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亡国前夜
一切都是为了大韩。
公子嘉于席上神思不属,心中翻来覆去,只念叨着这么一句。
作为韩王安的弟弟,被始皇特意选中留在故韩的王室代表,韩嘉为韩王安重回故韩而举办欢迎宴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
然而宴会举办到一半,场间氛围变得古怪起来。
韩王安首先察觉了不对。
多年在敌国的小心度日,为了在始皇帝的手下苟活下来,韩安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眼见韩嘉握着刀匕的右手青筋毕露,当下心道不妙。
韩安心中雪亮,此次昭王政肯放自己回国,用意如何不言而喻。
在韩非将故韩死水搅浑,钓出大鱼小鱼之后的此时令自己归韩,怎么看都是用来进行血腥收尾的。
借着自己的“正统”名义来将叛乱的故韩贵胄一网打尽,非但名正言顺,且不会引起底层韩人的过分不满。
而面对自己在昭国大军护送下的归国,韩人会有如何反应,韩安自然想得到。
那些支持韩非上位的反抗势力自然对自己的归国极力反对,毕竟自己的回归就意味着他们的身死。
但以底层人士居多的另一部分韩人依然是支持自己的。韩国社稷威严仍在,韩王安这个名字仍然代表着韩国的正统统治。
昭军偏师能够在故韩之地势如破竹,除了因为其本身的强大战力以外,更重要的还是大多韩人仍然对他这个韩王的正统地位具有认同感。
打着韩王安旗帜的昭韩混合大军的所到之处,大多城池都是未作抵抗就选择匆匆投降,就是因为韩安的身份仍然能够起到极大的稳定人心的作用。
而被昭国任命为“代理人”的韩嘉,本应该是韩安支持者中的代表人物,因此他才能够在昭军的层层严防死守下以设宴的名义接近韩安。
但此时,韩安开始对这个所谓“支持者”的态度产生了怀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韩安立刻借着不善饮酒的托词想要退出宴会。
只是还未等韩安起身,于其身后端酒服侍的侍从立刻从托盘底下抽出一把利刃,狠狠刺入韩安的后背。
随着韩安大喊一声趴伏于地,场间立时大乱,侍女的尖叫和甲士的怒喝与贵族们的抱头鼠窜将场面搞得越发混乱不堪。
等到昭人护卫首领强令所有人安静下来,凶手早已趁着乱局逃了。
沸腾的场间平复下来后,众人这才发现韩安并不是唯一的牺牲者。
宴会主人韩嘉心口也插着一把短匕,正是他用来割肉的那把。
消息传回咸阳,对韩国的全盘谋划被破的始皇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却只能查到韩嘉身上,幕后主使之人却毫无蛛丝马迹留下。
原本借着韩安名头轻易可下的新郑如今又成了坚城还是其次,更让始皇恼怒的,是再没有一个能够在替他完成清洗故韩反抗势力同时,不会引起韩人强烈反感的人选了。
与咸阳内的震怒不同,新郑郊外的一处庄园内,却是人人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看着这群以为韩安之死就能避免己身灭亡的蠢徒们最后的狂欢,张良心中冷笑,也共同举杯庆贺。
“子张当初不是劝我离韩么,为何自己却去而复返?”
扶着喝多了酒而晃晃悠悠的好友邓仪坐下,张良随意解释道:“顺路而已。”
杀一个早已无能左右自身的傀儡而已,对张良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
随手给昭王政添个堵罢了,并没有想传播开来。至于这群弹冠相庆之人的感激,张良根本从未上心。
死人的感激能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保持着如今敌明我暗的大好局势。
酒宴气氛越发热烈,竟有宾客不顾礼仪,当庭就拉着侍女猥亵起来。
张良看着故韩贵胄们在再次亡国灭族压力之下的光怪陆离,嘴角冷笑,懒得劝阻,只对依旧嬉笑不已的幼时好友继续劝道:“此次还是听良一句,走吧。”
听着好友语气中难得的真切,邓仪笑得越发开怀,酒意上涌之下终是吐了真言:“在子张看来,这满堂宾客,连同仪在内,都如同衣冠沐猴一般,蠢不可言吧。”
张良目视大有醉意,眼神却越发清澈的好友,并无言语。
此时有宾客大笑之后突然大哭,哭到痛时竟大力扯开衣裳,要剖心一看。幸而此人醉得太过厉害而拿不稳匕首,才免了血溅五步。
在这一片哭笑混乱之中,邓仪分不清醉话还是真话的声音不知为何清晰可闻,“子张大才,志向之高远,与我等自来不同,这我是知道的。”
以张良的心性也不由叹息,好友与国同亡的心愿,他听得出。这次归国,除了与老师最后一谈外,有几分是想劝这个唯一称得上的好友之人活命,张良自己都算不清。
“我等无国无家的孤魂野鬼,与其苟活于世又毫无能为,醉死在此刻岂不是更好?”邓仪继续着酒话,“能不见社稷隳灭,对我等而言,也是恩……”
邓仪终究还是彻底醉倒在张良面前,嘴中仍是嗫嗫不停,却是不成语调的胡言乱语了。
愚者的幸运吗?
好友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有你大才张良在,我这个无用之人便可随意去死了”。
没有这么容易的。
张良又笑了,这次却是在整场酒宴上的第一次真实大笑。
从这场荒诞的酒宴中脱身,张良带着一身酒气,不顾宫人拦阻,闯入了只有历代韩君才有资格入内的宫室。
此处是祭奠历代韩君的太庙。
昭军第一次攻破新郑后并未毁掉太庙,只是将灵位与韩王安一同掳去了咸阳。
韩非归国后,为了显示正统,又将祖宗牌位重新做了一份。
听到大门被推开,背对着门口长跪在地在韩非并未回头,只是随意挥挥手让宫人退下。
张良多少喝了些,此时醉意渐浓,快步上前走到老师身后,也不去看那些高悬于上的名字,只打了个酒嗝,哂笑道。
“老师欲死乎?”
第九十章 韩非还昭
昭王政二十五年七月。
因韩王安身死而同仇敌忾的韩人拼死守城,却丝毫未能阻挡怒火冲天的昭军。昼夜攻城不过三日,随着孟贲先登而上,新郑再次被攻破。
为了惩戒韩人的反叛以及守城之坚,昭军入城后大屠十日,新郑十万余军民除少数提前逃跑之外,无人幸存。
在昭王暗示下行此兽行的大将白起,被列国仁人志士冠以“人屠”之名,深深仇视,即便在昭国国内也对其多有非议。
而僭主韩非则被生擒后送往咸阳,等待明正典刑。
韩非入城之时,咸阳昭人只是默默远观,没有愤怒的污言秽语,也没有任何抱怨。
对这位法家大才,昭人观感复杂。
毕竟是曾被寄予厚望,以为商君第二的大才,韩非入昭时的盛况至今仍留在咸阳人的记忆中。
虽其人叛昭而立,却也是忠诚于故国,昭人分不清韩非是忠是奸,指责之语便也无从出口。
更何况,韩非还是教出了那位“贤公子”的王长子之师,单凭这个,昭人就永远会念他一份好。
于是韩非便默默从当初入城所走的东门沿着同一条路进了王宫。
只有辎车换成了囚车。
进宫之后,据说王上与韩非密谈数个时辰,至于两人说了些什么,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随后,作为韩国都城40年的新郑,被彻底隳灭,一砖一瓦都未能留存,被完全从地图上抹去了。
此举更是引起天下人侧目。
春秋战国以来,灭国夺城之事多有,但夺城之后的胜利者,顶多只是劫掠甚或是屠杀,从未有过这般彻底隳灭名城的举动。
天下人关注的焦点都在别处,只有扶苏的关切点在韩非一人身上。
正在视察西魏土地的扶苏得到老师被捕入京的消息后,将政务全权委托百里俜代理,只带着少量侍卫星夜飞驰回咸阳,希望能保住韩非的性命。
幸而因为以工代赈,扶苏指挥着大量流民将西魏的道路进行了大规模修整,这才在韩非问斩之期前,及时赶回了咸阳。
来不及更换衣物,风尘仆仆的扶苏穿戴着一身甲胄就进了宫门,直奔建章宫而去。
然而到了建章宫前,却被人挡了下来。
来人只带了两个字:“不见”。
这当然是始皇的意思。
扶苏扶剑而立,神色不善。
替王上传话的年轻中书郎愈发冷汗淋漓,弯下的腰更是不敢直起。
深受宠信的蒙毅离职,与公子一向交好的王离也被借故支开,王上让他这个根基不深,又与公子从未有过交往的人来传话,目的在何处?
一想到这个,马先就感到眼前灰暗。
若是王离在此,依着与公子的关系,说不定就违令放了扶苏进去了,到时候因为其大父的关系,王上也未必会拿他如何。
可自己呢?
放公子进去是万万不敢的,事后王上追责,自个儿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可就这么挡着如今声望日隆的贤公子,也并非安全啊。
瞧瞧扶苏公子这一身戎装,要是一怒之下现场就把自己剁了,王上还真会为自己报仇不成?
马先左思右想都找不到活路,两眼发昏之际险些就要躺倒,却被人唤醒。
抬头一看,却是一位面善的老者。
老者只指了指建章宫方向,并未多言。
马先这才发觉,公子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却不知已经过了多久。
先赶紧谢过老者,在对方回礼之后马先又急匆匆转身而走,他得赶快回报王上。
至于那位老者的身份如何,此刻心中大乱的马先哪有功夫去深究。
只是到了殿门,马先又是眼前一黑,公子居然没听他的话,越过他就闯了进来,幸好被中书令带着人挡在了门口。
赵高注意力都在扶苏身上,对这个没有完成任务的中书郎连甩一个目光的念头都欠奉。
马先见长官没有斥责,心中稍微放松,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还未来得及回报,王上见他的第一句话就让马先再次差点晕厥。
“扶苏没杀你?”
马先欲哭无泪,只能嗫喏着吐出一个“唯”字。
嬴政看着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心中好笑,这些儒家子果然好用,并无大才却有忠心,用来送死再好不过。换了别家才学子弟被这样戏弄,早就甩袖而走了。
“孤与你说笑呢,扶苏仁爱,怎会胡乱杀人泄愤?”
马先这才松了口气。
的确,公子扶苏仁爱之名人尽皆知,确实不像是一怒之下随意杀人的。
殿内气氛轻松活泼,殿外却是剑拔弩张。
扶苏冷然盯着挡在身前的赵高,摩挲着剑柄的右手一阵发痒。
赵高看着出征不过数月,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的长公子,心中越发不安,摸不透扶苏在想些什么。
扶苏在想着如果当下就趁机杀了赵高以绝“后患”,会付出什么代价。
见识了沙场博弈,又独掌一地生杀大权数月,如今的扶苏早已有了杀伐之气,对于人命再也不像当初那般珍视,已经可以将其放到天平之上衡量。
想到曾有记载赵高能够单手撑起车架的传说,再看看他身后孔武有力的甲士,扶苏放弃了拔剑的打算。
自己并非力士,到时杀人不成反被制,倒没得成了笑话。
扶苏不动声色地将手掌从剑柄上移开,对赵高道:“扶苏有急事面君,请中书令代为通传。”
赵高看到扶苏的动作,心中稍稍放松,此时听闻扶苏发话,又紧张起来,“王上有言在先,公子劳累,当先回府歇息才是,不必如此急迫。”
“多谢父王挂怀!”扶苏高声大喊,吓了赵高一跳,随后又回到了正常语调,“只是确有军机大事,还请中书令再与父王说说。”
赵高知道扶苏打的主意,只要支走了自己,在场的几个甲士谁敢拦着公子面君。
对扶苏的纠缠有些鄙夷,赵高却还是只能耐下性子与其周旋,“再大的事,也比不上公子的身子要紧。”
“听说中书令是赵国王室之后,可是真事?”
