈原的险恶阴谋,甘冒矢石将楚王救下,令此次会盟的目标得以顺利达成,也的确做出了值得让昭王恩赏的功绩。
不过,若没有雨中送伞的那一幕,扶苏顶多也就是在事后多得一点金钱或者封邑上的奖赏罢了,远远不能与同乘的恩荣相提并论。
最后,父子君臣同乘,很是刹住了因为胡亥封侯而产生的一些不正之风。
扶苏不用查也知道,很多并不得志的投机分子都从王上封侯胡亥的动作中看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机会”,试图通过扶龙的奇险,来获得令人心动的回报。
正如之前所言的,一个已经心智健全的成年君王,并不符合一些人的期待。
比如,如今想来,当日神色间多有古怪的那一位。
或许那位并不想在始皇之后,继续甘做一只应声虫了。
第二二七章 送葬
已经连绵了一周的恼人春雨总算在今日难得收了。
多日未见的阳光从层层重叠的乌云缝隙中探出了些许霞光,虽然似乎对于晒干连日里已经渗入骨髓的湿意帮助不大,却也让扶苏感到自己仿佛也从云中透过了气。
许是受了晴日的感染,为老国尉送葬的队伍中哀切之感比昨日里在国尉府中所见要少了些。
不但是外围随行之人少有哀容的,就连司马氏本家送葬的族人之间,有说有笑的场景也并不少见。
之所以如此,当然不是因为老国尉不得人心。
昭人豁达的生死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在于王上对老国尉的各项几乎都到了礼制边缘的追封,可谓极尽哀荣。
更重要的是,老国尉亡故之时已经年届八十高龄,除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遭到了些许病痛折磨,总体而言在如今已经算得上是罕见的“喜丧”了。
司马错三朝重臣,不但戎马半生,更经历过无数朝堂波谲云诡,非但能得善终,还护住了司马家的人丁兴旺。
再往后看,凭借司马珩深藏不露的才华以及虽稍显莽撞,却获得了白起与扶苏友谊的司马靳两人,司马家肉眼可见的康庄大道至少还可以延续数十年。
为人臣、为人父,司马错几乎均已做到了极致,无论哪一点,都值得扶苏再三揣摩学习。
司马氏的祖坟在咸阳以西北的乾县,从天不亮就出发,如今已近正午也不过只走了半程。
这还是因为王上特地下诏,准许送葬队伍今日可以使用往日里绝不许除了使者与王上之外的人上路的直道。
虽然连日细雨不断,脚下被夯得结结实实的直道之上却坚实得一如往常,免了扶苏在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的痛苦。
自发为老国尉送葬的人有很多,直到除了咸阳城很远,道旁还可见不少暂时放下手中农活的百姓默然伫立良久,为老国尉聊表哀思。
送葬的队伍更是蔓延了数里之远,站在队伍的最中间,扶苏前后去看,都看不到队伍的首尾两端。
当然,人数虽多,然而全咸阳真正有资格站在老国尉的身边扶棺而行的,也就只有寥寥数人。
长孙司马靳与学生白起不在,能够位于圈子中的人就更少了。
司马珩作为长子,当然要紧随着棺木前行,此时见扶苏额上见汗,关切道:“公子若是有心,可否再为母亲宽宽心?”
要为司马氏宽心,你这个做儿子的为何不去,却偏偏来问我?
扶苏笑着摇头,拒绝了司马珩的好意。
远途劳顿,年逾古稀的老夫人当然不能与他们这些大小伙子一样,一路靠着双脚走到地方,而是坐在辒车之中。
所谓“为母亲宽心”,不过是司马珩眼见不常走远路的扶苏体力略有不支,又不愿直接说出伤害扶苏的自尊,才用上的借口罢了。
虽然自穿越后扶苏就再没如今日这般使唤过双腿,但策马奔袭之事他也做过不下三次了,要说奔波之苦,步行半天而已,未必就有连日御马来得辛苦。
况且老国尉生前对扶苏的百般回护是有目共睹的,扶苏又非无情草木,这最后一段路程也是他聊表寸心的最后机会,怎么都不会选择“作弊”的。
被公子断然拒绝,司马珩当然也没有懊恼,看出了扶苏心意的他只是又向扶苏一礼,便不再多言了。
耳听为虚,这两日亲眼所见,这位长公子确实如父亲所言,少了许多王室子弟的习气,重情重性得不似……
司马珩及时止住了念头,即便只是在心中所想,他也不敢真的念出那一位来。
所思所想都难免会有流露,司马珩生性谨慎,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在国尉亡故之后,司马家的生存之道自然不会与以往完全相同,但是如今,一切照旧才是最好的方式。
在他能够清晰看到骰子的点数之前,司马珩不会轻易下注,尤其是在这个赌注太过重大的情况下。
扶苏自然不会猜得到只是他的一个拒绝,就引发了司马珩如此多的念头。
为了将注意力从酸痛的腿脚上移开,扶苏开始思考后续的战略方案。
如今摆在扶苏以及他的“太子党”面前最重要的两件事,第一件当然就是组建扶苏自己的幕府,而第二件就是应对和填补在司马错亡故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
幕府,在如今指的当然并不是日本的幕府制度,而是领军大将的直属机构。
大将的幕府主要由指挥机关和参谋人员组成,人数视情况而定,一般而言都有数十人之多。
作为独领一军的联军指挥,为了将自己的权力贯彻到基层士卒,扶苏需要组建一个有足够能力和忠诚度的幕府。
幸运的是,经过了“军机郎一期”的培训,组建幕府的基本框架已经有了,扶苏与他的谋士们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填充这个框架,使得幕府的各项职能能够正常运转。
而作为军制新政的延续,扶苏还会继续他的军机郎培训,他私下里将其称为“军机郎二期”。
这当然是在仿照后世那个著名的军校。
军机郎二期的人员筛选工作主要是由樗里偲和李清来负责,扶苏只需要在最后平衡一下各方势力的平衡即可。
扶苏所面对的更为棘手的问题是第二件,即应对老国尉过世后的局面。
司马错对于尉缭新政的推行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要想再找出一个能与老国尉权威相仿佛之人来为新政保驾护航几乎不可能。
除非扶苏能够劝说王翦放弃领兵沙场,来屈身为尉缭子做保姆。
那就意味着要让老将军断了生前封侯的念想,这别说是扶苏,始皇帝都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完美应对,那么新政势必会受到影响。
现在所不知道的是,新政所受的影响会有多大,或者说,新政背后的扶苏,以及他最为重视的新法,会受到多大的波及。
在老国尉生前,对新政不满的守旧势力只能掩藏在阴影之中,如今没了这尊大神镇着,原本只能在地底涌动着的暗流,势必会掀起对新政进行疯狂的反扑。
那么,扶苏该如何构建防范这股洪流反扑的堤坝呢?
无意识间将左手覆上国尉的棺椁,扶苏在司马珩若有所感的眼神中,陷入了沉思。
第二二八章 魏之龙阳,赵之……
葬礼之后,扶苏很快就投入到了目前的正经工作中。
那就是组建在接下来的伐楚战役中,直属于自己的幕府。
为了确保幕府的工作顺畅,扶苏自然打算最好是全部任用自己的亲信。即便要平衡各方势力,至少也得是自己可以保持最低限度的信任的人员。
然而因为他即将率领的军队的特殊性——来自赵魏两国的联军——若是主将的幕府成员全部来自于昭国,会给两国以自己被排挤在指挥系统之外的恐慌感。
虽然这本就是扶苏的打算。
但昭国官方,或者说扶苏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他的父亲,强烈建议他不要这么做。
而我们所说的强烈建议,就是始皇帝的正式命令。
于是扶苏只好将本以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正想着能在赶赴联军拟定的集合地——大梁之前悠闲度日的好友从床上又拉了起来。
不同于“同僚”频繁的哀怨眼神,李清倒是对于加班甘之如饴,也没有对扶苏几乎997的工作要求提出过加薪。
不得不说,昭国的公务员还真都是吃苦耐劳的典范。
扶苏看了一眼用了一个时辰整理桌案的樗里偲,默默收回了上述的话。我猜,“大部分”公务员应该是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无奈地摇摇头,扶苏放弃了劝说好友将全副身心放在工作上的打算,能让樗里偲从床上起来还是靠的颂芝的帮助。
但即便是颂芝,此时也只能一脸无奈地对扶苏表示无能为力。
还是靠自己吧。
扶苏开始从厚厚的履历中翻找符合各方需要的人选。
名单中首先排除的就是放在最上方的两位。
李牧,魏无忌。
作为赵魏两**方代表人物,这两位当然不可能被扶苏征召,如果这两尊大神参与联军中,那联军的指挥系统是否还会归属于扶苏还两说。
始皇帝的确不想给两国以被排除在外的观感,但这不代表他会愿意两国真的掌握住联军的指挥权。
况且以这两位的辉煌资历,也不可能给扶苏一个后生小辈打下手。
“龙阳君如何?”李清翻动着手边的履历,提出了一个不错的人选。
身为前代魏王宠姬的龙阳君并非只得以色侍人的花瓶人物,不但在先王时便多次以王使身份出使列国,而且在新王魏敞继位之后仍能在魏国宫廷中留有一席之位,就可见其人不凡。
在三公子会之时,魏无忌还曾以他与盖聂的盖世剑术来威胁过扶苏,以为魏国争得更好的条约。
虽然最后未能成功,但也说明了此人似乎同样也得到了公子无忌的信任。
一个能够在魏圉、魏敞、魏无忌三个大魏互为竞争的最强势男人之间游刃有余,并且获得信任的人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重视的。
而且,能与扶苏在相貌上一争长短的,许久以来还真就见着了这么一位。
除了能够代表魏王与魏无忌的利益以外,龙阳君本身在军中并无多少建树,似乎对于扶苏的指挥权也并无多少威胁。
再三考虑之后,扶苏点点头,认可了李清的提议。
得了公子首肯,李清将龙阳君的案卷以红笔批注以后递给了身旁的侍从,再由侍从封存进目前看来还十分空旷的箱中。
魏国的头面人物确定了,接下来自然的商议重点就放到了赵国。
于是三人,准确说是两人和一个划水的,面对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将赵国从上往下挖了一遍之后,他们发现自己无人可选了。
这并非是因为赵国没有能人,与之相反的是,能与昭国正面对抗数十年的赵国同样贤才云集。
然而尴尬的一点就是,能够在赵国脱颖而出的人杰,都是靠着与昭国对抗而成名的。
像赵括、李放这样的军中栋梁,先不说他们的到来很有可能影响扶苏的权威,仅是他们长久与大昭对抗的历史,也让双方的互信成为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又翻过头看了一眼赵国送来的履历,甚至连地位身份稍显卑微的将领都看了一遍,两人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僵持了很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樗里偲随手从李清已经再三翻找过的文案堆中抽出了一卷,然后摊到了扶苏与李清面前。
看到案卷上那人的名字,扶苏与李清面面相觑了片刻,又将视线对准了樗里偲。
“你若是还困,就再睡会儿。”很显然,李清也与扶苏一样,认为樗里偲还没睡醒,或者是在故意捣乱。
樗里偲眨了眨睡眼惺忪的双眼,不解地问道:“能够代表赵王的立场,也不会引起反对派的敌意,而且在军中势力并未大到能够威胁公子的指挥权,同样也对昭国没有太过明显的敌意,以上三点,此人哪里不符合了?”
