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守门人
夜幕西垂之前,今日第四波,也是最后一波渡河的兵士也从船上下来了。
他们还不能立刻休息,而要先去接替之前担负防守责任的同僚。
今日是魏军半渡而击的最好时候,然而随着大寨立起,守军也已齐备,如今要趁着昭军前军渡河立足未稳来攻的最后机会也已失去。
如此便算是顺利渡河了。
扶苏稍稍放下心来,看来魏军在失去港口后的确放弃了在汾水之畔阻止昭军援兵的打算,这让有些摸不透魏军主将,公子无忌的想法。
魏军虽然目前还占有战场的主动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因为昭军留在韩地的兵力不足而已。
只要扶苏援军加入战局,魏无忌此刻的那点优势立刻就会荡然无存。
如果要扶苏来指挥,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援军死死挡在汾水以西,不可能就这么让对方顺利东渡。
围点打援,重点在于打援,不打有什么意义?
诱敌深入吗?就魏军目前在故韩国土上实际掌握的那薄薄一层占领区,哪里来的战略纵深供魏无忌诱敌?
从白起军传来的情报依然模糊不清,除了白起将要尝试突围之外,其余情形都如云里雾里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敌友动向全部不明,扶苏便只能选择按照既定战略,先攻占曲阳为白起军保证退路。
王贲处给出的军报倒是一如既往地明朗,魏军的大致动向经由王贲的整理而跃然纸上,几乎不需要军机处重新整合。
根据王贲的情报,轵关到轩辕关之间的大片韩土,都在魏军与韩军的相互割据拉扯中乱成了一锅粥。
王贲用兵出色,但是手上的兵力实在有限,而且韩军的真实战力虽然不弱,但是军无战心,在面对魏军时往往会将优势拱手让出。
不过王贲本身的目的也不在于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甚至吃掉魏军,他要做的只是牵扯住魏军的注意力,为白起分担压力而已。
就这个任务而言,王贲完成得可谓惊艳。
韩军对于魏军腹地的袭扰,已经不只是牵扯了魏无忌部分精力,甚至让他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魏无忌掌权的方式可远称不上光彩,如今依靠自己多年来的积威,他还勉强压制得住越来越甚嚣尘上的抱怨,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抱怨发展成叛乱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朝中理应为魏无忌分担压力的魏王敞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雪中送炭,魏敞只是命人严密守住大梁周边不被韩人的散兵袭扰,对于雪花般的各地求援视而不见,对如潮般的弹劾奏章同样留中不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魏敞在等。
那么他在等什么?
“等我死而已。”
大战如火,本应在前线指挥大军的魏无忌此时却在山巅平台上,陪着一位老者喝酒聊天。
为对面的老者又斟满了刚刚空下的酒爵,魏无忌的神态之间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他人的故事。
这位老者便是给了刘邦等人盘缠的信陵君府看门人。
老者没有去看给他斟酒的信陵君,而是随意夹了口菜放入口中,仿佛名满天下的公子无忌给他斟酒,不过是理所当然。
侍立在旁的壮士朱亥信手提着大椎,对此也并无反应,一点没有当初一言不合就要椎杀大将的作态。
老者细细咀嚼着口中的菜肴,霜白的胡须与眉毛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轻轻跳动,良久才回道:“你行事总是不爽利,才有今日之患。”
仿佛教训后辈。
对于老者毫不留情面的教训,魏无忌并无变色,他当然知道老者对于他的作为不满已久,然而横亘在他心中的那道关口,不是济水那般说渡就能过得去的。
因为父亲的关系,得以敬陪末座的李放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父亲与平原君在此,恐怕也不敢对信陵君口出这般言辞。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事已至此,侯生如何教我?”
老者不紧不慢地端起方才满上的酒爵一饮而尽,哂笑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教你?”
这下就连朱亥都有些急了,虽然不敢造次,仍是抓耳挠腮不止。
魏无忌却毫无急色,又给老者满上,“侯生不远千里从大梁一路来此,总不会只是为了看无忌兵败自裁的。”
“还知道自己必败,公子总算没有笨到针石无灵。”
“无忌用兵不及白起多矣,治政不如扶苏远矣,如今遭逢两人围攻,如何能不败?”
李放眉头紧皱,信陵君说自己用兵不如白起,这他是信的。毕竟那位是父亲都视为一生之敌的大昭军神,但是扶苏不过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辈人,如何能得到公子无忌如此的追捧?
被称作侯生的老者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问了句仿佛毫无瓜葛的话:“公子可知,老夫为大梁守了三十年的门,又为信陵君府守了十年的门,有何所得?”
原来只是个看门的?李放对于这位神秘老者的兴趣立刻大减,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桌案上的美食美酒上了。
魏无忌没有急着回答,沉思良久后才道:“看人?”
“不错,若论看人之准、识人之明,老夫自认天下第一。”说到此处,老者不知为何顿了顿,突然想起了当日那群前来拜访的,如同乞丐般的同乡人。
老者摇摇头,驱散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豪杰之士同出一地。“魏敞此人外宽而内忌,性格不似其父,却似其祖惠王。”
魏无忌并未点头称是,更未插嘴,只等着老者继续说下去。
“只要公子一日掌兵在外,都不必担心魏敞会从背后下手,但只要公子一旦回到大梁就必然会以一方身死告终。而以如今公子不复往日的威望,必然凶多吉少。”
看着魏无忌依然笑容不变的那张脸,老者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魏无忌取而代之,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对策,“放弃赵韩,全军东归。”
李放立刻拍案而起,对老者怒目而视。
第一一九章 历史的惯性
从东边来的云,将雨水浇了下来。
这场从下午便开始,直到天黑后越下越大的大雨目前看来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雨幕倾盆,混合着如墨的夜色,将可见度压到了最低,即便握有防水的火把,穷极目力也看不到几步之外。
在这样的天气中巡守当然是苦差一件,故而在以往,只有营中最倒霉或者最不受待见之人才会分到这样的活计。
但在如今的扶苏军中不是这样。
早已明文宣扬的出勤表将守卫之责按着日期时辰,毫无偏私地分到了每个人的脑袋上,谁都躲不过。
感谢昭军详尽到让人咋舌的花名册,扶苏没用多少精力就完成这项举措。
于是因果就反了,以往只有最倒霉的人会在大雨天巡守,而如今在雨天巡守的,才会被认为是最倒霉的了。
听着雨水不断拍打在帐篷上粉身碎骨的声音,扶苏在处理着政务。
这是扶苏停留在汾水大营的最后一日,明日放晴之后,大军主力就要继续南下,只留下少数官兵守住大营与渡口的安全。
于是今夜是扶苏难得的,能够有充足时间处理政事的夜晚。
即便是有军务在身,西魏的重要政事仍然要经扶苏之手,或者至少要由他过目。
幸亏考虑到自己不可能在远离安邑的情况下进行详尽的远程操纵,扶苏将大部分的权力都委托给了百里大夫,因此那些琐碎的事务就不必他再亲自批阅了。
百里俜的政报,文如其人得细致入微,让扶苏即便人不在安邑,依然对西魏大体情状了如指掌。
流民的安置是与粮食运输相同的头等大事,两件事都在百里大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目前,安邑、少梁、陕城三大粮仓都已储备了足够应付到来年开春的粮食,西魏整地的粮价也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甚至个别地区因为市场的信心回升,降到了接近大昭本地的水平。
因为平准仓的存在,大昭的粮价一直以来都是各国中最平稳的。
如此先进的经验没道理不学习,扶苏在回执中先是大力肯定了百里大夫等人为平稳粮价做出的杰出贡献,然后提出要在西魏上建造平准仓的意见。
这也可以作为安置流民的一个手段。
暂时无法务农的流民在回到当地后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工作机会与收入来源,游手好闲之人历来都是动乱的根源。
自扶苏接手政务以来就上马,且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整顿道路、水道等大工程也是应对流民的一种方式。
平准仓的建设暂时看不出直接的成果,但在来年秋天将仓廪灌满以后,就能看出作用了。
如前所说,有了高层的高度关注,以及充分的宣传和强制力量,流民们在安邑城下蹉跎了小半年后,终于逐渐回到了原址。
这让提前得了安邑多次警告的各地守备如临大敌。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因为魏无忌突然进军而导致西魏稍微有些波澜,但总体而言人们的情绪还算稳定。
一方面扶苏的仁政措施结合魏无月的身份带来的宣传效果,使得魏人对于被昭人的统治没有了最初的强烈抵触。
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当日安邑城下昭军无敌于世的大气魄,经由经历过战事的魏人之口迅速传遍西魏,令大众普遍对魏无忌的获胜不抱希望。
军机处对此的判断很清晰:至少在魏无忌攻入西魏土地之前,魏人不大可能会有成规模的反叛行为发生。
在政报的后半段,百里俜还提及了朝中对于西魏日后行政划分的初步定策。
咸阳的观点认为,应该将西魏与南韩一起,划分为河东、三川、颍川三郡,这样的划分是结合了地理与政治因素综合考虑的。
如此划分,函谷关就不再位于西魏政治辐射下,而是被独立出来后由咸阳直接管理,而且魏韩各有一部分被切出来重新融合,也有助于遏制扶苏在魏地如同土皇帝的权威。
同时魏韩一体化,也有利于进行地方守备,同时加强中央的直接管理。
扶苏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他从没想过在这个大昭国力日上的当口弄出一个国中之国来,能够保持在魏土上的隐形权威,已经完全足够了。
何况如今借助着行政划分,扶苏还能将自己的权威辐射到故韩,得失如何还在两可之间。
自那日黑色裂变之后,扶苏心中瞄准的,只有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区区一个西魏名义上的帝王,有何意义?
但没有异议,不代表扶苏会拱手全盘让出自己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底”。
无论如何,以安邑为首府的三川郡的郡守,必须要由自己说了算,而且这个人选是现成的。
即将成型的三川郡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经济实力,在中原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掌握了三川郡,就等于掌握了东来北往的九省通衢之地。
而作为交换的,是扶苏对于咸阳政令的全力支持。
否则,一个阳奉阴违的“土皇帝”,是足以让始皇都头疼的。况且目前形势下,始皇也不可能将身负救援重任的自己免职。
想到此处,扶苏心中微微一动,如今的自己,居然胆敢跟父王讨价还价了?难不成真是久不在父王身边,性子也变野了。
笑着驱散脑中突然萌生的念头,扶苏开始提笔给父王写信,当然是用十分恭谨的态度。
讨价还价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扶苏真的心里没点数,即便如今或许没有大事,却很可能会被秋后算账。
写完一封几近阿谀的酸词,扶苏隐晦地将自己的小算盘藏在其中,想必以父王的睿智,一定看得出来。
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措辞,扶苏看着自己如今早已登堂入室的文墨,满意点头,将其封装了起来。
虽然书法还比不得李斯那样的大家,不过至少不是五年前那种几近文盲的水准了。
处理完公事,扶苏稍稍伸了个懒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打开了家信。
信自然是无月写的。
信中没什么主旨,无非是今日吃了什么,昨日游玩了何处的流水账,尽是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随性言语。
读着读着,扶苏仿佛看得到一个穿行于花海的精灵,为他哼着不知语调的曲子。
虽不解其意,却不妨扶苏将心绪短暂放松,随着她徜徉在花海小憩一番。
在信的最后,或许是被魏无月强逼着的,赵灵儿也落下了三个字:祝安好。
放下信件,扶苏心中五味陈杂。对于赵灵儿的安置定位,扶苏如今还没有个系统的章程,或许今后也难以有个能够让自己照本宣科的章程出来。
这种男女之事,真的可以同处理政事一样强行分个一二三出来吗?
还未想好如何回信,就见帐门被人粗暴推开,清冷的雨丝夹杂着将官训斥士卒的吵闹声从那人的身侧借着冷风席卷而入。
来人甲胄俱全,却是本应在今日就出发,然而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前锋主将章邯。
章邯大踏步近前抱拳行礼,向扶苏禀报一个还热乎着的重大消息。
“赵括领齐军,李放领魏军强攻长平,目前战况不知。”
扶苏对于两个赵人领着别**队并未在意,只是在咀嚼着那个熟悉的地名。
为何又是长平?
