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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三三章 盖聂

    今日的和谈还未开始,扶苏就敏锐地感觉到魏国三人的气势变了。

    气势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可以从人的神态、走路姿势、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上看出蛛丝马迹,这也是扶苏从韩师那里学来的一个新技能。

    之前几日魏人虽然掩藏的很好,却依然看得分明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脸上的轻松笑意。

    扶苏知道对方的笑容从何而来。

    昨晚王贲命人连夜从轩辕关将情报送来时,扶苏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武侠世界。

    大昭动兵数十万,名臣良将无数,用尽心机手段达成的局面,就这么被人几乎以一己之力破了一半。

    那个人的名字是,盖聂。

    这位只以双目怒视便吓退了在始皇面前仍能淡然处之的荆轲的大梁剑豪,领门下子弟三千人,只以三千把魏剑,为大魏最后的二十万可战之兵,也为大魏最后的希望——信陵君,洞开了东归之路。

    此时,盖聂已入轵关。

    就这么一个人的入关,便使得魏军士气为之一振,几乎要束手投降的野王守军甚至组织了一场出乎白起预料的反攻,令本已眼看要尘埃落定的战局又生变数。

    这还不止。

    盖聂放出话来,说他很想见见自己这位大昭贤公子。

    见我干什么?

    扶苏得报之后苦笑不已。

    这位剑豪简直比荆轲还要恐怖,还要目无余子,直到了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地步。

    他甚至不屑于刺杀的手段,而是明目张胆地当着大昭数十万将士的面,威胁要以单人独剑取扶苏的项上头颅。

    此言一出,已有至少十余人来劝自己回国,在被自己拒绝后,营帐周围的护卫多了三倍,章邯甚至不顾扶苏强烈反对,把被褥抱到了扶苏帐门前。

    已经经历过三次明暗不同的刺杀,照理说扶苏已经有了不少的经验。

    但扶苏不得不承认,被这样一位几乎站在当今武力顶端的剑豪盯上,即便是身周有无数护卫,他也从心底泛起了寒意。

    难怪始皇要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止天下刀兵。侠以武犯禁,犯的是君王的无上威权。

    站在后人的角度,扶苏非常欣赏这些匹夫一怒就敢让君王血溅五步的侠士,他们以手中三尺剑为民张目的反抗精神,值得崇高的赞誉。

    但当自己就是这些被威胁之人时,扶苏就恨不得把天下的侠士全部抓起来杀个干净了。屁股决定脑袋。

    虽然心中泛寒,但如果对面之人想从自己的面容上看到畏惧之色,那他们恐怕只能失望了。

    说到底,盖聂毕竟不是个神仙。

    虽然他前几日所做的与神仙也差不了多少,但要想在万军丛中取扶苏的首级,单凭一把剑是远远不够的。

    即便这把剑是天下最利的一把也不够。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东门大开,魏军想要全身而退也做不到。

    目前魏军只不过是从全军覆没的局面改善到了“半军覆没”的局面而已,想要在昭军紧跟在屁股后面的追杀中逃回安全之地,不付出至少半数的代价是做不到的。

    更不要说,对魏军来说,天下还有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地”还在两可之间。

    如果齐楚还在观望,扶苏完全有信心追杀败军直到大梁,甚至有白起在侧,顺势就这么灭了苟延残喘已久的魏国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因此今日的和谈,扶苏的目的就是在于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坚决态度,要让对方清醒认识自己的状况,不要做可笑的白日梦。

    于是,两边只交锋了一轮,不止原本就喜怒形于色的韩粼,龙阳君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可置信之色。

    这位大昭长公子是被剑豪盖聂的威胁吓得失心疯了不成?

    “除了之前的条件不变,鉴于贵国在和谈期间做出挑衅之举,我国要求贵国额外出三十万石粮草以做赔偿。”

    “盖聂之举乃是民间自发的行为,与我国朝堂无关,何况野王之战仍在进行,也未见贵国有罢兵休战之意啊。”

    “至少六千匹军马,是民间能自发筹措出来的?龙阳君不必虚言蒙骗了。至于和谈期间的和平,本就未要求停止已经进行中的战事,而是不挑起新的争端以为互信,几位不会不知吧。”

    “若我国拒绝和谈呢?”

    “那就看看信陵君能带着多少魏军回到大梁吧。”

    扶苏语气平和,似乎只是道出了微不足道的事实,“只不知到那时,残留的魏军还守不守得住大梁了。”

    魏人心中,由盖聂带来的些许好心情迅速如风中残烛消了个干净。

    魏国人这才发现,这位长公子竟是丝毫没有将盖聂的威胁放在心上,而且只用了一晚,甚至半晚时间就看透了魏军外强中干的事实。

    盖聂的三千子弟为了在数量数十倍于己的韩军中破开口子,早已损伤殆尽,活下来的也是人人带伤,盖聂本人更是深受重创处于昏迷之中。

    所谓的威胁,只是魏无忌等人炮制出来的,用以激励军心以及恐吓扶苏的谣言罢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认为刚刚经过成人礼的扶苏,即便有再多的外界的赞誉,也不可能做到“知兵”。

    包围网被破,又有生命威胁,这两点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至少会造成对方的错误判断,认为相比于魏军的安危,自己的安全更为风雨飘摇。

    扶苏不可能知道盖聂受伤,那么他此时的表现,说明他的确是不怕天下第一剑豪的直接威胁,该说他无畏好,还是无知好呢?

    无论无知还是无畏,总归魏国方面想借助盖聂的惊天表现扳回一城的打算,在扶苏坚决反对甚至变本加厉的胁迫中,基本宣告破产了。

    扶苏的态度似乎在向世人宣告,他根本没把那个做出三千破十万壮举的天下第一剑放在眼里,也没把魏国的二十万将士放在眼里。

    然而虽然扶苏的演技足以为他带来一座小金人,可魏无忌却不是那么好骗的。

    “既如此,我方要求明日换人。”魏无忌此言一出,扶苏瞳孔立刻就是一缩,“元澈,你明日不必来了,换盖聂先生。”

第一三四章 算计

    一位剑豪盖聂,再加一位大梁剑首龙阳君。

    魏无忌的言下之意几乎是呼之欲出。

    虽然明知对方很可能只是在吓唬自己,扶苏仍然为此心惊不已,在相隔十数步的距离,有两把天下最锋利的剑在侧,谁能做到处变不惊?

    扶苏心思电转,信陵君不可能在和谈中做出此等下作事来。

    然而,他真的不会吗?

    天下人都认为魏无忌不会发动政变,可他不还是渡过济水了吗?

    站在理智人的角度来看,魏国不应该在和谈中做出谋害使节的事。

    杀死扶苏,除了引来昭军疯狂报复以外,不会对魏国如今的形势有任何实质性帮助,到时昭国要灭魏,即便赵国也没有任何理由出兵。

    这话自然没错,但是魏无忌如今面临绝境,还会是那个翩翩佳公子吗?在如今看似平和的面目之下,他的理智还剩下多少?

    “不可!”

    扶苏还在脑中快速思考魏无忌是否虚张声势,那边本应置身事外的平原君赵胜却当先反对了。

    平原君对魏无忌怒目而视,“信陵君怎可行此不义之举!”

    扶苏稍稍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此时不知为何怒气勃发的平原君,然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扭头看向了魏无忌。

    然而魏无忌的面上此时也有一些还未消退的惊讶神情,这意味着平原君的驳斥,似乎也出乎了他的预料。

    那么这并不是他们事先编排好的戏码?是平原君赵胜的确有着连魏无忌都惊讶的崇高道德感?

    还是其中有诈?

    此中千头万绪,来不及做更多的思索,扶苏也提出了异议。他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安全赌在魏无忌的道德水准和残留理智上。

    何况以信陵君如今的行为看来,在魏国存亡之际,魏无忌未必会坚持自己的道德。

    至于自己是对方女婿这件事,从来就没被扶苏纳入过考虑范围,他绝不会以为魏无忌在此时会顾及一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的心情。

    将心比心,扶苏在对魏无忌连连逼迫之时,也没有多少顾及无月的心思。

    面对两位使节的坚决反对,魏无忌面露遗憾,“不能得见公子风姿,想必盖先生会十分遗憾。”

    然而话锋一转,魏无忌盯着扶苏的双目坚决道:“我国给出的答复也与之前一样,绝不接受。”

    眼看就要服软,然而魏无忌却突然变卦,扶苏这才心中恍然,自己又被算计了!

    扶苏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心中却波澜大作。

    试图换人只不过是魏无忌的一手虚招而已,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试探出自己是否真的不在乎剑豪盖聂的威胁!

    一个简单的试探就让自己暴露了不愿玉石俱焚的心态,扶苏在痛恨对手狡诈之时,也不得不承认魏无忌果然高明。

    扶苏想以势压人,魏无忌怎能不知,但看似处在绝对弱势的魏国也并非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已经沦落到此等田地的魏国和魏无忌,还真的敢于同昭国,或者说扶苏,来赌一个鱼死网破。

    但已经占尽优势的扶苏愿意吗?敢吗?

    我以势压人,人以死惧我。蔺相如摔和氏璧之时,恐怕也是作了此等念头。

    怎么感觉自己跟个反派似的?

    扶苏突然有些想摸鼻子的尴尬冲动。

    说到这场和谈,两国终究在谈判桌上还是打了个平手,魏无忌凭借盖聂的汹汹来势进行的反击被扶苏化解了,但扶苏的故作强势同样被魏无忌试探出了真伪。

    于是除了又被魏无忌拖延了些时日,此次和谈依然在原地踏步。

    但扶苏并不满足于此。

    “方才龙阳君提出我国并无罢兵之举,以此作为我国没有和谈诚意的证明。”就在今日和谈眼看就要平稳结束时,扶苏又轻轻抛出了一个议题,“有鉴于此,既然我方与赵国已经达成了一致,你我两国之间似乎理应进行和议的下一步了。”

    这是要将魏国彻底孤立出来。

    “似乎不必如此着急……”看穿了扶苏的计谋,平原君赵胜虽然方才阻止了魏无忌的换人举动,却也不想在此时背叛盟友。

    “平原君!”扶苏突然提高了声调,“长平此时每日都有无数兵士死在和议之时,难道平原君竟对此毫无恻隐之心吗?”

    不容赵胜继续反对,扶苏继续抛出诱饵,“据说贵国正在遭受严重匪患,但支援兵力却都被晋阳所阻,以至赵国西垂民不聊生。”

    扶苏此时的笑容十分真诚,“晋阳早一日归还,贵国国民就可早一日安享太平,平原君以为如何?”

    在魏国两人近乎哀求的目光下,赵胜依然只能苦涩点头,“就依公子所言吧。”

    扶苏放在桌案下的双手狠狠捏紧,大事定矣!

    果然如同己方预料的那样,赵胜毕竟是大赵的平原君,不可能为了魏国来牺牲赵国的利益,更何况扶苏以赵国西部的匪患为要挟,赵胜当然只能从命,否则赵国国民的损伤,就都要算到他的头上了。

    不错,扶苏方才所言表面上是在建议赵胜尽快交换土地,实际上是在威胁他,如果还要拖延,晋阳守军必然会向盗匪提供帮助。

    至于这帮助能够提供到何种地步,就要看赵国愿意为魏国分担多少压力了。

    “大昭有如此贤公子,令人羡慕。”

    赵胜告辞之际的发言,扶苏只是笑着谦虚,却见背后其背后两人面色大变,似乎欲言又止。

    扶苏见状心头微动,难道赵国又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大变故?

