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八人
魏人很快做出了反应。
晋鄙宿将,熟知战法,自然不可能对逐渐崩溃的局势无动于衷。
安排在魏军左翼的骑兵接令后飞快向昭军骑兵攻来的同时,又有十数名将官迅速上前,补上了被昭军打开的人员缺口。
然而前军阵脚还是乱了。
大多数初次上阵的魏军被义渠人精准射来的连番羽箭惊得手足无措,即便军官们竭力大吼,想要重整军阵也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还是建立在魏军骑兵能战胜或者至少驱赶走昭军仍在不断骚扰的骑兵情况下。
可这谈何容易。
林渊游离在骚扰的骑兵队伍之外,保持着对战场的观察,自然发现了急匆匆赶来,试图为中军解围的魏人骑兵。
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林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对身侧的掌旗官大声嚷了句什么。
然后就见掌旗官左右手分别举着两色旗帜在空中略作挥舞,一直留心看着指挥的五队骑兵的领头人便心领神会。
义渠人呼啸的声音再度四起,得到相互传令的骑卒纷纷调转马头,迎上了前来试图驱赶的魏人骑卒。
与之相对的,昭人的两队骑兵并未表现出前去支援义渠人的意思,依令继续对魏人中军保持压制。
扶苏看得分明,义渠人对配有盾牌的步兵难以造成杀伤的骨箭,对于轻装的魏人骑兵却有着很好的效果。
骨箭呼啸声中,魏人骑兵纷纷中箭落马,却对似乎触手可及的义渠人无可奈何。
同样是轻甲弓骑,马匹质量与骑术均远不如义渠的魏人是追也追不上,射也射不中,憋屈极了。
魏骑的战力,一贯在六国中处于下游位置,往年只能偶尔欺负一下楚国的矮脚骑兵,哪里斗得过如同长在马背上一般的义渠人。
在义渠人看来,魏军骑兵与其称之为骑兵,更像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而已。
眼见魏军骑兵如此不堪,来去如风的义渠骑兵愈发肆无忌惮,为了能够获得更好的杀伤,甚至故意将放慢马速,诱使魏军加速追上。
然而就在魏人几乎将义渠人纳入射程的瞬间,就会被迎面的骨箭射翻,然后就见义渠人大笑着又随意拉开距离。
如此往复,魏军骑兵损伤惨重,却丝毫没能解了中军之危。
幸而魏人骑兵首领终于醒悟过来,不再理会义渠人的诱敌,传令骑兵随他转了个圈,直奔仍在骚扰中军的昭人骑士们而去。
然而这个在后世兵家看来无必正确的举动,却使得魏军骑兵几乎瞬间减员过半。
义渠人控制马匹的娴熟程度,不是一直以来都身处中原腹地的魏人所能够想象的。
就在魏军方才作出转向的动作的短短时间,义渠人就如同操纵自己的身体一般,操纵坐骑,完成了从诱敌到追击的完整变化。
于是,将背后让出的魏人立刻就受到了沉重打击。
如果仅是如此,还不足以造成多大的损失,因为虽然义渠人射得准,但是骨箭的穿透力毕竟太弱,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最多造成轻伤。
然而战力还在义渠骑兵之上的昭军骑士所使用的,可就不是凭借简单的轻甲就能够防御的骨箭了。
这要感谢义渠人诱敌战术的成功。
不久前还在持续骚扰魏军步卒的昭军骑士在方才接到了林渊的第二个命令,果断放弃了对中军的压制,转而与义渠人形成了对魏军骑兵的夹击。
前有弩弓,后有骨箭。
当转向终于完成后,魏军骑兵们惊恐地发现,在还没摸到对方头发丝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损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力。
这,才是令“天下第一勇将”赵奢感到绝望的实力差距。
没有再一次转向逃离夹击的机会了,以魏人的御马技术,恐怕在下一次转向完成之前,魏骑便会完全丧失战力。
魏骑首领当机立断,放弃与敌对射,大喝一声拔出佩剑,领着剩余的骑兵们迎着攻来的昭骑进行最后一次冲锋。
这是他所做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正确的决断。
面对绝望怒吼而来的魏骑,昭军骑士无动于衷。
又一发弩箭射翻数百人后,昭人拔出了直剑,沉默着将马速也提到了最高,呈三角阵对撞而去。
义渠骑兵见状,飞快向两边散开,在保持对魏军尾部持续射箭的同时,给即将冲阵而出的昭军让开冲锋道路。
骨折、刀剑入肉的声音只响了片刻。
骑兵对冲之速何等迅猛,几乎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内,两股骑兵便相互凿阵而出。
两国骑兵都没有停下来回望战场,马速未缓,归阵而反。
林渊满意地看着己方达成的战果,领着一直未投入战场的最后一队骑兵也向着本阵而退,接下来的战场,就是步兵们的表演舞台了。
昭军右翼混合骑兵出阵两万人,伤亡不到十人。
魏军左翼骑兵出阵一万五千人,返回不到五百。
从头到尾,魏人都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付出如此巨大的伤亡,魏人终于达成了将中军阵型收拢的目的。
此时,魏军中军前阵,已经前行到了距昭军大阵接近五百米的距离。这是实验中,昭军步兵弩所能达到的极限。
当然,在这样的距离下,步兵怒射出的弩箭几乎扎不透稻草,王翦也不可能在此时就让弩兵浪费弩箭。