第一二零章 攻防之能
瓢泼的大雨,给守城的昭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昭人最强大的守城利器——弓弩在这样的天气下完全丧失了往日的杰出效果。被雨水打湿的机括难以上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雨幕遮挡,弩手根本没办法进行基本的瞄准。
看都看不清,怎么瞄准?
幸亏有司马靳此前的再三严厉训诫,值守的兵士即便在如此的天气下也并未偷懒,长平才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魏军一攻而下。
在守将司马靳的鞭打和怒喝下,昭军总算险而又险地在另一边也遇袭之前将当面的魏军先头部队强行赶下了城。
但这还没完,借着夜色与雨幕的掩护下摸到城墙上边的不止是魏人,还有不知怎么绕过了上党,赶来与魏军齐攻长平的齐军。
齐军?司马靳得知这个消息后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得了绝症。
田建这个小崽子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学乖的吗,真以为自己的王位有多稳妥?
躲过了从暗影里杀出的一根长矛,司马靳在亲卫的协助下奋力将对方连人带武器一并推了下去。
“将军,东门有残兵自称是阴平守军,被魏人攻破了城池后前来避难,请将军开门!”
“不许开门!”
司马靳狠狠拒绝,敌军只从南北两面攻击的情状本就让他心中警惕,如今在军情不明之下,经验老到的他更不可能随意信任黑夜中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的陌生人。
即便对方真的如所自称的那样,也得等到明早再说。
黑暗之中交通不便,司马靳没法确认此前留有少量兵力的长平周边几座小城是否已经遭了围攻,还是已经沦陷,此时他只能紧守住城池,坚持到明日才能派出信使和斥候去探知情报。
“将军,西门也出现了……”
司马靳不胜其烦,怒吼道:“传令各门守军,即便白起现在叫门,也让他给我等到明早!”
这个夜晚即便有再多的求援,难辨真假之下,司马靳也不可能派出援军,更不可能开门放任自称的败军入内。
“让弩手上望楼,就给我朝着城墙根随意漫射,不用担心误伤!”
弩兵的攻击虽然在雨夜之下杀伤大减,也依然给攻城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不知何处射来的致命弩箭,对于抹黑攻城的军卒来说,是不小的心理压力。
“推杆!上推杆!不要搬礌石,全部上推杆给我把云梯推下去!”
在这样的天气下,司马靳不信两军能把重型攻城机械推到跟前来。
他当然是对的。
长平周边的道路可不如安邑周围那样被压制得十分瓷实,大雨一冲,又被大军踩踏之后,立刻就是泥泞不堪。
除了能够勉强用肩扛的方式踉跄着搬到城下的云梯,无论是准备了长久的魏军还是远道而来的齐军,都没法在此战中运用别的攻城器械。
在司马靳正确而及时的命令下,昭军很快稳住了阵脚,逐渐占据了上风。
在昭军撑过最初也是最凶猛的一个时辰的攻杀后,魏军和齐军的攻势终于都显然地弱了下去。
雨夜突袭,重点就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被叫破之后的强攻虽然一开始在守军震惊之下略微占了些优势,但是很快,昭军明显胜过一筹的战斗力在防守中的优势还是压过了对手。
毕竟,大雨阻扰了昭军的远程力量的同时,也给进攻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在这样的道路情况与恶劣天气下攻城的士兵,抵达城下时体力就已经损失了大半,一开始的气势过去之后没能一鼓而下的攻城方立刻就落了下风。
赵括心中惋惜,但还是传令鸣金了,他看得分明,如今的强袭已经失败,在城头拉锯并不利于士气已泄的齐军。
司马靳的谨慎也让赵括利用败军赚取东西两侧城门的计划流产,如今已经得了周边几座重要据点,得了大便宜的赵括并不想继续做无谓的牺牲。
只要围而不攻,赵括相信断了粮草后勤的长平指日可破。
那边闻听齐军撤退,早有退意的魏军也在李放心有不甘的军令下彻底撤了回去。
到了第二日清晨雨歇,司马靳立刻就从各门放出了无数哨骑,探听昨夜遇袭的结果。
随着情报越来越多,司马靳的眉头也越皱越深,显然目前形势大为不妙。
即便司马靳再三叮嘱,轻敌大意的几座小城与护卫大营,还是被突然袭击的齐魏两军攻破了大半,只有零星几座还在昭军手中的小城散落在长平周边,寥作护卫。
但实际上,不能连成一片的防线,已经无法阻止两军对长平直接的威胁,司马靳在一夜之间便从稳如泰山落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
没了外部的支援,长平就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而困守孤城,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
田单能够守住即墨五年,那是因为即墨本就是齐国大城,无论是军械还是粮草都十分充足。
但长平城小,昭军实际在此处开始驻扎也才几日功夫,军中的粮草只够一月开销,至于军械就更为匮乏了。
而且司马靳心中清楚,白起主军的帮助,在短时间内是不用指望了。只能希望白起那边的进展顺利,能够令魏军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
然而实际上,白起的进军从一开始就不顺。
突然来临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泞不堪倒也罢了,为什么野王周边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这么多严阵以待的魏军?
白起挑眉震惊不已,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魏无忌的本事?一向不以用兵之能示人的公子无忌,竟能猜得到自己的用兵方略?
初次试探交锋之后,白起从士卒的口中得知,对面魏军的守将竟然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这就更让白起啧啧称奇了。
魏军的主要将领就那么几个,没听说有这么老的啊。
待到打探清楚对方此前只是个守门人,白起在称奇之余也对这人提起了一些兴趣。
“此人名叫侯赢,人常尊称其为侯生,原是大梁看门人,后受公子无忌礼敬而尊为食客,但其人入府之后也不曾有过任何事迹流出,只又成了信陵君府的看门人而已。”
这可真是不知彼了。
毕竟一个从无事迹的老头,白起再如何也做不到知彼上。此一节,只能算是对方占了些微弱优势,谁让白起早已名传天下呢。
之所以说是优势微弱,就在于白起明白,自己不知对方,对方却也未必能做到“知己”。
将领所言的知己,是要对己方的军心战力了熟于心,一个此前未曾领军的老头,即便再是天赋卓然,也必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就对手下兵士如臂指使。
白起所料的当然不错,侯生的确做不到对手下官兵的“知己”,但是他也不需要做到如此细致。
侯生有识人之明,他所需要知的,仅仅是几位高级将领而已,只要能够指挥这些将领发挥出自己的才干,对他而言就已足够。
“白起自统军以来,用兵之巧思,总给人其善用险计的印象,然而我观其人用兵之道,只在一个‘稳’字。”
这是侯赢给白起的评价。
这与白起的一生之敌——李牧的评价可谓如出一辙。
同样,这也是侯赢猜出白起将要兵犯野王的原因,因为要稳妥地战胜魏军,没有比断绝粮道更好的方式了。
但是侯生不知道,他所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一个白起。
第一二一章 公子示威
前往曲阳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章邯的前锋遭受到了魏军坚决的阻击。
曲阳守军并没有等在坚城之中被动等待昭军兵临城下,反而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出动出击。但他们吸取了安邑之战的教训,并没有头铁地跟昭军继续野战,而是在三十里外于道中设寨而守。
这也可以理解,恐怕安邑之战后,再没有任何国家的任何将领敢于跟昭军正面野战的了。
昭军正面野战无敌这个概念,借由十万魏军的鲜血,再次明明白白地印在了列国人心里。
有得有失。
有得的一点在于日后昭军能够轻易选择用兵路线,但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日后昭军恐怕再也得不到一战而下的轻松机会了,此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攻城战,比如此刻章邯面对的这样。
在尝试攻寨两次未果之后,没有合适攻城器具的章邯放弃了迅速攻破营寨的想法,一方面将大寨严密围住,一方面派遣了少数斥候越山而过,尝试探明敌军虚实。
此前渡水之时没有进行太过激烈的阻挠,为何要在几日之后于道中设寨坚决反抗?
在这几日间发生了什么,引起了章邯的关注和猜测。
催促与等候后军将攻城器械运上来的期间内,章邯也没闲着,攻寨的第二日晚间便诈做中计,引魏军劫营之时反攻敌军大寨,一举攻取了此前屡攻不下的营盘。
然而章邯还没能得意多久,探报回来的消息让他头疼不已,连夜将情报又命人递送给了后方正在抓紧赶路的扶苏。
扶苏在接到消息后也咋舌不已,再三确认情报无误后,立刻召集众人前来马车上,议论起魏军意图来。
这架由苏梦泽专为扶苏出行而定制的车厢内部十分宽敞,足够五六人在其中伸展拳脚而不会觉得局促。
并且扶苏还偷偷使用了减震装置,使得辒辌车的颠簸大为减缓,舒适度提高了数个档次,远超始皇的座驾。
“三十里之间立寨二十余……”第一个发言的依旧是樗里偲,此时就连一向言辞犀利的他说起魏人的举动也有些磕磕绊绊,“魏军这是……这是要拖延?但他们在拖什么?”
“还不止如此……”冯异将前方最新送到的军报送给扶苏过目,“据斥候消息,魏军前方营地之后依然不断有工兵往来,似乎立寨之事还仍在继续。”
还要继续立寨?魏人这是在玩塔防吗!
扶苏对于魏军的“怂”头疼不已,不就被安邑之战打疼了么,就这么丧失了骨气也太可耻了些。
“魏军原本的作战方略应该是要引诱我军深入然后伺机围攻的,如今为何却要阻止,是有何变故吗?”
没人能够确切地回答董方的问题,情报不足实在是一件让人无比恼火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虽然不知魏人的根本目的在何处,”甘罗也接口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魏军是想要将我军滞留在此地。”
王翦的教诲言犹在耳,既然知道敌军目的是什么,就要想办法让他们无法达成目的,扶苏稍稍推开车窗,向候在马车外的传令兵吩咐了几句。
传令兵躬身听仔细后抱拳告辞而去。
等到扶苏关上车窗转回头来,樗里偲代表军机处几人问道:“公子方才下了何令?”
扶苏并未向心腹们隐瞒,“没什么,只是传令让军士注意问询附近的樵夫乡民,看看有没有能够供军队通行的小路绕过去。”
“此等事,由韩人去做或许好一些。”
“嗯,我就是这么吩咐的。”
“公子思虑周详。”众人纷纷躬身赞扬。
听得多了,扶苏现在已经不会为这等“马屁”动容了,“此外,白起军的动向必须给我打探清楚了。冯异!”
冯异起身,“公子吩咐。”
“告诉斥候军,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必须将白起的动向探明。我只给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若还探不明,就都给我退休了回安邑填沟去。如此一问三不知的斥候,要来何用?”