“话倒是没错,只是……”扶苏不想在背后中伤他人,故而没有说完。樗里偲说得当然没错,但是这个人问题很大啊。
李清当然也看到了这个问题,才会与扶苏一样以为樗里偲在开玩笑,“可他是个废物啊。”
即便赵王成肯将自己的军队都交到一个废物手中挥霍,扶苏也未必敢真的让他参与指挥啊。
就算身边都是王翦、白起、蒙恬这样的名将,扶苏都没觉得在战场上能言必胜,若是在只会系统中放进来一个废物,这不是自己找败仗吗?
樗里偲让颂芝扇风的动作再大些,这才不以为然道:“王上组建联军的目的,又非是要打胜仗。公子组建幕府的目的,也不全是要汇集人才,更不是为别国培养英杰。”
“话虽如此……”扶苏当然知道樗里偲领会的意思没错,但他仍然对于此事有着自己的疑虑。
“若是因此而战败……”
“败也是赵军之败,与公子何辜?”樗里偲又趴了回去,语气轻松得不像是在讨论数万人的生死,“若是败得大些,说不得王上还会因此也封公子个侯?安赵侯听起来如何?”
又是吐槽胡亥的封侯,又是暗指始皇居心不良,扶苏有时候真想把樗里偲这张嘴缝起来。
唯一阻止扶苏如此做的原因,就只有樗里偲总是能一针见血地说到点子上。
于是扶苏亲自将樗里偲选出的那封案卷批红,命人同样放到了箱子里。
被勾出的名字红如鲜血。
郭进。
第二二九章 卢生
窗外的鸡鸣声已经响了三次。
扶苏这才略显不舍地睁开双眼,用了片刻时间来确定自己身处何方。
熟悉的屋顶,熟悉的被衾,还有一双熟悉的深黑眼眸。
“良人醒了。”黑眸的主人浅笑嫣然,吐气如兰,将一池春水吹皱。
魏无月在婚后也一直称自己为“扶苏哥哥”,天下间以“良人”称呼扶苏的,便只有赵灵儿一人。
“醒了。”扶苏以早起之后稍显沙哑的嗓音回道。
清醒过来之后,扶苏却并未急着起身,而是揽过了赵灵儿的香肩,将她的脑袋靠在胸前,享受着晨间片刻的静谧时光。
为赵灵儿以素手在胸前画着不知形状图案的动作而感到瘙痒,扶苏笑着抓住赵灵儿越发放肆的小手,“在画些什么?”
“卢仙长所授的图形之一,说是有驱邪避秽的功效。”
卢仙长?
扶苏眉头微皱,想起了这个自称“略通仙术”的燕国方士,不久前其人入咸阳之时,似乎很是引起了一些围观。
卢仙长本名,或者说他自称的本名是卢生,对扶苏而言,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
当然,这个如雷贯耳是在后世。
关于这个卢生最著名的两个故事自然要数“灭秦者胡”和“坑儒”。
《史记》记载,卢生借口要去海外访仙山,出海回来后仙也没见,仙药也没影,于是献上了一本大概是自己写的谶书,上面写着“灭秦者,胡也”。
于是始皇就因为这么一个可笑的谶语而命大将蒙恬起兵30万北伐匈奴,并筑造长城以为防御。
后来,卢生与侯生欺骗始皇寻求仙药数年之后劳而无功,眼看始皇即将要识破他们的骗局,只好借口始皇求仙之心不诚而相约逃跑。
后来知道了被骗的始皇愤怒不已,下令彻查与二人有瓜葛的方士,全部下狱处死。
这一段侯、卢两方士的私下密谋,被史记“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后来成为了始皇帝暴虐无道的铁证。
无论是“灭秦者胡”还是“坑儒”,段落中的用词与司马公的磅礴笔力相去甚远,一看就知是后人为抹黑始皇帝而杜撰的伪作,智者看后多是一哂了之。
而在如今,卢生的名头多是来自于他在燕王宫廷中的卓然地位。
燕齐之地多方士,燕王同样也是得道成仙路线的忠实拥护者,于是得了燕王厚重赏赐的卢生便多起祥瑞,让燕王十分开心,也让愚民们为之赞叹不已。
此人不远千里来到咸阳,当然是因为燕国君臣都搬去了苦寒之地,不愿吃苦的他当然想要从已经流露出些许求仙念头的始皇这里求取高官厚禄。
远比燕国富庶数倍的昭国宫廷,想来赏赐会更为丰厚才对。
只是从扶苏近些日子得到的消息来看,卢仙长的求财之路似乎并不顺畅。
始皇对这位在民间名气很大的“仙长”兴趣不高,因此在咸阳盘桓了多日之后仍是面君无门。
主要原因却不是扶苏等人的阻拦,对于这些卖狗皮膏药的方士,扶苏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只当对方不存在而已。
阻拦着卢生上达天听的主要阻力还是来自于同行竞争。已经在昭国宫廷占了一席之地的侯生自然不会愿意有个后来者来分一杯羹的。
扶苏松开了赵灵儿的小手,嗤笑着坐了起来,“看来这位仙长是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面君暂时无门,当然就把主意放到了长公子身上,卢生却是个心思活泛的。只是难道他没有打听过扶苏对于方士的无谓态度吗?
扶苏将“仙长”二字咬得重了些,赵灵儿当然听出了其中的讥讽意思,申辩道,“仙长一日之间便从燕国到了咸阳,想来是有一些仙术的。”
一日之间?
扶苏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这位仙长是叫莱特吗?
仅以言语争论作用有限,尤其是与唯心者辩论,扶苏想了想忍住了脱口而出的反驳,“这样吧,也不说一日千里了,找个人骑马跟卢生赛跑,若是卢生赢了就算我误会了他。”
赵灵儿气笑道:“仙长怎么跑得过马?”
扶苏命人进来服侍洗漱更衣,同样笑道:“连马都跑不过,一日三千里是怎么做到的?”
总觉得扶苏是在偷换概念,赵灵儿却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能轻哼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不再理他。
扶苏在侍女的帮助下穿上了练武用的短袍,听到了赵灵儿不满的冷哼,转身隔着被子在她屁股的位置重重一拍,“不是说要与我一起晨练的吗?”
赵灵儿痛呼一声,却并未冒头出来,“不去了,你又欺负我!”
自从生下嬴澍之后,已为人母的赵灵儿却反而少女心性更重了些,身子也变得懒了许多,往常勤练不缀的武技也都不练了,每日里都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大有向魏无月看齐的动向。
扶苏宠溺地笑了笑,喜欢懒觉就睡吧,长公子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武技过人。“那我一个人去了?”
“自去便是,何必要辞我?”
忍住了再感受一下赵灵儿臀部弹性的打算,扶苏转身出了房门,后院晨练去了。
此时天光还未完全放明,高进却已经等在了门口,有时候扶苏都怀疑高进是个机器人,根本不需要睡眠,只是不知道他的充电口在哪儿。
将不切实际的胡闹念头清空,扶苏开始绕着校场跑起了圈。
即便扶苏知道自己身为长公子,真需要动刀动枪的机会不大,但为了增强身体素质,日常的锻炼还是不能少的。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要是染上了什么病症,基本就只能看老天的心情了。赌运一贯不佳的扶苏并不觉得自己是得上天宠爱的那一类。
尤其在老国尉因病过世之后,也许是受了些感触,扶苏更是每日都不曾落下了晨练。
身体在动,扶苏的脑子却也没有闲下来,不过却并非是在想伐楚或者新政,而是在想屈原的下落。
在屈原弑君被撞破逃亡之后,黑冰台与黑骑,尤其是后者在嬴显的执念中一刻也未放松过搜寻的努力。
但屈子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但武关并未有过任何线索,连黑冰台在楚国的眼线也并未传出任何风声来。
然而即便屈原真的能够逃过层层落网回到楚国,目前还未登基为楚王的太子横还能接纳已经背上了弑君之名的他吗?