但是,另外一种足以让扶苏一见之下都为之战栗的兵器,在这样的距离下正好发威。
床弩。
很少有什么兵器能如床弩这般将暴力美学演绎到极致,能够这般让人恐惧。
需要由五十人才能完成操作的巨大床弩之上装填的,与其说是弩箭,不如说是巨木。
令人牙酸的紧弦之后,指挥官一声令下,四十余架床弩被敲下了扳机,随之而去的四十余根巨木几乎是瞬间就跨越了五百多米的战场。
重整魏人阵型的一位将官下意识地侧马躲避,却只感到一股大力从身下袭来,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马失前蹄的疑惑。
直到这位将官的上半身滚落在地,所有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杆腰粗的巨木带着可怖的动量,在直接洞穿马匹的同时,将这位将官的身体并不匀称地撕裂成了上下两个部分。
去势不绝的弩箭又带倒了十余人才堪堪停下。
幸而有马匹阻碍,箭头稍稍被改变了朝向,这发弩箭才未对后方的军阵造成眼中杀伤。
但魏人军阵的其他部分,就没有这份“幸运”了。
从高空看过去,魏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如同被仔细犁过一遍的土地一般,被床弩扫成了梳子。
前线魏军的士气,立刻就崩溃了。
其实单论杀伤数字,四十余架床弩所直接造成的死亡不过只有数百人上下,多得是因为角度不好或动量太大而早早落地,或者打了高射炮的。
区区数百人的死伤,不说方才一瞬间两军骑兵对冲所造成的可怕伤亡,甚至比不上义渠人简陋骨箭塑造成的减员。
然而,死于床弩之人的死状,太过恐怖了。
不同于刀伤与箭疮,被床弩扫过的身体部分,是直接“消失”的,就仿佛被人从画板上删除一般。
更让人绝望的,是魏军对床弩的袭击毫无抵御甚至反击的方法。
无论是骨箭还是昭军的铁蹄,即便伤亡比如何触目惊心,说到底都是人力可以想象的。更重要的是,魏军是能够对此做出反抗的,虽然这反抗在敌人看来是那等微不足道。
但,能够反抗,与毫无反抗之力,在人们心中所能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战争,说到底是士气的游戏。”——语出《士气论》。
接连遭遇重创的魏军士气,终于崩溃了。
先是一人,再是一队,随着一个都尉抛弃兵士回身而逃,魏军的一角开始迅速崩塌。
都尉并未能跑出多远。
一支白羽箭将其射落马下。
“逃阵者,斩。”
由老兵们组成的督战队并未等到督军正式下令,便已经开始对前一刻的自己人动起了刀兵。
前方是虎狼昭师,后方是冷然刀光,魏军陷入了两难。
“进百步者,赏百金!退一步者,族灭!”
督战队的喊话给进退两难的魏军指明了道路。
前未必就死,退则必当族灭,何不死于钱途?
以死畏之、以利诱之,心胆俱丧的魏军新兵,经过了数道血腥洗礼之后,眼中终于多了一分漠然。
对生死、对战场、对自己的,漠然。
又两轮床弩激射之后,魏人终于靠近了到了三百米。
此时,原本厚重的前阵已经只剩了薄薄两层,单薄,而坚韧。
与此同时,不动如山的昭人军阵终于做出了反应,最前排的昭军弩手们,轻轻抬起了弩弓。
下一刻,终于完成了蜕变的魏军前阵,彻底消失了。
林渊终于得到了方才伤亡的确切数字,想了想,并未上报。
于是扶苏没能知道,在正面野战中,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骑士和前阵数万人的代价所换来的昭军伤亡数。
八人。
第七十五章 魏武卒
前阵的新兵死伤殆尽之后,魏人真正的战力终于冲锋到了昭军战阵之前的两百步内。
值得晋鄙耗掉几乎全部骑兵与前阵所有步卒也要护送着完整送到昭军阵前的,只能是魏人的骄傲。
魏武卒。
就是那支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更曾以五万大破昭军五十万大军,与吴起共同谱写不败神话的魏武卒。
此时若是再有五万武卒,当面的魏军未必不能有一战之力。
然而魏武卒选拔极为严苛,即使在国力大幅度缩水之后其标准一降再降,目前整个大魏能凑出的魏武卒,也已不到两万。
晋鄙手中,更是只有七千余人。此战,他将手上的全部武卒都被投入到了前线。
晋鄙,以及所有魏人,都在指望着这支不败神话,为魏军、为大魏逆天改命,强行斩开一道生路。
不同于齐国的技击士与大昭轻兵的重攻轻守,魏武卒在攻防两端都做到了战国极致。
即便魏国失去韩国铜矿支持之后,军中兵卒的覆甲率就每况愈下,代表魏国骄傲的武卒也依然身披三层重甲。
手持犀面大盾又身披重甲的武卒对于面前的弩箭直射并不十分畏惧,前行到了弩箭所能发挥最强实力的一百米内。
在顶住两轮齐射之后,损失并不多的魏武卒抛弃了已被扎成刺猬的大盾,抽出背后的长戟,怒吼着冲锋向前。
五十米处射出最后一波齐射后,原本的弩阵左右散开,给后方的友军让开了道路。
负责迎接魏武卒的,是昭军的长矛阵。
昭矛长达七米,却并非意味着两排矛士的间隔也是七米。实际上,前后两排的距离不过一臂之隔,故而矛阵密密麻麻,几无缝隙。
甲士们随着鼓点列阵向前,无论前方是山川还是河流,都只有前进一条路。
后排几乎是推着前排前进的,前排的矛士即便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如此层层叠叠地推步而前,在昭军中有一个准确而响亮的说法:推山。
连山都可以推,枉论其他?
