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九章 丰收
扶苏发现,所谓的“常识”又一次欺骗了自己。
看着眼前盔甲都未能齐整的“精兵”,扶苏神情复杂。
在被任命为联军大将之后一个多月,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主力军队,然而一看之下就是大失所望。
见惯了昭军的强盛面貌,再看看眼前歪瓜裂枣般,连队列都站得歪歪扭扭的赵魏精兵,扶苏恍然大悟。
原来并非是自己低估了战国时军队的战力,而是昭军超出时代的战力给了自己错觉。
只是不知,这的确就是赵魏的实际战力,还是两国出工不出力,只派了些老弱病残出来,顺便蒙骗扶苏等人,以令大昭将领们错估他们的实力。
但扶苏很快又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昭、魏、赵三国之间作战这两年里作战频繁得如同喜欢串门的隔壁亲戚——当然都是昭国在串别家的门,险些被灭国的两国哪里还有多少底牌可打,现在才想着要藏一手,未免太晚了些。
除了多年未曾正面大规模交手而稍显神秘的楚、齐、燕之外,几国之间的战力究竟如何,昭军上下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而从三国之间交手近况来看,楚国>齐国>燕国的等式基本可以成立。
不存在刻意蒙骗,那就只能证明,在扶苏眼中的“歪瓜裂枣”们,还真有可能就是两国的精锐了。
扶苏养气功夫算是不错的,因此在阅兵之时并无多少神色露出,到底给两国将士留了一份颜面。
然而在他身后的章邯等年轻将官们,可就把不屑之色明摆着放到了脸上。
面对昭军将官们显而易见的鄙视,赵魏两国将领中,上了些年纪的倒还好些,多年抵抗强昭兵锋,这点屈辱相比于在战场上实打实的败仗却还算不了什么。
只要大昭的长公子扶苏没有侮辱言辞说出,那他们就还受得了。
但对于李放、赵括这样虽然也见识过昭军强盛,但依然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性的年轻人来说,这份屈辱可就不那么容易吞下了。
“敢问公子,我等何时出击彭城?”
简单的阅兵见面仪式结束,来到帐中军议之时,赵军的年轻将领便再也忍不住了。
此时出声问询的是李牧之子李放,他毕竟更加年轻,终于在好友之前当先发声。
也算经过了不少事情,李放如今到底少了些浮躁,所问的问题也有了些迂回。
他不可能不知道各国首脑早已定好的出兵日期,如今当众问出,自然不会仅是为了提出这样一个答案已经揭晓的问题。
扶苏将思绪从新法之后的一系列安排中抽回,面对李放一脸不服的问询,被微微勾起好奇,又扫了一眼名义上赵军统帅,但显然被军中将领所无视的郭进,后者脸上有趣的神情又让扶苏在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正式的进攻时间是在两个月之后。”扶苏缓缓给出答案,然后又转向皱眉向郭进问道,“难道郭将军竟没有通知到位吗?”
为了给郭进一个名正言顺统帅三军的身份,他的好叔叔郭开为其在赵王处讨来了一个在李牧、云琭先后辞任之后空缺了已久的北军主将之位。
这当然引起了北军中大部分将士的强烈不满,在风雨飘摇之际抗起重任,为大赵兢兢业业驻守西大门数年的吕梁才是他们心中最合适的继任者,而非又一个酒囊饭袋。
难道北军主将的位子要让邯郸双废每人都坐一次才行?
然而抗议无用,郭进虽然一天都未曾在北军营地中任过职,但仍成为了北军的第三任主官。
正在努力试图做一个透明人的郭进突然发觉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到郭进这副丢人的迷茫之色,再对比另一边大魏龙阳君的卓然风姿,赵人真恨不得当场把连带着丢了所有赵人颜面的郭进就地掐死。
扶苏也被郭进的迷茫搞得有点无奈,你就再是如何,也不能就在军议之时走神啊。
自己都未曾用心在军议之上的扶苏吐槽起别人来,倒是丝毫不见手软。
等到身后的侍从小声告诉了自己扶苏方才的问话,郭进心中的委屈简直比天还要大。
我没通知到?这么说有点过分了吧?我敢打赌,出兵的具体时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比我知道得早吧?还用乃公通知你们?
说实话,自己的确是没有下令通知,但我就是想通知,你们会理我吗?会吗?
委屈巴巴又没法说的郭进只觉得忠臣良将被排挤之时也就如自己一般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被叔叔说动,贪图了所谓的军功。
郭进嗫喏着不出声,老将乐乘终于看不下去,不愿意赵国的家丑远扬海内,“此前自然有过知会,李小将军此时问起,应是想向主将核实一下,以防各军得到的消息不同,影响了战局。”
老将军倒是个会说话的,如此一说便全了双方的脸面,使两方都没有落下脸来。
扶苏故作恍然大悟状,“武襄君所言确有道理,我军的确需要一个统一的指挥才行,否则各军自行其是,岂非自乱阵脚。”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之后,扶苏一脸歉意地对着郭进好言安慰,“不曾想险些误会了将军,是扶苏鲁莽了。”
乐乘是燕国大将乐毅的同族,原在燕国为将,后在燕赵之战中为廉颇俘虏,转而投向了赵国,被赵悼襄王(赵王迁的父亲)封为武襄君,也是因为他在赵王命令下取代廉颇的军权,直接导致了廉颇的逃亡。
乐乘此时一脸懵逼,我哪里有说过要设立统一指挥部的?
此来之前,赵王再三叮嘱,赵军必须要保证能够自行其是,以免被昭军牵着鼻子造成大量折损,现在看来扶苏竟是要设立一个统一的指挥,来剥夺两国的指挥权。
好嘛,赵国将领还想着利用扶苏年纪、经验不足的条件,试图夺过他的指挥权,却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来得及实施什么计谋,扶苏那边倒先行发动了。
面对扶苏突然的发难,李放早就把自己方才那点意图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只想着要阻止对方的夺权。
眼见作为名义上主事人的郭进迟迟没有提出反对,各位赵国将领只好叽叽喳喳地各自反对,军帐之中直如闹市一般。
扶苏捂着耳朵摆摆手,两旁得到命令的士卒举起大锤,狠狠敲击到铜锣之上,连续刺耳的声音终于压过了场间的吵闹。
等到众人纷纷捂住耳朵坐回原位,扶苏才清了清嗓子,“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要吵闹,各自主事人说一说吧,同不同意。”
赵国这边还乱作一团,魏国名实都符的主事人龙阳君当先开口了,“就依公子所言。”
李放等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龙阳君为何如此轻易就交出了军权?
还是赵括最先反应过来,龙阳君跟公子扶苏,不知何时竟已经在桌面下达成了一致,两国这是要合起来对付赵国!
“那,郭将军的意思呢?”不给赵国在短时间内推举出话事人的时间,扶苏和颜悦色地问道。
郭进哪里受到过如此礼遇,在被赵国自家人排挤了一路的情况下,心中油然升起了士为知己者色的壮烈情怀。
“就依公子所言。”
赵括阻止不及,只能看着说出同样话语的郭进,洋洋得意地将十万赵军的生死轻易交出。
选郭进做这个统帅的好处终于体现出来了。
扶苏收起了各家兵符,笑得如同丰收老农。
第二四零章 立军法,见魏王
无论是推崇儒道的鲁国还是将依法治国做到了极限的大昭,为了控制国家最强大的力量——军队,都会为其制定详尽的法度,也就是军法。
古今中外,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和服从性,无论如何偏激的道德楷模也不会提出以道德治理军队的可笑理论。
然而基本目的一致,却不代表各国的军法就会完全一样。
军法,也与一般的法度一样,能够体现各国风俗,以及治政思想的差异。
而对于在昨日趁其不备拿下联军实际全部指挥权的扶苏而言,要想让军队如臂指使,除了收拢兵符、组建指挥部这样的上层机构以外,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统一军法。
当然,仅是一次有限度联合的联军而已,扶苏没打算要把全套军法照搬过来,那样太费时日不说,效果也不会好。
在经过筛筛检检之后,昭军军律便被删减改良成了一套作用于联军的联军军律。
在被命名为《联军律》的法条出炉之后,扶苏便安排了数场中层官员的组织学习,然后再由他们一层层将军法的内容传递下去,务必在一个月内让人人都能够背诵。
一个月后扶苏将会进行抽查,若有军士不能背诵,或背诵有误的,长官就会受罚。
之所以要费心费力地推广法律内容,是因为昭法的主要理念之一就是严禁“不教而诛”——意思是绝不允许在民众还没有理解法律条文的情况下,就对触犯法律的民众进行惩罚。
这便是为何在昭国境内,会有无数吏员兢兢业业地每日里教授民众法律知识。
但是,若你想以狡辩称自己不懂法来逃脱法律制裁,是行不通的。每个审判官在按照法律进行制裁之前,都会好好对你进行一番普法教育,让你明明白白去死。
这就是荀子在《富国》篇中所说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
除了在心理上要接受在他们看来冗余复杂的军法折磨之外,军士们的**也没能逃过扶苏的魔爪。
虽然扶苏并没有打算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练出一支精兵——他也没打算帮赵魏强军,但在习惯了指挥强大昭军之后,扶苏并不希望因为自己对战力的估计不足而导致战败耻辱。
为了至少能够达成攻占彭城的最低要求,赵魏精兵们至少也要能够满足昭国对郡兵素质的要求。
当然,练兵之事自有蒙毅带着赵魏各位将官们去做,扶苏等高级将领还要抽时间去参加魏王的宴会。
毕竟联军的驻扎地就在魏国境内,在别人家门口做客,不去拜访一下主人家,于情于理也说不太过去。
何况,扶苏本人的确是很想见一见这位新魏王的。
尤其是,他还想确认一下张苍在此前使齐之时曾提出的那个有趣的猜想:魏王敞与魏无忌之间或许有某种盟约或者默契。
于是由龙阳君这个“本地人”带着,游览了大梁名胜半天之后,联军的高级将领们排队进入了魏王宫。
不同于安邑的旧王宫,营建时日尚短的新魏王宫处处透着小家子气,宫殿与大气磅礴甚至都挨不上边,丝毫没有大国风范。
想必之下,楚国的王宫虽然也是新建的,但无论就规模还是奢华程度而言,都远胜于眼前的魏王宫。
看来随着国力的衰弱,魏国各处都显示出了暮色沉沉,也难怪魏国的有识之士纷纷出走他国谋求发展了。
同样地,对于心中不甚尊重的那点心思,扶苏同样没有表现在脸上。
而在此前对于两**容表达了明确不屑的昭军其他将领们,也未曾对此表现出任何鄙夷态度。
也难怪,扶苏眼光太刁,连王宫都不屑一顾,但对将领们来说,再寒酸的王宫也毕竟是王宫,也是住着世间最尊贵的几人之一的。
或许也有山不在高的意思。
由于王宫的规模有限,扶苏还未细想,一行人便走到了魏王设宴的宫殿。
灵雀台。
扶苏仰头看了眼殿门上的牌匾,未解其意,只能猜测或许是与某个传说有关。
拾级而上,透过殿门便可稍窥灵雀台的内里装潢。
相比于外界给人的寒酸印象,宫殿的内部倒是装饰得富丽堂皇。
以晋国正统继承者自居的魏国王室,自然而然在宫殿中满是红色,除此之外最多见的颜色便是黄金的金黄色。
传言前任魏王对黄金有着夸张的喜爱,看来当今魏王对此有所改变。
扶苏听闻,魏王敞将宫中过多的黄金大多都换成了军资以保障军队的战力以及忠诚,看来所言并非是虚妄。
能够在短暂的登基之后就掌握了军政大权,这位魏王的手段似乎比其前任要高妙不少。
怀着更多的好奇心,扶苏终于跟着龙阳君的身后,见到了这位耳闻已久,却从未见过面的魏王敞。
“外臣扶苏,见过魏王。”
随着最高统帅的躬身行礼,扶苏身后心思各异的下属们也纷纷行礼如仪。
魏王爽朗的笑声早于他的面容先在扶苏心中留下了印象,“哈哈哈,能一次得见如此多的良士猛将,孤真是喜不自胜。各位快请免礼入座。”
看来不只是品味方面,在对人才的态度上,魏敞也与其父大为不同。
谢过魏王之后,扶苏坐到了最紧邻着魏王的席位上,借着向魏王祝寿,观察打量起了这位大王。
魏敞年纪当在三十上下,在都是新王登基的山东各国中是年纪最大的君主,这就意味着他有着充足的时间来观察前任魏王的执政措施,并对其中显而易见的错漏之处得出自己的认识。
此外,长久的储君生涯,也有助于他在登基之前就能够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导致在列国君主中,他成为根基最深的那个。
这同样也解释了为何魏无忌不能轻易废去新任魏王,转而试图通过别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魏王的长相也与他的笑声一般,虬髯满步的脸上一派豪迈之色,若是此人在军中,必然会被当成是一员猛将。
然而他眼中不时显露的精光在提醒着扶苏。
若是仅以此人的外貌就将其认定为是粗犷无知之人,那便大错特错了。
总而言之,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给扶苏留下了还算深刻的印象。
魏王显然在豪迈中却有着精明,但这并非说明他能够聪明到利用父王的死来蒙骗天下。
而张苍的猜测,仅凭观察是看不出端倪的。
扶苏喝光了祝寿的酒,暂停了他对魏王的观察。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了。
第二四一章 气氛破坏者
一场酒宴要办得宾主尽欢,气氛一定要搞起来。
而作为调动气氛必不可少的一套就是歌舞。
魏国虽不像赵、卫两国多以美女见闻,但作为中原九州通衢,融合了各家之长的魏舞在经过前任魏王的改良之后,极尽妖娆妩媚,悦人耳目。
美人美酒俱全,气氛如何能不热烈?