虽然昭国高层都以为屈原当下已经不再重要,扶苏也曾这么表态过,但被这位屈子连续骗过两次之后,扶苏对于屈子的谋略印象太过深刻,如今对方下落不明,总让扶苏觉得不太舒服。
与明知对方正在谋划着什么相比,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打算,更让人心生寒意。
第二三零章 军机郎二期
扶苏料想过他的“军机郎二期培训”会大受追捧,但也没有想过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国尉署、几位将军、各位军政大员,几乎所有能在扶苏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都通过或明或暗的方式为自己或者友人说情,仅是希望扶苏能够考虑将他们的族人或者看好的后辈纳入军机处。
不过想一想军机郎一期的“学员”们如今各有高升的境况,倒也不难理解他们对于军机郎位置的渴望。
先拿一期军机郎中表现最好的两位来说。
樗里偲凭借过人的家世以及与公子扶苏人尽皆知的良好关系,非但已经早早被当作大昭政坛新生代的翘楚,更有人将其视为下一届朝堂的中流砥柱。
而另一位自然就是甘罗。
就家世而言,相比于樗里子后裔的樗里偲,甘罗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
甘氏虽然及不上樗里氏源于昭王的血脉尊贵,然而县官不如现管,在王上面前炙手可热的大昭外相未必就比不得樗里氏的满门勋贵。
如今跟随甘茂作为出使齐国的随行人员之一,甘罗虽然年龄稍小,却也早已展示出了其过人的智慧与才干,想必在使齐的差事结束之后,即将年满16的甘罗也将正式踏入政界。
而比上述两位的光芒稍显暗淡一些的孟拓,此时正跟着三川郡守百里大夫学习,比不得樗里偲直接在公子身边的风光无限,孟拓显然选择了一条缓慢却坚实的上升道路。
能够在施政大才百里大夫身边每日学习,想必会给孟拓的履历和经验上都留下惊艳的一页。
而其余众人也都各自有了值得夸耀的明媚前程,比如在军事情报中表现出众而被上将军收入麾下的冯异,精于计算而得蒙恬将军欣赏的董方,等等等等。
至于被视为凑数的尉山和蒙毅,前者本就只是为了在军中镀金之后安然享受忠国君待遇的膏粱子弟,后者更是对于让一般人欣喜若狂的所谓前程毫不在意,毕竟其人曾任过中书郎的职位,那是在王上那里都留着名号的。
相比于在公子面前得以展露才华的军机郎,中书郎当然更令人眼热。虽然蒙毅后来因为黑冰台之事而被冷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凭着家世和其人在王上与公子面前的“简在帝心”,并不会因一次挫折就一蹶不振。
于是显然得,由于军机郎一期的大获成功,扶苏军机处纳新的消息一出来,长公子府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然而出了上将军、国尉这一层级的请托无法拒绝,扶苏一概没有给任何人许以诺言。
只是有一个人要求开后门的要求,令扶苏无法拒绝。
理论上来说,整个大昭都没法拒绝他的要求。
看着眼前垂手站着的年轻将官,扶苏苦笑不已,“区区军机郎之职,恐怕不合适吧?”
“能够在公子面前时刻得到提点,正是属下求之不得的。”年轻将官恭敬抬起头回话,却正是之前与扶苏一起连夜追捕屈原,还曾以长枪救过扶苏一命的嬴显。
然而也不知始皇是有何等盘算,竟然将黑骑的首领就这么打发到自己这里,还毫无商量余地地跟自己要了一个本就稀缺的军机郎位子。
是王上对于嬴显在那一晚上的表现太过失望,还是想要给自己身边安插一个眼线?但嬴显是黑骑首领的身份自己已经知道,再派他来做眼线是不是太明显了?
曾任宫门卫、中书郎?
扶苏翻看着嬴显毫无疑问是伪造的履历,思索着始皇此举的深意。
黑骑首领的身份当然是极高的机密,但以扶苏的“权限”,自然有权看到嬴显的真实履历,但为了满足一下小小的好奇心就专门跑一趟宗正府,扶苏没那么闲。
“你跟着我去了大梁,那黑骑由谁指挥?而且王上为何要安排你来做军机郎?”猜测无用,扶苏干脆主动提问,然后仔细观察着嬴显面部的细微表情。
面对着长公子的审视目光,嬴显似乎有些许紧张,“黑骑本就只接受王上一人指挥,属下只是代为管理而已,属下不在,自会由副统领暂时接管。
“至于为何王上要属下做军机郎……王上说是要让嬴显跟公子好好学一学该怎么打仗。”
即便嬴显有所隐瞒,扶苏也没有从他的面部表情中察觉出来,若非对方是与甘茂一个级别的老狐狸——从年龄看来不太可能,那就说明他说的是真话。
看来令其来做军机郎的诏令,的确是处于王上对当日黑骑表现的不满。
扶苏苦笑不已,王上还真是大手笔,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军机郎位置,却只被他用来作为惩罚的手段?
什么跟我学打仗,我又不是王翦、白起那样的名将,除了用钱砸,我还会个什么战术?
当然,扶苏有意无意忽略了因为他的“全胜战绩”和对大昭军事改革提出令尉缭子都称赞不已的建议而得来的“知兵”名头。
至少对嬴显来说,跟随“知兵”的长公子学习战场指挥,并非是一种惩罚,而是王上准备重用自己的打算。
因此,他是真的想要从扶苏身上学些东西的。
但至于结果如何,恐怕连扶苏这个“老师”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吐槽归吐槽,扶苏当然没法拒绝嬴显加入军机郎的命令,于是手边某位高卿子侄的名字,便被扶苏不动声色地划去了。
“既然如此,我给你两日时间,后日晚间你凭此令牌去蓝田大营中报道,自有人安排后续事宜。”
扶苏将嬴显的名字加到了案卷中,又随手扔给嬴显一块质地不明的黑色令牌。
嬴显双手接过令牌,拿到眼前一看,盖有长公子私印的令牌上刻有军机二字,心知这便是报道所用的令牌。
将令牌细细贴身收好,嬴显见公子没有更多的吩咐,便躬身告辞了。
扶苏只命仆从领他出去,并未起身相送。
除了嬴显以外,已经确认在军机处占有一席之地的名字中,还有一个扶苏熟悉的。
尉缭子的大弟子,也是目前唯一还被他留在身边的,肥易。
随着老国尉身故,尉缭子现在面临了巨大的压力,在这个时候却将自己的得力弟子与帮手交托到扶苏手上,怎么看都有一种托孤的感觉。
虽然耐不住尉缭子的眼神杀而答应了对方,但扶苏心中仍是疑虑重重。
其中内情,要在两日后见到肥易本人之后再详细询问。
在此之前,他要为尉缭的新政找一位有能力的继任庇护者。
第二三一章 御史大夫
虽然此次扶苏所领的主战兵员都是来自于赵、魏等盟国,但并不意味着作为保障扶苏安全的卫队也会由别国将士组成。
非但所有卫队士兵都来自昭国本土,而且必须是家世清白、三代以上世居昭国、从军超过五年以上的精锐。
作为扶苏最信赖的人之一,蒙毅被授予了护军都尉之职,担负起了保护主将以及幕府的重责大任。
为了完满完成任务,蒙毅在领职之后便埋头进了蓝田大营,开始了高强度的练兵。
蒙家的练兵术自蒙骜的时代起便是大昭练就精兵的重要方式,作为蒙家第三代子弟,虽然在军中的名声比不得那位光芒万丈的兄长,蒙毅也从未生疏了家传技艺。
参观过一次之后,并看不出任何门道的扶苏就只鼓励了蒙毅和未来卫兵们了几句,便甩手走了。
而另一边,同样新上任的中军司马樗里偲也在带着几位副手与各国交接粮草、军械等后勤工作,并且商议进军路线和组建沿途的通信驿站,确保信息通路的畅通和粮道安全。
扶苏当然也没有闲着。
虽然军务方面有两位“贤内助”撑了起来,扶苏还需要在自己离开咸阳之前,为新政找个保驾护航的保护人。
这也是扶苏带着李清上门拜访眼前这位位列三公的老者的原因。
御史大夫王绾虽然已届耄耋之年,精神矍铄却一如往昔,在听闻长公子过府拜访之时,老大人正折了新嫩的柳枝在手,逗弄着咿呀学语的重孙儿在蒲团上爬来爬去。
不同于还要每日打卡上下班的普通官员,老大人除了每几日的朝会之外,已经基本不理日常政务了,只有在需要向王上谏言之时,已经接近半退休状态的王绾才会让大昭的朝臣们想起,在大昭权势最顶峰的几人中,还有这么一位。
十余年前,甘茂退位让贤之时,所有人都以为象征着王权之下最高权势的相权将会由这位笑容慈祥的老人接任。
然而出乎包括王绾本人的预料,不愿意自家朝堂上出现第二个吕不韦的昭王政在亲政之后却将相权交给了当时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李斯。
要知道当时的李斯不过三十多岁,作为一个政治家来说还远未到他应该出头的时候,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斯仕途的.asxs.,正是那位让昭王如芒刺在背的权相的客卿。
公私两端,王绾都没有将李斯看作足以威胁自己晋身的对手。
然而就是这个被视为背景陪衬的候选人,最终却力压了王绾、嬴白、隗状等重臣或宗室,出乎意料地摘得了那块除了王上的印玺之外唯一的玉玺。
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王绾才明白了当日李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是以何等代价换来了他的相邦之位。
当时被认为是为了相邦之位而不惜卑躬屈膝分割大部分相权的愚蠢之举,如今看来却是让人不得不佩服李斯毒辣眼光和果断心性的明智抉择。
从王上日后的所作所为来看,一个完整保有相权的开府丞相,非但丝毫没有权势可言,恐怕连生存的希望都十分渺茫。
相反在割去了大部分相权之后,李斯反而在王上的许可下实在掌握住了自己的那一部分权力,并且在嬴政这样的昭王面前安稳执政朝堂了十余年,几乎可以看成是奇迹。
因此王绾对于一直对自己保持后生之礼尊重备至的李斯从未生出过恶言。输给这样的后生子弟,并不算冤枉了他。
然而扶苏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已经过了两个不惑之年的王绾就彻底放弃了对人臣最高荣誉的渴望。
在这十余年中,隗状远走齐国谋求发展,嬴白出任宗正之位,只有王绾仍枯守着距离相邦一步之遥的御史大夫之位,如同一个耐心等待的猎人。
扶苏同样知道,即便是王绾,剩余的耐心也已经很有限了。
即便如今看来精神矍铄,但王绾还有几个十年可以浪费?要知道,老国尉在突然病之前的身体状态也是不输年轻人的。
更为重要的是,昌平君熊启的突然空降,恐怕也是让王绾怒火中烧的。
李斯才华绝世更懂得屈伸,输给李斯这样的人倒也罢了,可是你熊启算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或许不至于这么狠,但扶苏相信老大人的想法绝对也与此相去不远。
王绾正在逗弄孙儿的手臂停在了空中片刻,手中的柳条便被盯了许久的重孙儿抱在了手中,立刻塞到了嘴里。
没有去管小儿子的憨态可掬,侍立在旁的王绩小着心思问道:“大人,公子果然如您所说前来拜访了,如今该如何?”