武卒的三层重甲防得住第一层矛林,也防得住第二层,甚至第三层。然而他们面对的,终究是数十层不间断的长矛密林。
手持不足两米重戟的第一波武卒,几乎没有对矛阵造成伤亡,就被矛尖挂起,如同误入陷阱的鸟雀。
但是,他们的牺牲并非白费。
魏武卒身披的重甲加上自身的重量何其惊人,挂住武卒们的长矛纷纷折断,原本圆润如意的阵型出现了细小的缝隙。
后续的矛士敏锐地发现了不对,立刻想要将缝隙堵上,然而为时已晚。
第一波武卒用身体换来的空隙,完全被利用了起来。
后续的魏武卒丝毫没有给矛阵重新集结的机会,挥动着长戟继续冲阵。昭军矛手
终于,会战以来,魏军终于给昭人造成了成建制的杀伤。
所谓军阵,就是要结成阵型才会有恐怖的威力,然而被武卒撕开口子以后,前排的矛阵很快失去了应有的效果。
被近身之后,七米的长矛完全做不到保护身周的作用,阵势散乱的矛士们,只能被强大的魏武卒各个击破。
眼看魏武卒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在阵中纵横往来,上将军丝毫没有让矛兵们散开撤退的意思。
在这种大规模的会战中,兵士们只能看得到身边极有限范围的情况,因此撤退的意图很容易被领会为战败。
这也是回马枪战术几乎从未见诸史册的原因,为将者能力不足的话,为诱敌而进行的撤退,很容易成为止不住的溃败。
而且,撤退的散兵必然会被气势旺盛的魏武卒衔尾追杀,从而冲乱后方的阵型。
没有接到撤退命令的前方矛阵即便如何不敌,也并未后退半步。而上将军王翦也不会任由武卒肆意在自己的阵中肆虐。
下一条应对的指令很快送达了前线。
听令解除矛阵困扰的,是穿插在矛阵之中,与武卒同样手持长戟,靠单兵搏杀的戟兵。
虽然论单兵作战能力,戟兵自然无法媲美冠绝七国的魏武卒,然而武卒毕竟也无法再像狼入羊圈一般轻易破阵,前冲的势头顿时受阻。
得到喘息之机的矛兵们终于等来了暂撤的军令,同样左右散开,不可直接后撤。而他们让出的阵列将被戟兵,以及后方的矛阵补上。
昭军的支援来得及时,然而魏武卒却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
原本应该支援他们冲阵的,是魏军真正的中坚力量——车兵。
魏国大部地处平原,车兵的战力可谓睥睨天下,在适于车兵纵横的魏中平原之上,几乎无人能敌。
王翦也没想着正面敌过魏人的车兵。
他采用的方式,用象棋术语来说,叫做兑子。当然,此时象棋还未成型,与之最像的棋盘运动是塞棋,乃是六博演化而来。
还记得原本放在弩兵阵后的三百架战车么?接战伊始,随着弩兵的左右散开,这三百战车也随之往右翼方向靠拢。
在魏武卒奋勇冲阵之时,两军的车兵也开始激烈交战。
说是接战,却更像是在对撞。
不同于由良马拉拽,意在破阵的魏军车兵,昭人的车兵之上除了御手,该有的射手与戟手都没有。
只有三匹劣马拖曳的昭军车兵,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游斗,纷纷上前与魏军车兵互撞。没有戟手与射手,想游斗也不可能,王翦的意图非常明显。
在中军之前,用车架的残躯构造一道车兵无法前进的障碍。
看破了昭军企图的魏军车兵开始有意识地躲开昭车的冲撞,希望从左右两侧绕开昭军的障碍,却再次正中了王翦下怀。
方才左右散开的弩兵阵并未退回阵中,而是出现在军阵的左右两翼,趁着两军车兵互相兑子之时,以鹤翼展开。
弓弩攒射之下,魏军车兵损失惨重。
与弓箭不同,弩箭弹道弧度很小,且箭头较轻,故而无法抛射,当两军步兵接战之后如果再从后方射击,很容易就会造成误伤。
因此,原本对阵之时,如果两军开始接战,弩兵或者退回阵中观战,或者换短剑近战,没有继续射击的可能。
而由于弩兵的金贵,以及被近身后很容易造成的大规模减员,几乎所有将领都会选择让弩兵撤回,等到追击之时再出阵。
王翦此时将弩兵散在两翼,就不怕魏军车兵突进阵中吗?
