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他乡故知
蒙恬军是在夜色中到来的。
早有准备的安邑驻军在军机处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与蒙恬军的后勤对接,帮助对方完成补给、情报交换等工作。
为了保密,扶苏此次带出来参与此事的驻军自然都是昭人,曾培以及名义上归他节制的军政人员一概未被通知。
李信是最早到的一批。
远远地,李信就看到了在临时营地前引颈而盼的扶苏,轻踢马肋,李信催动原本缓缓前行的坐骑向前奔去。
感受到身上主人的急切,坐骑四蹄猛然用力蹬地,带着大笑不已的李信飞快停到了扶苏身前。
李信未等坐骑停稳便飞身下马,原本想要抱拳,却被一时兴起的扶苏紧紧抱住。稍有愣神,反应过来的李信同样抬臂在扶苏的背上拍了两下。
时隔数月再见好友,扶苏与李信两人俱是十分开怀。
虽然时间紧迫,彻夜畅饮聊天是不行了,但这不妨碍两人欢快叙旧。
李信把缰绳随意抛给后面跟上的下属,与扶苏把臂畅谈,一同进入了营门。
“此次,你可谓一战成名了。”
原想好要谦虚的,可是一得公子夸赞,李信还是没忍住裂开了大嘴,得意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待想起此前蒙将军让自己谨慎的告诫,李信的大笑戛然而止,“哪里,都是蒙将军用兵如神,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扶苏看着明显言不由衷的好友,哂笑道:“你李信何时也学会了这一套心口不一。”
没等李信急忙解释,扶苏摇头道:“别人处我管不着,你在我这里还是怎么恣意怎么来的好。蒙将军的用兵如神是真的,你适逢其会也不错,但这千里奔袭,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李信见公子说得诚恳,也早腻歪了这一套虚伪,放弃了那些让人浑身难受的谦虚言辞,“公子说得是,非是信,此战如何还是两说呢。”
李信身后跟着的副将显然此前得了蒙恬的嘱托,此时听得李信毫不遮掩的夸功言辞,心下惴惴,赶紧以干咳提示。
还未等李信反应过来,扶苏便挥手让那人退开,“少年郎,就要神采飞扬才对。那些言不由衷还是留着跟老头子们说吧。”
副将不敢多言,只能躬身请辞。
这话说得李信连连点头称善,等那位副将走开,才小声对扶苏抱怨,“公子有所不知,自我立功以来,多有看我不顺眼的老将,净是阴阳怪气的刺耳言语。”
具体内容李信自然不愿在公子面前嚼舌,但扶苏当然也想象得出,无非是些庸才嫉贤之词罢了。
就如李信方才假意谦虚时说的那样,庸才们根本不愿去想要在敌国控制土地上以弱势兵力独立完成千里奔袭是何等壮举,他们只会觉得此等大功本应是自己的才对,李信不过是“幸运”得了蒙恬赏识罢了。
可他们也未曾想过,为何这么多将官,蒙恬独独赏识李信一人,仅是因为他与扶苏公子交好吗?
这样的想法,也太过瞧不起蒙恬了。
莫说李信只是与扶苏交好,哪怕他是深受始皇信重之人,不得蒙恬真心信任,这样艰难且重要的任务怎么也不会轮到李信去做。
当然,蒙恬让李信保持谦逊,也是在保护李信。
与在军中根基深厚且有三族在身后鼎力支持的白起不同,根基稍显薄弱的李信毕竟太过年轻,少年时便立此大功,惹来非议是再正常不过的。
此时如果强硬行事,反而不利于李信在军中的形象树立。
于是在听完李信大倒苦水之后,扶苏还是提点了一下李信,“蒙将军让你低调谨慎,也是为了你好。最近你风头太劲,的确要谦逊一些才是。”
李信当然不是愣头青,好赖话听得懂,闻言点头止住吐槽,“嗨,我就是在公子当面如此说罢了,平日里当然还是要听蒙将军的谨慎行事。”
见李信果然成熟了不少,扶苏也稍稍放心一些。
历史上少年得志的李信也是如今日一样的神采飞扬,只是无人提点下不懂收敛,军中嫉恨李信之人众多。
这或许也是原本历史上他与蒙恬伐楚之时丧师辱国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或许是李信背后失火。
而造成失火之人,就是前不久刚进入咸阳受封的昌平君,也就是扶苏的表哥。
李信伐楚之时,新郑发生叛乱,昌平君想办法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受命前去平叛。
然而昌平君到了楚国故都——郢都后,不知是有人撺掇还是早有预谋,总之,昌平君到了楚国故都后突然想起了自己楚国王室的身份,反了。
如此一来,李信军可能的两条粮道,被新郑和郢都的叛军都给截断了。
粮道受阻,李信自然不可能继续东进伐楚。因此,“大破楚军,亡十余城”的李信只能在大胜之时停下东进的脚步,卷旗西返。
这其中有没有始皇让李信回师平叛的命令,已不得而知,但结果就是李信军被看到了胜机衔尾追杀了三日三夜的项燕楚军和昌平君的郢都叛军前后夹击之下,被“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后人以成败论,都言李信“果辱秦军”是因为他轻军冒进,不如老将军王翦的稳重,才有此败。
但站在当时已经平灭三晋,只剩楚国苦苦支撑的情况下,以二十万兵力南下攻楚绝不会是错误的战略。
否则,始皇和蒙恬是不可能同意的。
当然,王翦的六十万兵力东进,以雷霆万钧之势灭楚,也没错。
昌平君的背叛和李信的第一次失败,让士气受挫的秦军不得不以如此的兵力攻楚,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秦国经不起再败了。
王翦的战略也与长平之战时并无不同,总结就是一个字:耗。
当然这不是说王翦带兵能力不强,恰恰相反,要带着新败的六十万秦军,在敌国边境枯守半年而不发生哗变,而且领军不战之下还能不被秦王怀疑,本身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扶苏领着李信继续往里走,两人的话题早已从吐槽闲言转到了伐赵之战。
与之前料想的所差不多,从安邑北上的昭军为了躲开赵人的上党防线,需要稍稍往西走一段,绕开平阳后再沿着汾水向北。
然后,就是拿下赵国的西线重城晋阳。
只要晋阳一下,赵国的西线防御就会立刻陷入瘫痪,那么此战的目标就已达成了一半。
可怜的吕梁。
扶苏稍稍为这位将军默哀了片刻。
先是白起,再是蒙恬,这位虽然名声不大却是赵国中生代最杰出将领的将军显然气运不佳。
说笑间,两人到了一处营房之内,其中早有一人在等着了。
李信一见此人就是惊喜不已。
此人当然就是蒙毅。
第一零五章 两个抉择
三位好友才刚喝了几杯,聊天还未尽兴之时就被报信的军士所打断。
蒙恬到了。
带着蒙毅、李信以及樗里偲等,以扶苏为首的众人一同迎向了蒙恬将军。
夜已深沉,但今日是十五,月光皎洁,与沿路插着的火把一起,映照得正在接近营寨的蒙恬军清晰可见。
蒙恬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早早便在离着营门百步之外率众下马。走到近前后先是与扶苏等一一回礼,然后才在扶苏引领下跟在他的身边一同入内。
蒙毅与兄长见面后却并无过多言辞,只与众人一般轻轻行了一礼便站在了一边。以兄弟二人的交情来说,颇不寻常。
想来,被始皇责罚一事让蒙毅觉得很没有面子,此时在立了大功的兄长面前,不太愿意有过多交流。
扶苏除了在心里叹了口气外,并无其他表示。这是心病,只能由蒙毅自己解开,旁人是帮不上多少忙的。
况且这并非是两人不合,不过是一些小别扭而已,算不得什么。
跟在蒙恬身后一起拜见扶苏的,自然都是军中宿将,在两位主事人走后,就跟在身后与蒙毅等小辈聊了起来。
作为蒙恬,或者说蒙家的下属,将领们自然不会对蒙毅感到陌生。而面对老将们,蒙毅没了面对兄长时的拘谨,也难得的开怀了些。
而对于公子扶苏身边的大红人,前途光明可见的樗里偲,也不乏有人借机靠近,套一套交情。毕竟军机郎也在军中,日后说不定就会有互相帮衬的机会。
就算没有机会帮衬,在这位不会与自己争功,又能在公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面前,留一份好感,混一个脸熟,也会对自己或者族人有不小的帮助。
但是另一边,比较对蒙毅与樗里偲的热情,对待同僚李信,将领们的表现可就冷淡了许多。
除了几位须发皆白,看着极为和善的老将军,几乎没人找李信攀谈。李信自己却没有被冷落的愤恨,只是觉得难得清静。
蒙恬在扶苏介绍下随意看着临时营寨之中的忙碌景象,等扶苏稍停,笑着道:“公子的治政方略一经面世便被誉为管仲之才。原本还有人觉得以公子年纪不可能有如此才学,然而恬这几日穿过魏土,沿途所见都足可为明证了。”
若只说那几篇治政纪略,扶苏并不如何引以为傲,毕竟那些策略都不过是拾人牙慧,自己所做的,仅仅是将那些本就在身侧的珍珠以大昭国情串起来而已。
但是蒙恬提到的沿途所见,可就足以让扶苏骄傲自豪了,那些实打实的政绩,可都是扶苏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毕竟提出方略是一回事,可真的要数郡之地的民生,可就是另一件事了。
虽然有大才百里俜的帮助,扶苏在其中的作用也不是指手画脚那么简单。
疏通河道、建造轨车、安顿流民、剿灭乱匪、重整吏治,这些都要扶苏从全局进行统筹。
骄傲归骄傲,该有的谦虚还是要的,“将军谬赞了,扶苏不过是仰赖诸位贤才鼎力协助罢了。”
“得道者多助,即便确如公子所说,但能得人心,已分外不易了。”
看来蒙恬是铁了心要夸自己了。扶苏一边提醒自己要谦冲有礼,一边嘴巴咧得巨大,根本合不拢。
扶苏对蒙恬夸奖颇为受用,那是自然的。能得蒙恬的夸赞,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
稍微聊了聊理政时的趣事,两人的话题当然还是转到了伐赵上。
蒙恬军的进军路线自然如李信所说,只是李信不知道的是,按照事先的约定,为了给蒙恬攻下晋阳腾出时间,白起部会在十日之后对上党发起攻势。
即将到来的上党攻势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给蒙恬军扯开空间,始皇用兵,从来不会只有一个目标,往往都是一石二鸟,甚至是三鸟。
上党攻势更重要的目标是试探赵军的残余防御力量,此次试探攻势的结果,会直接影响接下来全面伐赵的战略。
第三个目标,自然就是将李牧吸引回上党一线。
林胡与义渠的联军正在飞速从雁门南下,看似势不可挡,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李牧在北,林胡的南下便是全无可能。
李牧在北方胡人中的威势,丝毫不输于老国尉司马错在蜀中。恐怕李牧的旗子一出现,胡人就会望风而逃。
但对赵国,或者说对李牧而言,三十万胡人能带来的威胁,还是远远不比上白起。
几乎全天下都清楚一点,在赵国,甚至山东六国之中,能与军神白起对阵的,有且只有李牧一人。
如果李牧不在上党,那么白起的攻势可未必就止于试探了。
赵奢身亡的结果终于显现出来了,没了这位仅次于李牧一线的大将,赵王成手上可用之人越发捉襟见肘。
若是赵奢仍在,李牧完全可以先北上轻松平叛,将上党防线交给赵奢。李牧只需等北方平叛结束,再来应对白起的威胁即可。
然而现在,赵成与李牧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是放任北方局势继续糜烂下去,还是任由白起突破上党,直指赵国腹心邯郸。
这两个选择没有对错。
只有错与更错。
无论是北方粮仓的陷落还是上党防线的漏洞,都足以对赵国造成致命打击。两相比较,上党被破意味着猝死,而北方陷落则意味着失去双腿。
而此时摆在登位还不满一年的赵成面前的,还有一项更为迫切的抉择。
军中出身林胡的将兵如何处置。
赵国的胡服骑射,原本只是模仿胡人胡服而已,但经过汉胡的数百年融合,出身北胡,但在赵军中服役的兵士与将领都不在少数。
除了林胡,还有楼烦,以及其他更为少数的胡人部落。
随着林胡的反叛,以及楼烦的举棋不定,这些身在赵军中的胡人处境,就立刻微妙了起来。
如果继续留用,这些人是会为赵国尽忠,还是会在面对部族时临阵倒戈,谁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杀掉呢?
