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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八章 管他的

    在开头的小风波被扶苏借着老宗正的威势随意压了下去之后,接下来的宴会整体而言就进入到了温馨的家宴氛围。

    而在扶苏吩咐王女们从后殿出来之后,进门以来就让人胆战心惊的老宗正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几分温暖笑意。

    可以想见的是,相比于看着男孩子们之间为了权力而进行的尔虞我诈,老宗正显然对姑娘们的态度更好一些。

    虽然不是所有女子都没有争权的野心,但那也是少数,况且即便发生,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并不能影响早已饱经沧桑的老宗正此时的好心情。

    接受了重孙辈们两番敬酒之后,老宗正就以不胜酒力而离开了。

    扶苏未敢出言挽留这位辈分奇高的老祖宗,宗正大人愿意抽出时间来陪扶苏演这么一出,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扶苏不是得寸进尺之人,便只又恭敬搀扶起老大人,将其送出了殿门之后,才在老宗正的挥手示意下再次拜倒,恭送老人离开。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后,扶苏这才重新回了殿内,对着还站着的兄弟姐妹们温和一笑,“宗正大人离开了,大家可以随意些。”

    很明显有几人松了口气,然后突然听到身边之人也发出同样的声音,于是相视一笑,气氛很快就轻松了起来。

    已经基本达成了今日目标,扶苏的心情同样轻松了下来,于是与几位大着胆子上前祝酒的兄弟们聊了起来。

    见扶苏丝毫没有长兄的架势,越来越多的公子们也围拢了上来,祝酒之后干脆就不回座位了,反而或坐或站地聚在扶苏周围,或是问些一直好奇的问题,或是细心聆听扶苏与其他人的问答。

    除了耐心回答这些好奇宝宝们各种正经或奇怪的问题,扶苏的言语之中也不乏对于兄弟们的鼓励。

    这让几个本就将扶苏作为榜样的小弟们面色红润,如同真的饮下美酒一般。

    因为有不少人年龄还小,扶苏给那些还算是孩童的弟弟妹妹们安排的自然不是酒水,而是果汁。

    而在一众围在扶苏身周之人中,有一人尤为特别。

    因为她是扶苏唯一一位主动围拢上来的妹妹。

    小姑娘名为嬴溱(zhen,一声),乃是老三嬴骐的胞妹,虽然眉宇间同样依稀可见英气,但长相颇为温婉,不似其兄。

    想到此处,扶苏戏谑地看了一眼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嬴骐,直看得对方莫名其妙。

    其实嬴骐本人长相不差,但是他的豪迈英武,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十分精致的五官。

    实际上不只是嬴骐,赢家的子孙们就没有丑的。

    嬴氏王族娶的自然都是美人,六百余年来一代代的基因改良下,要找几个歪瓜裂枣出来还真不容易。

    与大多兄弟们将问题集中在伐魏之战中不同,嬴溱更关心那位与扶苏有过一面之缘,同样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乌氏倮。

    偶尔得了插话的机会,嬴溱都想从扶苏这里多了解一些乌氏倮的事迹。

    扶苏实际上与乌氏倮虽然互相欣赏却并无深交,可是看着嬴溱的大眼睛时,扶苏却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将那日乌氏倮训马时的风姿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

    虽只如此一个场景,仍让嬴溱张着小嘴巴惊讶不已,眼中都是崇拜与兴奋的光芒。

    知道这份崇拜与自己无关,让扶苏多少有些吃味。然而随即又笑着将这点情绪抛开,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样对英武之气尤胜男儿的乌氏倮多有欣赏。

    除了嬴溱以外,另一个给扶苏留下了较深印象的,就是之前提过的九公子,嬴浤。

    扶苏之所以对这个人留有印象,并不单纯是因为对方与胡亥一样,是仅有的两个没有主动来向扶苏祝酒的公子。

    相反如果这人主动前来祝酒,扶苏反而要警惕一些。

    原因在于此人的特殊身世。

    这位九公子,并非始皇亲生。

    这件事对于宫中的老人而言,都属于心照不宣的秘辛,年轻一些的公子王女们却未必都知晓。

    扶苏原本也不知,还是之前听说扶苏要宴请诸公子后,梅姨梅子酒偷偷说给他,让他留个神的。

    嬴浤真正的父亲是始皇的弟弟,长安君成蛟。

    成蛟此人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都没有留下太多的信息。除了知道他与始皇是兄弟,而且似乎关系还不错外,就再没有更多关于此人身份的资料了,甚至连他确切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

    而关于成蛟的才能如何,同样因为记载太少的缘故不太好说。但只从他能够成功说服韩国割城上看,应该不是无能之辈,再算一算他当时的年龄,便可看出其人至少是有与甘罗相差仿佛的才干。

    再加上他能够赢得始皇信任领军在外,甚至还能策动出征大军造反,似乎其人在军中的声望并不低。

    成蛟降赵之后,他留在咸阳的妻子与儿女们立刻就陷入了极为危险的情况,仿佛成蛟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们的生死。

    这一点,同样也是扶苏想不通的。

    若非成蛟其人是如刘邦那样对骨肉亲情毫无挂碍之人,就是他的背叛根本没有过详尽的谋划,一切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临时起意。

    成蛟叛军被镇压之后,成蛟逃亡赵国被赵王封在了饶地,后被吕不韦通过外交压迫处死。而攻破成蛟叛军占据的屯留之人,就是杨端和。

    叛乱被平复之后,成蛟的部下全部因为连坐而被处死,然而他的子嗣却活了下来。

    不知是始皇对幼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他仍对背叛自己的弟弟留有一丝情义,嬴政非但没有按着吕不韦的意思处死当时年仅两岁的嬴浤,甚至还将其收为了义子。

    仅有两岁的幼子理应对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然而在扶苏看来,嬴浤对自己的身世显然是知情的,那就意味着始皇并没有严令将此事保密。

    然而由于此事还牵扯着另一件更为要命的谣言,才让宫人们即便没有得到始皇的严令,依然不敢乱嚼舌根。

    这个谣言是关于始皇身世的。

    这个不知是在成蛟叛昭自立之前还是之后传出的谣言,言之凿凿说始皇并非先王亲子,而是吕不韦与赵姬私通生的奸生子。

    谣言很好地解释了成蛟那看似毫无准备的叛乱,然而扶苏并不相信。

    并非是因为如果否认了始皇的正统性,就意味着否认了扶苏自己的正统性,而是如果始皇真的没有继位的正当性,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登上王位,也绝不能在赵姬的眼皮底下实现亲政。

    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如果始皇血统有差,或者仅仅只是身世有丝毫疑点,嫪毐与赵姬就根本没有必要发动蕲年宫之乱。

    有着太后权威的赵姬只需要一纸盖着太后印玺的诏书,就可以轻易将当时还未亲政的始皇帝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说是赵姬与嫪毐顾及吕不韦的权势而不敢以此发难,就更为无稽了。

    吕不韦都阻止不了赵姬胡乱给嫪毐分封,阻止不了赵姬发动蕲年宫之乱,他还能阻止赵姬名正言顺地动用自己的权力?

    而这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史册记载的九公子的存在,也给了扶苏另一个确信始皇血统毫无破绽的证明。

    谁会将一个比自己更具正统性的继承人放在身边?

    王家那点本就淡漠的亲情真的能比自己的王位,甚至生命重要?

    故而扶苏只是略微留意了一下独自坐着的嬴浤,并未想要交流的意思。即便是这略微的留意,也只压抑在了尽可能不引起他人注意的程度。

    扶苏并不打算去探究那个无稽谣言的真伪。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扶苏对谣言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探究此事实在太过危险。

    但凡让始皇或者胡亥那边探听到了丁点的蛛丝马迹,那恐怕扶苏就不用等到沙丘矫诏,早早自个儿抹脖子好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个谣言是真的,甚至扶苏能在数十年后的现在真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那又如何呢?

    这证据对扶苏而言有什么用?他还真的能用这个去反对如今牢牢把控着整个大昭的始皇不成?

    再退一万步,就算始皇帝个人的荣誉感强大到让他主动逊位,可如果始皇得位不正,扶苏自己又能有半点正统可言吗?

    冒着杀头,甚至俱五刑的风险去满足毫无必要的窥私欲,这事儿扶苏就是脑子坏了也干不出来。

    在扶苏已经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爵酒的情况下,这场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的酒宴终于在扶苏的酒嗝声中落下了帷幕。

    除了个别一二人之外,本次宴会可谓宾主尽欢。

    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们纷纷告辞之后,与扶苏一样住在宫外的嬴漺与嬴骐二人自然与扶苏结伴而行,往最近的宫门处走去。

    依照宫中法度,他们要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出宫才行。成年公子如果没有王命,是不能留宿宫中的。

    然而三人脚步并不急促,毕竟此时离宫禁的时辰还早,况且各自都喝了不少酒的兄弟三人也走不太快。

    走着走着,原本只是搀扶着前行的三兄弟,不知谁起的头,开始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还留有一线清醒的扶苏边唱边摇头。

    明日,一个宫中喧哗的罪名大概是躲不过了。

    同样摇头晃脑的,还有一向温文尔雅的嬴漺。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管他的。

第一四九章 难民之难

    隔着奔涌东去的泾水,对岸的情况让在安邑城下已经见识过大量难民的扶苏仍然喉头发紧。

    比扶苏还要紧张失色的,是他身边被从蒙恬那里暂时借调而来帮助他完成安抚难民工作的李清。

    于咸阳城中耳闻难民的情状是一回事,实地看到那两端都看不到头,似乎比泾水还要宽广的难民队伍,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难民们神情麻木,空洞的眼神盯着前方的道路,只知跟着前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前进,却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没有人知道,当这些空洞的眼神中闪出火焰之时,将会发生何等惨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义渠人多是牧民,举家逃难躲避兵祸之时也都是撵着家畜一起逃的,于是暂时看起来并不会因为缺乏食物而发生暴乱。

    首先发现有难民南下汇聚情状的,是泥阳县的县尉枞,枞在发现难民后,很快判断出难民的规模不是一县之地可以应对的,于是立刻上报给了咸阳令冯毋择。

    咸阳令同样没有耽搁,收到情报的次日就将其继续上报给了内史公孙丑,然后又经公孙丑整理调查后,一边下令监视、安抚难民,一边将详细情况报给了昭王政。

    扶苏在接受安抚任务之后,就立刻将这条线捋了一遍,却发现所有人都是按照法度行事,没有一处错漏。

    然而因为情报传递的速度太慢,又因为义渠难民可不比中原难民,他们都是骑马逃难的……

    于是等到始皇确切得知难民流发生的时候,汇聚而下进入到泾水范围的难民数量就已经超过了十万这个阈值,并且每日都在疯狂增长。

    在赞许了一下昭国官员的办事效率后,扶苏又开始为这口锅没人背而烦恼了。

    不是扶苏还没做事就开始找锅,而是在如今极端低下的政府组织能力的情况下,如此庞大的难民数,已经远远超出了古代政府所能妥善处理的极限。

    其实原本有个人是最好的背锅侠,那就是义渠首领翟黎,此次难民的规模之所以会如雪崩般急速扩张,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安抚不利。

    如果翟黎能够在难民刚一出现的时候就迅速安抚,然后向中央政府求援,那么得到了妥善安抚的难民们有很大可能就会留在原地,那么再行安置就很简单了。

    而如今已经远远走出义渠范围的难民们再想安置就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这口锅现在是没法分给翟黎了。

    因为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抚民的本事,但是很会看风向,在被匈奴狠狠劫掠,又被赵国大败而失去大量军事力量后立刻带着女眷亲随跑到了咸阳,向始皇称臣纳贡。

    是的,翟黎一开始根本没想着要献上土地人口让昭王设郡设县,而是还想保留着他有实无名的“义渠王”宝座,以名义上的效忠来换取始皇的支持。

    可惜他要打交道的是嬴政。

    这已经不是与虎谋皮了,而是达到了与龙谋皮的境界,其结果……可想而知。

    始皇先是大力赞赏了翟黎献上土地,为国家统一做出的卓越贡献,然后将因为接连大败而失去了军心,也因为难民而失去了民心的前任“义渠王”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于是翟黎就在一脸懵逼的“我没有、我不是”的呢喃中被封了个归义侯,享受起了无数人渴望的,衣食无忧的死宅生活。

    扶苏敢肯定,始皇当时封侯翟黎的时候,也根本就想不到翟黎竟然能无能到这个地步。

    到了扶苏正式接受任命的时候,难民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令人想想都不寒而栗的二十万。

    二十万难民啊。

    这几乎相当于全部义渠人口的三分之一了。

    要是知道难民达到这样的规模,等待翟黎的恐怕就不是封侯,而是一死以平民怨了。

    然而始皇帝已经封了翟黎,此时再把他从归义侯府拖出来砍头就是打始皇的脸了,自然没人敢提。

    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的始皇帝(翟黎:我没有,我不是),将安抚难民的工作交代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是扶苏来负责这个全大昭上下都觉棘手的难民安置工作,自然都是因为扶苏在西魏的表现实在是太好了,好到给了始皇极大的信心。

    然而这信心让扶苏只感到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重担。

    安邑城下的难民虽然也多,但毕竟安邑城中本就有魏军为了保障军民生活而堆积的大量物资,再加上扶苏与百里大夫措施果断,迅速恢复了难民们的信心。

    更兼有上将军亲领大军为扶苏做后盾,才没有酿成大祸。

    即便在那样有利的情况下,西魏境内仍然匪患四起,甚至直到如今,仍有零星的盗匪不时落网。

    如前所说,难民数量超过了十万以后,以当下政府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完成妥善安置工作的。那么,古代政府是如何来处理难民潮的呢?

    嗯……还是不要学习的好。

    东西方两次著名的收容难民措施,都引发了帝国的崩毁。

    一次是古罗马帝国收容西哥特难民,直接导致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

    另一次是东汉收容匈奴,间接引发了后来的五胡乱华。

    因此扶苏的难民安置措施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必须将其全部赶回原住地,绝不能放任义渠难民滞留在国境之内。

    的确,随着始皇决意在义渠设北地郡,义渠也将会成为大昭的一部分,而在此后义渠人也会归化成为昭人。

    但那要在数代不断的通婚、交流之后才能实现,而在现在,义渠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外民。

    义渠人现在的确十分恭顺,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但在中原王朝衰落之前,匈奴也同样是恭顺于晋王朝的,不是吗?