    然而如同大败一场的平原君虽然保持着风度,但显然不想与近乎逼迫着赵国签订城下之盟的对手多言,只留下一句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魏国三人同样也没有多待,几乎如同宣战一般的见礼之后,也走下了山。

    最后只剩扶苏三人留在了山巅。

    “此间事已至此,公子可以回咸阳了。”樗里偲见两国使节都已走远,当先建议道。

    “不错,赵国已经答应讲和,此时不过是商议细节,以及等待白起将军攻破野王逼迫魏国就烦而已。公子还是当速回咸阳要紧。”

    两人之所以要全扶苏回国,并非全是因为剑豪盖聂的威胁。

    这当然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咸阳出了一件大事。

    胡亥要封侯了。

第一三五章 郑伯克段于鄢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与此类似地,匈奴南侵,导致了胡亥即将的封侯。

    详细点说就是,由于被义渠人裹挟参与对赵的战事,国中空虚无比的林胡被匈奴灭了。随即胡亥随人北上,劝服数支本想归降赵国的部落,同时为昭国带回了数万战士以及榆中二十余城。

    如此大功,又是王室子弟,封个侯的确说得过去。

    但这不意味着扶苏就会欣然接受。

    一个此前已经几乎被打倒泥土里不成威胁的敌手突然咸鱼翻身,这让扶苏心中愤怒之余还有一丝不可明言的畏惧。

    这畏惧现在看来没什么道理,但胡亥这个名字给扶苏带来的威胁感,丝毫不下于盖聂的剑。

    于是一回到咸阳,还未来得及回府上与议和之时就早早被带回家中的无月温存,扶苏立即带人进了宫。

    关于胡亥封侯的内情,他还需要从母亲这里获得一些信息。

    早有宫女等在殿前等着将扶苏迎进宫中,扶苏回咸阳的消息早已传到华阳夫人耳中,也知道他一回来就会入宫,因此扶苏不需要通禀就得以入宫。

    闻听宫女清荷说夫人在前殿,扶苏心中就有了些猜测,前殿是接见访客的地方,母亲在自己来访之时还接见的客人,只能是一人。

    而扶苏心中的愤怒就是针对此人的。只不知这人是来请罪的,还是来图穷匕见的。

    心中对来人的怒意越来越盛,扶苏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谢过宫女之后,稍稍整理了下仪容才迈步入殿。

    下午时分,殿中却略有些暗,如同黄昏。

    因为华阳夫人用度节俭,在落日之前不许点烛,因此没有玻璃窗的殿中虽已尽力采光,却也使得光线难免稍稍有些暗。

    但这不妨碍扶苏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身着一袭红黑相间的衣裳,正与母亲说话之人。

    楚国尚红,昭国尚黑,此人身着占比相当的两色衣裳,显然是存了两边讨好的意思。

    能在华阳夫人母子的私人会面上出现,又身着红黑,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扶苏没有理会因自己入殿而匆匆起身的那人,只对着母亲大礼参拜,“儿扶苏,见过母亲,恭请母亲安康。”

    阔别数月,经历过前线兵凶战危,华阳夫人见到全须全尾的儿子出现,自然喜不自胜,连忙让扶苏起身,“靠近些,让母亲看看。”

    扶苏自然从命。

    华阳夫人看着肤色不必当日白皙的扶苏,拉着儿子的双手道:“吾儿黑瘦了,定是吃了不少苦。”

    扶苏任由母亲拉着坐下,温言解释道:“不过是夏日阳光强烈,多了些日照罢了,不妨事。”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良久之后华阳夫人终于想起了还有一位站在堂上等待的客人,这才收敛了情绪,为扶苏引荐道:“这位便是昌平君,也是你的表哥,你二人可以好好亲近亲近。”

    其实不用母亲介绍,扶苏早已猜出了这位便是那未曾谋面的表哥了,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亲戚”,心中对他的来意已摸清了八分。

    熊启听到终于说到自己,当先对扶苏行礼,“见过扶苏公子。”

    同为封君公子,熊启与扶苏的地位相等,因此他的当先行礼可以看成是示好的意思,华阳夫人对此十分高兴,扶苏却并未领情。

    “见过昌平君。”回礼之后的第一句还算正常,但接下来的话就立刻让气氛紧张了起来,“不知昌平君此来,可是甘为小儿说客,劝扶苏不要阻止封侯?”

    被叫破意图,熊启却并无尴尬神色,“的确是想劝公子勿要插手封侯事,却不是为胡亥,而是为了公子。”

    扶苏根本不为所动,他见过的说客已为数不少,况且自己也是经过唇枪舌剑磨炼的,当下便讥讽道:“昌平君可是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公子聪慧通透,更兼文采风流,熊启佩服。”

    “倒是辛苦昌平君了。”因为愤怒,扶苏言辞越发犀利,“不远千里带胡亥北上立功,又做说客来劝我母子,却竟只是为了让扶苏不秀于林?昌平君是以为扶苏好欺吗!”

    熊启心知扶苏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打算,于是直起了一直微微弓着的身子。

    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敌人,再示弱也毫无意义了,“公子远来劳顿,想必也急于一叙母子情谊,启便不打扰了。”

    “昌平君好走!”

    直到熊启告辞离去,扶苏仍兀自愤愤不平。

    华阳夫人见扶苏这般模样,心中好奇,“为何对昌平君发这么大火,内传此人得大王赏识,很可能接下来就会被举为左相,此时交恶恐怕不智。”

    “此时交恶,也比日后受此人牵累要好。”扶苏重又坐下。

    旁人不知,扶苏怎么会不知这人日后的二五仔行径。恐怕此人现在极力帮助胡亥,也是有引发昭国动荡,以保全楚国的意思。

    昭国丞相分左右,以右为尊。此前数年自甘茂之后李斯一直独掌相权,如今终于有人从他手中分得相权了。

    不过在如此一个强势君主之下的稀薄相权,也没什么好分的。

    稍稍平复了下怒气,扶苏问道:“我来之前,熊启是如何在母亲这里鼓动唇舌的?”

    见儿子直呼其名,显然是动了真怒,华阳夫人猜到了昌平君的谋算恐怕不利于己,于是思索着回道:“大体是说郑伯克段于鄢故事。”

    果然如此,扶苏冷笑不已。

    所谓郑伯克段于鄢,是出自左传的故事,讲的是郑武公的两个儿子,郑庄公与共叔段的争位。

    郑庄公为太子,但不受母亲武姜喜爱,于是在庄公继位后,武姜极力鼓动庄公加封共叔段的权力兵马,庄公为了姑息共叔段的野心,一一照办。

    后来共叔段权力日盛,武姜写信让其起兵,自己在内接应,欲杀庄公而立共叔段。

    此信被庄公截获后,在共叔段起兵之初就果断出击,于鄢大败共叔段,除去了对手。

    熊启此时如此说,当然是想借着这个故事来迷惑华阳夫人,让扶苏仿照庄公的手段,令胡亥暴露野心之后再设法除之。

    听起来很美好,但其中的阴谋扶苏几乎都可以闻得出来。

    “母亲可知,当日郑伯之所以克共叔段,是以君伐不臣,名正言顺。”扶苏为华阳夫人解释道:“而今儿与胡亥,皆为公子。待其羽翼丰满,儿能以何伐之?”

    这就是昌平君说词中最大的破绽,也是扶苏可以肯定其中有诈的原因。

    华阳夫人这才恍然大悟。

    说到底,除去两人在朝野上的声望,扶苏如今与胡亥地位是一致的,都不过是公子而已。两人谁继位都算不上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与郑庄公以君王的正统地位去讨伐乱臣贼子的情况截然不同。

    如果胡亥羽翼渐丰,始皇属意他来继承,扶苏根本没有讨伐他的正统理由。

    这不是什么必先予之的姑息政策,而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第一三六章 抽你哦

    “公子回宫了。”赵高的声音如同邻家闲叙,语调不轻不重,既不扰人,也能令人听得清晰。

    始皇一如既往地正在批阅永远不见少的奏章,闻赵高之言头也未抬,“在他母亲那儿?”

    “是。”

    始皇点点头,并未多言。

    巧合的是,此时案上正好放着扶苏在和议上对魏无忌提出的苛刻条件。

    虽然朝中对此等条件颇多非议,但始皇却觉得颇对自己胃口。对于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强者的要求再多都是应当的。

    若非楚国的迅速强大令嬴政警惕,根本连求和的机会都不会给魏国。

    而在被盖聂威胁后追加的三十万石粮草,更让始皇心中大悦,“哼,还算有点样子。”

    此时突然有宫人来报,胡亥公子在殿外求见。

    赵高立刻心中就是一紧,这个弟子怎么这般沉不住气。那边扶苏还未如何,自己这边就急吼吼来求见,这在大王心中肯定会输了分。

    大王既然已经决定要封他为侯,此时胡亥的最佳策略应该是袖手旁观,任由扶苏去反对才是。

    到时哪怕扶苏成功劝服了王上,也会在王上心中留下不满,那么这个侯封与不封都不重要了。

    此前再三叮嘱他此时要以不变应万变,事到临头却将教导全然抛在了脑后,其中必然也有胡姬的鼓动。

    这两母子,真是一般的无能。

    果然,赵高眼见大王嘴角哂笑,“传他进来。”

    胡亥人还未到,声音就早早传了进来,“阿父!阿父!”

    嬴政目前十多个儿子,只有这个最小的胡亥敢于不称他为王,而只叫阿父的。

    以始皇的心机,自然早已看穿胡亥与赵高以此固宠的盘算,但对于这点小心思,嬴政并无反感。

    嬴政看到胡亥进来,佯作不悦道:“孤正忙着,你来作甚?”

    “阿父,儿的封侯是阿父已经亲口答应的,可不能不作数呢!”

    胡亥语气娇憨,如同小儿讨要糖果。

    只是他讨要的这一颗糖,太过珍贵。

    看到始皇脸上并无不悦神情,赵高心中的忐忑终于平复了下来。

    是了,王上喜欢胡亥,从来不是因为他的知进退、识大体,而是因为只有他能够给王上带来平凡人习以为常的亲情享受。

    这一点,扶苏幼时曾经做到过,但如今只有胡亥这个缺乏礼教的胡女之子,才能够在王上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求这求那。

    王上从不在乎有人从他这里求取东西。全心全意侍奉了大王数十年的赵高对此心知肚明。

    昭法严苛,故而世人都以为身为昭法化身的大王也是刻薄寡恩之人,更有甚者因为面君时有如见死神一般,抖如糠筛。

    但只有大王的身边人才能看得分明,大王是何等的慷慨仁慈。

    大王从不会厌恶那些将自己的**摆在他眼前,愿意以贡献来换取他赏赐的人。

    真正会让大王心生厌恶的,只有将自己的**藏着掖着,想法子从他这里攫取利益之人。

    胡亥如此将自己的**显露无疑,实际上非但不会令大王讨厌,反而会因为他毫无保留的贪婪而得到欣赏。

    但仅止于此的话还不足以令大王赏赐,大王是商家,想换取他手中的权势地位,那必须要以足够的功业来换。

    感谢昌平君。

    虽然不知为何选中了胡亥,但因为赵高与熊启共同的运作,胡亥在没有做什么事的情况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能够媲美在西魏辛苦理政,又带兵救援白起,还促成三国议和的公子扶苏的功绩。

    如今胡亥如此做,反而比扶苏那等携功请赏更得大王喜爱。

    不出所料,听得胡亥毫不讲礼数的邀功,大王不怒反笑,“好个奸猾小子,谁教你来的,可是中书令?”

    虽然大王是笑着说的,赵高仍然吓出了一身汗,还未请罪就听胡亥嬉笑道:“阿父猜错了,老师是让胡亥乖乖呆着,不给阿父添麻烦。”

    “那你为何不听老师的话?”

    “还不是母亲一直念叨,生怕大兄一回来,阿父就改了主意。”

    能这么将自己的阴暗念头暴露出来,反而不会令嬴政厌恶,“你母子二人,一贯的不识礼数。”

    虽是斥责话语,但其中的宠溺语气却让赵高二人喜上眉梢。

    然而这一片祥和却被前来通传的小太监大破了,“王上,长公子扶苏殿外求见。”

    赵高冷然看去,想看清是谁如此不长眼。此时通报倒也罢了,公子便公子,为何非要加个“长”字?

    胡亥同样回头怒视而去,很快找到了那个在两位贵人怒视之下仍毫无所惧的小太监。

    小太监感觉到中书令与公子胡亥的怒意,却浑不在意。在这宫中,赵高还远做不到只手遮天。至于胡亥就更不在他眼里了。

    闻听扶苏来了,嬴政脸上的莫名笑意一闪而逝,“让他进来。”

    赵高二人即便再过不愿,也不敢出口阻拦。

    小太监躬身领命而出。

    不多时,扶苏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施施然迈步进殿。

    看到不出意外陪伴在始皇身边的赵高,扶苏并未有丝毫吃惊,至于胡亥更是被他无视了,只躬身对着始皇行礼,“儿扶苏,见过父王。”

    胡亥狠狠瞪视着这个一言就把自己打发去了楚国做质子,险些回不来咸阳的兄长,眼中的愤恨犹如实质。

    眼看扶苏看了过来,背对着始皇的胡亥一边保持着愤恨的眼神,一边却在脸上流露出快意的笑容,仿佛在说父王当面,你能奈我何。

    “再敢瞪一眼,本公子就抽你。”

    声音不大,但听到胡亥耳里直如黄钟大吕。

    胡亥先是不知所措,接着就是畏惧,可畏惧刚从脸上浮现,立刻就是大喜过望。

    扶苏看着胡亥如变脸一般的情绪转动,嘴角冷笑。

    胡亥换上一脸委屈,转身跪倒,“阿父……”

    “闭嘴!”扶苏一脚踹得胡亥倒在了地上,对其怒目而视,吓得胡亥真的闭上了嘴。

    这下不止是胡亥,连赵高都惊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一向温文尔雅的长公子怎么今日如此暴躁。

    嬴政同样没搞懂扶苏这是吃了什么药,一时竟忘了训斥。

    扶苏趁着没人反应过来,又踹了胡亥一脚,这才躬身对始皇道:“王弟胡亥年幼无知,与昌平君共谋乱我大昭,全因扶苏管教不严,请父王责罚。”

    赵高已经不知是惊讶了,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这等事,是可以拿到阳光下说的吗?