先不说能不能在不引起波澜的情况下处理掉占了赵军半成,尤其是在骑军中占了接近两成的大量胡人。
单是如此,就会让赵军本已衰弱的军力雪上加霜。
那么,在登基数月后就面对亡国之危的赵成,会做出何等抉择呢?
第一零六章 交易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邯郸城外的一处山谷。
清冷的晨风从谷吹入,将单薄的衣衫吹皱,比晨风更冷的,是山上赵人的目光。
早已被收缴了兵器的林胡人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总还会有些不甘,却无人为此痛哭流涕。
天神的子民,不会畏惧死亡。
赤那阿不思与其他天刚蒙蒙亮就被从营帐中带出的同伴一起,坚毅地望着天空,“妈妈,我要去天神身边陪您了。”
邯郸城中,丞相赵安还在做最后的劝说,企图让年轻的赵王成改变主意,“大王,如此一来我军战力将有巨大的损伤,恐怕再难与昭军争锋啊。”
赵王成却不像他父王那般遇事时总会举棋不定,一旦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艰险,赵成都会坚持走下去。
此时闻听将自己一力扶上王位的赵安劝阻,赵成只是轻笑着走下王位扶起对方,“王叔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定。”
待赵安直起腰,赵成又解释道:“军心不稳的十万人,比不上誓死奋战的一万人。这个道理,还是在孤年少时,王叔说与孤的,王叔忘了吗?”
赵安看着这位甫登大位的侄子坚毅的目光,确定了大王不会再改变心意,叹息良久,却终于不再多言了。
于是,山谷中数万胡人的命运,就此尘埃落定。
解决了最紧迫的燃眉之急后,赵成还有一个决定要做。
上将军的南下与北上,必须立刻要有一个安排。
这个决定,同样没有人能够替赵成来做。
就连李牧自己,也无法做出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做,所引起的后果都不是臣子可以承担的。
“请上将军即刻南下,统合南军,将白起挡在上党之外。”
李牧躬身领命就走。
军情如火,没有时间来做多余感慨。
既然王命已下,且不是乱命,那么李牧依命行事便是了。
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是太过出乎意料,但是如此果决就做出此等决断的赵成,仍然让满堂臣子在心中默默为王唱了一声彩。
取舍之道说来简单,但只要看看两千年后有多少人被股市套牢无法自拔,就会稍稍明白这等关乎国运存亡的决断是如何难做。
但对赵成来说,这个决定反而是最容易下的。
删除那些细端末节的问题,赵成最终要做的抉择两端,无非是断头还是断臂而已。
何况,他连断臂都不想去做。
从扶起王叔赵安后,赵成就没有回身落座的意思,此时面对满朝公卿,他拔出身侧那柄父王从未拔出的王剑,遥指宫门。
“孤意已决,即日御驾亲征,北平林胡。”
满堂朱紫这才为上首之人的气魄吃了一惊。
自赵武灵王之后,再无一位国主做过的御驾亲征,终于在存亡之秋再现。
而赵成,究竟会是力敌强敌成为中兴之主,还是大败亏输加速国祚灭亡,人人心中都在盘算不止,但。
无人敢劝。
在朝上语出惊人后,赵成散了朝,直往后宫而走。
绯羽殿。
就在赵国上下的视线都被昭国的南北夹攻吸引了目光之时,赵国宫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此事应该会有大肆庆贺,或者还会伴随宫廷惊变。然而因为晚了几个月,该有的庆贺一概取消,甚至都没引起多少波澜。
娴妃云裳顺利产子。
虽然明知云裳恨自己入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咬下自己的肉,但赵成依然没有难为母子二人。
毕竟,那个新生的幼儿是父王的骨血,与自己同样血脉相连。
无论娴妃如何该死,幼子终究无辜。
赵王要见罪妃,没人敢拦着。更何况娴妃原本的宫人早就被换走,如今绯羽殿中,都是赵成的人。
云裳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幼儿,视线怨毒,牢牢盯着一身王袍的赵成,嘴角冷笑不止。
“怎么,大王的死还不够,你如今还要来取我母子性命了吗!”
这云裳果真失心疯了不成?明明是她毒害的父王,如今这般田地了居然不思悔过,竟是还想要反咬一口?真是冥顽不灵。
赵成眉头紧皱,挥退了侍奉的宫人侍卫,“父王之死本应有你偿命。然而念在你腹中怀有王子才饶你一命,如今你戴罪之身,该是好好照顾幼子才是。”
看云裳依然冷笑不已,赵成也失了好耐性,“再敢乱言,哪怕要让幼弟失怙,孤也定不饶你。”
听到赵成说到幼子,云裳浑身一颤,这才低垂下头去,咬牙道:“罪妾知错,请王上念在幼子无辜,饶他一命。我母子绝不敢违背王上。”
一向目中无人的云裳,为了幼子竟然也会做出这般恳求吗?
赵成不知何故,想起了当年为了保住自己而对父王苦苦哀求的母亲,心中恻隐之情略动。
然而昨夜马融的话语言犹在耳,如果不能狠下心来,不止自己,连大赵也要随之倾覆。赵成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冷然道:“明日孤要御驾北征,你带着幼子随我同行。”
这个幼儿是赵成最大的弱点,这一点,不止赵成,所有人都知道。
在自己离宫后,将这个弱点暴露在宫中,太过危险了。
于是在马融的谏言下,不愿杀害弟弟的赵成,只能选择将其带在身边。
云裳听闻赵成竟要将刚刚出生的幼子带去北疆,大惊之下膝行数步,伏低了身子在赵成脚下哀声道:“云裳怀孕之时遭逢大难,动了胎气,故而幼子未足月便早早诞下,医者本就说他体弱难活,只能静养。求王上开恩!求王上开恩吧!”
赵成自然知道云裳早产之事,也知道此去北疆,对幼弟而言更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再如何怜惜他,与大赵江山相比,一个幼儿也只能舍弃了。
“孤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赵成冷着声音,不为所动,“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了。”
云裳见苦求无用,停下了哀求,站起身来。
娴妃身材高挑,此时站在赵成面前,与他几乎等高,阴狠的眼神直直射入赵成眼中,让赵成只觉得如同毒蛇在背。
赵成忍住了没有退后,此时心中却对自己的托大有些后悔。原本以为孤儿寡母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但如此近的距离,若是娴妃真的失心疯,也会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幸而云裳并不想玉石俱焚,或者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她。
“王上可还记得,云裳并非只有一子。”
“你想说什么?”赵成猜测着对方的意思,这是哀求不行,换威胁吗?
可两国已经开战了,还能如何威胁呢?
所谓威胁,是要还未发生之时才有用,在已经图穷匕见的现在,赵国与赵成,都只剩下死战一条路而已,再怎么重大的战略威胁也毫无作用。
“灵儿如今嫁给了大昭储君,公子扶苏。”云裳对赵成脸上一晃而过的畏惧颇为满意,主动退了一步。
看到赵成面上肌肉的舒缓,云裳更是心中冷笑,这等小儿,还是太嫩了。
赵成看到云裳戏谑的神色,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方才刹那间的失态,故作冷然道:“然后呢?”
“公子扶苏如今身在魏国,又与白起交好,且自己更是西魏实际掌权人。”云裳没有继续做出戏谑的神情,以防止对方恼羞成怒,而是跪坐回去,一边安抚着怀中因为方才母亲动作太大而不安的幼子,一边对赵成温声解释。
她都是从何得知的?
赵成听闻这些话,心中考虑的却是对方到底通过何种途径知晓了宫外之事。
要知道宫中现在都是赵成的人,在他的授意下,这些朝政大事根本不应该被云裳知道。
云裳何等机敏,赵成眉头一皱却不答话,她就明白了赵成心中所想,“罪妾久在宫中,还是有一些门路的。”
赵成冷哼一声,却没有深究。就如对方所言,云裳经营宫中数十年,自然不是自己这个初登大位之人能比拟的。
但这只是暂时的人心惯性而已。等赵成坐稳了位置,这些人的忠心能保留多久,根本不必担心。
云裳也知道这个,故而没有继续刺激对方,“大王应知道,扶苏虽无太子之位,但却深受昭王政喜爱,又得封承国君号,近年来每多参与军国大计,连这次伐魏,也是有他多方牵扯的。”
赵成隐约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不是威胁,是利诱。
“一个公子之妻,又不受宠,如今能探听多少?”
云裳轻笑一声,看来这个赵王确实比前一个聪明不少。至于对方的贬低言辞,并不能让云裳动怒。这不过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对大赵危如累卵的局势而言,任何一点消息,恐怕都价值千金吧。”
“价值千金或许并不夸张。”赵成同意了对方所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些还未出现的情报,在他心中就能与迫在眉睫的威胁相比。
“但你应该知道,这并不足以换你母子二人的安全无虞。”
云裳看着这个撕破了温情面容的赵王,他面上的冷笑直与其父如出一辙。
面对这样的狰狞面容,云裳却笑了,应付先王,她从来都是得心应手的。
“那,用大昭储君性命来换,足够吗?”
第一零七章 匈奴
蒙恬军离开后十日,白起军按照预定计划,开始进攻赵国上党防线。
同一日,李牧出现在上党军中。
两军交战互有胜负,总体呈现胶着局势,然而昭军高层对此情况不忧反喜。
喜从何来?
首先,上党防线显然兵力不缺,那就意味着赵国接下来对齐国的支援力度不会太高,毕竟赵军的纸面实力就那么多,除非是撒豆成兵,否则赵成变不出更多兵力来。
其次,李牧出现在南线,就意味着赵国北线失去了最强屏障,那么义渠与林胡的联军身前,就是一片坦途。
最后,在多方吸引下,如今的赵国就如同被拉扯到了极限了皮球一般,此时蒙恬军对晋阳的攻击,无疑将是压垮赵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在一片大好时局下,仍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在昭国西垂。
被大昭教育后安稳了多年的西戎,突然联合匈奴各部,大举犯界。
大昭君臣这才将一直盯着中原的眼神施舍般得往西北挪了挪,这一看不要紧,君臣上下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原本被大昭打服的匈奴,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对月氏、乌孙和西戎的统治,如此一来,昭国西垂所面对的压力陡增。
这也难怪数年来只能苟延残喘的西戎居然胆敢在此时“打秋风”。
代替平西将军王贲镇守西疆的羌瘣(lei,三声)连战告捷,却在大军压力之下只得后撤到长城以里,一边巩固防线,一边急报咸阳求援。
受到匈奴大规模侵扰的不止是大昭。
从西往东,义渠、林胡、楼烦、燕国,甚至东胡,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匈奴的侵略。
相比之下,大昭受到的妨害反而是最轻的。
虽然前来袭扰的匈奴联军多达二十余万,然而面对三万昭军,硬碰硬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输得惨。
若不是羌瘣担忧被匈奴骑军劫了粮道,主动撤退,匈奴人如今还看不到长城的模样。
但在昭王命令下,尽遣主力东攻的义渠,以及被裹挟南下的林胡,可就遭了重。
此时国内受到入侵的消息应该还未送到军中,但这也是迟早的事。
如此一来,军心不稳的局面当然会出现,如此一来赵国的北线危局竟轻易就消了大半。
这是上天都不亡赵啊。
扶苏对此自然有些感慨,不过西线战事对目前身处中原腹地的他来说距离实在太远,手再长也是够不到的。
再说区区西戎与匈奴而已,蒙恬虽不在,这不还有个只强不弱的上将军刚刚回朝呢。
无论兵力还是将领,昭国一样都不缺,再加上尉缭新军刚刚成立,正好拿西戎来练手。
而此时,更让扶苏头疼的,是面前站着的一位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年轻将领。
年轻将官此刻一脸委屈,显然刚挨过骂。
扶苏看着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无奈道,“你这不是做逃卒吗!”