    扶苏的队伍此时所处的位置,是最大的一股难民所经过的地域,据报足有五万人上下,也是受到监视最严密的一股难民。

    此时,原本从义渠一路南下汇聚的难民分成了好几股,开始了整体上是向东北,其实漫无目的地行进。

    难民开始分裂,聚集在一起的人数减少,看似是好事,其实不然。

    之所以他们不再停留在泾水边上等待援助而选择东迁,原因只能是难民们已经失去了对政府救援力量的信心,而这是十分危险的。

    这就意味着,想以怀柔手段解决难民问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公子,本地驻军长官求见。”高进来报,打断了扶苏的思绪。

    正好扶苏想要广泛从当地获取尽可能多的情报,于是点点头吩咐高进将人带来。

    来人四十上下,一身昭军的制式盔甲,面目刚毅。

    实际上昭军自上将军以下的各级将领在战场上所穿的盔甲都是完全一样的,并没有电视剧上那般花样百出。

    想想看,在一片完全相同的黑色盔甲中,你穿个风骚的银甲银盔,先不说古代只有丧服才能是白色的,单是这与众不同的盔甲,就是在向敌军大喊“向我开炮”。

    来人跟着高进身后来到扶苏马前数米处停下,抱拳行礼,“都尉闯,见过公子。”

    扶苏点点头算作还礼,“都尉来得正好,跟我们讲讲这几日的具体情状吧。”

    “正有此意。”闯先是一口答应,然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面目扭捏了片刻后再度抱拳,“额,闻知公子亲来,我军上下,那个,都倍感鼓舞,倍感鼓舞。”

    难为这个莽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恭维了,扶苏只是笑了笑并未拆穿,“嗯,先说正事吧。”

    “唯。”提到正事,闯的口齿立刻就清晰了起来,“我军奉命在此处驻扎之后,未敢怠慢,急设关卡五处,控制住了十里之内的渡口和几处能够勉强渡人的浅滩。

    “冬日水少,不少难民都不顾禁令企图驾马或者徒手泅渡,但大多数都被水流冲走不知去向,只有少数几人渡水之后被我军奉命抓捕后投入了暂立的营地。”

    果然还是发生了难民强渡泾水的事件,这就说明难民中有不少人或家庭已经耗尽了补给,情势不容乐观。

    见扶苏皱眉,闯停下了叙述。待扶苏的目光投射过来,闯躬身解释道:“公子不必担心,渡水之后的难民都被妥善安顿在了营地中,并未有虐待。”

    看到扶苏皱眉更紧,闯以为对方对安排并不满意,咬牙道:“即便公子责罚,闯也不会下令帮助渡水之人的。”

    扶苏这才知道是对方误会了,看来啊自己的仁义之名太过震耳。

    不将违令者从重处罚,反而给予他们食宿,这不是鼓励难民们铤而走险吗?

    “都尉误会了。”扶苏抬起马鞭让对方起身,“都尉可知我王有令,严禁难民渡过泾水?”

    闯疑惑点头称是。

    扶苏又问道:“那这些渡水之人岂非都是违令的罪人?”

    见闯似乎明白了过来,扶苏的声音转向严厉,“对待罪人怎可如同对待宾客一般?你可知罪!”

    闯额头见汗,赶忙单膝跪地,“知罪!”

    扶苏冷哼一声,轻踢马肋上前几步,“传令下去,沿岸所有下令设营收拢渡水难民的将官,全部暂夺爵一级,以观后效。

    “即日起立刻撤去所有难民营,所有营地中已经收拢的难民全部下为刑徒,分散派往各地。”

    所谓暂夺爵一级,意思是并不立刻夺爵,而是类似于现代法治的缓行制度,只要一段时间后表现优异,就不会被真的夺爵。

    稍微顿了顿等周围人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扶苏这才下了第二道命令,“李清。”

    “在。”

    “挑选一个合适的渡口,安排足够的渡船。”

    李清领命后等待扶苏接下来的解释。

    “通报给对岸,仁公子扶苏,要向他们开放口岸了。”

第一五零章 赈灾?还钱!

    “姓名?”

    “鲑。”

    “年龄?”

    “26。”

    “籍贯?”

    “武功。”

    听到对方的回答,负责登记信息的小吏抬头仔细大量着眼前之人,发现眼中所见确是一张关中人特有的国字脸后,小吏不由皱眉问道:“昭人?”

    老农一般的黝黑面孔上浮现出小吏这几日看惯了的讨好笑容,“回大人的话,确是昭人。”

    “我不是大人。”小吏咬着牙嘟哝了一句,似乎否认得颇为艰难。稍后才接着问道:“既是昭人,可有符传?”

    符和传是两件事物,都是商君变法之后的产物。

    符,相当于身份证,与颁给六国归民的照身相同,上面会记录持证人的名字、性别、籍贯、爵位,以及长相特征等信息,是每个昭人在14岁“初比”——第一次向当地官府报备——之后都会领到的。

    而且,这并不意味着昭人在14之前对于官府而言就是不存在的了,只是在成丁之后,获得了符的男丁就有了分田的资格。

    因为除了符以外,每家每户还会有一个类似户口本的籍,当家中有子嗣出生之后,家主就要抱着孩子去“户籍管理中心”登记。

    因为子嗣成丁之后可以分田,而且瞒报会被举报——之前提过的什五连坐制,昭人对于这种自发性的人口普查都是很踊跃的。

    传,则是昭人在户籍所在地向当地官府申领的,用来离开原住地去往别处的通行证,上面会详细记载持证人要去往的目的地、所经路线、离开日期、往返预估的时日等等信息。

    商君变法之后,没有传的人随意离开户籍地是会被当做流民而捉拿判刑的。

    自称为昭人的鲑自然之道这一点,一边点头回答,一边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两块用麻布包裹妥帖的合页木板,连着麻布一起小心递给了小吏。

    小吏打开木板之后,仔细核对过信息之后又将其交还给了鲑,然后对身边另一位同样在登记信息的吏员低声说了几句,请对方在自己离开之时代为登记,等到对方点头答应后才对鲑说道:“上造鲑,请跟我来。”

    在得知对方有爵在身后,小吏的态度明显和善了许多,而对于昭人的对待,自然不能与义渠人等同。

    鲑自无异议,赶紧跟在了小吏后面。

    他知道,他的昭人身份以及自身的爵位,能够保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与妻小相见。

    这信心并非源于眼前的小吏,甚至也不是源于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公子,而是源于已经在昭国行了百年之久的昭法。

    发生在鲑身上的事情,同样发生在沿着河岸铺开数里宽度的“口岸窗口”处。

    这又是扶苏的一项新的发明。

    其目的是用这个类似后世入境口岸的临时机构,将所有希望获得入境许可的难民都登记起来,方便管理。

    当然,扶苏并没有打算真的开放国境让难民们入境,如此说法只是为了将难民们按照身份、籍贯、身体素质等分开,然后分而治之。

    出身为昭人,但被难民裹挟在内,却因为泾水封闭而无法归国,如鲑这样的,当然要帮助他回到户籍地。

    这是每一个昭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当然,这不是免费的,一路上所耗的钱粮都需要鲑在回到家中后筹措出来。

    如果他无法偿还的话,将他遣返内史署会将“账单”寄送给鲑所在的当地官府,由官府出钱偿还。

    这同样不意味着鲑就能免费旅游了。昭法不赏无功之人,债是逃不了的。

    当地官府在出钱偿还鲑的债务之后,还会强行将鲑编入劳役,与隶臣妾一起为官府劳作,每日辛苦工作来偿还债务。

    而他每日的劳作,可以抵消8钱的债务,如果他要吃官府提供的两餐食堂饭的话,就是每日6钱。

    而难民中身强体健的,就编入正急缺兵力的军队中。当然,是辅军,这对义渠人而言也是非常好的出路。

    身体素质稍稍差一些的,就以工代赈,让他们去做工为自己赚口粮,等到他们赚的钱足够偿还官府为救济他们花费的钱款之后,就会将他们遣返回去。

    这些都是针对男子的,对于女子与儿童而言,有男性家主的,就与家主一起,没有男子可以依靠的,就暂时收拢起来等到男丁们都安顿完了以后全部遣返原籍,回到原籍之后再用给官府舂米、织布等方式来还钱。

    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还钱!

    有了扶苏的承诺,以及看在眼里的希望,原本有扩散到昭国整个北境,可能会造成严重匪患的难民潮总算是被稳定了下来,数量上在五六日里有了明显的减少。

    而且此时大昭的军势仍在,真有不开眼的想来一句“等死,死国可乎”,不用昭军动手,难民们就会自发把那个找死的家伙推下河去。

    分化难民分别安置,只是在难民潮的终点进行分流,为了彻底止住难民潮,扶苏还需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要将难民潮的源头掐断。

    难民潮的起因自然是匈奴入侵,然而匈奴已经褪去近月,义渠而来的难民仍然源源不绝地南下,这就意味着难民的来源绝对不是单纯的兵祸。

    通过几日来的的摸查登记,可以明显看出并非所有难民都来自于经受过匈奴兵锋蹂躏过的地区,实际上从比例上看,至少有一半的难民所在的地域是从头到尾都没被匈奴攻入过的。

    这也符合杨端和呈上的战报。

    领命支援义渠的杨端和部完满地完成了任务,昭军一到,匈奴侵略的马腿立刻就被打断了。

    实际上真正遭到匈奴袭扰的地域并不大,因此理论上而言不应该形成如此庞大的难民潮,这也是昭国朝堂此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原因。

    问题就出在义渠人那个神奇的首领身上了。

    义渠人自来给扶苏的感受就是张扬跋扈,如草原狼一般。无论是那日春狩中见到的由乌氏倮率领的义渠骑士也好,还是在伐魏之战中使用落后的兵器仍能耍弄得魏骑团团转的义渠骑兵也好,无不是如此。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基因变异,这位新晋的归义侯翟黎却偏偏是个胆小如鼠的。

    据说其人从未上过战场,只凭借对昭国的百依百顺才得坐稳首领之位。

    而在听闻匈奴入侵之后,这位义渠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他……跑了。

    翟黎几乎是与义渠求援的消息前后脚到的咸阳。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就连求援的消息也是在义渠长老们在发觉自家首领突然失踪之后发出的。

    没错,翟黎在前,求援在后。

    扶苏真的很难理解翟黎的脑回路,为啥他到了咸阳之后不第一时间向典客署——负责接待外国使团的部门——说明情况?

    若非长老们见机不妙,匈奴这会儿可能还在义渠境内肆虐着。

    原本你说你跑就跑吧,你偷偷溜了也就溜了,等昭王出兵赶跑匈奴之后你再悄悄回去继续当你的首领也就是了。

    可翟黎不,他不但要跑,还要将自己的老婆儿子连同亲戚朋友们一起带着跑。

    倒是个讲义气的。

    于是可想而知,自家首领都一副大搬家的架势,普通义渠人还能对政府的抵抗力量有信心就是天方夜谭了。

    随着从北边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原本并未受到侵袭的地方一看,也绷不住了,于是就被裹挟到了难民潮中。

    难民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滚到了难以的地步才被昭国察觉到。

    这一路上难民潮越来越大,死于路上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在缺衣少食的冬日进行最远长达千余里的迁徙,即便是对健壮的壮年男子而言也绝非易事,更不用说体质远远不如的妇女儿童了。

    其实这也是扶苏之前,古代政府“应对”超过自身能力的难民潮的方式——任其自生自灭。

    政府只会派出军队严防死守,将他们困在一定地域内,然后等难民们“自然死亡”到能够接受的程度后,再行安置。

    这当然很不人道,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却是无奈的选择。

    而造成这样巨大伤亡的罪魁祸首如今却安坐咸阳城,心安理得地用麾下民众的鲜血为他浇灌了一顶侯爵的高冠。

    而要掐断难民源头的方式就是恢复他们对政府的信心,不是对义渠首领的,而是对昭国的,准确说是对扶苏以及他所代表的昭王的信心。

    而这也很容易完成,因为扶苏手中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无敌昭军。

第一五一章 大阅兵

    十二月初八,腊祭日。

    冬日腊祭,自古以来就是中原国家最重要的祭日,或者说是节日之一,到了周代更被记入了周礼之中,由官方确定了腊祭的地位。

    然而作为中原重要组成部分的昭国,施行腊祭的时日并不长。直到惠文王之前,昭国都并未将这一祭奠引入。

    这同样也是列国认为昭国“不似其类”的原因之一。

    因为地处西垂,为了在戎狄包围中生存下来就已经耗尽了昭国的所有精力,于是长久不与中原交流之下,昭国的很多风俗习惯都在向着戎狄靠拢。

    这在昭国逐渐在西垂站稳了脚跟企图东进之后,为其带来了巨大的阻力,原因就是相比于华夏诸国争霸,各国更将昭国东进与楚越北上一样,都视为了外敌的入侵。

    为了摆脱中原各国长久以来将与西戎杂处的昭国看作蛮夷的观点,在文化上向中原文明看齐,减少东进的压力,昭国在民俗民风方面进行了很多的改革。

    其中一项,就是惠文王于公元前326年将腊祭,这一源远流长的重要节日在昭国推行了下去。

    于是,在前326这一年的冬日,昭国初行腊祭。

    而这一年,也是赵肃侯过世,其子雍继位的一年。赵雍这个名字或许有人并不熟悉,因为后人多称其为赵武灵王。

    同一年,借着为赵肃侯吊唁的借口,昭、楚、燕、齐、魏等国国君各领精锐在赵国参加葬礼,并在葬礼之后于龙门会盟。

    这次会盟不只是让列国正式承认的昭王的霸主地位,更重要的历史意义是,龙门会盟开启了合纵、连横两大阵营相互攻伐的时代。

    而列国中唯一缺席的,就是之后最早被灭的韩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孤立主义要不得。

    今年的腊祭日,与往年稍稍有所不同。

    除了必不可少的祭礼之外,今年昭国还广邀了各国政要来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活动。

    以粗壮原木搭建的观礼台上,随风飘扬的各国旗帜之下,各位代王参加的使者面上,均是沉重的色彩。

    来的大多都是扶苏的熟人。

    楚国使者是昭国人民的老朋友,新任右徒靳尚,燕国则是太子丹,魏国来的是龙阳君,相邦赵胜代表的是赵王,只有齐国使者看着陌生。

    扶苏一问之下才知,其人出身稷下学宫,同样是荀子的高徒,名为陆贾,如今被齐王拜为外相。

    这么算起来,这个陆贾还算是扶苏的师叔辈。

    让诸位见过大世面的使者们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只能是列阵从观礼台前缓缓行过的黑色军阵。

    这就是扶苏用来给难民们提振信心的计划:阅兵式。

    扶苏原本没打算邀请这么多友邦来观礼的,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通过阅兵式让围观的难民代表们对大昭的军威有个直面的认识。

    有了如此强大的军队保护,再有扶苏的详细安抚政策,不愁说动他们停止南下,留在原住地。

    然而这样的计划到了始皇帝手中,很快就被变了本意。

    或者说,任何一项计划到了始皇手中,都会被他加上额外的一项,甚至多项功能。

    比如之前的积阴阁、军队退休制度,再有就是如今的阅兵式,无不被大大扩张了原计划。

    这让扶苏在敬佩不已之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自省,到底是始皇眼界太宽,还是自己小家子气惯了,眼皮子太浅?