然而就在此时,却偏偏有人要来扫兴。
“敢问大王,为何信陵君并未列席?”
正在欣赏着歌舞拊掌微笑的魏敞听闻此问,眼神立时就凝了起来,望向似乎是真心疑问的公子扶苏。
歌舞如旧,但觥筹交错的喧哗却停了住,显而易见,关切此事的远不止是大昭方面。
“王叔近日操劳新封地的事务,故而未能拨冗前来,与公子晤面。”从魏敞的语气神态中,扶苏看不太出其人对魏无忌的真实观感究竟如何。
于是尽管会被视为无礼,扶苏依然冒着触怒魏王的危险接了下去,“身为一国相邦,信陵君多日不在国都理政,未免让人担忧。”
魏国相邦的动向,你一个大昭的公子担忧什么?
魏敞心中冷笑,对扶苏的说辞冷然以对,“此乃魏国之事,就不劳公子挂念了。”
魏王语气中的冷淡很快对酒宴的氛围造成了影响,就连场间舞女的舞姿都僵硬了起来。
显然,扶苏的步步紧逼让魏王已经十分不满,但扶苏无法确认,这份不满是针对自己的打破砂锅还是仅是针对魏无忌这个人。
若是后者则很简单,那就是魏王敞单纯不喜欢一个威望卓著的王叔在王都威胁自己,那么两人之间就应该没有张苍预测的默契。
但若是前者,那就很有趣了。
照理来说,魏王已经如此明确表明了自己的不满,任何懂得进退之人都应该知趣了,但扶苏丝毫不担心一个仰大昭鼻息的魏国大王敢于对自己如何。
不提就在上党左近俯视着大梁城的白起军旦夕就可兵临城下,一万五千大昭精兵离大梁可不远。
说个嚣张点的,扶苏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偷摸抽魏敞一个巴掌,他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当然,这么毫无必要的作死还是想想就好。
于是毫无顾忌的扶苏看了一眼按着自己的命令正仔细分析魏王的樗里偲和张苍,为了给两人的分析更加准确的判断依据,并未选择见好就收。
“若是大王有所顾忌,大昭愿意代劳。”
这是在暗示,或者应该说是明示,大昭很愿意在得到魏王默许的情况下彻底铲除魏无忌,完成在攻伐西魏时未能得尽全功的事情。
一边问着让场间众人神色大变的话,扶苏一边思考着魏王将会有如何的反应。
无论魏王是否真的极度厌恶魏无忌,他也不会选择让昭国插手魏国的事务,因为这样等于进一步承认昭国对魏国的权力,而且会造成国内势力的极大不满,对他刚刚安稳下来的王权造成极大挑战。
但这其中又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而扶苏等人要做的,就是希望能够从这点细微差别中找到魏王与公子无忌两人确切关系的证据。
不等扶苏这里想通透,魏王便做出了反应。
没有怒叱扶苏不知进退肆意插手别国内政,也没有犹豫之后勉强拒绝,魏王只是将眼角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然后起身将酒爵狠狠投掷于地。
扶苏与他身后的蒙毅都大惊失色,蒙毅更是飞快拔剑将扶苏护住。
这是要摔杯为号?魏王竟然真的敢在这时候对自己不利?
然而扶苏想象中的数百刀斧手并未出现,魏王敞只是在扔掉酒爵后拂袖转身离去。
原来只是单纯表达不满而已。
看着众人都以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自己,蒙毅讪讪然收回长剑,然后狠狠瞪了一眼扶苏。
都怪这家伙,没事儿老给自己讲一些奇怪的故事,才会让他有此动作。
扶苏尴尬地用笑容掩饰,他当然知道蒙毅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目前最值得关心的,却是樗里偲两人能否从魏王方才刹那间的动作神态中分析出东西。
宴会主办人,也是魏国主人愤然离席,这场宴会便办不下去了。
扶苏自是毫无所谓,自己此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喝不喝酒的,自家营帐里的酒感觉还更香一点。
至于其他人……
扶苏看了看偷摸畏缩着瞧着自己的郭进,若有所思的赵括,隐约怒意若现的李放,警惕之色一闪而逝的龙阳君。
这场酒宴还挺有意思的。
在蒙毅看来,此时的扶苏笑得就像个年轻版的甘茂。
长身而起,扶苏随手从怀中掏出了几颗小金豆子赏给了呆立当场的几位舞女。
此时,以及大部分的历史中,黄金更多的是作为装饰物以及储备货币,而非流通货币。就是说,没人会真的拿黄金去买东西。
但在电视小说中看惯了别人赏赐金豆子的扶苏,自然早想模仿了,以他的身份搞些金豆子玩还是很容易的。
在扶苏看来,唯一让他觉得因为搅局酒宴而心怀歉疚的,就只有这几位或许因为此事会受本与她们无关的责罚。
他需要作出补救。
歉意地笑了笑,扶苏安慰着几位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收这位方才触怒了魏王的大昭公子的礼物,“放心收着就是,魏王胸怀大度,怎可能就为了这点赏赐与你们过不去。”
这话当众说出,魏王就算是小心眼,也不可能拿她们这些小姑娘们如何了。
为首接过扶苏赏赐的舞女看来也是个玲珑心肝,闻言欢欢喜喜地接过了扶苏的赏赐,“如此,蔷代姐妹们谢公子赏。”
伸手免了舞女们的行礼,扶苏在堂上各异的神情中笑着招呼己方众人撤退,“风紧,扯呼。”
风哪里紧?
蒙毅决定再也不相信扶苏所言的故事了。
一出王宫,上到车架的扶苏不担心有人偷听,于是便当先问起了两个谋士,“如何,可有所得?”
樗里偲与张苍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含笑点头,“有,大有所得。”
“哦?”扶苏来了兴趣,方才魏王掷酒、拂袖、转身一气呵成,把他的注意力全部给晃开了,以至于等他想起来观察时却发觉能够观察的角度都被魏王给挡了个严实。“说说看。”
张苍做出个“请”的动作,示意樗里偲先讲。
樗里偲先是点头致意,然后再不谦让,“公子可知,魏王为何要拂袖转身?”
“是怕我等窥伺到他的表情。”这是不言而喻的。
“那他为何要怕?”
扶苏恍然大悟,原来看不到表情,比直接看到还有用。
就如樗里偲所问,他为何要怕?
第二四二章 寿春的雾
寿春多雾,暮色比别处来得早,也来得深沉些。
夜已深,人却还未得静。
屈氏在寿春城郊的几处产业,都受到了严密的监控,即便已是深夜,四周也都被点亮了灯火,照得四周纤毫毕现。
虽然不得入内,但奉了郑袖之命的宫卫还是一刻不停地将怀疑的视线投向了漆黑一片的院落中。
外间越是明亮,院中便越显得黑暗。
在未明真假的屈子弑君消息传到楚国之后,屈氏族人就遭受了极大的压力。
尤其在屈原莫名失踪之后,以昭、景二族为代表的氏族多次对屈氏施压,要求交出屈原以正国法。
然而以老族长,也是屈原之父,屈伯庸为首的屈氏族人在压力之下展示出了极强的韧性,坚决表示屈原并未逃回屈氏领地,故而屈氏无人可交。
有黄歇在朝中为其转圜发声,又有身负监国之权的太子庇护,昭、景二族以及郑袖虽然很肯定屈原定然逃到了屈氏族内,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过于逼迫。
毕竟除了在朝中有强大的盟友,屈氏本身私军的战力在各族之中也是排的上号的,据称只比公认战力第一的项氏私军略差分毫。
真将屈氏逼得叛逃,大楚上下都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来。
要说叛逃,的确不是没人在屈伯庸面前提过,但都被他言辞拒绝,并且很是严厉惩处了几个挑事的年轻族人,才将甚嚣尘上的愤然压了下去。
然而随着局势越发紧张,便是屈伯庸自己也未尝就没有为几万户族人找个后路的意思。
可在屈伯庸稍稍流露了些许意思之时,就被一个人果断给打散了念头。
在屈氏族中能够对族长的念头造成如此决定性影响的,只有一个人。
此人便是端坐席上,风采夺目得不似被昭楚两大强国都列为最高级别逃犯的屈原。
“郑袖不过是在做最后挣扎罢了,只要严密保护好太子横,大势必定。”
在屈伯庸提出要叛楚自立,以免被郑袖势力屠杀之时,屈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打消了族长父亲的打算。
屈原看得很清楚,根基如浮萍的郑袖在靳尚也选择背叛之后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可能的翻盘希望。
而她反败为胜的唯一一线机会便是谋害太子。
只要做好对其孤注一掷的防备,楚国的朝堂便还是在新党的掌握之中,即便屈原或许不能继续在明面上引导了。
不过这不是还有黄歇在吗?
黄歇这几日的表现落在屈原眼里,可是得了高分的。
然而黄歇太过正直忠贞,因此屈原并不会告诉他自己已经偷偷回了楚国,以免节外生枝。
当然,他同样不会将此事告诉太子横,太子只需要继续扮演好他自己的角色就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被屈原拖入两难的境地。
甚至除了几个屈氏族人,屈原并不打算在余生再见任何一个楚人。
因此屈原今日要见的,并非是楚人,而是一个韩人。
本应在薛地为靳尚出谋划策的张良,不知为何竟能得知屈原已回到楚国的消息,而且能够知道他并没有回到屈氏封地,而是胆大包天地留在了楚国的心脏。
“一别数载,屈子风采依旧,可喜可贺。”说着可喜可贺,张良面上却孰无笑意。
任何人被彻底打乱了本已只剩了收官的棋局,恐怕会比张良更为愤怒。
更不可原谅的是,屈原竟然连他也骗了过去,这甚至比被打乱部署更让张良懊恼。
屈原没有去问对方消息来源,即便问了对方肯定也不会说,面对张良一副问罪的神色,屈原并未动怒,只是冷淡道:“大楚国君,不可受辱。”
这甚至算不上是解释。
张良冷笑不已,强忍着没有将讽刺言辞脱口而出:可最终熊槐不还是受辱了吗?
以前怎么从未想过一向忠君爱国到甚至令人觉得迂腐的屈原能够有这等胆量?
张良重新仔细看了看面目坚毅的屈原,干脆将疑惑问了出来,“屈子是如何想到要行弑君之事的?”