“我留了信的。”
“没有上官首肯,擅自离开驻地,留不留信有区别吗?”
扶苏扶着额头,他都能想象得到白起看到那封信时是会如何震怒。
“便是公子要杀,邯也是不会回去的。”
敢做出这等事后还跟扶苏犟嘴的,自然不是外人。此人就是扶苏一力推荐给白起,且得了白起悉心栽培的章邯。
其实扶苏应该想得到的。
章邯是扶苏最早发掘的“名将”,而且两人性格相近,交往中更如兄弟一般相得。而章邯在年幼时便被扶苏灌输了不少“人人平等”之类的想法,三观方面更接近一个现代人。
如此一个本就心地善良,又被扶苏感染已深的少年,在亲眼目睹白起杀俘屠城之后,怎么会不对其产生厌恶。
有一半算是自己做的孽。
扶苏想通了这点,却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对章邯生气。
昭**法森严,任何人触犯军律都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斩立决,莫说是扶苏,只要白起不肯为他隐瞒,就是始皇要保他,也绝非易事。
此时章邯的性命,可就都在白起一念之间了。
而扶苏也实在拿不准以白起的心性,能对一个看重的年轻将官宽容到何等程度。
如果白起没有上报咸阳,那么此事再简单不过,只要扶苏让章邯带着自己的信件回去给白起认个错,就说是章邯来安邑是有紧急军情协商即可。
章邯与扶苏有旧,军中又都知他深得白起信任,如此一来也算圆的过去。
但如果白起此时已经上报,或者有别人看到了章邯留下的信件,那扶苏再为章邯遮掩的话,自己也要担上一份不小的罪责。
若是两月之前,担责也就担责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让扶苏如此瞻前顾后,然而自己才与始皇因为韩非之事起了不小争执,如今再闹这么一出,很可能刺激始皇更为愤怒,到时候可就真的没人保得下章邯了。
“你倒是给我出得好题。”
虽然公子还未松口,但是语气中明显的软化,以章邯那等机灵,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公子放心,邯此次出走,用的是前将军的令牌,无人起疑。”
看着一脸得意的章邯,扶苏一个头两个大,“得,这下把白起彻底得罪了。”
你拿着别人的令牌外出,还留下信件,这放在谁眼里,不都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章邯一脸无所谓的笑意,看得扶苏咬牙切齿,这小子真欠教育,也不知白起是怎么教他的,怎么对军法一点基本的畏惧都没有。
念及如此,扶苏觉得得让章邯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否则日后还不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于是神色立时肃然,“你可知你犯下何等大错!”
章邯见公子突然严肃起来,心中一凛,嘴上却依然道:“给公子惹麻烦了。”
“麻烦?给我?”扶苏原本只是佯怒,如今却是真火了,“我他娘能有什么麻烦!”
看着章邯仍然倔强的面容,扶苏越发火大了,“你也久在军中了,军法两字你只当是写来好看的吗?也不用白起如何了,本公子今日就把你正法了,省得你日后丧师辱国,污了我大昭军威!”
第一零八章 急转直下(求订阅)
扶苏的剑当然没能斩到章邯脑袋上。
再怎么说也是如同自己弟弟一般的人,怎么可能说杀就下得了手。
扶苏的那番作态虽然的确出自暴怒,却也是看到樗里偲从门外进来才发作的。
一心只在公子身上的章邯自然看不到身后的樗里偲,当扶苏拔剑之时,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恐惧。
跑是不敢跑的,反抗更是万万不敢,章邯在短短一瞬间脑中如走马灯一般将自己短暂一生的情节看了个遍。
直到最后看清了公子的剑只从自己身旁划过,章邯依然楞在原地,忘了动作。
樗里偲当然知道心意相通的公子打的是何主意,原本是乐得配合一下,然而他手中的紧急军情却容不得片刻等待了。
紧急军情刚从樗里偲嘴里说出,无论是持剑的扶苏也好,引颈受戮的章邯也好,都面面相觑。
只因此事的发生也太过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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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
章台宫中的军议氛围并无想象中的沉重。
在列国合纵中接连取得大胜的昭国朝堂,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气质。
只要始皇的神色不变,朝堂的稳定就不会被区区胡人和匈奴打乱。
此时商议的,自然是如何援救义渠,至于救还是不救则根本无人提起。世人皆知,自宣太后杀义渠王又怀柔义渠人以来,义渠人就已经融入了昭国。
自先昭襄王以来五十余年,但有王命,义渠人从无推诿之事,从内而外,义渠已经完成了向昭国的靠拢。
如今在义渠人受王命攻赵时为外敌趁虚而入,昭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得失,义渠受侵,与昭国本土被攻破别无二致。
从头至尾,昭国朝堂上决议的,都是如何去救,准确来说是何人去救。
原本蒙恬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蒙恬早在十几年前就有联合义渠共讨匈奴的战绩,而且他对于草原上的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也与胡人各部落头人有良好的关系,由他去就可以统筹各部,昭国本身所派兵力并不需要太多。
以夷制夷,可不是后世才有的新鲜概念。
然而蒙恬此刻正在向晋阳进军,此时召回时间上是来不及的。
更何况相比于赵国在昭人心中的地位,区区化外蛮夷的匈奴人即便兵力再胜,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昭国的真正敌手,从来都是在东边。
因此即便时间上来得及,昭国也不会放弃一举攻破赵国西线防御的机会,只为了击退匈奴而已。
不选择蒙恬的话,另一位大将的名字很快就进入了朝臣们的脑海中。
只是一来上将军刚刚才从战场上回来,还没歇息几天就要出征未免不近人情,二来区区匈奴而已,就要派出无论地位还是功绩都稳坐大昭第一位的大将,似乎有牛刀杀鸡的嫌疑。
如果上将军不去,其实还有一个人挺合适的,那就是杨端和。
在伐魏之战中作为副将的杨端和能力是足够的,仅阵斩赵奢一事便足以奠定他在大昭璀璨将星中的独特地位了。
而且其人极善轻军奔袭,这在西北草原之上是非常合适的能力。
在伐魏之后,杨端和的爵位也到了右庶长,勉强到了能够独领一军的地步,官位方面,加一个平东将军衔也说得过去。
人选定下,接下来就是兵力部署。
为了秋收,上将军带回来的兵员,能散的基本都散了,如今立刻能够出战的,就是尉缭子新进成立的新军。
新军全部由募兵而来,是按照扶苏所谏而成立的大昭第一支完全脱产的职业军队。
此前昭国虽然也有募兵,但并未完全成体系,大多是与征兵相混杂的。
这支新军的成立,扶苏只是提了一个框架,真正完成骨肉填充的,是尉缭。
首先是服役年限。
不是所有人的服役时间都从零开始的。
为了鼓励珍贵老兵的踊跃参军,此前在昭军中服役过的,都会添加到服役时间中,这就避免了他们需要与新兵一起完成二十年的全额服役。
然后就是征兵标准的大幅提高。
昭国的征兵标准相比于列国,由于民众的身体素质原因,原本已经高出了一个档次,如今更有了极大的提高。
身高方面,昭军的入伍标准达到了4尺5寸,换算成现代单位就是一米五三左右,这当然无法跟现代中国征兵标准中的1.6米相比,但在这个大多数人口还处在温饱线以下的战国时代,已经是相当匪夷所思的高度标准了。
另外,体重、耐力、负重等等,也都有详细到了让人咋舌的标准。
当然曾有人提过异议,如果按照这样的制度,符合标准的军团兵恐怕十分稀少。
但事实还是打了这些人的脸,即便对此有所心理准备的尉缭和扶苏,也为此吃惊不已。
事实就是,仅一个月的时间,关中各地符合募兵标准的报名兵员就已经超过了十万。
当然,因为不符合标准而被筛掉的兵员更多。
而不符合主力标准的人也不必担忧报国无门,他们完全可以去参加并无严苛要求的郡兵与边境守军。
始皇自然没有一上来就完全抛弃征兵制。
募兵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劣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国家对于兵源的质量缺乏直接的把控手段。
如今昭军在战场上连战连捷,民众参军的意愿强烈,此刻当然能够征募到质量上乘且数量不少的兵员来。
但如果昭军开始吃败仗,甚至是大败仗了呢?
即便是有高额的赏赐与爵位激励,但与死亡相比,那些赏赐真的足够诱人吗?
放弃征兵制很容易,但想要在民众习惯了募兵之后再重拾起来,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对此,有一项已经施行了很久的规则又被翻了出来。
家中已有参与募兵的,不需要再出男丁参与征兵,而家中男丁不够资格参与募兵的,就要接受国家的强制征兵。
退役制度同样覆盖到了征兵头上,时限同样是二十年,但服役时与退役后的待遇,自然比照募兵会有一个明显的下滑。
另外,因为征兵服役期限并不总是连续,他们要完成服役期限所要花费的时间自然会远超二十年。
这些,和其他的详细规定,都是扶苏想不到,或者说是任何人不真的设身处地去做,就无法想到的。
这支新成立的军队,现在就交到了杨端和的手中。
在领军之后,杨端和需要先向西支援驻守长城的羌瘣,然后再北上,联合义渠与乌氏倮的部族,一同将匈奴再次赶出国境。
匈奴的大举入侵当然很紧迫,但是并不足以让扶苏与樗里偲等人大惊失色。
真正让他们紧张的,是此刻还未传到咸阳城的消息:魏无忌杀魏王圉于王宫后,领军西出轵关。
而轵关,就在白起军身后。
第一零九章 义士
“兄长不必如此。”
张耳席地坐在草垛上,一边用手抓着陈余送来的饭食往嘴里塞,一边支吾不清地反过来安慰一脸伤感的兄长。
此处逼仄牢笼位于魏王宫地底,长久的暗无天日和阴湿使得地牢中霉菌丛生,空气中的**味道十分呛鼻。
张耳却仿佛对此甘之如饴,随后将眼前的乱发拨开,继续捧着手中吃食,神色间全无被囚等死的苦闷,“如此美味,兄长自己不来一点吗?”
陈余哪有那份心情,摇头道:“当日大局已定,你又何必非要当着信陵君之面行刺魏王呢?”