    原本单纯只是用来提振难民士气的行为,被始皇整成了一出向列国炫耀肌肉的大戏。

    看看列位使者的表情,就知道始皇的计划进行得非常成功。

    为阅兵式打头阵的,只能是昭国一直以来的标志性兵种——弩兵。

    为了避免擦枪走火,也为了不引起使者们的恐慌,弩手们端着的弩弓都是没有上弦的。

    即便如此,当斜端着弩弓微微侧脸向主席台的弩阵缓步行过的时候,主席台上的众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虽然知道自己安全无虞,但没人能够在看到弩兵阵后还能心如止水。

    作为昭国高科技兵种的代表,弩兵们在战场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近似神话般的辉煌战果,同时也给列国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

    没有人怀疑,只要弩兵们将背后箭筒中的弩箭上弦之后射向主席台,无人能够生还。

    唯一阻止他们继续这么想的,就是正微笑向台下招手示意的大昭长公子,本次阅兵式的主持人,公子扶苏。

    虽然不知道这位公子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但是只要他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弩兵们突然发难。

    早在前世在电视机前看阅兵式之时,扶苏就一直喜欢这么干。

    跟在弩兵之后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列国都有,但昭国将其做到了极致的兵种——矛兵。

    长达六米的森然矛林带给人的压迫感,同样不输于前方的弩兵阵。

    在这之后,戟兵、车兵、材官(弓兵)、轻骑等军阵也各自以最佳的状态将自己展示了出来。

    但相比于最初弩兵带来的震撼,其余军阵虽然也同样雄壮,但使臣们却并无太过惊叹了。毕竟,这些兵种列国自己也有。

    就在他们觉得昭国计止于此之时,一个在安邑之战中横空出世的划时代兵种又出现了。

    这出大戏的**在经过了长达一个时辰的前奏之后,如今终于出现在了列国使臣的面前。

    解说员:现在缓缓通过主席台的,就是大昭的骄傲,玄鸟重骑。

    当然,是没有装配马镫的重骑。

    人马具甲的黑色重骑单独一骑就足以震撼旁人心神,而当他们排成整齐队列从眼前行过的时候,众人眼中就如同看到一道黑色巨浪席卷而过。

    一时间,不止观礼台上鸦雀无声,就连之前为昭军威武军势喝彩不已的围观昭人和难民们都停下了欢呼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想象着这黑色重骑纵横战场之上的场景。

    任何挡在这黑色巨浪之前的事物,都会被理所当然地碾为齑粉,一如——

    扶苏偷眼看了看赵胜的脸色。

    看不太出来是否比别人的更黑一些。

    其实扶苏对于阅兵式的效果是不太满意的。

    原本是糊弄民众的,自然只要抬出枪啊甲胄啊,随便走一走过场就行。

    然而始皇不满足于此,要求将阅兵式表演给各国使者们看。

    使者们都是各国高层,那眼界自然不是民众们所能比拟的,胡乱糊弄的话只会适得其反,结果就是引发始皇不满。

    仓促之下,扶苏只得紧急从各军中抽调精锐,连日训练他们走正步。然而时间太短,效果很一般。

    虽然古代也有列阵的训练,因此有过一定基础的精锐们好歹不会走着走着就散了。

    但至少对于见惯了后世那般大阅兵的扶苏而言,眼前连身高都参差不齐,步点也踩不到完全一致的军阵,对他而言太过失败。

    唉,如果再给我一个月,至少能看过眼一些。但如今就只能用玄鸟重骑来镇场子,其他军阵都不过是凑数而已了。

    如此想着,扶苏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摇头不止。

    于是列国使臣的脸就更黑了。

    你们昭国都是怪物吧?

    面对眼前这样的阵势都摇头,难道要天上的天兵天将才能让你满意?

    无论众人心中都做何想,随着压轴的玄鸟重骑走过一圈,今日的阅兵式便算圆满落幕了。

    等使者们的心神都平复下来,扶苏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然后笑道:“我王已命人在宫中备好了饮宴,请诸位随扶苏来。”

    客随主便,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于是众人都默默跟在扶苏身后下了台,然后又默默乘上昭国安排的车架,跟在扶苏之后缓缓驶入了咸阳宫。

    用来安排宴会的,当然不能是始皇处理国政的章台宫,而是坐落在上林苑中的瑶宫。

    之所以用瑶宫来命名,当然是因为其中的瑶池。

    不是昆仑那个西王母所居的瑶池,而是昭王以传说故事中的瑶池为模板,挖掘而出的人工池塘。

    昭国关于瑶池的记载是十分详细的,无论是池子的形状大小、池塘周围的景致、周边的宫殿形制,都一一记述其中。

    详细到让扶苏差点都以为真有这么一个池子了。

    昭国会对瑶池有如此详尽的记载也很好理解,毕竟驾车跟随周穆王西游的,就是昭人的老祖宗,造父。

    不过扶苏也很快找到了记载中的一个破绽。那就是关于瑶池的记载几乎什么都有,但只缺了最重要的一项——位置。

    虽然或许比那个仙境中的瑶池略有不足,但这座完全仿着记载于史册中的内容而成的瑶宫同样美轮美奂。

    引入活水的池塘,在月光与灯光中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人间星河。

    在池面中央还有搭建的与水面齐平的舞台,此刻舞台之上,只身着轻纱的美姬们正在翩翩起舞,如同仙人在做水中舞。

    再配上如同仙乐雅音的编钟声,直让众人如坠仙境。

    只可惜桌案上摆放的,不是仙桃。

第一五二章 瑶池佳宴

    水中舞很有创意,瑶宫很美。

    但也仅止于此了。

    无论是东道主扶苏,还是前来做客的各国使者们,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美艳的舞姬身上,这不得不说是暴殄天物。

    扶苏的注意力在席上面色各异的列国英杰们身上,而他们的注意力当然还在回味今日的大阅兵式上。准确说,是在这场阅兵背后的意义上。

    昭国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选择通过阅兵式来展示肌肉,此举释放出的信号不能不引起各国的警惕,纷纷猜测起嬴政的下一步战略。

    大阅兵所释放的政治意味再明显不过,当然是用来进行震慑其他势力的。

    那么昭国所要震慑的是谁?

    众人心照不宣地偷眼瞄着靳尚与陆贾,眼神玩味。

    齐,还是楚?

    都是外交界的翘楚人物,无人嗅不出风雨欲来的味道。新一轮的合纵连横恐怕等不到开春就要开始了。

    那么该加入哪一方,才对自己更为有利呢?

    各国使者无不趁着难得的酒宴机会,相互串联,以图为本国找寻一个最佳的战略,从昭楚之间接下来必然会有的龌龊中谋利。

    然而这其中不包括龙阳君。

    魏国是列国中最没有选择权的,在向昭王称臣之后,魏王就已经失去了外交上的选择权,至少暂时只能以昭王马首是瞻。

    这个“暂时”自然是以魏国恢复国力的时间为界,不过如今看来,魏国想要回到战前的实力,所费时日不会少。

    但换一个角度来看,魏国同时也是在未来这场风暴中最不需要担心的。因为如果楚国对魏用兵,则必然会被昭国自西线轻易攻入,得不偿失。

    而昭国也没有必要进攻已经向自己称臣的盟友,至少在彻底打趴下楚国之前不会。

    因此龙阳君此时反而是最好整以暇,能够静下心来欣赏舞蹈的。

    如果说龙阳君是最惬意的,那么最为如坐针毡的,就要数太子丹了。

    或许燕王喜还会沉浸在战胜匈奴的那点喜悦中,但太子丹从齐楚会盟、三国和议中敏锐看到了燕国的危局。

    有没有人发现燕国如今的形势很像龙门会盟时的某个国家?

    对,就是那个没人带着玩,然后最先被灭掉的韩国。

    太子丹嘴中的苦涩是再多美酒都无法冲淡的。当日燕王喜被甘茂所欺,执意要伐齐之时他就极力劝阻过。

    然而老谋深算的甘茂死死拿捏住燕王喜的虚荣心,将以燕昭王自比的姬喜骗得团团转。

    可是如今的燕国能与昭王时相比吗?

    除了在大将秦开的率领下欺负一下东胡和朝鲜,燕军已经多久没有在战场上战胜过中原诸国了?

    与其他已经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老牌封国一样,燕国与周王室的关系是最亲近的。

    燕国的国姓是与周天子相同的姬姓,因为他们的祖先是周王的亲兄弟召公姬奭(shi,二声),血统尊贵。

    然而在以实力为尊的战国大争之世,连周王室本身都已经衰微到需要仰人鼻息,过去的荣光如何还能照射到燕国身上呢。

    列国在谈起燕**力之时,无不嗤之以鼻,蔑称之为弱燕。

    这种话没人敢在燕王和他的面前提起,但太子丹又如何能不知呢?

    列国卑燕,由来已久。太子丹当然想过扭转这一被动局面。

    五国谋昭就曾是摆在燕国面前最好的机会,太子丹很清楚这一点,因而即便燕王已经决意攻齐,连赵胜都已绝望之时他也没有放弃。

    为了能够逼迫燕王加入合纵,姬丹甚至暗中派出了刺客。

    然而秦舞阳被囚至今,荆轲自孤身逃昭之后下落不明,带有姬丹重托的二人竟是都连昭王政的面都没见上就都失了音信。

    太子丹甚至如今都无从知道,昭王政是否已经洞察了他的谋划。

    良机已过,如今再想加入合纵当然已经晚了。

    赵魏在没有燕国的帮助下与大昭决战,在如今大败之后是不可能再接纳燕国的了。

    而齐国?齐楚合盟中带有的浓烈阴谋味道,姬丹就是隔着渤海也闻得一清二楚。

    不需要齐楚联军来攻,经过沧州大败和匈奴战祸还未能缓过劲来的燕国连齐国一国的攻势恐怕都撑不住。

    那么加入连横呢?

    如今昭国明显对齐楚合盟十分顾忌,是否会因为遏制齐楚的战略而愿意成为燕国的后盾呢?

    姬丹苦笑着又喝下一爵寡淡无味的酒。

    即便昭王并不知晓太子丹的谋刺之举,愿意接纳燕国也毫无意义了。

    甘茂虽然满口胡言,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

    远隔千里而用兵,从来就没有能够获利的。

    大昭远隔燕齐数千里,就算昭军如何天下无敌,也依然是鞭长莫及的。

    而赵王也不可能允许昭军借道自己的国土远征燕地,昭王恐怕也不放心自己的军队在敌国境内孤军深入。

    如果要灭燕的是赵国,或许昭国还能帮上忙,但是与大昭隔着整个中原的齐国……

    左思右想都是死局,姬丹几乎已经绝望了。

    原本指望此次昭王政的召集是为了会盟,让他能够为燕国寻到一丝机遇。

    然而直到此时,昭王也根本没有露面,而是一直让公子扶苏接待,显然昭王根本就没准备借此次阅兵来促成会盟。

    或者根本就没想带着燕国会盟。

    “昭酒比燕酒好喝么?”

    眼中已经有了朦胧醉意的姬丹闻言看去,不知是谁竟然肯理会自己?

    赵胜看着当日在燕王宫台阶之前,面对绝境之时也在鼓励自己的太子丹竟然到了以酒解忧的地步,不由得为之一叹。

    待看清年纪轻轻的太子丹头上白发之后,赵胜更是心中黯然。

    与太子丹一样,赵胜也对齐楚会盟背后的阴谋有所洞悉,他同样清楚燕国如今面临的死局。

    与赵王成不同,赵胜并未愤恨燕国当日的袖手旁观。

    至少,他没有愤恨姬丹的意思。因为赵胜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曾经为了逼迫燕国助赵,做出了何等的义举。

    虽然最终无疾而终,但这份情谊,赵胜是记在心中了的,即便赵王不认可,他也要代替赵国还上一份情谊。

    姬丹迷糊地连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驱散了眼中的浓雾,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以及他脸上的淡淡笑容。

    “平原君……”姬丹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从几案前坐直了身子,“请坐。”

    瑶池占地极大,扶苏也未将酒宴安排在一处,而是围着瑶池散放着无数取酒之所,以方便使臣们,以及他们的亲随们随时取用。

    瑶池边的亭台楼阁,都是各国之间交流的好地方。

    姬丹二人此时所在的,就是一处面向瑶池舞台的小楼阁。

    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二人身上,或者说人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二人身上。

    但平原君并未介怀,依言坐在了姬丹对面,又笑着问了一遍,“昭酒美甚?”

    姬丹脸色微红,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的关系,闻言摆手笑道:“平原君莫要取笑了。”

    放下酒爵之后,姬丹叹息道:“丹有负于平原君重托,实在是无颜见君。”说着,姬丹跪坐而起双手作揖,满面羞惭之色。

    “太子未可如此。”赵胜扶住姬丹的手臂,言辞恳切,“太子救赵之义,胜铭感五内。”

    等姬丹脸上羞惭之色稍稍散去,赵胜这才道出了自己前来要说的话,“燕国如今危如累卵,胜不才,思来想去都只有一法可以保燕国社稷。”

    姬丹一听之下眼露精光,当下就长身而起深深作揖,“求平原君教我。”

    赵胜先笑着请姬丹安稳坐下,这才缓缓抚须,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来,令姬丹眼中又焕发出了当日燕王宫前让赵胜为之赞叹的神采。

    姬丹与赵胜二人的密谈早已通过无处不在的宫人们之口传给了扶苏知道。

    没人会在意这些如同隐身一般的宫人们,这也是扶苏举办这场宴会的原因。

    与其让他们令找机会秘议,不如提供一个绝佳的场所出来,扶苏就不信这些人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来互相勾连。

    自己虽然无法知道他们所谈的具体内容,但至少可以通过交谈的对象,来给黑冰台的密探们指引一个方向。

    各国之间的交往其实说复杂也复杂,但实际上关系也很单纯。

    不是结盟,就是交战,都是以利益推动而已。

    “你说,赵国会为了燕国而向齐国宣战么?”

    扶苏挥手让来报的宫人退下,随意对身边之人问道。

    那人侧躺在厚厚的靠垫之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池中的舞蹈,一边指挥侍女为他再切一块梨子,闻言先是略微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道:“会。”

    扶苏也猜得到赵国很有可能会为了燕国出兵,但却没有如此肯定,于是笑着问道:“为何?”

    如此作派当然是樗里偲。

    樗里偲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吃下侍女手中的梨肉,又请对方为他净了净嘴角,这才好整以暇对一脸无奈的扶苏笑道:“齐国若能顺利攻下燕国,下一个遭殃的必然就是赵国,赵胜不会看不出这点。”

    “即便如此……齐赵两国毕竟是多年盟友,且互相救助多次……”

    樗里偲不以为然道:“今日为友之人,他日反目成仇,又有何稀奇?”

    扶苏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没错,只是心中有些遗憾。

    “并非是稀奇,”扶苏笑着摇摇头,“只是齐赵互相勉力支援之事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却要互相侵攻,只觉世事无常罢了。”

    樗里偲闻言深深看了一眼扶苏,直将他看得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樗里偲却并未回答,而是问了个与此时毫无关系的问题,“之前公子言说要继续改良昭法,不知公子要从何处着手?”

    听到樗里偲提起此事,不止扶苏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连一直坐在一旁的张苍也提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扶苏自然明白张苍如此在意的原因,也并未卖关子,轻声道:“减刑。”

第一五三章 秦以何亡(周一求票票

    秦以何亡?

    这是扶苏思考了整整五年,如今已经进入第六年的问题。

    结合后世史家观点,以及自己这几年来的亲身体验,扶苏将这个问题归结到了五个可能的方面。

    首先是道德因素。

    这是整个历史中,一直为历代儒家学者最重视的观点。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因被收录入《史记》而广为流传的贾谊《过秦论》:“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然后以**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何也?仁义不失而攻守之势异也。”

    这个论点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但至少是有失偏颇的。

    秦朝的统治是否是残暴的?

    单看始皇为修筑长城、骊山墓、阿房宫而发动的大规模徭役,以及无数被判终生苦役的罪犯(城旦舂、隶臣妾和鬼薪白粲都是无期徒刑,只会逐渐从城旦舂往鬼薪减刑),还有名目繁多几乎可以写成一部专业著作的死刑方式,就可以看出秦一代的确是有着残暴的刑罚和剥削的。

    然而有一个设想是可以成立的:如果其他国家拥有秦的实力,那么它们的所作所为也许与秦相比,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在现代人看来极为残酷而无法接受的肉刑,对于秦以及它之前的时代人民而言,是司空见惯的。

    只以之前所说的弃灰律做例子,在商代弃灰于道是会斩断右手的,而在秦代只是刮掉胡子眉毛而已,这已经说明了至少在某些律令上,刑罚是在减轻,而非加重的。

    至于名目繁多的死刑,也基本上并非是秦原创的。

    比如炮烙、镬烹等刑罚,经常见诸战国其他国家的记载中,著名的就有周夷王烹杀齐哀公。

    秦之前有纣王烹伯邑考,秦之后有项羽烹杀周珂、明宣宗烹杀朱高煦。

    另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汉代。汉承秦制,可不仅仅是继承了它的郡县制。

    从出土的法律文书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直到汉文帝改革刑制之前,汉代的刑罚相比秦代是没有减轻的。

    翻看文献可以得倒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儒家大本营,齐鲁之地的王似乎是犹为钟爱烹杀这样严酷的刑罚的。

    甚至在“刑乱国用重典”的指导思想下,可以谨慎地认为,在汉代的早期,刑罚的残酷程度相比于秦代是有一定程度的加强的。

    因此与其说是儒者们反对秦是由于它的严刑峻法,不如说是反对秦更为有效地推行了苛政,以及秦一直坚持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以至于享有特权的少数人也同样成为了“受害者”。

    紧随在第一点之后的,同样是道德论者的一个特殊论点。那就是秦之亡,还在于关键人物的智能缺陷。

    秉持这个观点的,并最为全面阐述的同样是贾谊。他在《过秦论》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不亦宜乎?”