听到这“弑君”两个字,屈原不为所动,而在两人身边的屈伯庸身体却猛地抖了一下。
紧紧瞪视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屈伯庸此前还以为此事是郑袖等人的栽赃嫁祸,此时经张良之口得到证实,自然令他震惊不已。
察觉到屈伯庸的有趣反应,张良这才知道屈原并未将自己弑君的真相说出,不禁带着玩味的目光,在父子两人的脸上扫了个来回。
“夜已深,父亲不如先去睡吧。”
父子之间沉默良久,还是屈原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又是一阵难言的死寂,屈伯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长身而起的身子佝偻得更深,仿佛真的被疲倦压倒了。
“楚王并非楚国?”眼见屈伯庸离开,张良意有所指地问道。
屈原将目光从父亲的背影上收回,眼中片刻的不忍和哀伤迅速收回,重新恢复了冷然,“不错。”
屈原毫不犹豫的承认,让张良有些小小的激动。
原来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与他一样有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反叛思想。
在旁人的思想中,国君是一体的。所谓国君,国便是君,君亦是国。
其实早在屈原同意兵谏楚王之时,张良就依稀对屈原有了些这方面的猜测,然而直到如今对方的直接承认,才让张良有了吾道不孤的知己感。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谋算就容易说出口了。
“屈子以为,楚昭一旦开战,以如今的楚国形势,胜算几何?”
“四分五裂,毫无胜算。”
“屈子通透。”这一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张良随口一赞,继续他的说辞,“郑袖不足为虑,用不多时便会自行毁灭。”
屈原继续点头,这一点也是很自然的。
“那么最后剩下的两派,便与楚王在时无甚区别,仍是新旧两党而已。”张良说到此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么屈子以为,新王登基以后可有何改变?”
屈原不答,他开始知道张良此来何事了。
见屈原不接话,张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有些心关既然已经闯过,那再做一次就很容易了,“即便太子出身屈氏,恐怕也不会愿意让新党一家独大。恐怕到了最后,经过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牺牲,楚国朝堂依然毫无起色。”
张良从屈原的冷然神色中窥得了自己想要的刹那变化,决定图穷匕见,“若不能一举剿灭旧党势力,屈子所做这些,岂非都是毫无意义?
“最后甚至比回到原点都不如。因为之前楚国至少不会面临两个楚王的危局。”
屈原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照下越发暗沉。
窗外,寿春的雾气更浓了。
第二四三章 水战篇
针对楚国本土的军事行动还未正式展开,但在边境之地,两军之间互相试探摩擦从未少过。
尤其是在两国势力犬牙交错的巴蜀之间,除了两国直属军队之间的互相攻击,从属于两国的土著部族之间也多有龌龊。
在两国正式宣战以来,奉命从蜀地开始对楚国掌控地域进行试探性先行攻势的赵佗就开始了对巴蜀土著势力的利用。
当然,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在公子扶苏授意下,怀瑾的鼎力协助。
虽然楚国同样也得到了怀氏的帮助——怀氏本身就是楚国的大族,怀瑾的两位兄长为了对抗有大昭在身后支持的她,自然更加投向了楚国的怀抱——但土著们也不傻,除了被套牢的少数部族之外,更为强横且更加大方的大昭自然比楚国更有吸引力。
随着攻势的逐渐展开,赵佗已经不知道自己手中究竟握有了多少兵力了,甚至就连麾下具体有多少个部族听令也掌控不够精确。
这对于大昭正规军的将领来说,是极大的失职,然而却并不能以此就来责怪赵佗不称职。
实际上恐怕就连韩信来了,也点不清自己有多少兵。
巴蜀土著势力驳杂,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究竟有多少部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尤其是很可能今天还存在的部族,明天就分裂成数个,或者数个部族由于通婚等原因又合而为一。
这也是为何南方的蛮族从未能够像北方匈奴那样给中原造成过极大压力的原因:南方的蛮族并没有统一的倾向,当人口达到一定数量时,他们更倾向于分裂而非扩展融合。
而且他们的粗浅的文化与政体也承载不了一个统一的政权。
这一点,其实对于北方的匈奴也是一样的。匈奴人的王公贵族中虽然偶尔会有具备了统一野心的人物出现,但依赖匈奴人的文明架构,想要实现统一实在是太难了。
游牧民族想要形成统一政权,还要等到千年以后的辽国。这是在漫长的学习过程,尤其是五胡乱华的激烈碰撞冲突与借鉴融合之后,才给了游牧民族构建统一政体的可能。
辽国的建立,是游牧民族真正能够以独立统一的姿态面对农耕民族的开始。
而农耕与游牧民族的统一,则是由蒙古所建立的元起,在明朝的分裂对立之后,又重新融合为清。
值得庆幸的是,西方列强到来之前80年,乾隆完成了对新疆的统一。
而在此时的文化基调之下,后来由冒顿所创立的,东西并立的政权体制实质上与东周的封建制度并无本质不同,因此其实也是一种不得已之下的分裂,甚至是匈奴能够基本维持一个统一格局的唯一方式。
因为他们的文化浅薄程度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提供给大一统政权的存在基础。
因此在冒顿之后,不只是匈奴王,其他稍有野心的少数民族首领人物,也都会试图从中原引进先进文化。
就是由于他们或许主动,或许被动地承认了,只有中原的先进文明,才是孕育一个统一政权的唯一可能土壤。
当然,除了自身与生俱来的不足,蛮族之所以难以统一,其中也不乏有中原各国刻意为之的插手。
以夷制夷向来是省力省心且成效显著的,也是文明对抗野蛮的最好方法之一。
只是可惜,无论是东方的各个大一统王朝,还是西方的古罗马,在对抗蛮族时有时候会过于依赖蛮族的力量而忽略了对自身实力的建设,最终总是会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
不过至少在汉代之前,中原王朝的强横战斗力还是让蛮族望尘莫及的,“一汉顶五胡”并非是虚妄之言。
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器械,中原民族在此时都有着压制性的优势。
在大规模的和亲导致的工匠流通(作为和亲中的陪嫁,各类工匠是胡人首领们最喜爱的)以及他们自身所有的先进技术借此被蛮族学习之前,中原的绝对优势还能保留数十年。
此后,至少在北方民族与中原民族之间的巨大鸿沟,就逐渐被填平了。
有趣又无奈的是,被中原正统儒家文化斥为“奇技淫巧”的先进工匠与技术,反而却深受蛮族的重视。
大昭虽然同样将农放在工之前,但显然至少在军事层面,对于技艺高超工匠的待遇还是非常好的。
此时与赵佗同乘一船,在他身后不断探讨改良船用投石器的几位墨家士子,便是墨家在昭国重视工艺的理念下得以在此次攻楚大战中一展长才的缩影。
而除了昭国一贯以来的重视,墨家之所以能够真正参与进战事来,还是凭借了他们走上层路线的成功。
随着苏梦泽在扶苏公子新法推行中的作用被广泛认可,甚至得到了昭王的称赞,墨家在昭国立刻由与儒家一般尴尬的地位跃升为仅次于法家的强势学派。
与更为理想化,崇尚“非攻”的传统墨家不同,昭墨这一支更加希望通过实现中原大地的统一,来达成最终的和平,也就是所谓的以战止战。
当然,在我们看来昭墨的理念相比于他们脱身的传统墨家虽然现实了一点,但同样也显得十分理想化。
我们知道,只要国家这个理念还存在,战争就永远不可能真的结束。而文明的进步甚至会让战争的形式远为残酷。
但这些都离赵佗,甚至着眼全局的扶苏都太远,他们此时要做的只是在统一进程中很小的一步而已。
凝视着岸边高升而起的袅袅黑烟,在船头伫立良久的赵佗喜上眉梢。
被公子称为“特种部队”的敌后精锐成功烧毁敌军粮仓了!
与中原宽广平原上的大规模会战形式不同,南方密林中的战斗自古以来就是以小规模冲突为主的。
而小规模冲突,自来就是特种作战的天下。
这一点,早在巴蜀攻势开展以前,就被扶苏所预料到,并传授给赵佗了。
用力捶打船帮了一下,赵佗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向传令兵发令:“传令,船队靠岸,开始突袭!”
随着传令兵登上望台以旗语示意,接到旗舰消息的各船纷纷以同样的旗语相互传递消息,并且以号角声作为进攻的发起。
船队开始稍微转向,紧接着的却不是靠岸,而是按照由扶苏公子与国尉尉缭子共同编纂的《军事手册·水战篇》中指导的那样,先以覆盖性的密集投石将岸边能够掩藏军队的树林灌木进行了数轮投石。
即便巨木林立,导致投石的效果有限,仍然不时可以听到惨叫声远远传来,而覆盖射击最重要的作用当然不在于杀伤,而是逼迫敌军让出前沿阵地以及打击敌军的士气。
在覆盖射击的掩护下,登陆的军队几乎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便达成了对岸边阵地的占领。
而以赵佗的经验,要在敌军控制的口岸完成登陆所要付出的巨大伤亡,就这么被简单的几轮投石所消弭,这令他对从未谋过面的大昭长公子有了些许的崇拜,甚至畏惧。
如此一个战争经验并算不上丰富,甚至更从未指挥过真正水战的公子,竟然对比他这样一位宿将更懂得水战,这让人怎能不脊背发寒。
难道这世间果真有生而知之的圣人?
第二四四章 母与子
“太后乃吾亲妹,安能害我?”
后胜在对着自己最信重的谋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得到,四百多年后,有一位何姓的大将军会与他的所思所想如出一辙。
不过不同于何大将军,后胜之所以如此自信,除了因为君太后与他的兄妹之情外,还有着别的依仗。
一直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宫廷禁卫统领近日因贪污舞弊案而下狱,新接任的统领正是后胜一手提拔起来的族中后进。
有这层关系在,后胜得以带着数名以大价钱聘请的侍卫全甲入宫。
因而田建相信年轻的齐王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不会选择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他探知的宫中进行。
后胜不相信齐王能够躲过自己的耳目调动足以击杀他的军队而不被他察觉。
然而他忘了,除了甲士以外,要刺杀一位被数名高手侍卫保护着的人,还有别的选项可供田建选择。
比如,一名手握承影的顶尖剑客。
……
太后宫中,身高已经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母亲君太后的田建此时正恭坐在母亲身边,与她聊天解闷。
“丞相毕竟是你的长辈,你们之间有何不快,都可以坐下来聊一聊的。”或许是被两位至亲的争执所影响,君太后面上已经没有了往日令人惊艳的光彩,反而满是疲惫之色。
不过这疲惫之色中却也有着些许欣慰,那是因为身边这个越发有自己自己主意的儿子,终于答应了自己,肯坐下来和自己的兄长好好谈一谈。
于是,寄希望于通过自身来弥合两人关系的君太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若能够捐弃前嫌,当然是家国之幸,也是她君太后的幸运。
“母后说的在理,儿子这不是来了吗?”
田建浅笑一声,从宫人手中接过披肩,亲自为母亲披上,“夜已深,母亲要保重身体。”
君太后为齐王的孝顺安慰不已,拍拍儿子覆上肩头的手掌,却疑惑地发觉田建的手竟似乎有些微的颤抖,于是将儿子在她的一碰之下有些瑟缩的冰凉手掌暖在了掌心。
“你也不可仗着年轻就不顾身子,要注意保暖才是。”
田建感受着母亲手掌的温暖,想着若是事有不谐,后胜反而带着禁军杀入宫中,也不知母亲会不会,能不能保护自己?
或许是自己太过信任一个听命于昭国长公子的剑客了?