第一三七章 好好学习

    这小子,总能给孤带来些小惊喜。“证据呢?”

    “没有。”

    扶苏回答得理直气壮。

    嬴政笑了,也不知是不是气的,“没有证据,你就平白在这里污一国封君的清白?”

    此时此刻,来一句“莫须有”当是十分应景。

    但扶苏终究身居高位已久,又在始皇面前战战兢兢了数年,跳脱的性子收敛了不少。

    况且大昭名义上还是个法治国家,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此事一想便知,”扶苏指着似乎已经吓傻了的胡亥道:“如若昌平君只想争扶龙之功,何必要选胡亥?

    “以熊启与儿母家的关系,其人首选如何都应当是我才对。退一万步来说,昌平君觉得如此没有挑战,公子漺不比他强多了?”

    嬴政看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胡亥,心中立刻就是一阵厌恶。

    身为王者,或者想要成为王者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做出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

    当敌人将剑放到你的脖子上时,除了投降,你还有一万种方法反击。

    而胡亥这种被人踢了一脚就放弃挣扎的懦弱模样,怎么能入得了始皇的法眼。

    至于扶苏所言中,熊启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宫廷戏码,嬴政自然一清二楚。

    真以为只有楚国人善于搞宫廷阴谋吗?

    齐楚会盟、三国和谈的现在,中原很明显的割裂为以昭、楚两国分别为首的两个派系。

    此时昌平君力主为胡亥封侯,自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况且他那身红黑相间的衣裳,没少让嬴政心中作呕。

    扶苏的反对也在嬴政的预料之中,虽然方式可能有些超出预期。嬴政又看了一眼仍然趴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胡亥,连叹息都懒得叹息。

    胡亥在嬴政心中,如同其母胡姬一般,都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大昭的未来,从来都与他无关。能够为大昭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也算是他的幸运了。

    胡亥的封侯,是嬴政顺势的一手布局罢了,其中的内涵,嬴政并不想知会扶苏。

    嬴政是君,扶苏是臣,从来都是臣向君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没有反过来的。

    就让他自己猜测去吧。

    “胡亥封侯是因林胡来投,其功不可没。”嬴政重重挥手打断了扶苏欲要进言的动作,“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了。”

    “父王误会了,儿并未想反对胡亥封侯。”

    赵高收回了看向胡亥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这是扶苏进殿后短短时间,给他的第三次惊讶了。

    赵高不知道扶苏要做什么,但这瞒不住嬴政。

    知子莫若父,嬴政很快摸清了扶苏的打算。这小子越发奸猾了。

    这才是一个王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王者不但要有狮子般的凶残,也要有狐狸般的狡猾。

    这一点,嬴政早在亲政之前就知道了。如若不然,他是如何能够除去权势如日中天的吕不韦的?

    心中的那点“愧疚”,就能令一代权臣束手就擒?

    果然,扶苏似是为胡亥着想一般,“王弟如今不过十岁,若直封彻侯,恐怕会引来各方觊觎。”

    想了想,扶苏又添了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久前还在懵逼状态的胡亥,一听到说起封侯,立刻清醒了过来,待听清楚扶苏的意思,立刻就勃然大怒。

    胡亥也顾不上害怕了,当下就跪起身子,膝行数步爬到嬴政脚下。

    只是还未开始哭诉,就听连低头去看胡亥都未曾的嬴政毫无情绪地轻声道:“闭嘴。”

    方才未能反击,此时就没有你多嘴的余地了。

    胡亥伸出去拉扯衣袍的右手冻在了半空,进退不得。

    始皇没有方才扶苏那般声色俱厉,语气甚至都算不上训斥,但听在胡亥耳中却更为恐怖。

    “不错,伦侯妥当些。”

    两人轻飘飘的两句话,胡亥到手的彻侯就飞了。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两者的区别绝不仅仅是爵位高低。

    伦侯又称关内侯。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伦侯不需要去函谷关之外就封。换言之,伦侯是没有封邑的。

    没有封邑,就意味着胡亥仍然没有培植自己势力来与扶苏对抗的机会。

    只要他还在咸阳,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还没完。

    “儿以为,王弟之所以能立此大功,全赖昌平君之功。如今王弟正好到了求学的年纪,不如就以昌平君为其师,多加教诲。”

    嬴政点头,这小子到底还是猜出来自己的用意了,只是不知其中是否有华阳的指点,“可。”

    胡亥大喜,觉得扶苏因为自己对昌平君的厌恶而出了一手昏招,白白将一个强大的助力推给了自己。

    朝中有昌平君,宫中有赵高,胡亥自觉已经有底气跟扶苏叫板了。

    因为失去彻侯而来的愤怒也顿时消了大半。

    此时殿上唯一感到不安的,只有赵高一人。

    他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这股阴谋的味道不但来自于扶苏,更来自于身边的大王。

    如果仅仅是扶苏的阴谋,那么赵高自信能够应付。但如果这阴谋是出自大王,赵高不能,也不敢插手应对。

    赵高的眼神从成竹在胸的扶苏身上转到沾沾自喜的胡亥,又转了回去,心中盘算不停。

    两人都从殿中出来后,胡亥看着身边故作风轻云淡的扶苏,轻声冷笑,转身就要走。

    “站着。”

    身后扶苏令人厌恶的声音悠然传来,胡亥不想听从,但身体却不知为何却依言停了下来。

    方才那一脚记忆犹新,胡亥不知道这个突然转性的公子扶苏还会不会再踹自己,这里可没父王护着了。

    胡亥没奈何,只能愤然转身,“兄长还有事?”

    “没事,就想看看你听不听话。”

    扶苏一脸无所谓地往前缓行两步,看着如同被激怒的小狗一般龇牙咧嘴的胡亥,心中鄙视油然而生。

    就这样的垃圾,妄想与自己争位,也配?

    胡亥欲要说些强横言辞来给自己壮胆,却在这位兄长的冷然眼神中不知所措。

    这一年来,扶苏对阵过魏国最后的大将,直面并战胜过站在时代顶端的四君子中的两人。

    虽然以势压人说出去并不光彩,但究竟是赢了。

    与扶苏那些对手相比,不说险些逆天改命的赵奢父子,也不谈以五国为棋局的张良,或者一人一剑就视天下英雄无物的剑豪盖聂。

    就连跟那个几乎威胁到扶苏生命的小太监相比,胡亥都是如此的幼稚可笑。

    一个被当做弃子还在沾沾自喜的废物。

    扶苏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叫住他了。

    何必浪费时间呢?

    不过已经叫住了,总不能真的当个小狗似的再随手让他滚。

    或许可以?

    想了想,扶苏摸着胡亥想躲却没有躲过的脑袋,“跟着昌平君好好学习。”

第一三八章 冬日暖阳

    在今冬的第一场小雪飞扬而下之际,魏国同意和议的消息传回了咸阳。

    国人们并没有多少惊喜,毕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由于胡亥封侯而沉默了半个月的长公子府今日又热闹了起来。

    这份热闹很快惊动了宫中。

    随着宫里的诏令传开,整个咸阳都欢腾了起来。

    魏无月趴在桌案上,好奇地眨着大眼睛,一只手在赵灵儿的小腹上来回摩挲。

    突然,她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面露惊喜,将两只手都覆了上去。

    还未等她说话,赵灵儿就没好气地拍掉了在自己肚子上不老实的双手,“才三个月,踢不了你。”

    魏无月不服地撅着嘴,“我就是觉着了!”

    此时奉王命为赵灵儿诊脉的老医官捻须笑道:“公子夫人身体康健,因而小公子健壮一些也是可能的。”

    得了专业人士的肯定,魏无月得意洋洋,又将不安分的爪爪摸了上去,希望感受到第二次胎动。

    赵灵儿拿她没办法,只能随她去了,转头看着桌案上清洗干净,还挂着水滴的苹果,突然觉得有了些食欲。

    早晨那番翻江倒海的呕吐,此时想来仍让她心有余悸,小心地拿过苹果咬了一口,清爽的汁液味道驱散了口腔中的不适。

    赵灵儿这才放下心来又咬了一大口,看魏无月眼馋的样子,又将苹果递到她面前。

    魏无月嘿嘿一笑,捧过被咬了个缺口的苹果也啃了起来。

    比自己晚进门的先怀了孕,这小妮子居然还能这么心无芥蒂地为自己开心,说赵灵儿心中没有感动那是自欺欺人。

    赵灵儿也想不通,魏无月这等心性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近朱者赤。

    将那个人的形象从脑海中剔除,赵灵儿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心中第一次为生为女儿身有了自豪。

    三国的和谈也好,赵国的存亡也罢,此时都比不得怀中这个还未出世的婴孩在赵灵儿心中的地位重要了。

    医官本想说些禁忌事项,见两位公子夫人此时注意力都在胎儿处,笑了笑没有打扰,只起身叫来侍女和嬷嬷,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嬷嬷与医官一同来自宫中,本是经验老到之人,此时却也不敢怠慢,仔细听着已听过无数次的嘱托。

    赵灵儿此时的心思都被倾注在了腹中,哪里注意得到几人的低语。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如蝴蝶扇动翅膀一般的细微振动从掌心传来。

    赵灵儿惊喜抬头,正好对上魏无月清澈见底的明亮眼神,两人相视点头,“他真的在动。”

    魏无月正高兴自己的说法得到了承认,却见赵灵儿毫无预兆地流下了泪水。

    赵灵儿对脸上的泪痕毫无所觉,只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真的在动。”

    以魏无月单纯的心思,理解不了赵灵儿此时的复杂心态,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坐在一旁,安慰的话如何都编织不成句子。

    幸而此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身影。

    一向礼数周到的扶苏第一次没有注意到众人纷纷的行礼,还未风干的汗珠淌在脸上没来得及擦去。

    扶苏快步走上前,等到了赵灵儿两人身边却又放慢了脚步,只轻轻跪坐到了赵灵儿的另一侧,伸出的手掌犹豫了一下仍是放到了她的肩上。

    伺候在一旁的众人在老嬷嬷的无声驱赶下悄声离开了三人,为他们腾出了空间。

    赵灵儿抬起还挂着泪滴脸庞,语气中没了往常总藏在其中的坚硬,“他真的在动。”

    霎时间,那个初见时敢在始皇面前傲然长立的倔强身影在扶苏眼中渐渐淡去,留下的只有当日洞房花烛时的妩媚娇羞,和今日初为人母的动人光辉。

    扶苏轻轻为她拭去泪痕,轻柔抚着她光洁的脸蛋,“谢谢你。”

    短短三个字,却藏了万语千言。

    谢谢你为我在这个梦蝶周公的世上带来了一份真实的牵绊。

    谢谢你让我体会到两世为人都没能体验过的那份悸动。

    可是啊,这些我都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说一句苍白的“谢谢你”,却希望你能懂得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情。

    赵灵儿望着扶苏深邃的眼神,看不透他迷雾中的情感,但这并不重要。

    “你想,摸摸他吗?”

    扶苏还未答话,只觉得手心一暖,被赵灵儿拉着盖到了如今只是稍稍凸起的小腹上。

    或许是心理作用,扶苏心中笃定,这个流着他的血液的婴孩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掌心温度。

    正如他能感受到这个婴儿的存在。

    魏无月也轻轻将手掌覆盖在了两人的手背上,不知何时也哭了出来。

    看到两人都望着自己,魏无月神情害羞,“我也不知道,就是好想哭。”

    “不要哭,”扶苏的声音如同此时正好穿透云层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要笑。”

    魏无月重重点头。

    ——————

    “此事,或有不妥。”

    昌平君不含情感的冷淡奏对,打破了殿上难得的一派喜气洋洋。

    储君有后,除了甘泉宫中打破了几件陶器的老妇人,整个大昭之人无论心中如何想,都为之庆贺不已。

    从前线将士的山呼,到咸阳城中的万岁,整个大昭都在欢腾。

    听说就连大王在用膳之时也多喝了两爵酒,方才更是下诏要加封还未出世的储君之子为君,以示恩宠。

    即便稍稍于礼不合,但没人愿意在此时打搅王上的愉悦心情。

    除了前几日才上任的左相,昌平君熊启。

    方才还热闹如街市的大殿之上突然冷了下来,一同冷下来的,还有右相李斯的语气,“有何不妥?”

    有最擅于揣摩王上心思的相邦率先出头,除了几个不方便说话的,满殿文武无不义愤填膺,对熊启纷纷指责,“对啊,有何不妥!”

    面对包括昭王在内,凝如实质的压力,熊启并未丝毫变色,冷静对答,“无尺寸之功于国而得封赏,不妥。”

    “请问昌平君,足下得封之时有何功于国?那时为何不言不妥?”