    贾谊认为,秦始皇刚愎自用不肯纳谏,秦二世同样如此,而子婴则软弱和生性孤独——赵高在杀二世将子婴奉为王时,并没有给他“皇帝”的尊称,因此一贯认为子婴不为三世。

    《汉书》的主要作者班固同样认为二世极为愚钝,说他“人头畜鸣”。但对于始皇帝,他虽然将其称为吕政——以诽谤他的出身——却称赞始皇“盖得圣人之威”,认为他所创建给后世君主的政治制度是十分优秀的。

    同时,班固也为子婴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褒扬,认为他尽管表现出软弱和缺乏锻炼的性格,但至少他有勇气杀死赵高,认为“婴死生之义备矣”。

    这个观点看似客观,但其实是儒家从道德上批判秦朝的思想的自然延伸:正因为秦朝苛政害民,所以他的统治者自然得不到上天庇佑,而成为有缺陷的人。

    这种因果倒置的结论,是唯心主义的正常逻辑。

    对秦朝灭亡进行的第三点总结是指责它摒弃传统。

    博士淳于越是以这一观点最早进行对秦帝国政策的批评的,认为秦的政策与古代圣王之制大相径庭。而他对始皇的进谏直接导致了李斯关于焚书的建议。

    从此以后,李斯的建议一直是陈腐的儒家对秦朝进行批判时极为喜爱引用的材料。

    贾谊同样没有缺席在这一层面上的批判:“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如果做到这些,帝国就不至于灭亡。

    这一观点是极为可笑的,李斯在淳于越奏对之时就已经对他进行了详尽的批判,他以周为例,说明了分封诸侯国只会引起国家的内乱,导致中央政权的衰落。

    即使对历史只有一知半解的认识,也会知道行政的本领应该是在于将国家置于中央统治之下,而不是将其分为属国。

    汉代在这一方面对传统所做的让步,给其自身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第四个观点是现代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者们所提出的,它可以笼统概括为社会因素。

    通过《史记》详尽到让人疑惑的记载(它甚至记录了人们的密谈),陈涉在带领囚犯开始造反之前,曾是一名雇农,或许甚至是契约奴。

    而巧合的是,汉代的缔造者刘邦同样属于务农出身(虽然他不太喜欢干农活)。

    于是不出所料,这些起义被称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农民起义”,将其视为阶级冲突的证据。

    我们知道的是,最先开始反叛二世皇帝的,的确是由犯人、逃亡者、受歧视的商人、赘婿等组成的亡命之徒。

    然而这是否意味着秦末爆发的起义已经属于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阶级斗争呢?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因为在这类斗争中,参与者应该明确具有本阶级的“阶级团结”觉悟,以及阶级间的“阶级矛盾”觉悟。

    一个有力的反例是秦将章邯成功地利用了释放的囚犯,打退了陈涉的农民-囚犯部队的进攻,而不久陈涉丧生时,杀死他的也不是敌人,而是他自己的战车驭手。

    另外一个例证就是,当“陈涉农民起义”胜利之后,被压迫阶级的地位并没有得到真正和持久的改善,汉代以及之后的朝代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这样的改善要到真正的无产阶级胜利之后才会来到。在这之前,中国人民还要忍受两千年之久。

    最后一个观点是扶苏结合了上述所有观点中的可取部分糅合而成的。

    那就是资源的过分紧张。

    经过了长达数个世纪的血腥战争,当秦突然从诸侯国发展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时,它承担的任务太多,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期中完成。

    其实在始皇死之前,国内的紧张局势就已经屡见不鲜了。这样紧张局势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统治者频繁地遇刺。

    刨去荆轲刺秦,在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有史料记载的刺杀就有两次。

    公元前218年始皇东游时,有盗惊驾,尽管下令在全国大索10天,仍然未能找到。这就是据传由张良(实际很可能不是)策划的博浪沙事件。

    另一次是在公元前216年始皇只带了四名士兵在咸阳微服夜行时遇到强盗,遇到了极大的威胁。这一次,始皇下令在秦都周围大索20天。

    而比这次刺杀或许更能体现当时紧张局势的一点是:同年一石(接近20公升)粮食据说价值1600钱,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数目。

    导致物价飞涨的重要原因当然是因为资源紧缺。

    根据史册记载,就在前214年前后,始皇同时发动了对南方与北方的两场大规模的军事占领活动。

    北方是由帝国时代最重要的将领——蒙恬作为主导者的,针对游牧民族匈奴以及其他胡人的驱逐战争。

    而南方则是由后来的南越王赵佗接任大将屠雎,执行对现在的广东、广西等地的征伐,后者据信死于当地土著的毒箭之下。

    南北方都获得了重大的胜利,为帝国扩张了巨大的版图,但这并没有能够缓和国内日渐鼎沸的局势。

    同时进行的大规模劳役,比如正式名字已经失传,只以阿房(意为建设在咸阳旁边)为名的巨大宫殿群、为抵挡北方游牧民族南侵而修建的万里长城、早在统一之前就在修建而在统一后又增加了规模的皇陵、直通九原到咸阳的直道、超越了古罗马帝国千年来总里程之和的驰道……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帝国的经济早在它的继任者通过各种手段上位之前就已经完全崩溃了。

    一个非常可能的推测是:这个大帝国的缔造者们根本没有做好合理运用自己的力量的准备。

    无论是最高统治者秦始皇帝,还是他的辅佐者们——丞相李斯、大将军蒙恬等人,都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

    用一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只不过,他们是在开动着战车在鹅卵石密布的河道中飞驰。

    不只是统治者们没有准备好,黔首们——秦帝国官方对于庶民的称谓——同样没有做好准备。

    六国遗民无法突然适应规定细致到了一言一行的,“动辄得咎”的秦法,就连已经在秦法规则下生活了百年的老秦人也无法适应突然扩展到了全天下的法度。

    更为致命的是,就连秦法本身也落后于这个时代的要求了。

    总而言之,扶苏得出的结论就是帝国在所有人和制度都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驶上了危险遍布的河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帝国的覆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扶苏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在那个大帝国成形之前,至少让自己身边的人,以及法律提前适应未来的大时代。

    而这一切,都要从眼前简单的两个字做起。

    减刑。

第一五四章 还有吗?(票票还有吗?)

    减刑。

    这两个字是儒家长年以来在昭国孜孜以求的。

    然而张苍并未盲目乐观,仅从两个字中,他得不出公子此次所说的减刑究竟是系统性的主张,还是针对个别罪名或者特殊时期的单一做法。

    当然,即便还没有听到下文,但仅仅是这两个字的提出,尤其是从大昭最高权力代表之一的储君嘴中提出,就已经足够令张苍激动不已了。

    樗里偲虽然被韩非赞为儒法兼具,但在家学感染之下,本质仍是遵循着法家“重刑轻罪”,即利用严酷的刑罚来阻止民众施行哪怕是很轻微的罪行。

    此时骤然听闻公子想要推行减刑,也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拒绝了侍女的伺候,专心地听了起来。他想要确保公子的减刑不会对昭国现有的体制造成伤害。

    扶苏对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两人的不同态度是他有所预料的,而且他对于自己的减刑措施能够说服两人这一点,可谓胸有成竹。

    因为与之前提出的士卒退休制度一样,他的减刑主张是有成功的案例可以依循的。

    那就是被后世无数史家极力赞美的汉文帝刘恒的减刑措施。

    汉承秦制,就说明两个相隔不远的时代是有着极大的相似性的,汉代的成功统治对于扶苏是有着极大的借鉴作用的。

    能够从“后世”获取借鉴,这是扶苏天上地下独一份的“超能力”。

    然而扶苏并不太敢肯定,在当今与汉代并非完全完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是否可以照搬刘恒的举措,因此他才会先与樗里偲和张苍商量。

    这二人,一个是典型的老昭法家代表,一个是来自六国的儒家大才,且都有超过时代的眼光智慧。他们两人应该能够从两个几乎完全相反的立场上提供给扶苏多样化的观点。

    “首先是慎死。”扶苏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先从对人类而言最有威胁性的刑罚——死刑说起。

    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类而言,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了,因此以之为首个改革政策,再合适不过。

    “我意,除十恶重罪以外,叛案时都不可叛为即死,须到每年冬日里经由廷尉统一再次核准同意后才得施行。然后请王上每年从已经核准为死刑的案件中找出不定量的罪人,赦免死罪。”

    这是在强调死刑复核制度,扶苏希望由此来通过直接和间接的手段减少死刑判决的数量。

    此举的直接作用就是如扶苏说出来的那样,通过廷尉署的再次核准,以及王上的特别赦免来减少死刑。

    这是直接给已经被判决死刑的人员两次死里逃生的机会。

    而间接手段就不那么明显了,扶苏是想通过上层的慎重措施,反过来影响直接进行叛案的人员。

    因为要牵扯兼具了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功能的廷尉署的核准,即便廷尉署在驳回死刑后并不会对下属机构进行申斥,但如果一个官员报请的死刑经常被上司驳回,那显然就意味着此人叛案量刑的能力值得怀疑。

    “何为十恶重罪?”

    “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此十罪恶意极大,不可宽恕。”

    张苍点点头,这十项罪名都是严重违反了此时的封建道德观念,对统治基础会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不进行宽恕是理所应当的。

    但樗里偲显然并不同意,“若是被判死刑之后却还有机会可以免死,难免会有奸猾之人心存侥幸,达不到阻止民众犯法的意图。”

    扶苏笑笑,从两人不同的反应就足以看出自己选他们来商量是找对人了。

    法家主张性恶论,即如果没有强力的要求,人人都会有本能的为恶**。

    这与孔孟推崇的性善论截然相背,但张苍并未对此提出异议,因为他的老师荀子,同时也是性恶论的支持者。

    但同为性恶理论,荀儒与法家却也有不同。

    荀儒认为即便人生性为恶,也可以通过教育改善,同时可以通过道德对人们的行为进行约束。

    但法家认为,仅凭道德这样软弱的措施是无法实现对恶的制止的,必须以更为强力的手段和更为严厉的措施来惊醒人们。

    “不然,”扶苏摇头反驳樗里偲道:“首先,十恶不可赦,已经足够对严重的犯罪进行警告,剩下还会被判处死刑的罪行本就少之又少。

    “然后,不需要限定死刑审核的数量,如果这一年罪徒所犯的都是廷尉署认为不可宽恕的重罪,也可以尽数同意,王上的赦免也是同理。这就足以打消奸猾之人心中的侥幸了。”

    眼看樗里偲跟张苍都没了反对意见,扶苏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点需要推行减刑的,是城旦舂等劳役,目前劳役有两点过重。

    “第一是刑期过长,罪徒在完成城旦舂4年之后,是鬼薪白粲5年至10年,如果能够勉强不死,还会有无限期的隶臣妾,这就意味着一旦被判劳役,则只能期盼大赦,否则终生没有得脱自由的可能。

    “第二是城旦舂之刑经常会伴之以斩趾(砍去右脚)、黥面等肉刑,有一罪两罚的嫌疑。”

    扶苏所说的第一点,是违背了昭法的法理的,昭法的目的除了惩戒犯罪以外,还有警示一般民众,以及通过繁重劳动让罪徒认识到自己的过错。

    但如果刑期是一生,那么刑徒们即便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也毫无意义,而且一旦终生无望自由,就不难想象他们会在有人呼吁下铤而走险了。

    第二点同样如此。昭法一直以来的原则就是一罪不二罚,两个刑罚叠加虽然加强了惩戒,但其实是有违昭法原则的。

    张苍当然是对此深以为然,“公子所说的确切中要害。”

    樗里偲也同样同意了扶苏的观点,但他更想知道扶苏想要如何减刑。

    扶苏没有让他们等得太久,“关于第一点,有两项重要措施。首先是在鬼薪白粲之后,不再加之以隶臣妾之刑而是直接释放,同时将隶臣妾的刑期规定为10年之内,与鬼薪相等同。

    “其次,设立一个奖励减刑制度。如果刑徒在刑期中表现极佳,可以申请减刑,减刑时日以总刑期的半数为限。

    “针对第二点,则是直接废除肉刑,代之以笞(chi,一声)刑。”

    樗里偲眉头皱得更紧,但他很快想到了扶苏这么做的深意。“如此一来,刑徒们非但不会对劳役有所抵触,反而会更为努力地劳作,以期盼减刑。”

    其实不止于此。

    肯通过努力劳作来达成减刑的,在“出狱”之后,也可以很容易适应耕作的劳动。

    而结合前面各种减刑,可以从大量的劳役刑徒中释放出大批能够为国家耕战提供帮助的劳动力。

    但与此同时,樗里偲也提出了施行中具体的操作问题,“那么,减刑的尺度如何确定,而且减刑的权力应该归于何处?”

    然而扶苏并不打算现在就回答,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想得这么细,“今日只谈大体,详尽之事还要等你们商议确实,之后再交付有司拿出一套准则出来,我只负责理论指导。”

    这是要把脏活累活都交给樗里偲和张苍等人的意思。

    张苍兴奋得不停搓手手,樗里偲却一脸无奈。

    “公子方才说的废除肉刑,是单要将其从城旦舂之刑中剥离,还是意为彻底废除肉刑?”

    “彻底废除。”扶苏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也是他的第三项重大减刑举措,“耐、黥两刑倒也罢了,劓(割鼻子)、刖(斩足)、宫等刑实在太过严酷,且受刑之人也将因此失去大量劳作能力,不利于国家。”

    对重视耕战的昭国来说,不能进行重体力活的人就相当于废人,这些人除了在隐官署进行终生的轻微劳动以外几乎毫无作用。

    “公子的这些减刑,实际上也是为了增强耕战。”樗里偲不愧是法家,看重的自然是扶苏这些举措中对国有利的一面。

    张苍同意樗里偲所说,但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对个人而言的积极一面,“而且去掉肉刑,也有助于轻罪之人能够洗心革面。”

    两人所说的,都在扶苏的考量之中。

    其中加强国力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张苍所说的,有助于轻罪之人重新融入社会。

    此时的肉刑即便是较轻的黥刑,也是要在脸上刻字的,这样带有严重侮辱性质的刑罚是在明白告诉所有人,被黥面之人曾经犯下过的罪行。

    这样刑罚的出现原本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这种刑罚与之前的选官制度的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一样的——人是不会变的。

    只要有人犯过罪,即便是再轻微的罪行,也都意味着他们几乎必然会再次犯下同样的罪行,因此很有必要提醒周围的人警惕。

    但这样的思想基础在列国相继变法之后已经十分薄弱,这也是扶苏提出这样的措施并没有令樗里偲和张苍表现出惊讶的原因。

    扶苏当然没有打算一步到位,将现代社会的有期徒刑那一套照搬过来,能够只吃饭啥都不用干,对现在的人而言根本称不上是刑罚,反而是极为诱人的赏赐。

    对于仍旧处在奴隶制度向封建制度转型过程中的战国人来说,自由根本毫无吸引力,同样地,剥夺自由也不能够成为刑罚措施。

    稍微消化了一下扶苏提出的三项重要减刑措施,张苍嘿嘿一笑,贪心不足道:“还有吗?”