不怕。
车兵的天敌是什么?
不平坦的地面、硬弩,还有就是骑兵。
除了地面由于时间太短的原因无法凑上,另外两大天敌,上将军都给魏人安排到位了。
为了掩护中军步卒推进到昭军战阵之前,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左翼骑军,此时车兵身侧没有骑兵保护的恶果,终于开始体现了。
右翼,昭军骑兵从射过两轮之后就散开的弩兵阵中穿插而出,奔腾的骏马擦着弩手们的手臂就冲向了陷入重重阻碍而动弹不得的魏军车兵部队。
左翼,一直没有登场的混合战队也开始发威。
骑兵自然与右翼相同,从弩阵中穿插而出。体型过大的车兵,开始断后。
断的,自然是魏军车兵的后路。
此时,魏武卒被昭军戟兵和第二波长矛阵逼得连连后退,依然靠近了车兵残骸堆积而成的障碍物,局势危急。
而魏军的车兵更是被团团围住,原本应该支援魏武卒的他们,却陷入了比武卒还要危险的境地。
晋鄙对此的命令只有一条:死战。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改变战局的手段。
精骑、魏武卒、车兵,三支最强部队全部陷入死局,任谁都只能感觉无能为力。
当你的最强手与对方普通手段相差无几时,还能如何呢?
虽然晋鄙手头还有十余万毫无损失的步卒,但除非上天能够突然给他降临一支万人骑队,或者三万魏武卒,否则败局已定了。
“大局已定。”
啥?
扶苏看着眼前黄尘滚滚的战场,虽然明知道上将军不会拿这种事逗他,却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两军绞杀得难解难分,若不是两军战甲一黑一白对比鲜明,他都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就赢了?
看看日头,不过走到中间。两军正式交战还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然而再看看身周的将官们俱都面露喜色,扶苏心知胜局应该的确已经很明朗了,于是又仔细看去,想要抓到一些线索。
还不等扶苏这个外行稍微瞅出点线索来,就听到上将军又发话了,这句话更让扶苏疑惑。
“晋鄙在等什么?”
扶苏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王翦上将军的思路。
但如果不去考虑如何看出魏军的败局已定去思考上将军的第二句话,扶苏自认为还是能琢磨出一点意思来的。
自己之所以能看到难解难分的绞杀场景,原因只有一个:晋鄙并未决定撤退。
为何不趁着昭军主力围杀武卒与车兵之时撤离战场,尽量保持有生力量呢?
仔细品着上将军所言,扶苏也陷入了沉思。
晋鄙,在等什么?
第七十六章 故人相逢
能够力挽狂澜的,只有一支突然从昭军身后杀出的万人骑队,或者三万魏武卒。
武卒是不可能的了,把整个魏国的家底掏空,也凑不出三万来。
晋鄙所等的,自然是那支足以改变战局的万人骑队。
当然,他等的骑队不会是上天赐予的。
赵奢正在赶路。
阏与血战之后,赵奢就再没做过如此长途的急速奔袭了。
蒙恬的诱敌之术,骗得过芒卯,却哪里骗得过李牧。
赵军大部仍在李牧上将军的带领下进逼函谷,佯装上当,只秘密集结了全部精骑连夜渡河北上,与晋鄙夹击自信在野战中无敌于世的昭军。
想要在野战中战胜昭军,李牧也好,赵奢也好,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方法。
如同少梁之战那样,虏获敌军大将。
不过这一次虏与被掳之人,要换一个国籍了。
魏**法,主将被俘,护卫全死。因而要在军中俘虏魏人主将,将要面对全军最精锐的护卫队殊死之搏。
但虽然困难,魏军主将被俘的记录常见诸笔端。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军从来没有被俘虏过的主将。
昭**法,主将被俘,全军殉葬。因此企图擒获昭军主将,所要面对的,必将是二十万昭军的誓死反扑。
此前莫说去做,甚至没有人有过要俘虏昭人主将的念头。
因为这样做的难度,甚至比战胜敌军还要难。众所周知,战胜与全歼之间的难度,仿佛云泥。
但,他是赵奢。
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胜天半子。
这一回,他要再次逆天改命。
上次,他为赵国强行续命,用去了半条命以及一条完好的右腿。这一次,他同样要逆天改命,却是为了魏国。
有趣的是,前方等着他的,还是那个差点把自己留在了阏与的王翦。
幸运的是,前几日渡河时还在酸痛的右膝,今日难得的毫无异样,看来今天会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赵奢迎着日头渐渐过了中场的阳光笑了笑。
风和日丽,好杀人。
……
晋鄙疯了。
没有集结全部有生力量的殊死一搏,也没有壮士断腕的果断撤退,他只是在有计划地,将手中剩余的兵力一一派前,送死。
以扶苏一知半解的兵法造诣,也看得出来,晋鄙所用的,是后世被无数次鞭挞在耻辱柱上的添油战术。
隔着两三千米,扶苏再好的眼神也看不到战场另一端的魏军主将的表情。
晋鄙面无表情。
公子无忌那句“请父老随我赴死”,岂是一句空头虚言。
赴死,那便是毫无转圜的真正赴死。
如同所有人所说的那样,魏人的生,已经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了。
魏人所能掌控的,就只有他们的死。
如此,便只有死了。
三万骑卒的死不够,前阵新兵死绝不够,七千最后的魏国骄傲不够,还有十余万魏人脊梁。
若是还不够,还有他这个将魏人全部送去赴死的老将晋鄙。
王翦没有如同扶苏那样,震惊地看着魏人毫无迟疑地一波一波上前,又一**地被昭军收割为军功。
上将军见过的赴死场面,不是他这个公子哥能想象的。上将军没有去观赏魏人最后的风骨,而是看向了身后。
王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企图从他王翦手上窃取胜机的,会是何人呢?