    戏谑的话方才响起,就引起了一阵哄笑交好,众人纷纷看去,原来是中书郎王离不忿出口。

    “王离放肆。”扶苏淡淡道。

    王离仍是一脸愤恨,却只能冷哼一声住了嘴,潦草作了个揖权当赔罪。也不看熊启是否回礼便甩袖回了位子。

    熊启如往常一般身着红黑,在一片黑色朝服中显得尤其另类。

    先是毫无瑕疵地对着王离的背影回了一礼,直起身后才回道:“中书郎所言有理,启愿同去君号。”

    众人或是愕然或是愤怒,只见熊启竟然真的将君冠撤下放在了地上。

    扶苏嘴角翘起,看着熊启大义凛然的表情冷笑不已。

    昌平君好手段。

第一三九章 左右二相

    “昌平君有大功于国,不可说出如此赌气言语。”

    扶苏怎么会给熊启如此轻易就摆脱棋子命运的机会,一脸真诚地劝说道:“何必要与小儿一般见识呢。”

    熊启冷哼一声,还未组织起言语反驳,就被上首满含怒意的威严声音打破了他看似平静的神色,“孤赏赐的君位,是让汝推来辞去的玩物吗?”

    昌平君冷汗淋漓,等到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跪服于地,身体竟是先于意识对恐惧做出了反应。

    刚想抬起头,他却又听闻上首的斥责继续落下,“拟诏,昌平君熊启,不勤王事,不通法度。念其出身,只以伐俸一年,减邑五百户略作惩处。令着其学法于吏,再有犯者,两罪并处。”

    伐俸一年其实并不重,熊启堂堂王室子弟,不可能靠着俸禄过活。而减邑的惩罚虽然稍稍重了些,但更多也只是一种名誉上的惩戒。

    惩罚并不重,但熊启只觉昭王的言语如同真实的鞭挞,仿佛受了极大侮辱般面红耳赤。

    扶苏嘴角微嘲,心知始皇方才所言的“念其出身”,指的可不是熊启的王室背景。

    在大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出身王室而减免刑罚。

    因此始皇说的出身,意思是熊启出身于不通法度的楚国,而昭国法度严禁不教而诛,因此才减轻了他的责罚。

    熊启的楚国王室出身,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这从他无论在平日里还是上朝时都身着红色就可见一斑。

    然而此时昭王的刑罚用词,看似是宽容,实则是贬低他的出身,这怎能不让以身为楚人而自豪的熊启感觉大受侮辱。

    但昭王是尊者,尊者降罚,卑者抗命可就不是斥责就能了事的了。

    暂时还不想被赐死,即便心中如何恼怒,熊启依然只能低伏请罪,不敢再做多余言语。

    熊启之所以要如扶苏所言,硬要跟小儿一般见识,一方面自然的确有给扶苏找不痛快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激怒昭王,让他去掉自己的君位,将自己放回楚国。

    因为熊启从昭王只封了胡亥伦侯而非彻侯,又命自己为其师的动作中猜测出来,昭王不但看穿了自己的打算,还想以自己与胡亥作为棋子的用心。

    没有封地根基,胡亥即便得到了昌平君与赵高的内外辅佐,也根本不可能跟扶苏争夺储君位子。

    这一点,心明眼亮的昭国文武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更不会有人倒向胡亥,那么自己想借着胡亥来分裂昭国朝堂的盘算实际上便全部落在了空处。

    但在不知情之人眼里,熊启的行为都的确伤害到了昭国的利益,这便给了昭王极好的伐楚借口。

    而命熊启做胡亥的老师,就是要将两人紧紧地绑在一起,到时无论胡亥做了什么,熊启以及他背后的楚国,都要为其付出代价。

    熊启并没有真的打算扶住胡亥上位。之所以选择胡亥,就是打着不受大昭君臣过分注意的主意,再借由自己与扶苏母子的关系,说服二人信任后,再悄悄将胡亥培育成昭国的毒瘤。

    可他没想到的是,扶苏对胡亥的警惕性竟然如此之高,连自己这个即将位高权重的表哥的话都不愿意听,直接就将他几乎是赶着出了门。

    毕竟是实在亲戚,在讲究亲疏的战国时代,像扶苏这样不讲情面的,真真少见。这与熊启对扶苏印象中的“仁厚”形象严重不符。

    他更没有想到,扶苏的反击竟然如此迅猛和决绝。

    不等自己回到府中重新谋划对策,扶苏便成功改变了昭王的诏令。

    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扶苏,毕竟是王女的儿子,对于宫廷游戏,还是有不弱的天赋。

    熊启很快恢复了常色,起身后面上再没有半分愤慨。没关系,只要他还在朝中,就有足够的机会来搅乱大昭朝堂。

    既然已经与胡亥彻底绑在了一起,索性就将赵高也作为盟友便是。

    扶苏看着已经恢复了常态的昌平君,心中虽然不齿于对方的二五仔行径,却仍然为他的镇静啧啧称叹。

    之后的朝政议事,再无波澜。

    虽然王上很快平息了昌平君所引起的事端,但喜庆的氛围到底已经被破了个干净。

    朝议便在低气压的氛围中草草落下了帷幕。

    直到朝议结束,熊启都未有再多发一言,犹如木雕,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还提示着众人,他是个活物。

    宣布退朝之后,熊启周围空出了大片地方。

    原本在昌平君被拔擢为左相之后,很是成为了咸阳的风头人物。

    李斯已多年独掌相位,此时王上任命一个左相来分其相权,其中的意味很是引起了众人的琢磨。

    然而随着此人与长公子交恶的信号一再明确释放,再加上王上方才的严惩一下,嗅觉敏锐的昭国群臣还是很快地改弦更张了。

    虽然公子仁厚,未必会因为有人与熊启交谈便记恨与他,但作为朝臣,该有的态度还是要表达的。

    无人上前与其攀谈,熊启也乐得清静,他同样没有兴致与这些异邦人交谈。

    经过今日的试探,熊启彻底明白了昭王和扶苏的意图,心中再无侥幸。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束手就擒。

    即便对手强大得令人绝望,熊启依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投降。

    与昌平君身边的情状完全不同,扶苏身边聚拢了大群的官员。

    扶苏公子有后,如此大喜之事,身为昭国臣僚的他们借此上前恭贺一二,再给公子留下个眼缘,并不过分。

    这些官员对扶苏而言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只闻其名,但这不影响扶苏面带微笑与他们一一闲聊,不让任何人有不被重视的感觉。

    此时上前与扶苏攀谈的,都是九卿之下的中层官员,三公九卿毕竟身份贵重,当着群臣的面,不好太过明目张胆。

    但有人并不介意。

    “恭喜公子了。”

    扶苏闻言温然一笑,“谢过相邦。”

    见到一国相邦竟然也学着中小官员借着贺喜之名套近乎,方才还在扶苏身边聚拢的朝臣们虽稍有诧异,却只能躬身告辞,将空间留给了两位。

    李斯示意扶苏一同走走,扶苏自无不可。

    “数月之前,同样是在这台阶之上,老夫说过同样话,公子可还记得?”

    扶苏当然记得,那是自己初次位列大朝会,上朝之前,身前的相邦李斯没头没脑的贺喜,让自己如坠云雾。

    直到赵灵儿的登场,自己才知李斯的贺喜是因为即将的大婚。

    如今想来,倍感亲切。

    想到赵灵儿,扶苏不由笑容满面。

    都说为母则刚,这位长平公主却恰恰相反。

    自得知有身孕之后,原本事事刚强好胜的赵灵儿反而变得温婉了许多,言语动作都轻柔了下来。

    若说原本的她是一块钢铁,如今这块钢铁外面已经包裹了厚厚的丝绸。

    一国相邦与一国储君不时面露微笑的长谈,引起了无数关注。

    无人胆敢靠近偷听,但不妨碍他们的畅想。

    然而实际上两人的对话并不涉及任何朝政大事,不过只是闲谈些家长里短而已。

    说来扶苏自己都不信,但是直到两人在宫门口分开,李斯都没有提上任何一嘴“正事”,从头到尾都是在闲谈。

    扶苏不太确认李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与自己聊天闲叙究竟是何意图,有可能是想借此表明立场,也有可能是向始皇表态,更有可能是向熊启示威。

    但虽然概率不大,也说不定是李斯真的只是想找人聊个天。

    毕竟以他们这种身份,想找个可以随意闲聊的人,太难了。

    想不太通透李斯的意图,但这并不妨碍扶苏对这场闲聊的感受不错。

    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如此与人闲谈了。即便是与樗里偲把酒谈天,所聊的也都是古今之变,军政要事。

    扶苏都快忘了随口与人闲聊的感觉如何了。

第一四零章 蒙骜何处

    后胜当死!

    田建握着剑柄的指节发白,用力砍向早已支零破碎的假人,心中的愤恨却没有随着挥剑发泄就能减弱半分。

    供齐王练剑的庭院自然十分宽敞,但宫人们依旧不敢靠前,只战战兢兢站在了远处,随时等着王上召唤。

    王上的怒气,比日渐萧瑟的海风更令人骨髓发冷。

    齐王建的暴怒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自己在楚王那个老头面前几乎卑躬屈膝,换来的是什么?

    三国和谈的报告就放在不远的桌案上。

    那个泄露情报给敌国的姜氏后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当是为其提供庇护,甚至不惜与自己派出的宫卫对峙也要将贿赂收入囊中的相邦后胜!

    报告上的剑痕很明白地表明了收到报告之人的态度。

    等孤大婚亲政……

    狠狠将假人的头颅斩落,田建气喘吁吁扶剑暂歇看似不支,却抬手制止了急忙上前搀扶的宫人。

    狠戾的神情逐渐淡去,随着喘息声的减弱,田建逐渐恢复了平静。

    已经跨过14岁门槛的他早已不是去岁那个浮躁的小孩了。

    虽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田建心中对后胜这等卖国贼臣的恨意却是越来越深地积压在了心上。

    甚至连带着,母后君太后在田建心中的形象也崩塌了大半,再无往常让他无比信任的亲近感。

    登位数载,田建知道母后需要在朝臣中有一个能够为她把持朝政的亲信,但这人为何一定要是后胜呢?

    就因为他是母后的兄弟?

    唯才是举,亲贤臣远小人,这些教导难道只是说给我听的吗!

    田建胸膛剧烈起伏,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继续蹂躏假人的冲动,胳膊酸痛是一方面,周围宫人中有多少是母后的眼线,他虽然不知,但不能不防。

    “王上,太后传召,请王上一同用膳。”

    韩貂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但田建此时并不想与母后见面,“告知母后,孤身体不适,不能……”

    “王上三思。”韩貂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

    印象中,韩貂寺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严厉语气,田建愕然之后就是愤怒,你一个阉宦,仗着母亲宠爱,竟敢来告诉我三思?

    面对这位齐国最尊贵的主子的怒火,周围宫人无不下跪请罪,以免被这怒火烧为灰烬,然而韩老貂寺的语气却恢复了平淡,“王上近些日子,向太后问安似乎不如往常殷勤了。”

    田建强忍着怒火,咬牙道:“那又如何?”

    韩貂寺却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王上可知,昭王政为何要囚禁他的母后吗?”

    “当日不说,今日为何提起?”田建略有疑惑,继而耻笑道:“韩貂寺也怕死吗?”

    “死生之事,如何能不怕呢?”韩貂寺看着齐王建依旧挂着哂笑的嘴角和假意挥舞的长剑,神色毫无慌乱,“不过王上可否先听老臣讲完故事?”

    田建只犹豫了片刻,似笑非笑道,“你说。”

    韩貂寺并未将田建的嘲讽放在心上,沉声将蕲年宫之乱的始末娓娓道来说给了田建听。

    田建初时不甚在意,到后来冷汗淋漓,握着剑柄的胳膊也止不住的颤抖。

    不同于常人将注意力放在赵姬与嫪毐的风流韵事,同为亲政之前的国君,齐王的关注点自然在昭王政的绝地反击。

    “如此说来,若不是老将蒙骜……”

    田建说不下去,韩貂寺代其补完,“则昭王政死无葬身之地。”

    田建嘴唇绷紧,黝黑的眼珠紧紧瞪视着韩貂寺,“老貂寺今日说起此事,似乎意有所指。”

    “我王聪慧。”韩貂寺并没有因为齐王眼神中隐含的怒火和恐惧而动摇,“不知我王身边,可有能够倚为栋梁的蒙骜呢?”