张耳吃下最后一口,将油腻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片刻,直到手指上的味道也彻底被卷入腹中,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作为最后一餐,已算不错了。”
陈余见张耳不答,只能叹了口气,却没有追问下去。毕竟,此时再说这些也已经晚了。
即便魏王已经逊位给公子敞,但刺杀他仍然形同谋逆之举,就算公子敞,也就是如今的魏王敞没有为父报仇的意思,信陵君也不会饶过张耳。
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公子无忌不肯登位为王,但即使是将王位交给魏圉之子,魏无忌的逼宫之举也是板上钉钉的谋反。
这一点,是有再多的理由也清洗不掉的。
史官的笔与天下人之口可不会看在信陵君的救魏心思,就将此事轻轻揭过。
而谋害逊位的先王,就更是将信陵君推上了风口浪尖。
对于出手谋刺的张耳,杀与不杀,无疑都会让魏无忌陷入困局。
先不说曾为信陵君食客的张耳,他的谋刺魏王之举是否出于信陵君授意,已经在魏人心中留下了谜团。
即便是杀了张耳,也洗不脱此时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危如累卵的魏无忌的嫌疑。
而世人皆知,张耳之所以要杀魏王,是在为如姬报仇,乃是义举。
为友报仇,这是符合当今主流价值观的事情。杀害张耳这样的义士,对魏无忌此时已经有所崩裂的声望是不小的冲击。
但如果不杀,对世人来说就是坐实了魏无忌谋害魏王的嫌疑。
同样的事,张耳来做就是义士,但魏无忌来做就是不忠,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两人的身份。
公子无忌是魏国王室,而且本身就有很大的继位呼声,因此魏王之死,在世人看来是对魏无忌有“好处”的。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可天下人是懒得去探究的。
而张耳只是一介庶民,他的冲冠一怒,是为了给如姬报仇,自己也从中得不到好处,这才是真正的义举。
虽然魏王圉割地伺昭之举让他有了“割地王”的可笑名头,但再如何说,他也是魏无忌的兄长,更是魏无忌的王。
魏国朝堂民间,对魏王圉的忠心之人,或者至少没有恶感之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此时的潜伏沉默,不过是对魏无忌大权在握的忌惮而已。
一旦魏无忌露出破绽,他们就会发动毫不留情的反扑。而此时的张耳,就是魏无忌身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至于这个破绽是否足以让魏无忌下台,如今还看不出端倪,但也足够让人遐想了。
被称为义士的张耳,此时并无如何风姿,凌乱的头发如杂草一般披着,身上是入狱以来就没再换过的肮脏囚服。
只有依然明亮的双目,才让陈余依稀看得到当日与自己一起入宫窃符之人的影子。
当日祭奠如姬,两人离公子无忌而去时,张耳曾有过要手刃魏王的言语,但其实无论是张耳还是陈余,两人都没有料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陈余更从未想过张耳真的敢于当着天下人的面,将剑刃刺向魏王。
此前只以为张耳冲动与不顾后果的陈余,这才有了重新审视好友的机会。
张耳察觉到陈余复杂的眼神,轻笑问道:“兄长为何这般看我?”
陈余没能忍住,又叹了口气,这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长叹了,“本不必如此急迫的。”
虽然学识不如兄长,但多年跟随公子无忌,耳濡目染之下,张耳对于政治的敏锐度也是有一些的,陈余的言下之意,张耳还是听得出的。
魏王圉让位给公子敞,自身成为太上王。
看似魏圉以交出王位保了自身安全无虞,但他的存在,无论是对于魏敞还是对于魏无忌,都是无比碍眼的。
上一个太上王的下场可不是太好。
只要张耳能够耐心等待下去,等到国人的视线已经从魏王圉身上挪开,到时只要趁机向魏无忌进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即便无忌公子念在兄弟之情而不愿做,想必魏敞也会很乐意放任信陵君的食客去做这件事。
这样浅显的道理,张耳不会不知。
但他却为何偏偏选了这个最敏感的时刻,当着天下人的面完成复仇呢?
陈余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张耳一贯的冲动作祟。
“兄长所言,耳如何不知?”
张耳笑着掏掏耳朵,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如不能正大光明地复仇,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如姬呢?”
原来是为了他心中的“公道”。
就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就付出生命,陈余说不清自己对张耳的看法了,也不知是敬重他的义气多一些,还是叹息他的冲动多一些。
何况这个女子对张耳的观感可不算太好。
想起当日的情景,陈余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些许笑容,无论是冲动还是义气,张耳此举,必然会传唱千古了。
相比于陈余遮遮掩掩的笑意,似乎已经心无挂碍的张耳此时,笑得更是灿烂,想来也想起了当日那轻轻一瞥间便深刻心间的精灵。
“兄长能来看我,张耳已经心满意足了。此地阴腐气太重,兄长还是不要多待的好。”
陈余有是一口叹气,终于还是离开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囚牢之中,张耳终于可以舒服躺下,双手交叠在腹部,开始美美地睡觉。
至少暂时,张耳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问题。
刺王之事虽然严重,但决定张耳的死活显然并不是摆在信陵君面前最严峻的事务。
第一一零章 将功赎罪
与扶苏预料的不同。
白起看到章邯的信件时其实并没有太过愤怒。相反,对于章邯的“不告而别”,白起甚至有一些庆幸。
原因就是,魏军的来到实在是太凑巧了。
白起用兵谨慎,当然预料到有可能的背后遇袭。毕竟自己背后是刚刚用暴力方式攻破的故韩土地,在大军外出时有谋乱行为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白起没想到的是,故韩没有叛乱,反而是魏国出现了叛乱。
魏无忌渡过济水,逼迫魏王圉逊位的手段,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即便是白起也算不到这一点。
不过白起留在后方进行防备的同样是一员大将——王贲。
伐魏之战,王贲的光芒完全被蒙恬,甚至小将李信所掩盖,其人似乎也并无怨言,一心一意身为前锋,为主军揽起脏活累活。
就连归入白起军后,军中因为他的爵位超过了主将白起之事而多起的异议,王贲也充耳不闻,依然老实本分地完成白起布置的所有任务,任劳任怨。
因为头上有个战国名将之首的父亲在,王贲自参军以来就没少受过质疑。
无论他如何拼命才在战场上博取的功绩,也会被视作理所当然,不要说夸赞,甚至还会有不少怀疑的目光。
而一旦他有所错漏,几乎一定会被加倍惩罚,这惩罚不是来自别人,只能是来自上将军。
王贲不是没有过怨言。
但是年近不惑,王贲已经没了当初的愤然。既然一定会背上“王翦之子”这个名号,那就尽量背稳就好。
王贲才能如何?
就算因为王翦太过耀眼,白起惊才绝艳,王贲依然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爬上平西将军之位,甚至在中生代中,是第一位得以独立领军的年轻将领。
足足比直到伐赵之时才独自领军的白起早了两年,而在“并不光彩”地加爵右更之后,王贲的爵位已经超越了被连贬的白起。
仅这两点,就足以看出王贲的不凡了。
而有后世记忆的扶苏,自然更对王贲的实力有所认识。
这位可是灭了山东六国中一半国家的超一流大将,王贲通武侯的成色,可不比其父的武成侯稍差半分。
原本有王贲安稳后方,白起军的上党攻势必然是后顾无忧的。
然而,魏无忌来了。
倒不是魏无忌的用兵能抢过王贲,而是两人所率的军队不同。
昭军都被白起带到上党前线去了,王贲手上的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故韩降卒,以及少数用来监军的昭人。
就这少数的昭人也算不上精锐。
毕竟要跟李牧掰手腕子,白起也无法托大,稍微好些的兵士自然都要紧着前线用。
故韩人心本就未复,能够用来做基地的坚城新郑又被始皇下令给毁了,王贲此刻能做的,只有坚守轩辕关,防止魏无忌分兵南下。
一旦魏无忌南下进入故韩腹地,故韩的反叛势力必然会有反复,到那时,陷入故韩领土的昭军才会真的面临灭顶之灾。
而王贲手上本就复杂的兵员,到时也将无法信任。
至于北上救援白起,王贲就有心无力了。
求援信早已发向咸阳,王贲只能希望白起能够不负军神之名,在赵魏的夹击下撑下来。
王贲的求援一到安邑,扶苏就知道不好了。
咸阳如今,也没办法救援白起了。
如果王贲的求援能够早到一周,还未出发的新军,至少可以留一半下来,虽然只有区区五万,但只要从安邑出兵,完全能够为白起军撕开一道口子。
可是为了能够以最快速度击退来犯的匈奴,帮助义渠稳定局势,十万新军一个没剩,早已整装而出。
等到求援到了咸阳,恐怕新军前锋已经与匈奴接战了。
如果要重新征兵,再由上将军带兵来援,即便有战时令,要想整合出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东进到上党,至少也要等到一个月后。
白起能否撑那么久,没人敢打包票。
离上党最近的可以立战之兵在蒙恬手中。
然而蒙恬正在秘密进军晋阳途中,为了保密,蒙恬军已经与外界中断的消息往来。
要在宽广无边的赵魏边境找到一支秘密进军的部队,可能性实在太小。恐怕以蒙恬用兵的入微,直到出现在晋阳前,天下间都没人能够找得一心隐瞒进军轨迹的他。
因此樗里偲刚道出上党紧急军情,扶苏就意识到了,能够救援白起军的,恐怕就只有安邑守军了。
为了讨伐太行山匪,扶苏将刚退役的老卒与从上将军手中借来的兵员,合编成了一支人数不到两万左右的剿匪军。
加上守卫安邑的五千人,昭军可战人数堪堪可以逼近三万。
不出意外的话,几日后咸阳就会传来军令,命令扶苏向东出兵。
但剿匪是一回事,独自领军作战面对宿将魏无忌,又是另一回事了。
扶苏心底是一点谱都没有。
如果是上将军王翦,当然可以凭借弱势兵力战胜魏无忌,但不是扶苏妄自菲薄,要他扶苏以两万余兵力去对抗魏无忌至少在二十万上下的大军,基本上是异想天开。
其实扶苏手中还有一支可用之兵:被收编的西魏降军。
但问题是,扶苏目前要去对战的,是一直以来都被西魏视为拯救者的公子无忌。
这支西魏降军是怎么来的?
那不都是魏无忌在安邑城头求来的?
如今自己带着这支几乎把魏无忌视为神明的军队去对抗他们的神明……最好的说法也是祸福难料。
更纠结的是,即便自己不带魏人出征,留在安邑的昭人一走,这些人会不会依然老老实实地做良民?
没有强力的军事压力,即便扶苏在魏土的怀柔治理成效显著,但毕竟时日尚短,一旦军事胁迫消失,魏人的动向只能说是未知之数。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流民已经被安置走了。如果流民还在安邑城边,后果更是难料。
不过上述这一切问题,现在都不是问题了。
扶苏都不禁想象,难道自己真的是上天的宠儿?
被公子扶起的章邯还在晕着,不明白为何公子在樗里先生说完军情后就对自己和颜悦色了起来。
章邯刚从故韩而来,自然不知道匈奴侵略,咸阳空虚的消息。
“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扶苏笑眯眯地看着被自己拍着肩膀,一脸迷糊的章邯,信心爆棚。
但凡对章邯有些了解的人,都会明白扶苏的信心从何而来。
这位被誉为“大秦最后一员大将”的年轻人,可是率领骊山刑徒,大败解放刑徒而来的陈胜吴广起义军的。
这与今日扶苏要做的事何其相像。
第一一一章 出征
扶苏领军出征了。
兵力为两万五千昭军与七万魏降军,总计九万五千,向外合称二十万。
而留守安邑的,是百里俜大夫,扶苏给他留了五千昭军,以及三万多的魏军。
大战将起,硝烟之重,连远数百里之外的安邑都清晰可闻。
如果扶苏军在前线战败,与韩国紧邻着的魏国局势也会急转直下,安邑如今来看并不是十分的安全。
但是扶苏果断拒绝了将两位妻子送回咸阳的建议。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为了安全就将妻子送走,意味着扶苏对此战没有信心,甚至有弃守安邑的打算。
这样的话,不仅出征军人的士气会受到严重打击,对于人心已经稍微偏向扶苏的西魏民众,尤其是军队而言,都将是一个可怕的信号。
因此,即便对此战略有忧心,扶苏还是将军心士气放在了首位,况且魏无月的存在,也能帮助稳定人心。
在与妻子说过后,魏无月除了对扶苏出征的担忧,并无其他言语情绪流露,而赵灵儿的神色之中却多有异样。
扶苏只当是那日的争吵,让赵灵儿心中有了芥蒂。不过如今时间紧迫,扶苏没有太多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只想着回来之后再想办法弥补一二。
樗里偲说得对,对于储君而言,后院的安稳直接关系到扶苏在一般民众心中的印象。
两位妻子的安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扶苏的胜败。
但实际上扶苏对此战有没有必胜信心?