    在张苍期待的眼神中,扶苏促狭地笑笑,“有。坚决废止大赦。”

    张苍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第一五五章 没有城墙的城市

    这并不是胡忻第一次看到中原巨城。

    早在十余年前,作为林胡王最宠爱的儿子之一,胡忻就被作为质子送到了赵国的都城邯郸,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被塞进同一座如此巨大的……用中原人的话来说,监狱。

    用了很长的时间,赵人才让他勉强相信那用四堵高墙牢牢围起来的东西不是监狱,而是中原人用来睡觉的场所。

    胡忻没法理解为什么中原人要用墙把居所固定起来。

    如果不能快速搭建和拆掉住所,他们要怎么才能追逐丰美的水草来喂养自己的牲畜呢?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中原人从不追逐水草,而是让水草一直生长在自己的周围。耕种,是另一项其他胡人嗤之以鼻,却令胡忻位置惊叹不已的能力。

    胡忻的本名是莫克察哈密尔克,意为随着北风而来的雪花,胡忻这个中原名字是他的母亲为他取的,她认为在中原生活时使用“胡忻”这个名字会比较方便。

    母亲是对的。不只是名字,当中原人发现胡忻会很别扭的说中原话时,他们几乎将他看成了英雄。

    不需要表演骑术和剑法,只要他随便地学一句“赵国第一”,就会有无数赞美喝彩,甚至会有小娘投怀送抱,胡忻对此一向来者不拒。

    胡忻一直无法理解的另一件事情是,为什么赵人会认为林胡王会因为质子的存在就对赵国俯首称臣,不会反叛。

    忠心只能用刀剑保障,而不是刻在木头上的图画。

    这个道理,三岁的胡人孩童都会懂,可中原人的成年人都不懂。

    更何况林胡王有四十多个儿子,而他最宠爱的儿子占了其中的一半。死去一个,或者几个儿子,对他来说甚至不比损失一头健壮的小牛犊更能令人伤心。

    这也正如胡忻理解不了中原人喜欢用石头和泥土将自己与其他人隔绝的心态。

    仿佛那些东西比利剑和良弓更能保护他们不受伤害似的。

    胡忻对城市的这些理解和鄙夷,都在见到咸阳后被击了个粉碎。

    “这就是……咸阳?”

    胡忻坐在马上的身体如遭雷击,几乎失声地向前方那位前来引领自己入城的俊美公子问道。

    “放肆!”胡忻等来的不是公子的回答,而是身侧昭人骑士的怒目而视,“公子未有垂问,休得胡乱开口!”

    好容易分辨清胡忻含混不清的中原话,扶苏笑着摆手让高进对“国际友人”态度好一点,虽然他也对这位拱手为胡亥送上侯爵之位的胡人不喜,但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不是。

    等胡忻滚落下马诚惶诚恐地道歉完毕,扶苏转过头示意对方起身,“对,这就是咸阳。”

    扶苏并未画蛇添足给咸阳加上诸如“伟大”、“雄伟”等词汇,因为人类的所有已知语言在这样的雄城面前都是苍白的。

    扶苏能理解胡忻为何会如此震惊。

    他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时所感受到的震撼甚至比胡忻更加强烈。

    这不是因为咸阳的规模如何巨大,也不是因为它超过二十万的人口,对后世任何一个居住在城市里的少年而言,如今规模再庞大的城市也比不上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大小和人口。

    扶苏的震撼,是因为这个建设在战争频仍的战国时代的昭国都城,是没有城墙的。

    谁能想象,在这样群雄争霸、频繁灭国的时代,这个强大国家的心脏是完全不设防的。

    而且咸阳人,或者是大昭人没有对此感到惊讶的。

    昭人甚至让人觉得自大的自信心甚至要比咸阳没有城墙这件事本身更足以令人震撼。

    同时代的古罗马同样有着一统地中海沿岸的野心与实力,但是罗马的城墙直到一百年后的恺撒时代才被这位雄主推倒,并且很快被后来者奥勒利安修复了。

    在那之前和之后,全世界再没有一个民族能有昭人这样的信心。

    这同样也是为何在刘邦入关以后,子婴未做抵抗就投降的原因之一,三关门户被破,都城就是毫无防御的了。

    但到了那样的情况下,扶苏不认为一层城墙能够对局势有任何的作用,还能给已经破灭的王朝任何喘息机会。

    当一国都城被兵临城下之时,就已经意味了彻底的失败。能够保护自己的,永远都不是死物,不会是城墙,也同样不会是刀剑。

    而是人。

    是对没有城墙保护也毫不感到惊讶的,有着绝对强大自信的人。

    罗马的城墙也从来没有保护他们躲过任何一次蛮族的洗劫,无论是哥特人还是匈奴人。

    当一个民族失去了他们引以为豪的、深藏于血脉中的骄傲,只剩下丑陋的苟延残喘时,生存与死亡就不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了。

    等胡忻从震惊中略微缓过来了一点,扶苏一行人开始了再次前进。

    咸阳人与邯郸人的差别是胡忻看到的另一处不同。

    邯郸街道上的行人总是衣袖飘荡,走在路上的大多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有着令人无比羡慕的优雅。

    而在咸阳的街道上,行人各色百样,却无不步履匆匆,仿佛有人用无形的鞭子在他们身后追赶一般。

    而面对自己一行的使团时,甚至也少有人驻足围观,顶多只是偶尔有人会向着头前的那位公子行礼而已。

    面对明显地位高低不同的人的行礼,那位公子的回复似乎都是毫无区别的。而且似乎……比对着自己的还礼时更为郑重。

    扶苏没有带着林胡使团入宫,他们当然无法直接入宫面君。

    别说领头的胡忻不过只是个区区的胡人王子,现在正战战兢兢等在泾水北岸的林胡王自己来了都得等着召见。

    扶苏将他带到了典客署,只在门口与闻听公子来到而急忙赶出来迎接的典客丞稍稍吩咐两句,也并未对胡忻的行礼有何表示便走了。

    若非正好遇上,扶苏也对林胡人稍稍有点兴趣,他才不会屈尊纡贵去接待一个部落首领之子。

    昭国根本就没承认林胡是一个主权国家。

    不止昭国,包括与林胡往来频繁的赵国在内,中原没有任何一国将林胡作为国家看待。

    没有自己的文字典章,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文明,更何况他们居然连匈奴人都打不过,就更不会被人放在心上了。

    昭国同意接纳部分林胡归顺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削弱赵国的力量,避免全部林胡都投向赵国而已,并没有对他们的战力有任何期待。

    在林胡与义渠的联军被赵王成御驾亲征幸运击败后,林胡势力就已经有了分裂的端倪。

    当匈奴攻破国都的消息传遍全境之后,林胡便迅速而彻底地分裂了。

    原本就是松散的部落联盟,没有行之有效的中央组织政府,也没有道德礼仪的约束,这样的结果并不如何令人惊讶。

    没有对国内其他势力绝对的武力优势之后,林胡王认清了自己再也无法统一胡人的事实,于是在昌平君和胡亥的及时劝说下,选择了投向远比赵国更为强大的昭国。

    因为他知道赵国绝不会原谅他在关键时刻的背叛。

    反对林胡王的势力趁机从林胡王已经难以维系的约束下挣脱,归降了赵国。

    这也得益于赵王成在处理林胡反叛时的果断措施。

    他并没有杀死军中的林胡人,而是将他们都放了回去。

    这群不受林胡王族信任的胡人,最后成为了赵国吞下林胡很大一部分势力的重要媒介。

    林胡反叛势力的首领,名为赤那阿不思。

    今天实际上是扶苏处理完难民安置事宜,回宫复命的日子。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林胡人派出使节团之前,将拥堵在泾水边上的难民差不多都遣散了。

    这才是始皇为何要命令扶苏去安置难民,而不是等到难民自行消散的主要原因:不能让外族窥到中原的虚弱,哪怕是暂时的一点虚弱。

    胡人自视为天神的子民,而他们的图腾是狼。

    他们的性格也如狼群一样,喜欢趁着猎物的虚弱期下手,丝毫不认为杀死老弱的和无法保护自己的人会损害到荣誉。

    与有尊老爱幼习俗的中原人不同,胡人会杀死自己部落中不能继续挥舞刀剑的老人,在攻灭一个敌对部落时也会杀死全部的幼儿。

    这却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他们认为这样就会促使失去孩子的女性更加渴望生育。

    而这样的林胡人,是在被中原文化感染了百年之久的部族。

    相比于他们还要更不开化的匈奴人,此时更加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可谓蛮族中的蛮族。

    宫门口的守卫自然都认得扶苏,未敢稍有阻拦就为公子让开了道路。

    扶苏稍稍还礼后在宫门口停步下马,将马匹交给身后人之后只带着高进几个贴身侍卫进了宫。昭律有言,非有紧急军情不得在宫中纵马。

    “公子留步!”

    还未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扶苏回头一看,随之面露惊喜,“甘相!”

    来人正是很久没有见到的大昭外相,甘茂。

    扶苏前迎两步,在宫门口与甘茂互相见礼,“阔别近年,甘相愈发老当益壮,可喜可贺。”

    甘茂闻言大笑,大袖向前一摆,“一起走走?”

    “甘相请。”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甘茂率先开口,“公子此次处理难民一事做得极为出彩,朝野上下无比称赞不已。”

    扶苏笑着摇摇头,“熟能生巧而已。”

    “公子妙语”,甘茂随意夸了一句,对于扶苏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妙词已经基本免疫了,“不知公子对昭楚接下来的局面有何见解?”

    扶苏偷偷瞄了一眼甘茂,心中嘀咕,这个老狐狸不会就是为了问这句话而特意堵在宫门口等着自己的吧。

第一五六章 平静之下

    仿佛是看透了扶苏心中所想,甘茂原本低垂着的脑袋突然抬起,双目对上了扶苏的双眸,面上笑得十分宽厚,“凑巧遇上罢了。”

    信你个鬼。

    这老狐狸会读心术不成?

    扶苏知道是自己的语气动作不知何处又暴露了心思,摇摇头驱散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昭楚之间……或有一战。”

    扶苏本想说必有,但又想到如果齐楚背盟,或许两国便还会继续保有面上的和平,于是临时改了说辞。

    听到扶苏的答复,甘茂并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扶苏等了片刻,见甘茂似乎的确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甘相以为呢?”

    “嗯?”甘茂闻言疑惑开口,仿佛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扶苏方才所问的意思,“哦,与公子一样,一样的。”

    老狐狸!

    扶苏恨得牙痒痒,却拿这个老头没有一点办法。

    甘茂三朝老臣,自己的长公子身份肯定是压不住的,也不能找根撬棍硬把他的嘴撬开。

    指望他主动泄露心思给自己也是不用想了,扶苏无奈之下只能想办法独自思考。

    甘茂问的是楚……

    上一次使楚之时,两人谈论的同样也是楚国。

    结合自己使楚之前甘茂对自己说的话,再结合他今日故作巧合的试探,扶苏可以肯定甘茂心中定然是有所盘算的。

    而且这盘算十有**是与楚国,还有自己的楚国血统有关。

    但关于这两点的可能性太多了,要从中推出甘茂心思的概率比大海捞针都不如。

    即便扶苏自以为已经见识颇广了,而且在面对赵胜与魏无忌时也未落下风,却仍与当初面对甘茂时一样,只觉得自个儿被他完全看穿,而自己却从对方那里套不出任何东西来。

    原来没了能够无往不利的“势”,自己在面对这些老奸巨猾时仍没有多大的优势。

    “若有法子能让昭楚两国继续修好,公子觉得如何?”似乎被冬日的阳光晒得身上有些发痒,甘茂挠了挠后背。

    就在扶苏思考甘茂的盘算落在何处时,却听到老狐狸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扶苏这次没打算那么简单的就和盘托出,而是先反问道:“什么法子?”

    甘茂哈哈大笑,语气中似有欣慰,“公子有进步了。”

    这老头果然又是在试探我!

    “年纪大了,就喜欢跟年轻人聊聊天,公子不会介意吧。”甘茂笑容诚恳,但扶苏总觉得这老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一道陷阱。

    也不知道他坑过多少人,才会给人这样的感受。

    扶苏心中腹诽,脸上当然还是恭敬笑容,“与甘相说说话,也让人受益匪浅。”

    能浅得了吗,只跟甘茂学了两三分而已,就足够自己在某些占优势的外交场合如鱼得水了。

    或许这也是甘茂教自己的一种方式?

    “七国盟会如何?”

    听到甘茂真的回答了,扶苏又有些疑惑,难道并不是单纯的试探,接着问道“哪七国?”

    “昭、楚、卫、东魏、周、赵、齐。”

    除了燕国和一个虽然短暂称霸过却从未被中原认可过的南疆小国以外,战国残存的几国都包括在内了。

    其中卫国和东魏都是昭国的属国,东周不过是需要仰昭国鼻息的象征性小国而已,赵国也与大昭暂时签订了和约。

    即便齐楚联合起来反对,昭国在此次会盟中要取得盟主之位也是探囊取物。

    但是这次会盟的意义何在?战国到了末期,早已经不是春秋争霸的格局了,在以灭国为主要目的的现在,单纯的称霸对昭国来说并无意义,甘茂此举必有深意。

    若有深意,又为何来问我?这难道与我有关?

    扶苏越想越觉得甘茂有阴谋,而且是与自己血统有关的阴谋,但这阴谋针对的应该不是自己,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向自己提出。

    以甘茂的老谋深算,如果是针对自己的阴谋,恐怕直到阴谋浮出水面之前,都不会被探知。

    况且就接触的这几次来看,甘茂似乎对自己是颇为欣赏的,在重臣之中不敢说能与一向与己为善的王翦相比,但至少不会有恶意。

    那么甘茂的目标,应该是……楚王?

    扶苏这才想起历史上那个极负盛名的计谋。

    怀王的怀字就是这么来的……

    掩藏住眼中的光芒,扶苏压低了声音问道:“楚王未必愿意会盟,甘相欲以何说之?”

    甘茂深深看了一眼扶苏,随后才不以为意道:“六百里汉中。”

    没去吐槽那至少是第六次被抬出来要还给楚国的汉中,扶苏从甘茂的眼神中发觉对方大概看出了自己猜出他的计谋来了。

    扶苏稍稍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动作,才发现自己刚刚下意识地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压低了声音。

    在这样的老家伙面前,真是一点破绽都不能留。

    “副使?”既然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扶苏干脆就将话说开了。

    “公子聪慧。”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一同走上了章台宫的台阶。

    甘茂要用自己的血统来做文章,当然是要借着自己跟楚王的亲戚关系来蒙骗了。

    要不动声色地做到这一点,还有什么比让扶苏做副使更好的办法呢?

    ——————

    胡亥又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一下。

    这座该死的宫殿实在是太冷了,这种阴冷却不是来自于宫外呼啸的寒风,而是来自那个坐在上首的老妇人。

    胡亥决定要在她面前表现得至少像点王上的样子,却被老妪的眼神盯得冻入骨髓,甚至连嘴唇都在颤抖。

    老妪的眼神如同毒蛇,不,不是毒蛇,毒蛇也不会有这样的疯狂。

    那更像是一双老枭的眸子。

    胡亥强忍着转头就跑的冲动,强迫自己与对方对视,直到那平静而疯狂的眼神已经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中,才听到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就是那个胡女的种?”