无论是何人,想要靠近他,都得闯过层层关隘。
当先的一道关隘。
名为杨端和。
没有出现在少梁城下的杨端和绕了一大圈,却不是绕道去魏军身后来个前后夹击,王翦不需要他手中最善奔袭的将军去做锦上添花的多余事情。
杨端和所要做的,是保护王翦身后。
早在上将军向晋鄙下战书之前,杨端和就已经接到了第二道命令,全军掉头,赶去景谷。
要从陕城北上安邑,这是最近一条路的必经之谷。
赵军必然要北上救魏。
这又是来自军机处的决断。
获得了足够话语权之后,军机处对战局的判断越发得心应手。
杨端和并未因北上南下的多余奔波而懈怠,在上将军手下日久,对军令不折不扣的执行,已经印在了骨子里。
于是,在这一日,赵奢在即将冲过景谷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将军”笑吟吟出现在谷口,冲着自己挥手示意。
“赵将军,一别经年,故人无恙否?”
伴着这声招呼的,是两岸昭军泼洒而下的密集箭雨。
赵奢看着箭雨泼天,心中却未慌乱,只想着一事。于必救之地前设伏,确是合乎兵法。
一如最善与自己辩驳兵法的小儿赵括所言。
“抓住你了。”赵奢轻声道。
眼前赵奢的笑容,如何都算不上苦涩。
杨端和心生警兆,遇伏的赵军,实在是太少了。
即便再如何出其不意,想要在如此大战之中一挽狂澜,赵军的兵力绝不能少于万人。
然而谷中的骑兵,怎么看都不会超过两千。
这点人,是去给魏人送葬吗?
赵军不止一路!
看着冒着无数矢石杀奔而来的赵奢军,杨端和手脚冰凉。
倒不是畏惧于赵奢的偌大名头,此前交手杨端和可是并未落于下风的,如今兵力远胜对方又占了地利,获胜不难。
只是看来自己又会如同上次交手那般,胜了小场,却输了大局。恐怕后人评价时必然会说,杨端和不如赵奢。
身后事不必去管,杨端和目前所考虑的是,上将军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赵军从背后插来的精骑了。
现在转头回救,恐怕来不及了。
为了设伏赵军,昭人几乎全部下马成了步卒,要重新集结上马挥师北上,不是那么容易。
更何况,眼前赵军即使人少,可这股前冲的气势,摆明了就是要玉石俱焚。
想要无视赵奢的逼近强行回军,根本不可能。
杨端和目前所能做的,只有尽速杀灭敌军,再想办法回师了。
赵奢须发皆张,豪态俱显,一声令喝,赵军骑士张弓搭箭,纵使是在御马狂奔之中仍能纷纷精准射中昭人弩手。
胡服骑射,岂是虚名?
赵人可不是魏军那样只能跟在昭军屁股后面吃灰的三流骑军!
老将军虎威仍在啊。
杨端和敬佩不已,伸手拔出佩剑,向前一指。
万箭齐发。
第七十七章 反击开始
晋鄙的添油战术,逐渐到达了**。
喜获大量军功的昭军如同捡拾财宝一般,被魏人的人头吸引得越发深陷。
晋鄙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投入大量兵力与昭军决胜,自然是因为败局已定。
若此时投入大量兵力上前,的确可以多给昭军造成一些额外杀伤。
然而代价就是,赵军骑军到达战场之前,魏人就会失去全部战力,到时候突袭的赵军所要面对的,就是几乎全盛的昭军所有战力。
即便被人视为昏招,晋鄙也要以这样的方式,牢牢吸引住昭军主力,为赵人扯开一线机遇。
那么上将军王翦,看得穿晋鄙的招数吗?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为何王翦不停下对魏军的收割,保持足够战力来应对身后有可能突袭而来的赵军呢?