田隽就曾警告过自己,放弃禁卫的举动太过行险。然而,田建无法将自己的胜败生死寄托在一位禁卫统领的正直上。
天知道随着后胜的权势日炙,以及自己离亲政的时日越近,会有多少人仍能将忠诚保证到最后。
即便是田隽,这位看似最为忠诚于他的庶兄,恐怕也未必能够让他依赖到最后。
在仍能掌控住部分局势,以及保证军队不会哗变的情况下拼尽全力一搏,才是田建最好的抉择。
姜崇是怎么说动自己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果真是乡野的粗俗俚语,然而其中意思却很正确。
若要让后胜毫无防备地走进圈套,没有足够诚意的诱饵怎么可以。
或许是母亲手掌的温暖起了效果,田建感到自己的双手终于停下了颤抖。
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最终还是要看上天是否站在自己这边了。
即便最终证明自己做了个错误的抉择,田建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应该后悔的。
何况,天命在我。
田建非常确认这一点,早在他年幼时,以推演天机而闻名海内的稷下先生邹衍就曾说过,自己将会是天下诸王中享有国祚最久的一个。
感到齐王的手停下了抖动,君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然而心中对兄长的迟到而略有不满,不由皱眉对身旁的宫人吩咐道:“去看看后相缘何来迟。”
“不可!”
不能让母亲派去的人打扰或许正在进行中的刺杀行为,还在胡思乱想中的田建立刻脱口而出。
情急之下急忙叫住了宫人,眼看着被他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的宫女还有疑惑看着自己的母亲,田建抽回了自己的双手,思索着要如何自圆其说。
“后相应是有事耽误了……若是,若是母后派人去催……”田建脑子飞快转动,尝试着将语言组织起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后相或许会以为是儿子不耐烦……”
说到此处,田建发现自己的舌头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对,后相可能会以为儿子不耐,影响接下来谈话的氛围。”
宫女看了看额头上几乎要渗出汗水的齐王,再看了眼一脸疑窦的太后,僵立了片刻后见太后迟疑着点了点头,这才向齐王和太后分别行了礼,回到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虽然依儿子所说的放弃了让宫女前去找人的打算,君太后心中的疑团却越发凝重,仔细端详着越发陌生的儿子,太后语气沉重,“大王是否有事情瞒着我?”
用上了“大王”这样的正式称谓,说明母亲已经起疑,田建额头的汗水还是冒了出来,“母亲何必多问,稍等后相来了,一切便都知晓了。”
君太后脸色突变,正要再问,却听到殿门被推开了声音,转头望去,不知何人突然带着殿外的黑暗与夜风闯了进来。
随着殿中的火光被冷风吹得闪闪绰绰,殿中所有人都努力地将视线投向了仿佛如黑洞般吸走了所有光亮的门口。
田建更是几乎立刻翻身而起,颤抖着站到了母亲身旁,直到门口的侍卫在那人身后关上了门,借着殿中逐渐安稳下来的火光从黑暗之中看清了来人,田建才得以手按着几乎要蹦出胸口的心脏坐了下去。
来人是韩貂寺。
并未完全对姜崇,或者扶苏放心的田建同样恳请了韩貂寺在暗中参与此次赌上了命运的行动。
韩貂寺佝偻着身子对两位主子大礼参拜,幸而两人此时位置几乎重叠,倒是免了老貂寺再次行礼的麻烦。
见老貂寺行礼之后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定定站着,心中早有猜测的君太后已经明白了一切。
“后胜不会来了,是吧?”
田建仍处在大悲大喜的情绪波动中未能作答,韩貂寺依然用他古井无波的语调回着主子的话,“是的。”
君太后微闭双目,哀戚神色一闪而逝,火光下若隐若现的面庞又苍老了许多。“站起来。”
按着胸口瘫坐于地的田建闻听母亲说话,却不知是什么意思,畏缩着问道:“母亲?”
“你是胜者,是王者。你就该要像个王者那样站起来迎接自己的胜利。”君太后语气中的冷然与威严,不像一位方才得知了自己儿子杀害了自家兄长的女性,“所以,站起来。”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胜利,即将要大权在握,然而对母亲从小的畏惧仍然让田建不自觉地按着母亲所说的,缓缓站起了身子。
看着母亲紧闭着双目,一半笼罩在黑暗中的面容,田建心中第一次对于今天的行为有了些许悔意,“母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田建挣扎了许久,却也只能低声又唤了一声母亲。
良久,随着一声饱含了太多情绪的叹息,君太后终于睁开了微红的双目,“我乏了,你自去吧。”
“唯。”
田建草草行礼,借着便几乎是以一种感激的心态落荒而逃。
韩貂寺最后又向着太后躬身行礼,转身以看似缓慢的步伐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远去,君太后心中起伏不定。
至少在杀伐果断上,这个儿子比前任王上,自己的夫君强上不少。
君太后露出了一个惨白的讽笑。
却不知是对谁。
第二四五章 军成
齐国政变的脉络经由甘茂之手迅速传往咸阳,自然也传到了仍在魏地练兵的扶苏手中。
当然,练兵主要都是蒙毅在干,扶苏只是在一旁加油。
除了简单说明政变的胜负结果,甘茂在信中同样隐晦地提及了在刺杀成功之后,齐王可能要灭口的打算。
扶苏当然对此并无惊讶,换做是他自己,恐怕也不会放任一个知情的他国刺客安然归国。
因此早在姜崇奉命行刺之前,黑冰台就已经在齐王的默许下,将虐杀海棠的凶手秘密运送到了驿馆中。
而刺杀成功的姜崇此时应该也回到了驿馆中。只要成功回到昭国外交使团之中,姜崇就安全了,齐王不可能冒着事情暴露的风险向昭国使团要人。
至于姜崇将要如何对待窦布,扶苏丝毫不感兴趣。
扶苏更感兴趣的是,君太后会如何反应。
毕竟血脉情深,齐王建在她事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和谈的借口将后胜引入埋伏,等于是利用了君太后来谋害她的兄长。
君太后会对此做何反应,将会十分有趣。对田建来说也非常关键。
齐王虽然战胜了强大的政敌后胜,然而距离他真正能够亲政的日子还有半年多,在这半年中,军政大权理论上还是在君太后的手中。
因而君太后如果铁了心要对齐王不利,那对田建而言几乎要比后胜的威胁更为紧迫。
毕竟相比于后胜,君太后对他的制裁更为合理合法,也远为简单。
齐国政权的三角结构被打破,剩下的二元政治将要何去何从,如今看来还是甘茂说得最为中肯。
母子之间的斗争,从来都只是看母亲心性的。
而关于君太后心性如何,扶苏还是有些耳闻的。
比如,刚毅果决,又比如仁慈爱民。
倒从未听说过她有如何心狠手辣,而从近些年来屡屡放权来看,似乎也不是贪恋权力之人。
如今看来,这对母子之间,恐怕还是会以君太后的当先退让做结局。
那么,自己对齐王建的投资算是成功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就是要确保齐王建所说的“友谊”长久留存下去。
扶苏对此还是挺有信心的,倒不是自信于自己的魅力,而是两人接下来的利益一致。
后胜“突发疾病”而死的后一日,齐王建宣布加入昭国主导的联军,向楚国宣战。
扶苏很清楚田建为何如此急迫地宣战。
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来将还在后胜一党控制下的军队全部集中到廉颇手中,以方便他接下来对后胜一党的清洗不会受到来自军方的掣肘和压力。
这位齐王性子虽然急了些,然而行事果决又有章法,的确是做大事的料子。
只是可惜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彻底倒向了昭国,留给田建和他的齐国的时间,不多了。
随着齐国加入战团,昭国对楚的战略合围已经凑齐了所有拼图,原定的总攻时间也近在眼前了。
放下军报,扶苏决定去看一看兵练得如何了。
负责练兵的人当然是蒙毅,扶苏手底下也就他懂得练兵的法子,章邯只是会打仗,对于练兵并非精通。
练兵与用兵,本就是两个专业。
当然了,蒙毅一人自然是无法关注到每一个人,而帮助他解决详细问题的,是由他亲手带出来的那一万五千昭军。
除了在每日的整体训练中接受蒙毅的直接操练,为了更快地达到扶苏的要求,联军士卒平日里还要接受昭军士卒们的训练。
昭军的士卒们被打散到联军中成为临时教官,点对点地进行指导,以保证他们能够得到最详尽无误的教导。
其实这个模式在后世军队中屡见不鲜,无非就是老兵带新兵而已。而且此举也可以加深昭军与联军士卒之间的默契,以及培养联军服从命令的习惯。
受始皇父亲一石二鸟习惯的影响,扶苏如今做事的目的往往也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单纯只是练兵,他当然不需要想出如此费力的法子,扶苏的主要目的还是在通过收缴兵符得到上层指挥权以后,再将自己的指挥权真正下沉的基层的每一个士兵上。
想想看,在习惯了昭军士卒指挥前进后退之后,还有几个人在面对扶苏的命令时仍抱有怀疑和拒绝的态度呢?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扶苏只是将他们服从的目标换成了自己而已。
登上将台,观看了一会儿在蒙毅操演下逐渐有了起色的士卒们,扶苏稍感满意。
要判断一支军队的战力如何,有几个很简单的标准。
首先一点就是我们常说的精气神。人有精气神,军队也有,而且比单独的个人表现得更为明显。
一支敢于打仗的军队,给人的感觉应当是奔腾、果敢、凶猛的,眼前这支军队虽然还称不上如何凶猛,但至少不再如同待宰羔羊了。
第二点就是纪律性。这也是解放军之所以获得最终胜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这一点,已经通过在扶苏命令下,不断学习的严格军法以及多次的杀鸡儆猴得到了基本的保证。
战国时代是农民兵向职业军人发展的过渡阶段,很多军士的心性其实还停留在农民阶段,顶多是比较凶狠的农民,而扶苏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尚属于农民的那点心性捶打出去。
另外要看的当然是武器装备。
不能与大昭正规军比较,但毕竟是来此充当两国门面的军队,两国给他们配备的装备大体而言还算看得过去。
有了以上三点,再加上不俗的战斗技巧、充足的后勤补给、师出有名的正义性,扶苏确信自己手中这支军队已经具备了与大楚主力军队刚正面的能力了。
当然,他并不需要真的跟楚军主力刚。在计划中,那是昭军主力的事情,作为边路军,他只有攻占彭城这么一个任务。
不过……也没人说他只能做这么一件事不是吗?
扶苏含笑看着场中越发锐利起来的军队,小心思开始转了起来。
第二四六章 楚王熊横
开拔进军之后两日,扶苏收到了楚国朝堂的最新动向。
郑袖在明白自己已经被靳尚所抛弃之后,绝望之际集结了所有的力量,企图突袭太子府邸反败为胜。
然而与事前所有人预想的没有任何区别的是,郑袖的绝望反击最终果然以惨败告终,夜袭太子府的众人掉到了护卫太子的屈氏私军所设下的陷阱而全军覆没。
等到看清了局势的各族集结在寿春的力量在太子的指挥下轻松攻入王宫之后,却发现郑袖却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往何处了。
与郑袖一同消失的,还有她年仅三岁的幼子。
在发出通缉之后,太子横很快就将追击郑袖之事放到了脑后。
他现在要面对几个事件远比一个已经失势的女子重要的多,当先最感压力的,自然就是昭军的兵犯边境。
在楚国陷入内乱之际,昭军的一路侧军已经从蜀地顺流而下攻入了在楚国控制中的巴地部分。
由于无力西顾,原本依附于楚国的各族土著纷纷倒戈相向,楚国在巴地的控制权已经岌岌可危。凭借着赵佗的正确战略,楚国在巴地的战力存在正在飞速消失。
而在东线,齐国,以及公子扶苏所率的联军也给了楚国边境极大的压力。
然而与这两线相比,真正让楚国感到寒意与畏惧的,还是已经过了两个月,却还在集结中的,由昭国各种意义上的第一大将王翦所亲率的昭军主力。
据细作报告称,昭军主力可能的数量接近五十万。这样的规模与昭军攻伐西魏时的数量相同,但所不同的是,这次的昭军并不需要防备来自任何方面的敌军了。
算上白起所率的昭韩联军三十余万、十余万齐军、十五万赵魏联军,也在十万左右赵佗军(当然,没有算上数量难以估计的土著军),楚国将要面对的,是这片土地上从未有任何国家面对过的,百万大军。
是没有任何虚言夸大成分的,实打实的百万大军。
仅仅是这个数字,就让楚国上下陷入了深深无力感之中。
是战,是和?