该如何?
王绾斜眼了这个孙子一眼,在对方瑟缩的眼神中指了指正贪婪嚼着柳枝的重孙子,“你儿子都比你懂得多。”
不等从儿子身上得到更多的提示,眼看大父欲要起身,王绩赶忙放下探求的心思,上前搀扶住了。
往会客的外堂走了几步,王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大人是说,要果断把握机会?”
可惜后人之中就没有能够托付的,也不知自己身死之后王家将何去何从。
王绾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王绩的说法。
对这个还算遗传了些许机灵的孙子的雀跃表情视而不见,王绾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来要进行的讨价还价中。
王绾不是李斯,不会以那样的代价来换取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扶苏也不是王上,可供他选择的余地有限得很。
虽然年迈,王绾的步伐却迈得极大,后堂到前堂的距离不近,然而未等扶苏面前的温酒凉去,御史大夫便在搀扶之下走入了门口。
扶苏与李清赶忙起身离席,向着老者行礼如仪,“扶苏(李清),见过御史大夫。”
王绾笑容慈祥,先是将扶苏扶起,又对他身后的李清虚抬了一手,各自赞了一句,又向两人介绍了身旁搀扶之人的身份。
扶苏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已经三十上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是王绾的孙子。
待几人互相见礼之后,王绾在孙子的小心搀扶下坐到了上座,然后亲切地请扶苏几人坐着。
王绩却并未入席,而是恭谨站在王绾身后,如同侍从一般。
“汝父可好?”
开头的客套寒暄之后,扶苏本想开门见山道出来意,却听王绾却仿佛真的以为两人是来拉家常的,反而问起李清关于李斯的身体状况来了。
这让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位御史大夫真的老了?
第二三二章 剧本改写
李清与扶苏一样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御史大夫所为何意。
然而从王绾满是皱褶的脸上,李清分辨不出来王绾的态度,与同样疑惑的公子对视一眼,没有得到提示的他只好真的当作闲聊一般回了话。
“有劳垂问,家严身体还算健朗。”
分明是官方言辞般的客套话,王绾却似乎对李清的回答很满意,脸上的沟壑都弯成了欣慰的弧度,“这就好,这就好啊。”
等到老人结束了感慨的余波,扶苏刚要开口却又被王绾的询问打断,“公子怎么还是如此瘦弱,可有如老夫所言多吃肉食啊?”
“肉食并未少吃,只是扶苏体质问题,吃不胖而已。”随口回了一句,扶苏没忍住又与李清对视了一次,开始有些后悔拜访这位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的老人了。
此后,王绾又问起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问题,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将两人问了个遍。
扶苏终于不耐,正在他想着该如何妥当辞别时,王绾又不急不缓地问了一句,“如此说来,公子并未与李斯共谋了?”
扶苏本已打算离席的屁股又坐回到了腿上,“并未想要劳动相邦。”
是自己方才对哪个问题的回答让王绾得出了这么明确的结论?
扶苏开始快速回忆起自己方才到了后来已经放弃了思考,开始随着本能回答的几个问题。
看来王绾同样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只是他探寻答案的方式与甘茂一针见血,单刀直入的风格不同,更喜欢从旁敲侧击中自己获取答案。
看着王绾依然与方才似乎别无二致的笑容,扶苏稍稍闭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双眼时,已经将自己调节到了最佳状态。
自己从各方所得来的情报并未有错,王绾的确并未随着年龄的衰老而放弃向那个人臣最高的位置努力。
那么,讨价还价的步骤现在就要开始了。
——————
在王绩的恭送下,扶苏两人缓步出了御史大夫的府邸。
门前告辞之后,扶苏转过身来的面容上,轻松的笑意立刻消失无踪了。
被雨水清洗得明亮星辰在不知何等远处闪烁,扶苏眯眼瞧了片刻后,招呼着面目同样严肃的李清上车。
待厚重车帘放下,李清终于再忍不住了,“父亲,真的有此打算?”
扶苏看了一眼这位最初并非“两厢情愿”的谋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未必真的就有,但……”
“但公子不想赌,也赌不起。”
李清的接话让扶苏久久无语。
“公子今日未让樗里偲来,却要李清相陪……是为了让清做出选择吗?”
“你与你父亲当然是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思想,但毕竟父子连心,我同样也不能赌。”
在愈发沉重的氛围中,李清却突然笑了,“父子二人政见不同本就再正常不过。”
看着扶苏不解的眼神,李清笑着解释,“无论我与父亲何人笑到了最后,难道会不管对方吗?”
这才是大家族的生存手段吗?
不将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后李斯却为何被灭了三族?是胡亥同样不想受人摆布,还是赵高厌倦了永远处在幕后?
本来已经逐渐清晰的未来在扶苏面前又变得闪烁不定了起来,一如车窗之外的星辰。
看似触手可及,又远隔何止万年。
“若相邦真的打算倒向胡亥,我们该如何做?”扶苏将自己的心神从不可知的未来中抽出,他要先对目前的状况做出准备。
车辆的辚辚声掩盖了李清的回答。
“公子,到了。”
扶苏阴晴不定的面目出现在了窗口,看了熟悉的门口片刻,却突然改了主意,“掉头,去相邦府。”
“现在?”驭手的问题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赶忙对着扶苏请罪,“公子见谅,只是目下已经太晚了。”
“无妨,相邦定然也未睡下。”扶苏只丢下了这么一句,并未更多解释。
自己拜访御史大夫王绾的情报在前,李斯怎么可能睡得着。
车中,李清却是一副轻松神色,显然已经做出了抉择之后,李清心中的块垒也彻底消了,“公子不须太过忧虑,无论哪一方如今占了优势都无所谓,最终还是要看王上的态度。”
话当然没错,但知道“最终结果”的扶苏很难将一切都交给时间,或者说交到王上的态度上,他必须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自己,和身边人的未来铺设能做到的一切。
“况且目前王上身体康健得很,这将会是场漫长的拉锯战,”李清对着扶苏的眼睛,“而公子此时领先了很多。”
还远远不够啊。
何况就如李清所说,即便他领先得再多,最后还是要看始皇帝的态度如何。
然而,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始皇帝,就如同交给不可知的未来一样,让扶苏心神不宁。
史书上说,最后是李斯与赵高密谋矫诏,才让逼迫扶苏自尽。
但扶苏对自己的父亲能不了解吗?为何他连怀疑都没有,就果断在还有一搏之力的情况下就在忠于自己的军中自尽了?
甚至想都没想过去怀疑遗诏的真实性?
这难道不意味着至少在那个时候,扶苏是真的相信始皇已经有了想要处死他的打算了吗?
不行,绝不能到了最后再来看始皇帝的“态度”。
必须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而且必须是自己一个人的手中。
扶苏可与自己的前任不同,他对始皇帝的态度向来都是在两可之间的,父子之间的牵绊远没有那么深。
将公子阴晴不定的神色尽收眼底,李清原本轻松下来的神情也渐渐隐去,“公子?”
“什么?”扶苏抬头问去,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眼中的冷酷神情。
将原本的问题咽了回去,李清决定还是永远不要问方才公子在想些什么为好,“我是想问,见到父亲之后,公子要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
扶苏在下令之前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他只是想证实一下王绾,还有他自己的猜测而已。
然而此时目的已经变了。
他不能再按着别人的剧本来玩这场游戏了。
从此时开始,一切,要按着扶苏的剧本来。
第二三三章 私军
昨夜回来得太晚,今早的晨练便被补觉代替了。
非是懒惰,实在是政务太过烦杂,只能晚上再补上了。
起床之后,扶苏不出意料地又对上了赵灵儿漆黑澄澈的双眸。
本来在昨夜之后应当是陪魏无月的,只是同样因为回来得太晚,有早睡习惯的魏无月早已睡了,扶苏不想吵醒对方,便连着两夜留宿在了赵灵儿这里。
在赵灵儿娇羞的目光下给她唇上印上了个吻,扶苏翻身而起,今日还有个重要的地方要去视察。
这个地方正在进行的事务,直接关系到新法是否能够得到王上的批准,因此不得不重视。
昨天在御史大夫府中获得的支持很重要,却还比不得今天的重要。
至于昨日去的第二处府邸……
“良人稍待……”
戴上第二块玉珏的扶苏正待出门,却听到身后的呼唤,转过身就看到了坐起了身子,正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赵灵儿。
我还在想你会忍到什么时候呢。
扶苏笑了笑,挥手令仆从侍女们都出去,他想,自己已经知道赵灵儿要说什么了。
坐回床边,将赵灵儿肩头滑落的衣衫拉齐整,扶苏将她的双手握起,“云琭的赦令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蜀中,再有旬月时间就能回来了。”
毕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而且云琭本身就是被人利用成了诱饵,流放蜀中千里也算是惩戒过了,扶苏并未打算让赵灵儿在昭国唯一的亲人真的老死蜀中。
而且将云琭放回来,或许也有些用。
虽然惊喜谢过,赵灵儿却并未展颜开来,似乎仍有事情困扰着她。
扶苏并不需要动用太多脑细胞就明白了这困扰来自何处。
能够让赵灵儿挂念的,除了扶苏之外就只有三人。
云琭的事情已经解决,而且从方才她脸上的惊喜来看,赵灵儿想说的与他关系不大;嬴澍的抚养问题,扶苏已经向赵灵儿解释过张苍和自己的谋划,也得到了谅解,况且就算赵灵儿想要夺回抚养权,连华阳夫人和老宗正的共同施压都做不到的事情,扶苏同样也无能为力。
那么扶苏很简单就能猜到了问题来自何处——又是那个不省心的丈母娘。
权力欲过剩的女人总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尤其在这个女人是你岳母的情况下。
“你想让我写信给赵王,将你母亲释放出来,或者干脆接回昭国吗?”