    手中剑柄的粗糙皮革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田建紧握的右手颤抖不已,看向韩貂寺的眼神越发犀利。

    愤怒是好事。

    韩貂寺微笑看着这位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子,语气依然如同平日闲叙,“那么,太后那边……”

    “请韩貂寺代孤向母后请罪,”田建紧咬着牙冠,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角蹦出,“就说孤要先洗漱一番再去向母后请安,请母亲稍待。”

    韩貂寺欣慰一笑,躬身领命而走。

    待老貂寺身影走远,田建依然站在庭院中久久不动,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一阵冷风吹来,出了一身热汗的田建突然浑身颤抖着松开了剑柄。

    也不去看颓然倒在地上的长剑,田建转身离去,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笑容。

    在找到自己的蒙骜之前,田建就会是,也只能是母后的乖宝宝。

    ——————

    扶苏从宫中回府之后,遇到了一位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客人。

    因为赵国事变而在昭国寻求政治庇护的前赵国北军大将,云琭。作为赵灵儿在大昭仅有的亲人,云琭平日里也没少往长公子府跑。

    扶苏对此表示理解。

    在赵国失去了靠山的云琭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人才济济的大昭朝堂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想要在昭国过得滋润,云琭如何能不靠着自家侄女的关系,紧紧依附在长公子身上呢。

    然而扶苏虽然理解云琭的行为,也对赵灵儿能够在昭国有亲人陪伴感到高兴,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够为云琭谋个职位,闲职也不行。

    连坐可不是开玩笑的,云琭惹祸的本事,扶苏是见识过的。

    能把赵国北军几乎全部葬送,这本事能不大吗?

    之所以能够安排尉山,一方面是老廷尉后人来求,自己于情于理也要尽一份力。

    另一方面,尉山可是始皇亲口封的封君,自己用他不存在提拔,况且军机郎就在自己身边,也出不了什么篓子。

    可云琭就算再怎么酒囊饭袋,那也是做过赵国北军大将的,如果要在昭国出仕,再放在自己身边做个小小的军机郎肯定不像话。

    以云琭的小肚鸡肠,自己不安排倒也罢了,如果真安排个小点的职位,恐怕施恩不成,反倒会结仇。

    听了家老小声报告,扶苏停下了原本迈向后院的脚步。

    已经在赵灵儿那边坐了两个时辰,看来云琭这次是铁了心要借着赵灵儿,或者她腹中的胎儿来求职了。

    扶苏不想当着赵灵儿的面与云琭纠缠,心中无奈,又命令仆从重新安排车架。

    重又出了府,扶苏在车上茫然四顾,偌大的咸阳就在脚下,他竟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樗里偲和蒙毅还在故韩处理和谈事宜,王离在宫中当值,李信在蓝田大营……

    驭手迟迟不得公子命令,心中疑惑不已,却不敢催促,只能尽心安抚着不停踢踏着前蹄,略显烦躁的马匹。

    良久,扶苏终于记起来自己的咸阳城中还有一个熟人。

    刚跟老子聊完天,现在该跟小子了。

第一四一章 李家门口

    “去将李清叫来。”

    在李清家门口朝家老吩咐一句后,扶苏信步下了车。

    虽然以扶苏的身份,即便主人未有出门迎接,自己无视如今的礼法进去也无妨。然而毕竟此来拜访并无急事,也就并未着急进去,而是随意打量着李清的宅子及其所处的街道。

    与王翦一样,李斯并未允许已成年的儿子们跟他住在一起,李清几乎是刚刚及冠,有了职司俸禄后就被赶了出去。

    这间坐落在咸阳西南角的宅院并不如何阔气,若不是带路的一口咬定,谁也不会觉得这里能容得下相邦之子。

    扶苏对这边不熟,但看上去连同李清家宅在内的这一条街上,应该都是门户相当的普通人家。

    左右两边,向着街道的门庭都不如何阔气,看着就不像是高门大户。

    商君定爵二十等之后,对每一等爵能够享用的仪制都规定得十分详细,其中也包括不同爵位之人家宅的规模。

    以扶苏的经验看来,这条并不宽敞的大街上,爵位最高的也只在五大夫上下。

    五大夫已经进入了官爵范畴,这放在昭国其他地界上已经算了不得的高爵了,很多中等县的一县之地都找不出一个来。

    然而在这个随手一砖头都可能砸死两个庶长的咸阳城里,五大夫爵就显得不那么够看了。

    但能在咸阳城中能觅得一处位置还算不错的宅院,对一般的官吏而言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

    咸阳居,大不易。作为天下第一强国的首都,说咸阳寸土寸金是毫不夸张的。

    大昭可不包分配住宅,至少对得不到王上赏赐的低级官吏而言是如此的。因此很多在咸阳供职的低级官员若非本就是咸阳人,便常会选择住在城外郊区,每日里来回奔波。

    或者也有大一些的官署会提供类似“单身宿舍”之类的住所以供尚未找到住所的官员们暂居。

    昭国官员的俸禄不但不低,总体而言有爵位的官员俸禄是十分可观的。然而这只限于“正式编制”内官员,而对于吏员而言,薪金是十分微薄的。

    不过李清是有正式官位和爵位的,因此维持这么一座还算中等的庭院,应当负担得起。

    与普通人家一样,李清宅院的墙壁上也没有后世常见于院墙上用作美观的攀附植物。

    因为植物都有枯荣,有枯荣就会有落叶。

    在自家院落中倒也罢了,如果落叶落在了街上,那就是犯了弃灰律,也就是严禁乱扔垃圾的法律。

    这条法律继承于殷商。在商朝时如有弃灰于道,会被砍去双手。商君将这条法律放在了商君书中,作为昭国的成文法典。

    商君法有明确规定,随意丢弃垃圾的人会被罚髡、耐刑,屡教不改者,甚至会被处城旦舂,因此长达数百米的街上不但没有落叶,甚至连飞扬的尘土都看不到,十分干净。

    髡、耐两刑也属于肉刑,但实际上只是剔除头发、胡须,以示告诫的轻微刑罚。

    但城旦舂就是十分可怕的,仅次于死刑的刑罚了。

    城旦适用于男犯人,受刑人主要从事修城筑墙的劳役。春适用于女犯人,受刑人作舂米的劳役。城旦的刑期一般分为5年、4年两种。

    后世儒家污蔑秦朝时,总会有一句话叫做“弃灰者市”,就是出自这一条法律。

    然而实际上,就连儒家的老祖宗孔子,也是赞同这一条弃灰律的。

    《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虽刑之可也。”

    苏轼也以为善: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

    前一句是说的徙木立信,后一句指的便是刑弃灰者。

    脚下夯得十分结实的土地上嵌着切割整齐的石板,以保证即便是在大雨、大雪等天气之中也不会对出行造成影响。

    昭国的官方道路都是中间略高,两侧略低的构造,在道路两侧还会有方便排水的暗水沟,以避免雨水的积压对道路造成损伤。

    这样的官道已经与后世的现代化道路的形制十分接近了。

    正当扶苏看着脚下道路发呆时,却听院内一阵喧哗,抬头去看,原来是李清接到公子来访的讯息后急忙跑来了。

    李清一边跑还一边在整理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刚起床的样子。

    看着衣衫不整跑到跟前的李清,扶苏忍不住看了看仍然晴朗的天空,打趣道:“好你个李清,这天光还大亮着,是否性急了点?”

    李清还未来得及开口见礼,就被公子一阵抢白,等反应过来扶苏话语中的内涵,嘴巴微微开合了两下,除了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额”以外,只楞在了当场。

    扶苏看到李清这幅样子,心想自己大概是玩笑稍稍开得有些过火,让熟读孔孟的李清有些接受不了。

    少倾,就在他准备弥补时,李清爽朗的大笑打消了扶苏的疑虑。“公子真是,真是……”

    李清边笑边摇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位初见以为心机深沉,后来才知其心思跳脱的长公子,只能侧身让开了大门,躬身做指引状,“还是请公子先进来吧。”

    扶苏脸上还带着揶揄笑意,领着高进等人随着李清的指引向院内走去。

    常伴公子左右的高进与李清也算相识,于是两人也是笑着见礼。

    李清住所的宅子不大,因而前院并不如何幽深,稍稍走了几步便到了会客的地方。

    所谓会客室也只是一间小屋而已。

    屋内摆设十分简单,只有一个能供两人相对而坐的几案和蒲团,剩下不多的空间都被塞满了竹简的书架所占据了。

    李清先请扶苏坐下,然后从家老手中接过酒器,亲自为扶苏斟满酒爵,这才在扶苏示意下坐到了对面。

    两人先对饮了一杯祝王寿的酒,李清又为扶苏倒满,这才一边给自己添酒,一边笑着问道:“公子今日怎么有暇来此?”

    家丑不可外扬,扶苏并不打算将躲避云琭纠缠的用心道出,只随意说道:“今日朝会下得早,又听闻你正好再家,就顺便看看你。”

    先秦时期,官员并无明确的放假制度,还未存在日后花样繁多的节假日,可怜的战国公务员们除了岁首,也就是春节之时能得几天假期外,基本是全年无休的。

    顺口说一句,昭国的春节并不在一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

    除了春节假期之外,官员们想要休息,就只有一种方法——告归。

    告归,是指官员们在家中有事或者身体欠妥之时向上司请假,上司批准了,才能休息。

    而正式的放假制度要到了汉代才有,西汉时期的“休沐”制度的确立,才是公务员们放假的开端。

    身为蒙恬军长史的李清此次休假,便是跟上司蒙恬请的假。

    李清听扶苏提起朝会,自觉了解了公子此来的目的,心领神会的一笑,“公子是在为昌平君烦心?”

第一四二章 李清之策

    李清这话倒是提醒了扶苏。

    其实他原本只是单纯想躲避一下云琭,然而如今李清主动提起,他才想到自己不必一个人去琢磨熊启以及胡亥那边的套路,还可以听听李清的看法。

    结合老师与蒙恬对其的褒扬,以及数次长谈后给自己的印象,扶苏知道了李清确实是一位不输于樗里偲的才智之士。

    如今樗里偲不在,他的确需要一位能站在旁观者角度的智者来为他分析局势、制定策略。

    于是扶苏点点头,“承认”了李清的说法。

    此时,李清家的家老托着一个摆放有水果的陶器进到门内,将“果盘”交到了守在大门处的高进手上,躬身告退。

    水果在此时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普通的殷实之家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偶尔尝个枣子。

    扶苏从家老拿来的果盘中捡了个大枣放在口中咀嚼着,却对赵灵儿近日十分爱吃的苹果并无兴趣。

    孕妇总觉饭食的滋味寡淡,因此喜欢吃带有浓重刺激性的酸苹果,扶苏却吃不了酸的。

    此时的苹果并不是后世经过了千年培育而成的甘甜水果,而是外表干瘪,尝起来能把人牙酸掉的,如同大青枣一般的果子。

    但即便如此,产量十分稀少的苹果,在这个时代也是只有贵人才能享用的。

    由此可见,李清的家宅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简陋,实际上家底还是很厚的。别的不说,就这满满当当,多到只能堆在会客室的书籍,以及随时可以拿出来待客的新鲜水果,就不是这街上其他人家能做到的手笔。

    扶苏吃枣之时,李清整理了一下思路,“公子可是忧心于昌平君倒向公子胡亥,引发储君之争?”

    将枣核吐出,扶苏摆摆手,不以为然道:“起先有这个顾虑,但在父王听我谏言,将胡亥转封伦侯之后,便不再担忧了。”

    “公子能如此想,再好不过。”李清闻言先是点点头,看扶苏吃枣子吃得爽快,自己也从盘中拿了一个。

    “然而即便公子胡亥并非强敌,公子也须当慎重,王位争夺,本就诡谲难料。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说胜券在握。”

    这是要在战略上轻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然而看李清的表情语气,似乎并未只是单纯的提醒自己要注意胡亥,扶苏接口问道:“你的意思是……”

    “对公子储君之位有威胁的,可远不止一个公子胡亥。”李清一语点醒梦中人,“连原本毫无可能的胡亥都可以封侯,那换了别人呢?胡亥只是伦侯,那换一个能封彻侯的呢?”

    扶苏明白了李清的意思。

    所谓的封彻侯只是一个比喻,意指企图染指王位的其他身份比胡亥更为尊贵的公子们。

    胡亥的封侯,并不只是胡亥与扶苏之间的事情,而是一个有无限可能的政治信号。

    扶苏有后世经验,能够“预测”昌平君熊启的叛变,因此知道这是始皇针对楚国的一手布局,但其他人就未必能够洞彻这一切了。

    在其他人,尤其是有所图谋之人的眼中,胡亥的封侯就如同一颗投入平湖的石子,所激起的波澜此时初看还不明显,但如果扶苏没有应对及时,很可能会造成连锁反应。

    人心之变,从来都是从最初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的。况且与王位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谓小事。

    但想明白是一回事,该如何去做呢?扶苏总不能学胡亥那样做,把自己的兄弟们全给宰了。

    就是要宰,也万万不能是在此时。

    “子茂所言极是,但我应当如何去做呢?兄弟十七人,扶苏总不能人人都防着吧?”

    李清加冠后,得字为“茂”,因此扶苏称其为“子茂”,“子”在字前,表示程度较轻的尊重。

    古人称字而不称名,直接叫别人名字,相当于骂人,所谓指名道姓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例如大名鼎鼎的屈原,本名是“平”,但没有人会称其为“屈平”,而是以屈子,或者以子原称之。

    李清并未急于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兄弟十七人,公子熟知……不说熟知了,公子记得名字的能有几人?”