赵高被扶苏突然的话题转换打了个措手不及,斟酌词句道:“不过是微末旁支而已……”
“如此说来,我与中书令却还是沾亲带故的。”
这是在说赵灵儿的关系。
“不敢高攀……”
“不知对韩师心念故国之事,中书令有何感想?”
话题的再次转换让赵高心中顿时就是一咯噔,这是在拿韩非之事令自己有兔死狐悲之念?还是借此挑拨自己在王上心中的观感?
若是挑拨,这手段未免太过幼稚,不像扶苏为人啊?心思电转之间还未想分明,却见扶苏又有了动作。
说完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扶苏不等赵高回话,竟转身就走了。
赵高越发看不懂扶苏举动的用意,心中不由更为警惕。
长公子的进步太过神速,如今不但声望日隆,心机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应该找机会提醒提醒胡亥,要更加小心才是。
没有去管赵高如何揣摩,扶苏再次轻车简从赶到了廷尉署,韩非就被关押在这里。
廷尉嬴启自然不敢学着始皇帝避而不见,老老实实就放了扶苏进去。毕竟王上未有明令,声望如日中天的长公子硬要见人,谁也拦不住。
牢中并无想象中那般昏暗,采光良好之下,环境竟也不错。
韩非被关押在一个颇为雅致的庭院中,身上也未带刑具,不但没有一般犯人那样颓丧,甚至还能看书。
看来身份不同,待遇确实不一样。
据张苍说,他那日被关的,就是个极为逼仄脏乱的小隔间。
韩非见到了这个全身甲胄都灰尘扑扑的关门弟子,难得的笑了开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对方语气急切地大喊。
“老师欲死乎!”
第九十一章 最后一课
韩非大笑不已。
自被选中入昭,企图以己身破大昭灭韩死局以来,韩非就再没有机会如此畅快大笑了。
原本急着要与老师掰扯的扶苏看着韩非的大笑,突然垂下了双肩,只默默坐在了老师身边,等待笑容似有癫狂的老师冷静下来。
一头一尾,自己所教授的两个从性格到人品完全不同的杰出弟子虽然口吻不同,却最终说出了同样的话,不知为何却让再次听得此言的韩非如何都停不下来笑意。
如同自己的老师荀况那样,韩非的教育宗旨同样是因材施教。故而他传授给张良与扶苏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学问。
听着如今两人却说出同样的话语,韩非怎能不在大笑的同时稍微反思。
这是说明自己教育得太成功,还是太失败了?
良久,韩非伸手抹去了眼泪,终于渐渐止住了笑意。
无论教育得是成功还是失败,自己这两个弟子之间决出的胜负,都会决定天下未来的格局。
韩非没打算告诉扶苏他还有个师兄的事,师兄弟的竞争总得要有个公平的前提不是么?
扶苏所拥有的资源本就远胜张良了,如果再消弭了明暗之分,那未免太无趣了。
十五年来的身不由己就快结束,终于到了最后,总要给他韩非一个随心所欲的机会,不是吗?
“为何如此说?”
韩非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问。他忍不住去想,扶苏接下来要说的,是否还与张良相同。
“请老师自救。”
两人究竟还是不同的。
张良此前所言,分明是“请老师赴死”。
韩非并未接话,而是将手中正在看的书卷递给扶苏。
不知老师何意的扶苏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同样是《韩非子》,却不是自己看过的篇章,想是老师最近完成,还未流传世间的新篇。
韩非看着扶苏恭敬接过书简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将下篇《韩非子》交给扶苏而非张良,并不是因为一个劝自己自救,另一个劝自己赴死;也不是因为更看重扶苏来继承衣钵。
实际上,韩非一直觉得论及性格,张良才是更像自己的那个。
韩非总是认为,扶苏性格中的仁爱,是他结束乱世的障碍。当然,如今他依然这样认为。
要论终结乱世的能力,杀伐果决的张良绝对要强于扶苏。
但这乱世,只需要终结就够了吗?
重回故韩之旅,带给韩非的,可远远不是一个虚无的王位那么简单。
世人都说他韩非出身公室,不懂民间疾苦。此前韩非虽然也承认这一点,但从未将其作为弱点看待。
领导这个天下前行的,从来就不是底层民众,不懂民间之事有何妨?
然而看过破碎山河之下的百姓之难,韩非才真的意识到,这些自古就被各家无视之人,也是与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共同生活在苍天之下的,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韩非突然有些理解劫的壮烈所为了。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一直被韩非视为不通法理的粗鄙之人,才真正能体会到韩非直到接近不惑之年,才稍有感受的事。
于是韩非对扶苏就更为好奇了。
以韩非的识人之明,早在初次相见时,就察觉了这个大昭长公子对普通百姓的仁爱。
究竟是怎样的伟力,能够让一个出身贵胄的公子,对百姓也保有如此浓烈的仁爱?
要治愈这数百年战乱带来的伤痕,还有比天生仁爱的扶苏更适合的人选吗?
“此篇写成于韩国。”
扶苏勉强振奋精神,听着老师良久沉默之后的教导,“此篇题为《养民篇》,主讲仁义之道。”
养民?扶苏不解其意。
与商鞅之说类似,韩非此前的教导,都是教扶苏弃绝民智,统治氓首如同牧羊。
扶苏心中疑惑不已,老师为何如今却提起养民来了?
“我教过你王道,而昭王是最好的霸道之师,你都学得极好。然而无人可教你仁道,总是个缺憾。至于腐儒之仁,不学也罢。”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师还在这里说什么仁不仁的,也太不合时宜,扶苏打断了老师的讲话,急切道:“老师先脱了囹圄之灾,日后有的是机会传授仁道。”
“师长授课之时,谁准你插言的?”
“老师……”
扶苏还要再劝,却见韩非两眼紧闭,显然不想就此多说,只好拱手道:“扶苏,静听老师教诲。”
韩非这才微笑颔首,开始了最后一课的讲授。
扶苏听懂了老师的决死之意,只能勉力专心听讲。
与扶苏一起听课的,还有门外站着的大批不敢大声喘气的侍卫随从,以及他们头前的那位。
廷尉自然也小心陪在一旁,心中忐忑。
嬴启不敢上前打探大王神色如何,只是任由冷汗湿透了内衫。
注意力不在课业上的嬴启突然听闻大王不知听到什么而发出轻笑,心中稍稍放松,却又被大王接下来的话提起了小心。
“若是劫在此,你说扶苏敢硬闯吗?”
嬴启不知大王此时提起自己那位壮烈的前辈所为何意,只好小心回话,“臣未能阻止公子探视,有罪。”
“孤说他不敢。”嬴政回想起那个倔强老头如老农一般皱纹深刻的脸,笑道:“劫这个廷尉,是代表了昭法威严的。当着煌煌昭法,扶苏哪里敢放肆?”
嬴启冷汗淋漓,明白过来了大王的意思,却听嬴政继续道:“为何换了是你,扶苏就敢闯了?”
嬴启咬牙道:“是臣无能。”
“你哪里是无能,是太聪明了才对。”
说到这里,嬴政有些索然。
这世上,劫那样的“愚人”太少了。
如今又有一个企图以一己之力移山的“愚人”同样一心寻死,让嬴政突然有些腻烦。
为何这些“愚人”不肯多为自己所用一些?
嬴政看向门内那个不知何时肩膀已经宽阔起来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为何“愚人”们总是更愿意亲近他呢?
听到内里传出的笑容,嬴政不愿再听下去,转身而走。
走之前,嬴政顿了顿,下了一道诏书。
“蜀中新郡还差一个郡守,你即日去赴任吧。”
嬴启只得躬身领命。
第九十二章 兄弟
“你来作甚?”
看着噗通一下跪在了自己右手边的嬴骐,扶苏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嬴骐毫无悬念的纹丝未动。
“大兄一个人跪着多无聊,骐来陪你说说话。”嬴骐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容跟今天的阳光一样耀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自己这跪在章台宫前的行为,说好听点是情愿,说难听点就是逼宫,这是谁都能随便掺和的吗?
扶苏可以凭着目下如日中天的声望和安定西魏的功劳,跟始皇来个恃宠而骄,可旁人来做,怕不是会出人命。
而且自己跟嬴骐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好到这个程度了的?
扶苏无奈摇头,“此事干系太大,你莫要……”
嬴骐满不在乎地摆手,“母亲说了,滴水之恩定当涌泉以报。再说了,我此次是有战功的,大不了请父王将爵位再要回去便是。”
“我何曾对你有恩了?”
“信哥儿说得通透,若非大兄在蒙将军处抬举,骐恐怕还是要在这咸阳城里空耗岁月。”
“你是有本事的,何愁出不了头地。”
嬴骐轻笑道:“大兄莫要说笑了,以兄在军中的声望,若非你亲自首肯,哪位将军会将骐收入麾下?”
扶苏闻言稍稍愣了一下,自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上。
在这个扶苏还没能彻底坐实太子之位的关键当口,任哪位将军都不会做出让扶苏误会的选择。
想通了此节的扶苏恍然大悟,难怪历史上始皇那么多儿子,最后都没几个有名姓流传的。
有始皇、扶苏、胡亥这三人层层压着,哪里有他们露头的可能。
扶苏倒是没考虑过这么多,别说仅仅是让嬴骐跟着蒙恬去尝试攒个军功了,就是真的让他有了独掌一军的权力,有那么多新老将领的支持,嬴骐也翻不过天去。
何况,扶苏的假想敌一直都只是胡亥而已。
其余的兄弟们,若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扶苏都懒得记名字。
两人说话间,扶苏感觉身后又有了动静,回头看去,终于是惊到了。
老二也来了。
如果说嬴骐的到来,虽然不太能想得到,但到底还能说得出理由来,嬴漺此来就让人彻底没了言语。
感觉到两人的目光,嬴漺似乎有些羞赧,先跪在扶苏另一侧,然后直了身子抱拳道:“此前蒙冤之时,兄长为我母子二人洗脱嫌疑,漺铭感五内。”
扶苏略作回忆,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为老二母子洗脱的嫌疑,“漺弟可能误会了……”
嬴漺笑容越发真诚,“兄长不必如此,漺既然来了,就不是大兄两句骗得走的。”
扶苏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嬴骐大笑不已:“此前总觉二兄不爽利,如今看来却多有误解了。”
嬴漺保持着清爽笑意,“三弟也不是兄此前误会的那般莽撞。”
两人相视大笑,扶苏却莫名其妙,这还不莽撞?
不过,这心底突然泛上的陌生感觉,却如同一道暖流淌过了心口。
这就是,他们说的兄弟情?
前世是独生子,这一辈又出身王家,扶苏从没真切感受过什么兄弟情谊。
这些与自己同享姓氏的弟弟们,甚至不如蒙毅等人那般熟悉。
不过感动归感动,人还是要赶走的,自己一个人跪在这里顶多就是碍眼,再来两个公子同跪,就真成了逼宫了。
还没想出来怎么赶人,此前一直紧闭的殿门却突然开了。
赵高从内走了出来。
看到扶苏为首的三位最为年长的公子齐刷刷跪着,饶是以赵高的深沉心性也愣了片刻。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赵高赶紧侧过身子。
次来并无旨意宣布,故而赵高不敢当三位公子当面之跪。
三人看着门开了,还以为精诚所至,结果赵高基本无视了三人,只是带着同样低头的几个太监快步从三人身侧走了过去。
殿门口宽敞得很,倒也不用担心撞着几位金枝玉叶。
扶苏还没搞清楚这唱的哪一出,就听嬴漺道:“午时到了。”
见扶苏不解其意,嬴漺继续解释道:“该吃午饭了。”
扶苏:“……”
合着继承人跪在门口,在始皇心中却是连一点涟漪都没能激起。
扶苏有些心灰意冷,但是一想起那位即便身死将至都要传道受业的老师,膝盖就怎么都没法抬起。
“兄长饿了吗?”