赵灵儿抬起螓首,眼中的希望一闪而逝,“能接来母亲当然是最好的,只是担忧赵王不会同意。”
“这是自然。”扶苏将赵灵儿搂在怀中,“幼弟对赵王的威胁太大,他当然不可能将其送来昭国,而你母亲也不可能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到赵国宫廷。”
况且以云裳的权力欲,要让她放弃自己经营了那么久的势力来一个完全陌生且根本不可能获取任何超出严格限制的权力,对她而言还不如死了。
当然,这话不能给灵儿说,当着自家媳妇的面编排岳母?这么缺心眼的事情不可能出自扶苏。
赵灵儿微微点头,叹了口气,“就是可怜母亲与幼弟了,在深宫之中孤苦无依,该是何等凄凉。”
说着,赵灵儿攥紧了扶苏的手臂,仿佛握住了依靠。
哼,你可怜她,她却有丝毫可怜过你吗?
密信的事情,华阳夫人出于各种考量并未告诉扶苏,但即便不知道此事,仅从云裳撺掇云琭之事就可以看出,云裳并未将这个远嫁他国的女儿看得与那个去年刚出生的幼童一般重要。
如今眼看两国之间邦交恢复,云裳却是再次想起了这个早已被她当作弃子的女儿来了。
天下间哪有这般好事?
我赵扶苏的女人,是你云裳可以随意摆布的?
见扶苏皱眉不答,赵灵儿以为对方还在恼火自己当初的不作为,心中悲苦更深,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掌,“若是良人为难……”
欲要松开的手掌被更为宽厚的大手覆盖住,赵灵儿抬头去看,却见扶苏眼中全无愤怒,却只有无限的怜爱。
“一封书信而已,算不得为难,我只是觉得苦了你了。”
云裳即便可恨,灵儿却是无辜的,只为了让她心中好过一些,即便对云裳那等女子再有不满,扶苏也可以按捺住报复心态,书信一封请赵王至少将云裳从冷宫中放出。
听得出扶苏话语中的真情实意,赵灵儿却反而觉得心中更加愧疚,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
感到胸前的湿润,扶苏将赵灵儿搂得更紧,“委屈你了。”
赵灵儿使劲摇头,这并非是委屈,这是对自己懦弱的痛恨。
她很想将一切都告诉扶苏,但华阳夫人的警告和担心失去扶苏宠爱的心理交杂,让她根本无法将其宣之于口。
等到怀中人儿的情绪稍稍稳定,扶苏拿出怀中的丝巾为其擦去泪水,再三好言安慰,终于将眼泪劝住了。
将苦累了的赵灵儿平躺放回塌上,扶苏轻柔抚摸着她的脸庞,“你再歇会儿,等我回来便提笔给赵王写信请他厚待……岳母,你且安心休息,不必为此挂怀了。”
咬着嘴唇轻轻点头,赵灵儿感受着扶苏的温柔抚慰,轻轻合上了双目。
又稍坐了会儿,等赵灵儿含着哭意的叹气声终于散去,扶苏这才又起身出了门。
直到已在车上等了许久的白泽戏谑眼神提醒,扶苏这才发现方才赵灵儿哭出来的水痕还在胸前明晃晃挂着,似乎还有晶莹的鼻涕。
然而如今回去太过麻烦,扶苏只好对白泽的眼神视而不见,希望胸前的痕迹早些风干了。
“不过是出趟近门而已,公子夫妻情深真令人羡慕。”
可你的表情中却一点羡慕都没有,倒是有些看好戏时的雀跃。
这白泽不想却是个八卦的。
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然而除了一声更为响亮的嘲笑之外毫无所获。
“三万刑徒可都到齐了?”
扶苏决定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决定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因为是白泽提出的用刑徒来加速起重机与火车的生产,因此扶苏就将此事全部交托给了对方。
昨日白泽派人禀报说事情已经办妥,这才有了扶苏视察军工厂,并接受白泽的建议准备给囚徒们进行一次动员演讲,以鼓励他们为了自己的自由努力劳作。
“有内史大人的招呼在,隐官署十分合作,三万刑徒都已经从各处运到了,名册也已经拟好,请公子过目。”
扶苏接过白泽递过来的名册,边看边点头。
让扶苏看的名册自然没有详尽到每一个刑徒的名字和履历,那得要几车去装,扶苏手中的名册只有各种刑徒的数量,以及他们是否能够适应重刑劳动力、缺胳膊腿的人有多少之类的概况,因此说是名录可能更合适一些。
因为三万人大多是受成蛟反叛案的牵连而被罚作刑徒,因而这些人都属于较为健壮的类型,即便有近十年的苦重劳役折磨,身体状况也比预想中要好很多。
这自然让急需劳动力的扶苏十分满意。
见扶苏满意点头,白泽这才说起了他建议扶苏要来这三万刑徒的第二个目的,“公子以为,若这三万人因公子之功而获释,是否可以成为公子的……私军?”
眼中精芒一闪,扶苏眯眼看了看仍然一脸轻松笑意的白泽,语气冷然,“白大夫慎言,大昭从无私军。”
那王上用来平定蕲年宫之乱的蒙氏私军算什么?
白泽并无争辩,只是拱手谢罪,“是白泽失言了。”
于是车厢之中再无谈话声响起,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沉默许久之后,仔细查看名录的扶苏并未抬头,白泽却确信自己听到了对方微不可查的回答,立刻便笑了出来。
“可以。”
第二三四章 归心
赵灵儿进门之时,扶苏正在擦拭着几柄名剑。
屈原弑君的那一夜,夤夜追凶之时,扶苏捡起了楚王等人遗落的湛卢、纯钧、承影三剑,并将其呈献给了始皇帝。
然而始皇对于这些有着极高收藏价值的名剑丝毫不感兴趣,又将它们随意赐还给了扶苏。
看来这些对于军国大计几乎毫无作用的名剑,在始皇帝的眼中并无多少实际价值。
但扶苏不同,他多少是有些收藏癖的。
况且这三剑除了收藏价值以外,也时刻提醒着扶苏,自己险些栽倒在一次毫无预谋的随手一掷上。
同时,也纪念着他蒙骗楚王的成功计谋。
那夜之后,扶苏都未能再见过已被严密控制起来的楚王一面,甚至连对方如今被囚在何处都不知道。
连日奔波不断,扶苏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未曾进宫见过母亲,看来明日必须去一趟了。
虽说母亲已经做出了决断,但到底兄妹情深,扶苏不相信母亲真的对于楚王熊槐被囚一点感触都不曾有。
况且此时昭国对楚王的利用已经不再限于以楚王的身份来作威胁,而是要为其“夺回”王位。
因此适当的放宽对楚王的囚禁,似乎同样有利可图。
眼看房门被推开,扶苏暂时将脑海中构思了一半的,明日里劝说始皇的言辞暂且放下,起身迎上了赵灵儿。
将她领到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扶苏挥退了侍女们,随后拿过案头一封墨色还未完全干透的书信交到了灵儿手中,“你先看看,可还有要加的。”
在赵灵儿接过书信之后,扶苏又补充了一句,“若你想要与娴妃说些什么,也可书信一封,我会同样请赵王转交。”
赵灵儿接过书信正要看,闻听扶苏的问话,想了想后回道:“不必了。”
大概是不知道应该对这位母亲说些什么吧。
扶苏心中感慨,再不多言,为赵灵儿将火光点亮了些。
借着更盛的火光,三柄被归置在架子上的名剑反射出不同的光芒。
纯钧光芒凌然不可犯,俨然一派恢弘的王者气度,湛卢光芒清澈却不凌冽,在火光中反而有些暖意。
而承影,承影仍是如黑洞一般吸引了周身全部的光线,似乎并无与其余名剑争辉的愿望。
书信并不长,在扶苏赏剑的片刻时间里,赵灵儿便读完了,迎着扶苏问询的目光,赵灵儿稍有勉强地笑了笑,“谢过良人了。”
将赵灵儿丰润了许多的肩膀轻轻搂住,扶苏佯怒道:“夫妻之间,如此客气太显生分,今夜须得重罚。”
“良人好没正经。”提起晚间的重罚,虽无有外人在左近,赵灵儿仍是羞红了双颊,“今夜如何也该去无月那里了,不然她非得怨我不可。”
扶苏哈哈大笑,不再取笑于她,“你先歇着去吧,我处理完手头事务便去找无月。”
“唯。”
赵灵儿起身之时已经将那点小女儿的羞赧都收了起来,恢复了王女的凛然风范。
扶苏笑着目送赵灵儿出门,又拿起了手边还未读完的情报,笑容立刻消失了。
情报是黑冰台送来的,情报的来源却是正在出使齐国的大昭外相甘茂。
据甘茂所言,随着楚王被大昭“保护”起来,以及屈原弑君的情形传到齐国,围绕着应该联昭伐楚,还是联楚抗昭,以及保持中立,齐国朝堂破天荒地分裂成了三份,而不是之前扶苏等人所预想的分成齐王与后胜两个派别。
因为嬴嬅的联姻成功,齐王已经投向了昭国,因此坚决支持联昭伐楚。那么作为与齐王直接对立的相国,后胜自然而然选择了联楚抗昭。
虽然后胜借助在齐国远征大败之后的机会将还未执政的齐王的权力压制到了极低的限度,但凭借着廉颇、田隽等人的鼎力支持,齐王一派仍在朝堂上发出了不能无视的声音。
于是在这个时候,君太后的态度就将成为左右朝堂平衡的最关键砝码。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君太后好像并不急于在儿子和兄长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一向给人杀伐果断之感,将在前任齐王猝死之后凌乱的齐国几乎以一介妇孺之力带领前行到如今的君太后,似乎在此时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而君太后保持中立拒绝表态,非但没有如她所想的缓和已经对立起来的齐王与后胜,相反却让两派之间的态势迅速恶化起来。
针对对方要员的攻讦、刺杀动作越发频繁,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以甘茂的判断,如果君太后再拒绝表态,恐怕在昭楚正式开战以前,齐国就将陷入内乱之中。
然而从甘茂的原话中,扶苏看不出丝毫的急迫态度。
的确,无论齐王后胜两方哪一方胜出,对昭国而言关系到的就只有获利多少而已,并无切身的关切利益。
至于嫁过去的王女的安全更是不用多虑,两方如今都不可能会有面对大昭怒火的胆量。
那么,扶苏为何会将这封情报再三翻看呢?