不是因为担心强行阻止士卒们收割军功,会引起军士不满。这点军功而已,分到每个人都上不到一个脑袋,上将军自然有信心压得住军士们甚至都可能不会泛上的不满。
也不是因为担心撤退引起溃败,即便是身在局中,随着战线的不断前推,再怎么愚笨的人也看得出胜利已经近在咫尺。
而是因为得不偿失。
仔细想想,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上将军早已说明,此战目的在于尽早平定魏土,以免战事拖延到秋收之后引起大规模饥荒,导致大量魏国灾民的产生。
要做到这点,就要尽量多的消灭魏人战力,以使安邑无人可守。
而赵军前来突袭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在保证魏军还有可靠战力的情况下,从昭人背后杀出,获取一线胜机。
那么只要眼前魏军全灭,赵军作战意图就会在两军正式交战之前失败。
既如此,上将军何妨配合晋鄙来一场心照不宣的慢火烹油呢?
晋鄙不愿意一次性投入所有战力,让王翦吃个痛快。
无妨,上将军不是性急之人,可以慢慢吃。
无论赵军可能的突袭会不会来,眼前的二十万魏军,王翦吃定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上将军会对赵军的突袭毫无准备。
杨端和能力自然值得信赖,可是要做到万无一失,只靠一个人显然不够。
“李庆之。”王翦再次点将。
“末将在。”
领三万后军,结阵在后,谨防敌军偷袭。
敌军?李庆之略有不解,魏人已经被团团围困,哪儿来的敌军上前?
当然,无论军令看起来多么费解,也不是废话的时候。“末将领命。”
“林渊。”
“末将在。”
“收拢右翼,广布斥候于后,若出现大股骑兵来袭,立即迎战并回报。”
“末将领命。”
扶苏默默听着,领会了老将军的意图,毕竟军机处作决断之时,他也在场。
“上将军是以为,杨端和或许未能拦住赵军?”
“或许拦得住,或许拦不住。这并不重要。”
上将军轻拍扶手,看着逐渐西往的太阳,语气悠远,“为将者,临敌不予敌军任何胜机,才是重要的。”
日头逐渐西斜,即便是扶苏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杨端和还是赵军,都应该出现了。
然而除了早先杨端和派来的传信兵通报了赵奢军少量骑士出现在景谷之后,后方就再无消息来报了。
既然杨端和已经和一路赵军交上了手,算算时辰,另择一路的赵军,此时也应该出现了才是,他们去哪儿了?
总不能够迷路了吧。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着,在战场上迷路这种情况也并非没有先例。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眼看魏人仍在负隅顽抗,王翦决定不再等待。
军令再发,前线魏军压力陡增。
左翼的车骑混编部队受命,以凿穿阵型从魏军右翼猛然切入,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给魏**阵造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前线矛阵推山之势再起,随着不停的鼓点催促,步步推进。
士气低落,又遭受巨大伤亡的魏军经过了半天的厮杀,本就在勉力支撑,如今受到山崩一般的压制,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战线立刻有了溃散之势。
晋鄙按剑而立的身形略动,右手向前轻挥。
督战队再次上前。
这次却不是为了向自己人举起屠刀。
由老卒组成的督战队中,都是身经百战之人,甫一上阵,就立刻阻住了即将奔溃的局势。
老卒们未必会比身强力壮的当战之兵**实力更为强劲,他们更为强大的,是了解自己应当做什么,以及如何帮助战友。
本已崩溃的势头突然止住,王翦自然立刻有所察觉。
“晋鄙多少还算有点本事。”
耳闻魏人最后的大将只得到了如此的评价,扶苏有些摸不透上将军此言,是褒还是在贬。
此时昭军左翼已经从魏军阵中斜切而出,在巨大的惯性下几乎突到了河岸边。
眼见冲阵效果上佳,上将军正要下令车骑再冲一次。
此时,异变陡生。
原本程荣所部身藏的土丘之上,出现了一队陌生骑兵的身影。
程荣所部在战役进入围杀之后,就已经被投入到包抄魏军后路的位置,此时出现的,必不可能是他们。
实际也正是如此。
一杆大旗随着骑兵的身影立了起来。
赵。
那支消失的赵军骑兵,终于出现了。
时机恰到好处。
原本处在左翼位置的车骑为了贯穿敌阵,已经突破到了魏**阵的左后方,与他们相隔整个战场。
程荣部更是陷入了魏军后阵的绞杀之中。
能够快速支援的右翼林渊部被撒在了昭**阵之后数十里范围内,后备军也部在了后阵。
如今,左翼无比空虚。
等待已久的晋鄙终于抽出了开战伊始就被他牢牢按在掌下的佩剑。
魏军的反击,开始了。
连督战队都已经上阵的魏军还有什么能够反击的力量?
有的。
还记得专为保护主将,而成立的最精锐部队——近卫队吗?