    以能生而闻名的始皇帝可不止有十七个儿子,但是战国时代幼子的夭折率太高,因此虽然公子的排名都排到了二十多,但还活着的目前就只有十七个。

    扶苏挠挠头,掰着指头勉强说出了嬴漺、嬴驷,以及九公子嬴浤等六人的名字,甚至还没够零头。

    李清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兄友弟恭这一事上,公子可远不及清了。”

    李斯也是个能生的,儿女数量也上了双,但李清可以一一记下。

    但扶苏知道李清如此说,肯定不是来炫耀自己记性的,于是并未急着多言,而是听了下去。

    果然又听李清道:“公子何不趁着近日无事,请各位公子一起饮宴,交流一下感情呢?”

    扶苏略有不解,除了一个已经倒向自己的嬴驷,以及略有好感的嬴漺,其他人要么是胡亥这样的绝对死敌,要么是无论在后世史册还是在如今朝野上都如同透明人的家伙,有什么好交流的?

    不过很快,扶苏发现自己果然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史册没有记载,那是因为他们都被胡亥跟杀鸡似的全宰了,如今朝野不见,那是因为他们此时基本上都还没有成年。

    但扶苏知道,如果史载不差,真正的争位之时要在十多年以至二十年之后。到那时,这一批兄弟们,就是与他争位的主力军了。

    李清此时提起,自然不会是让自己真的纯粹去与兄弟们“交流感情”,而是要借机看一看到底有谁在这一次的风波中有了不安分的小心思。

    又有谁是可以拉拢过来的。

    到时候就该拉拢的拉拢,该打压的打压。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确认,“那,是否要邀请胡亥?”

    李清并未直接回答:“胡亥可是公子的兄弟之一?”

    懂了。

    “除了兄弟之外,公子还可以邀请姐妹。”

    姐妹也会争位不成?这可不是唐朝,女子虽然能够抛头露面做商人,但没听说有女子能参政的。

    看着公子皱眉不解,李清继续循循善诱,“公子的姐妹们,未来可都是要嫁与高官贵人,或者结交邦国的。”

    懂了。

    这是要通过交好这些不会对自己造成直接威胁的妹妹们,来交好她们未来可能的夫婿。

    而且此时并无男女大防,男女们,尤其是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们共处一室,并不是什么有违礼教的事情。

    “还有一人,公子不可不请。”

    “还有?”

    “宗正嬴白。”

    扶苏想了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又懂了。

第一四三章 云琭的本事

    就在扶苏听了李清的话,想着如何做一个“好兄长”之时,长公子府上刚刚结束了一场争吵。

    吵架的双方,正是在家安胎的赵灵儿,以及前来求职的云琭。

    偌大的内堂中,除了一位华阳夫人安排的老嬷嬷以及两个年轻却手法利落的侍女外,就只有甥舅二人相对而坐。

    原本魏无月是打定主意要陪着不能外出受风的赵灵儿一起的,可是她哪儿是个能安坐下来的性子。

    好容易陪着坐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跟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挪来动去。

    赵灵儿看得好笑,就让她自个儿出去玩去。正好云琭也上门来探望自家外甥女,魏无月想了想也就没坚持陪着,拉着如今几乎已看不出野人形象的豹,爬树玩去了。

    这是豹新教的本事,她连扶苏跟赵灵儿都没告诉。

    说是争吵,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赵灵儿在发火,云琭只是不断陪着笑,好声安抚。

    没奈何,虽然云琭是赵灵儿的亲舅舅,但如今人在屋檐下,想要在昭国谋个一官半职的,还得是靠这位外甥女的美言。

    “灵儿啊,舅舅想要谋个职司,也不全都是为了自己,这还不是为了能给你,还有未出世的侄孙儿帮上忙啊。”

    赵灵儿刚刚才在侍女们的小心伺候下平复下来心情,闻言又是一阵恼怒,“你自己想要当官,为何要扯到我身上来!”

    “唉哟我的乖灵儿嘞,”眼见赵灵儿胸口又是一阵起伏,云琭赶忙起身相劝,“你想想啊,我那好外甥女婿虽然贵为长公子,公认的储君之选,但毕竟一日没有受封,一日便不是太子啊。”

    赵灵儿当然知道云琭说的有道理,但她仍然知道这只是云琭想要为自己谋利的说辞罢了,“不是太子又如何?这大昭宫里宫外,上上下下,谁不把吾家良人当作太子的不二人选?”

    良人,原是夫妻互称,战国时是多用于女子对夫君的称谓。

    虽然对方是在反驳,但只要就此掰扯起来,云琭的目的就达到了,“别的不说,就说宫里之事。”

    赵灵儿翻了个白眼,“你能知道宫里什么事?”

    “大昭宫里的事,我自然不知,但赵国宫廷的事情,舅舅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赵灵儿皱着眉,似乎猜到了对方想要说什么,当下反驳道:“华阳夫人虽未封后,然而无论是其楚国王室出身,还是与大王的感情之深,都不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子凭母贵,良人在大王心中的地位可不是……可不是赵成那般。”

    “话是没错,然而华阳夫人毕竟不是正印王后,权势便有限了。更何况,君王的荣宠,从未听说能够保持长久的。”

    见赵灵儿似乎有所意动,云琭舔了舔略有干涩的嘴唇,知道劝说良机就在此时了,“更何况如今昭楚之间,因为齐楚联盟,以及巴蜀的动向,愈发变得剑拔弩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昭楚之间,为了争霸,必有一战。到时昭楚大战一开,华阳夫人的地位,或许就要岌岌可危了。”

    赵灵儿知道,云琭所说并非全是胡言。

    虽然对政治不感兴趣,又因为怀孕一事,赵灵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胎儿身上,但处在长公子府这样一个信息流通极为频繁的地方,又有王女的见识,她也看得出来昭楚之间的争霸迟早都会发生。

    正如云琭所言,一旦因为两国龌龊而造成华阳夫人荣宠不再,失去了宫中支持的扶苏,地位也许还不如当时在云裳得宠后迅速失了势的赵成。

    毕竟,那时的赵成可早早就确立了太子的身份。

    正因赵成有着太子的正统身份,在赵王身死,赵国险些陷入内乱的情况下,赵国的大臣们才会一致推举了他坐上了赵王的宝座。

    而如今若是昭国突然陷入内乱,扶苏有可能顺利继承吗?

    可能性很大,但不会是绝对。

    虽然扶苏的声望很高,但在没有昭王明确属意的情况下,谁能先得知变故的发生,谁就能占得先机。而在宫廷斗争中占得先机,几乎就胜利在望了。

    再者说,即便如今大昭国势如日中天,昭王政也是春秋鼎盛,但就像前赵王——如今的赵愍王——遇刺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一向身体康健的赵王会突然倒下,以至于赵国骤然陷入了内乱之中。

    若不是赵成的心腹马融看破了云裳的计谋,这场变故会将赵国引向何方,必将会是未知之数。

    云琭见赵灵儿眼神忽明忽暗,知道她已经听了进去,于是继续添柴,“赵成贵为太子,在其母失势之后,仍只能龟缩在家中,日日担心宫中传来不谐的消息。

    “若有一日华阳夫人威势不再,扶苏公子的地位将会如何,不可不察啊。”

    云琭口口声声都在为扶苏考虑,但赵灵儿知道,以这个舅舅的心性,说他是在关心他人而没有顾及自己的利益,纯粹是天方夜谭。

    即便对方说的的确都有道理,但赵灵儿也未轻易跟着云琭的说辞去思考,而是转而问道:“那这些,与舅舅有什么关系呢?”

    其中“舅舅”二字咬得十分清晰。

    云琭就像没听出赵灵儿语气中的揶揄,依然作大义凛然状,“赵国变天了,姐姐如今都身陷囹圄,我如今是回不去的,这灵儿应该很清楚。”

    听到云琭说起母亲,赵灵儿想起还被困在宫中的母亲和幼弟,心中闪过一阵悲苦,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古怪了起来。

    云琭没有注意到赵灵儿神色间突然的变化,只以为对方是在担忧姐姐和外甥,“现下不止是我,远在赵国宫中的姐姐和小外甥的荣辱,乃至生死,都在你身上了啊。”

    这番情深意切的言语解释了云琭为何对扶苏如此关切,几乎说服了赵灵儿,几乎。

    “那么,舅舅能做些什么呢?”

    依然是不信任中夹杂着鄙夷的语气,云琭却并未介怀,如果这点鄙夷能换来渴望已久的官位,怎么想都不吃亏。

    “灵儿以为,赵成的失势,只是因为其母吗?”云琭敏锐地察觉到了赵灵儿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心中更加笃定这个外甥女此时只是故作镇定。

    “若无人笼络原本只在观望中的群臣,为姐姐在外朝中安排整合势力,堂堂大赵太子能甘心被压制吗?”

    这就是外戚的作用,他们是宫中权势与朝中依附势力的桥梁,能够将因大王恩宠而得势的强势嫔妃与手握实权但在王上身边影响力不足的官员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内外勾连,很容易形成庞大的利益集团,对王权有着极大的侵蚀力量。

    莫说是一个还未代表王权的小小太子,以赵王迁的懦弱,若不是有平原君赵胜等老臣撑着,已经与郭开勾结起来的外戚集团甚至完全能够将赵王也架空起来。

    等到云裳的儿子出世,要废除赵成,甚至谋害赵迁也不是太过匪夷所思的难事。

    这么说,难道这个一直给自己无能印象的舅舅,至少在争权夺势上,竟然还真有几分本事?

    赵灵儿瞥了一脸故作深沉笑意的云琭,找出了他话中的破绽,“但如今公子与文武大员们的接触交好,可用不着一个……中间人。”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云琭神秘地一笑,看了看周围。

    跪坐在两人一旁不远处的老嬷嬷低头顺目,看似已经耐不住云琭二人长时间的聊天而昏昏欲睡,两个侍女也在忙着收拾清洁等事,目光并未投向此处。

    于是云琭稍稍撑着几案起身,在赵灵儿瞪视警告的视线中微微一笑,压低着声音道:“公子是不需要,但是灵儿呢?”

第一四四章 低贱之人

    去,还是不去?

    这是困扰了胡亥一整个晚上的大问题。

    自收到那位大兄突然而来的莫名邀约,胡亥就一直坐卧难安。

    于是天刚一放亮,他就立刻出宫找到了昌平君府,昌平君是始皇亲自指给胡亥的老师,胡亥找自家先生,天经地义。

    与成年后搬出宫的扶苏不同,还未到十四岁的胡亥是住在宫中的,要等到他成长到不容易夭折的十四岁,甚至直到成年之后,才会被要求搬出宫去。

    其实收到邀约的第一时间,胡亥立刻就想找另一位,也是与自己更为密切的先生的,但是那位一直要陪在王上身边,不是他想见就立刻就能见到的。

    况且在得知先生与母亲的奇怪关系之后,胡亥心中就对师长有了一块阴影,如今有了看起来与自己若即若离,但显然更伟光正一些的昌平君,胡亥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份将赵高视为唯一依仗的心态。

    然而到了昌平君府上将扶苏邀约之事,以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之后,这位新的先生居然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让经过出质之事后性情略微改善,但仍十分急躁的胡亥心中大为不满,只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早知如此,还不如等在宫中,等赵高有了闲暇再向其讨教的好。

    至少赵高虽然很可能会对自己有所训斥,但总是会给自己出个主意,不会如此不放在心上。

    就在胡亥耐心即将耗尽,准备拂袖离开之时,昌平君如同从九幽之下缓缓传来的声音终于轻轻响起,“去。为何不去?”

    虽然这位新先生的语气依然是毫不挂怀的态度,但早已对赵高那种循循善诱方式不耐烦的胡亥却发现自己十分喜欢昌平君这种直接给答案的方式。

    “可是,先生……赵先生说过,宴无好宴。”

    听到胡亥提起赵高,熊启眉头微皱后又松开,他十分不喜欢胡亥将他堂堂楚国公子、大昭昌平君跟一个阉宦相提并论。

    即便这个阉宦有着让韩非都为之称叹的才学也不行,身份地位的差别就意味着赵高再如何,在他昌平君眼里也不过是一介家奴而已。

    同时,对于胡亥对赵高言听计从这一点,对身份血统十分看重的熊启同样十分不满,认为是乱了尊卑主次。

    不过如今熊启还要利用赵高与胡亥二人来实现自己的谋算,因而即便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为了大楚,他也只能默默忍了。

    对于胡亥的愚蠢问题,以及赵高的所谓“宴无好宴”,熊启心中只有一股理所当然的鄙夷。

    一个阉宦和一个低贱之子,能有什么好的谋划?