“公子,姜崇到了。”
高进躬身请令的声音将扶苏的脑袋从案牍之间抬起,“让他进来。”
“唯。”
高进领命而退,随后姜崇便跟在其后进得内里,“见过公子。”
“坐。”
随手指了指堂下的位置,在姜崇恭谨坐稳后,扶苏才道出了来意,“姜先生可否想过回齐?”
姜崇的眼神稍有闪烁,在扶苏问询的目光中选择了实话实说,“无时不在想。”
“蒙毅已经将齐国之事都告知了与我。”扶苏回想着当时自己听闻之后的感受,斟酌着言辞,“如果先生想要报复的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姜崇的目光突然变得寒意森森,扶苏被这冰冷中带着怒火的眼神一灼,却并未选择挪开视线,“杀害海棠的凶手,先生知道名字吗?”
“窦布。”姜崇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在咀嚼硬皮革。
“若我说,能够将此人性命交予先生呢?”
“愿为公子效死。”
第二三五章 人子的本分(周一求票票呀)
多日未曾用过,华阳宫的早食还是如此令人愉悦。
尤其是在晨练之后,清淡雅致的粥点小食所带来的轻柔饱腹感,令早上的阳光都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了。
随行而来的魏无月同样吃得十分开心,一边将嘴巴填得满满当当,一边用鼻息哼着小曲,扭动腰肢。
相比之下,赵灵儿就吃得文雅许多,而且看她面前所剩的食物数量,可见今日胃口似乎并不很好。
两位妻子用过早食之后便在太监的指引下去到章台宫了,她们的目的与扶苏不同,而只在宝宝身上。
令宫人撤去饭食器皿,扶苏先是轻吐一口气,放松了腰腹间的束缚,这才向母亲禀明了来意,询问她对楚王的安置态度。
“王兄重伤未愈,又有遇刺之险,王上的秘密安排自然是有其道理的。”华阳夫人先是为昭王的安排做了肯定,然而话锋一转,却是对着扶苏告诫的,“此事到武关为止便与你并无关系了,要谨记为人子的本分。”
这是在警告自己,始皇帝对扶苏关切楚王的态度会有不满?
什么是“为人子的本分”?
母亲对自己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往,今日为何打起了机锋?扶苏心中生起警惕,小心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儿子只是觉得如今楚国内乱,局势与预期已经不同,因此对楚王的安置应该也随之而变而已。”
华阳夫人看到扶苏的动作,明白是自己方才的语气让他有了怀疑,心中好笑。或许是被甘茂影响得,扶苏现在开始变得谨慎多疑了许多。
这是好事,只有谨慎的人才能活下来。
听闻扶苏的说法,夫人并未直接作出回答,“此事谁都可以来说,但不该由你来提。”
始皇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还是说此中还有隐情未明?
扶苏决定直接将问题问出:“但我国对楚王的态度,很可能直接关系到接下来伐楚之时,楚军的态度,这对于儿子来说也是切身的问题,为何不能由我来提?”
看来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即便在朝堂政局之上再有能力,对于宫中的阴险诡谲仍是毫无防备,真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但没关系,这不还有她这个母亲来为儿子守住后背嘛。
华阳夫人对上扶苏的探寻目光,想了想还是决定透露给他一点消息,“因为胡亥封侯,母以子贵,有人提出要给胡姬也封个正式的位份。”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扶苏皱眉更紧,他是真的没明白。
见这个一向聪慧的儿子到底还是没理解,华阳夫人只好再说得直接一点,“胡亥封侯已经有不短时日了,为何偏偏选在这个当口才提出要给他的母亲封位份?之前又为什么不提呢?”
“之前不提,当然是怕被母亲惦记……”说到一半,联系到之前春申君所说的那番言语,扶苏明白过来了一部分,“是有人认为楚王被囚,父王对母亲的态度会发生变化?”
总算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头鹅,夫人笑了笑,“重点不是别人怎么想,而是……”夫人指了指自己,“我怎么想。”
您怎么想,您自己还不知道吗?
夫人见扶苏那副木讷样,心想算了,还是再说得明白些吧,“重点是,王上觉得我怎么想。”
这其中的弯弯绕一点不比跟屈原斗智之时来得少,扶苏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毛线团卷起的小猫,“若我此时向王上进言,王上便会认为我是受了母亲的态度影响,对于胡姬一事做出试探举动。”
华阳夫人这才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扶苏的推论。
原来如此。
站在始皇的角度来看,在胡姬求封之事一提出,自己就去进言要改变对楚王的安置,无论自己是否出于公心,都会被看作是在替母亲表明态度。
那就说明母亲同样也认为因为楚王被囚,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那么,父母之间或许就会产生对立的情绪。
相比于胡姬的受封,这点才更加值得警惕。
“既然如此,对于胡姬受封一事,便只能旁观其成了?”在扶苏看来,既然提出反对会被视作对楚王被囚的反应,那么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这个观点同样被夫人否定了,“当然不行。我一向厌恶胡姬,王上是知道的,若此时不提出反对,王上岂不是就会怀疑?”
怀疑夫人因为担忧被王上怀疑,才会默不作声。这同样是夫人不愿意看到的。
果然宫斗真是高智商活动,尤其是在始皇帝的后宫之中。
扶苏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决定不再猜测了,还是直接问母亲如何自己该如何做就是,“那楚王之事,该如何做?”
“哪里需要你再多事,熊启自然会提。”
虽然打定主意听着就好,但扶苏仍然必须剖根问底了,“熊启与胡亥一党,怎会反对胡姬受封?”
在扶苏看来,既然提出给胡姬封位份的原因就是来自于楚王被囚,那么改变楚王的囚禁状态就等于是反对胡姬受封了。
华阳夫人靠着软垫将自己放松了下来,“熊启是王兄的儿子,父亲被囚他若不出声,岂非会受天下人耻笑?
“况且,谁告诉你楚王被囚与胡姬受封,这两事之间有因果了?”
不是您方才说的吗?此时有人提出给胡姬加封,就是因为……
“明白了,虽然内里有促成的原因,但表面上这两件事可以分开来看。楚王之事可以由熊启去做,我们要对胡姬受封之事提出反对,却并非是着眼在楚王身上。”
华阳夫人先是稍稍点头,然后又点了点扶苏,“不是我们。没有你,只有我。后宫不得干政,宫外之人同样不可以染指宫中。此中界限你要清楚。”
这也是“为人子的本分”吧?
扶苏若有所悟。
张苍所说的孝,与母亲所说的本分,就是自己在面对始皇时要用到的两大指导方针了。
见儿子似乎开了窍,华阳夫人终于稍稍放了心,不必担心他在王上面前失了分寸。
“去看看澍儿吧,小孩子记性差,别过两日忘了你这个父亲。”
那可使不得。
扶苏不再耽搁,赶忙起身告辞。
第二三六章 入城
临淄。
人流如织、摩肩擦踵的临淄。
他在此生长、在此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又在此痛失了此生挚爱。
在城门前佩剑长立良久,姜崇终于请按着公子所赐的名剑,跟在商队后面进入了这座在他心上刻了太多痕迹的巨城。
姜崇不知道的是,在他之前不久入城的,还有一位被齐王寄予了厚望的老将军。
廉颇与楚国联军,奉王命北伐燕国,成功攻破燕都蓟城,本该是大功一件,然而老将军的面上却丝毫看不到笑容。
这与前来犒军的齐王面上的喜悦神色正好做了鲜明对比。
田建当然知道老将军心中不满在何处。
任谁在即将能尽全功的情况下被迫放弃,也会如廉颇一般心中愤懑。
最后一个前来受赏的将领从将台上退下之后,远远高出校场的将台之上便只剩了齐王、廉颇,以及一直伴在齐王左右的田隽三人站着。
“未能让老将军得尽全功,田建愧对将军啊。”田建笑容终于敛去,诚恳地对廉颇道歉。
老将军脸上的不悦神色立刻被惭愧惶恐代替,“王上如此说,是折煞老臣了。”
田建伸手虚扶住就要躬身告罪的老将,“非是要以言语挤兑老将军。你我君臣之间,容不得这些虚假言辞。”
“既然如此,老臣胸中有一言堵得难受,不得不问。”
田建收回双手拢到身后,转身看着台下各营将兵在各自将领指挥下的山呼王上,想来田建的赏赐让他们很感到满意,“将军想问什么?”
“撤兵,究竟是王上的主意,还是……”廉颇虽然直率,却也不是鲁莽之人,并没有将那人的名字当着大王的面吐出,他知道面前的大王虽然看似对任何人都能以诚待之,但唯独容忍不了这个人。
而且,廉颇很不愿意相信张良告诉他的,他希望田建能够亲口否认。
“是孤。”廉颇的期待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碎开。
果然如此吗。
即便是一位甚至以家国相托付的君王,竟也不能相信在前线为他百战而生的将军吗?
“为何?”已经在宦海浮沉了半生,廉颇本该见好就收,但毕竟是付出过心底信任之人,终究还是忍不住沉声问到了底。
一旁的田隽脸上已有明显不安神色,若是老将军与王上生了嫌隙,将会是一场灾难。
早在召回前线军士之前,田隽已经就此多次向王上谏言,但是局面的再度恶化终于还是让齐王做出了召回廉颇的选择。
“楚王遇刺,武关之盟后已是列国伐楚的必然格局。”田建面对廉颇已经近似逼问的态度,却并未大发雷霆,对于这位老将军,他的耐心足够容忍对方的无礼。
“即便楚国撤军,老臣也能……”
若你早早听从张良的建议,以水军渡海,截断燕军东撤的道路,哪里还有此后的延绵战事?