    语气中没有熟悉的鄙夷,但胡亥更为愤怒,因为对方甚至觉得自己连被她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她理论上自己的亲奶奶。

    想到这里,胡亥内心却耻笑不已,也不知道在这个老妇人的心中,还会给亲情留有多少位置。

    没有得到胡亥的回答,赵姬并未愤怒,只是对着带胡亥一同前来的熊启冷笑道:“就凭这样的货色,也配与扶苏一争长短?”

    胡亥几乎要被自己的愤怒烧得失去了理智,然而对方那似乎在鼓励他动手的表情却让他没来由地冷静了下来。

    “怎么了?”赵姬好不掩饰自己的耻笑,“连对一个老妇人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赵姬呸了一口浓痰到胡亥的身前,“也难怪,被踹到在地都不敢还手的废物而已。”

    “那是因为父王……”胡亥涨红了脸为自己争辩,然而到了半途却反应了过来,“你是如何知道的!老师……不,不会是老师。”

    “赵高虽然野心大,却对赵政死心塌地,不用怀疑他会跟你这个野种一样毫无忠诚和骨气。”

    胡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神差点又瞬间失守,她为什么连自己是背着赵师而来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若只是为了羞辱公子,太后没必要同意见面请求。所以……”熊启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如同所有事都与己无关,“还是说正事吧。”

    赵姬桀桀大笑,笑声真的如同老枭夜号,“正事?正事?”笑声越发渗人,胡亥真怕这个老巫婆就这么笑死过去。

    “两个明明毫无机会却仍白日做梦的蠢材,也敢跟我说什么,什么正事?”

    胡亥敏锐地发现,昌平君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有了似乎是愤怒的波动。

    这份愤怒却不知是因为赵姬说他白日做梦,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将熊启和胡亥相提并论而引起的。

    然而在赵姬审视的目光下,熊启很快掩藏住了心情反唇相讥,“太后不也一样在做着白日梦吗?”

    “你说什么?!”赵姬眼神中的疯狂逐渐越过了表面的平静,如同沸腾的湖水,“小子,注意自己的舌头。”

    言语中的恶毒让胡亥这等人都骨髓发寒。

    但昌平君却似乎并未听出赵姬话语中的意味,好整以暇地笑道:“太后只需要知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便可。”

    赵姬的眼中依然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却没有立刻赶人走,这让胡亥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只希望昌平君继续说下去。

    然后熊启却闭口不言了。

    场间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诡异,直让胡亥觉得几乎就要受不了而发狂了。

    “我要我的宝贝儿子登上王位,你要什么?”赵姬看向一旁摇篮中的两个“儿子”,目光温柔。

    你儿子早死了!胡亥在心中狂吼,然而被昌平君的目光瞪视警告之下,并不敢将这话宣之于口。

    “我要扶苏去死。”胡亥明智地没有提起自己对王位的渴望。

    赵姬不以为意地笑笑,胡亥这才发现她问的不是自己。

    虽然愤怒,但胡亥仍死死咬住了嘴唇。

    我需要每一点可能的帮助,即便这帮助需要自己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

    “我希望未来昭王可以助我登上王位。”熊启毫无隐瞒,承认了自己对楚国王位的渴望。

    “所以你会全力帮助我儿,至少在你达成愿望之前。”

    “因此你可以对我放心。”

    “很好,愿望很美好,我和你的都是,”赵姬笑得越发渗人,“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嗯?一个异邦的流放者?”

    “首先,做成你半途而废的事情。”

    昌平君毫无语气波澜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甘泉宫中,伴随着赵姬癫狂的大笑。

第一五七章 廷尉之望

    怀孕月份增多之后,女主人的脾气越发难以捉摸。

    即便平日里再多的小心谨慎,也不知如何就会被斥责,这让长公子府上的仆从们都叫苦不迭。

    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公子严禁府中出现私刑,故而不必担心被责打。

    昭法禁私刑,禁的是国人之间的刑罚,从来没有对奴仆的保护。只要没有打死,主人对奴仆的惩罚都是法律所认可的。

    即便是打死,主人家也只需要缴纳罚金而已,因为在大昭的法学理念中,奴仆属于主人与国家的共同财产。

    府里的气氛每日里都变得更为沉重,除了因为近日公务繁忙而极少回府的扶苏外,只有两人对此毫无所觉。

    不用说也知道,自然是没心没肺的魏无月,以及与她形影不离,更加没心没肺的豹。

    两人依旧整日里爬上爬下,府里但凡超过地面三尺高的树都没有能够被她们放过的。

    仆从们的注意力都在赵灵儿身上,反而给了她们充足的玩耍空间。

    玩累了的魏无月就会随意找个屋顶或者树枝睡一会儿,反正有豹护着也不用担心摔了。

    “醒醒。”耳边的轻声呵气让魏无月有些发痒,只用手在耳边挥了挥,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豹看着仍旧毫无所觉的魏无月有些无奈,只好轻轻按着她的肩膀来回晃了晃。

    魏无月正趴在房顶的落叶堆上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推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豹正严肃地对着自己打手势。

    魏无月坐起身,伸着懒腰还未开口,就看到豹一脸紧张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将仍未酝酿完成的哈欠给堵了回去。

    每次醒来时最重要的仪式被阻止了,魏无月十分不满,却看到豹一手仍不放松捂嘴的动作,一手却在向下指着什么,眼神迫切,似乎是让自己往底下看。

    这里这么偏僻,有什么好看的?

    一开始,魏无月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回头看去,豹再次向着远处指点过去。

    透过层层枯枝屋檐看去,魏无月这才发现隔着百余米,正有两人似乎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

    豹方才堵着自己的嘴,应该就是怕惊动那两个人。

    魏无月不由得觉得豹有些小题大做,这么远的距离下,鬼才能听得到一个哈欠声。

    离得太远,魏无月看不真切人影的身份,只好奇为何有人会来这处荒废已久的院落。

    正好奇间,突然看到两个人影中的一个似乎察觉了这边的探究目光,转身向这边望过来。

    还未反应过来,魏无月只觉得脑袋一沉,原来是豹将自己又按倒了。

    魏无月轻轻拍掉豹还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揭掉沾在脸上的落叶,对**的气味毫无所觉,仍旧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压低着声音问道:“能看清是谁不?”

    豹锐利的眼神从远处收回,盯视着魏无月缓缓点头。

    从没见过豹这般凝重神情,魏无月有些好奇,也同样有些不明所以的恐惧,“是谁?”

    “姐姐。”

    ——————

    张苍被公子有些过激的表现搞得十分迷惑。

    “你有几个老师?”狂喜之中,扶苏仍不放心,又问了一个让张苍颇觉无奈的问题。

    对于师生如父子的儒家而言,哪儿有一个学生认几个老师的说法。

    “一个……”张苍伸出了一个指头。

    无奈归无奈,公子问话还是要老实回答的。

    “就是说……”扶苏在张苍的点头的中大笑不止,“荀师要来大昭讲学了!”

    张苍还是没有理解他激动的点在哪里,公子往日里的表现不太像一个求学之心如此强烈的人啊?

    扶苏一看张苍的表情,就知道他仍然没能理解荀子这样的大儒莅临大昭的政治意义,只将着眼点放在了荀子的学问精深之上了。

    他更没有理解在扶苏即将推行新法的这个时候,如果能获得自家师公的支持……

    等等,扶苏突然发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荀子是韩师的老师,也就是自己的师公,同时又是张苍的老师,那不就意味着……

    扶苏又瞪了一眼张苍,这货原来是我的师叔?

    都怨这家伙出场的方式实在是太过逗比,一点都没有韩师那样的沉稳,才让自己忽略了一直就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事实。

    张苍被扶苏一瞪之下皱眉思索不已,他被公子前一刻还大喜过望,此时却一脸不爽的样子彻底搞糊涂了。

    当察觉这不爽是针对自己的时候,张苍更加糊涂了,只能摇头叹息,公子的喜怒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捉摸不透。

    扶苏没去理张苍的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师公来昭,做徒孙的当然要亲自迎接才行。”

    张苍点点头,无论是大昭储君之尊,还是荀子门徒的身份,都意味着大昭没有人比扶苏更适合去迎接荀师入昭的。

    “可是公子不是还答应了甘相要作为使楚的副使的吗?时间上会不会有冲突。”

    最近的业务确实有点多,但扶苏想了想还是回道:“不会,出使之时怎么也要到明年开春了,数月时间足够去迎荀师的了。”

    “况且,此次我不过是担当副使,”扶苏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背靠大树的感觉,“准备之类的就交给甘相好了。”

    要借助我的血统身份,那由你来负责具体事务不过分吧。

    扶苏对于推诿责任给甘老狐这事,心中毫无挂碍。

    甘茂的谋划属于最高机密,此时全天下也只有三人知晓,扶苏帮然并没有知会给张苍知道,甚至这事他都没告诉樗里偲。

    因此张苍听到扶苏如此说,也并没有提出异议,表示了认可,毕竟他并不知道此次出使的危险所在。

    扶苏自己当然知道,此次出使表面上看只是为了向楚王提出会盟,应该非常安全,但实质上要远比上一次更为凶险。

    不过这凶险是针对甘茂的,对扶苏而言即便计谋暴露也可以从容脱身,他的楚国血统在必要时还是很有用的。

    况且之前那封母亲写给春申君的救命书信可一直从未离开过自己的。

    说完这件小插曲,扶苏从软垫上坐起,招呼张苍出门,“该继续了。”

    张苍赶忙喝下最后一口清水,也随着公子起身而出。

    两人身处之地并非是长公子府,而是廷尉署。

    今天是新法草案出炉的日子,故而扶苏才会拨冗前来旁听,方才是在与张苍两人趁着午时休憩之时在外间闲聊。

    当然,草案的出炉并不会意味着它就会被立刻施行,甚至也不意味着能够施行。

    因为即便廷尉署这边通过了,它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要看扶苏如何劝动需要大量刑徒劳役的始皇对减少刑徒数量的首肯。

    而要做到这一点,扶苏需要廷尉署和内史署两方面的通力协助。

    今日先做第一件事,获得廷尉的帮助。

    去岁刚上任数月的嬴启因为查案不力(扶苏遇刺案),被始皇贬去了蜀中郡做个郡守,如今的廷尉是伐魏之战中表现出色的前郎中令冯去疾。

    前文也提到过,大昭官员在文武之间来回调动得十分频繁,由武职转为文职并不是一件奇事。

    比如在第一次伐韩战役中以攻破新郑而闻名的叶腾,后来高升的职位就是内史,故而又被称为内史腾。

    来到廷尉“办公室”门口,扶苏遇见了一位老熟人。

    廷尉丞杵。

    与经常变动的主官不同,各个官署作为副手存在的“丞”是很少会有变动的,因为他们才是各个机构日常琐事的直接负责人。

    如同后世国务院各部的常务副部长,位置重要而且稳固。

    从劫负责廷尉署的时代开始,杵就一直担任这廷尉丞的职务了,故而与经常前来拜访的扶苏关系同样十分亲密。

    如今换了三任长官的杵依然如六年前初见时那样,穿着似乎是同样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外袍,连头顶的白发都没有变几根。

    每次见到杵,他都几乎会给扶苏时空倒流的错觉。

    杵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对身周不时快步走过的同僚们俱都视而不见,只以双手交叠在背后,站在台阶中央。

    扶苏浅浅一笑,知道对方是专程在这里等自己的。

    该来的躲不过,脚步只是微微一顿,扶苏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走近了杵,这点停顿连紧跟着扶苏的张苍都毫无察觉。

    “见过公子。”

    果然,一看到扶苏靠近,一直站立不动的杵立刻就有了察觉。

    “杵。”

    扶苏点头还礼,然后对身后同样行礼作揖的张苍道:“你先进去,我与廷尉丞有话说。”

    “唯。”张苍并未多问,绕过了两人当先走了进去。

    周围廷尉僚属看到两人交谈,也都识趣地绕了更大的圈子,给两人空出了极大的空间。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还未等杵问话,扶苏当先回答了。

    眉头微挑,似乎只是很轻微的惊讶。但扶苏知道对别人来说只是轻微惊讶的表情,对冷面如同石头一样的杵而言,已经是极为强烈的表示了。

    “公子知道杵要问什么?”虽然早就知道三年时光就能将昭法融会贯通的长公子聪慧如妖,但此事关系到心中极为重要的一事,他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番。

    扶苏保持着微笑,“并非是为了在声望功绩上压倒胡亥,他还不配我如此做。更非临时起意,我是有把握的。”

    杵僵硬的脖颈终于软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只盼公子不要有负廷尉之望。”

    听到杵如此说,扶苏终于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知道,杵口中的廷尉指的只能是一个人。

    一个为扶苏启蒙昭法,更教会他做人的老者。

第一五八章 一头极为重要的猪

    “刑二十,是否过轻了?”

    天色已经发白,终于说到了扶苏刑法改革的最后一条——废除肉刑上。

    扶苏转动转动坐了一宿而僵硬的脖子,一手扶着微微扭向一边的脖子向旁边看去。

    此时发言的是一名学究样的老吏,看头发花白的程度似乎已经有七十高龄了,应该早过了子孙绕膝的“退休年龄”,可以回家养老了。

    不过因为人才的稀缺,某些在特定方面有着专家水平的老吏即便过了“退休年龄”也经常会被留用,但不会负责日常事务,而是如今天一样发挥类似顾问的作用。

    此时老者说的是劓刑改为笞刑后的量刑问题,他显然认为足足在背部上打二十下板子是很轻的刑罚。

    看场间众人的表情,扶苏知道保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因为是从永久性的肉刑改为临时性的肉刑,在场之人普遍认为是这是一项极大的减刑,因而对于刑罚数的要求比扶苏设计中的要高至少一倍。

    即便扶苏再如何解释笞刑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轻,但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扶苏也不可能为了像他们演示笞刑有多疼就拉个人来表演一番。

    但如果不说服他们将刑罚的数字降下来,原本的减刑意图反而会成为实际的加重刑罚。

    这也是汉文帝见面肉刑时同样遇到的问题,与扶苏相同,汉文帝废除肉刑的目的也在于减刑。

    然而在将肉刑改为笞刑之后,司法实践表明被直接打死在台上的犯人非常多,而更多犯人则被打成了残疾,因此原本的减刑反而成为了加刑。

    其实因为文帝本身对于司法用刑经验的匮乏,导致很多用意为减刑的措施反而实际上加重了受刑人的痛苦。

    比如原本的斩趾——砍右脚经改革后竟然被死刑所代替,而代替劓刑的笞刑数目也达到了恐怖的五百下,完全足够把人活活打死。

    又是一起外行人指导下的可怕案例。

    这才有了他的继承人——汉景帝先后两次的大幅度减少笞刑数目。

    既然已经知道了弊端所在,扶苏就不能等着被打死的人犯多到足够让人警惕的程度后再做出改变。

    “高进!”

    “在!”