没有。
时代的走向早已乱了套,扶苏那些所谓的历史知识,除了能让他知道哪些人可能有才能之外,对于目前状况根本是毫无帮助。
除了站在后来人的角度去看,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必胜的战事,何况如今的局势对于扶苏来说并非有利。
无论是扶苏还是王贲,手中可战之兵大多数都是异国人,这些人的忠诚度只能打个问号。
但即便前线失败,有百里俜在,安邑就乱不到哪里去,最不济到时候再讲魏无月二人送出即可。
最后,即便情势败坏到连百里俜都无能为力的状况,扶苏还给无月安排了最后一道安全措施。
因为有眼缘,而一直留在无月身边的少年,豹。
扶苏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了军队上。
关于如何指挥这些或许有异心,或者至少有疑心的军队,章邯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
首先,就是要打乱将兵的归属。
意思就是将降军的中低层将官从原本的部队中调动走,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这样当然会造成战斗力的削弱,但相比于上下齐心,难以控制的状况,扶苏更愿意牺牲一些战力。
第二点,自然就是保证昭军主力相对于降军的绝对优势。这也是匈奴统率多部落军队的方式。
虽然昭军数量不占多数,但这一点是扶苏最不需要担心的,对新败的魏军来说,昭军的不可战胜给他们的印象仍然深刻。
安邑之战之时的无力感,以及事后得知恐怖伤亡比,不会这么快就被遗忘。
更何况,相比于迷茫的魏人,昭人更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而让知道魏人自己为何而战,就是扶苏在战前准备中要达成的第三点。
魏无忌是魏人的骄傲不错,但那是在他是公子无忌的时代。如今的他僭越为魏国的实际掌权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实际上都成了乱臣贼子。
再给魏无忌十年,甚至三年的时间,等他给魏人带来足够的,无论是战场上还是生活上的改观,或许魏人会接受他杀害魏王的行为。
但是民众或许健忘,然而在消息刚刚传出的现在,魏无忌的声望至少在西魏,已经降到了冰点。
忠君,可不只是一个口号而已。
在封建社会,对自己的主君保证绝对的忠诚,是关乎于道德的事情。
东周以来,随着等级制度的进一步完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庇护,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忠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重要构架,受到各家各学的推崇。
尤其是儒家。
说回扶苏的第三策,就是宣扬此次用兵的正义性。
他要告诉魏人,这次的出兵不是为了救援白起,而是为了打败魏无忌,为魏王圉报仇。
扶苏才不会管魏王圉是谁杀的,这个脏水,魏无忌是躲不开的。
为了宣扬扶苏的正义,以及魏无忌的不义,街头巷尾的普法吏员们又多了一份工作,将魏无忌的弑君行为添油加醋一番。
带文豪张苍光荣地接过了写稿子的重任,将魏无忌描述成为了一己私利,先骗取魏人信任,再谋害魏王圉,又以权势欺凌新任魏王的小人。
深受信陵君大恩的曾培当然对此不满,可他为了魏无忌而做的据理力争,因为他本身已经臭了的名声,反而加重了魏人的怀疑。
当然,无论是张苍所为,还是吏员们的抹黑,扶苏是一概不知的。
扶苏对魏无忌那是一贯的欣赏,贤公子嘛,哪里会知道魏无忌的险恶人心呢?
就在以扶苏为首的一众“抹黑团伙”紧锣密鼓为公子无忌编织网罗罪名之际,咸阳的王令终于到了。
比预想的还要早了几天。
早有准备的安邑并未因这个命令乱了阵脚。
接到王令的次日,扶苏便完成了出征的最后准备。
随着他一同东征的,除了当然会跟随的樗里偲,还有在之前的战事中同样表现杰出的甘罗。
虽然两人因为经验问题曾集体被赵括摆了一道,但他们的才华是已经得到上将军认可的,扶苏用起来很放心。
另一个表现不俗的孟拓,被扶苏安排给了百里大夫打下手。
配合剿匪未能尽全功,却因为紧急军情只能撤军的白焯,一文一武,足以辅助百里俜稳定住扶苏离开之后的安邑不乱。
再加上魏无月的留守,扶苏的后方与粮草供应,应该能够保证无虞。
曾培同样被留在了安邑,而且扶苏给了他名义上的第二把手的位置。毕竟一些百里俜不好下手的安排,还要曾培继续背锅。
在全城人或真心或冷眼的欢送之下,扶苏大军终于出了东门。
扶苏倒对冷眼看待的安邑人毫无芥蒂,换了是他,恐怕比这些人更难以接受占领军在自家地盘上的大摇大摆。
或许经过一代人,在不间断的仁政之下,魏人才能真正融入昭国。
在此之前,只要他们能够在扶苏的施政下保持不乱就够了。
除此以外,扶苏不做苛求。他不是始皇帝,自问没那个能力在短时间内改变人们的观感。
不过虽然没有苛求,扶苏依然在想着,当自己归来之时,是否会受到更热烈些的欢迎?
一路上,章邯的兴致都不高。
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他是在自责,于是开导道:“白起军被围,与你无关。”
章邯听闻公子发话,终于停下自艾神情,抬头看来。
“你若还在白起军中,不过是多一个被围的小将而已。”扶苏继续道,“而你在这里,却可以领军前去救援。
“或许白起此时,也在庆幸你的不告而别。”
他猜对了。
第一一二章 各出机变
孟贲吐出了嘴里的杂草,不屑地喷出了两股鼻息,招呼撤退。
又是一次失败的埋伏,孟贲十分恼火,赵军的胆子怎么跟兔子似的,多好的局势,咋就不放胆来攻呢?
南边西铭启那里据说剑都砍断了几把,自己这里却好几日没能开张,怎么能不让求战心切的孟贲心焦。
魏军出现之前,赵人还敢于隔三差五地跟昭军干上几场,那样的攻势虽然算不上大鱼大肉,好歹也能让孟贲填饱肚子。
可自从魏无忌从昭军背后杀出之后,赵军反而放弃了与魏军前后夹击的大好形势,龟缩在工事里一步不出了。
这让孟贲只觉得前胸贴后背,腹中的饥渴简直要将他自己吞噬。
周围兵士看着孟贲凶兽一般的表情,都离得远远的,没人希望成为这头饥饿猛兽的盘中餐。
但归营之后,孟贲还是将凶恶的表情藏了起来,因为凭借野兽的直觉,他知道营中的那头猛兽,远不是自己这个数量级的。
看到孟贲毫无血迹的甲胄,不用他说,白起就猜到赵军又未上当。
倒也并不全部出乎白起预料。
若是李牧真像个愣头青似的略一勾引就吞饵,白起反而要更为警惕了。
军议并未因孟贲的推门而入而中断,白起随意往一边指了指,孟贲便乖乖坐在了角落。
“赵军并未有与魏军夹击的行动,这十分反常。若非两国并无盟约,就是李牧在等更好的机会。”
此时发言的是一位未着戎装的中年将领,辛胜,虽然职责只是监军,但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他,自然得以在白起的军议上占有一席之地。
副将司马靳是奉命对战魏军的,此时疑惑问道:“还有什么机会,能比目前更好?”
辛胜与白起对视一眼,正要为司马靳解惑,一旁似乎心不在焉的韩信随口接道:“轩辕关失守,或者公子援军失陷。”
“援军?”
司马靳的脑袋仍然转不过来,韩信却失去了解释的兴致,两手在脑后交叉,就这么施施然出营去了。
原本这个时候,应该是章邯出场解释的,然而章邯不在,白起只好亲自为好友解释:“王贲能守住急攻而来的魏军已经不易,一旦他放弃关隘来援,救不出我军不说,自己也很难脱身。因此守住轩辕关,不让故韩彻底失陷已经是他目前能做的极限。”
司马靳到底也是打老了仗的,稍微想了想还是明白了过来,“蒙恬要秘攻晋阳,目前也支援不了,上将军已经回了咸阳,离得最近的就是公子了。”
同样没有特指,但只“公子”二字而不加前缀,在大昭就意味着同一人。
“可是……”
“可是公子并无独立统军作战经验,很有可能不是魏无忌的对手。”白起替司马靳把话说完了。
“那可如何是好,一旦公子援军败阵,非但我军失陷,整个西魏恐怕也要丢。”
“若只有公子一人,此战自然凶多吉少。”白起想到此事也有些觉得是上天恩赐,“但他身边还有个章邯。”
司马靳哈哈大笑,疑虑尽去,“我说那小子怎么一直不见,原来是你早有谋划。真是,何不早说!”
白起只能敷衍地笑笑,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让一旁的辛胜等人佩服不已。
魏无忌的突然来攻,整个大昭都没人想得到,而白起却能早有布置,这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手段了,军神果然是军神。
扶苏援军胜败有了保障,白起还要做一个抉择。
如今白起军虽然看似被包围,但是十余万的精锐昭军,给了所有人正面与联军对战的底气。如果两国都放胆来攻,全军上下都有信心让他们有来无回。
但是无论赵国还是魏国,似乎都满足于将白起困住而已。
一方面,赵魏没有自信正面打败白起,只能坐等白起军后勤崩溃,另一方面自然就是辛胜所说的,他们想要围点打援。
那么白起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意。
于是,这个抉择就很清楚了:北上,还是南下?
北上,是有李牧严阵以待的严密防线,南下,是魏无忌立足未稳的初来魏军。
白起盯着地图的目光,漂移不定。
……
三天之后,扶苏顺利进军到了上党地域。
如果从高空看去,白起军、扶苏军、赵军和魏军,此时在上党周围犬牙交错,说不清是谁包围了谁。
赵军在上党山区构建的防线,是以相互倚靠的寨堡为基础构建的,这些寨堡对于必须仰攻的昭军来说很难攻陷。
但是白起仍在李牧的手上想办法拿下了几座。
白起似乎选择了北上,而对南边的魏军不感兴趣。
如今,这些寨堡反而如同扎进赵军防线的钉子,在搅乱了防线的同时,也可以用来阻止赵军可能的全面反攻。
这几日,赵军仍然没有大规模反击的迹象,但是在长平周围,仍然出现了不少零散赵军,这个位置与魏军驻地很近,故而被视为赵魏企图合流的信号。
长平这个地名,听在其他人耳中或许没什么,但却让扶苏为之挑眉。
此地是上党周围难得的能够展开大军的地方,用来进行大战再好不过。而且长平处在韩国咽喉处,一旦赵魏在此地完成合流,那么韩国就会被彻底截断为南北两部。
对于白起军而言,韩国的截断或许并不会造成太过严重的损失,但此事在政治层面却会导致十分重大的后果。
故韩平定只有短暂的一个多月,在这片土地上作战的昭军如同在敌国土地上一样。
王贲竭尽所能才能在魏国大军压境之下保证的故韩表面上的和平,很可能就会因为赵魏的合流而被打破。
因此扶苏得知,在他穿越韩魏边境之时,司马靳已经领命率先驻扎在长平了。
司马靳的位置看似危险,但是被牵扯住大量精力的赵魏,偏偏却对这个钉子毫无办法。
赵国无力攻击,是因为白起对赵军防线的攻势让他们自顾不暇,而魏国则是因为王贲的作为。
虽然魏无忌来势汹汹,兵力远胜,但王贲没有选择一味挨打。
轩辕关当然不容有失,但是只是守关而已,牵扯不了多少精力。王贲的兵力虽少,但能做的事情却不少。
昭国在韩土上作战如同敌境,魏国又何尝不是?
扶苏“魏人治魏、韩人治韩”的策略在此时显出了杰出的效果。
王贲充分利用了投向自己的韩国高层以及归降的韩军。
如同魏国一样,新郑的快速陷落,使得韩军的实际战力没有太多的损耗。而且相比于西魏而言,已经为昭国实质统治了数年的故韩,在人心方面相比于魏国,更希望接受昭国的统治。
来来回回的政权反复,早已让韩人精疲力竭。
如今韩人可以在扶苏,或者说昭国的政策下保障一定的自治,何况日子也过得去,何必要再重新接受魏人统治?