田建心中的怒意一闪而逝,甚至都没有在面上显露分毫,这一年里,他至少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但那已经毫无意义了。”田建打断了廉颇的话,并在老将愕然的神色中为其详细解释,“燕国已经退出了中原之争,远赴朝鲜,将最肥沃的土地已经拱手让出。
“那么对我国来说,此战的收获已经足够,并不需要在战场上继续进行冒险了。而且就算燕国要卷土重来,至少也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时光才能成行,而那时,孤早已正式执政了。”
虽然对齐王口中的“毫无意义”并不认同,毕竟是王翦之后能够作为主将领军灭国的第二人,这样名垂千古的业绩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但廉颇站在齐王的角度思考的话,追杀燕国的残余力量,的确是一场所获太小的豪赌。
对齐王来说,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亲政,其他的事情都要排在这之后,而为了亲政,他就必须要打败后胜。
很难想象在没有廉颇执掌军队的帮助下,田建该如何从权倾朝野的后胜手中获得胜利。
而且,齐王已经在远征西魏的战场上输了一次,那次失败也让他面临了几乎是灭顶之灾,如果在这个即将成年的关键时刻再输一次,恐怕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那么,真的不是如张良所言,齐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利用自己,而非真心实意成全自己的功业?
疑虑,终于还是种下了。
但王上已经解释了这么多,廉颇知道自己仍是要见好就收,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死缠烂打,于是主动改变了话题,“老臣听闻,王上已经接受了甘茂的建议?”
“列国伐楚,齐国绝不能置身事外,否则就会被彻底孤立在外。”田建点头确认了廉颇所言,他看得很清楚,此时如果不能参与进去这场瓜分楚国的盛宴,下一个被瓜分的恐怕就是齐国自己了。
孤立政策的结果,韩国已经写下了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位国君虽然年少,但对时局的把控已经有了英主的风范,赵胜对他的夸赞丝毫没有水分。
廉颇如此想着,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在英主手下,无论如何也要比在庸主手下容易建功立业得多,“那该如何让那厮转变立场?”
“那厮”,指代的是谁,在场三人心中自然都有数。
“不可能的,那人必然会与王上唱反调,无论这与齐国是否有害。”田隽对于廉颇与田建之间气氛的和缓而感到高兴,然而说起后胜,他的语气中自然就带上了嘲讽和厌恶,“此事的关键,只能是在太后身上。”
然而田建这几日已经是天天往太后宫中跑,殷勤没少献,娇也没少撒,但打定主意要在两位至亲之间保持中立的太后竟是固执得令他毫无办法。
于是商谈良久,最终还是以田隽的无奈叹息做结尾。
三人一筹莫展之际,韩大貂珰却迈着让人毫无所察的细碎步子上到了台上。
直到韩大貂珰出声说话,廉颇一惊之下按剑转身,这才发现台上不知不觉多了一人,心中大为惊骇。
似乎是无意地扫了一眼如临大敌的廉颇,大貂珰才以古井无波的声音继续向王上低声汇报,“那人,方才已进了城。”
那人,是何人?
廉颇满心疑窦,但心知此事并非是他能够过问的。
终于来了。
田建嘴角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扶苏,就让孤来看看,你信中所言之人,有何等本事吧。
第二三七章 大昭的底气
荥阳,敖仓。
扶苏率军东往大梁前的第一站,也是唯一一站。
正式攻楚的日子还要等到秋收之后,但扶苏不可能等到秋收之后才从昭国出发。
在用兵之前,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确保粮草军械齐备。
虽然联军的粮草后勤按约定是要周、卫等过负责提供的,但将作为己身军队命脉的要害就这么全盘托付给别国,当然不是负责任的做法。
至少扶苏账下一万五千名作为护卫的昭军的后勤工作,都会牢牢把控在昭军自己的手中。
之所以要来敖仓,一方面是为了视察这座新建立起的,在接下来昭国的战略中将扮演重大角色的粮仓,另一方面当然是见一见已经半年多没有见过面的百里大夫。
荥阳坐落于荥水以北,西望洛阳,南眺嵩山,原是勾连东西,并为新郑屏障的韩国重城。
而在新郑被始皇下令隳灭之后,荥阳便取代了新郑的地位,成为了昭国在中原腹地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而敖仓,便建在荥阳东北的敖山脚下,以山得名。位处黄河与济水分流处,地理位置优越,故而百里俜在得到昭王同意之后,将此地作为中原与关中漕粮的重要转运与集散地,设置了敖仓。
始皇之所以同意百里俜设置敖仓,是因为昭国的地域在接连攻灭韩、西魏,以及侵吞赵国大量土地之后已经大大西扩,原本位于函谷关之类的粮仓已经日益无法满足大军东向的要求,转运极为麻烦,因此在中原腹地设立一个新的、规模巨大的粮仓以供给大军所需便显得十分重要了。
敖仓重要的战略意义还不只在于它的后勤作用,因为背靠黄河天险,建设有完备防御体系的敖仓同时还是昭国中原防御的重要基地。
历史上,作为函谷关外重要屏障的荥阳敖仓,其极为重要的战略价值一直延续到了东汉迁都洛阳之后,才遭到了削弱。
而随着南北朝时期,南方崛起,以及南北对峙的情况,作为中原粮食转运枢纽的敖仓才逐渐丧失了它的军事价值。
在如今,这样一个战略要地,不难想象其防御如何严密。
远比一般城市宽阔、高耸的城墙之上满是探出城墙的望楼与箭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据陪着扶苏等人入内参观的仓丞所言,仅是常备的防守部队,就达到了三万余人,由六位都尉分别统帅,而作为六都尉节制的,则是敖仓令宋应。
宋是韩国大姓,源于微子启,以三川郡为郡望。以宋氏人物来负担如此要职,可见韩魏大姓已经逐渐融入了昭**政要冲。
敖仓虽然位于三川郡之内,但即便是它的建造着,三川郡郡守百里俜大夫,也没有对其的管辖权,更没有对守军的调动权。
原因就是敖仓实在太过重要,它的战略意义早已超出了百里俜初创时,只作为一郡要冲的价值。
因而如此重要的城市,就与函谷关一样,直接归属于王上直辖。而作为军事粮仓,敖仓也并不会向百姓乃至地方官府开放。
事实上,在敖仓正式落成并入驻军士以后,作为首创者的百里俜本人也是在今日才得以跟着公子扶苏一起入内。
即便是储君,扶苏也不能带着太多人入内,除了少数负责安全的侍卫以及随行人员之外,他带来的军队当然只能驻扎在城外。
一行人在敖仓的几位主要负责人的陪伴下经过一道深邃的门洞和数层关卡,这才终于得以见到敖仓内部的情状。
紧贴着高耸城墙的,是一排排码得齐齐整整的,如同蔬菜大棚的建筑。经介绍,这些“大棚”就是作为守城军士休息场所的宿舍区。
之所以要将宿舍紧邻着城墙,当然是为了在夜晚受袭时能够让士兵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支援城墙。
而且即便敌军能够出其不意地攻破城门,守军也可以凭借防御设施齐备的营地来进行拖延抵抗,等待援军。
同样有充足守军的重城荥阳,就在西南不远处,并不需要太久就可以支援到位。
有趣的是,根据军法,荥阳有援助敖仓的义务,但反过来即便荥阳求援,敖仓也完全可以拒绝出兵而不会受到军法制裁。
这从一个侧面就体现出敖仓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一座重城。
毕竟城池丢了还可以夺回来,仓中的粮食要是被烧了,这损失可是找补不回来的。
经过宿舍区再往内,敖仓的中心区域才终于出现了。
毕竟是座粮仓,外表再狰狞,内里也主要是做贮藏作用的。因此在中央区域,不出所料的便是无数座高达数丈的圆筒状粮仓。
粮仓都以厚重的土砖砌得严丝合缝,唯一的通口在粮仓顶端。
每个粮仓之间都有留出的空档,这自然是为了防止一座粮仓的失火波及到其余。同样为了防备火灾,每座粮仓周围还有两个稍小的圆筒,据介绍,这两个筒子里装的并非是粮食,而是沙土。
一旦发生火灾,看守者就会利用扶苏眼前的这个被染成红色的机关打开沙筒与粮仓之间的通道,大量的沙土就将会被灌入粮仓。
古人已经知道了,要扑灭封闭区域中的大火,用水不如用沙。
除了建在地面上的数百座粮仓之外,扶苏还参观了被设置在地下的粮仓,相比于地上粮仓,虽然取粮难度较大,但胜在安全。
除了必备的粮食之外,敖仓中还储备了不少酱油、食盐等军需之物,至于弓弩、战车等战略物资同样并不缺乏。
这样一座能够同时承担地方防备、各种战略后勤的基地,根本不需要后世的经验来告诉扶苏,其重要的价值几乎肉眼可见。
花费了两个多时辰,一身大汗的扶苏总算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了据称规模已经超越了咸阳太仓的敖仓。
于是,扶苏指着身旁的粮筒,问了一个最为关切的问题,“若要全额供给我本部兵马伐楚之战,需要几座这样的粮仓?”
“请问公子,需要支撑几个月?”
扶苏想了想,“以一个月为限吧。”
军士在出发时,每人都会随身携带半月干粮,军中还有一个月的粮草,敖仓只需要再提供一个月的粮食,就足够支撑原定不超过两个月的战事。
而且敖仓的粮食只是备用选择,理论上扶苏是完全可以从当地,以及盟国处获得足额粮草供应的,因此扶苏只说了一个月。
“公子以为呢?”敖仓令宋应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语带骄傲地问起了扶苏。
“哦?”看着对方眼中的神色,扶苏猜想能够让对方如此骄傲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敖仓的储备丰富,因此他猜测了一个较小的数字,“十座?”
宋应畅快大笑,“近了,请公子再猜?”