扶苏脸上并无太多的不满之色,但是语气中的怒意让车厢温度将了好几个点。
冯异冷汗淋漓,知道公子对情报工作的不满已经接近了顶峰,“唯。请公子放心。”
随着这道满含警告的军令下发,不止斥候军,整支大军的气氛都为之一紧。
一直以来,贤公子的治军都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又因为扶苏大力提升军人待遇的事情广为流传,这在为扶苏带来了军中无数好感的同时,也难免使得受扶苏辖制的兵士们有了些怠惰情绪。
倒不至于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来,不过兵士们愿意为扶苏效命,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恩”,但这远远不够。
扶苏要的不只是他们的“效命”,作为自己手中的利刃,扶苏需要他们在必要时能够毫无迟滞地为自己“效死”,而这一点,单纯的“施恩”不可能达成。
是时候让这口利刃接受一下铁锤的敲击了。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告诉我们,如果要在民众的爱戴和畏惧中选择,君主无疑应该选择畏惧。
因为爱戴是由恩义来维持的,但人性是恶劣的,任何时候只要有对自己有利,人们便会选择将恩义这条纽带一刀两断。可是畏惧,则由于害怕受到惩罚而一直维持。
当然,这种在西方“暴君”观念下的学说未必完全符合有“礼”来维持社会秩序的东方意识形态,故而扶苏一直在向外界展示自己的“仁义”,这同样是韩师教导他的“大仁”之学所提倡的。
但人性是相通的,因此扶苏必须不断提醒身边的人,他们必须要对自己保持足够的敬畏。
于是在扶苏亲率大军开始对第二座营寨开展攻势后,气势为之一肃的昭军很快就在攻城器具的帮助下顺利攻下寨来。
颇觉满意的扶苏也不吝惜自己的慷慨,宣布所有参与攻寨的兵士,每人可以分得一条肉干,首先入寨的一屯兵士可额外获得一杯美酒。
不止是获赏之人,全军都为公子的赏赐而高呼感恩,士气由此而胜。
“赏罚分明,恩威并济,公子的驭下手段颇得章法了。”
“是梅姨教得好。”
与扶苏站在寨中望楼上交谈的,自然就是看着扶苏长大,被其尊称为梅姨的梅子酒。
一别数月,梅子酒似乎并无变化,连身上都依然是那件不染纤尘的淡到几乎完全素色的淡青长裙,似乎大雨和泥泞的道路都未曾有过。
梅子酒掩口轻笑,“那也是公子悟性上佳的缘故。”稍顿了顿,梅子酒带来了咸阳最新的消息,“西戎与匈奴的联军对大昭而言不足为患,杨端和与羌瘣配合打了数个大型围歼战,斩首不下十万,已经解了西境的危局。”
羌瘣本就是羌人,杨端和也是极为擅长骑兵奔袭的,有这两人在西线配合,大胜是无疑的,只是如此快的速胜仍是让人有些佩服。
眼见公子点头不已,梅子酒又笑着添了一句,“公子的三弟也随军出战了,据说表现十分出众,得了王上亲口夸赞。”
以嬴骐的弓马娴熟,以及能够一矛刺死巨熊的卓绝武力,在那般天高地阔的战场上自然是所向披靡的。
扶苏当然也为这个弟弟的武功高兴,不过遭受匈奴入侵损失最大的,一直都不是大昭。
果然,又听梅子酒道,“只是义渠在主力尽出之后突逢袭击,义渠的老弱残兵抵挡不住,大量难民南下,都挤满了泾水边。”
失去了几乎所有财产的大量难民逼近首都,这对大昭来说必然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要处理这些难民,要比安置好歹还有些浮财的流民来说困难许多。
“上将军带兵驻守泾水,不许难民继续南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可能有些不够人道,但保证国都的安稳显然更为重要。
但咸阳的消息显然不止于此,梅子酒继续道,“义渠首领翟黎上表请求将义渠设为郡,王上已经同意了,朝中暂定郡名为北地郡。”
翟这个姓,记忆不错的话,应该还是宣太后赐予义渠人首领的,当时的首领也叫做翟骊,不过是同音不同字。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原本历史上早在先昭襄王时代就已经设县的义渠,最终还是接受了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只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设郡,总会给人一种……
扶苏想些什么,梅子酒几乎是一猜就中,没等扶苏说出,就替他解释道:“落井下石?义渠人不会这么想的。大昭对义渠的恩荣以及扶助在近几十年来是挑不出毛病的。
“单说此次匈奴入侵,大昭对义渠的支援也是不遗余力的,即便自家同样被入侵,大王也派了同等兵力北上支援,这些事在义渠人心里都是有账的。”
扶苏点头称是,要说政治上的诚信,整个春秋战国时代都找不出任何一个主君能与始皇帝相提并论的。
不知是不屑还是性格使然,始皇从未有过背盟之举。
这或许也是各国都对大昭的威胁心知肚明,仍会甘愿与大昭订立盟约的最大原因。毕竟一个不会给自己背后捅刀子的盟友总比同床异梦的“同路人”靠谱得多。
这或许也是时代的必然。
在国势力压列国的时代,大昭需要的不是从背盟中获得的那点蝇头小利,而是更应该瞄准能够从本质上继续提升政治影响力的行为。
善于总结学习的扶苏,又从“霸道”老师始皇那里,学了一招。
第一二二章 胃口大小
木柴在火苗的舐舔下劈啪作响。
受到公子激励的昭军士气大盛,一日之内连下魏军三寨。
心情大好的扶苏也有了月下在篝火边喝酒聊天的兴致。
如今军中并无禁酒,因为饮水的洁净无法保证,煮水的耗费在这个没有煤炭的时代又太过奢侈,因此低度数的酒是军中将领摄取水分的最佳途径。
当然,酗酒之事还是被严格禁止的,一有发现轻则鞭打,重则夺爵。
至于篝火所用的木材都是军中晾干备用的,大雨初歇下的森林之中,树木水分太多,不宜直接用来点火。
樗里偲懒洋洋地抱着酒樽,嘴皮子随意一翻就能惹来众人的大笑。
扶苏随手又给火堆添了根木柴,借着火光看向身边仍然默然不语的蒙毅,强忍着没有叹气出来。
这位好友虽然被自己一封信叫到了身边作为军机郎,却一直没有在军议上发表过一句意见,依然是一派颓废的样子。
“随我走走。”
扶苏站起身拍了拍蒙毅的肩膀,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就转身背着火光走了。
蒙毅从沉思中被拍醒,还未言语就见公子已经迈步走了,只好拍地而起,急忙跟上。
隔着火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樗里偲并无言语,只是又抱着美酒喝了一大口,滋味甚美。
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扶苏随意道:“这几日行军辛苦了。”
“连樗里偲那货都能跟得上,我就更称不上辛苦了。”
蒙毅毕竟将门出身,当然不是樗里偲那等懒人能比拟的。
想起这个,扶苏略有好笑,在伐魏之时推三阻四的樗里偲却对此次用兵十分上心。不用扶苏苦口婆心,自己就老实跟了上来。
扶苏却是不知,伐魏之战他不过是监军,自有用兵如神的上将军领军,樗里偲放心的很。可是此战是要扶苏自己上阵领军,樗里偲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但扶苏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起个话头,因此只是轻轻点头并未多谈,而是转换了话题,“从堂堂中书郎屈才来给我做一个军机郎,可是觉得委屈?”
“公子说哪里话。”蒙毅稍稍有些紧张,担心扶苏对自己近日的表现有所不满,“蒙毅戴罪之人,公子肯提携,已是……”
“都是废话。”
蒙毅惊讶地住了口,不知公子是何用意。
此时巡逻的兵士走了过来,扶苏大袖一摆,认出了二人的兵士们赶紧施礼绕开。
“你以为本公子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以军机郎之职施舍与你?”
扶苏突然停步转身,看着神色慌张的蒙毅突然作色,“你也不看看能位列军机处的,都是何等少年英杰,那是能用来施舍的职位?”
蒙毅嗫喏不敢言,扶苏继续毫不留情地训斥:“尉山背景如何?堂堂封君世袭罔替,其祖还是与我有半师之谊的老廷尉,那又如何?本公子还不是把他解了职!
“明白告诉你,我提你蒙毅来军机处,不是可怜于你,也不是要展现往日情分。本公子如此做,都是因为你蒙毅有值得本公子投资的才华,若非如此,我哪里会看你半眼?”
明明受了公子训斥,蒙毅却松了口气,脸上竟是有了久违的淡淡笑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因为可怜和情分而来的施舍才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
只是因为施恩之人是公子扶苏,他才不得已之下勉强接受,如今心结解开,心中总算畅快了些,“公子心意,毅已知晓。”
言罢,蒙毅躬身而拜,神态极为诚恳。
扶苏见好友作态,知道他一处心结已解,也松了口气,扶起了蒙毅,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还有一处,扶苏得向蒙毅挑明了,“黑冰台受挫一事,父王处理虽然稍重……”
蒙毅抬手阻止了扶苏继续说下去,“公子不必多言,毅对此并无怨言。”
见蒙毅神色恳切,似乎并不是言不由衷,扶苏继续听了下去,“黑冰台毕竟是在我手中受了严重折损,更是险些酿成兵败西魏的后果,此事,毅难辞其咎。只夺爵贬职,已是王上的法外开恩了。”
“你能想得通透,我就放心了。”
两人心结尽去,拉着手又回到了篝火边。
此时众人在公子离开后气氛正火热,在扶苏靠近后,有人清了清嗓子,众人的肆意大笑便突然戛然而止,大家都只默默盯着篝火看。
有人实在忍不住发出闷笑也会被身边人推臂提醒。
扶苏当然知道这群人是在领导离开之后背地里讲点段子,或许还带了点颜色,但是他并不想深究,懂得张弛有度是一个上位者的基本功。
装作并未注意众人的奇怪,扶苏随意与蒙毅重新坐下,接过身边递来的酒爵啜了一口。
过了片刻,见公子的确“毫无所觉”,紧张了片刻的气氛终于又和缓了下来。
悠闲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冯异带来的消息打破了,“白起军强攻野王,魏军守卫十分坚韧,两军已相持不下数日,均是死伤枕籍。”
野王?
扶苏在脑海中稍稍想了一下野王的位置,立刻恍然大悟,明白了曲阳守军为何不惜一切也要将自己挡住。
曲阳一失,轵关就将彻底暴露在昭军的兵锋之下。
这是此前就知道的事,但此前不知道的是,轵关,就在野王背后。
拿下曲阳之后的扶苏军甚至不需要攻下轵关,只需要稍稍从北边绕一绕,就完全能够直插野王之后。
那么白起为何要强攻野王?
只在篝火边凭着想象中的地图,扶苏想不出白起如此做的道理,但是有人猜得出。
“长平。这才是命司马靳领军驻扎长平的真正意图。”
“说清楚点!”扶苏对出声的章邯指了指,众人的目光也随着集中到了章邯身上。
章邯对此情景再熟悉不过,经验老到地解释道:“白起将军并不满足于仅是突围,他是要吞下魏无忌的整支军队。”
樗里偲一点就透,先于众人明白了过来,“白起这是要反包围!”
众人这才明白了过来白起的整体布局。
无论是扶苏因为情报不足而选择南下攻打曲阳,还是王贲将韩军散布在轵关以东肆虐魏土,如今看来竟是都落在了白起的谋算中了。
只是二十万魏军这么大的一块蛋糕,白起有那个胃口吞下吗?
“二十万,看不起谁呢?”
白起伸出四个手指对着韩信耻笑道:“少于四十万的赵魏联军,值当老子费这么大功夫?”
韩信这才发觉自己还是算漏了一个人,一个扎进深山老林中半个多月都不见踪影的人。
蒙恬。
第一二三章 刘邦的野望
李信憋屈极了。
大半个月在深山中晃悠,每日所见除了树还是树,李信只觉得自己眼睛都成了绿色的。
雨后清新的林间空气丝毫没有能够稍稍缓解心中的郁闷,李信随手砍掉身旁碍事的枝丫,回想起之前千里奔袭的快意来。
虽然此时想起,双股之间仍是火辣辣的,但那般的肆意张扬,才是李信参军领兵的意图所在。
如今别说骑马狂奔,在这满是参天古木的山岭上,李信若不想摔断脖子而英年早逝,就得乖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前进。
如此一来,每日的行军速度如龟爬一般,不过二十里而已。
不单单是李信,大半个月不见天日的枯燥进军,使得军中士气普遍都维持在了一个极低的水平。
不过蒙恬并不为此困扰。
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他们的极限在哪里,蒙恬心中比谁都更有数,何况……
“出山了!出山了!”最前方兵士惊喜的欢呼远远传来,令李信嚎叫不已,蒙恬面上却并无动容。
何况今日就是行军的最后一日了。
还未收割完毕的金黄麦穗在微风吹拂下翻起麦浪,极为惹人心爱。
老农直了直酸痛不已的背,看着丰收的景象面露欣慰,用汗巾擦了擦热汗。
往年的秋收不需要老人亲自下地,家中孝顺的三个儿子早已争抢着收完了,只是如今三人都被赵王征进了军中,不知如今是在北还是在南了。
与他一般的家庭不在少数。
如今在地里劳作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秋收的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老人对此有些怨念,但并不多。保家卫国本就是国人之任,为此付出再多,只要能看到眼前的麦田,就知道一切都值得。
只是田中怎么安静了许多。
不但隔壁田垄的大妹子不见了踪影,连虫蟊的叫声都不闻了。
“老人家,请问此处是晋阳地界吗?”