太子横……不对。
在匆忙到让人感到潦草的登基仪式之后,楚王横的第一次朝会之上,就这个问题便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除了少数几个人,朝堂上几乎一面倒地支持求和。
如果是在往日里,这样多寡悬殊的对抗是形成不了争吵的,而是会以显然的少数服从多数作为结束。
然而在今日,即便处在绝对少数,少数派们仍然具有着不输于绝对多数党的权重。
看看主战几人的名字,便明白原因了。
黄歇,新党魁首,同时也是王室的领袖人物。在屈原不知所踪之后,他一人便是楚国政坛的半壁江山。
项燕,项氏族长,不但是楚国毫无争议的第一战将,同时也手握楚军中有最强战力之称的项氏私军。再加上多年从军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培植的亲信,老将军同样占了楚军的半壁。
屈伯庸,屈氏族长,也是屈原之父,虽然一直以来都由于其子屈原的耀眼而不比前两位那般光彩夺目,然而作为占据了比楚王直属领地更为宽广土地的屈氏族长,他的言辞同样重于千钧,无人能够忽视。
有此三人在,即便主和之人再多,朝堂之上仍然僵持不下。
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想起,只顾着争吵的两派竟然都忘了新晋楚国主人的意见。
不知从谁开始,两派人终于停下了争锋相对,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将视线投向了安坐在高位上,一直以来都未就这楚国头等大事发过一言的楚王熊横。
不必北方魏国新魏王那般粗犷豪迈,甚至也比不上齐国少君的高大威猛,楚王熊横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凶,但实际上身体瘦弱、面目清秀,眉目之间倒颇似他那位著名的表弟扶苏。
这样能够让妇人们疯狂的面容,作为新君,尤其是危局之下的新君,却多少让朝臣们有些心中不安。
黄歇也有些不安地咳嗽着,看向从未给人过坚毅刚强之感的太子……王上。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甫一上任就要面对百万敌军压境,还要在第一次朝会上就亲眼看到朝堂如同分裂般的剧烈争吵,熊横清秀的面容上毕竟没有惊慌失措。
不管王上心中如何翻江倒海,黄歇都觉得仅凭着这一点,就足够算是及格了。
直到整整吵嚷了半个多时辰的朝堂逐渐安静下来,在巨大压力下几句陷入狂躁的朝臣们总算记起了自己这个王,熊横终于从王位上缓缓站了起来。
王上都站了起来,大臣们总不好继续坐着,虽然心中未必如何真的服从,朝臣们仍然还是都决定要给予新王基本的尊重。
然而熊横却笑着向动静颇大的两侧朝臣们压了压手掌,示意不必起身,“孤只是不耐久坐,卿等不必起身。”
既然王上自己都如此说了,本就不想多动的众人最后还是又安心坐了回去。
等到片刻的乱局安稳下来,走下高台的熊横正好便到了项燕身边,于是看似随意地,熊横问了项燕一个问题,“孤不通军旅,想问项燕将军,我国可战之兵几何?”
项燕跪坐而起,听完王上问话之后心中微动,赶忙躬身回答,“回王上,若算上各族私军,可战之兵当在百二十万,绝不会比敌军更少!”
这是在安孤之心。
熊横边听边点头,当然知道项燕将军最后一句话是什么用意。
但是即便他的确不通军旅,但也知道即便数量相差仿佛,楚军的战力想必昭军也是有很大差距的。
于是熊横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从项燕身边走了过去。
不只是项燕,所有人都被楚王搞糊涂了,方才问兵力,难道不是想顺势表达力战的心思吗?为何又转身而走呢?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熊横似乎毫无所觉,又踱步到了黄歇面前,先是真切道:“王叔国之栋梁,还要保护身子,不可太过操劳。”
黄歇自然要表达一番忠君之意,之后又听楚王问道:“王叔久在西线对战强昭,当知若是兵力相差仿佛,我军获胜之机几何?”
不知楚王究竟何意,黄歇表情犹豫。当然不是因为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犹豫,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实情以告。
熊横看出了黄歇的犹豫,盯着黄歇的眼中坚定之色一闪而逝,“王叔但以实情告之即可,吓不着孤。”
从楚王清秀的笑容中,黄歇似乎看到了些许刚毅,这让他决定赌上一把,“几无胜理。”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两**力有着天堑般的差距,但真正从黄歇口中听闻竟然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仍然让人感到绝望。
“如此说来,如果要全面铺开来打,我大楚几乎是输定了。”
而这一次,恐怕没有王妹来送给昭王了。
熊横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腹诽父王而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问了不知自己赌没赌对的黄歇第二个问题。
“那么王叔以为,应该先对付那一路呢?”
黄歇等到胸口的起伏稍稍平稳下去,才大声回答了楚王这个问题,这一次却是没有丝毫犹豫了。
“最弱的一路。”
第二四七章 楚军异动
站在望楼之上,扶苏眯起了眼睛往前瞧。
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乱局,楚国的反抗惨烈激进得让包括扶苏在内的联军高层所料未及。
这还只是进入楚国领土的第三日,根本连彭城的边还摸到,就已经遭遇了两次阻击,而且并非只是企图阻滞行军速度的骚扰,而是实打实的遭遇战。
受此影响,联军的进度已经大大落后于预定。
为了避免仓促遇袭,在进军之处,扶苏就已经安排了李放作为前锋开路,然而这样的安排仍对此时的泥沼毫无帮助。
楚军的猛烈攻势让李放不得不数次向主军告警乃至求援,原本应与主力保持一日距离的前锋不得已收缩到了半日路程之内。
比前锋遭遇的伤亡更为惨重的,是联军的斥候部队。
仿佛是死了心要让联军困于视线之内,凡是超出军队控制区域三里之外的斥候军都几乎都遭遇了楚军毫不顾忌伤亡的顽强阻击。
面对楚军斥候几乎摆明了是换命的打法,已有不少爱惜士卒性命的将领提出要暂时收拢斥候探寻的距离,以减少伤亡。
而在伤亡的压力下,扶苏却选择了硬刚。
非但毫无收拢斥候的意思,扶苏反而将斥候军从三人一组的小队扩张为十人规模,并且每队中都会有两名昭军自家的顶尖斥候带着墨家改良的最新型号的马弩坐镇其中。
眼中看着楚军眼看联军防备严密无利可图而选择撤退,扶苏从望楼上下来,就看到了围在身边的高级将官们。
“若非有斥候预警,主军损伤必然会翻一番。”
“可这是以斥候的大量伤亡换来的。”有人却并不同意,“一名斥候可比普通士卒金贵太多,这样消耗是否太奢侈了些?”
扶苏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原来是魏国的年轻小将魏冲。
从名字就知道,这位虽然职位仅为长史,却是魏国王室中人,难怪在龙阳君都未说话之时便敢当着扶苏的面提出质疑。
面对这个初生牛犊的质疑,扶苏不由得笑了出来,小伙子还是太嫩了点啊,没看即便有人同样如此想却并无人做这个出头鸟吗?
扶苏看了魏冲一眼,视线却更多落在了魏国众将的脸上,找出了点蛛丝马迹后,扶苏心中冷笑,不过还是决定解释出来给小伙子,“安邑之战时,我曾为王翦上将军的监军,有幸受过老将军的教诲。”
听到扶苏说起安邑之战,这场魏国近些年来最惨烈的大败,魏冲年轻的脸庞涨红不已,以为扶苏要以此讥讽,而且其兄魏封便是死守少梁以身殉国的,此时听他提到伐魏之战更是令他心怀愤慨。
然而到听得扶苏话头一转,说起了王翦的教诲,却不由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不只是魏冲,能够听闻王翦的教诲,让场间哪怕是自视甚高的赵括都侧耳倾听。
“上将军曾言,为将者,切不可让敌将称心。”虽然是一句老生常谈,但一旦知道这是王翦说的,众人仿佛都觉得莫测高深了许多。
扶苏一看他们的表情就差点忍不住笑了,这哪里是上将军说的,分明是他假借王翦的偌大名头来骗人而已。
“因此敌军既然不惜代价也要阻止我军将斥候撒开,那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军也一定要将斥候的视野彻底扩展开。
“况且就战损比来看,我军没损失一位斥候,楚军就要付出两人,甚至三人的代价。我军斥候金贵,楚军就更不能肆意挥霍了,如何算来,我军都是赚的。”
魏冲虽然年轻,但也并不愚笨,稍想了想就理解了扶苏的意思,连忙躬身为自己之前的鲁莽道歉。
随手大度地扶起了对方,扶苏笑言道:“小将军也是爱惜士卒,不必道歉。”
一场小风波无声消弭,扶苏眼看日头已经西斜,于是招呼着众人安排扎营。在敌境之中若非万不得已当然不能夜间行军。
眼看众将纷纷领命而走,扶苏原地稍站了站,便又转身上了望楼,他还有些事情要想。
扶苏当然知道,赵魏诸将之所以不愿意看到斥候牺牲,倒并非全是体恤兵士。
都是带老了兵的,哪里还会有多少妇人之仁存着。
无非就是觉得此次攻楚必胜,都不愿牺牲太过,想着多为自家多留一些兵力,也好日后“分赃”之时手中多些筹码而已。
这种小家子气是扶苏最看不上的。
不过其实也能理解两国将领的心态。
伐楚之后的得利大头自然是昭国的没跑,无论是出战军力还是国力对比,以及目前昭国身为盟主的有利政治地位,没人会在这个上面找不痛快。
不过接下来谁占得第二多,可就是十分考究赵魏两国手腕的了。
出力自然不能不多,否则被以大昭长公子为代表的昭国朝野厌恶,势必会影响接下来的所得。
然而太过老实地出力也不行,若己方损失多了,面对接下来的局势或许就少了些筹码。
更何况在齐国也加入战团之后,两国便又多了一个来抢东西的。
楚国虽大,但也经不住在昭国咬了一大口之后再由这么多国来分的。
一旦受损过大,必然会得不偿失,那此次出征的意义就少了大半。
早已不是政界和战场初哥的扶苏时刻着眼于全局,自然对各国从君主到各将领心中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原本扶苏没打算太管他们的别样心思,除了扶苏本身也没有对战功太过渴求,对他而言,能够拿下彭城其实就行了,接下来何去何从更多还是要看其他各路的表现再说。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事情要管起来难度颇高。
他一个大昭的长公子,去管他国将领本身就隔着一层,虽然出其不意收缴了各国将领们的兵符,但真的指挥作战时还是要靠他们,扶苏总不能亲自上阵。
于是只要赵魏两军能够服从命令,些许的小算盘扶苏并不打算计较。
然而在见识了楚军完全出乎预料的激烈反抗之后,扶苏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这样坚决的大袭扰,绝不是没有一个团结起来的中央政府统筹就能实现的。
这从巴蜀方面所面对的零星抵抗就能看出来。
那么虽然因为楚国大规模驱逐商贾,导致情报工作受挫,因而此时还未有准确情报传来,扶苏也能依稀判断出楚国朝堂至少暂时已经完成了立场统一。
既然如此,面对完全不同的局势,扶苏就不能再任由两军出工不出力的心态作祟了。
刚下了如此决心,高进便在底下报告说主将的大帐已经设好了。
爬下梯子之后,扶苏随口对身边吩咐道:“去将樗里偲、李清叫来,就说有事商议。等下,嗯……再把张苍也叫来。”
既然要改变众将的心态,作为荀子高徒的张苍或许会有些主意。毕竟荀师这一派,似乎对于人心算计都颇为精通。
第二四八章 复燃的野心
受两国邦交恢复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扶苏的亲笔恳求,被拘禁在冷宫多日的娴妃云裳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亲手抱着幼子的云裳被阳光一照,竟觉得皮肤有些发烫,眯着眼等了片刻之后,云裳拒绝了宫人替她抱着公子的请求。
此心都已在幼子身上的云裳,自然不可能相信受命于赵王来看守她的宫人。
等到微热的皮肤逐渐适应了阳光的温度,云裳这才收敛了视线,于是看到了院中又走来了一人。
一见到来人,云裳便笑了出来,“果然是我的好弟弟。”
云琭见到姐姐,同样心中情绪翻滚,眼泪便滚落了出来,已年过不惑的云琭竟不顾礼仪,径直扑倒在云裳身边抱住姐姐的双腿一阵哀嚎,情真意切已极。
受了云琭的哭嚎影响,云裳怀中的幼童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这让好不容易哄了宝宝睡觉的云裳不由有些恼火。
然而云琭哭嚎之中的真心实意却也让在昭王突然过世之后备尝冷暖的她有了些许感动,这才没有飞起一脚。
不过云琭的哭泣,更多自然是为了自己被流放蜀中的惨状。
如今的蜀中郡可不是日后那个令人称羡的天府之国,到处都是热带雨林覆盖的蜀中除了酷热之外,还有许多能够令北方人感到不适的方面。
虽已有李冰、郑国等水工领导下的多年治理,成都平原附近已成了仅次于关中的昭国第二大粮仓,然而云琭流放所去的,自然不会是成都这样的好地方。
短短一月的的流放生涯,已经让云琭清减了十斤赘肉,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先是被华阳夫人吓了个半死,又在来回的流放生涯中吃苦受累,云琭看到姐姐之后,一想到最近的辛酸过往,自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在弟弟哭了很久之后,云裳终于从最初的稍有感动而变得厌烦了,“起来!”