此战,晋鄙已经连命都赌上了,还在乎有没有近卫队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见机不妙想要回防主将的昭军突然发现,原本如添油一般攻势绵软的魏军,突然如决堤之水一般奔涌而来。
这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大魏最后一搏,必然不能持久。
但是,足够给赵军骑队拖延时间了。
“李放,昭国上将军的大好头颅就在那里,可敢随我取之?”
李放侧目看了一眼这个好友,嘴角狞笑。
“有何不敢!”
第七十八章 玄鸟
不用战前动员。
能说的,父亲赵奢早已说完了、说透了。
能算的,赵括已经以一己之力算胜了军机处。
赵军现在所需要的,就只有放手去做了。此战,就是赵人又一次打破昭军不败神话的良机。
随着主将赵括以身作则,赵军骑兵如同胡人一般,呼啸着驾驭战马奔腾而去。
与胡人一样的,还有赵人身着的,适于骑马作战的窄袖、短袍、裤子。
赵武灵王离世近百年之后,他带给赵人的胡服骑射,仍然威势不减。
少数未能冲阵而过,滞留左翼的骑兵自发地组织起反冲,却被赵军白羽箭狠狠扎透,甚至一人身上命中数根。
就算是昭人完整的左翼上前阻挡,赵军都有信心凿阵而过,何况是几队残部?
连稍作阻挡都算不上,昭军左翼的零星抵抗就迅速如拍上礁石的浪花一般散尽。
即便早已见识过数万骑兵纵横交战,但当眼前看不到边的隆隆铁蹄当真冲着自己海啸而来,扶苏依然脸色煞白。
小脸煞白的扶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转身看向身边的上将军,却见老将军居然在笑。
扶苏突然就平静下来了,虽然不知为何,但既然上将军都笑容满面,那就没问题了。
王翦笑得如同一个成功诱使小孩初尝柠檬的大叔。
这个小子,果然是个喜欢抓人破绽的。
作为赵国新生代最负盛名的年轻将领,赵括不知道,他早已被将“知敌”做到极致的上将军记到了脑中。
唯一带给自己败绩的那人之子,王翦怎能不知?
赵括精通兵法,喜好与人谈兵。纸上对敌时,常常抓住对方一处漏洞穷追猛打,甚至连其父赵奢,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这样的情报,甚至在赵括还未声名鹊起之时就早早压在了上将军的桌案之上。
赵括还不知的是,其实两人的对阵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在数月之前,王翦与白起夹击上党之时。
上党之时,有赵奢压着,赵括没能吃上王翦扔出的破绽,老少两人都各有遗憾。
如今没了赵奢,埋伏已久的赵括终于将这个难得的破绽成功“抓”到了手中。
当杨端和将赵奢故意中伏的消息传来,王翦就已经开始算计必然会替父领军而来的赵括了。
赵括不能知己、未能知敌,又怎么能不被知己知彼的老将军算计个正着?
上将军用来算计赵括的,依然是昭军的独家王牌。
强弩兵。
以三叠阵再次出现在阵前的弩兵队,在歇了数个时辰后,端着依然寒光森森的弓弩严阵以待。
与面对步兵时为了保证覆盖面而进行的齐射不同,在对阵速度快、间隔大的骑兵时,弩兵更需要的是保持火力连续性。
因此三叠阵就是这种情况下所能采用的最好阵型。
当前排射击时,后排进行填装。第一排发射完毕后,就会迅速退到最后一排进行填装,此时完成填装的第二排上前继续发射。
如此,能够形成源源不断的火力压制。
不过若只是弩兵一阵,恐怕挡不住汹涌而来的赵军。并且此时距离尚远,还不是强弩发威的时候,床弩想要射中急速奔驰的骑兵也是力有不逮。
没有让等着看上将军应对之法的扶苏久等,王翦开始点将。
“嬴颂。”
“末将在。”
“拦住了。”
“得令。”
这是连扶苏都不知道的,上将军的最后一张底牌。
如同魏军晋鄙的近卫队一样,同为主将,王翦自然也有自己的近卫。
那就是以昭国的雄浑财力,亦是只能维持两支的重骑中的一支——玄鸟重骑。
这又是一个大昭与殷商关系密切的证据,昭商俱都以玄鸟为图腾。也正因为昭人与殷商关系如此紧密,才会在武王伐纣之后被迫西迁。
而以国家图腾为名的重骑,自然代表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战力。
这支几乎全部由嬴姓子孙为成员的重骑,从诞生起就一直笼罩迷雾中,此前莫说是上阵,就连训练都从未被人见过。
另一支据说驻扎在京都的黑骑,虽然同样神秘,但至少对于昭国上层而言并不是全然不知。
初次显露人前,三千人马具甲的重装骑兵排成薄薄的两排,开始缓慢加速。
因为自身重量过大,重装骑兵的加速必须要很长时间,然而一旦完成加速,他们就是神仙也难挡的山崩。
刚从小丘上冲下的赵军目瞪口呆。
只见过轻甲骑兵的他们,哪里想象得到只有在重步兵身上才会得见的重甲竟然被披挂到了骑兵,甚至战马身上。
当然,以现有的冶炼与锻造技术,全身板甲是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就登上历史舞台的,所谓的重甲,指的是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已经出现的锁子甲。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不同于此时流行的青铜甲胄,锁子甲是铁甲。
对于赵军使用的青铜箭头来说,要穿透铁质锁子甲,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骑兵只是身披重甲还能理解的话,那么重甲骑兵还能手持长戟就真的难以接受了。
当然,连盔甲都是铁质的,武器自然也是铁戟。
用一个恰当的形容来体会赵军的观感的话,那就是他们见到了骑马的魏武卒。
普通士卒面对魏武卒是怎样的绝望,赵军面对如山崩一般压来的玄鸟重骑就是怎样的绝望。
当你的攻击被敌方免疫,同时防御不堪一戳时,下场就已经很明朗了。
两排玄鸟重骑踩踏而过后,除了借由重骑横面较窄而及时从两翼散开的赵军以外,当面的赵军几乎无一幸免。
漏网之鱼的赵军骑士,稀稀拉拉不成阵型,又心胆俱丧,已完全对弩阵造成不了威胁了。
王翦对重骑初次上阵所得的战果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由颇多惊奇。
“此战,公子当居首功。”
扶苏冷汗淋漓,僵硬地转过脖子,涩声道:“马镫?”