听闻身后蹩脚的邯郸官话,老人抹汗的动作骤然停下,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身着黑甲的年轻后生正一脸和煦笑意。
“是,翻过前面这座……”老人指向身侧的手臂突然凝滞不动,瞳孔蓦然扩大到极限。
看不到边际的宽广军阵伸展到视线所不及之处,人人都如眼前的后生一般身着黑甲。
老人不识字,但前半生看惯了的那杆随风猎猎作响的玄鸟黑旗,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支突然出现在赵国腹地的军阵来历。
昭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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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梁这几日过得颇为糟心。
从昭国翻山而来的山匪给他惹了不少乱子。
吕梁时常怀疑这伙滑不留手的山匪是得了昭人资助,最不济也得了昭人的网开一面。否则以昭军冠绝天下的战力,怎么会让区区一群盗匪躲过了剿杀?
这倒是冤枉扶苏,尤其是冤枉白焯了。
白焯何尝不想把这伙盗匪以及他们的头领刘邦的脑袋拧下来?这可都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军功啊。
魏国的突然入侵使得白焯未能尽全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刘邦太狡猾了。
自从白焯“凑巧”得到了太行山匪团伙第二号人物——蹯的突袭消息,反过来将对方全灭,狠狠挣了一笔军功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群如同融化在林中的山匪了。
实际上,刘邦早已抛弃了山匪们一直盘踞不去的山洞基地,北上流窜到了赵国作案,白焯在西魏境内自然找不到他们了。
此时的刘邦就正在樊哙羡慕的小眼神中大口喝着抢来的劣酒,姿态之间已经初具匪首的豪气。
一边喝着,刘邦不安分的大手摸索着探进了身边刻意逢迎的女子怀中,指尖熟稔地捻着红豆,惹来女子阵阵如水蛇般的扭动和放浪笑声。
“大哥,这次收成不少,但兄弟们折损太大,您看……”
刘邦眯着眼看去,是自己提拔上来的一个大喽啰,对方眼珠一转他就知道了对方肚肠里转的是什么主意。
能依稀看出对方的心思,尤其是熟悉之人的心思,是刘邦一直以来秘不示人的本事,此时刘邦同样故作不知,“你想说甚?”
“小的意思是,给官府的孝敬,是不是可以少一点?”
“蠢!”刘邦不屑地打了个酒鼻,揉揉鼻子,刘邦决定给这个副手开个窍,“咱们在昭国处处碰壁,差点让人把老窝端了。
“但一到赵国,却如游鱼入大海,除了一个吕梁造成了些麻烦,其余时候,山下的村镇都对咱们予取予求,你以为是为啥?”
“是老大英明!”
“放你的……”刘邦收回一只手挠了挠脸,终究没骂出口,毕竟喽啰说得也有道理,“老子英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官府愿意收咱的孝敬。”
看着喽啰还懵懵懂懂的样子,刘邦失去了解释的兴致,这等榆木脑袋,跟他解释也是白费口舌。于是只随意摆摆手,让他下去了,随他的浆糊脑袋怎么琢磨去吧。
反正自己命令已经下了,想也没人胆敢克扣。自从蹯被他借着大昭那口最锋利的刀干掉以后,就再没人敢违背刘邦了。
蹯的狠都是在明面上的,虽然匪徒们也吃这种明刀明枪的威胁,但相对而言看似人畜无害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背后咬你一口的刘邦,更让匪徒们有被毒蛇盯着的感觉,连违逆的心思都不敢生出。
眼下这支规模颇巨的匪帮已经完全落到了刘邦的手里,并且在他的调教下越发有模有样,在如今勾结了当地官府后,刘邦的日子更是过得神仙不换。
但是刘邦从没想过要当一辈子匪首。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话说不出来,但刘邦的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落草为寇本就是被闭上梁上的无奈之举,真有机会,刘邦还是渴望被招安的。
原本最好的归宿当然毫无疑问是大昭。
大昭铁军的无敌威势实在给刘邦太过深刻的印象了。
从最初的震撼茫然清醒过来后,刘邦对昭军的情感立刻转变为了渴望。
有了这样一支无敌之师,什么样的功绩不是唾手可得?
可惜了。
一想到那个名字,刘邦就咬牙切齿,连杯中物都令人生厌了起来。
该死的扶苏!
第一二四章 胜者的迷茫
随着“大王万胜”的口号在耳边响彻,赵成自开战以来就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身在大寨中,对远处的战场看不真切,但军队不绝于耳的呼声让赵成知道,此战看来是胜了。
这首先得益于赵成的战略正确。
出征之前,赵成就得到了匈奴入侵的消息,在与上将军商议之后,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此战的胜机所在。
义渠人即便在有大昭为其阻敌的情况下,不至于立刻就撤退,但军心不稳是绝对的。
更枉论如今两头不靠的林胡人,亡国之忧就在眼前,怎么还会愿意为大昭的强盛去拼命?
于是即使被腹诽为胆小懦弱,赵成依然坚持紧守大寨,不与敌军正面交锋。
所幸赵成是王,没人能够撤他的职,也没人敢于在背后中伤于他。
蒙天所助,林胡首领们果然承受不住国内越来越重大的压力,拒绝再跟随义渠人肆虐赵境,趁着雨夜逃了个一干二净。
赵国劫掠的东西虽好,也要有地方享用才行。
本就军心不稳的义渠人如今又失了强援,士气立刻就降到了冰点。
虽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就看到战机,给了义渠人两天时间稳住阵脚,但在老将庞煖再三恳切求战后,赵成终于勉强下了决心,命庞煖领军出击。
已年近八十的老将庞煖依然威风不减当年,此战一直奋勇当先,率军踏破义渠大营,迎来了一场赵国近十年来第一场大胜。
只可惜义渠马好,骑术也好,四散奔逃的溃兵根本无从追杀,老将军领军勉强追击一程后便停了马。
庞煖只吩咐几员副将追杀到天晚为止,便回营复命去了。
之所以要到天晚为止,一方面考虑到黑夜之中追击不便更容易被义渠人反攻,另一方面也是将大王身周的敌军尽量驱散。
得胜归营的老将军自然受到了赵王成在内一众人士的最高礼遇。
班师回朝之后,为赵国带来难得大胜,更解了北境危难的庞煖被心花怒放的赵王赐予了平胡君的爵位。
老将军以八十高龄得授封君,一时传为佳话。
庞煖之所以能够一战封君,除了老将军的确劳苦功高,更是因为此战是赵成继位以来最重大的一次政治豪赌。
此战的获胜,证明了赵成的确有带领赵国崛起于危难的雄才,更让他的王冠戴得稳妥了许多。
不出赵成所料,自他御驾亲征大胜的消息传回朝中,此前屡禁不止的流言蜚语一时间绝迹于邯郸的大街小巷。
再有对赵王口出不逊之人,不用守军出手,自有国人为王正名。
北线大胜,南线的战局也开始对呈现出对赵国有利的态势。
齐魏联合出兵,将大昭军神白起牢牢地围在了长平附近,再有上将军李牧坐镇,赵国的内外危局就这么被他赵成轻松化解了。
赵成志得意满之余,心中却有些空虚。
如今的朝中,无论是相邦赵安,还是平原君赵胜,都是大才君子。
君子有一点不好,就是无论主君有多么大的功绩,在他们眼里都会被视为理所应当,想从这二位的口中得到一点夸赞,简直难于登天。
倒不是对两位一力将自己捧上王位的大才不满,只是难得有直追先祖赵武灵王的功业,赵成期待得到一点恭维,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一位在前朝备受荣宠,但在新王面前一直未得重用的人物,借着同样对两位赵姓把持朝政不满的赵王心腹马融的推举,靠着对王上的歌功颂德重新回到了赵王宫廷之中。
“建信君谬赞了,寡人哪里及得上,嗝,及得上武灵王,万一呢?”
说着谬赞,但是赵成脸上的满足笑意和志得意满的神情,都仿佛在让郭开再努力多想点阿谀之词。
这难不倒郭开,建信君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无非就是老调重弹而已,能把老子哄开心的,想必做儿子的也乐意听。
随着赵成在郭开的逢迎下大笑而眠,郭开同样心满意足,悄声退到了殿外。
一路上,之前还对失宠的郭开冷言冷语的宦官们都换上了温暖的笑容,对他嘘寒问暖,直如最亲切的亲人一般。
郭开毫无不耐之色,每逢有人行礼,无论其人位阶如何,哪怕只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他都会停步还礼,丝毫没有倨傲和厌烦。
快到宫门之时,郭开遇到了一直都对自己不假辞色的赵胜。
赵胜依然是对郭开视而不见的态度,连一个鄙夷眼神都欠奉,就要从这个污人身边走过。
然而赵胜突觉袖口一紧,转头看去,却见是郭开这贼子竟然胆敢拉扯自己的袍袖。
腌臜之人也敢拦阻他面君?平原君立刻就是勃然大怒。
还未等赵胜拔剑,郭开赶忙大礼参拜,“平原君息怒,开只是不想耽误大人要事,急切之间方才行此失礼之事,请大人海涵。”
大人本是对家中长辈的称呼,将上官称为大人的说法此时还未盛行,只见诸于一些阿谀上官之人的口中,此时郭开对爵位相等的赵胜以“大人”称呼,的确是卑微到了极致。
虽然对此人极为鄙夷,但对方已经这般自辱,如果自己还要杀人,传扬出去难免会有睚眦必报的声名,赵胜想了想还是将手掌从剑柄上移开了。
“你我同为封君,建信君不必如此。”
赵胜明着客套,实则贬低的言辞,郭开怎能听不出味道,然而他面上仍然恭敬如前,倒是让赵胜稍稍有些惊奇,此前那个被人多看了一眼都要报复回来的郭开如何就转了性子?
郭开似乎没有看到赵胜的探寻眼神,腰都没有直起,保持着行礼的态势,“大王方才歇下了,平原君还是请回,或许明日再来禀报会好一些。”
赵胜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刚过中天的太阳,语气中怒意与不敢置信交杂,“这才刚过正午,王上如何就歇了!”
“回平原君的话,王上大胜而回,一时高兴,就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便歇下了。这也当不得什么大事。”
“当不得什么大事?!”赵胜又惊又怒,“前线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大王此时竟还不忧心社稷,怎么能……”
言到此处,赵胜对郭开怒目而视,“是你!”
郭开又施施然行了一礼,“平原君误会了。酒,是大王要喝的;人,是大王要见的;话,也是大王要听的。开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好!好一个适逢其会!”赵胜被郭开的狡辩言辞气笑了,“今日,赵胜定要面君,我看谁敢拦着!”
郭开看着平原君怒气勃发的背影,眼中古井不波。
第一二五章 先手无敌张子房
李斯大袖飘荡的风姿的确会令旁观者心折。
前提是他没有针对你口出恶言。
尉缭此时无比怀念司马错仍能坚持上殿议政的时光。
之前总想着能够独揽大权,然而如今到了殿上,孤立无援的他显得势单力薄。
有司马错在前面替尉缭挡住各方攻击,以及不多却足以镇场的犀利言辞,尉缭子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干。
此时面对李斯的质问,尉缭子神态如常,只是发白的指节足以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慨。
牺牲了一位杰出的甲等探子,以及数位护卫黑骑才换来的情报,如今却被李斯两三言就否决了真实性,换谁都会心怀愤慨。
眼看李斯说得越发出格,上首的王上却还是老神在在如同看戏,王翦见气氛越发剑拔弩张,只好出声打住,“都是为国事而已,论迹不诛心,相邦慎言。”
李斯洒然一笑,略微拱手后坐了回去,却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尉缭子本就长于实干,拙于言辞,如今被李斯步步紧逼之下,胸中激荡愤慨,更觉嗓子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始皇帝稍等了片刻,见两边都不再多言,裁决道:“既如此,此事议定。这份情报当是齐国障眼之法,不必理会。”
出宫之后,尉缭终究还是没忍住,狠狠朝着车架一脚踢去,却刚好踢到了快步来迎老师的肥易。
肥易还未痛呼出声,却对上了老师尉缭瞪得圆鼓鼓的大眼珠子,没敢喊出来,只能抱着遭受无妄之灾的右腿,蹦得像个蚂蚱。
“国尉请留步。”
尉缭狠狠又瞪了肥易一眼,警告他注意仪表。
肥易无奈,只好放下抱在怀里的右腿,强忍着对上前的上将军微笑见礼。
对这位在方才殿上为自己出言解围的上将军,尉缭倒是没有给脸色,却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只是冷冷看着对方,眼中问询之意让王翦心中苦笑。
这位果然脾气不好,难怪满殿群臣没有一个愿意为其张目的,恐怕也就是自己久不在咸阳,才没来得及被得罪。
只是这位毕竟大才,又是公子一力延请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然此时还没有这句话——王翦也不能因为一个眼神就与其交恶。
何况此来,王翦的确是有事相询的。
于是强行压下心中泛起的一丝不满,王翦问道:“为何国尉一口咬定情报无误?齐国已经能够挡住楚国进攻,此时以如此大的代价求和,似乎有些……”
“所失甚大,所求必更大。”
“所求为何?”