魏人就一定比昭人宽容吗?真未必。
于是在韩人稍稍倾斜的有限帮助下,王贲将投降的韩军编成了数支小股部队,全部投放到了轵关以东的魏土上。
不同于章邯建议下改编的魏国降军,王贲并未将韩国降军打散编制,而是在保持原本战斗力的情况下,将他们完整地撒了出去。
不同于要与魏无忌和东魏军作战而必然会有的心理压力,在魏国境内烧杀抢掠对韩人来说可没什么压力。
韩国虽然再三被灭,但韩军的战斗力是一直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的。
韩国朝堂高层虽然时常有玄幻的举措,但韩军的“劲韩”之名,可是得到了列国认可的。
于是,刚刚完成政变,人心不比故韩安稳的魏国,遭了重。
几乎全部可战之兵都被带去了韩国,“帮韩人”打仗,但是自家却被韩国人反过来侵略,这换了谁受得了?
魏人怒了。
但是他们的愤怒却没法撒到王贲和韩人头上。
于是,魏无忌压力陡增,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去围剿在魏境放肆的韩军散卒,然而收效甚微。
在这样的情况下,扶苏在进入韩土后,召开了第一次军议。
迟来的上架感言
原本是没打算写感言的。
感想当然是有,但是这些分享出来的话,总觉得有矫情的嫌疑。
但耐不住各方催促,终于还是决定提笔写一下。而且这毕竟是第一本书,也是浇灌了不少心血的,于是还是交代一下吧。对自己,当然也是对一直支持着我的大家。
如同前言中说的,本书的起源是来自我的一个梦。
我是很常做梦的,这些梦千奇百怪之余,偶尔还会有续集。同时与旁人不同,这些梦我都是记得的。但在以往梦过就算,隔日便会忘个干净。
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某日早晨醒来,我突然决定将其写下来。
清醒时的感受当然与梦中并不相同,但我仍是尽量把梦中那份穷途追逃的感觉描了下来。
写完楔子后我便忘了。
然后,疫情来了。
凑巧也好,注定也罢,我重新拾起了写了一半的楔子,将其填充完整之后没有停笔,反而将笔墨继续倾泻了下去。
此后,第一张推荐票、第一个除我之外的收藏、第一个评论,都带给了我此前无法想象的感受。
有成就感、有欣慰、有懊恼,也有了一点期待。
说来也许奇怪,但是最初,至少对于成绩,我是一点期待都没的。
书当然是非常好的。
文笔、剧情、逻辑,即便不是完美,上佳的评价是躲不过的。
但与其说是写给读者,其实本书更是写给自己看的。
读者们应该看得出来,本书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书生气。
于是我难以说服自己给书中加一些下克上、扮猪吃虎一类的爽点进去。
扶苏所面对的敌手,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士,在所有角色都智商在线时,拼的都不过是台上台下的谋划而已,扮猪吃虎怎么还能有意义呢?
况且主角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了,谁能在他面前装逼呢?
成绩的不温不火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但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态有什么改变的话。
那就是我从只想写给自己看,变成了想写给志同道合的读者们看。
我不会“坚持”写下去的。
因为写这本书对我来说。
是快乐的。
第一一三章 南北之议
军议的内容,很自然集中在两个议题上。
第一个议题是进军路线。
扶苏军在通过原本的两国边境关隘后,目前暂时驻扎在汾水以西。而距离此地百里之内能够提供给大军东渡的口岸,只有两个。
距离扶苏军较近的一处港口在北边二十里左右,这个港口的水文条件较好,港中也有足够的船只供大军快速渡河。
但是这个港口在魏军的控制之下,防范严密。据探报,魏人守军接近三千,依托着地利和工事,完全可以对来犯之敌做出充分的抵抗。
而且一旦不能快速夺取港口,魏军很可能依靠港口撤退,然后焚毁多余船只,这样昭军即便攻下港口,也毫无意义。
另一处港口则位于南边四十里处,因为港口较小,少量的船只难以提供渡河所用,但有利之处在于,该港此时仍在韩军的控制中。
至于搭建浮桥,更不可能。
要在如此宽广的河面上搭建能够通过大军与辎重的浮桥,以此时的科技与扶苏军所带的少量辎重,即便得到了南北两港全部的船只,短时间内也难以成行。
“南边港口过小,且距离太远,船只又太少,我军如选择从南边渡河,虽然安全,却必须要付出三到四日的额外时间来。”
负责军情整合的冯异显然更倾向于从魏军手中抢夺北方的大港,“而且韩人现在的立场模糊,是否会向我军放开港口,还在两可之间。”
“冯兄过虑了。”出言反驳的是甘罗,“故韩南部在王贲将军的控制下还算稳定,如今又有我军大军压境,区区一个港口的守军,又无强援,不可能胆敢阻挠。”
甘罗这是在建议通过稳妥的方式渡河,“而多出的三四日时光是否足以攻下守备完善的大港,还在未知之数。更何况即便我军能够拿下大港,但如果不能雷霆速下,很可能会眼看着敌军焚毁船只而无能为力。”
两人说得各有道理,都充分点出了两个选择的优劣势来。
而相对而言,扶苏更倾向于选择南港。
一方面,扶苏此来的目的是救援,而不是杀伤,与魏军在此地纠缠,不符合战略的需要。况且军功对身为储君的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可一旦因为救援不及造成白起大败,才是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大港防备完善,而且魏军背靠大河随时可以撤退,在这样的情况下,守军的信心不会太低,昭军想要速下港口的难度太大。
扶苏正要做决定,听完两人对话的樗里偲却思索着道:“双管齐下,如何?”
“何意?”扶苏疑惑问道。众人也将目光对准了这位长公子的首席谋主。
“正如甘罗方才所言,韩地目前仍在王将军的控制下,此时韩人无论心思如何,都必定会奉公子之令,而且为了避免被公子责罚,为表忠心反而会更为卖力。
“因此,只需一纸亲笔调令,就足以调动港口水军与船只了。南港虽然船小,但是守军不少都是水军,虽然战力当然比不得楚齐,但应付魏国的旱鸭子肯定是够了。”
扶苏有些明白了樗里偲的意思,“攻击北港最大的难度就在于敌军有可能从水上逃跑以及焚烧船只。但只要封锁河面,敌军被切断退路,又被大军围困,防守意志肯定会被削弱。”
“更重要的是,”樗里偲补充道,“只要韩军将船只运过来,即便魏军真的烧掉船只玉石俱焚,我军也可以利用韩军的船只就地渡河。”
“并且北港距离白起军较近,就算因为围攻耽误几日,也可以因为地理优势得到补偿。”
随着扶苏沉吟点头,此事基调算是定了下来:大军北上围攻北港,同时传令南港韩军提船北上,从河面合围北港。
军议的第二个议题,是从何处打开为白起军封锁缺口。
白起军的封锁,是由魏赵分别从南北完成的合拢,那么想要打开缺口,就有两个大的选择。
第一个,自然就是头疼医疼,东渡汾水之后想办法从魏军手中重新拿下平阳,保障白起军南归之路。
这是最简单的完成任务的方法,包括始皇在内的所有人,对扶苏的要求也只在这一点上。
而另一个难度较高的方法,就是沿河北上。
扶苏可以想办法从侧翼协助白起攻破上党防线,或者继续北上,攻下榆次,然后与蒙恬会师。
而在上党身后完成会师,意味着进入赵国腹地的昭军,可选择的战略余地极大。
无论是与义渠联军夹击赵王王师,或者绕过上党直逼邯郸,或者南北夹击上党,都大有可为。
这都可以等到局势变化之后再做选择。
“若是能够会师蒙恬将军后直下邯郸,赵国便可一战而定!”
野心勃勃的军机处众人自然大多都是鼓动扶苏北上的,连章邯的小眼睛里都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
即便一般的军功对扶苏而言并不重要,但是灭国之功在前,也不由得扶苏小心肝砰砰的跳。
亲自领军平灭一国,这样的功绩不但是对武将,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足以让呼吸为之凝滞的诱惑。
在一片狂热之中,只有董方泼了一盆冷水:“北上上党也好,攻破晋阳也罢,甚至是直下邯郸,这些战略要完成的基础就是白起军必须要撑住。
“一旦白起军在夹击之下崩溃,我军与蒙恬军就立刻成了身陷敌国腹地的孤军,不但劳而无功,更有被围攻的危机。
“何况,我军的目标应该是救援白起军,而不能是指望白起军来协助我军完成战略迂回,此中主次不能乱。”
扶苏认可了他的说法:“不错,我军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临时变卦并不合适。此外,北上是逆流,坐船是不能的,只能步行。这样一来所耗时日太多,目前白起军的局势并不明朗,此时强行北上太过行险。”
有了公子的支持,董方感激之余更为自信:“而且这样的行险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我军能够拿下曲阳,白起军就再无后顾之忧,撤与不撤,都在两可之间。那时要考虑己方后院的,就成了赵魏了。”
只是这样一来,此战最大的军功无疑就会落到白起袋中了。扶苏军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白起施展将才的背景板。
而且有魏无忌的全力牵制,白起能够从李牧手中获得多少好处,难说得很。
对于大局而言这自然是最稳妥的方式,但对于扶苏等人而言,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军只能说是劳而无功。
谁都想成为主角,扶苏军机处的少年郎们更是如此。人生.asxs.与学识智谋都远超常人的少年们,此刻都将视线投降了扶苏,等他做决断。
是北上一鸣惊人,还是南下甘居幕后?
第一一四章 扶苏的战法
对港口的围攻进入到了第二日。
在韩军依令出现在河面上之后,扶苏决定开始正式的攻势。
清晨的河面上雾气氤氲,刚被叫醒的昭军兵士们正在吃早饭。
早饭这个事,对于昭人来说已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对魏人来说,还是十分新鲜的,但这不影响他们吃得畅快。
作为突击手,弭在清晨的进攻之前额外分到了一块肉。
肉不大,只有拇指大小,但对于四五日前还在路边巡逻的弭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美味了。
不同于不远处那位据说曾是魏武卒的寡言壮汉,弭被挑中做突击手,只是因为他长得看起来高壮一些。
那个据说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公子扶苏将他们这队伍的称号改名为突击手,但他们自个儿知道,自己实际上还是“敢死”。但能吃上肉,弭也觉得值了。
本就是吃兵饭的,拿钱卖命天经地义。
弭趁着嘴里肉味没消,赶紧啃了口锅盔。
虽然老乡之中有些流言,说昭人的扶苏公子是特意送魏人去送死的,但弭不信。
别的不说,谁家送死的身上能有三层重甲?
“安邑人?”
正啃得来劲的弭被身边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未被唾沫润湿的馍渣趁机呛进了喉管,惹得他咳嗽不已。
问话的那人歉意地一笑,递上了水袋。
弭赶紧接过灌了几口,将馍渣顺下去后才发现原来问话的是那个魏武卒,没想到他声音如此洪亮,这或许也是他平日里不常说话的原因。
“安邑人?”魏武卒又问了一遍。
弭点点头,“清平里的,你呢?”
魏武卒笑容中多了一分别样意味,“胭脂巷。”
只有安邑人能懂他的笑容,弭也跟着笑道:“老哥好福气。”
可不好福气么,胭脂巷可是所有男人的温柔港。
汉子抬头看了一眼昭人军官,发现他的注意力没在这边,这才以压抑的低声说道:“那个传言,兄弟听说了吗?”