居然不需要十座?扶苏吃惊之余来了兴致,干脆直接砍了一半数字,“那,五座?”
“哈哈哈哈,又近了。”
看着宋应仍然不变的笑容,扶苏神色中的讶色这才彻底掩藏不住了,“三座?”
事不过三,宋应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指给了扶苏正确答案。
不只是扶苏,所有随行之人都为宋应的答案大惊失色。
因为面前宋应伸出的手指,只有一根。
“我为公子算一笔账。”眼见众人或有不信神色,以为他大言欺人,故而宋应清了清嗓子,开始为扶苏,也为引颈的随行人员进行解释。
“大昭军律,每名士卒每日三餐,每餐可用饭一斗。”扶苏点点头,大昭军律的规定他当然是清楚的。
这里为了计算简便只算了粮食,实际上除了粮食之外,军士们还会分到不少的酱油和菜,有爵位的军士与将官每顿饭还会有酒肉。
并且不同爵位之间的待遇差别很大,不但在菜品上,他们所食用的米也有精米和糙米的区别。
但此时只是计算粮食,因此都做一斗只是估算,没人会在这个上面跟宋应抬杠。
见无人反对,宋应便说了下去,“一万五千士卒,每日用粮便是四万五千斗,折合四千五百石,一月便是十三万五千石。
“敖仓与大梁、彭城距离不远,且有水路勾连,算上路上损耗至多不会超过三成,那便是……”
“十七万五千五百石。”未等宋应给出,心算极快的张苍便道出了答案。
从未如此详尽地计算过,但这个数字对扶苏的冲击有一些,但却并不算大,在见识过伐魏的五十万大军的吞金能力之后,扶苏自觉神经已经粗壮了许多。
直到宋应笑着说到了最后,“而公子面前这样的一座粮仓,便可容纳十八万石粮食。而这样规模的粮仓,敖仓有两百七十座。”
扶苏僵硬着脖子看了看宋应的手指与得计的笑容,再转过头看了看视野中数不清数目的粮仓。
虽然目前这些粮仓大多都是空的,而且为了安全起见,一座粮仓也不能塞满,实际上能用到一般的容积就不错了,因此宋应的算法仍是极大地夸大了敖仓的能力。
然而即便如此,深知后勤在战争中重要性的众人,无人不被深深震惊,其后便是胸口涌起的骄傲与自信。
大昭平灭六国的底气,从未如此充足。
第二三八章 同理鸟
在昭国及其盟友紧锣密鼓地编织着对楚国的征伐罗网之时,虽然面临极为不利的局面,但楚国的朝野并没有选择束手待毙。
在下令驱逐被认为是昭国眼线的各国商贾之后,民间自发性的抵制外国产品,甚至打砸抢各国商铺的事件在官方或有意或无意的纵容之下,层出不穷。
作为在屈原失踪之后的新党唯一首脑,黄歇对于这等违背楚国新法,且将会严重损害楚国形象的行为深恶痛绝。
然而在武关之盟后,各国异口同声对屈原弑君的讨伐,使得新党在朝野中的声望瞬间降到了冰点,甚至在新党内部也明显出现了分裂。
不少原本还对屈原忠实拥护的追随者们都希望新党能够与屈原划清界限,以免受到政治灾难的波及。
毕竟在重视忠诚胜过生命的战国时代,弑君,尤其是臣子弑君,所会造成的人心反复已经不是君主观念还不牢固的春秋时代可以比拟的了。
但也仍有部分新党成员认为此事不过是昭国为了侵略大楚而释放出的虚假消息,实际上,忠诚于王上的屈子很可能与楚王一样遭到了囚禁,甚至是杀害。
随着楚王的被囚和屈原的失踪时日逐渐拉长,新党中两派人士的对立情绪就越发严重。
除了新党内部的不安定,大肆宣扬屈原弑君一事以求做文章的,还有身居宫中,如今在没有楚王制约的情况下越发一手遮天的郑袖。
郑袖并不满足于只将屈原定罪,除了希望借此打压,乃至于铲除新党以外,她更希望将此事定性为屈氏一族的险恶谋划。
郑袖的主张用心十分明朗,当然就是要将屈原弑君的根底蔓延攀扯到屈后,乃至于太子横的身上。
除此之外,郑袖表示自己与昭国方面达成了条约,即定罪屈氏与罢撤太子横,以换取大昭的谅解以及对楚王的释放。
所谓与昭国的条约,在黄歇看来自然都是郑袖信口胡言而已。昭国灭楚之心昭然若揭,怎么可能就因为交出所谓的罪人就轻易罢休。
但令黄歇压力骤增的是,不知是不是太过畏惧昭国的军力,原本还处在观望中的昭、景两族眼见与大昭的大战在即,竟然纷纷选择相信了郑袖分明是骗局的言辞,对黄歇施压,要求交出屈氏的谋逆一党。
屈氏哪里有谋逆一党,便是有,黄歇也并不知晓。
虽然众口铄金,但黄歇仍不能相信,作为自己最亲密占有的屈原竟会做出弑君的逆天之举,更枉论此举得到了太子以及屈氏一族的支持。
这绝对与郑袖惯常的手段一样,无非是撒谎与抹黑而已。
强昭用兵在即,整个大楚却并未紧密团结,反而因为各自争权夺利而导致四分五裂,如此的局面之下,一旦大战正式爆发,大楚处境堪忧。
对于新党内部的分裂,黄歇利用自己卓著的声望,以及目前唯一主事人的绝对权威,强行将两派暂时弥合,至少让他们都表态,在昭楚大战结束之前精诚合作。
虽然所谓的精诚合作能有几分真情实意还有待考量,但至少在外界面前,新党又重新联结成了一块。
然而在面对与郑袖的裂痕之时,黄歇却屡屡碰壁,丝毫看不到进展。
郑袖很清楚,她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楚王,在楚王被囚禁的现在,她的处境已经十分微妙。
一方面,没有了楚王的制约,她在宫廷中的把控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与此同时,没有楚王的天然权威,也因为黄歇的制衡而没能将幼子推上那个位置的她,正在逐渐失去对朝堂的影响力。
她很明白,在所有人看穿了她的外强中干之后,孤儿寡母的她与幼子,都将被身边的群狼撕成碎片。
而在法定继承人太子横最终登基的那一刻,就是她郑袖的末日。那位同样利用君王掌控朝堂十余载的赵国王妃,便是最好的例子。
郑袖唯一能够胜过云裳的一点就在于,她在朝堂的盟友要远比云琭那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强至少一万倍。
现在的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靳尚引军回到寿春之前,咬牙撑住黄歇的一次次威逼,大言欺骗也好,漫天许诺也罢,只要能撑到靳尚回来,大楚就还是她郑袖的天下。
然而郑袖却绝不会想到,被她寄予最终希望的情郎,却在张良的劝说下,犹豫不决。
“子房何以得见,袖儿必败?”靳尚脸色比平日更为发白,再无往日里的风流倜傥,反而失魂落魄。
以至于他在张良面前丝毫没有掩饰自己与郑袖的私情,直接以“袖儿”称之。
而对楚国君臣上下早已做过细致调查的张良对此丝毫不见惊讶,显然此事对他而言并非是新鲜消息。
见靳尚神思不属,张良心中冷笑,能以一介小吏得以晋身朝堂,靳尚可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恐怕其人早就有了背叛郑袖的意思,如今却还来问,分明是想做出被逼无奈的样子,却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虽则对此鄙夷已极,但靳尚毕竟是张良谋划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此时面上并未有丝毫神色泄露,而是继续以冰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说辞。
“郑袖的权力都是空中楼阁而已,没有楚王大义在,她的力量便只能局限在宫中。如今还能支撑着她没有被驱逐关押的唯一原因,就是各大氏族被她拙劣的谎言蒙骗,真以为能够通过她来与昭国达成和约。
“然而此计虽可为郑袖拖延时日,却也不过是止渴于鸩毒罢了。此后只等各族明白过来,郑袖母子恐怕得不了好下场。”
“即便我引大胜之军回寿春,也不行吗?”
出乎张良预料的是,靳尚竟然并未因为张良的解释就顺势放弃,反而又问了个如同稚童的问题,张良嘴角的鄙夷几乎弹压不住。
戏剧好看,可看得多了也会腻,尤其是对方还恬不知耻地要让自己也跟着演戏。
“右徒手中的兵,当真是自己的吗?”张良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还真的配合了起来,“若我所料不差,近些日子以来,军中出身各族的将官,想必都受到了不少寿春家信。
“其中内容不看可知,都是隐晦提及一等右徒进入寿春地界,便要如何如何的指使。右徒可在心中盘算一番,真由靳氏掌控的军马,到底有几何?”
靳氏并非楚国大族,靳尚更是出身卑微,他在楚国的根基不比郑袖稍好,没了楚王的支持,他的权力同样也是空中楼阁而已。
“因此就算我不顾一切回了寿春,也只是多一人殉葬而已。”
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张良斜了一眼,并未接话。
“那事到如今,还请先生教我,该如何是好?”
“趁各族势力还未看透郑袖的虚弱,利用手中的兵权做个买卖。”
“如何做?”
“右徒不是一直想要封侯薛地吗?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此时,郑袖在等着靳尚救命,无论靳尚要什么,她都会答应。
而各大族虽然安插了无数内应,但没到图穷匕见,他们也不知道能否轻易夺过靳尚的军权,同时也要担心如果拒绝了靳尚的要求,等到他真的打算鱼死网破,与郑袖内外联手恐怕也是一件难以解决的事,因此也会答应。
对黄歇来说,能够彻底断绝郑袖的外援,那便可以顺利将太子横辅佐上位,楚国七零八落的朝堂也得以至少在表面上重新拼凑在新楚王的麾下。
靳尚也是聪明人,当然很快就想透了此间关节。
而且他同样知道,一旦这样的买卖经他提出,哪怕还未开始运作,只要各方势力知道了靳尚作何打算,郑袖也必将失去最后的希望。
郑袖妖娆的影像最后在脑中又浮现了一次,便被靳尚吹灭了。
“就依先生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