“北方。”
“燕国!”
王翦对政治不太敏感,但是提到军事上,他的经验便是毫无疑问的当世第一人,立刻就猜出了尉缭子的意思。
看到尉缭面色放缓轻轻点头,王翦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初听之下似乎匪夷所思,但是仔细想来可能性却并不低。
以大半落入楚国的疆土,来换取强大楚国的结盟,以及燕国全境,同时能够摆昭国一道,这笔买卖对楚齐两国来说都是大赚特赚。
而燕国抵挡匈奴已是勉力而为,此时如果被从齐国从背后突袭,真的有可能一战而灭。
越想越有可能,王翦皱眉问道:“那为何方才在殿上,国尉不和盘托出呢?”
“哼!”提起这个,尉缭就来气,李斯方才的咄咄逼人似乎就在眼前,“那厮开口就说我是魏人,所谏之言都是为了保存魏国社稷,几乎就要把奸佞二字刻在我脸上了,还能如何说?”
王翦听到此处也是苦笑不已,当年李斯就是这么将韩非逼入了牢狱,如今只是故技重施以此堵住尉缭的口而已。
对于李斯如此做,王翦当然也有不满,只是毕竟同朝为臣,王翦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和事佬,“两位都是大才……”
“李斯的确大才,只是他的大才都用来讨好王上了。王上此时只想平定赵魏,不想看到眼前危局,相邦便帮着王上来堵住老夫的口而已。”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尉缭干脆一吐为快,“受酷刑而死的密探名叫海棠,护送嬴玉一路西行而死的黑骑三人,妨、寿、菓,请上将军代大昭记下了。”
尉缭子说完便上了车,竟是没有跟上将军道别的意思。
肥易代老师歉意行礼,王翦随意摆手示意并无挂怀,抬首向尉缭问道:“国尉何往?”
“去看看嬴玉伤势如何,一个女儿家如此不爱惜身子,倒是少见。”语气中净是责怪,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忍。
王翦闻言笑道:“老昭人……”
“老夫魏人!”
上将军被尉缭的抢白噎得再度苦笑,看来李斯的一番言辞确实将这个记仇的小老头得罪深了。
拢袖微笑看着匆匆拜别后跟着老师车架小跑而走的肥易,王翦心中那点不满早已荡然无存了。
这个犟老头,倒是有些可爱。
只是王翦还有一点没有想透,齐国即便要展现与楚结盟的诚意,以换取灭燕的时机与支持,所失之土也太多了些。
这笔交易当然是大赚特赚,但是对于国家而言,从来没有能够赚十分,却转而赚八分的。
能够逼迫齐国做出如此选择的,必定有大昭还不知晓的强力。
很快,王翦就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去。
水军。
王翦紧皱的眉头稍稍一松就重新蹙起。
所有关节都已想透,但此时要改变王上心意并非易事。
他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
略带腥味的海风让久处内陆的张良稍稍有些不适。
稍稍以丝绢掩住口鼻,张良淡然看着远方两王相会的大船,思绪早已飘到了巴蜀的深山之中。
所谓棋局,是要在各个细微处着眼,且要先于对方布局才行。
韩师故去之后,张良自信,世间再无能在布局先手上胜过自己之人了。
“此战能尽全功,张子居功至伟。”
周边之人的纷纷行礼,靳尚视而不见,只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位拒绝了楚王上卿之礼的名士。
张良将掩口的丝绢放下,同样对眼前理应跟在楚王身边参与两王商谈的狂士回以微笑,“恭喜薛侯。”
靳尚瞳孔微缩,自己对封侯薛地的意图应该从未暴露过,眼前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张良并未在意靳尚突然冷下来的眼神,重新将目光投向波澜起伏的海面,“右徒封侯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若想封在薛地,却还须从长计议。”
方才的杀意似乎只是错觉一般,靳尚的表情迅速恢复了温和,“当从何处计议?”
“魏。”
正合其意。
只要能说服楚王将战争重点仍然放在东线,屈原和黄歇就别想收回靳尚手中的军权。只要有了军权,靳尚就有机会建功立业。
如果能从魏国再咬下一口肥肉,到时封在何处,楚王必然都会欣然应允。
而说服楚王,是靳尚最拿手的事情。
靳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而走,张良同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既然不能凭借人心不齐的列国合纵来阻止昭军铁蹄,那他张子房就再“制造”一个能与昭国分庭抗礼的超级大国出来便是。
第一二六章 以战求和
与咸阳方面由于李斯阻挠而得出的结论不同,扶苏等人很快判断出,嬴玉提供的情报很可能是真的。
现在再想阻止齐楚同盟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仅仅是一支偏师的指挥,扶苏没有狂妄到以为一己之力就能阻止两个强国君主在大陆另一边的联盟。
目前摆在扶苏,或者说在故韩绞杀的诸位大将,及其背后国君台上的问题是,齐楚的联盟意味着什么,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与尉缭子想的一样,扶苏也猜到了齐国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在匈奴入侵中被严重削弱了国力的燕国。
匈奴或许不善攻城,因此在入冬之前就会退回草原,不会对燕国有亡国的威胁,但齐国不同。
有了楚国或明或暗支持,兵力也并未有多大损伤的齐国,是完全有能力整个吃下如今力乏兵衰的燕国的。
那么吞下了燕国的齐国与囊括了半个原本的齐国,将国土覆盖到了黄河以北的楚国的联盟,对这个天下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仅就战力而言,昭国将不再是唯一凌驾于列国之上的存在了。
通过减少棋盘上棋手的策略,张良催生出了一个以贪婪与恐惧为基础而构成的政治同盟。
然而直接受到这个联盟威胁的却并不是昭国,对大昭而言,这个联盟的出现不过是多了一个仅能在有限领域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对手而已。
而对如今在故韩土地上与昭国杀作一团的赵魏而言,那就是多了一只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噬人猛虎。
可以想见的是,这个减少棋手的进程不会在仅仅去掉一个国势最弱的燕国的情况下就宣告结束。
对赵魏的吞并,必然会是齐楚,或者说是张良的下一步。
那么,昭国应该如何应对?
是与齐楚一起加入这场盛大的吞并狂欢派对,如同德国和苏联在二战初期做的那样,瓜分赵魏的土地?
还是与赵魏和谈甚至结盟,联手对抗齐楚的强势推进?
但问题是,或许还蒙在鼓里的赵魏会愿意与一直为生死仇敌的昭国讲和吗?
退一步来讲,即便赵魏在东西两侧的灭国压力下被迫和谈了,这样互相不能信任的联盟,与之前“结盟”来对抗大昭的合纵各国有何区别?
“公子想得岔了。”
敢这么直言不讳的,当然是樗里偲,“与赵魏结盟,并非是需要他们的实力来对抗齐楚,而是避免他们加入齐楚联盟,或者被齐楚所灭。”
扶苏何等聪慧,几乎是一点就透。稍稍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的确是自己没有理解连横与合纵的本质区别。
合纵是联盟,而连横实际上是一种分裂。
大昭本身的实力完全足够灭亡任何一个,甚至是两个千乘之国,并不需要借助联盟来增强自身的实力,大昭所担忧的,只是列国齐心而已。
因此对于大昭而言,分裂各国,使得自身能够不被打扰地进行扩张战就完全够了,联盟本身的固有意义此时反而并不重要。
“话虽如此……”甘罗显然有不同意见,“但相比于结盟在我大昭连年攻势下处于弱势的赵魏,与齐楚结盟似乎更为有利。无论是国土还是兵力,赵魏似乎都无多少还手之力。”
“短期来看的确如此。但对长期而言,一个能够与我国分庭抗礼的联盟的存在,太过危险了。”
樗里偲的言语令扶苏点头不已。
对于以统一为目标的大昭而言,多个弱者当然比一个强者要对自己有利得多。
若与齐楚联盟以至天下两分,无论是对始皇还是对于如今的扶苏来说,都远远不够。
况且还有一点是众人不知,但扶苏也会考虑进去的。
那就是张良的意图。
张良早早出山协助楚国本就引起了扶苏的注意。
一直自以为隐居幕后的张良不清楚,他的名头在扶苏心中可不止如雷贯耳那么简单。作为反昭势力中最为扶苏忌惮的智者之一,张良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本不应该注意到他的大昭储君的目光。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扶苏眼前的那一刻起,张良苦心经营的所谓明暗之别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一点,恐怕就算韩非仍活着,都不可能算得到。毕竟就算韩非子学究天人,恐怕也想不到扶苏能有着两千多年的额外“记忆”。
故而两人的竞争,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既然张良想要催生出一个强大的政治体来,那扶苏要做的就很清楚了。
“八百里加急飞报咸阳,”扶苏心中计议已定,“将此间判断尽数告知,请求父王拟定和谈事宜。”
但这件事不能仅依靠一个普通士卒,因为报信之人必须要能够在王上面前说得上话,且能将详细的内情完整告知,同时他还必须要有足够的智谋来应对有可能的反对声音。
“看来,此事非毅不可了。”
扶苏自然不会拒绝好友的毛遂自荐,何况就如蒙毅所言,此事还真就非他不可了。
“燕国那边,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提醒一下?”
不错,燕国如今理论上仍是昭国的盟友,提醒一下来自齐国可能的偷袭合情合理,这样或许也能给大昭接下来的战略布置提供一些时间和余地。
于是扶苏点头同意了冯异的建议,将此事委托给了他。
“既然要和谈,白起军那里,是不是也要通一下气?”