看到扶苏低头不语,嬴骐以为是扶苏饿了,于是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了半个锅盔来,递向扶苏,“兄长先吃着,骐这里还有。此前早知这是持久战,又没人敢来送饭,骐对此早有准备。”
刚刚黯然了片刻的心思此刻又被好笑填满,扶苏伸出了大拇指对着嬴骐比了比,然后接过了锅盔,又分给了嬴漺一半。
嬴漺看了看兄长手中的锅盔,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三弟,到底还是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昭国,甚或是天下最金贵的兄弟三人,就这么跪在地上干啃起了没有佐料的锅盔。
七月的日头毒辣,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得扶苏只觉得快要蜕皮,干燥的锅盔更让嗓子如同着火一般。
然而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能进半口饭食的扶苏,此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赵高带着手捧食具的太监们回来时,扶苏三人已经将馍渣都扫清了。
又等了片刻,赵高却是去而复返,“王上有令,请扶苏公子进殿用膳。”
扶苏在两个弟弟的帮衬下站起身来,先谢过王上,然后指着身侧两人问道:“那这……”
赵高看了两个公子一眼,“王上只说了扶苏公子一人,至于两位公子,还是请回吧。”
嬴骐还要再说,却被扶苏用手止住,“既然如此,你们也帮不上什么了,回去吧。”
扶苏转过身对两个弟弟笑道:“今日同跪之情,扶苏会一直记在心中。”
嬴骐与嬴漺对视后起身拱手也笑得畅快:“吾等亦是。”
直到扶苏与赵高的背影完全被殿门遮挡,两人仍然一动不动。
“若是由兄长登大位,想必是不错的。”
嬴漺转头看着这个今日一再让自己刮目而看的弟弟,不知对方此刻言语之中有几分真诚。
于是只同样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先而走。
“只能如此了。”
第九十三章 进退
落笔略有停顿,墨汁便浓了。
眼见一幅好字毁了,李平却颇为欣喜。父亲扔掉不要的废品,拿出去可是能卖上不菲的高价的。
只是如今李平的关注点并不全在即将落袋的金饼子上,“父亲此前说过,此次是扶苏公子趁势问鼎太子之位的最好机会,只要他不为韩非求情,即可再进一步。”
父亲微微摇头,不知是在可惜字帖还是在可惜扶苏,李平想了想,继续道:“那么公子此举,是否稍显不智?”
“扶苏这一跪,跪没了太子之位,今后想要染指此位便是难上之难。故而此事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愚不可及。”李斯果然将丝绢扔掉,重新铺开一张。
“只是,丢掉那个可有可无的位子,以换取士民人心,并不吃亏。”
李平略有不解,却没有急着发问,虽然才思远不及其兄,他也不是如何愚笨。
过了片刻,眼看父亲已重新落笔三字,李平才稍微想通了一点,“扶苏公子此时地位并不下于太子,太子位对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虚名而已,实际所得有限,不如以此换来世人更多敬爱。”
李斯头也未抬,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愚笨稍有不满,但对方能想到这里也算有进步了,毕竟其母不过是个婢女出身,因此并未责怪,反而接着话为其解释。
“更何况,太子可立也可废,不过大王一言决之而已。此时进太子位,看似得以踏进关键一步,实则地位更加不稳,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有一点,只是涉及了始皇,故而李斯还是隐去了没说。
以嬴政的权力欲,李斯这个丞相都做得如同橡皮图章,一个可以合理合法分昭王治权的太子,要如何才能不引起昭王不满?
参详军机、倡导改革、改良昭法?这些事想也不要去想的好。
兵权这样的敏感地带,更是最好碰也不要去碰。
这样一个束手束脚的太子,不如不做。
今日二公子与三公子陪跪章台宫一事早已传开。
如今两人各自落了一个义名之余,也给扶苏的贤名中又加了一个“孝悌”。
试想一下,如果扶苏“聪明”到眼睁睁看着授业恩师去死而无动于衷,以此换一个太子之位,这两人还会冒着大风险一起去陪扶苏跪着吗?
恐怕扶苏今日登太子之位,明日就立刻成了孤家寡人。
宫里宫外,除了那些本就与他绑在一起的“太子党”,恐怕再无外援。
其余兄弟的嫉恨不必多说,扶苏此前表演也好真心也罢的“仁义”,岂不是都成了作秀之举?好不容易养望多年而来的人心,岂不一朝丧尽?
李斯又稍稍有些好奇了。
不过五六年而已,一介腐儒如何就成了如今这个所举必有深意、法儒皆通,甚至还具备了连李斯都不得不赞叹的治国之能的大才?
韩非子教导学生的能力,真有了能化腐朽为神奇之功?
想到这个终于要去死的同门大才,李斯心中并无波澜。
这一次,即便扶苏用太子之位去换,韩非也不得不死,这三年多出来的时光,只是向上天借来的而已,到底还是要还的。
这与李斯如何想无关,甚至与昭王如何想都已无关,这是大势所趋。
代表六国反叛势力的韩非,李斯找不到其任何不死的理由。
这一点,想必扶苏也是心知肚明的。
李斯嘴角略有嘲讽,这个“贤公子”作秀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
李斯猜错了。
扶苏此来求情,与老师所教的“大仁之术”无关,与什么收拢士民人心无关,也与所谓的以退为进的聪明之举更毫无关联。
他只想救下那个将他教导成才的恩师,即便全天下,包括老师自己都要韩非去死,扶苏也要救下老师。
但是饭还是要吃的。
狼吞虎咽吃完面前的饭食,更多喝了一爵酒,扶苏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生气。
始皇并未多用,早早就随意吃完了饭食,此时正在批阅奏章。
不说别的,只勤政这一点,此后前年的帝王,就没有能与之争锋的。
耐心等了很久,始皇终于想起了扶苏,随意问道:“饱了?”
“回父王,饱了。”
“饱了就回去吧。”
在始皇看来,这场表演也该落下帷幕了,他多忙的人,肯抽空给扶苏当个配角,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赵高命人撤下饭食,就要请公子出门。
扶苏却长身而起,直愣愣跪在了始皇身前。
扶苏进殿以来,始皇终于第一次正眼看这个长子了。
直到扶苏再次请命,始皇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个儿子骨子里的那股迂腐气还是没有消去。
可惜了。
可惜自己曾以为他已经变了,还想将帝国交付他手。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给世人的表演而已。嬴政并不反感自己成为对方名望更上一层的踏板。
甚至以嬴政的心思,扶苏若有了这样的胆子,才更合他胃口。
扶苏这次,是真的把始皇惹恼了。
“孤第一次阻你入殿,你就该知道孤的心思了。”即便盛怒不已,始皇的语气仍毫无起伏,“为何当日不跪,却在今日长跪?”
虽然迂腐,但这个儿子的聪慧早已让嬴政正视,甚至惊讶过不少次。若说对方看不出自己的意思,嬴政自己就第一个不信。
这也让嬴政有一些疑惑。于是在做出那个决定前,嬴政决定再听一听扶苏的说法,也算是给对方最后一个自辩的机会。
身后的赵高深知始皇心性,惊讶不已。
若是以往,扶苏的这般违逆,早已身陷雷霆之怒了。
不知是扶苏这些年来的优异表现,还是那两个“愚人”的慨然赴死,给了扶苏这么一个机会。
扶苏并不知道自己在万丈深渊前打了个来回,只是老实回答:“当日,扶苏的确已明了父王之意,只是扶苏那时并未绝望,还希望老师能够愿意自救。”
扶苏嘴角苦涩,“然而老师已无生意,这才只能来恳求父王。扶苏愿以此次爵功,以及承国君之名换老师一命。只盼父王能看在韩师多年辛苦教导扶苏的份上,饶过老师。”
“哼,百年昭法的赏罚分明,是你想换就换得的?”
扶苏埋首更低,不敢多言。
“为何定要救下韩非?”
扶苏心中大定。
终于等到始皇问这句话了。
第九十四章 封赏
普天同庆。
不同于咸阳城中由于三位公子的长跪章台而显得有些紧张的气氛,前线将士们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迎来的流火八月。
此次平魏顺遂,又大挫合纵,彰显大昭威能,始皇由此大悦。
大领导高兴了,赏赐就不会手软。
当先的一条诏令,就让五十万将士为之大呼我王万岁。
三等爵以下的士卒无论有无杀敌,一律提爵一等。仅此一条,就为昭国新增了二十多万有爵之人。
倒也不用的担心昭国没有足够的土地用以封赏。
无论是西魏还是故韩,都有的是无主之地供昭王用来赏赐的,不愁土地不够,只嫌得功将士不够多。
昭王如此大方的目的,在扶苏眼里也是昭然若揭——为了与扶苏之前提到的退役制度呼应。
相比于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要见效的退伍制度,始皇需要更快安定新土的方法。
嬴政没有扶苏那般好耐性,要等到老卒退伍才来安定地方。他直接将现役将士的封地就放到了新土上。
如此一来,即便长时间不能归国,将士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相比于就在身边的土地宅院,故土也就没那么多难舍了,大不了将妻子都接过来。
扶苏公子开通了“客运火车”——时下称轨车——之后,配合疏通的河道以及平整的车道,往返昭魏并不再那般艰难。
而在扶苏回咸阳期间,剿匪之事也在上将军的牵头下开始了。
虽然有些大炮打蚊子的嫌疑,但是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旺的,毕竟这并非单纯是为国家,更是为自己守土,还有谁不会愿意呢?
地方的稳定和士气的旺盛,使得剿匪的时机完全成熟了。
始皇所下的诏令与扶苏原本的政策并不完全相同,但相去不远,更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毕竟最初的目的实现了:始皇停下了将关中富户迁出的计划。
只要保下了富饶的关中沃土,稍微改变一下也并无不可,何况两条策略最后还是可以合而为一。
实际上为了管理方便,封赏的土地和退役后耕种的国有土地如果距离不远,其实是更好的。
以上只是普通士卒的封赏,军中与朝中的关注重点,当然还是集中在三位主将头上。
首先自然是三军主将王翦的封赏问题。
上将军能否成功封侯?