    虽然昌平君自以为将鄙夷藏得很好,然而在从小就善于看人脸色行事的胡亥眼中,熊启皱眉的含义他已经完全识破了。

    然而胡亥并不在乎他人的鄙夷。

    从小就活在这种鄙夷之中,他早已习惯了。

    母亲是胡女,原本是奴籍,甚至在生下胡亥之后都只是脱了奴籍,而没有一个正式的名位,在宫中众多身世显赫的嫔妃中显得十分低贱。

    受到母亲的牵累,胡亥虽然贵为王子,但无论是所谓的“兄弟姐妹”,还是朝中的官员,几乎没有一个拿正眼看过自己的。

    就连看似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王上,也不过是将自己视为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而已。

    这些胡亥早就心知肚明,而且他有着极为详尽的报复计划。

    每一个曾经对自己流露过鄙视的人,他都在心中列出了完整的清单,清楚计划好了对方所有的死亡细节。

    但要完成复仇,他就必须要打倒那个牢牢挡在自己与王位之间的人。

    他需要任何一点细微的帮助,无论这个提供帮助的手会不会将他拉下深渊。

    “如若有人拔剑刺来,你应该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如同深渊中人的呢喃,昌平君淡漠的声音将胡亥从片刻的失神中唤醒。

    “当然是睁开……”答案还未说完,胡亥就理解了熊启的意思,“先生是说,我应该要明确知晓扶苏要将这把剑刺向何处才是。”

    熊启终于拿正眼看了看这个强行塞给自己的弟子,毫无表情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不错。”

    总算这个弟子还不是太过愚笨,有着超出自身血统的才智。不过超出也有限就是了,否则根本就不用自己提醒。

    胡亥笑容真诚,“胡亥愚笨,希望先生能不吝赐教,助力胡亥更进一步。”

    这是在**裸地表达野心了,也是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的表示。

    若是一般乡野之人,得到一国公子如此礼遇与信任,恐怕就会倒头便拜了。

    然而昌平君只是强忍着没有将鄙视的笑容明显浮现在脸上,闻言只是淡淡道:“尽力而为。”

    熊启之所以肯作为昭楚两国结盟的“信物”来昭国,是因为他明白只要郑袖还在宫中一日,他就永远不可能染指太子之位。

    与其在楚国空耗岁月,更要时刻担忧郑袖与靳尚两人的谋害,不如另谋出路,通过在昭国的谋划而回到楚国掌权。

    就连我熊启都只能望“位”兴叹,你一个胡女贱种哪里来的勇气要跟扶苏一争长短?

    若非能对自己的谋划有所帮助,熊启甚至看都不会看在他眼中血统污浊的胡亥一眼。

    胡亥并未对昌平君语气中的淡漠生气。

    在他看来,一万个乡野之人的倒头便拜,也比不上一个昌平君的“尽力而为”。

    胡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答案,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对于胡亥的躬身告辞,熊启只是点头示意而已,并未想要将对方送出门的意思,甚至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至于胡亥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怠慢而记恨,昌平君根本连考虑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胡亥离开之后,后堂走出了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

    年轻人面容阴鸷,一双冷然双目如同鹰视。

    昌平君并未将面目转向那人,又一个为了谋取自己不应得地位的低贱之人而已。

    熊启只是随意问道:“云琭那边如何了?”

第一四五章 积阴阁

    扶苏安排宴会的地方是在芷阳宫内。

    之所以没有选在长公子府,因为正如之前所说,除了嬴漺之外的弟弟们都未成年,大多仍旧住在宫中,出入并不方便。更不用说王女们更无法随意出宫。

    而如果选择在华阳宫的话,总有些借母亲之势逞威风的感觉,不利于扶苏展现对兄弟姐妹们的友爱。

    选择芷阳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对很多够岁数进学的公子而言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因为此地也是他们进学的地方。

    扶苏之前兴办的官学十分成功,始皇十分赞许,然后亲自下诏将积阴阁扩建为同时可以为包括公子们在内的宗室子弟进行教学活动的机构。

    而这个机构的实际控制权自然也从扶苏的手上过渡到了始皇手中,毕竟这样一个有望能掌握天下士子人心的地方,不可能交给一个公子来掌握。

    始皇还出台强行诏令,命令宗室之中的八岁以上适龄童子都必须要在积阴阁中学够至少三年时间。

    扶苏知道,这是要将童学启蒙从私人手中收拢到官方的战略手段。

    此时的教学还处在由孔子创立的私学阶段,有志于学业的童子们,或者他们的家长如果想要让孩童学习知识,就要准备好束脩——几条肉干或者米面作为拜师礼,求老师收入门庭。

    等到老师收下礼物之后,才会将弟子纳入门墙,为他们进行启蒙教育。

    私学本就是孔子的首创,因此如今创办私学之人大多都是遵循孔子学说之人,便是在昭国之内也是如此。

    看出问题了吗?

    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想要学习的童子,最早接触的学说都是儒学。即便日后眼界扩展之后,会有人选择其他学说,但最初的观点要发生改变是十分困难的。

    这对重法抑儒的始皇来说当然无法接受。

    基础教育都掌握在儒家手中,即便再抑制儒家,也不能毁坏他们的根基。

    因为毁坏了儒家的根基,就等于毁坏了大昭基础教育的根基,弊大于利。

    于是在此前由于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始皇只能命令吏员们加强普法力度,同时规定如果有愿意学法的人,无论身份贵贱,官吏都不可以拒绝他们的要求,必须每日抽出时间来指导他们学习。

    由于这条命令而得益之人不知凡几,如今在各级官吏中都不乏有由这条道路获得晋身之资的。

    而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一路从贱民攀爬到廷尉高位的劫了。

    扶苏知道,始皇真实的目的还不仅在建立一个规模有限的,只供宗室子弟与功臣之后进行学习的机构。

    目光长远的始皇帝从一开始接受积阴阁,就想将其逐步扩张为稷下学宫那等在全国,乃至天下范围内收拢英才的庞大机构。

    在积阴阁规模足够庞大,能够渗透到县镇之后,私学最终便会失去生存空间。

    它不但是收拢天下英才为己用的育才组织,更是始皇用来抗衡制约儒家对童学启蒙强大统治力的工具。

    这同样也是扶苏乐于看到的,在重法抑儒这一点上,扶苏与始皇有共同的观点。

    应当说,积阴阁本身就是寄托了扶苏阻止“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念头。

    文以儒乱法,是建立法治国家的最大阻碍,比佩剑抗衡官府的游侠儿还要值得警惕。

    西汉时期之所以能够提出“独尊儒术”来,除了帝王要借着“改良”后的儒学来巩固统治,更因为到了董仲舒的时代,儒家已经奠定了自己独占百家鳌头的地位。

    除了同为显学的法家与道家,其他各家学派都已在儒家的强大压迫力下逐渐式微,早已不复如今百家争鸣的盛景。

    究其原因,就是各家各学都不太愿意将精力放在扩张学说影响力、增加学派人数上,而更愿意精进自身的学问。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是本着贵精不贵多的态度来对待学说继任者的。

    然而儒家截然不同。

    儒家自脱胎于道家以来,就一直极为热衷于扩张学术影响。儒家对于学说继承的态度是:只要有足够的人口基数,总会有一两个英才出现的。

    况且儒家的学说精髓早已由孔孟两位圣人立好了,后人只需要无止境地从前人经典中去学习就可以了,不需要创新学问。

    其实儒家与其说是学说,其实更类似于宗教,尤其与同样致力于扩张和排除异己的基督教十分相似。

    两者之间,无论是对经典的态度、庞杂严谨的圣人体系,还是对异端学说,尤其是对自身内部的不同学说的痛恨,都十分相近。

    在得到始皇“注资”之后,积阴阁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一个阁楼小殿的范围,而是几乎完全覆盖了芷阳宫西南角。

    王公贵族子弟与功臣子弟的上课时间分别在上午和下午,就是说等公子们放课后,积阴阁中还继续会有学生进行学习。

    为了避免饮宴的嘈杂声音吵到教学活动,扶苏特意将宴席摆设的地点放在了东北角上。

    因此放课之后,年轻的公子们还要走上一段不短的距离,才能到地方。

    一路上,年岁不大的王之子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日的饮宴,语气中都是兴奋不已,与出门踏青的学生们并无区别。

    公子们讨论的重点,自然不会是可能出现的山珍海味,而是在他们那位大多数人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大兄身上。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位大兄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王。

    年纪稍大些,知道成王意味着什么的几个公子面上虽然与其他人一般无二,但在听到别人提起扶苏之时,眼中却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别样的光芒。

    其中最不遮掩自己渴望眼光的,当然要数胡亥了。

    与扎堆在一起的其他公子不同,胡亥身周并无他人。他们算是互相看不上。

    其他公子们看不起胡亥之母的卑贱出身,胡亥则看不上他们对自己**的遮掩。

    然而那些看上去就跟自己一样有野心的人,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胡亥不相信什么感情,他自小就认为,要维持联盟关系,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利益来维系,而这场饮宴,就是胡亥寻找盟友的最佳机会。

    想到此处,胡亥嘴角冷笑。

    没想到吧扶苏,你将亲手促成一个反对你的同盟。

第一四六章 座次之争

    除了扶苏之外,公子中最年长的二人都不在放课后的同行之人中。

    嬴漺与嬴骐两人年岁已长,不需要在积阴阁中学习基础知识了。

    又因为两人曾与扶苏有过同跪章台宫的情谊在,不必上课的两人便比众人到得早一些,正趁着开宴之前的难得闲暇与扶苏聊着天。

    在公子们松散的队伍接近宴会时,正好能听到嬴骐的大嗓门,“大兄勿要推辞了,宴会结束之后,我就令人将其送到兄长府上,若兄长府上无人照料,骐再送上两个鹰奴即可。”

    待众人在侍从引领下入内,才看清了嬴骐要送的那件礼物。

    那是一头戴着小巧精致的遮眼小皮帽,利爪牢牢抓着嬴骐戴上厚牛皮手套右臂的猎鹰。

    猎鹰呈黑白两色,身长约有半米,身上的羽毛油光发亮,显然被照料得极好,紧贴在身侧的两翼展开之时足有60厘米,端的是威风凛凛。

    此时,听到突然嘈杂起来的人声,猎鹰警觉地扭过脑袋向着门口,锐利的鸟喙急速开合数下,似乎在发出警告。

    虽然隔着皮帽,众人似乎仍能感受到猎鹰锋锐的视线。

    扶苏想了一下自己带着鹰招摇过市的场景,连连摇头。架鹰走马,还真是纨绔子弟的派头。

    作为一国储君,如果自己豢养猎鹰,的事情传扬出去,还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弹劾。

    因为这事在老臣们看来,是典型的“玩物尚志”,不弹劾都对不起自己的官位。

    嬴骐当然是一片真心,想要把最喜爱的宠物分享给敬爱的兄长,但扶苏依然只能笑着摇头,“三弟不是不知,我箭术稀松平常,不擅长打猎。这样神骏的猎鹰交到我手上,恐怕就只能每日里在院子里扑腾,岂不是明珠暗投吗?”

    “早知兄长会这样说,”嬴骐嘿嘿一笑,“然而兄长可知,这鹰可不是凡种。此鹰名为鄂温克,训练之后甚至可以不需要猎人指挥,就可以自行捕捉猎物。”

    顿了顿,嬴骐画蛇添足道:“就因为兄长箭术不行,才更需要这只鄂温克。”

    扶苏忍住了没瞪嬴骐这个心直口快的三弟一眼,合着你意思是以后去打猎,我与其指望着瞎猫碰到死耗子,还不如全靠这只鹰挽回颜面。

    虽然对方说的是实话,扶苏仍是略有恼怒地轻哼一声。

    正好此时众位放课的弟弟们逐渐走进,扶苏便撇下了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嬴骐和在一旁看笑话的嬴漺,起身迎了上去。

    走过嬴骐边上的时候,嬴漺忍着笑将对方拍了起来,跟在了扶苏后面。

    在嬴骐搞清楚状况之前,名义上都是亲兄弟的十几人终于集体见上了面。

    始皇的子嗣有十七人,但扶苏邀请来宴会的只有十二人,这是因为有五个公子的年纪还不足八岁。在这样的年龄下,没有多少邀约的价值。

    扶苏更不想见到被抱在姆妈怀里的襁褓婴儿,那样的话,宴会就会成为一场闹剧。

    见礼之后,扶苏发现很多弟弟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好奇是好事,人们对于未知的人和事物,都会保有敬畏。

    宴会坐席的安排与普通家宴并无不同,上首地势较高的两个位子一个空置,一个由扶苏占据。在扶苏下首,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席位向门口排开。

    在几案上,各立有一块写有各人名字的名牌,按照年龄顺序自扶苏近前排到了门口。

    昭国以右为尊,因此公子们的位置都在扶苏右手侧,而此时还在内殿等候开宴的王女们,将会坐在与右侧的几案一一相对的左手边。

    这样的安排,在这场以家宴为名头的宴会上,应该说是十分妥当的,不过依然有人表达了不满,而这个表达不满的人,扶苏也早就猜到了。

    “请问兄长,为何不是以爵位定座次?”

    胡亥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在道出心中的疑惑,“我大昭一直以来,不都是以爵定尊卑吗?”