前魏武卒的动作尽收在弭的眼底,心知他要说起的自然是那个传言,弭当下神色一冷,将水囊扔回给对方,转身便走。
这时,昭人军官的目光才缓缓转了过来。
汉子没有回望过去,只是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退回了军阵中。
开战之前,如汉子这般在军中多有试探的人并不少见。
虽然扶苏对于这种类似于白色恐怖的控制手段并不喜欢,但在樗里偲提出后,还是同意由他安排下去,只是严令手段必须十分克制。
试探的结果,喜忧参半。
对于出身安邑周围的魏人来说,因为离扶苏较近,受到的恩惠也最深,反而相比于出身边郡,尤其是靠近北方的魏人,对扶苏更为认可。
而乡间的魏人因为损失最重,因此对于昭人,以及他们的代表——公子扶苏的观感十分不佳。
其实他们的损失更多是魏无忌的坚壁清野战术引起的。
但与魏无忌洗不脱自己“弑君”名声一样,这笔烂账,扶苏依然得背在身上。
军中那个关于扶苏要让魏人送死的留言,并不是樗里偲安排传出的。相反,这个留言正是刺激扶苏同意樗里偲作为的主要原因。
主动送魏人送死,当然不是扶苏的打算,他还想凭借仁政,使得魏人成为他最忠诚的支持者之一呢。
但这并不妨碍扶苏安排魏人打头阵。
在扶苏心中,中国只有一个民族,那就是华夏。
什么魏人昭人,在他眼里都是同等的生命。然而为了保证昭人在这支军队中的绝对优势,扶苏不会傻到为了体现自己对魏人的照顾,就换成昭人上阵。
更何况,虽然扶苏一视同仁,但他也要照顾到昭人的想法。他们可没有扶苏这样的后世心胸。
不过,魏人当然也不是孤军奋战。
当弩车的绞索吱呀转动之时,经历过安邑之战的魏人都不由地喉头微动。
直到巨大的弩箭升空,狠狠扎入对面营寨之后,魏人才发现,当这样的战争利器位于己方阵营中,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事。
接连不断的巨响和烟尘过后,只有一面在陆上的港口大寨,被扎成了刺猬。
弩箭数轮激射之后并未给港口守军造成太大的伤亡,紧紧缩在防御工事之后的魏人早已知道弩车的威力,没有人敢于露头。
但弩车的射击原本就不在于杀伤,坚固的弩箭,只是为了给攀援而上的士兵提供“台阶”。
击鼓声起,还沉浸在方才震撼场景中的弭被身后的同伴一推,才赶忙跟在了前人的身后,在军官的指挥下抬起盾牌护住头顶,开始小跑。
以弭不多的战争经验,过一会儿就会有瓢泼箭雨落下,然后穿过盾牌的缝隙,给运气不佳的士兵造成伤害,运气不好的,还会被伤害到重要器官当场毙命。
而运气最差的,就是重伤不死,在哀嚎中痛苦死去。
然而等了很久,除了零星的声响,预料中的箭雨一直没来。
按照弭的估计,他们这一队此时应该跑过了中场,这会儿应该是箭雨声势最胜的时候才是。
弭小心挪开了一道缝隙,偷眼看去,才看到的确有箭雨不断划过天空。
却不是向着己方的。
初次上阵,扶苏怎么可能会忘记昭军称雄天下的兵种——弩兵?
自突击队冲锋开始,魏军箭手就被压制得没能抬起过头。
弩兵在五百米外就开始向港口的守军泼洒箭雨。
这样的距离下难以对着甲的军阵造成杀伤,但只是压制弓手,已经绰绰有余。
在初步试探出魏军射程,以及反击力度后,扶苏大手一挥,弩兵阵果断前压,加强压制。
于是,在开始还能偶尔露头射箭的魏军弓手,现在即便是被军官责骂,也不敢稍稍露头了。
短短数分钟,接近三万支箭就被倾泄到了可怜的魏军头上,还未正式接战,每个魏军就分到了十支弩箭的配额。
很多人都说,打仗就是烧钱。
但扶苏要让他们知道,大昭储君打仗,烧的是金子。
这就是,扶苏的战法。
第一一五章 北境铁壁
“公子豪气惊人。”
这是甘罗客气的说法。
樗里偲就直接得多,“你怎么不干脆用铜钱把他们砸死?”
扶苏才不管樗里偲那没见过世面的酸溜溜言语,这种凭借绝对优势的“浪射”,直让他大呼过瘾。
《英雄》里那般万箭凌空的场景,如今在自己大手一挥之下不靠着特效就重现江湖,这才是让人激动的。
至于那点浪费的箭矢,就当是扶苏付出的票价了。再说了,又不是不能回收。
相比于扶苏等人的轻松打趣,魏军那边可谓是被打了个心胆俱裂。
他们哪里见过这般金山盖脸的战法,在被劈头盖脸射了个晕头转向之后想要逃跑,结果往后一看,却发现河面被封锁了个严实,无奈之下很干脆地投了降。
在扶苏意犹未尽的咂嘴中,守军纷纷将兵器抛出,然后大开寨门,跪了一地。
觉得自己军事天资惊人的扶苏摇头下了车,以甩手掌柜姿态道:“樗里偲去受降,章邯安排渡河一事。”
樗里偲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只看见扶苏真的甩甩手就走了。
“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擅长作战吧?”冯异苦笑不已,看着满墙满地的弩箭心疼。
“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不擅作战吧?”甘罗却不同意冯异的看法。
“愿闻高见?”
众人都是扶苏一手提拔到军机处的年轻人,平日里打闹惯了的,对于编排公子倒是没了最早的心理负担,此时反而兴致勃勃。
甘罗笑得智珠在握,“此战,公子做到了我等此前百思苦想都想不到如何做到的两点。”
樗里偲原本并不在意甘罗的胡言,此时却也皱眉思索道,“你是说,投降魏军的忠诚,还有韩人的摇摆态度?”
甘罗给这位樗里子竖了根大拇指。
围拢的年轻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只觉得扶苏公子果然高明。
万箭横空的大手笔,不仅是震慑了对面的魏人,对于己方魏人的震慑力也不容小觑,这是威。
三层厚甲的保护,还有不惜成本的支援,这是恩。
恩威并施之下,魏人的军心就算是收拢了大半。
而这一切,都是在韩人眼皮底下做到的。
魏人能感受到的震慑,韩人的感受只会更深。
不但昭人组成的大军难以匹敌,连被加成了昭军“buff”的魏人都如此可怕,天下间还有能阻止昭军的势力吗?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李清在这里,一定会捧腹大笑,然后留下一个评语:“还是年轻。”
章邯没有参与这些闲出水的军机郎如何乱想,身为前锋的他还忙着押解俘虏、整备战船。
俘虏其实很好安排。
只要在大军渡河之后,安排上部分船只和少数押解人员,让他们顺流而下,便可以到达陕城。
到了那里之后,自然有百里大夫会对他们做出安排。
改编为郡兵或许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出路,然而可能性不大。
东魏还未平定,仍然有敌军身份的他们,对于兵员名额接近饱和的西魏来说并不合适。更大的可能是被送回昭国本土,成为免费的劳力。
更重要的是渡河的安排。十万人的渡河可不是如同鸭子过河似的只管往前扑腾就行,渡河的顺序、渡河之后的警戒、渡河的时机、这几日的天气,都是要考虑到的。
但这已经不是扶苏要考虑的了,他当下要做的决定,是渡水之后北上还是南下。
军议上未能做出的决断,最迟要在三日内做出。
虽然渡船充足,但要完成近十万人的东渡,也不是朝夕便可的,于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扶苏便有了三日时间。
这三日,他需要尽可能地收集情报。
无论是白起军、王贲军,或者赵魏的动向,对于扶苏接下来的决断都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有疑问,始皇的命令是救援白起,那么扶苏在这里考虑北上是否有抗命的嫌疑。
其实战国时代的将领所拥有的权力和自主权,是后世无法想象的。
这从拜将台上,始皇对上将军的叮嘱与礼敬就可见一二。
主将对于军中将士拥有的生杀大权就不提了,即便在武将最没有地位的宋代,对于军中的这份权威,武将们还是能够保有的。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战前的战略规划,还是战后的治理地方,此时的一军主将都有绝对意义上的自主权。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主将所做出的任何行为都会被认可。
如果不能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合理解释,将领在战后必定会被追责。
让扶苏举棋不定的,自然不是日后如何向始皇解释自己的行军路线,而是因为魏军突然加强的封锁,这几日从白起与王贲处传来的军情都是断断续续的。
情报的不足给扶苏的策略制定造成了很大阻碍,他现在应该无比怀念手机,或者是无线电。
如果这三日内依然得不到前线的确切消息,那么即便是有再多的遗憾,扶苏也只得选择南下,首先保住白起军的撤退路线安全。
因为就如同董方在军议上所言的那样,站在大局的角度,此时过分行险是毫无意义的。
让扶苏和整个昭国都牵肠挂肚的白起,正哼着小调,啃着烤得外酥里嫩的羊腿。
午饭要吃好。
韩信盯着眼前的一整条后腿,眉头紧皱。
“吃完,不许剩。”
韩信眉头皱得更紧。
白起笑得更加开怀。
这个小子,近来是越来越沉闷了,逗他一下也好,半大小伙子整日里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
韩信勉强咬了一口,饱满的油脂瞬间就从他的口中爆开,扑鼻的肉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口腔。
感觉似乎还不错。
又咬了一口,韩信对着满嘴是油毫无吃相的将军道:“章邯哥去安邑,不是你安排的吧。”
并非问句。
白起瞪着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子,“叫老师!没点尊师重教的样子。”
两人各自抱着啃了一半的羊腿对峙良久,韩信终于还是败下阵来,“老师……”
白起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解释道:“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不可能提前安排。”
“我想也是。”
白起眉头微挑,却没有对此发火,“充分利用已有的条件,化被动为主动,是每一个杰出将领都应有的素质。”
韩信点头沉思,又毫无所觉地啃了一口,“老师要吞下魏军。”
这同样不是一个问句。
这小子成长得好快,白起再一次稍稍惊讶,以考校的语气问道:“何以见得?”
“首先,老师进军长平,截断两军合流。”韩信面上得色一闪而逝。
“其实长平此刻并不重要。”
“不错,赵魏两军并无合流必要,李牧之所以要做出合流动作,更多只是一个分散我军视线与兵力的幌子而已,不过很快就会变得重要起来了。”
“当我进军……”
“野王!必须进军野王。”
白起含笑点头,示意韩信继续。
“魏军此时看似对我军保有兵力与地理上的优势,但其实都如建在沙地上的城池一样,稍有震动就会崩毁。”
“王贲。”
“不错,王贲将军的确令我刮目相看。”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太目中无人了,白起稍稍有些头疼。
韩信一无所觉,双眼微闭,两手在面前无形的地图上挥舞,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这就是接下来的第二步。
“野王城小,但却是魏军补给的重要节点,野王被下,意味着魏军的补给线立刻就会在被王将军遮蔽大半的情况下陷入瘫痪。
“到那时,急于突破封锁的,就不是我军了。但魏无忌所能选择的突破线路却只有一条。”脖子微微扬起,韩信的油手向北略略一推,“长平!”
“为何不能向西,西魏主力尽出,此时安邑几乎是一座空城。”
韩信笑意更盛,“扶苏公子会堵住魏军西去路线。”
“你如何能确定扶苏一定会出现在……”
“曲阳。只有曲阳,才是最稳妥的,保护我军撤退线路的方式。”
“为何扶苏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
“这就是老师下在前面的第三步了。老师以为,我没有注意到最近几日军中发出的,越来越少的军报吗?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持,公子不可能冒着我军覆没的风险去博取可能性极低的军功的。”
“那么,此战的关键点就在于……”
“长平!准确说是司马靳。他必须要扛住赵魏两国的全力攻击而坚持到我军对魏军的战略合围。”
白.asxs.点头,看似毫不在意地道:“你还不错。”
若是以往,得了难得夸赞的韩信早就沾沾自喜了,此时的他却愁眉不展,“司马靳,足以担当此任吗?”
白起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他的平北将军职位都是靠爷爷得来的吗?你以为当初大王为何要让他与我一起突袭荆门关?