军中为了这个而开的盘口五花八门。
不单是能不能封侯的问题,更多的是为名号而开的盘口。
上将军若要封侯,一个“武”字是怎么都绕不开的,重点在另一字上。
安、平、定、成等封号,都各有拥趸。
原本的风向是,凭着如此几乎相当于灭国的功劳,再加上此前的灭韩,上将军的封侯几乎是水到渠成。
然而由于神秘人士在收盘前一天的突然重押,使得赔率猛然一斜,将士们都感到了不妙。
能出如此重注的,必然是既富且贵的高层,莫非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神秘人自然是扶苏,内幕消息当然也有,但扶苏下注所凭借的不是内幕,而是“先知”。
历史上横扫赵燕都没能封侯的上将军——魏国是其子王贲所灭——如今只不过是平灭了半个魏国,哪里那么容易封侯的。
王翦的封侯之战,是荡平楚国。
只有将这个挡在昭国扫**的最后绊脚石彻底搬开,上将军才能得封侯之功。
后人每说起封侯之难,总以李广难封对之。
然而看看王翦和白起,一个要平三国才得封侯,一个至死都未能得封(白起最后的封号是武安君),才能真正体会封侯之艰难。
于是有人笑言,想在昭国封侯,最容易的一条路就是做丞相。
昭国律令,为彰显丞相威能,只要能晋身相邦之尊,都会被封侯。
比如因为计杀白起而大名鼎鼎的应侯范雎、文信侯吕不韦,以及如今的通侯李斯。
如今昭国内有侯爵在身的,只有两位,而且都是文官——另一位是甘茂。
看看比例,想要封侯的话,文武之选就很明确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
说回封赏结果,上将军果然还是止步于大庶长,爵位不变。昭王只多加了其子王贲的爵位,破格将王贲进爵为右更,算是稍作补偿。
对此,上将军自然不敢明发怨怼之言。但看看这两日上将军的脸上神色,即便是扶苏都不愿多在他眼前出现。
上将军只是没有加爵,而左军主将白起就更惨了。
原本攻破少梁、横扫魏北,白起的功勋即便不算卓然,却也并不少有。
再加上之前平叛故韩中的业绩,本来是有望加爵至驷车庶长的。
然而因为违令杀俘,白起的爵位不升反降,直接被连降三级,落到了中更的爵位,甚至低于了王贲。
相比于之前两位主将,担任右军主将的蒙恬就“幸运”得多了。
论及战场上的贡献,蒙恬的功绩实际上并不比大破魏军主力且一鼓作气拿下都城安邑的上将军稍差。
无论是那妙至毫巅的轻巧一退,还是及时派出轻骑袭劫屈匄军,蒙恬在侧翼战场的所为都可谓十分出彩。
然而,昭国的军功并不看那些虚的。
因为没有与东魏及赵国主力正面大战,更没有见到过齐军的面,故而虽然在联军退去之时衔尾追杀有所斩获,但实际落在袋中的军功并不多。
最终得益于麾下小将李信的杰出表现,主将蒙恬还是得了一级进爵,由少上造加为大良造。
至于杨端和、司马靳等副将的封赏,也在各自主将的请功中得以明确,此处就先略去不提了。
看着中低层将兵可谓丰厚的赏赐,以及三位主将的“可怜”封赏,扶苏也多有感慨。想要在昭国的军功制度中往上爬,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是到了高层,不但难以立功,而且动辄还会有降爵。
至于扶苏自家的赏赐……
始皇不把他的“承国”君位剥夺,就已经是承天之恩了,哪里还敢有别样的奢望?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对主事人不太满意,始皇对于在此战中表现可谓卓越的军机处并未吝惜恩赏。
表现最为杰出的樗里偲与甘罗自然得以加高爵不在话下,就连一言未发的尉山,不知是不是还是因为其祖的关系,也得了大夫爵。
扶苏对此倒是没有异议。
虽说是“法治社会”,昭国也并非单纯的只看法度,应该迁就的功臣子弟还是要稍微提携一下的,就当是看在劫的份上了。
只是不知道这份先辈以忠臣热血换来的恩荣,能保他几时。
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情况下,扶苏回到了暂别了大半个月的西魏。
只是队伍中多了一人。
第九十五章 各自前行
韩非还是死了。
连着紧张了数日的咸阳城中,气氛为之一宽。
并非是对韩非子有不敬之意,昭人直到最后还是念着韩师的好的。只是王上与公子之间的隐约对峙,实在让国人心思浮动。
公子扶苏并未赴刑场送老师最后一程,这非但没有让人觉得无情,反而因为公子的不忍,惹得国人更加怜惜。
毕竟能做的,公子都已经做了。
对于这个连形同犯上的“逼宫”都做过的公子,何人还愿意指责于他呢?
更何况,似乎除了公子扶苏,所有人都乐见韩非之死。
对始皇来说,韩非的死是他收官故韩的最后一步,能够凝聚故韩人心的最后一人身死,意味着故韩脊梁已经彻底被他折断了。
劫所预言的大乱并未发生,故韩的再次平定,并未耗去昭国太多国力,这让嬴政更为坚定自己霸道理念的正确。
借此,始皇同时给了西魏定了一个章程:有扶苏的胡萝卜在前不假,昭王政的大棒可也离得不远。
对故韩贵胄来说,韩非的快速定刑,代表着昭王并不愿意扩大此次诛逆的范围,这可谓是一件大好事。
首恶迅速亡故,除了那些随着韩非,被一起押运到咸阳城,最后关头还想着与社稷共存亡的顽固分子,及时脱离韩非党羽,留在故韩的贵胄们,似乎又得脱一难。
听说公子扶苏利用故地贵人的策略被昭王欣赏,那么他们这群人,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又有机会如同西魏那些贵族一般,重新掌权。
如此,当然就足以让他们忘却并未有切肤之感所谓的亡国之殇,安安心心做个昭臣了。
故韩民众的接受速度虽然没有这些贵人们迅速,但心理上,随着韩安与韩非的先后亡故,似乎他们对故韩王室的留恋便就只停留在记忆中了。
即便还有哀怜,但毕竟往者已矣,生者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从韩人到昭人的转变,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惨烈。
两次亡国,给底层民众的印象,不过是新郑城头换来换去的王旗罢了。
真正愿意与国携亡之人,早在第一次亡国之时,早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不过是彻底死干净了而已。
韩非被判了腰斩之刑。
这对于一个谋逆之人而言,其实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到底比车裂而死体面一些。
获罪而死之人本不配享受祭祀,可偏偏有人在咸阳城外一日之距遥遥做祭,身旁代表着昭国法度的甲士们却无人拦着。
便是昭王事后得知此事之时,也只是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随他去吧”,普天之下又有谁敢阻止这位天下间身份最贵重的学生祭奠他的老师?
“今日,先说问田。”
这是老师说与自己的第一句话。
没有多余寒暄,没有任何抱怨,其中怨念却一览无遗。
原本只是觉得老师的怨念只在父王身上,可如今想来,何尝没有对自己强行为其续命的怨?
从结果来看,自己不过只是让老师更为身不由己数年而已。
扶苏行完拜礼却并未离开,只坐在渭水边上,胡乱想着心事。
“昭法严苛?不过是‘法不阿贵’的心思作祟而已,不必去理这些胡言乱语。”
出乎意料的,老师并未与列国人士一般认为昭法酷烈,甚至还对此多有认同。
多次探讨之中,老师不止一次对自己明言,昭法之烈,就是要如同烈火一般,涤荡那些根深蒂固的恶习。
“今日,讲五蠹。”
如果不算那狱中与其说是授课,不如说是托付期盼的一晚,这就是韩师的最后一讲。
可是没讲完啊……
念及于此,一直不见悲戚之色的扶苏却突然泪流满面。
老师这一生,就如同一篇开头无比绚丽,却最终未能完笔的诗篇。
一如未能定稿的《韩非子》。
《韩非子》这个名字此刻还未见经传,如今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篇章。
作为老师“唯一”的弟子,扶苏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些篇章集合成册,册名自然就是《韩非子》。
扶苏知道,韩师之苦,不在于身在敌国,甚至也不在于故国破亡,而只在于无处容身。
天下之大,却摆不下韩非的一张书桌,所有人都在逼迫他。
韩人在逼他尽公子之责,昭人在逼他与故国决裂,始皇在逼他以身为饵,甚至连扶苏,也在逼他做出抉择。
在过去的泥沼和未来的可能之间做出抉择。
老师最终选择抱着过去而亡,看似迂腐,可又有谁能苛责他呢?
明明看得破一切,却只能身不由己地随波而流,这才是韩师最大的悲哀吧。
如果如故韩贵胄那般只看得到故国往昔,而不见昭国强横,安心为故国复辟而死,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或如果,能彻底摆脱故韩公子身份,只尽心做个昭臣,为始皇扫平六国,又是多么让人振奋的光景?
可他是韩非啊。
非,相背也。名字如此,可要做到背离韩国谈何容易。
看得破又如何?
命运早已给韩非编织了无法摆脱的网。
那自己又如何?
扶苏悚然一惊。
这些年来,为了摆脱那个命运定好的下场,扶苏几乎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苦学昭法、兴办官学、出使楚国,乃至如今平定魏土。扶苏如同一个开屏孔雀,不断向天下,更重要的是向始皇,展示自己的能力。
然而历史上那位长公子之死,是因为能力不足吗?
虽然史书并未有太多记载,然而能让国人哀怜数十年,甚至陈胜吴广起义之时都以其为名头的贤公子,怎么也不会是无能之辈。
究竟是否赵、李矫诏并不重要,扶苏甘愿受死,恐怕也是知道始皇确有杀他之心。
穷究原因,到底还是因为父子两人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弥补了。
而如今,扶苏与始皇之间,因为韩非之死,终于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痕。
虽然两人或许都无意为之,但这道裂痕并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就有所改变,它永远都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其实仔细想想,两人的裂痕早晚都会有的,韩非之死不过将其提前了一些罢了。
父子二人之间的问题,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三观不合。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还是有着两千多年的隔阂啊。
扶苏呆坐良久,终于等到眼泪凉去。
胡乱擦去残留的泪痕,扶苏如同扯去缠绕的丝线般艰难起身。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接着往下走了。
扶苏微笑转身,对着一脸关切的蒙毅道:“走吧。”
经历过如此坎坷的蒙毅一改往日跳脱的性格,变得沉稳了许多,眼中虽然满是关心,却到底没有多言,只沉默点头,与扶苏一同上马东去。
温情脉脉的“蜜月期”终于过去,此后就要各自以自己的理念前行了。
或许是翅膀硬了,扶苏并未对此有太多不安,更多的却是兴奋。
也许就如之前始皇想的那样,孩子终究会长大,最后还是会有自己的道路。
起风了。
第九十六章 太行山匪
终于看到了。
在斥候的指点下,扶苏在树丛中小心藏着身形,不顾蚊虫的叮咬穷极目力盯了半天,才隐约看到了隐藏在深山中的简陋寨子。
说是寨子,其实不过是几座歪七扭八的草屋,远处看不真切,但听斥候所说,寨子周围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层木栅栏略作依托,根本经不起一冲。
扶苏安下心来,顺手拍死了正在自己脖子上吸血吸得畅快的硕大蚊子。
如同之后即将拍死的,在“自己的”土地上吸血那些盗匪。
一如此前预料的那样,原本不少逃军的魏卒因为得不到昭国的赦免,索性如山当了盗匪,以劫掠为生。
上将军一个多月来的剿匪,成果颇丰,着实端掉了不少大股匪徒。
然而随着秋收临近,大军回师昭国之后,原本被打消了气焰的盗匪们又开始死灰复燃了。
对于这种除不了根的情况,扶苏目下也没太好的办法。
究其原因,就在于盗匪的选址实在太讲究了。
魏国处在华北平原上,国中山脉不多,能够作为藏身之所的,只在于秦岭支脉伏牛山,以及贯穿韩赵魏三国的太行山。
而太行山就是这些盗匪们的最佳选择,此地历朝历代都是盗匪们的天堂,直到新中国前期,还有多股极有名头的大匪啸聚太行,其中原因显而易见。
地势复杂只是一个方面,还因为周边复杂的政治形势。其他朝代的事情先按下不表,只说说此处在战国时的形势。
太行山对各国来说,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地点。
山脉以北是赵国,东走就进入了韩国,西南都是魏国,甚至再往西还能顺着吕梁山一路就到了昭国。
除了昭国外,各国都为匪患所困扰,但是要想尽除散落处处的盗匪,就必须要出动大军。然而任一国出动大军,就必然会引起他国的注意,会引来严重的外交问题。
要想让各国联合出兵剿匪更是天方夜谭。
赵魏与昭国各有百死私仇就不说了,赵魏之间也不是如何亲近,从没少过龌龊之事,若不是有强昭在侧虎视眈眈,两国自己就先能打起来。
韩国就更不用说了,夹在各大势力之间,自保尚且不暇,哪里敢在这样敏感的地带用兵?更何况,就韩兵那个战斗力,能不能在山中打得过山贼还是两说呢。
而如今,匪帮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西魏与韩国都已属昭国领地,用兵之时就再无顾忌可言,至于赵国方面,敏感就敏感了,刚刚大败一场的赵国,哪里还敢说三道四?