    正在说笑着各自落座的公子们此时突然听闻胡亥言辞,都楞在了当场,然后就都将眼神投向了上首看起来对胡亥的质疑毫无芥蒂的大兄。

    其中几位公子眼神之中除了同样的惊讶之外,也有着不少兴奋的光芒,这些光芒的意味,让扶苏心中冷笑不已。

    也颇有几人只是满不在意地笑笑,似乎对胡亥所言和扶苏接下来的应答都毫无兴趣,只依然按着原有的次序随意坐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位置上。

    当然更多的公子们还是稍稍有些担忧和畏惧,即便年龄还不大,但自幼生长的宫中的他们,解除过的宫廷斗争都不在少数。而这些宫廷斗争的结果,都不会那么温情脉脉。

    站在较高处将场间一切尽收眼底后,扶苏这才含笑开口,“此次是家宴,只为各位兄弟姐妹们互相熟悉而已。既是家宴,便不必在意许多,只按年齿排座了。”

    从扶苏语气中似乎听不出愤怒,这让许多人略微安心下来。看来长公子并未想借着此次饮宴展现储君的威风。

    否则在方才胡亥看似询问实则挑衅的情况下,扶苏应该会雷霆大怒,以杀鸡儆猴才是。

    然而众人刚刚稍微放下的心立刻又因为胡亥接下来的话又提了起来。

    “王弟听说,王家无私事,意为王室家事便是国事。既然是国事,窃以为便当按国法来办,如若不然,岂不是说家法大于国法了吗?”

    胡亥依然是一副好奇的天真模样,实际上心底早已狂笑不止。

    什么贤公子,还不是轻易就上了自己的当?早知你会用家宴说辞来搪塞,这不就入了陷阱吗?

    而扶苏没有一上来就斥责自己这一点,同样也在胡亥的预料之中。

    这场饮宴邀请了这么多公子王女,目的当然是要展现他扶苏的仁爱,既然要展示仁爱,就不可能会对“真诚求教”的自己大加训斥。

    既然如此,会落得这等地步,便是他咎由自取了。

    扶苏眉头微皱,这个胡亥莫不是失心疯了?有了个昌平君做后盾,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然而还没等扶苏做出反应,一旁早已怒火攻心的暴脾气嬴骐就拍案而起,“贱种怎敢如此放肆!大兄肯让你添位宴上,已是看在兄弟情分上了。

    “贱人不知感恩,反而对座次挑三拣四?兄长仁厚,骐却容不得你!”

    如此说着,嬴骐推开几案上前两步,站在了立于堂前正笑得开心的胡亥身前。

    嬴骐身材极为高大威猛,此时一手按剑一手叉腰,低着头对胡亥怒目而视,鼻翼中喷出的气息几乎就喷到了胡亥脸上。

    胡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的惊骇之色便浮了上来,喜色与惧意在他的脸上同时存在,看着十分滑稽。

    能不怕吗?嬴骐在西线与胡人战斗时的英姿,经由前线战士之口,早已传遍了咸阳城,连王上都下诏褒奖,胡亥怎能不知?

    这员猛将要是一时气愤也跟扶苏一样扇自己一巴掌,那可不只是疼两天的后果了。

    突然想起当日的受辱之事,胡亥突觉脸上又一阵疼痛,再用余光看到身周如同看笑话一般看着自己的所谓“兄弟”们,胡亥在心中飞快地为他们每人都想了一个极具创意的死法。

    尤其是对眼前这个扶苏的门下走狗。

    若能让你痛快死去,我胡亥便枉生为人!

第一四七章 以势压人(五一快乐

    嬴骐原本只是想吓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下,并未真的想要如何。

    他又不是真的莽夫,当众杀一个公子,即便这人再为低贱那也是王上的子嗣,后果之重是他也承担不起的。

    然而当胡亥眼中的畏惧迅速转化为另一种色彩之时,嬴骐野兽般的直觉立刻开始向他疯狂示警。

    面前的胡亥突然化成了那只险些撕裂嬴骐整支狩猎小队的巨熊,再仔细看去,却更像一条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那带着毒液的尖牙似乎正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在嬴骐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按在剑柄上的左手骤然紧握,将剑刃提起了半寸。

    剑刃出鞘的金鸣之声将沉浸在脑中复仇快感中的胡亥突然惊醒,眼看嬴骐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怒视着自己,胡亥的阴狠表情终于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直面死亡的深层畏惧。

    经常在心中为他人构思死亡方式的胡亥很清晰地从嬴骐的眼中看出,他是真的想要让自己血溅当场。

    这是个比自己还要疯狂的疯子!

    如若有人拔剑刺来,你应该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胡亥努力睁开被汗水蛰得生疼的双眼,即便面临死亡威胁之时,他也要看清对方的剑要刺向何处!

    “三弟住手。”

    眼中的怒火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嬴骐心中奇怪,这样一个孺子怎么会给自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古怪感受。

    如今那股刺激得自己进入狂怒状态的感觉消失,嬴骐冷笑着退后两步,将无意中拔出的剑身缓缓推了回去,这才冷哼一声转身向扶苏抱了一拳后,坐了回去。

    没有心思去管嬴骐冷哼中的鄙夷,如蒙大赦的胡亥正在全力忍住双腿的颤抖,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听到扶苏的声音也会如此感激。

    不对!

    胡亥等待如同鼓槌敲打耳膜般的心跳声稍稍平复,恢复理智的他将刚刚升起了一点感激又立刻撕了个粉碎。

    嬴骐方才的恐吓,必然是得了扶苏授意的!

    扶苏肯定是被自己的问话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派出这条疯狗来威胁自己,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扶苏别无他法了。

    其实,胡亥这次还真的是冤枉扶苏了。

    或者说,他还是高估自己的扶苏心中的重要性了。

    实际上对于胡亥可能的找茬,扶苏虽然早已猜到,但并没有安排特别的应对方式,因为根本不需要。

    不过是压制区区胡亥而已,如果连这都需要采用委派嬴骐对他进行恐吓这样的粗陋手段,扶苏只会觉得自己这两年来真是什么都没学到。

    这两年来,尤其是这次和谈以来,扶苏学会的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以势压人。

    这个势,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借用他人的。

    胡亥好不容易将自己发抖的双腿安抚下来,死性不改地对扶苏旧话重提,“不知兄长以为,座次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扶苏嘴巴没动,这声音也不是他的,而是来自胡亥的身后。

    随着这句反问一同进入殿内的,还有木头杵地的沉闷声响。

    怎么又有捣乱的!

    胡亥愤怒地回头看去,等看清来人后却赶紧收敛了神色,躬身下拜。心中对自己方才忍住了没有脱口而骂庆幸不已。

    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王室子弟都在扶苏的带领下,对来人恭谨行礼。

    不是昭王,而能让这么多王室子弟一起恭谨行礼之人,当然就是掌宗室事务的老宗正,嬴白。

    莫说是几个公子,就是王上在此,也要对老宗正恭恭敬敬。

    这不止是因为宗正本身是九卿之一,属于国家重臣,更因为这位老人是嬴氏一族的族长。

    一族的族长,往往是族内最为德高望重之人,却未必是族内官职最高之人,这一点在王族内也是一样。

    嬴氏族长并不是很多人想当然的昭王政,而是眼前这位耄耋老者。

    在经历过商君变法之后的百年间,老氏族纷纷遭到国法重压,许多大族都枝叶零落,各家各族的族长们早已不复往昔“族法大于国法”的权威。

    但国法对氏族的刀砍斧斫(zhuo,二声,用刀斧劈砍),对王族的影响远不如对其他氏族那般深刻。

    前文就说过,君王本身就是昭法的最大黑洞,既然国法不能对王上有所制约,那么对于王上出身的王族,国法就同样不可能与其他大家族那般一视同仁。

    虽然为了避免王室养着太多废物,昭法有着王室子弟无爵者不可列于族谱等苛刻规定,但对于宗族子弟而言,得爵的难易程度与他人自是截然不同。

    于是若有一族敢言自家族法大于国法,那就只能是王族。若有一人能说家法大于国法,那就只能是眼前这位须发皆白,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者了。

    嬴白径直从恭敬行礼的胡亥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的施舍都不愿破费。

    老宗正来到扶苏身前后没有拒绝对方的搀扶,只是以对后辈的那般看似严厉实则宠溺的语气道:“公子总算是想起自己的责任了。”

    扶苏连连点头受教,自然不敢以国事繁忙来为自己辩驳,只能领下这一份“责备”歉意道:“老大人教训得是,扶苏往日里的确是有所疏忽了。”

    老宗正所言的责任,自然不是指扶苏作为一国储君而对国家的责任,而是他身为王室长子,对弟弟妹妹们的引导和教育的责任。

    “倒也不算太晚。”嬴白在扶苏的小心搀扶下坐入席中,将拐杖放在身侧后看似随意道,“总还有机会裁剪掉一些歪斜枝叶的。”

    此言一出,如同萧瑟秋风卷过落叶一般,带起阵阵肃杀气。

    胡亥刚刚停下抖动的双腿似乎又有了不受控制的动静,场间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几个公子也低头不语,唯恐自己被老宗正或者扶苏当成歪斜了的枝叶随手砍掉。

    连一向胆大的嬴骐也收起了往日里的豪迈做派,老实得如同乖巧的兔子。

    扶苏却似乎对场间骤起的肃杀毫无所觉,为宗正亲手倒上酒水,才回话道:“弟弟们有所失,都是扶苏之过,请老大人原谅则个。”

    嬴白本就是自家长辈,扶苏称其为“老大人”非但不是阿谀,反而更显得亲近。

    “老夫若是不肯原谅呢?”嬴白却没有去碰触扶苏刚刚满上的酒爵,只眯眼打量场间一圈,看得众人愈发低头顺目之后,又将视线落在了扶苏脸上。

    宗正的语气依然是如同晚辈闲叙一般毫无波澜,然而其中流露出的些许意味,让场间的气氛几乎凝结成冰。

    “那便请老大人从扶苏开始修剪吧。”扶苏也同样笑容不变。

    嬴白“哼”了一声,似是有所不满。只是过了良久,久到胡亥的内衬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后,才轻叹了一口气,“公子仁厚,那今日老朽就不修剪枝叶了。”

    场间的温度似乎也随着扶苏的接连求情有所回暖,“谢过老大人。”

    不止是众位战战兢兢的公子,就连胡亥也为扶苏的求情有所感动。

    难道这个兄长真的如此仁爱,连自己这个已经明白与他为敌的人也会如此维护?难道之前的责打都是起源于自己的不对?

    然而如之前一样,这般浅薄的感动同样也没能在胡亥心中持续太久。

    以己度人,胡亥很快看出了扶苏的盘算,心中恨意更深。

    扶苏一边与宗正闲叙,一边旁观着场间众人的表情,自然也看到了胡亥若有所思的样子。

    扶苏心下冷笑,知道对方或许看破了自己借着老宗正来扮演红白脸的盘算,但也丝毫不以为意。

    看破又如何,他能告诉谁?告诉了别人又有何益?

    今日之后无论胡亥再说任何扶苏的不是,都不会有任何一位公子相信他了。

    这一番与老宗正的做戏,本就是准备好来收拢人心,展现扶苏仁义的。压制胡亥只是顺手为之。

    在老宗正面前,谁敢以国法家法之说嚼舌头,嫌命长吗?

    这就是以势压人,乃至于以势杀人。

    当然,今日不是要杀人。

    如果胡亥还只是当日一介胡女之子,那在今日的场景之下,扶苏借着宗正老大人的势,杀了便就杀了。

    日后王上即便追究起来,也顶多就是降下一些不痛不痒的责备而已,甚至或许连责备都不会有。

    然而今日的胡亥已经不同了。

    其中一个改变就是爵位。

    伦侯虽然不如彻侯尊贵,但已经是大昭爵位最高的两个爵之一了。

    具有如此高爵之人,只要不是谋反谋大逆等罪,一般都不会被追究致死,即便是王上也只会将其夺爵而已。

    这也是胡亥有底气在被扶苏教训了一次之后还敢跟扶苏正面叫板的原因。

    有爵位在,他就等于有了一面免死金牌。长公子的身份再尊贵,也不能随意对只是稍稍顶撞的伦侯进行打杀。

    另一个改变就是昌平君,以及昭楚的局势。

    如今的胡亥已不只是他自己了,而是在他自己也不知情之时,成为了一颗被两国势力在棋盘上拉扯的棋子。

    一个伦侯,在有宗正嬴白这杆大旗在的情况下以家法杀之,或许不会有太大的事。

    然而在胡亥成为王上布局中的一颗关键棋子之后再杀,就会有彻底触怒王上的风险,得不偿失。

    此外,老宗正虽然乐于跟王族中最有才干的子弟来配合演一出戏来安稳王室,但不意味着他就肯被扶苏扯来当挡箭牌。

    就为了杀一个已经在陷阱中的胡亥而得罪两位至关重要的人?

    这在任何人看来恐怕都完全没必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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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