    陪着在门外熬了一个晚上的高进依然精神矍铄,听到公子传唤立刻就大步跨了进来。

    “去把家伙事拿上来。”

    “唯。”

    高进领命抱拳而走,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廷尉官吏们。

    没让他们等太久,扶苏所言的家伙事很快就被带了,准确说是抬了进来。

    首先是四蹄被绑紧在长凳上的一头猪,然后是手握木板的两人——高进和蚨,正是扶苏手底下力气最大的二人。

    不能私刑人犯,那打一头猪总没问题。

    长凳是扶苏专为此次刑罚而“发明”的,原本笞刑的刑具应该是一块类似床的木板,但是因为猪与人不同的身体构造,还是绑在长凳上方便一些。

    诸位都是刑罚专家,虽然不认识绑在猪身体下面的东西是何物,但一看之下就知道扶苏要干什么,方才出言要加刑的老者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我等是知道笞刑为何物的。”

    笞刑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古旧的刑罚,只是在昭国不太常用而已。

    扶苏只是笑笑,“东西都拿上来了,就让他们演示一下无妨。”

    闻听公子如此说了,也没人好再阻止,毕竟就像公子说的,演示一下也无妨。

    扶苏见状向高进两人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高进与蚨相视点头,将袖子都挽了上去。公子早有吩咐,得下死力气。

    “张苍,计数。”

    张苍答应一声,走到了猪头前。

    高进将刑板靠在肩头,先向手心处吐了一口唾沫,两手匀开后握紧了木板的一端,等张苍高喊一声“开始”后,立刻抡圆了胳膊就将木板狠狠落在猪背上。

    “一!”

    伴随着清脆的木板入肉声以及长凳上撕心裂肺的猪叫声,原本白皙的猪皮上立刻就泛起了血印。

    “二!”

    蚨同样毫不手软,对着高进方才造成的印痕同样狠狠拍打而下。

    “三!”

    此时的猪叫声达到的顶峰,虽然早有准备,扶苏仍是捂着耳朵面色发白,早听说杀猪声的恐怖,如今真的听到耳里才知道这种穿透力极强的凄厉叫声是如何催得人头皮发麻。

    “四!”

    张苍同样面色发白,他就站在猪脑袋前,一阵一阵的杀猪叫啥对他的耳膜和心灵都造成了严重伤害。

    “五!”

    此前到达最高点的猪叫声突然微弱了下来,虽然仍不绝于耳,但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没有那么刺耳了。

    “六!”

    不是错觉,猪叫声开始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猪的嘴角明显渗出了血沫子。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健康猪此时双目发直,出气多吸气少,眼看就要不活了。

    最终,扶苏没有喊停,于是高进和蚨还是打够了整十下。

    此时用来演示的可怜猪猪早已没有力气叫唤了,只有四蹄还在偶尔抽搐,而受刑的背部已经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扶苏放下仍放在耳朵上的双手,这才发现这一出表演没把廷尉署的人吓着,反而把自己跟张苍惊得不轻。

    暗骂一声,扶苏连叫了两声才把目光跟受刑猪一样呆滞的张苍叫了回来。

    张苍一走近扶苏就轻声道:“要不还是保留肉刑吧?”

    在张苍看来,这笞刑也太可怕了,还不如割个鼻子啥的,至少止血得当的话也不至于就会死。

    这家伙是真被吓着了。

    扶苏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解释要用十下打死一头猪,或者一个人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只摆手让他乖乖坐着不要乱说话。

    相比之下,见惯了用刑,甚至自己就是用刑高手的廷尉署官员们纷纷起身去观察我们可怜的“受刑者”。

    “柱骨(即脊椎骨)断了!”有人摸着受刑处惊喜道。

    等等,惊喜?

    高进抹了一把满头大汗,骄傲不已。再看看蚨,同样是一副自豪表情。两人相视一笑,看样子若非场合不对,肯定会相互击掌了。

    “若早知笞刑有此效果,应早用来替换肉刑的。”

    你停下,我用笞刑的目的是减刑,不是……

    不过看着诸位无论是赞同减刑还是主张重刑的官员似乎都对笞刑的效果赞不绝口,扶苏决定还是不提异议了。

    等到兴奋够了的诸位终于又坐了回来,扶苏才又继续对量刑数目进行了讨价还价,最终将应叛劓刑的笞刑数定在了十至二十下。

    这也是笞刑优于肉刑的另一个方面。

    因为它可以分得很细,于是就给了叛案官员一定的量刑范围,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实际上有着极为重要的法制意义,这是一个无意间的巨大进步。

    当然,此时在场的众人,包括扶苏在内都还体会不到这个进步的意义。

    另一个更优秀的点在于笞刑是可以重复判罚的。

    人只有一个鼻子,割了就没了,因此你不能叛一个人两次劓刑,但笞刑可以。只要受刑的部位恢复了正常,就可以继续打,想打多少次打多少次……

    在改革之前,原本解决的方案是加重刑罚。

    因为昭法中有累犯加重的原则,即同一个罪行屡教不改者加倍惩罚。但这样有时候会造成罪刑不相适应的问题。

    不过在崇尚重刑轻罪的昭国,这点小瑕疵并不会令人不愉快——除了受刑人。

    而笞刑的到来也带来了一个问题——数罪并罚的问题。

    现代各国对此问题的解决方案主要基于四种原则:吸收,并科、限制加重以及折中原则。

    中国所采取的是吸收与先并后减相结合的方式。

    吸收的意思是,如果有数个罪行中有一个罪行被判死刑或者无期徒刑,这个罪行的判罚就会吸收掉别的判罚,其余各罪不再单独宣判。

    这个很好理解,如果犯罪分子都已经被判死刑了,再判罚他个有期徒刑是没有意义的。

    而先并后减的意思是,假如某人因为其中一个罪行被判5年,他的另一个罪行被判18年,合计应该是23年。但因为总刑期不满三十五年,因此最多只能判他20年。

    经过商议和解释(主要是扶苏的解释),众人最终决定同样采取吸收与先并后减的方式对数罪并罚进行判决。

    但同样规定了笞刑的最高刑不得超过一百,因为超过这个数字很可能导致受刑人死亡或者终生残疾,与减刑的原则不符。

    在总刑罚超过一百之后,就将适用比笞刑更重的流刑——流放。

    同时,对于刑具的尺寸、用刑部位等具体参数,各位老刑法人也对其做了细致的规定。

    甚至规定了用刑途中不得换人、用刑过程中不得休息、不得更改用刑位置——规定后的用刑部位被确认为了臀部,等等扶苏都没能想得到的细枝末节。

    之所以众人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对细节参数进行规定,是因为度量衡的重要性已经深深植入了每一个昭人的心中。

    后人总以为统一度量衡之事是在中国一统之后才进行的。

    然而实际上,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商君就详细规定了标准度量衡,并且制造了被称为“商鞅量”的标准度量衡器,对长度和容积都分别做了标准规定。

    最初的标准度量衡器就被保存在内史署中,每年各地负责统计的官员——记吏都要将自家府库中的度量衡器与标准度量衡器进行比对,如果发生过错了,就要及时改正

    如果发现因为度量衡问题导致的税收等问题,上级会立刻降责于负责人。

    假若没有商君对度量衡统一的关切,如今令昭**备甲天下的“流水线作业”制度就没有成立的可能性。

    小学生也知道,统一的度量衡是标准化作业的基础。

    又过了两个时辰,所有暂时能够想得到的细节终于都得到了解决,此时天光已经放亮,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一头血淋淋的猪还放在堂上。

    安息吧,你为中国的法制史进步做了极为重要的贡献。

第一五九章 监察御史

    随着东方新日一同升起的,还有扶苏腹中越发强烈的饥饿感。

    扶苏看着还新鲜的猪肉,只能遗憾摇头,整只肥猪在前,他却一口都不能吃。

    这当然与扶苏的信仰倾向无关,他是长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青年。

    不能吃猪肉的原因是此时虽然养殖肉猪的产业已经比较发达,但猪肉仍然是上不得席面的,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士都以吃猪肉为耻。

    由于猪圈的环境问题,人们普遍认为猪肉是不洁净的,因此只有下层民众才会通过猪肉来改善伙食结构,以扶苏的身份是万万不能自降身价去吃猪肉的。

    因此虽然十分馋那一口五花,扶苏仍是只能眼看着它被人抬了下去。等待着它的命运大概是被卖到肉铺中。

    收回恋恋不舍的眼神,扶苏不无遗憾地吧嗒一下嘴巴,终于忍不住提出了用早膳的要求。

    原本身为客人,扶苏是希望廷尉署的官员主动提出的,然而看这架势,要等这些大昭工作狂想起来吃饭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长公子的身份虽然让扶苏与美食失之交臂,但仍给扶苏带来了一些极大的便利,比如他的要求往往都会很快得到满足。

    于是在扶苏的腹部正式提出抗议之前,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食就摆到了他的面前。

    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显然大昭的官员们并不打算遵守孔子的礼。

    恨不得将一个时辰当成两个来用的廷尉僚属们一边吃着饭食,一边相互喷洒着口水和菜汁。

    是真的喷洒。

    扶苏面目扭曲地看着溅射到自己桌案上的不明液体良久,终于还是笑了笑。

    是好事。

    一顿唇枪舌剑的早食用过,轻刑的第三项改革——肉刑改良终于是基本宣告完成了。

    于是扶苏抖擞抖擞快要溃散的精神,将精力集中到改革的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上。这项改革想要获得支持可就没有前面那么容易了。

    这项改革的目的在于确定检察制度。

    其实用更准确的说法是,确定独立的检察制度。因为大昭对于司法公正已经有了一套检察制度的,只是它并非独立于现有的司法体系。

    而是在司法体系中以自上而下的形势进行审查,实际上属于司法机构的自查。

    比如廷尉署,就相当于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的合体,它对中央和地方机构的司法行为都有着直接的管辖权和检察权。

    而廷尉以及他下面的各级吏员,在司法层面都相当于身兼了法官和检察官两个职责,另外由于大昭并无常设“地方法院”,而将司法权归于了郡守和县令等行政长官。

    这就造成了行政权和司法权同归一人的情况。

    现代法治早已证明,司法权独立于行政权,是实现程序正义的必由之路。

    然而现在就想着一步到位不太现实,没有基础的现实动力和足够的财政支持,想建立一个完全独立于行政的司法机构并没有可行性,也没有必要。

    由于东方君王政体的特殊性,三权分立那一套在当今是不可能实现的——昭王本身就是融合了立法、行政、司法三项权力的政治实体。

    要想实现三权分立,就要至少先打倒始皇,以及他的子嗣们。扶苏是得脑子有多抽才会自己干自己?

    但是“权力导致**,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这一定律是对于任何政体都适用的。

    即便因为时代局限,扶苏不可能做到现代政体的那一套,但有效并清廉的检察机构对于实现有限的正义是非常有必要的。

    要想让检察机构能够有效,就必须要赋予它能够凌驾于司法机构的权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被检察的机构反过来侵蚀和威胁。

    然而如前所说,如今地方上的司法权力是由各级行政机构来兼领的,那为了避免被行政机构侵蚀,就需要检察机构要同时凌驾于行政机构。

    如果有这么一个既凌驾于行政又凌驾于司法的独立机构出现,就会很容易出现类似于东厂的超级机构来,将不利于政治平衡,对国家来说弊大于利。

    因此扶苏放弃了重新设置一个机构的打算,而决定将检察司法的权力赋予一个已经出现的组织。

    这一组织名为监御史。

    监御史是郡一级的监察机构,属于御史大夫的下级,专为监察地方官员,本就有对行政机构的监察权。

    而如今扶苏要做的,就是为监御史再赋予一项职权,即令他们同时可以对官员们的司法权进行监察,给监御史这样的官位上再加一个察字,改为监察御史。

    涉及到这样层面的改革,就不是廷尉署一家能够说了算的了。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虽然职权次于丞相与国尉,但仍高出九卿之一的廷尉,若要推行这样的改革,扶苏至少要获得御史大夫王绾的支持。

    预料之中的是,在扶苏提出要将检察权赋予监御史之后,遭到了极为强烈的反对。

    想也可以理解,司法检察权一直以来都是廷尉署最重要的职权之一,如果将这项权力分割给监御史,就相当于将司法检察权归于了御史大夫之下。

    若是廷尉与御史大夫同级,两边还可以就此争一争,但御史大夫品级高出廷尉,况且监御史本就是御史大夫的下属,那就意味着廷尉署就将完全失去这一重要权力,这当然会引起廷尉署官员的反对。

    同时,这也让廷尉署对扶苏这个“自家人”胳膊肘向外拐的行为十分愤慨。

    长公子与老廷尉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人尽皆知,廷尉署对于长公子的支持也从未有过动摇,但如今扶苏竟然要做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倒也算不上。

    总之扶苏非但没想着给自家人捞东西,反而想着要往外掏,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幸亏长公子威望卓著,廷尉署官员们虽然群情激愤,倒也不至于破口大骂,但看众人的架势,如果扶苏不能改弦更张的话,要想出这个门也没那么容易。

    对于此项改革所面临的阻力,扶苏早有预料。

    历来的改革,即便是最简单的改革也会面临极大的阻力,因为只要是改革,就意味着会动一些人的利益。

    没有人喜欢被别人分割权力,扶苏也没打算以“大局为重”等可笑说辞来换取廷尉署的支持。

    连他自己都不喜欢别人从自己碗里扒拉饭,当然也不可能认为别人就不会护食。

    扶苏要做的,是用其他的权力来跟廷尉换。

第一六零章 一脉相承

    群情激愤之下,一直老神在在旁观的廷尉冯去疾终于做出了反应。

    “静!”

    然而冯去疾控制局面的尝试没有立刻收到期望中的效果,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吵吵嚷嚷的议事堂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眉头微皱,新任廷尉显然并不满意下属们迟滞的响应速度,但有外人在堂,他无法立刻对此进行矫正,只能暂时忍下不满,先解决眼前的事件再说其他。

    扶苏自然将冯去疾的表情纳入了眼中,但他不打算对此表达任何意见,即便有再密切的关系,扶苏也不会将自己的手插入廷尉署内务之中。

    作为新任廷尉,冯去疾还未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手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一方面,廷尉署在短时间内连续换了三任长官,这自然会令属官们对于自己的上司能够留任多久存疑。

    对于这些多年都不会换位置的官吏来说,无法长期留任的长官是不值得信任的。

    另一方面,老廷尉积威犹在,包括廷尉丞杵在内的各级官吏都难免会将新老两人进行对比,冯去疾的任何一点不足之处都会被无限放大。

    当然,这对于新任廷尉而言并不公平。

    但扶苏知道,以冯去疾的能力手腕,掌握廷尉署是迟早的事情,而如果在此期间冯去疾需要他的任何帮助,扶苏都会倾力相助。

    这并非是源于私交,而是扶苏又一次发挥了“慧眼识人”的能力。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以及冯去疾之子将军冯劫,三人未来在大昭朝堂上的能量如何,他是十分清楚的。

    更为关键的是,这三人的人品也是值得扶苏信任的。

    于是扶苏只静静等着场间安静下来,然后等待冯去疾当先说话。

    冯去疾先是谢过长公子,然后斟酌词句道:“公子欲改革昭法,用意是好的,廷尉署上下理应全力支持。”

    扶苏没有急着说话,只等冯去疾说重点。

    “只是……监御史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职,权力极大,若是再加以检察之权,恐怕会有职司过重的危险。”

    冯去疾果然聪明过人,他没有用权力之争的理由,而是用了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权力失衡——来表达自己的反对。

    扶苏当然不会以此就认为冯去疾只是因为担忧权力的失衡来阻止自己,不过既然对方说了,自己当然就要先就此进行解释。

    “廷尉的担心确有道理,”未等冯去疾松口气,以为扶苏面对汹汹的反对声浪退缩了,扶苏就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不过,此事我已经有过考量。”

    冯去疾脸色未见变化,只冷淡道:“愿闻其详。”

    “首先,监御史的职权范围只在郡一级,并未将县级行政的监察权也囊括在内。”

    冯去疾稍稍理解了扶苏的意思,试探道:“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设立监察御史,其职权同样也只到郡,而不会深入到县了?”