“不必,”扶苏拒绝了冯异进一步的建议,“只有将赵魏打疼了,接下来的和谈我方才会有足够的筹码,否则或许对方会错估形势,反而不利于和谈。”
“明白了。”
“同时,对于曲阳的攻势也不能懈怠,如果能在和谈之前拿下曲阳,会让我们在谈判中占有极佳的优势地位。”
“目前我军已经推进到曲阳十里范围,明日就能兵临城下。”
回话的是章邯,扶苏对于攻势的进展表示了赞扬。
“那就如此吧,”扶苏长身而起,众人也纷纷起身,“夜也深了,诸位就回去歇着吧。”
第一二七章 三处战场
来自东西两片不同土地上的魏人,在他国土地上展开了死斗。
人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同类更加狠毒,此言诚不我欺。
在东魏人眼里,归降西昭,甚至对公子无忌倒戈相向的西魏人,此时是比昭军还要可恶的叛徒,下手之时当然毫不留情。
而在西魏人眼里,抛弃了他们的公子无忌在他们好不容易从战争泥潭中脱离时,又强行将他们拖了进去,才是这场兄弟阋墙的罪魁祸首。
在昭军强大的远程压制下,主要由魏人组成的蚁附大军还算顺利地推着攻城器械推进到了城墙之下。
然而此时真正的血腥厮杀才刚刚开始。
城头之上,同出一源的两军寸步不让,不时有还未断气的士卒嘶吼着被从城头抛下,绝望的吼声直到落地之后才戛然而止。
被城头守军重点照顾的冲车两边,虽有盾牌庇护,昭军仍被高空砸落的滚石檑木造成了重大伤亡。
因为没法将昭军带有倒刺的云梯推下,魏军放弃了推杆而专门成立了斧兵队,专砍木质的梯身,只要砍掉一侧木梯,自会有人奋力将摇晃的云梯狠狠推落。
曲阳是大城,每隔一段城墙,都有突出墙壁的望楼,其中有数名弓手可以从攻城士兵无法防御的两侧发出致命箭矢。
虽然章邯早已严令弩手重点照顾望楼中的弓手,但是要从有厚重木板防御的望楼缝隙中射中弓手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况且魏军早已全力以赴,即便昭军能够幸运地解决掉一两人,也会立刻被后备力量补上。
失去了取巧可能的两军,都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城头的每处方寸之间展开厮杀,浓稠的鲜血将地面浸得泥泞不堪。
眼看攻城的军队死伤殆尽,章邯毫不犹豫又派出了第二支。
站在云楼上的章邯很清晰地看出,魏军的防守虽然严密,但在连续不断的攻势下已经出现了不少破绽。
章邯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高压,让魏军的破绽越来越大,为此付出多大的伤亡都是值得的。
曲阳城头的喊杀声,在隔着数里地的昭军大营中依然清晰可闻。
主将扶苏并没有出现在攻城大军中,而是以镇守大营的名义留在了帐中。
一方面前线有章邯指挥,对于战场指挥的能力,扶苏心知自己远不及他,自个儿出现在阵中反而会干扰到章邯,不如将指挥权完全交出。
另一方面,虽然也是经历过多场大战,但扶苏依然无法完全做到对血肉横飞场景的无动于衷。
虽然不至于如同初次上阵那般呕吐不已,扶苏此时的面色也失了红润。
冷兵器时代战场的血腥残酷,对于扶苏这个现代人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濒死之人意义不明的含混痛呼、徒劳地将流出的肠子塞回腹中的伤兵、被滚木礌石砸得失去人形的尸体、离开了身体却依然抽搐不已的断指……
单是稍微想想这些场景,就令扶苏觉得浑身不适。
或许这也是扶苏喜欢远程攻击的原因,只因为死在羽箭下的尸体会好看一些?
将右手从双手紧握的酒爵上移开,扶苏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苦笑不已,明明已经做好了为统一不惜刀兵的准备,为何还会如此。
这不是畏惧。
扶苏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转身就逃的想法,对于战争和尸体,也根本没有恐惧的意思。安邑之战中自己太过紧张,所以这种情绪还不明显。
如今胜券半握,自己又是主将,心中一直发酵的情绪才逐渐明朗了起来。
这种情绪,名为厌恶。
他厌恶同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互相视为仇寇的厮杀,厌恶为了结束这场纷争而不得不亲自沾染鲜血的自己。
这种情绪,名为兴奋。
嬴氏子孙渴望建功立业的血液同样流淌在他的血管中,这种为能够作为统一车架执缰人之一的兴奋,同样让他浑身战栗。
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
扶苏发白的面容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既然不想只为了保命而活,已经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乱世,就要有相应的觉悟吧。
认准一条路,然后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说得好生容易啊。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老巫祝再次浮现在眼前两米处,眼神闪烁。
这次,扶苏没有转开目光,强迫自己与人影对视。
出乎意料地,巫祝的脸上并没有扶苏印象中的狰狞,眼神中也没有怨恨神色,只是静静看着扶苏而已。
没有言语交流,但扶苏知道巫祝传达的是什么了。
“我明白了。”
随着这四个字从扶苏口中轻轻吐出,巫祝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片刻后,扶苏只觉得肩上似乎被拍打似的一沉。随即,自那日就一直压在他肩上的重担似乎凭空消失了。
右手停下了颤抖。
饮尽杯中酒,起身,出帐。
只有梅子酒等在帐外,“公子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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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为了大昭奋战不休的不止有前线的战士,还有在咸阳城中的蒙毅。
蒙毅连夜带回的分析以及求和的恳请,同样受到了相邦李斯的反对。
但是与刚入大昭不同的尉缭子不同,已是三代忠臣良将的蒙毅,可不是李斯能够以出身抹黑的。
但这难不倒李斯。
只要问问蒙毅以及公子的情报来源就行了。
嬴玉是借道楚国从武关入的境,没有经过乱战中的韩魏,因此扶苏的来源自然还是咸阳,准确说同样是来自于尉缭子。
那么一切就很清楚了,公子的判断同样是受到了尉缭的蒙蔽。
至于说这情报是嬴玉带回的,嬴玉还昏迷着呢,当庭奏对是不可能的,还不都是随着尉缭一张口随便说。
但李斯忘了,他此时面对的可已不是拙於言词的尉缭子了。
蒙毅毫无所动,只问了一句,就让辩才无碍的相邦脸红耳赤。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蒙毅不才,请李相为后学解此言何意?”
正是李斯的成名作。
《谏逐客书》。
第一二八章 三公子会
秋日的山坡之上,绿意尽去。
踩着仅剩的一层浅浅草皮,扶苏带着章邯与樗里偲二人走到了坡上。
早已被三**队来来回回搜索了几回的小土山上连个能遮挡日光的枯树都没有,光秃秃的土丘之上只有三个低矮的桌案,摆成了不分主次的三角形状。
幸亏秋日的阳光并不如何热烈,免了一番暴晒之苦。
为了让并不互相信任的三国使节都觉得安全,不止桌案周边毫无遮挡,整个山顶平台都别无他物,将山上的情况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了在山下紧张看着山顶与另外两个方阵的军士眼中。
十里之内,山下各自五百人的军阵就是和谈前各国商议的护卫人数极限。同时三个使节能够带到山上的人数也被严格控制在了两人。
站在山下三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山顶上,稍稍早来的三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空荡荡的另外两个座位,却也没觉得受了冷遇。
代王和谈的扶苏本就比其余两位和谈使者年龄小了很多,说起来两人还都是扶苏的长辈,照顾照顾两位战败国的长者心情,并无不妥之处。
在蒙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智言辞下,始皇同意了和谈的建议。正如扶苏想的那样,一个能够在战力上与大昭分庭抗礼的楚齐,不是始皇乐意看得到的。
敏锐察觉到始皇念头的改变,李斯放弃了与蒙毅就情报真假以及和谈展开辩论的想法,因此蒙毅到了咸阳的隔日,和谈的国书便已经迅速从咸阳送出。
于是在晋阳、曲阳两城先后被下的情况下,已在此战中处于不利地位的赵魏两国突然收到了大昭想要和谈的国书。
虽有齐国援军的极力劝阻,但在已注定无法达成战略目标——拿下南韩的情况下,两国高层依然同意了和谈请求。
这才有了扶苏摇身一变成为了和谈使节,与另两位早已如雷贯耳的公子来此无名山丘之上相会。
不知千百年后,是否会有什么歌谣流传这一次三公子会?
“扶苏公子好兴致。”
正盯着山下小溪神游物外的扶苏听得有人唤,凝神望去,却见一位年岁当在五十上下,高冠博带,身着淡青色宽袍的矍铄老者从山坡一侧拾级而上。
“敢问可是平原君当面。”
扶苏猜到了老者来历,上前两步当先见礼。
此时还未到和谈时候,身为后生的扶苏对同为诸侯公子的平原君当先行晚辈礼是完全符合礼制的。
平原君并未倚老怠慢,也回礼应答:“正是老夫。”
跟着扶苏身后的两人也同样与对面见礼完毕,与扶苏一样,平原君也带了文武二人,只是未通名姓,不知是何人。
不过能被平原君带到如此重要的场合上来,想必不是俗流。
两人均没有就此落座的意思,于是便站在坡顶的平台边缘随意攀谈了起来。
“早听说扶苏公子风姿绰然,有天人之相,今日得见的确足慰老夫平生。”
这是想给自己先灌**汤?
虽然赵胜一脸诚恳,扶苏却未相信他真的会对敌国公子一见如故,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漂亮话谁都会说,扶苏便随口敷衍了回去,“平原君声望早已传遍天下,今日有幸拜会,令扶苏心潮澎湃不已。”
倒也不全是假话。
毕竟是声明流传千古的四公子,即便已经见过了始皇的雄霸天下,赵胜的高士风范也的确令人心折。
不知赵胜信了几分,至少他的脸上的确依旧是春风拂面的表情,“公子可否先给老夫透个底,大昭为何要在占尽优势之时却突然求和。”
来了。
对方的试早在扶苏等人的预料之中,毕竟谁都看得出大昭的形势大好,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在此时提出和议。
难免会让人以为其中有诈,或者昭国内部发生了秘不示人的大事,导致他们不得不求和。
知道对方早有此问,却不意味着扶苏这就会回答:“此中详情,还是等家岳来了之后,扶苏再一并告知,毕竟此事关涉的不止是你我两国而已。”
听到扶苏所说的“家岳”两字,即便是以赵胜的老成依然有了片刻失神,这才想起,魏国此来和谈的信陵君,可不就是眼前这个昭国储君的岳丈嘛。
再加上平原君自己与魏无忌的关系(赵胜是魏无忌的姐夫),如果去掉几人肩负的重任,这一场饮宴倒还真有些像是一场家庭聚会。
其实不止是三人,经过百年从不间断的联姻,列国王室之间或多或少都能掰扯出一些或许当事人自己都未必尽知的亲戚关系来。
原本与昭国联姻最为密切的当属晋国。
自晋国三分之后,昭晋之间的密切联姻关系随之被昭楚联姻代替。
历代昭国国君几乎都会从楚国王女中选择王后,这差不多已经成为了不被明文记载的惯例。
不过这个惯例或许会被扶苏打破。
毕竟天下一统之后,大昭就再没有维系与楚国的联姻的必要性了。
在两人的闲扯试探之中,最后一位和谈使节终于压着议定时辰的最后一秒带着两位跟随信步上了山丘。
来人当然毫无疑问就是被公认为战国四君子之首的信陵君,公子无忌。
“见过信陵君。”赵胜与扶苏二人自然都是上前见礼。
毕竟是正式会面场合,扶苏不可能以“岳丈”称之,而是与赵胜一起称其为信陵君,没有刻意拉近关系。
魏无忌并未托大,也立刻行礼,“见过平原君,见过扶苏公子。”
扶苏当然也有封君名号,但扶苏成名早在封君之前,于是如今世人叫惯了,还是将他称为扶苏公子,扶苏自己也更喜欢这个称谓一些。
既然正主都到了,三人便不分先后,联袂入了席。
落座之时,扶苏有些好奇地暗中打量着声望远播数十年的贤公子无忌,细看之下略有叹息。
魏无忌如今应是四十岁上下,然而如果不说,旁人看到他的苍老神态,也会认为两人相比,赵胜似乎更为年轻一些。
将一个国家的希望托付在一个人身上,对这个人来说该是何等的重担啊。
能够承担这副重担二十年,即便身为对立阵营,扶苏依然对这位君子生出了油然的敬佩。
于是年纪最小的扶苏当先举爵祝酒。
“扶苏斗胆,请先祝酒。”
第一二九章 老狐
在向昭、赵、魏三王分别祝寿之后,放下酒爵的三人终于开始谈论起正事了。
“信陵君也已到了,还请扶苏公子明言此前老夫所问,为何大昭要在此时谋和?”
魏无忌同样以探寻的目光看了过来,扶苏知道这件事必然会是今日必须要谈的第一件,因此点头称是,“既如此,扶苏便开诚布公了。”
从身后樗里偲处将那支浸透了昭齐两国人鲜血的簪子接过,扶苏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拆开放到了桌案上,取出了其中的密信。
“这封密信,是我国密探从临淄探得后,星夜送回咸阳的。我国和议之缘故,尽在其中,请二位一览。”
赵胜与魏无忌对视一眼,两人先后点头之后,由魏无忌身后的跟随先恭敬从扶苏手中接过密信,简单检查后递送给了魏无忌。
魏无忌粗略看了看,又将密信传给了赵胜。
等两人都看完之后,转了一圈的信就又回到了扶苏的桌案上,扶苏这才问道:“如此,两位当明白此中缘由了吧。”
两人颔首,赵胜当先出声道:“齐楚联盟,大昭如芒刺在背,故而不得不和。”
扶苏哂笑一声,在赵胜身后两人怒目而视中拱手示意唐突了,“平原君见谅。只是平原君所言未免自欺欺人。”
“哼,请公子试言之。”
“昭楚盟友,楚王更是我的亲娘舅,楚国得一强援,无异于我国得一强援,何来如芒在背?”