云琭听到姐姐隐含的厌烦,当下不敢多言,立刻收住了已经干打雷许久了的哭声,乖乖站在了一旁。
等到云裳终于将幼子安抚了下来,云琭终于小声着问道:“姐姐这几日可还好?”
云裳斜睨了一眼这个弟弟,嘴角冷笑。这种无聊的问题,也就他还问得出口也不觉得毫无意义。
被幽禁了数月,更重要的是被剥夺了几乎一切权力,何来的好不好这一问?
问出口之后看到了姐姐的表情,云琭似乎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在云裳的冷眼之下更显局促。
“赵王为何竟肯让你入宫?”
尴尬了良久之后,还是云裳率先打破了僵局。
“此来,是替华阳夫人来传话的。”提及“华阳夫人”这四个字,已时隔了一个月,云琭却仍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云裳却并未对这位亲家母有何表示,闻言只是淡淡问道:“她说了什么?”
云琭犹豫良久,似乎是在衡量两个女人谁更可怕一些,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毕竟姐姐就算生气也不会真的拿自己如何,况且此时怎么看,已是虎落平阳的姐姐都不及华阳夫人的威胁更大。
“夫人说,若是……姐姐再敢将……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哪怕只是有一点念头,也要让姐姐万劫不复。”
听完云琭传自那位亲家母的威胁言语,云裳却并未如弟弟一般战战兢兢,反而耻笑道:“即便她华阳在昭国再如何只手遮天,如何能奈何得了身在赵国宫廷的我?”
云琭对姐姐当然的反应早有预料,已经习惯了威胁别人的姐姐,何时被人如此威胁过。
然而云琭却没有姐姐的自信,苦笑道:“姐姐可知,赵王为何肯将姐姐从深宫中放出?”
“是觉得我母子妇孺对他毫无威胁了吧。”云裳对此自然也是有所猜测的。
随着近些日子以来明显感觉到的宫中态势变化,云裳明白赵王成已经完全控制了包括宫廷在内的一切权力。
那些见事极快的宫人纷纷倒戈,就是最好的证明。
近月以来,云裳几乎已经彻底与世隔绝了,因此这样的猜测也是情理之中。
“这是一个方面。”云琭点头确认了姐姐的猜测,之后却又加了一句,“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公子扶苏的一封信。”
突然听闻曾想过要对其下手的自家好女婿的消息,还是与自己有关的,云裳稍稍有些好奇,“信?”
“姐姐或许还不清楚。”想到此前得知的,姐姐被幽闭的情况,云琭决定从头说起,“赵、魏两国已经与大昭讲和,而且在武关会盟之后已经结成了同盟共讨楚国。
此时,由扶苏公子所领的联军或许已经开拔了。”
突然变化的局势和太多的情报让云裳稍稍有些措手不及。
云琭完全明白姐姐的不能置信。
换作是他,若有人在两个月前告诉自己两国不但议和,甚至能够结盟,也会以为对方是在痴人说梦。
等到姐姐的表情从稍显迷茫到恢复冷静,云琭才接着说了下去,“因此事实就是,姐姐之所以能够从幽禁中脱身,全赖公子扶苏的一封亲笔书信。”
“昭国的威势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仅因为昭国公子的一封书信,一直将云裳母子视为极大威胁的赵王竟然便肯放松了对二人的监禁,甚至能够与弟弟见面。
此时再重新思考华阳夫人的威胁,似乎并非只是虚言恫吓了。
然而云裳毕竟是那个将赵国上下都掌控了多年的娴妃,最初的恍惚过去之后,她仍然从华阳夫人的威胁中看到了一些值得咀嚼的意味。
“如此说来,灵儿在昭国应该过得还好?”
云琭只当是姐姐关心女儿,并未多想,便如实回答道:“灵儿最近为公子扶苏产下一子,甚至在其还未出世之时便被昭王封为了嗣国君,取名为嬴澍,更是亲自带在身边抚养。
“母凭子贵,灵儿如今可是昭国的大功臣,当然过得极好。”
既然灵儿非但没有被下狱,更成为了昭国的功臣,那就意味着发现自己私下谋划的华阳夫人并未选择将其公开。
令云琭心悸的熟悉笑容又回到了云裳的嘴角。
云裳哄着怀中的幼子,神态悠然。
既然如此,那可供自己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第二四九章 斥候
莫敖敢打包票,他们这一队绝对是离中军最远的一支斥候了。
“嘿,莫敖,”同队中的另一个魏人马聪靠近了莫敖身边轻声问道,“你说那两位,不会真的想直接摸到彭城边再回去吧?”
听着队伍中唯一一个同乡语中既有敬佩又有不敢置信的问话,莫敖同样偷眼看着队伍最前方那两位与其他人打扮气势都完全不同的正副队长,耸了耸肩,以同样压得极低的嗓音偷偷回了一句。
“这我哪儿知道,咱们只要好好跟着别掉队就行了,一切都有队长们处理。”
这几日来的经历让莫敖对两位队长的实力有了极大的自信,如果有足够的补给,莫敖相信那两位完全能够一路摸到寿春而不会受到楚军的拦截。
当然,莫敖也知道,要这么做的前提是抛下他们其他八个累赘,尤其是他自己。
身为军中一向被视为最精锐的斥候军,莫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视为累赘,而且自己同样也觉得没错。
按照联军统帅扶苏公子设定的规格,一支武装斥候小队由十人组成,并且分别负担了不同的职责。
除了莫敖与马聪两个魏人以及两位昭人队长之外,其余六人都是赵人,且都出身自鼎鼎大名的胡服军。
或许也只有强大到令人发指的两位队长,以及其他各有本事的战友们,才是他们这一行能够突破层层楚军斥候与暗探组成的罗网与陷阱,先于主军数日摸到了其他队伍都难以到达的地方。
为了节省马力,时刻将马匹的体力保持在能够以最快速度突破包围的程度,同时也为了隐匿行踪,他们一行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牵马而行的。
但这并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速度有所影响。
这其中,那个叫牂的赵人发挥了不下于两位队长的作用。
身为听风的牂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耳力,据他吹嘘时所言,他甚至能够分辨出百步之外嗡嗡的蚊子是公是母。
这几乎玄幻的能力是否真实存在,莫敖不敢打赌,然而牂的听力帮他们躲开了无数的楚军哨探却是实打实的事情。
而遇到实在躲不开的敌人,就该两位队长上场了。
在山谷密林之中,一旦两位队长开始隐匿身形,就连牂也只能在明确得知两人消失地点的情况下,依稀听出他们的动向。
于是很多次,等到莫敖等人悄悄摸到由牂所判断的敌军所在地之时,便只能看到两位正清理武器的队长,以及满地的楚军尸体。
接下来留个莫敖等人的,就只有搜刮、掩埋尸体、掩藏痕迹等粗活了。
从最初被队伍中各路大神小仙的能力震惊过后,莫敖现在却只剩下了无聊。
身为斥候也有两三年了,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简单”的任务。按照这个趋势下去,莫敖怀疑直到摸到彭城的墙皮,他的剑或许都见不到血。
然而最终,莫敖还是没能碰到彭城的墙皮。
“这是……军营?”
例行处理掉又一队闯入小队控制范围,被两位队长解决掉的楚军斥候之后,莫敖趴在队长身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情形。
眼前数十里原本应该是密林的广阔地区已经被夷为平地,代替了高耸树木的,是一座座似乎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兵营。
几乎望不到边缘的军营中尘烟四起,那是人马行动时带起的灰尘与造饭时所点的烟火混合而成的,只有在军营中能够得见的烟尘。
军营中人喊马嘶的声音隔着数里之远仍然让山坡顶的莫敖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如此规模的军营,真的是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够拔地而起的吗?
要知道一个月前的情报显示,楚军对于此次联军对彭城的攻势几乎没有多余准备。
这与军机处,以及其余将领们的预计相仿佛的。
对楚国来说,联军的实力,或者彭城的重要性都不值得他们在面临其余威胁更为直接和严重的几路军的兵锋下,选择对攻击彭城的联军进行大规模的抵抗。
然而看目前集结起来的军力,莫敖甚至不觉得,楚军这只是为了做反抗。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
队长年轻却刚毅的嗓音将莫敖从短暂的震惊中唤醒。
“需要一点时间。”虽然没有队长的强大武力以及牂等人的特异功能,得以被选入队伍的莫敖也是有一技之长的,那就是他的视力和家传的点兵之术。
虽然隔得太远,楚军士卒即便在他的眼里也与蚂蚁无异,然而他不需要去数人头。
人总是要吃饭的,他只需要将楚营划分成面积大致相等的方块,然后快速清点出数个有代表性的方块中造饭时升起的浓烟即可。
“有人靠过来了。”牂紧张的声音小心传来,“人不少。听他们的对话,是发现尸体了。”
因为已经靠近了彭城,考虑到队伍马上就会返程,在检查完楚军士卒尸体上可能的情报之后,莫敖两人偷了懒并没有将其完全掩埋住。
正在点数的莫敖心中大乱,瞬间脑中空白,忘了自己已经点了几个数,只能重新开始。
看到他明显的慌乱神情,昭人队长应该是明白了,然而他只是拍了拍肚肠都打结到了一起的莫敖,轻声道:“慢慢数,我们去给你争取一点时间。”
没有想象中的斥责,让莫敖心中比受到了训斥更为不安,却只能用眼角看着队长招呼了其他人之后逐渐消失的身影。
想必,他们是去为了莫敖自己的错误,而尽力争取时间去了。
牂最后看了莫敖一眼,语气中的寒意刺得莫敖在烈日之下通体发寒,“你最好值得。”
值得什么?
莫敖不敢继续想,更为专注地将心思全部放到了眼前的军营中的黑烟上。
早一刻数清楚,队长他们便可以少争取一刻。
第一块……第二块……还有最后一处……够了!
我数清楚了!
莫敖猛然得出了最后的数字,飞速向着身后的密林跑去。
哆嗦着从藏起来的鞍囊中摸出响箭,莫敖拉满弓弦之后将其射向了空中。
一声凄厉的声音突然响彻天际,莫敖看也不看自己造成的骚动,飞快爬上仅剩的一匹马。
撤退的消息已经发出,接下来就要各凭本事突围了。
第二五零章 值得
这是李信第二次见到宛城。
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拯救者身份,如今他是作为征服者来的。
“李军侯,看啥呢?”
“看城头的旗子。”
旗子有嘛好看的?
同为军侯,年纪却有对方两倍左右的翟庆闻言疑惑地顺着与自己儿子年纪仿佛的同僚视线看去,城头飘荡的,除了当然的楚国王旗之外,同时挂着虽然看不懂,却知道是“昭”字的旗帜。
楚国所用的是中原列国远为不同的,被蔑称为“花鸟文”的奇特文字,翟庆之所以能知道文字的内容,是因为宛城乃是位于楚国三族之一的昭族领地。
既然明知是昭族的旗,那李信为何还要看,难道是对楚国的文字感兴趣?