信不信就始皇那个暴脾气,赵成但凡敢对此多说一句,兵锋立刻就从盗匪头上转向了赵国。
一旦没了政治层面上的保护与牵扯,再优势的地利也能被昭国强大的军事势力抹平。
即便不是主力大军的攻伐,新成立的郡兵的战力,也不是区区盗匪可以比拟的。
在上将军班师回朝之后,剿匪之事自然就落在了扶苏身上。
原本这样的剿匪事宜,身为魏地最高行政长官的扶苏不需要亲力亲为,只须指一员战将,领兵数万,不出一个月就能荡平匪患了。
然而如今魏地的治理已经上了轨道,有极为善于处理政务的百里大夫统筹全局,再有樗里偲和甘罗辅佐,早已不需要扶苏再时刻盯着。
闲着也是闲着的扶苏,就想体验一下亲率大军作战的痛快感受。
只是在茫茫太行转悠了五天之后,扶苏只感觉到了痛,快是一点没有的。
不同于昭魏在安邑城外上的大会战,剿匪这种事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决战的,一直都是你躲我找的捉迷藏游戏。
就在扶苏的耐心快要耗尽,恨不得放火烧山之际,终于有斥候来报,找到了一处大匪窝。
但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个所谓的“大”匪窝,扶苏还是掩盖不住的失望,就这么几座茅草棚子,也称得上大匪?
从藏身处退回大军驻扎场所路上,扶苏一直都是意兴阑珊,这落在了陪着扶苏一同剿匪的白焯眼里。
白焯是白起的族弟,同样出身郿县,如今二十五六岁上下,正是渴望沿着族兄白起的道路,奋力积攒军功的时候。
如今见长公子似乎兴致缺缺,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位长公子眼界太高,所经历的那都是数十万的大会战,对这种“蚊子腿”大小的军功,自然放不到眼里去。
这可不是好现象。
如果剿匪“总司令”对此事不再上心,必然导致支持力度的下滑,赚取军功的速度与质量必然就有所下滑,这对白焯来说可没法接受。
想通了此节,白焯就要想办法提起公子的兴致来。
于是白焯笑着对扶苏道:“看公子意兴阑珊,似乎是对此等盗匪规模有所不满?”
自己的懈怠表现就这么明显吗?
扶苏睁开耷拉着的眼皮,有气无力道:“就这么一个破落寨子,值当万人绞杀?”
白焯哈哈大笑,对扶苏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所谓山匪,是藏身山中,主要以截杀客商为生的。此时能够沟通各国有无的大商,无不是护卫精良的大队人马,敢于截杀此等客商,装备不佳的匪徒,只能以人数获胜。”
扶苏稍稍明白了一些,但是还是对方才那些寨子的规模表示了疑惑:“然而就这么一座寨子,能住得几人?”
“这等寨子,不过是匪徒建来用作掩人耳目而已。其中所住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残者,对盗匪来说并无作用,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搪塞大军剿匪而已。
“等到大军将寨子攻灭,自以为得胜而反,盗匪主力却毫无所伤。这也是匪患之所以常常死灰复燃的原因之一。”
扶苏明白了。
这也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了。
剿匪的军队得了军功,匪徒们躲过了灭顶之灾,可谓皆大欢喜。
记载军功的官吏可不管头颅是来自老弱还是精壮,都是一视同仁。
对于不看人头的其余各国来说,剿灭大匪的营寨,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功劳了。
明白过来了的扶苏于是又有了一个疑问,“既然知道此处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那我军是否要绕过不攻,找寻盗匪主力?”
白焯哪儿愿意放过都落到嘴边边上的军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自然还是要攻的。”
“岂非打草惊蛇?”
白焯先是咂摸了一下公子那句“打草惊蛇”,只觉十分有味道,心想公子果然才学高妙。对于身处四面杂草的大军的来说,盗匪可不正好就是草中的毒蛇么?
稍作回味,白焯笑道:“既然盗匪希望以此来蒙蔽我军,那我不妨吃掉这个诱饵,让对方以为我军受了蒙蔽,才好反过来麻痹对方,让其放松警惕。”
扶苏连连点头,心道有理,不想这个走了白起后门才得超爵得授郡尉一职的白焯,却的确颇懂兵法。
想来也是,以白起的眼界,能给自己推荐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扶苏点点头,定了晚上突击的事。
第九十七章 盗王
月色并不撩人。
灰暗的月牙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再被浓密树叶一遮挡,残留的光线几乎微不可察,地上厚重的落叶也提供不了多少反光,四周昏暗如同冥间。
如此夜晚,足够让夜间出行之人胆战心惊,但对于想在夜间突袭的昭军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扶苏之所以将突袭寨子的时间定在晚上,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夜色可以给进攻方提供很好的保护。
在这个几乎平民百姓人人都有夜盲症的时代,经常食不果腹的老弱盗匪更是无法在夜间视物。没有提前的预警,让这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卒近了身,那可不就是一场屠杀。
为了保证剿匪的顺利,更是为了长公子的人生安全,此次跟随扶苏来太行的,自然不是郡兵中的魏人降军,而是昭军的百战老卒。
更不用提,为了此战的万无一失,扶苏还找嬴颂半是恳请半是胁迫地要来了些玄鸟重骑用来备用的铁质重甲,刮去玄鸟图案后给先锋老卒们披上了。
重骑的秘密只在马镫上,重甲并不如何保密,但嬴颂还是在扶苏千万次保证不会有失的情况下,才割肉般借给扶苏两百副备用重甲。
势如猛虎的重甲老卒自然不是简陋的营寨和那些老弱手中的可笑兵器能挡得住的。
除了一个被木刺割伤手掌的倒霉士卒,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攻杀和善后,除了一身汗,昭军一点付出都没有。
而选定在晚上发动攻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达成白焯早间提出的目的。
为了达成让盗匪主力松懈的目标,自然不能把这些用来送死的老弱一网打尽,漏网之鱼还是要放的。
没人通风报信,盗匪们怎么会知道昭军已然“咬钩”?
当然,盗匪们不会知道,除了要咬掉鱼饵,昭军这支刚刚浮出水面的史前巨鳄还要顺着鱼线把敢于钓鳄鱼之人也给吞了。
除了给这些漏网鱼儿夜色的保护,扶苏还贴心地给他们留了一处未被攻打的寨门。
当然,在这处寨门不远,几位精擅追踪的斥候都已在战前就待命一旁,只等有人逃出就会远远缀上,查出这帮盗匪真正老窝所在。
没了立身之所,又被大军追绞,惊慌失措之下的匪徒能选择的逃命之处再显而易见不过。
虽然没有这些被动的带路党,要找出匪窝所在对这些精英斥候来说也未必有多难,只是这个鬼地方,没人愿意多呆。
扶苏更不愿意多留。
老卒们砍瓜切菜般解决残敌,彻底清扫寨子之后,扶苏就带人入驻了。
审问俘虏之类的杂务自有渴望军功的白焯去做,扶苏更在意的,还是赶紧找个稍微好点的茅草棚住下。
虽然是个残破简陋的寨子,那也要比露宿野外好一些。在野外时,因为林木茂盛,又未免被盗匪察觉,帐篷是搭不起来的。
而为了防着地面上的毒蛇攻击,扶苏为此“发明”了吊床神器,颇得将士喜爱,扶苏自己却睡得十分不适。
简陋的茅草屋虽然挡不住蚊虫滋扰,但倒至少可以将毒蛇之类挡在门外,而且总算能放下一张床了。
士卒们打扫安顿好房内恭敬退出后,屋中只剩自己一人的扶苏虽然疲惫已极,但他要做第一件事却不是倒头大睡,而是脱衣洗漱。
林中溽热,湿气又重,身体出的汗久久蒸发不走,全部都粘在身上,被不透气也不吸汗的衣物一裹,那股酸臭真让人神清气爽。
明知不该,扶苏还是鬼使神差地闻了一闻脱去的内裳。
然后就半天没缓过劲来。
草草用凉水洗漱过后,扶苏终于得以躺在了哪儿哪儿都扎人的床上。
自问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但这般苦楚还是让打娘胎出生就没吃过苦头的扶苏感觉够呛。
顺着腿上传来的刺痛感狠狠一拍,抬手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扶苏叹息一声,目前看来这次心血来潮的亲自带兵打仗真的是昏了头。
今后还是尽量身处后方吧。
朝堂伐谋,才是自己的战场所在。
沙场攻杀,还是交给白焯这些人才是,术业有专攻嘛。
“公子,歇了吗?”
门外声起,想来是白焯审问俘虏后有所得,就赶来回报了。
我歇了……
很想这么说,扶苏却还是强行振作精神,提声喊话,“还未歇息,郡尉稍待。”随意披上外衣,扶苏起身给白焯开了门,将其请了进来坐下。
白焯稍微谢过,刚一落座,就略带兴奋地给扶苏说起一件方才审问俘虏而得到的新奇消息,“公子可知,这太行山上的匪帮,此前原有八股之多,并称太行八匪。”
这个扶苏在剿匪之前就听人说过,上将军率军剿灭了其中最大的三股,剩下的都不成气候,畏缩在山中不敢出,直到上将军撤军,这才敢于露头。
没想到又遇到了扶苏,一从咸阳回来,气都没喘匀就开始了继续剿匪,直是一网打尽的意思。
扶苏点点头说自己知道,然后给两人都倒上了一杯水,放到白焯身前一杯,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继续说。
虽然有公子示意,白焯还是恭敬跪起捧过水杯,只沾了沾唇,未敢多喝。
“根据俘虏所说,其中有一支匪帮,实力原本在太行八匪中是最弱的,但是在上将军剿匪之中较识时务,没有跟着那三股领头的匪帮一同反抗,反而借故留在山中,更专心收拢被打散的匪徒,渐渐成了气候。
“而在公子入山之前,这股匪帮居然不知如何收服了其他四支的匪众,其匪首更是自号盗王,如今已经在太行山中独霸一方了。”
盗王?
扶苏哂笑一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看来此次剿匪,正当其时。
如果让这支渐成气候的匪帮继续发展下去,恐怕还真会成为心腹之患。
对这支匪帮略有好奇,扶苏问道:“可知匪首名姓?”
白焯稍微思索,回道:“应该是叫……刘邦。”
第九十八章 绝境求生
就在扶苏辛苦钻进太行山中剿匪之际,另一场即将席卷大半个天下的大战也缓缓拉开了帷幕。
不过这场战争跟昭国表面上的关系不太密切。
常年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的昭国人,终于也得了空能坐山观虎斗一次了。
这场虎斗,就是原定于今年春开始,然而因为昭国与联军之战胜负不明而推迟到秋季的燕楚伐齐之战。
在棋盘边上等了许久的楚王与燕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身下场了。
齐师远征无功,正是士气低落之际,齐王建又因为此次出征而权威扫地,此时侵攻,可谓正当其时。
虽有两国合纵力量的极力劝阻,然而肥肉就在眼前,两王如何能忍住不吃呢?