“要论机谋百出、攻击不备,当然不是司马靳的长项。但若论守城守关,田单都未必能及得上他。我大昭的北境铁壁,岂是浪得虚名?”
第一一六章 糖糖与老七
“我叫海棠,你可以叫我棠棠。”
还未等姜崇发问,眼前佳人便笑语嫣然,自报了家门。
烟尘女子,果然都是如此大方吗?
姜崇俊脸微红,在周围好友的起哄中扭捏回道:“姜崇,姑娘可以唤我老七,因我在家中排行……”
海棠姑娘此时却被另一位欢主引走了。
还没能说完的言辞就这么卡在了喉中,姜崇略有懊恼,只是气愤还没酿成,就被佳人回眸的歉意一笑打破了。
于是,临淄倚竹居便又多了一位常客。
姜崇姓姜。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
姓姜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齐国,尤其是临淄,姓姜,总会引起一些注目和猜测。
田氏代姜之后,姜姓便彻底淡出了齐国,仅存的几户也与姜齐的姜扯不上关系。
姜崇明面上便是如此。
实际上,长辈自幼给他灌输的想法,都是重夺王位。
姜崇对王位没有兴趣,他喜欢歌赋,喜欢风月,喜欢,糖糖。
他总是偷偷在心中将海棠的棠改成饴糖的糖,仿佛只要这么念着,心中便有了甜意。
海棠是昭国的谍子,第三次见面时,他便知道了。
后来,姜崇也加入了黑冰台。
有几分是为了家国,有几分是为了佳人,姜崇理不清,也无意理清。
家国?
每每念及于此的姜崇都会在心中冷笑。
姜氏早已无家无国。姜崇的家国不在齐国,更不在昭,此生他都从未想过要有家有国。
直到遇到她。
姜崇曾经想过,两个绝对无法以真身走在阳光下的人,或许足以构造一个家。
突然的凉意将他惊醒了过来,抬手将脸上的几滴雨水随意抹去,姜崇努力挣扎着坐起身子,喘匀了气后借着透过屋顶缝隙的微弱月光开始仔细查看自己的伤势。
腹部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但口中一阵强过一阵的渴意一直提醒着姜崇,失血过多的他此刻急需补水。
又有雨水从缝隙中落下,望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势,姜崇干白的嘴唇颤抖着撕扯出一道裂口。
……
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愈发衬托得地牢中的**气味刺鼻难忍。
但对窦布来说,无论是地牢中的味道,还是女子身上的清香和焦糊混合而成的气味,都毫无差别。
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姜崇去哪儿了?”
“我不知……啊!”
窦布微笑着将烧红的烙铜又印在海棠白皙的肌肤上,“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真的想知道姜崇的下落。”
放下烙铜,窦布将保养得光滑细嫩的手指欣赏般地划过自己方才完成的“杰作”,“你听说过炮烙之刑吗?”
海棠只觉得被对方接触过的肌肤如同被毒蛇舔过,她颤抖着想要去躲,但是被牢牢绑在刑具上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没有得到回答,却并没有影响到窦布的愉悦心情,“我改良了纣王粗糙的刑罚,可惜大王一直不准使用,让人引以为憾。好在如今为了社稷,大王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真的不知道,姜崇的去向。”
“我说过,我不在乎。”窦布拿过丝绢细细擦拭着手指,“将她绑在柱上。我只想知道,稍后你身上烙印的图案能否让人满意。”
雨停了。
补充了少许水分的姜崇感觉体力也恢复了少许,他挣扎着站起身,仔细认清方向后,继续向北而去。
天亮了,他要回临淄。
还未靠近城门,姜崇便被连夜追杀他的齐王卫队围了起来。
姜崇没有去看身周早已出鞘的刀剑,他只是拖着步子,迟缓却坚决地向前走着。只要他能尽快赶到使馆,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让开!让开!”
又一队衣着华丽不输齐王直属卫队的兵士强行将姜崇身周的包围圈撕开。
敢于正面冲撞齐王卫队的,临淄城中只有一人。
“奉丞相令,任何人不得阻止姜崇入城,违令者斩!”
昭国使臣用了多大代价从相邦后胜手中买回自己的命,姜崇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每耽搁一刻,海棠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王军心有不甘,但面对人数远胜的丞相亲卫不敢造次,只能愤愤然让开道路。
一袭黑衣挡在了姜崇身前。
姜崇怒目看去,却见一个独眼女子冷冷盯着自己,眼中的冷意却似乎包裹着别样情绪。
姜崇认得此人,海棠的,也是他自己的顶头上司。
“救……”姜崇沙哑的声音从喉间嘶吼而出。
嬴玉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东西呢?”
姜崇眼中的怒火一闪而逝,却未敢耽搁,从怀中紧贴着肉的秘袋中拿出一支做工精美的簪子,递给了对方。
嬴玉迅速伸手想拿过簪子,却发现姜崇死命握着簪子不放,只狠狠瞪视着她,仿佛他手中握着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海棠已被接回倚竹居,但……”
嬴玉还未说完,方才还被姜崇紧握在手心如同珍宝的簪子立刻就被他弃如敝履,仿佛没有听到嬴玉的后半句。
嬴玉看着姜崇蹒跚的背影片刻,对身边下属吩咐道:“派人跟着他。”
属下领命而去,嬴玉并未停留,粗略扫了一眼簪中藏信的内容,面色不变,将还沾染着血色的簪子收入怀中,上马绝尘而走。
怀中这份用无数钱财和性命换来的情报,必须立刻送到咸阳。
齐王欲以砀郡三百里之地结盟楚国。
田建这是要玉石俱焚。
若砀郡三百里归楚,就意味着齐国将彻底放弃临淄以南几乎所有的土地,甚至就连目前还有一半握在手中的薛地也会拱手让出。
付出相当于齐国半壁江山的代价,田建只为了结盟楚国而已吗?
嬴玉不必考虑情报的意义,她所要做的,只是如何要在群敌环伺下穿越整个中原,将情报送往咸阳。
离开临淄地界后,嬴玉身边的岔路上突然出现了十位一人三马的黑衣骑士。
并无寒暄,这些骑士便自觉将嬴玉护在了中央,马蹄隆隆中,前行速度丝毫未减。
他们要以这样的速度一直狂奔,直到咸阳为止。
第一一七章 想想张良怎么做
扶苏等人是第二波渡河的。
首批渡河设立营帐的,是以昭人骑手为主的斥候军以及设立大营作为渡河基地的工兵。
斥候军的作用有两个,第一自然是要在主军,尤其是扶苏渡河之前,尽量探索对岸的地形等情况。
第二点就是要保护工兵的作业,尽快将营地立起来,以保护接下来的渡河。
斥候可不仅仅是探索敌情之人那么简单。因为要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探知敌军动向,斥候很容易就会陷入敌军大范围的包围,以少战多是常态,因而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对斥候来说是必备技能。
因此,斥候军的实力,往往代表着一支军队的最强战力,相当于后世的特种部队。
根据前线传回来的报告,这两个工作都完成的异常轻松。
魏人在港口失守后,似乎完全放弃了在对岸阻止昭军渡河的意图。除了零星几个身着魏军军服的骑士以外,斥候的探索范围扩张到二十里后还没有见到敌军大股部队的迹象。
就连那几个魏军骑士,一见到昭军出现也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几乎不像是来监视昭军动向的,直让人觉得是迷了路。
扶苏并没有放松警惕,在传令斥候将侦查范围扩张一倍到达四十里之后,立刻通令全军按着计划开始第二波渡河。
汾水水面宽阔,水流的流速不快,因此少了很多颠簸。
与扶苏想象中不同,为了尽量走直线,渡船的船头并不是直对着对岸,而是与水流方向成一个钝角。
如此一来,在水流的推动下,渡船反而可以走过最短的路线到达对岸,而不会被冲到下游去。
只是略略看了一眼韩人船夫们的熟练操作,扶苏并未将注意力过多分散,又转过头对站在身后的冯异继续问道:“因此,燕国虽有秦开为将,仍被匈奴步步逼近了蓟城?”
冯异点点头,然后发现公子问完话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又出声道:“是。秦开毕竟年迈,又因为燕军新败,军心士气极低,即便是秦将军也只能放弃燕国北疆大部分无险可守的平原,将兵力集中在几座坚城中。”
蓟城,大致位于后世的北京地区,是燕国的王都,位于东北平原之上,在平原上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的确难以对抗胡人来去如风的骑军。
燕军打不过匈奴,并不出乎预料,除了燕军一贯的弱旅印象外,也因为燕国是七雄中唯一一个长期打不过胡人的中原王国。
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一次,就是因为燕国被胡人打得几乎亡国。
当然,这么说稍微有失公允。
因为当时受到胡人亡国威胁的,远不止是燕国一国,连孔子都说过“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由此得见,当时的整个中原王朝都是对胡人的威胁如芒在背的。
但是谁让燕国是其中最出名的呢,毕竟是七雄之一,这就被记下了。
燕人可能有所不服,毕竟给外族欺负得很惨的七雄还有一个。
那就是昭国。
前文也提过,大昭开国之初,接连数个国君都是死于与西戎的战场上的。这还不够惨?
但是昭人被欺负过之后没怂,最终还是在戎狄的包围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灭亡西戎三十余国而终成霸业。
可是燕国直到被王贲灭国,在面对北胡时的战绩,除了秦开的“辟地两千里”,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了。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燕国人的个人战力绝对是排的上号的,燕国也不乏技艺惊人的游侠,要不荆轲也不会在离开魏国之后去往燕国。
但是燕人给中原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稍微有点志向的人都不愿意参军。
这些人用韩非的话来说,就属于“五蠹”中的“带剑者”,是需要国君极为警惕的一类人。
但是燕国国君历代都有些游侠气,自己都梦想着仗剑天涯,哪里有意愿去约束民风。于是数百年来,燕国人的游侠气越发盛行,而燕军的战斗力相对的就一泻千里了。
扶苏盯着起伏不定的河面,在心中对燕国又腹诽了一通,但对于燕国的消息其实并未上心。
燕齐的大战已经结束,即便燕国此时被匈奴打得如何凄惨,也不至于被不善于攻城的匈奴真的灭了国,顶多是在败于齐国之后再多伤点元气罢了。
对于昭国来说,已经失去仅有的一点利用价值的燕国,根本不需要过多去考虑,扶苏转移话题道:“齐楚之战,可有变动?”
冯异早已将情报都铭记于心,再也不用随时翻动军报,闻听公子问话,立刻就回道:“楚军前锋停在了莒城一线,主力正在全力围攻琅琊。”
楚军进展放缓了很多,但也并不可疑。
北线作战胜利之后,齐国可以集中力量对抗楚国的北侵,而且莒城城防坚固,曾经扛住了乐毅五年的围攻,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如今全力围攻琅琊,也是希望从东线打开齐军防线的一步妙棋。
然而……张良这个名字还是让扶苏心中微微异动。
对他人而言绝对算是妙棋的一步,对张良而言也是如此吗?
扶苏搭在船帮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板,心思沉浸到了齐楚战场之上。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大破僵局呢?
战争的艺术,就在于以强攻弱,那么楚国强于齐国的点在哪里呢?
首先跃入脑海的,自然是兵力。
楚国的兵力莫说是齐国,连同大昭在内的天下诸国一想起楚国的百万大军,就没有能够不脊背发寒的。
但兵力再多,全部拥挤在莒城之下也毫无意义。
单位地域上兵力的过饱和,对于战争的胜负影响极为有限,张良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为了发挥楚国的绝对优势,应该如何?
很简单,扩大战线。
攻打琅琊,就是楚军扩大战线的一步。
那么,仅仅是围攻琅琊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
但是陆上能够作为军事目标的地点就那么几处,只要齐军将兵力在重点上布防好,楚国就只能将重兵都拥挤在一处,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来。
琅琊不够,再往东呢?
再往东就是大海了。
那么楚国胜过齐国的第二点是什么?
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