若是在蒙将军,还有扶苏公子教导自己要对旁人谦冲有礼之前,李信应该不会搭理眼前这位虽然为人稳重,但却因为背景与能力有限而显然只能止步于军侯之位的中年将官。
不过如今的李信自然已经学会了要与人为善,于是对翟庆解释道,“翟军侯当知,我曾受蒙将军指派,千里奔赴楚境。”
此战是李信的成名作,也是其人得以在如此年龄就得以坐上翟庆用了半辈子才换来的军侯之位,同为蒙将军麾下的翟庆当然不会不知,“这是自然,李军侯千里奔袭的壮举让人多有感慨英雄少年。”
听得出对方称赞的真心实意,李信先是笑着谦虚两句,这才继续解释道:“上次赴楚之时,信同样来过宛城。”
“哦?”翟庆闻言稍有兴趣,“是有何趣事发生,才让军侯如此念念不忘?”
趣事?
李信哈哈大笑,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城头飘扬招展的“项”字大旗,以及那位言之凿凿要把自己永远留在楚地的老将军,于是将那日的情形全说给了翟庆。
然而两人又仔细盯着远方的宛城看了良久,最终却只能互相耸肩,放弃了寻找那杆此时并未飘扬在城头的旗帜。
“看来老将军到底是失约了。”李信语气中多有遗憾。
其实那日虽然因为立场不同而针锋相对,但其实李信对于这位在楚人中难得一见的豪迈的老人还是十分欣赏的,因而真的对与其对阵是很有些期待的。
只是可惜如今楚国四面漏风,项氏所在的项城正在白起将军的兵锋之下,恐怕老将军是没有闲暇来西线助阵了。
不过如今伐楚之战才刚刚开始,作为楚国第一战将的项老将军想必是要护卫寿春到最后的。
那么今日的失期,总有一日还是见到的。
大不了就推迟到寿春再见就是。
到了那时,老将军想必不能再失约了。
带着这样的自信,李信两人再不耽误,赶回到了营中。
方才扎下不久的营寨之中正在进行着明日攻城的准备,处处是建造攻城器具的繁忙景象,并且看起来对可能到了的守军突袭毫无防备。
不过深知蒙将军用兵之能的李信当然明白这看似毫无防备的外表都是对敌军所施的障眼法而已,外松内紧的营寨内外都已经埋伏好了伏兵,守军若是想趁着昭军立足未稳发动突袭,必然只能是有来无回而已。
回营之后,没有多少时间耽搁,两人正好赶上蒙将军所召的大军议。
所谓大军议,就是所有军侯以上的将官都要参与的大型军议,主要目的并非是决定战略层面的问题,而是要让主将的思路彻底贯彻到基层。
与大军议相对的自然就是小军议。
事不决于众,无论是朝会还是军议都是如此。
因为是大军议,营中各副将、都尉挤满了大半个宽广的主将大帐,来得稍晚的两人只能与其他军侯、司马一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努力向内里张望。
以他们的职位排名,自然是不用奢望能有座位的。
蒙将军正在讲话,帐中自然安静一片,只能听到蒙恬的浑厚声音从内传来,即便隔了大半个营帐的距离仍然清晰传到了门口众人的耳中。
翟庆听得十分仔细,努力将蒙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哪怕此时所讲的,是与他所部毫无关系的事宜。
而一旁的李信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信已经自傲到了认为自己可以不用听蒙将军教诲了,而是因为此时将军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他在战前都已经知晓,甚至亲身参与了制定的。
李信如今心中所想的,除了是要建功立业之外,更关心的自然还是扶苏公子那边的情况。
虽然有章邯、蒙恬等人在身边,而且公子所领的联军所要实现的目标十分简单,而且楚军在大军压境的压力下也不太可能将兵力集中到彭城。
然而不知为何,李信心中对比并非完全安稳,只觉得会有事发生,不过却无法预料到是何事,只能将其作为自己的杞人忧天而压在心中。
被李信挂念着的扶苏等人,此时正面对着一封由蒙毅亲自组建的斥候队伍所带来的消息。
只是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尤其是带来这份情报的,只有一个魏人。
被蒙毅称为拥有可以独立穿越整个楚国国境能力的斥候小队,尤其是两位昭人队长,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回来,这不由让人更加怀疑。
于是历经了两日艰难拼杀才得以脱逃的莫敖,回营的消息刚一传到蒙毅处,就被蒙毅命人仔细看管了起来。
虽然还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但莫敖知道,这恐怕已经说明了来自高层的不信任。
莫敖很理解,整支小队仅回归了他一人,当然十分可疑。但是他不能容忍,战友们拼了性命换来的情报,就因为对他的不信任,而发挥不了它应该起到的作用。
……
扶苏最终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这位还未确认的孤胆英豪。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够亲眼看到对方的神态,就能够清楚判断出来对方究竟有没有说谎。
只是扶苏最终却没能与这个小队中的最后一人说上话。
面对诚惶诚恐请罪的两位充当看守的兵士,扶苏只是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事错不在尔等,只是此人心性太过壮烈,也是我等逼迫太过了。”
莫敖喉间插着被折断的半根短筷,流出的鲜血将身下的桌案染上了鲜红。
他用生命,向应该已经殉职的牂,证明了自己是值得的。
第二五一章 楚国有高人
“撤回魏国,择大城而守,然后将此事禀明咸阳,再做定夺。”
这是孟拓的提议。
在辨明了楚军大军埋伏的情报真伪之后,扶苏便连夜召集了几位智囊进行商议。
新任军机郎们出身驳杂,大都不是扶苏自己召来的,所以还未能得到扶苏的信任,此时被召来参与会议的,还是军机郎一期,再加上一个李清。
再次被公子召到麾下,孟拓更多的是负责粮草的供应,他知道在面对敌军数倍兵力之时,极有可能被切断补给,这样的形势对于本就有些貌合神离的联军来说是致命的。
章邯同样也赞同他的建议,即便补给不被切断,章邯也对联军的战力并不抱太大信心。
虽然昭**中对楚军战力的吐槽段子层出不穷,可楚军的战力也只有强昭大军才有资格蔑视,不提两国之间少有交锋的赵国,至少魏军在面对楚军之时,鲜有能占据上风的。
况且还是那个问题,两国各有私心盘算,哪里有能够依赖他们在敌数倍于我的情况下作战?
倒不如退回魏国,倒是若楚军不来攻,那便任由对方做无用功,楚军若是来攻,至少魏军不会再企图作壁上观。
樗里偲皱眉听了良久,等孟拓与章邯分别陈述完毕之后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撤是要撤的,要在不下于四十万的楚军手中拿下彭城只能是痴人说梦。
“因此对彭城的攻略自然要暂时中止,且要趁着楚国还未完成增兵合围撤到安全地域。但撤到魏国却不可行。
“正如两位先前所言,魏赵两国并不会下死力来为我大昭其他几路的顺利进军来拖住楚军。但对于将战火烧到魏境之后的后果,我与两位的看法却有不同。”
“樗里祭酒的意思是,魏国有可能反而背盟?”甘罗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就明白了樗里偲的意有所指。
“不错,赵魏之所以肯参与同盟,甚至愿意共同举兵伐楚,正是因为他们相信在大昭的全面攻势下,楚国将会把大量,甚至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应付我国。
因此他们可以趁机只以极小的代价来博取大量的利益,但若赵魏两国发现我们反而想要以他们来为我大昭做靶,恐怕对两王而言就属于本末倒置了。”
“唉,所以真还不如打一开始就不组建联军了。”
组建联军是始皇的战略一环,扶苏转头看是谁敢于提出质疑,却见自知是失言的冯异在同僚们戏谑的眼神下赶忙告罪。
虽然冯异告了罪,但大家都知道,有这样想法的,恐怕不只是冯异一人,昭军中有此等抱怨的并不在少数,这也是联军头顶弥漫的紧张气氛之中的一股。
“此言着眼点都在军事上,却没有考虑其他。”为冯异,也是其他人解惑的,是由于其父的原因,对外交和政事有着天生敏感度的李清,“组建联军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借助各国的军力,而在于将各国都拉拢到我们这一边,而非将其推到对面。”
说白了,就是没指望他们能提供多大帮助,而是分给他们一点甜头,以防止对方眼红捣乱而已。
同时这也是始皇新的全局战略——由大昭单极所引导下的天下。
一旦列国被始皇的战略所裹挟,就会形成各个小国受大昭指引,灭亡并分土一个仅次于昭国的强国的局面。
今日是楚国,下来恐怕就会轮到赵国。
以此类推,最终就只会留下昭国以及一个各方面都远远不及大昭的属国而已。
这样的统一战略,比之每战都要以一己之力抗衡全天下要来的轻松和迅速许多。
虽然这个战略如今粗看起来的确有各种不便之处,那是因为楚国太过强大,以及如今联军只是草创,各种应该被用来约束联军的法度都还未成规章,因此在战争中显得颇为束手。
然而在始皇的战略下,如此联军一旦变为成立,大昭就等于在本身战力之外凭空又多出了十数万即战力来为自己的意志服务。
当然,一如之前所提的,联军的战力如何,从来都不是重点。
冯异只是因为眼界的原因没有想到高处,本身当然并非愚鲁,在被李清提点之后顺势也便摸清了这种战略的妙处。
只是摸清了归摸清了,日后所有的妙处对于如今的局势却没有实质帮助,商讨中的众人还是要面对如今实际的问题。
那就是,楚国不知为何摆着更强的几路大军不管,非要跟这个战力敬陪末座,对全部战局而言也最不重要的一路下手。
“楚国有高人啊。”发出感慨的是樗里偲。
显然,楚国之所以要集中几乎半数的力量来对付联军,显然是存着以雷霆之势吃掉这一路的意思。
如此举措,自然同样并非着眼于战事,而是将目光拉远到全局之后所做出的。
结合李清方才解释的,众人也与樗里偲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做出这等决策之人,应当是洞悉了始皇的谋划,于是便想要以灭亡联军来破坏各国如今还未坚实下来的,对于昭国所引领的外交关系的信心。
一旦联军被灭,就等于是向各国证明了,投向大昭的战略对于列国而言是行不通的。
随着联军的烟消云散,各国自然会在战局拉扯中选择阳奉阴违,甚至倒戈相向,那么始皇的全局战略当然也就被彻底摧毁了。
樗里偲一提高人,扶苏自然就想到了那个同门师兄,被称为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吾之子房”。
张子房联结齐楚的谋划被甘茂以及扶苏的釜底抽薪破坏之后,又会出何等奇谋来,倒是值得让人期待。
如果全力攻灭联军的策略是张良提出的,那么就不能单纯从表面来看了。
樗里偲已经说清楚了,退回魏国极有可能导致魏国的背盟,因此退回魏境对联军来说反而不利,但是如果一头扎进包围圈又是最蠢的选择,这也让十位以牺牲生命来为扶苏带来珍贵情报的壮士死得毫无意义。
那么接下来可供选择的选项就少了很多。
“地图。”
蒙毅知道此时只能在彭城到魏国之间挑选一处可供立足防守,同时不会被轻易掐断补给,因而离魏境不能太远的大城。
等待地图铺开之时,李清又问了一个令扶苏陷入深思的问题。
“楚国大军集结之事,是否要告知赵魏方面?”