面对来势汹汹的两国夹击,君太后急忙派遣使臣向赵魏求助。
魏王圉方才败了一阵,又丢了西魏国土,甘茂此前许诺的河西之地眼看同样打了水漂,本是不愿意出兵相助的。
然而齐国之前有援助之义,魏王挡不住国内汹涌民意,只得象征性地派出五万甲士,由大将芒卯领着,前去援齐抗楚。
芒卯得了魏王圉密令,一路小心行事,日行不足十里,直如龟爬一般。齐国上下虽然为此不忿,却也不敢翻脸。
赵国方面却是急切想要助齐一臂之力的,直面昭军压力的赵国君臣经过安邑之战后已经无比清楚,单凭赵国的实力,远远不是昭军敌手。
只是新任赵王虽然有心,然而力有未逮。
一方面,前去援助魏国的接近三万精锐胡服骑兵被玄鸟重骑与杨端和的弩骑几乎全歼,赵国主力骑兵元气大伤,短时间难以恢复。
另一方面,随着西魏的平定、故韩叛乱平复,昭国已经完成了对赵国在西南两个方面上的合围,赵国的防线如今呈现的是四处漏风的态势。
只要昭军选择从魏土出兵,可以完美绕过所有西线主力,完成对上党驻军的合围。对此,吕梁的西军除了目送以外几乎毫无办法。
于是,在失去了几乎所有地利之后,赵国所具备的战略余地几乎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
如果不想在昭军大举来伐时只剩下困守邯郸孤城一途,赵军势必要在昭国因军政改革而暂缓的攻势重新再起之前,趁着上党还在赵军手中,拼着南军不要也必须从昭国手上死死咬下故韩全土。
只有这样,赵国才能依旧勉强将昭军挡在西线,而不用让邯郸直面昭军兵锋。
然而,此事谈何容易?
李牧在小朝会上早有明言,他能在上党锁住白起三年,那么反过来白起要锁住他李牧也并不是如何难的事情。
如今赵奢已死,南军又因为远征而损失惨重,李牧可以顶上主帅之任,然而失去的战力和士气,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回复的。
即便全胜状态下的南军都未必是白起军对手,更何况是如今这样风雨飘摇的情况?
对于南下一筹莫展之际,另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又让气氛凝滞的赵王宫内殿更为冰寒。
林胡反叛了。
昭王政并没有打算让赵国安安稳稳度过这个用兵的空窗期。
因为昭国内部改革而给赵国所带来的难得的喘息之机,看来并不如何平静。
义渠人不事耕种,更不必秋收,昭国的军政改革也与他们无关,于是在得了足够军粮之后,义渠人大举北侵。
连匈奴都能大败的义渠人,更不是林胡所能抵挡的。前一封告急文书前日刚刚送达,林胡反叛的消息今日便到了。
草原上的风,刮得到底比中原迅捷一些。
赵国国力与兵力肉眼可见的衰退,惯于见风使舵的林胡又怎会不知,只象征性地反抗了不到五日,林胡便“无奈”投降了。
而另一支与赵国关系更为密切的胡人——楼烦能支撑多久,仍是未知之数,然而想必也不会太过长久。
多有反复的林胡人的叛乱并非完全出乎赵国朝堂的预料,然而来得如此迅猛,依然让人多有心惊。
随着这个消息的突然来临,小朝会上商谈热烈的南侵之议,立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他们的新王,以及在这个天塌地陷之际唯一能让人感到踏实的那位老人。
大家都在等一个决策,一个可能关乎赵国未来国运的决策,在这个危难之际,赵国是否还要谨记约盟,前去救援齐国?
赵成咬牙拍案而起,狠狠吐出一个字:“救!”
李牧略带欣赏地看了一眼这个新任的赵王,此人魄力直追武灵王。
于是有了这样的基调,李牧也不再藏掖,说出了自己的应对谋划:“齐国必救,盟约还在其次,只因齐国若灭,我国东侧也将再无屏障。”
此言一出,才惊醒了还想着置身事外的众人。
大家这才想起,比起守约的齐人,燕楚两王可都是玩惯了两边倒的。
到时强昭来犯,怎么可能指望这两人来守着赵人的后背?
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可即便齐国能够撑住,到时也不会再有来援的能力,独立面对大昭铁蹄,即便是李牧也不敢说能有胜机了。
因此齐国不但必救,还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将其从战争泥沼中拖出来,让齐国能有复原实力的喘息机会!
然而如今强敌即将南下,赵军不但要抵挡北胡,还要南下侵韩,同时还要救赵,无论怎么看都陷入了死局。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朝会以来就未发一言,只默默听着的外臣突然出声,“攻魏如何?”
众人惊讶看去,那人对投来的目光似乎毫无所觉,只盯着赵王缓声,“请大王借无忌一支轻军,魏国必为大赵强援,为赵国挡住南面之敌。”
赵成还在犹豫,只见李牧两眼放光,指着众人面前地图道:“只要无忌公子能夺下魏国,赵、魏、齐三国连成一片,昭国南面来犯之机就会被彻底堵死,反攻韩土也未必不可行。”
赵胜也连连点头,“况且只要魏国能全力南下,楚国也只能退兵回防,只要北面燕国退兵,齐国立刻就能脱离大难。”
赵括闻言道:“括愿领一军星夜北上,十日之内,必破燕军。”
赵成稍微被说动,但是突然背叛盟友的行为,还是让他有所犹疑,但是略作思索之后,赵国的存亡还是在他心中占了上风。
赵成长身而起,将魏无忌的双手紧紧握住,“赵国存亡,在君之手。”
魏无忌郑重许诺:“魏国必不负赵国,无忌必不负大王!”
第九十九章 刘季的奋斗
如果上天还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刘季肯定会选择做一个好人。
倒不是良心发现,不愿意从百姓商贾手中抢钱粮,只是因为当个山匪实在是太遭罪了。
原本刚落草时,日子过得倒还算滋润,每日里吓唬吓唬一见刀剑就惊慌失措的大姑娘小媳妇,吃穿不愁不说,还乐得自在。
因此虽然是被蹯等人逼迫为寇,还硬给自己安了个匪首的名号,明知是对方想在被抓时以自己顶缸,刘季咬咬牙也认了。
毕竟要是不认,他跟樊哙两人的性命可就成问题了。
然而从魏土迅速平定,大昭上将军开始剿匪开始,他们一行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原本唯唯诺诺的山脚百姓,非但不再柔顺,反而敢于龇牙咧嘴了,梗着脖子就要提着锄头跟自己干。
要不是刘季死命拦着,那一村的百姓,包括两个身段一流的小娘怕是就要遭了毒手。
随着剿匪大军的逼近,山上几家大当家的决定联合起来跟昭军干一票正面。
刘季当时就差点给吓尿了。
连天下间最强几国的精锐联军,还有最有智略的谋臣都没法撼动的昭军,是你们这些说残兵败将都觉磕碜的盗匪有资格挑战的?
谁给你们这些井底之蛙的勇气去跟大昭铁骑刚正面?
是手下那群面黄肌瘦,除了跟在头领后面耀武扬威啥也不会的流寇?
还是身上那连北风都挡不住的可怜毛皮?
亦或是手中切面都嫌费劲的破烂铜剑?
八匪中势力最胜的匪首自然被推举为首领,这在实力为尊的土匪窝里再自然不过。
首领一上任,就发表了一番高论。
一鼓作气从山上冲下,冲散昭军前锋后追杀残敌,然后再集合兵力跟王翦的主力掰一掰手腕,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没打过,还能再退回来伺机再战。
刘季都无力吐槽这个“战略”的可笑了。
你拿什么去冲散前锋?
赵奢的胡服精骑都冲不破的前锋大将,是你能冲破的?
真正见识过昭军实力的刘季几人平日里或许有些观念不同,但在这一点上却难得达成了一致:说啥也不能跟着去送死。
这他娘的都算不上是飞蛾扑火。
蛾子扑火好歹还能让火星闪烁一下,这群盗匪冲下山去跟大昭硬刚,怕是一点浪花都激不起的。
于是刘季表面迎合,也跟着大喊要让昭人见识见识啥叫悍匪,散会后却偷摸摸率众藏了起来。
那个领着群匪送死的豪迈匪首放话要让刘季死无葬身之地,刘季却一点没在怕的。
能回得来再说吧老哥。
起初,对于自家老大这么窝囊,手下的小子们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到底都是没经过多少风浪的,凭着一腔少年热血,那就足以不把天下放在眼里了。
刘季对此并未多说,一切对错自有时间来评判。
果不其然,那帮子意气风发要与昭军争高低的匪众一下山,就给差不多屠戮殆尽了。
除了让依然担任前锋大将的杨端和吓了一跳,这群匪众此前的计划,一件都没能达成。
幸亏杨端和确实有些措手不及,愣神之间,包抄的骑军晚了片刻出击没能在盗匪逃散之前完成合围。
得益于匪军败得实在太快,匪徒们也没有列阵的习惯,前方都败了,后面的还没下山,也得益于离得山脚不远,以及杨端和做梦也想不到这群盗匪竟然如此“刚烈”。
匪众们竟是奇迹般得逃走了半数。
杨端和事后深深引以为耻。
被赵奢父子摆了一道倒也罢了,那毕竟是天下都有数的良将,可面对一群盗匪,他要是都收拾不完,岂不是枉费了上将军的信任,自己还有何面目跟上将军禀报?
当真不要脸了吗?
知耻后勇,原本没多少剿匪兴致的杨端和认真起来了。
杨端和本就是一员勇将,胆子小点的哪个敢跟赵奢对阵?
勇将再勇起来,刚对昭军的强大有了点模糊印象的太行匪众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十几座掩藏极好的寨子,不管是诱敌还是主寨,杨端和一股脑都给端了个底朝天。
这下,得了刘季提醒,早早躲在深处的匪众们,对这位傀儡老大竟是生出了敬意,直以为他有算命之能。
一个会算命的老大,谁不想要跟?
刘季得意洋洋没多久,就又被新状况搞得有些烦躁。
名义上的二当家,实际上的匪帮主事人蹯主动开始收拢被昭军打散的其他匪众,趁机扩张势力开了。
你说这些垃圾货色收拢得再多有啥用?
除了能浪费粮食,他们还能干点啥?
再说这盗匪的势力,扩张起来有啥意义可言?
到时候昭军一剿,不都得给人挂在杆子上,跟那个“盗匪联军”首领一样,在风中打摆子玩?
刘季现在一心想着的,都是趁着昭军还没打到,想法子逃到赵国,然后寻路回去找他的相好。
一想起曹氏那粉白滑腻的胸脯,刘季除了回味就是懊悔。
自己好端端的,非要去找魏无忌真是吃饱了撑的。
莫非是好日子过得多了,人也会有腻歪?
刘三儿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腻歪了。
但刘季本来就是个傀儡,就算再不以为然,对于蹯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话语权。
于是刘季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匪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昭军的兵锋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弃他而去的上天突然开眼了,王翦居然撤军了。
昭军一退,刘季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了。
曹氏再好,那也就是一株美树,能有森林吸人?
虽说现在寨中的娘们都是一嘴黑牙,营养不良的胸脯也没什么好捏的,但以后总会有好货色的嘛。
于是在蹯的带领下,刘季匪帮的势力触角开始迅速伸展了出去,占据了原本其他几个匪帮的底盘。
在几场短暂却血腥的战斗,或者说群架过后,刘季匪帮竟然真的吞并了剩余的几个匪窝,独霸一方了。
刘季很是享受了几天唯我独尊的匪王名头。
然后公子扶苏来了。
这人绝对跟自己八字不合!
刘三儿恨恨地揪了揪自个儿新长出来的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要不是这人,自己也不至于落草为寇,说不定这会儿还能混个郡卒当当,或许还能当个小亭长啥的!
泗水亭就很不错!
第一百章 障眼法
再见面时,扶苏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人了。
原本俏丽的面孔上,一只突兀的眼罩斜跨其上,与主人白皙的皮肤对比,更显丑陋。
对于扶苏眼中的哀怜,嬴玉已习以为常,男人们似乎总对她的负伤显得十分怜悯。似乎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些男人就有了怜悯她的资格似的。
这对于她的密探身份来说,其实更有好处一些。男人们的怜悯,有时比**更容易利用。
而且对于扶苏的真切怜惜,嬴玉并无那般反感,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毫无别样令人厌恶的杂志,让她想起了另一人的眼神。
嬴玉甩头将莫名的思绪抛出脑外,将密信交予扶苏。
扶苏疑惑接过,请嬴玉坐在一边后,立刻拆封细看。
能让这位密探之首亲自递送的密信,所传递的绝不是简单消息。
靳尚被任命为楚军主帅,景阳为副,共同伐齐。此事虽然重大,却并非多么隐秘的消息,扶苏继续往下看去。
果然,第二条消息就严重很多。
魏无忌离赵。
就这么一条消息,没有多余言语。
离赵,能去哪儿?