不等赵胜反驳,扶苏继续道:“论如芒在背,恐怕是赵魏才对。齐国可是赵魏盟友,可在与楚会盟之前,可曾知会过?
“不瞒两位,之所以我王会派资历与经验都远远不够的小子来做和谈之人,实在是因为国中再无愿意和谈之人了。”
樗里偲暗中给了扶苏一个大拇指,自家公子扯谎的功力与日俱增。
这也不能怪扶苏没说真话。
外交和谈,总不能一上来就把底线揭给对方看,如果对方知道了己方的确希望和谈,那么本应该得到十分利的,最终能拿到五分就不错了。
这等亏本买卖如何做得?
赵胜是做老了使臣的,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了扶苏的信口雌黄,反问道:“那请问公子,昭王意向如何,公子又为何愿意和谈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赵胜开口就问始皇意向,当然是看穿了扶苏的把戏,直接追问核心人物的意向,不给扶苏打马虎眼的机会。
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如果始皇不愿意和谈,这次三方会谈是不可能成行的,那么既然始皇同意了和谈,扶苏之前所说的国中意向,就毫无意义了。
如果直接承认了父王的意向,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这事儿当然不能干,于是扶苏装作没有听懂赵胜的言下之意,只照着稿子继续读:
“此前来时,国中议论纷纷,都言结盟齐楚,共分赵魏才是当下最有利可图之事,我王也深以为然。”
一直看着扶苏与赵胜两人唇枪舌战的魏无忌此时终于发声:“那不知扶苏公子是如何力挽狂澜的?”
饶是扶苏近来脸皮已经锻炼得不错,仍被魏无忌的揶揄言辞攻了个措手不及,看来这两人确实经验太过老到,自己这点花花肠子是一点儿都没藏住。
念及如此,扶苏决定换一个方式。既然玩花的玩不过这两个老狐狸,那就单刀直入直接以势压人好了。
“小子向王进言,若楚国得以将国土蔓延至黄河以北,再联合齐国,必然国势大增,如若任由其吞并赵魏,则必成我大昭强敌。”
怎么不继续忽悠了?
赵胜与魏无忌敏锐感知到了扶苏战术的改变,稍稍有些奇怪。
于是赵胜出言试探道:“既如此,对大昭而言,和谈势在必行了。”
“并非如此。”扶苏怎么会吃这一套,“平原君请知,楚国要成我国强敌的前提,是楚国成功吞并赵魏。但即便如此,对我国而言,不过是合纵换了个形势而已,顶多是稍有麻烦,却并无切肤之痛。
“但对贵国而言,如果大昭不同意和谈,甚至结盟齐楚共图赵魏,立时就是亡国之危。”
赵胜当然不会被扶苏虚言恫吓,回问道:“公子怎能确保,齐楚愿意结盟呢?”
“哈哈哈哈哈,平原君何其谬矣,”扶苏突然大笑,仿佛赵胜果然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两虎分食一羊,哪需要什么真的结盟?
“即便两头猛虎将来必有一战,那也会是在吞食完羊肉之后,吃饱了再打。”
“公子言谈犀利,但我等此来本就是为和谈而来,既然知晓了大昭和谈确有诚意,那么就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了。”
这不是你要纠缠的么,怎么反倒来说我,难道是见自己落了下风……
不对,上当了!
扶苏这才明白过来,对方为何一见面就问起和谈情由。
正如赵胜所言,三国为何和谈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因为此时和谈对于赵魏来说很有必要,那么他为何还要问呢?
他是想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了齐楚联盟的事!
更重要的,是隐瞒赵魏此时比昭国还要急切的事实。
看似多此一举,其实不然。
因为如果两国此前已经知道了齐楚会盟,那么对于此次和谈,昭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即便如何苛刻,也都会在赵魏底线之上,毕竟亡国在前,什么条件都不会过分。
但如果两国此前不知,那么对于一些过分的条件,比如此次必然会提出的割让上党一事,赵胜便有了足够的推脱余地。
因为此前“不知”,那么赵胜就有足够的借口,去向邯郸请示,这么一来一回就能拖延很长时间。
拖延有何用处?
用处大了。
三国和谈一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齐王与楚王耳中,那么两王在入侵赵魏之前,想必要考虑昭国的立场而不敢妄动。
而对于大昭而言,和谈已经开始,即便此时再想跟齐楚结盟,也已经晚了,选择做出再想改弦更张,便不可能了。
而拖得越久,赵魏的不利态势就越有可能得到缓和。
首先,齐楚之间的同盟,是在于齐王看到将来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之下,才肯割让半壁江山出来的,如今三国会盟,赵国的土地至少是不用想了,那么齐王还有意愿割地吗?
楚王的会盟原因,是在于觊觎齐国的土地,如果齐王不愿意割地,以楚王的性格,怎么可能不会心生不满?
熊槐可不在意你齐王如何想,已经答应的土地再想反悔,势必就是反目成仇。
只要拖到那时,和谈与否,对赵魏便没有那么迫切了。
还是小瞧了这些敢于长期与虎谋皮的老狐狸了。
第一三零章 幼狮
谈判甫一开始,此前老神在在的赵胜便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原本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公子扶苏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态度,这寸土不让的架势根本不像是要促成和谈的意思,相反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掀桌子走人的观感。
赵胜摸不透扶苏究竟会不会“顾全大局”,于是继续试探道:“割让上党之事已超出我王预料,老夫须向我王……”
“若今日不能就此事达成一致,”扶苏根本就没给赵胜把话说完的机会,“那就不必谈了,接着打就是。”
是虚张声势吗?
赵胜越发看不透这个扶苏公子了,对方竟似乎在和谈开始之后就在不断进步,从一个谈判桌上一眼就被看穿的菜鸟迅速进化为一个外交老手。
尤其是扶苏随着和谈进程而不断改变的策略,是很多没有急智的老到使节都做不到的,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天下人对扶苏的“贤公子”评价所言不虚。
此外,赵胜料到对方可能会以拒绝和谈作为筹码,但没想到扶苏这么快就把杀手锏扔了出来,这可以看出对方的确没什么谈判经验。
哪有人一上来就以拒绝谈判相威胁的,尤其是这场谈判本就是你方发起的。
但赵胜不得不承认,扶苏这一手的确很有用,毕竟赵国对这一场和谈的渴望确实远超昭国。
同时,赵胜也明白了扶苏敢于如此做的原因。
“公子猜出来了。”
扶苏并未遮掩,他本就要以势压人,此时便大方承认了,“大昭绝不会任由贵国将我国威势作为筹码,来空手套白狼,逼迫齐楚背盟。”
“空手套白狼,公子好一张利口。”赵胜被点破心机,却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反而对于扶苏的有趣俚语称赞不已。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在此事上纠缠不清,要上党可以。”
扶苏即便刻意遮掩,眼中的喜色却怎么也躲不过赵胜两人的眼睛,“但要用晋阳来换。另外,阏与之地不会割让。”
阏与是上党的一部分,位于上党的东北部,是从韩国进入赵国的重要途径,阏与不割,昭国就无法从上党直接威胁到邯郸。
对于赵胜,或者说赵国对于阏与的要求,当然在昭国君臣的预料中。
如果赵国放弃阏与,就等于将邯郸主动送到了昭国铁蹄之下,这与直接亡国区别不大。与其在这上面讨价还价倒不如以此来换取更多实质利益。
“失去了阏与的上党,对我国来说远不如晋阳。如果贵国要换取晋阳,还需加上河水以西的全部地域。”
河水,指的是黄河。
赵国在荆门关失守之后,对于黄河以西的地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控制力,但有吕梁的坚决防守,昭国若要完全控制此地还需要很久时间。
同样地,昭国对黄河以西土地的要求,也在赵国君臣的预料之中。
于是,随着两位使节点头,两国之间就土地交换便达成了一致。
日头开始偏西之时,今日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和议事项便终于敲定了,正好到了用饭时候。
侍女护卫不允许上山,饮食的取用就落在了各自的随从身上,替扶苏去取饭食的,自然只能是樗里偲,章邯还有护卫之责在身。
虽然此次和谈应该没有危险,但防范之心总不能少。
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几位身份地位与才智都相差仿佛的公子借机开始了叙旧攀谈。当然,主要在谈论的还是平原君与信陵君二人,扶苏没什么能够与其他二位叙旧的。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插着话,扶苏还要一边考虑早上会谈的得失。
上党的割让是始皇给出的底线,这一点的保证已经确保了此次和谈不会有大的错漏,但赵胜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到后面的爽快答复,总给扶苏一种踩进了圈套的感觉。
这或许是扶苏杞人忧天,但是面对这样一只早已成精的老狐狸,再多的警惕也是不会嫌多的。
还没等扶苏想出个所以然来,话题就突然找到了他,“无月还好吗?”
面对老丈人的问话,又是涉及家事,扶苏无法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进行官方答复,只能拱手回答:“有劳挂念,无月很好。”
“有公子相伴,无月想必是非常幸福的。”
听得魏无忌谈起无月,即便扶苏再三提醒自己,虽然没有在之前的和谈上过多讲话,这位同样是不下于赵胜的老狐狸,可扶苏依然觉得与对方亲近了许多。
“信陵君谬赞。”
“只是不知,为何成亲多年,公子仍无子嗣诞下?”
扶苏大窘,这什么情况,催生催到和谈上来了?
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归不合适,魏无忌现在是以长辈的身份问话,后辈小子还是必须回答的。
但是那套现代人的观点显然是无法说动对方的,扶苏只能将锅推给始皇帝,“国事烦劳,见面时日不多。”
这番话破绽百出,但幸运的是魏无忌并非长舌妇人,谈到此事不过也是随口聊聊,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哦”了一声便算放过。
这让扶苏多少松了口气。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魏无忌放过了他,那边赵胜又有话说了。
“此前来时,我王也托老夫向公主问好。”
又来?
不用问是哪个公主,能让赵胜向扶苏提起的,肯定是赵灵儿。
“额,灵儿也好,也好……”
还好扶苏与赵灵儿成婚时日尚短,赵胜并没有问起子嗣一事,但看得出来,对于扶苏没有子嗣一事,各国,尤其是赵魏都十分上心。
闲聊没有持续太久,两位使节总算是想起来此来的缘由。
于是随着盛放饭食的鼎器被撤走,和谈终于又回到了正轨上。
下半程刚开始,扶苏对魏无忌的第一句话,就将此前营造的一丝温情气氛全部打破了。
“那么请信陵君教我,如今情势下,大昭何必要与魏国修和呢?”
闻听此话,不止魏无忌为之稍显愣神,连赵胜都露出了惊讶之后恍然大悟的神情。
赵胜自上山以来就在算计扶苏不假,可扶苏又何尝没有一直在算计他们呢?
这位贤公子之所以不惜一开始就扔出手中最大的一张牌也要逼迫赵国让出上党达成和议,并不单纯是因为经验不足。
除了因为上党地是始皇三令五申也要拿下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扶苏希望借此将赵魏的隐形联盟分裂开。
此时赵国已经与大昭谈妥了和议大纲,魏国便显得孤立无援了。
原来扶苏想要狠狠咬下的并不是赵国,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在于软弱可欺的魏国。
两位享誉天下数十年的君子此刻才将扶苏放到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上,看向他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如同老狐看待幼狮。
第一三一章 魏之龙阳(求收藏求票票)
秋风愈发凉了。
一如场间突然凉下来的气氛。
扶苏半是揶揄半是威胁的言辞方一出口,就感觉到了两股灼人视线逼迫而来。
如此挑衅的眼神,自然并非来自于平原与信陵两位君子,而是信陵君背后之人。
扶苏其实并未在意那两人的目光,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信陵君身上。
但扶苏并不在意,不意味着章邯也无动于衷,只听他冷哼一声,握着剑柄便上前了半步,同样冷冷瞪了回去。
“二君当前,不可放肆。”
口中这么说着,扶苏的语气却并未有多少责备意味,这一点章邯听得出,对面之人自然也听得出。
“在下韩粼,韩元澈,未知足下?”