第二五二章 叫家长
放任担当前锋的李放所率领的赵军精锐一头扎进楚军的埋伏之中,趁机坐视赵楚两败俱伤,看似是对昭国有利。
然而实际上,扶苏从未想过要利用此次战役削弱赵魏的军力。
拒绝将赵军士卒当作炮灰,此举并非是出于扶苏高风亮节,而是得不偿失。
此来参加会盟的赵军的确是赵国的部分精锐,毕竟是身为盟主的昭王亲令,又由大昭储君长公子扶苏亲自率领,赵王成不好用老弱病残来糊弄人。
但即便真的将这些赵军葬送了,对赵国而言确实有损失,却也并不是深可见骨的创伤。
纸包不住火,在赵军遭受打击之后,不但赵国必然会背盟,魏国想必也会因兔死狐悲之故同样会选择脱离昭国的掌控。
而因此造成始皇创建战国新秩序的战略流产,则意味着扶苏会引起始皇的不满。
两害相权,扶苏终于还是放弃了将李牧之子送上绝路的诱人念头。
于是在东行数日,离彭城大约只有五六日路程之时,前锋李放接到了命其立刻转向北上的严令。
军令中并未提及此时突然要求转向的原因,故而显得让人有些疑惑。
然而就像扶苏在整军出发前一个多月中反复灌输给士卒的那样,服从命令乃是军人天职,李放久在军旅,自然知道战前违令者是个什么下场。
因此尽管对直接来自于主将扶苏的转向命令有所疑虑,李放仍是下达了全军北转的命令。
而在全军北转之后,出乎意料的是,来自楚国方面的压力骤增。
原本一日两袭的阻击虽然频繁,但好歹还能有喘口气的时间,等到北向转之后,逐渐偏离了彭城路线的先锋部队却意外地遭受了几乎是毫无间歇的接连攻击,就仿佛是楚军在逼迫联军继续往彭城前进一般。
楚军的奇怪动向自然引起了李放的警惕,也让他似乎明白了扶苏并未在军令中提到的北转原因。
无论楚军在谋划什么,既然他们一定要让联军继续东进,那么李放肯定不不能让他们如愿。
与此同时,李放一边严令军队做好顶着楚军的奋力阻挠也要急速前行,一边立刻将情况告知了后方扶苏所在的中军。
一方面自然是要求支援,昭人的弓弩十分好用,可惜配备给李放军中的太少,这次怎么也要多要来一些。
另一方面的用意自然是将此间情形告知中军,以拿出一个对付楚军不断骚扰的办法来。
不但是李放,赵魏的将军都没有得知突然转向的用意所在,扶苏给幕府的理由并不能让所有人信服。
赵括就第一个不信。
今日的幕府例行会议结束之后,在会上并未提出异议的赵括便私下请来了乐乘等将领,秘密议事。
只是议了良久,到底因为情报的不足,众人仍是没能明白扶苏放着近在咫尺的彭城不占却要在此时坚决偏离方向的原因。
扶苏给出的确保粮道的理由自然并不能使人信服。
以情报中的彭城守军数量,及其不可能得到支援的情形来看,围攻彭城这等虽然城池巨大但实际上的防御力并不如何出众的城市,时间放得宽松点也最多只会耗费一个月的时日罢了,并不需要再在原本的粮道之外再设一个。
但要说是扶苏设下的圈套,却也没人能够相信。
扶苏的好名声当然并非是众人考量的重点,那种偏偏平民百姓还行的名望在上位者眼中不能说不值一文,但用处也有限得很。
更多的是因为在李放的求援来到之后,诸将明白了,转向的命令并非是瞒着前锋的。
要知道,那数万的前锋中,大部分都是赵国的精锐,若是要设下圈套,没有比李放的军队更容易得手的了。
而且观察魏军将领的神色,他们恐怕也是与自己这边一样,都没有被告知。
昭军战力是强,可也没有强到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拿下十倍于几的赵魏两国的精锐,扶苏真要对赵军不利,显然是必须要得到魏军协助的。
但是看样子,在收缴兵符中与扶苏合谋的魏人同样也没有得到扶苏真正的信任。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时,赵括竟然觉得心理有些平衡了。
商讨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得到结果,再谈下去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确定不会有结果之后,赵括还是选择了散会。
另一边,得知赵魏两国高层都分别开起了闭门会议后,扶苏并未有所反应,只是由他们去了。
在抵达留城并成功驻防之前,扶苏是不会告诉他们真相,至少是所有真相的。
樗里偲对赵魏两军士卒的心理攻势进展良好,但这需要时间,并且这种心理攻势对于掌握了实际权力的中上层而言,并没有太大用处,因此只能作为辅助。
如果在获得安稳的补给路线以及驻守城池之前,两国高层得知了楚军来袭的情报,不但联军前途未卜,两国背后的当权者恐怕心中也会有了别的算计。
而且同样会让楚军得知自身的动向已经暴露给了昭国,便会给了楚军进行战略转向的时间,这与扶苏心中想要以联军来作为诱饵的战略不符。
于是扶苏就做了一个中和的决定:并不告知两国实情,同时也不会做出放弃两军的事情来。
他只想要在合理的限度内,半逼迫赵魏两军的军队为他的战略服务。
等到楚军将领得知扶苏已经知晓了他的埋伏之后将留城围住了,赵魏两军的将领即便再有不满,也不得不跟着扶苏走到黑了。
但在此之前,扶苏还得做一件事,那就是保证李放能够抵挡住楚军的骚扰,继续做到为全军快速开路。
因此实际上,早在传令兵带着李放的求援信来到之前,李放心心念念的援军便已经在路上了。
除了他所要求的弩兵外,扶苏还“大方”地给援军加了码。
楚军突然变得激烈的阻碍行动早在传令转向之前就已经为决定了要攻占并驻防楚国北方重镇——留城的幕僚们预料到了。
楚军统帅如今还不知道,但观其人的用兵,是个喜欢打情报战,并且喜欢层层诱导以使敌军陷入圈套后,再以绝对优势兵力进行迅猛围攻的角色。
这样的人,不禁让扶苏猜测到了一个总与李信绑在一起的老将。
而这位将军如今的鼎鼎大名,却还比不得他的孙儿日后的暴虐名声。
楚国第一战将,项燕。
项燕这样数量级的大将,自然不是扶苏这个亲自指挥作战没几场的初哥能对抗的,能跟项燕面对面掰手腕的人,整个天下都屈指可数,这其中可没有他嬴扶苏。
那既然明知打不过,扶苏为何还不转身就跑,反而还企图利用留城来引诱并拖住对方,给其他几路军创造机会呢?
因为他后面有人啊。
小学生都知道,如果跟人打架打不过怎么办?
叫家长啊。
众所周知,扶苏的家长可是很能打的。
第二五三章 一人换一国
借助着孝公时代始创,经由先昭襄王大力扩展,如今在始皇手中抵达巅峰状态的情报网与通畅的水陆驿站,扶苏的求援情报以超乎这个时代数倍的传递速度抵达了咸阳。
经手大红急件的中书郎粗略一扫之后大惊失色,随即未敢有丝毫耽搁,立即将其报至中书府令。
中书府令赵高虽然与扶苏分属不同阵营,但在此时也不敢做出瞒报军情之事。
此类军报为防有人隐瞒,往往都以一式三份的形式在包括中书府、丞相府、宫廷内档三处均留有存档,赵高此时离完全掌握中枢还有很大距离,万万不敢对扶苏的紧急军报有所隐瞒,甚至不敢有丝毫迟滞。
于是在扶苏送出军报后短短两日,军报便一路换人又换马,从中原腹地飞跃了数千里的距离直抵了正在用早膳的始皇案头。
而此时,充作联军前锋的李放军,甚至还没能在往北的方向走出五十里。
这样的信息传递速度莫说是在战国时代,此后千年的时间恐怕也只有在盛唐时代能够稍作比拟罢了。
于是始皇一边用着饭食,一边以扶苏的军报当作了佐饭的菜肴。
正在小意为心思不在饭食上的王上布菜,以保证王上能够营养均衡的赵高突然听到了上首的一声冷哼。
虽感疑惑,赵高却只是低头顺目未敢问询,却听王上似乎自言自语地微嘲,“一个不过带了两天兵的孺子,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能以十余万杂兵与宿将项燕‘相持’,他哪里来的这份莫名自信?”
赵高听得出来,王上虽然是在以嘲讽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但其中的满意与得意,却是藏不住的。
显然,扶苏略显狂傲的表态,却让王上大有“此子似我”的感觉。
心怀大畅的王上比往日里多吃了两口饭,这让赵高十分开心,甚至连带着对扶苏也少了几分厌恶。
虽然扶苏的狂傲大合始皇的胃口,但他不会将自己战略的成败真的就托付给一个如他方才所说的,不过带了几天兵的孺子身上。
连王翦和白起都要小心应对的楚国大将项燕,可不是作战经验匮乏的扶苏能够应对的。
因此援军自然是要派出的,唯一的问题是,应该让哪一路出兵救援。
“地图。”
赵高早已令人抱着地图候在一旁了,此时一得了王上垂询,立刻命人收拾走桌案上的饭菜,将地图展开到了王上面前。
嬴政的视线在地图的东方观察了许久,最终落到了最东边的半岛上。
以地理距离而言,能够在最短时间支援到位的,自然是齐国的军队。
然而问题在于,齐军如今的战力能否与楚国大军抗衡?以及,齐国是否有意愿放弃南边多不胜数的肥肉,转而来配合扶苏啃下这根最硬的骨头?
若是信不过齐军的意志与战力,其次靠近扶苏的军队还有一支,那就是白起所领的,由昭军和故韩军混编而成的三十万大军。
这一支大军,是数量与战力都仅次于王翦主力的强军,嬴政原本的打算,是由王翦牵扯住楚军最大部分的战力,然后由诸位大将中最擅长手术刀般千里转袭的白起,以大军绕过楚军防线直下寿春的。
然而如今,还在集结中的王翦军没能做到吸引楚军主力的事,却由扶苏所率的,原本基本对于战局毫无影响的联军,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间做到了。
那么,既定的战略似乎也要略作修正了。
此时,一个诱人的念头充斥了嬴政的脑海。
假如……扶苏真的能够做到他在军报中所言的,将项燕的五十万楚军牢牢吸引在彭城左右,再由白起和王翦放开手脚大肆攻略楚地会如何?
这样一来就不止是原定战略中的楚国半壁,嬴政甚至可以凭借此次战事,做到吕不韦曾经功亏一篑未能做到的事情——灭亡楚国社稷。
虽然王翦在战前一再告诫自己,此时时机尚未成熟,还远远未到一战便吞并楚国的地步。
范雎也曾有言,“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如今在韩魏故地都还未完全归属之际想要吞下楚国全境显然有些贪多嚼不烂的意思。
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到让嬴政有了让长子冒险的念头。
天可怜见,扶苏真的丝毫没有自己能够以极端弱势兵力跟大将项燕掰扯手腕的意思,他那些大言真的只是吹嘘一下,想着能让始皇高兴些而已。
在扶苏的想象中,始皇肯定能看得出他在吹嘘,然后还是会派来援军的。
只是没想到,灭楚这个诱惑已经大到了嬴政几乎看不到扶苏的危局,或者看到了,却认为值得赌一把的地步。
嬴政又摊开了扶苏的战报。
从扶苏汇报的内容来看,至少在军报发出之际,项燕似乎还没有察觉扶苏已经知晓了楚军埋伏的情报,依然只是想要以阻击与诱导将联军引到包围圈中。
那么此时将情报发给白起方向,令他立刻南下,在项燕抽调了楚国北方几乎所有战力的情况下稀疏的防线显然不足以对白起的军队造成有意义的阻挡。
那么至多一个月,白起必然可以兵临寿春城下。
同时,可以令王翦停下本来就是装样子看的整备工作,立即从赵佗开拓出来的巴蜀线路顺江而下,顺利的话也可以自东线完成对寿春的合围。
剩余的楚军只够集结起来对西、北两线选一路进行阻截。
因而总有一路可以顺利推进到寿春,楚都便可一战而定。
可是,扶苏能否在……军报上写的留城,撑够一个月?
别说是扶苏,即便白起在留城,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在兵力五倍于己的项燕手中撑住不败。
但是,扶苏能否保证不败,其实并不是合围寿春战略的大前提,他所要做的不过只是吸引楚军注意而已。
即便扶苏撑不住,已经没有时间南返的楚军最多也只是拿下一个公子扶苏而已,却无力拯救已在大昭铁蹄范围内的楚国了。
事到如今,摆在嬴政面前的问题便只剩一个了。
以一人换一国,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