入齐?还是……回魏。
西魏灭亡前后,无数人士逃回东魏,在这群人心中,魏无忌的地位绝对要在魏王圉之上。更何况即便就在东魏之内,对魏王圉不满之人也并不在少。
魏无忌此时回魏,意味深长。
第三条原本只是附带消息,带给扶苏的震撼却还在第二条之上。
靳尚任命了一位军师。
军师此时并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与客卿一般,例如之前帮助齐国大破魏国的孙膑。
而这位靳尚任命的军师,名为张良。
黑冰台,尤其是重组后的黑冰台对这位张良已经密切关注很久了。
那封落款人人数之多、地位之高令人惊叹的密信,早已被黑冰台探知。
其中唯一一个台面之下的人物,自然引起了注意。
另有不少证据表明,韩非复辟期间,韩国曾有一位隐相般的人物,黑冰台,准确说是尉缭子对此已有不少猜测。
其中最有证据支持的,就是这位名字还未记入经传的张良。
但这个对于其他人而言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对扶苏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吾之子房啊。
想不到两日之内,自己就能听到与这句话有关了两个人的名字。
只是不想一个落草为寇,一个却在为楚国谋划。
不知张良今后会是与刘邦更亲近一些,还是与项羽?
然而惊叹感慨之后,扶苏又将这个名字放在了脑后。
太多历史名人都见过了,多这么一个也不如何让人兴奋了,扶苏这会儿早就没有那种收藏癖了。
初见“名人”的兴奋,早就被始皇帝消耗了大半,剩下的也在白起、蒙恬等人的连番“轰炸”后消耗得差不多了。
再者说一个张良又如何,真能比樗里偲强吗?
未必吧。
而且这人是个复韩的死忠分子,也没有多少可能为我所用。
至于对方出山为楚国谋划,也没有多少值得瞩目的。
有他没他,楚国攻伐齐国的战局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两国的国力就在那里放着,没有屈匄黄歇的楚军,只靠着一个景阳,真能在老将廉颇手上讨得多少甜头吗?恐怕难说得很。
至于主帅靳尚?
虽然对此人的观感不错,而且还是“自己人”,但扶苏平心而论,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所谓智谋之士能对战局有多少帮助,最善意的揣度也只能说是未知之数。
军机处对此没少有过推演,结论都是楚国初期会有一波大胜,但推进到琅琊也就是极限了。
此后是巩固胜机还是会被反扑,都只在一线之间。
而这一线,在于赵国是否敢于孤注一掷上。
对于此事,军机处却是莫衷一是,无法断言。究其原因,还是所有人都对赵成太过陌生。
这个赵国太子的存在感一直不强。
赵迁正值壮年,云裳又受宠,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的赵成不得不保持低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没有太过显眼的事迹,只凭黑冰台传来的只言片语,任甘罗与樗里偲如何才智高绝,却也是拼凑不出此人的具体特征来。
但无论三国胜负如何,对于大昭来说,目的已经达成了:列国疲于奔命,互相攻击,无法拧成一股对抗大昭。
那么单纯为报告此事,似乎并不需要密探首脑亲身而来。
想到此节,扶苏放下密报,对嬴玉问道:“玉姐儿此来,应当不止为此吧。”
嬴玉略微皱眉,对扶苏所言的“玉姐儿”称呼有些错愕,却未发作,“伐赵。”
扶苏先是对嬴玉忍下“玉姐儿”的称呼而发笑,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喜色,接着就因嬴玉所吐露的消息而陷入沉思。
伐赵一事,扶苏自然是知道的,然而大昭目下大军已归国,军政改革又正如火如荼,原定的伐赵之战无论如何提前,都会在明春之后。
但是嬴玉此次来说伐赵,当然不会只是再重新说起早已决定好的战略。
能够让嬴玉亲身而来,又说与自己这个西魏实际统治者的,肯定是与自己有关,且就会在最近发生的伐赵之事。
王翦归国,白起在韩,那么能够用来伐赵的兵力,只能出自一处了。
“蒙将军?”
看到嬴玉点头,扶苏知道自己猜对了。
白起军需要伐韩,此后还要对赵国南军施加压力,因此无法返昭,然而蒙恬军并无多余任务,却也久久滞留陕城不返,扶苏对此就有了一些猜测。
原本以为是为了保持对楚国,尤其是对屈氏和黄歇的压力,如今看来,早在安邑之战落幕之前,始皇就早已对伐赵做好了准备。
无论是扶苏提出的改革,还是楚燕联合伐齐,目前来看都成了始皇伐赵的障眼法了。
扶苏微闭双目,列国地形图在脑中铺展而开。
从西魏北方出发,蒙恬军可以轻易绕过赵国西部防线以及上党关隘,从晋阳直下邯郸。
然而此事,还要一人帮助才行。
只是,那人会愿意为了成全蒙恬,而甘当配角吗?
第一零一章 性格
安邑肉眼可见地繁荣了起来。
战争方停,嗅到了商机的大贾们就将生意铺展了过来。
在扶苏大力改善道路状况以及剿匪之后,商路更为畅通。商业的繁荣,直接就带动了刚从战乱中恢复的安邑走上了快车道。
然而再次看到安邑城墙的扶苏仍然眉头紧皱。
因为城墙下的流民数量并未有显著的减少,相比于他出巡之前,甚至多了不少用来安置流民的棚户。
有了安居之所后,又有了商贾们为博得公子扶苏好感的施舍,流民们自然更为恋栈不去。
夏季炎热,没有专门厕所的安邑周边,气味可怕。
扶苏看到有流民随意将喷涕甩在路边,心中狂跳,只要有一人携带了病菌,就这个脏乱的环境,要来一场瘟疫简直不要太可怕。
如果在蒙恬军到来时刚好爆发瘟疫……
扶苏简直不敢想下去,他必须立刻找到安置流民之人,找出究竟是谁敢于在明知扶苏要分散流民的政策下,还做出如此安置举动。
回到府署之后略作询问,才从负责流民安置的官员中得知了其中缘故,而其原因让扶苏哭笑不得。
离开王翦走后就留给自己作为指挥部的令署,扶苏回到了临时的家中,也是魏无月两人暂居的地方。
在西魏敢于跟扶苏“对着干”的,还能有谁?
“可是流民很可怜呀。”
魏无月对于扶苏哥哥让自己撤去棚户的行为很不解,“没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能去哪儿呢。”
“回家啊。”扶苏拉着魏无月坐下,笑着对其解释,“你为他们安置地方,这是仁心,很好。但是流民并非一开始就是流民的。
“更没有人愿意成为流民,只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们被逼迫流离失所而已。如今战事已歇,正是让他们回到故土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此时给他们一个临时住所,非但对他们的未来并无助益,反而会让有了暂时的避风港的他们失去回到故土的现实动力。”
“可是,撤去棚户的话,不就相当于赶人吗?”
“是的,就是赶人。氓首如同羊群,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对自己好的,这时候就需要牧羊人,”扶苏的手指在自己与魏无月之间晃了个来回,“将他们驱赶到合适的牧场。”
魏无月听得懵懂,扶苏继续给她灌输,“即便他们暂时会感到不适,甚至有所抱怨,但是长久以后还是会心怀感激的。如果只让他们沉湎于暂时的安逸,早晚会饿死的。”
扶苏没有对无月说瘟疫之事,此时的医学还在摸索阶段,人们对瘟疫的认知更多的还是在于天罚,病毒什么的解释起来太费力了。
魏无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当然,扶苏驱散流民还有更现实的原因。
蒙恬大军不日就将来安邑近郊补充粮草,为了避免过早泄露军机,扶苏需要在军队到来之前,尽量清空周边的地带。
这也是扶苏抛下活捉未来汉高祖的诱惑而回归安邑的原因之一。
毕竟相比于剿灭流寇,伐赵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势在我,管你高祖还是太祖,都得乖乖盘着。
独属于始皇的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势学不来,睥睨一下区区匪寇而已,扶苏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劝服了魏无月,扶苏摸摸她的小脑袋,就要起身去安排接待大军的事务。
衣袖被拉了下,扶苏低头看去,魏无月嘟着嘴往内堂努了努。
扶苏苦笑一声,告饶地看了无月一眼,却见一向听话的无月并未放弃。
“好,就依你。”扶苏在魏无月的视线中只好认输。
穿堂过室,扶苏竟不知在这府邸中还有如此幽深院落。
绿色的人影正靠坐在围栏边专心听林中鸟叫。
扶苏还未想好开场白。
“hi”太敷衍,“hell”太庄重。
胡思乱想还没停下,赵灵儿却对身后那个人的止步不前有些不耐了,“上前来。”
扶苏微微挑眉,这个女主人范是什么情况。
话刚出口,赵灵儿也俏脸微红,她刚不经意间又摆起公主谱来了。少时仗着父王与母妃的宠爱,在赵王宫中,赵灵儿无法无天是惯了的。
一想起已经亡故的父王以及未知安危的母妃,赵灵儿心头黯然,对于扶苏的靠近更无所觉。
扶苏依言上前,却见赵灵儿半晌没有接下来的话,心中微有惊讶,却并未有何不满,不同于此时的大男子主义,被自家媳妇儿指挥两下,对扶苏而言倒也是件趣事。
长久无言,两人之间只有鸟鸣不止。
“赵王迁之事……我很遗憾。”
赵灵儿被扶苏突然的发言惊醒,抬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扶苏,对对方诚挚的神色略有惊讶。
或许是不习惯对方突然的温柔,赵灵儿下意识反驳道:“此事十九便是出自你国之手,如今何必惺惺作态?”
扶苏怜惜之感尽去,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脱口而出,“愚蠢。”
赵灵儿刚对方才不经大脑的话语有所歉意,此时被扶苏不留情面的一激,也不管对方身份与自身处境,“父王身死,再嫁祸给母妃,我国国内一乱,大昭不是正好侵犯,我说得不对吗?”
“所以说你愚蠢。”扶苏丝毫没有给赵灵儿留情面的意思,“若是想要谋害赵王,我王何必要促成联姻,难道是我非你不娶?”
赵灵儿又羞又怒,扶苏也对自己的口不择言有些后悔,然而话已至此咬牙还是说了下去。
“赵迁一死,最大的获益人当然是赵成,其次还有李牧,还有魏无忌,但唯独没有我大昭。你再仔细想想吧。”
丢下最后一句硬邦邦的话,扶苏扭头就走。
这场并不愉快的谈话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也让扶苏反思了一下自己对赵灵儿的态度,此前自己或许是太宽纵了。
只是一想起对方的落寞境遇,扶苏却也狠不下心如何诚挚。
最后只能叹息一声,心道由她去吧,今后少见就是。
此女性格如此坚硬,虽对其多有怜悯,扶苏却也没那个耐性慢慢化开坚冰。
现在还是应该去强拆。
当然,这个事不能由“贤公子”来做。
第一零二章 遣散流民
曾培的名声终于彻底烂了大街。
作为一个率众降昭的“带路党”,接受了昭人的招安后吃里扒外地压迫魏人,如今又亲自动手开始强拆流民赖以遮风避雨的棚户,怎能不招人恨。
别说跟公子无忌的女儿比,就是跟算是半个自家人的昭人贤公子扶苏比,曾培都令人不齿。
曾令所过之处,魏人当着明晃晃的刀剑不敢将厌恶宣之于口,眼中的鄙夷却懒得遮掩。有贤公子在,曾培敢如何?