其中一人当先而出,冲着这边问道。
这话当然是问的章邯,章邯在得到公子首肯后,傲然答复:“章邯,攻破曲阳的便是。”
此前以累寨之计防守曲阳的,便是这位韩元澈,章邯此时以此说之,当然有嘲讽对方无能之意。
韩元澈与章邯年龄相近,自然也是受不得激的少年心性,当下怒气勃发,按住剑柄的手臂颤抖不已。
章邯看到对方失态,却丝毫没有平息事态的意思,反而嘴角翘起,嘲讽之色更重,同样握着剑柄的手臂却是毫无颤抖,反而如泰山般安稳。
就在韩粼几乎要忍不住拔剑之时,手臂却被身侧之人牢牢按住了,“不可造次。”
可惜了。
扶苏看着冷静下来的韩粼,心中略有遗憾。
如果韩粼真的拔剑了,扶苏便有把握让魏国付出更多的代价。
眼看计谋不成,章邯撇了撇嘴,松开剑柄,随意地站了回去。
一场算计之内的小风波之后,两位正主终于接过了场面,魏无忌当先笑道:“白起军的安然无恙如何?”
这是在说要以放弃对白起的合围,来换取两国和平了。
哪有这么容易。
若是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前,曲阳还在魏国手中之时,这样的条件或许还有几分得到接受的可能,但如今曲阳已破,又已与赵国完成和谈。
再提出这样的条件已完全不能让扶苏和昭国感到满意了。
扶苏毫不在意地反唇相讥,“信陵君还是想想如何让陷在故韩的魏军全身而退吧。”
被如此果断的回绝并未出乎魏无忌预料,如此说也不过是为了讨价还价而已。扶苏当然知道这一简单的手段,但他没打算坐在这个小山上跟菜市场大妈买菜一样坐一天。
“若魏国真心求和,就应令入韩魏军全体投降,再请魏王向我王上表称臣并献上轵关东西五十里之土。这便是大昭提给魏王的最终条件。”
魏无忌还未开口,扶苏便又加了一句,“这等优渥条件当是在野王未下的前提下。”
如果野王被攻破,那么昭军就会把魏军彻底包围在轵关附近极为狭小的地域之内,那时的魏军便只能任人鱼肉了。
这等条件哪里称得上是优渥。
这根本就是**裸的威胁了。
弱国无外交,这个道理不但是在两千年之后令国人刻苦铭心,早在战国之时便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了。
给予魏国的条件,怎么可能与赵国等同。
赵国兵多将广,虽在对昭战争中屡次战败,但其国力依然名列战国前茅,因此虽然也被要求割土,但和议的条件总体而言还算合理。
然而魏国在失去西魏领土,以及葬送了一半军力在安邑之战后,国力直接落到了列国末尾,几乎沦落到与燕国等同的地位。
处于四战之地,内乱方歇,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保卫国土,魏国如今的境地真可谓风雨飘摇。
而这也是魏无忌不顾国中空虚与国力的无比衰弱也要强行进军韩国的原因。
一方面,他要借此向列国展示即便安邑大败,魏国仍有足够实力与信心与昭国叫板。
另一方面,也是通过与赵国的共同举兵,依赖与赵国的友好关系,令觊觎魏土的各国投鼠忌器。
但扶苏提出的条件,说明了他已经彻底看穿了魏国如今底子无比虚弱的事实。
兼如今齐楚联盟,赵国已经同意和谈,燕国又远在东北自身难保,扶苏此时提出这等苛刻条件,其中落井下石的意味任何人都看得出。
“公子如此苛刻,就不怕我大魏彻底投向齐楚吗?”
出言之人是方才止住韩元澈拔剑的那位,方才没有细看,如今仔细端详,才见此人不凡。
扶苏继承了母亲的容貌,本就以姿容称名,然而与此人比起来,却又远远不及。单说那足以令万千少女羡慕不已的白皙肌肤,就当得颜如玉的评价了。
一个在两千年后仍为人称道的名字突然跃入脑海,扶苏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可是龙阳君当面?”
娇媚远胜一般女子的龙阳君虽义愤填膺但礼数不废,仍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不敢劳公子问,正是龙阳。”
龙阳君是魏安釐(xi,三声)王,也就是不久前死于张耳之首的魏圉宠妾,其人姿容之美冠绝魏王宫廷,得封龙阳君。
但不同于乐于着眼在他男宠身份的后人,更为时人称赞的,是他称雄魏国的剑术,以及出使各国不辱使命的外交才干。
这也是为何魏圉死后,身为先王宠妾的他仍能得到新魏王的信任,派来参与此次关乎魏国命运的和议的原因。
关于这位龙阳君,还有一段出自战国策的趣事不得不提。
说有一日,魏王与龙阳君同舟而渔,龙阳君钓了几条鱼后突然掩面哭泣。魏王见之心疼不已,就询问爱妾有何不安。
龙阳君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臣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为王拂枕席;今臣爵志人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
大概意思就是,就如同我每钓起一条更大的鱼就会嫌弃之前的鱼不够好。由此观之,王上日后得到更美的美人,恐怕也会嫌弃我了,那我如何能不哭泣呢?
这是很明显的撒娇独宠的意思了,那魏王的问答呢?
魏王曰: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仅这一个故事,就能看出龙阳君的言辞机智不会输于以唇舌鼓动天下板荡的纵横家了。
但扶苏并没有打算要与龙阳君争辩,因而对方言辞再怎么犀利,他也只有一句回答而已。
“若魏国不接受,那便接着打就是。”
以势压人,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第一三二章 魏无忌的后手
当扶苏做出毫不让步的态度后,和谈便无法进行下去了。
谈判本就是互相妥协的过程,但扶苏明白表示了没有妥协余地,那还如何谈?
于是在简单试探出扶苏态度之后,魏无忌也没了继续交流的意思,第一天的和谈便以不欢而散告终了。
回到大营后,章邯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来,“公子之前不是说过,和谈应当尽快完成,拖延下去对我方不利,今日为何要提出魏国无法接受的条件,这不是等于拉长了谈判时间?”
扶苏在侍女的帮助下褪去了外袍,闻言先让侍女出去,这才让章邯和樗里偲都坐下。
“只要赵国同意和议,魏国的态度并不重要。甚至如果魏国不同意和谈,对我国反而有利。”
章邯仍不解其意,樗里偲笑着解释道:“齐楚盟约之后,齐国必然会先向燕国用兵,那么楚国呢?”
章邯试探道:“魏国?”
“不错,如果楚魏开战,赵国会如何?”
“赵魏唇齿相依,必然会出兵援助。”
“那此时我国攻略巴郡,如何?”
“将无人可当。”章邯说到此处,明白了过来,“因此公子才会提出这等苛刻条件,就为了让信陵君拒绝!”
“不错,”扶苏承认了自己的打算,“但我没料到公子无忌居然受此大辱还能不动声色,没有掀桌子。”
魏王是与昭王同等相王的地位,让魏王向昭王称臣,当然是奇耻大辱。
“公子辱的是魏王,又不是公子无忌。”樗里偲不以为然,“君不见,只有龙阳君为魏王张目,公子无忌与韩粼都无动于衷吗?”
“信陵君与魏王的矛盾,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公子无忌一人掌全国兵马,又手握开府相权,军政大事均出于信陵君一人一府。若魏王是个甘心做傀儡的无能之辈倒还好,可信陵君偏偏又扶持了一个志大才疏之辈,如何能不生乱呢?”
章邯也接口道:“不错,我也听说了,都说魏国人只知信陵君,却不知有魏王,主弱臣强必生祸乱。”
“此次信陵君用兵故韩,朝中便有了弹劾声音,如今一败再败,请魏王制裁信陵君的声势更是甚嚣尘上。”
“如此看来……”扶苏沉吟道:“信陵君恐怕也未必希望和谈顺利进行。”
此时,闻听公子归营的军机处众人也赶来了大帐,纷纷向公子见礼后也依次坐了下来。
樗里偲接口道:“不错,如果和谈结束,公子无忌必然要还师,但以目前魏国的朝野汹汹,只要他丢了军权,恐怕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难怪今日他只是看着我与平原君就和谈展开谈判却不多言语,原来是做了拖延之想。”
“但拖延又有何益?”章邯仍然想不明白,“和谈又不能永远进行下去,野王眼看旦夕可破,到那时无论什么样的条件,信陵君都得认了。”
章邯说的不错,信陵君能够免于魏王责难的唯一筹码就是他手上握有的,魏国最后的可战之兵。
但如果白起攻陷了野王,二十万魏军就等于被关在了牢中,那时无论是何等苛刻条件,他与魏王都不得不认。
而被迫接受了如同卖国一般的条件后,必然会失了民心士气的魏无忌,就彻底没有半点翻盘希望了。
扶苏这才发现魏无忌如今处在何等的两难境地。
和谈顺利他会死,和谈拖延下去他同样会死。
那么魏无忌死中求活的道路在哪里?
众人想了良久,包括扶苏在内都想不出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无忌除了逃亡之外还能如何求活。
那魏无忌是在破罐子破摔,宁肯让魏国付出更多代价?
换了别人或许会如此做,但魏无忌不会。
以一己之力将魏国扛在肩上前行了数十年的魏无忌不会,数次与王位距离咫尺却从不沾染的魏无忌不会,被无数魏人视为最后希望的魏无忌不会。
在猜不透魏无忌用意的情况下,与魏国的和谈很自然地陷入了僵局,一连三日,两国和谈都未能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扶苏并不着急,无论魏无忌有任何后手,时间是站在大昭这一边的。
这几日间的反复商议,也有人提出是否魏无忌将和谈的希望放在了赵国,准确说是平原君的身上,企图通过将赵魏强行绑在一起来逼迫大招在和议条件上让步。
但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推翻了。
一方面是因为在昭国明暗哨探的严密监视下并未向赵国营地派出过任何一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甘罗等人对平原君的判断。
虽然与魏无忌私交极好,但这不意味着以平原君的为人,会以牺牲国家利益为前提,来为成全魏国或者魏无忌。
因为如果非要将赵国与沉船一般的魏国绑在一起,昭国在魏国这边做出的利益上的让步,都会反过来从赵国身上攫取。
与扶苏等人一样疑惑不解的,还有紧守南韩门户,让魏军只能望关兴叹的王贲。
回到轩辕关后王贲便接到了数封大同小异的急报,与以往劫掠了多少魏人物资不同,这些军报的内容太过诡异。
眼前的军报如何看,都像是在嘲笑王贲数十年来的沙场经验与常识。
这使得以王贲极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对负责对魏国本土进行袭扰的韩军将领大发雷霆,“整整三千人,挡不住一百骑?这样的军报你们也能报上来!”
韩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回话,他们同样被军报惊得不知所措,但同样的军报从不同部队都有上报,无奈之下也只能将其上报。
王贲发过一顿脾气后重新拾起了被他方才扔在地上的军报,重新又比对着看了起来,越看越不对劲。
军报来自不同地域的部队,但其中内容几乎一致。
一支百人上下的骑兵队伍突然从道旁杀出对完成劫掠的队伍随意冲杀,而韩军却对这支并不着甲的队伍毫无办法。
骑兵人人用剑,都是游侠打扮。
但虽然装扮相同,但他们不可能是同一支队伍,因为除非他们能够分身,否则时间上不允许他们同时出现在相隔百里的地域。
无论这百人上下的骑队战力如何匪夷所思,是否经过了战败韩人为了推诿自己作战不利而进行的夸大,一个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有人在偷学王贲的游击战术。
并且青出于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