    “正是如此。”

    这是防止监察御史职司过重的一项最大的保障。

    因为实际上绝大多数的案件都会在县级机构就得到审理,郡守只会对上诉案件、跨县案件等少数县级无法独立审理的案件进行审理。

    因此一旦将监察御史的权力范围约束到了郡级,他们实际上能够获得的司法检察权就是十分有限的了。

    这不但很好地向冯去疾解释了避免权力失衡的方式,同时也隐晦地表明了廷尉署的司法检察权至少大部分仍未失去。

    虽然上任不过数月,但以冯去疾的能力,早已知晓了廷尉署发挥检察权的主要范围还是在县一级。

    但即便未有全部丢失,毕竟是失去了一部分权力,冯去疾相信公子要说的肯定不止于此。

    “此外,为了避免监察御史的职司过重,我意为其设一副手,暂名为监察御史丞,为其分担考功一事。”顿了顿,扶苏在冯去疾期待的眼神中缓缓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此一御史丞由廷尉署专司任免,任期不得超过一年。”

    “当真?”冯去疾的声音难免提了三度,连周围的廷尉署官员也同样紧张与期待。

    “当真。”

    又是一阵满堂喧哗,不过这次是赞同声。

    为何冯去疾如此激动?原因就在于扶苏方才所言中的“考功”二字上。

    考功,用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绩效考核。

    这是直接关系到官员升降的重要职权,其权力之重,只要看日后三省六部中,掌握了官员考核权的吏部是如何超然于其他各部就可知了。

    冯去疾并不担心御史大夫王绾会对此事提出反对。

    虽然看起来用官员考核权去换一个并不完全的检察权是亏本生意,但是有个重要的问题在于,御史署的考核权同样也不是完全的。

    各地监御史,以及他们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理论上有着决定各级官吏升迁贬谪的考核权,但实际上掌握这等重要权力的,一直都是丞相,御史大夫只有建议权,而没有裁量权。

    那么反过来问,为什么冯去疾要做这个“亏本生意”呢?

    这是因为在监御史手中大打折扣的考核权,到了廷尉署手中,就是实打实的重大权力了,至少对于县一级的官员任免,他们已经掌握了绝对的裁量权。

    有些心思活泛的廷尉署官员已经领会到了当考核权与检察权合而为一时将产生如何的效果了,即便有不明白的,在同僚们的提醒下也明白过来了几分。

    表面上来看,检察权只关乎司法层面。但如果一个官员在司法上犯下了过失,他的行政考核必然会受影响,那么掌握了考核权和检察权的廷尉署就完全有权力将其撤职了。

    因此这样的交换,对于御史署和廷尉署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双赢。

    那么在这次交换中,有没有输家?

    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实际上掌握了绩效考核中最重要的裁量权的丞相。

    扶苏此举是对相权的公然攫取。

    准确来说,是对新任大昭左相,昌平君权力的攫取。

    前几日昌平君刚刚从右相李斯手中划分走的权力还没捂热,就被扶苏掘断了根子。

    如果廷尉与御史大夫这一交易完成,左相就会立刻失去地方上的考核权。

    冯去疾打量了一下扶苏那如同年轻版昭王的笑容,心中感慨良多。

    这种不动声色间一石二鸟的手段,真是一脉相承。

第一六一章 韩非新说

    当清晨第一颗硕大的雨滴砸落于地之时,扶苏已经踏上了齐国的土地。

    春雨贵如油,将农耕看作立国之本的中原人没有不喜爱的。

    微微掀开辒辌车的车窗看去,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仿佛在雨水的沁润下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泥土被雨水击打后泛起的清新气味令扶苏又熬了一个通宵的麻木神经伴随着刺痛感清醒了些许。

    雨声渐大,护卫们都换上了蓑衣与斗笠,在清晨的昏暗光线中若隐若现。

    被车轮碾过土地的吱呀声和马蹄沉闷的响声吵醒了的张苍,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在车厢的震动中摸索着坐起。

    看到扶苏出身地望着窗外,以为扶苏也同样刚刚起身的张苍打了个哈欠,试图从如同塞了无数泥巴一样的脑海中回忆起昨夜的情景。

    公子夜读韩非子的新卷,命自己在一旁为他解读直到深夜,由于见解的不同,两人不时互相……争吵?

    张苍脑海中逐渐清晰的图景吓了一大跳,自己啥时候在面对公子时变得这么大胆了?

    好不容易忍住呻吟,张苍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却发现自己对后来的事记不真切了,大概是困意太浓没忍住睡了过去。

    只记得韩非子的学说多有矛盾之处,似儒非儒,似法非法,反正自己是看不太懂,也不知以公子的聪慧看懂了多少。

    被窗口吹进来的凉风一激,张苍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脑子中的混沌清空了许多,又记起了更多东西。

    韩非新篇中的矛盾并不只有儒法之间,也在于新旧学说之间。

    比如昨夜反复诵读解析的“君子无为”一段,就颇令人费解。本段有一句“君子无为,故而能为”令张苍百思不得其解。

    “君子”一词出自儒家,然而“无为”似乎又是道家思想,“能为”却是不折不扣的法家用语,前半句道家清静,后半句法家进取,整体又有儒家合道之说,矛盾处处,却又似乎颇为融洽。

    张苍对韩非子的经典是十分熟悉的,不提两人都是荀子门下,所学虽有不同但根底一致,故而多有相互借鉴。

    就只说要在昭国为官,韩非篇章是不得不读的。因为昭王政对于韩非的欣赏早已为朝野共知,传言昭王对韩非文章手不释卷,是确有其事的。

    究其原因就在于韩非思想中的锐意进取是十分符合昭王心思的,韩非对于如何榨取国力,激发潜能十分熟稔,与昭王政一统**的激进态度不谋而合。

    然而再看看韩非新篇的内容,几乎满篇都是四个字:与民生息。

    新老篇中明显的态度转折令张苍无所适从,不知韩非如何会如此剧烈地改变自己的思想。

    但有一点,张苍十分清楚。如果昭王看到的是韩非新篇,想必是不会对韩非有多看重的。

    见扶苏仍在看着窗外沉思,张苍小心翼翼地伸直了蜷缩了一整晚的双腿,顺势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懒腰,舒服得让他没能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声。

    巧合的是,扶苏也同样在思考韩非新篇中“君子无为”那一段。

    不同于张苍对此句的茫然,扶苏很明白地知道韩非的意思。

    所谓“君子无为,故而能为”,极为贴近初汉时期的治政指导思想——黄老学说。

    黄老学说并非只是后世人印象中的“垂拱而治”、“清静无为”,相反是一套功利性极强的学说。

    它对于初汉时的社会现状,有一套针对性极强的措施,将法家的内核包裹进令黔首们更容易接受的儒家和道家外壳之中,使得同样严苛的刑律变得不再难以接受。

    同时,它特有的“与民生息”的思想,同样影响了中央的执政措施,使得经受过长年战乱的中原迅速恢复了生机。

    实际上,在战国时代已经有了黄老思想,而且其思想的大本营就在扶苏一行即将前往的稷下学宫。

    张苍同样出身于稷下学宫,他之所以没有在看到韩非新篇时就联想到同样融合了儒、法、道、阴阳学派的黄老学说,是因为此时的黄老内核是道家,而韩非的内核却是法家。

    这就是让张苍觉得矛盾的主要原因,法家的锐意进取包裹进道家的清静无为中,怎么可能不矛盾。

    实际上,整个初汉时代都是在这种矛盾中不断前行的。扶苏曾经不止一次嘲笑过汉代统治者不伦不类的治国方针。

    但到了如今,他才发现,要在那样的社会状态下做到至少是表面上的平衡,只有这么一条看似矛盾的方案可行。

    而他的老师,韩非子,又一次走在了时代之前,为扶苏指出了一条或许是唯一可以令昭国走过接下来的危机的道路。

    从感慨追思中回过神来,扶苏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就看到张苍坐在地上,将四肢尽力伸展开来,如同一只发育不良的海胆。

    这家伙的确有做谐星的潜力。

    没再理会张苍的挣扎,扶苏重又看向了窗外,“高进!”

    闻听公子传唤,本就紧紧护卫在一旁的高进轻踢马腹靠了过来,“公子。”

    “嗯。”扶苏将窗子又打开了些许,“到哪儿了?”

    “回公子的话,前方再有十里左右就是马陵了。”此时一阵风吹来,将雨丝从窗口带了进来。

    马陵,又是一个因战场而留名的地点。

    “今日雨大,不宜远行,到了县城以后找个客馆先住下吧。”

    “唯。”

    高进等了片刻见公子没有了吩咐,便退下去传令了。

    因为是以荀子门生的私人身份出访,扶苏一行并未以长公子的依仗出行,虽然为保证安全之下人数不少,在旁人看来也就是稍微规模大一些的商队而已。

    当然,扶苏离国的消息并未特意保密,各国高层都对此心知肚明,也都默契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要不是带着大军国境,昭国长公子的身份足够他在列国畅通无阻。

    更何况,扶苏此行的目的,随着荀子在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立春大讲中放出风声,也明朗了起来。

    荀子即将二次游昭,这不止对于齐昭两国,对于全天下的文人士子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这样一位鸿儒离境,对于以文治自居的齐国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对昭国而言则是难得的机遇。

    而大昭长公子不远万里来迎,更是释放出了令齐国担忧不已的信号。

    荀子此次游昭,或许不会回来了。

第一六二章 反击

    设立监察御史的风声刚一传出,预料之中的反击就来了。

    不单是设立监察御史一项,关于新法的方方面面都被纳入了攻击范围。

    反击自然来自昌平君的左丞相府,没人看不出来扶苏构思的,廷尉署与御史署的勾结,会造成什么后果。

    随着扶苏为了迎接荀子而离开大昭,反对派的声音更为甚嚣尘上。

    但以扶苏为首的改革派并未对此有任何疑虑,因为即使长公子不在,还有一个他最为信重的心腹留在咸阳主持新法事宜。

    这人自然就是樗里偲。

    不止是他,在流民安置中表现极为出众的李清同样也被安排为樗里偲的副手,协助他完成新法推动的后续事项。

    而李清的加入,自然也被朝野视为右丞相李斯的态度。

    毕竟,昌平君分割那部分权力,都是从李斯身上割下的肉。

    因此右丞相李斯一系的头面人物纷纷开始将目标对准了反对派,主动担当起了为新法保驾护航的工作。

    在这场由扶苏挑起的左右两相的正面冲突中,没人看好新贵熊启能够获胜,因为他的对手太过强大了。

    昌平君在大昭的根基原本应该是十分深厚的,有华阳夫人在宫中,他左丞相的权威未必会输于右丞相李斯。

    然而因为与扶苏的决裂,熊启注定得不到宫中的奥援,朝野根基薄弱的昌平君横看竖看都没有取胜的机会。

    要想在这场强弱悬殊的相权斗争中胜出,熊启只有一个机会,那个机会同样也在宫中,但不是华阳宫,而是章台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除非昭王因为制衡相权的需要而向被压制得喘不过气的熊启伸出援手,昌平君这次就输定了。

    而在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考功权之后,他左丞相的位置还能坐多久,就是未知之数了。

    但宫中的旨意迟迟不下,昌平君的胜机也就随着变得越发渺茫。

    嬴政若是知道众人心中的想法,肯定是大笑不止。

    什么时候,他嬴政需要制衡相权了?李斯与熊启争来争去的那点所谓“相权”,不过是他随意扔出的骨头而已。

    李斯这个老狐狸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他看似十分用心,实际上也只是安排李清做做样子而已。

    否则以李斯稳坐文官之首的根基手段,要完全压制住熊启的话,不过只是顺手为之而已,根本就不需要借助扶苏的新法。

    因为李斯知道,昭王政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相权制衡上,也不在新法推行,而是在楚国。

    昭王灭楚之心,由来已久。

    至少要追溯到灭韩之前。

    当整个昭国朝堂都在讨论灭韩存赵还是灭赵存韩之时,昭王政就曾提出要先攻灭楚国,不过被上将军果断否决了而已。

    王翦不认为昭国有实力攻灭一个人口土地都数倍于大昭的强大楚国。

    尤其是在近在咫尺的三晋时刻威胁着大昭腹心,以使大昭不能尽全力的情况下。

    其实不只是昭王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历代有为的昭王心中,就没有不想占领楚国这块庞大土地的。

    昭国曾经有过极好的灭亡楚国的机会,当时上将军王翦一度攻下了召陵,逼迫楚王三度迁都。

    当是时,韩魏趁机南下逼近楚国新都,怀王极有可能在正式执政的第一个十年就成为亡国之君。

    然而华阳夫人万里赴昭,说服了昭王与楚国修和,留存了楚国危在旦夕的社稷。

    华阳夫人说服昭王的说辞至今仍被纵横士们都视为经典。

    其实华阳夫人只问了还未亲政的嬴政一个问题:文信侯灭楚,大王能占几何?

    就这样一句话,保存了楚国八百年社稷不亡,也保证了华阳夫人二十年圣宠不衰。

    聪慧的华阳夫人敏锐地看出了权势滔天的“仲父”吕不韦与日渐长成的昭王政之间的矛盾。

    这是任何一个成长中的雄主都会与权臣产生的矛盾,与两人的态度无关。

    即便他们真的情同父子,成年后的嬴政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必然会向吕不韦的权威发起挑战,而吕不韦同样不会甘愿交出权力。

    华阳夫人的话语初看下似乎只是挑拨,但也同样言之有物。

    短短一句话,却包含了三个意思。

    最先的一层意思,当然是告诉昭王政,文信侯吕不韦灭楚之后,其在昭国朝野的地位就将稳如泰山,他想要铲除吕不韦势力的心思就再没有成功的可能了。

    而第二层意思是在天下大势。在昭国处于主少国疑、权臣与王权的争夺已经初见端倪的情况下,面对一块超越了大昭本土的土地,是绝对无法独立占领的。

    在那样的态势下,灭亡楚国,只会平白使得韩魏,以及齐国获利,在韩魏实力大幅上升以后,昭国东进的阻碍就会大大增加,不如保留一个苟延残喘的楚国为大昭继续牵制韩魏。

    当然,在当时,无论是昭王政还是华阳夫人,都不会想到熊槐会知耻而后勇,果断重用黄歇与屈原为首的新党进行变法,使得楚国在短短十年间就恢复了元气,如今更有了中兴之相。

    最后的一层意思,针对的就是嬴政个人的虚荣心了。

    灭楚之战从头到尾几乎都是文信侯的谋划,他几乎以一己之力逼迫利诱列国对伐楚一事保持中立甚至援助,才有了几乎灭亡楚国的大功。

    而在这样的功绩中,还未亲政的昭王政只是一个旁观者,这对已经有了雄心壮志的嬴政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孝公或许愿意为变法身居幕后保驾护航,将荣耀尽归商君,但嬴政的性格就注定了他做不到这样的事。

    于是这么一句话,就证明了华阳夫人对天下大势、对昭国政局,甚至对嬴政个人,都了解透彻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为大昭、为嬴政生下继承人。

    而在华阳夫人嫁与嬴政之后的二十年中,也曾多次向昭王关于朝政之事进言,并且都得到了极高的赞誉。

    于是众人渐渐忘了,华阳夫人最为擅长的其实并不是朝政。

    而是让她在血腥的楚国宫廷中都游刃有余的宫斗之能。

    听完老嬷嬷本月的例行回报之后,华阳夫人轻笑着让她退下。

    是时候对付那个老毒妇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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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