曾培不敢如何。
他极力劝阻过公子扶苏强拆棚户,却被其以断粮相威胁。
为了能让没有秋粮储备的魏人活过即将到来的寒冬,曾培不能,也不敢对扶苏的行为有太过激烈的阻挠。
不但不能阻挠,他还要帮着助纣为虐,并且把一切骂名都背在自己身上。
又一口唾沫险些落在靴上。
抬手阻止了卫士前去捉拿那位眼中仍然愤愤不平,面上却有些惊惶的少年,曾培张了张嘴,最终仍是未发一言。
少年躲过一劫,赶忙机灵地钻进人群再不见身影,人群中隐约传出的赞叹声更让曾培苦笑不已。
看来,少年成了战胜恶人的英雄了。
这样的眼神,曾培再熟悉不过。
曾几何时,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前来割土的昭人。
曾培出身河西,少年时也梦想过有朝一日效法李悝吴起,再复大魏风华。
然而如今,他却沦落到要为了巩固大昭统治而欺压魏人的地步了。
曾培自然想过死。
游学过稷下学宫的他自以孔孟传人自居,取义成仁之事根本不算如何艰难。
高堂仍需侍奉自是一方面,将这满城百姓托付于自己的公子无忌那殷切嘱托,自己又何尝能够稍忘?
如此想着,曾培又朝着城内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自己与公子的关系,公子扶苏不会不知,那他为何竟会对自己如此放心,真不怕自己一气之下把他公子扶苏的算计大白于天下?
“大人!大人!”
曾培转头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副手,出身军机处的孟拓。
孟拓一脸温厚笑意,“大人,是否可以开始了?”
曾培顺着孟拓手指看去,携带拆房器械的郡卒都在等着自己发号师令,而在不远处,围观的魏人也在冷眼看着前不久还被他们视为子侄的安邑令。
曾培嘴角发苦,他知道,自己这一道命令下去,即将倒塌的不只是眼前粗陋的屋舍,还有他曾培在史书上的形象。
身为儒家子,名之一事,何止千金,说是重于性命也不为过。
然而为了对公子的一诺,为了这满城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魏人,曾培也只能将身后名抛诸脑后了。
“拆。”
这一轻声言语,仿佛用尽了曾培全身的力气,吐出“拆”字后,腿弯立刻就是一软。
若不是有人扶住自己,恐怕立刻就会倒下。
曾培顺着扶住自己的胳膊看去,原来又是孟拓。
“大人请回,此地有拓在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卖个人情?还是那位公子扶苏的授意?
曾培没有力气去想了。他只能点头应许,低垂眼睑转身而走,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周围那些满含恶意的眼神。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轻易许下承诺,更不该接受扶苏的招安。然而如今再说这些,曾培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了。
站在城墙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扶苏并未对落荒而走的曾培表示同情,淡漠的眼神扫过逐渐消失的棚屋,微感满意。
“蒙将军何时会到?”
闻听公子问话,樗里偲将目光收回,躬身回答:“应在十日之内。”
扶苏微微蹙眉,陕城据安邑不过五日路程,在通了轨车之后,两地互通的时日更是缩短到三到四日,蒙恬军为何行进如此缓慢?
眼见扶苏面露不解,樗里偲解释道:“为防军机泄露,蒙将军并未选择大路与轨车,且选择昼伏夜出的行军方式,因此会迟一些。”
扶苏明白过来,行军速度有时并非是越快越好,隐蔽性在这个时候更为重要一些。况且多了几日时间,对自己完成驱散流民一事也有好处。
原本还担心短短三五日内要实现流民的大规模转移有些紧张,如今倒是不必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松下来,“让孟拓抓紧时间,而且不能仅是驱赶就完事,后续流民的返乡安置,要与地方上多多协商。必要时,可以请驻军协助。”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听扶苏继续道:“另外,以无月的名义,给每户回乡的魏人一笔安置费用,让曾培带人发下去,再请他找些德高望重之人,带着流民返乡,确保流民过境之时不会骚扰地方。”
樗里偲躬身领命下城去找孟拓,心想公子还是那个公子,表面上看来对曾培之事毫无怜悯,却也给了他一个挽回人心的机会。
否则,这笔安置费谁发不是发,何必要让曾培来做人情。
而以主母的名义,也能打消魏人的抵触情绪,不至于让安置一事落在空处,更不会激起两方更多的冲突。
公子的治政手段日益得心应手,难得的是杀伐果决之中仍然可见仁心,两者结合,就是润物无声的境界了。
可以想见的是,长此以往,西魏也将继蜀地之后,成为公子的第二窟。
狡兔三窟,公子的第三窟当在何处?
樗里偲视线北移,笑容稍有停顿。
听闻公子与赵氏主母近日不和,得找机会劝上一劝才是。这样的家事,除了樗里偲自己,臣属之中恐怕没人能说得上话。
扶苏自然想不到自己跟赵灵儿的吵架会上升到让自己的首席谋士都挂怀不已的高度,他此刻被城下似乎有扩大之势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
暴力抗拆之事已在扶苏此前预料之中,于是早有准备的郡卒迅速上前镇压,没有让事态继续恶化。
随后,樗里偲带着“魏无月的赏赐令”而来,迅速安稳下刚刚有所起伏的人心。听闻自己今后的一系列返乡路途都有专人照料,返乡之后还会有妥帖安置,流民们激动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刀枪在前,安置在后,流民们很快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
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虽然简单,却一如既往地好用。
第一零三章 君竟渡河
“未曾想到,燕军竟是如此不堪。”
军情通报刚刚结束,就有评价从席间传出,扶苏闻言看去,却是接替镀金完毕,光荣回国的尉山留下位置的新任军机郎董方。
董方的评价固然稍显刻薄,却也说到了众人心坎上。
大将剧辛领衔的四十万燕军,刚从沧州渡河进到齐地,就被廉颇所领的齐军与赵括的赵军打了个大败。
此战,廉颇仅凭着手中不足十万的齐军依靠黄河天险与数十座急促间立起的营寨牢牢挡住了剧辛三次一波胜过一波的攻势。
随着赵括领着轻骑过河截断燕军粮道,四十万燕军就如从北地运到南方的雪花一般,迅速融化。
廉颇与赵括老少二人在没有事先多余交流的情况下,就如同一人的双手,完美配合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
短短十日,在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年近七十的老将剧辛就被赵国小将庞煖阵斩于乱军之中,齐国的累卵危局也随之被化解了一半。
燕王喜在急忙启用曾大破东胡,为燕国取地两千里的老将秦开稳住败军后,立刻分别派使节向赵齐求和。
太子丹再赴赵国——此前姬丹曾于赵国为质——求和,昌国君乐间赴齐求和。
有趣的是,乐间就是此前险些灭齐的大将乐毅之子,也不知启用此人的燕王喜是何意。
两国的答复如今未知,但可以想见的是,各自有急难的赵齐应当不会拒绝和议。
果然在燕昭王时代短暂崛起,甚至可以凌虐齐国六年之久后,燕军的实际战力依然在列国中敬陪末座。
本就对燕军的战力不抱希望,虽然燕军败得的确有些出乎预料地快,扶苏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轻蔑地放下军报,又问道:“楚军如何了?”
“与燕军相比,楚军可谓势如破竹。”此言又惹来众人一阵哄笑,这哄笑自然是针对燕军的。
楚军在与昭军的百年对战中,一直给人以软弱可欺的印象,昭国之中不乏有嘲笑楚军战力的段子流传,如今说楚军势如破竹,更是体现了燕军的不堪。
回答的是负责梳理重要军情的军机郎冯异,郎中令冯去疾的族侄,“楚军已经在日前攻破薛城,目前已经逼近了琅琊一线,正与齐国大军对峙于莒(ju,三声)城。”
冯异念完手中的军报,躬身行礼后又坐了回去。
众人闻言纷纷伸长脖子看向身前的地图,将视线集中在了薛地。
薛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田文身故之后,诸子争位混战不休。于是薛地为齐魏联手攻灭,后被齐国吞并。
楚燕此次伐齐,也是打着为孟尝君平反,为薛复国的旗号。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暂且不谈,不过楚国确实得到了薛地的田氏族人不少援助。
薛城被破,意味着齐国的南大门已经洞开,楚国兵锋现下可以直至临淄了。当然,前提是楚军要冒着被莒城齐军从背后插一刀的风险。
与此前赵胜说君太后之时的预料不差,齐国的西南半壁,已经离沦陷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楚军如今的势如破竹,目前看来已经不能长久。
随着北方燕军被破,在可以完全战力面对敌人的齐军与还留有不弱战力的赵军联手下,楚军能否抵挡得住齐国接下来的反攻,机会尚在五五之间。
不过相比于这些战前其实都已经算计到了的战况,扶苏更关心自家老丈人的下落,“魏公子无忌如何了?”
樗里偲是与黑冰台对接之人,回答此事在他的职责之内,“公子无忌此前向赵王成借兵三千,数日前已经过了赵魏边境。”顿了顿,樗里偲还是加了一句,“李牧之子李放,似乎也在军中。”
赵国的新一代将领也在飞速成长啊。面对亡国的巨大压力,韩国的张良也好,赵国的赵括、李放也好,都没有选择放弃,而是绝然挺身而出。
扶苏对此只略微感慨了片刻,大势在昭,列国英杰螳臂当车之举再如何壮烈,所能为之事也是极为有限的。
暂停了这些多余感叹,扶苏更好奇的是,岳父大人此时回魏,意在何处。
扶苏从未考虑过一向忠君爱国的魏无忌会做出如此严重违背自身性格的举措来,而这一点,是连樗里偲与甘罗也根本想不到的。
后世的观念与如今的亲身经验结合,扶苏做梦也想不到为了留存魏国社稷,魏无忌能做到何等地步。
如今军机处众人所能想到的,无非是魏王圉终于服软向魏无忌求援,请求巩固魏国西线防御而已。
虽然天下人都想得到昭军下一步的下手对象必然是赵国,但是否会顺手灭掉魏国,也只在昭王一念之间而已。
国内没有大将,魏王圉的服软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但军机处,昭国朝堂对此事的关切也只在于魏无忌入魏的时间而已,并未对此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于是李放领着三千轻骑,迅猛绕过魏军驻防的邺城防线,在进入魏境后提速数倍,短短三日便驱驰到了济水北岸。
魏无忌一身风尘仆仆,脸上的疲倦之意肉眼可见,然而他盯着济水的双眼却明亮得吓人。
若是魏无忌与扶苏一样有着后世记忆,他一定会想,当年恺撒决定渡过卢比孔河之时,是否会如今日的自己一般心情复杂。
一旦率军渡过济水,魏无忌的叛国之事就必然会留诸史册了。
对岸,大梁高耸的城墙掩藏在暮色之中,魏无忌的思绪飘过了济水,落在了虚无中的大梁。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会是如何的命运?
“请问信陵君,何时渡河?”
怀着对前辈国士的敬意,李放轻声打断了魏无忌的思绪,年轻的他还体会不到魏无忌复杂的心思。李放此时心中,只有完成任务的简单想法。
魏无忌并未责怪这个从邯郸一路护送自己到此的年轻小将出声打扰,将目光从对岸收回,他同样轻声回答:“明日一早。”
听到公子无忌并未急着要在夜色中渡河,李放稍微放下了心,领命转身,宣布埋锅造饭去了。
要在夜色中渡河,即便是相比于大河而言水势平缓许多的济水,也是十分危险的。
在睡梦中的魏王圉不会知道,那个让他自登位以来一直不能安坐王位的兄弟,如今与自己只隔着一条济水。
渡河前的最后一夜,魏无忌良久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