猜得到的,要想在马上使用双手武器,还能造成如此可怕的冲击力,没有马镫的辅助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王翦含笑点头:“公子的奇思妙想,总令老夫叹为观止。”
难怪两支重骑如此神秘,就连自己都只隐约知道这么两支骑队的存在而从未见过真身。
人马具甲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马镫!
扶苏自忖从未说漏过嘴,那这马镫是从何而来的?
仿佛是看破了扶苏的疑惑,正在欣赏弩兵点杀“幸运地”从重骑冲锋之后存活下来的赵军骑士的上将军,轻声告诉了扶苏一个名字。
“王离。”
第七十九章 去哪儿了
果是王离。
只有他和樗里偲知道这个扶苏曾为能够顺利骑上马而做的马具。
天可见怜,当年自己刚一到这个世界,别说是骑马狂奔了,上马都是个奢望。莫可奈何之下,只能悄咪咪做了个单向布质马镫来辅助了。
而当扶苏苦练多时,终于能够在不凭借马镫就能在马上坐稳后,就立刻将“马镫”烧掉了。
百密一疏啊……王离嘴上果然是没有把门的。
如同任何新式武器的出现一样,马镫的横空出世,也必将改变战国的战略格局与作战方式。
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啊。
仅仅一个试做的布质圆环而已,在自己丝毫没有参与的情况下,上将军等人就把重骑兵这样的超级杀器给鼓捣出来了。
扶苏只能赞叹一声,老祖宗们真厉害。
既然马镫已经出现了,再想着隐瞒也没用,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保密。
与科技含量极高的弩机不同,马镫可没有什么技术准入的门槛,如果被赵军偷学回去之后,其余各国会不会也鼓捣出冲击骑兵来?
“马镫制作不难,”扶苏想了想还是要提醒一下意气风发的上将军,“若是被偷师……”
“公子所言,老夫早有计较。”
“哦?”
“稍后公子一看便知。”
既然上将军如此说了,扶苏只能将满腹疑问先放着,等重骑回来再说。
重骑惯性极大,加速迟缓,减速也同样困难,想要转向更是难上加难。
眼见玄鸟重骑一时回不来,扶苏将视线又转回了魏军方面。
赵军的惨状显然也影响到了魏人。
与期待中的场景完全相反的场面给魏人强烈震撼的同时,也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意。
晋鄙轻叹一声“天命不在我”,便在侍从的帮助下自刎了。
身为主将,晋鄙不能让自己为昭军所俘。
失去了仅剩的主心骨,损伤过半的魏军终于放弃了负隅顽抗。
还未收割到军功的昭人多有叹息,但公子就在身后,自然不敢杀俘造次,只能遗憾收手。
随着赵军眼见逆转无望之下逃离战场,此次三国共投入五十万兵力左右的超大型会战终于伴着晚霞落下了帷幕。
此战从头至尾,昭军恐怖的压倒性力量,给了扶苏难以忘却的印象。
这种压倒性的力量,是任何计谋都难以撼动的。当对方的下等马都相当于,甚至强于己方的上等马时,即便是孙子也无能为之了。
都说昭军自信狂傲。
有如此称雄时代的战力,怎能不自信?
“公子,请与老夫来吧。”
上将军的呼唤将扶苏从澎湃的心潮中唤醒,他这才发现王翦已经从车架上下来了。
大战已经结束,虽然之后还有收治伤员、打扫战场、押解俘虏等一系列善后工作要完成,但这自有下级军官们去做,已经不需要上将军操心了。
“唯。”
扶苏答应一声,就要下车。
“嘶~”膝弯传来的痛感让正准备屈膝跳车的扶苏忍不住痛呼出声。
一直为战场局势揪心的扶苏没留意过站了一天的膝盖,此时战事落下帷幕,才觉察到了腿部的酸痛。
自己仅仅是站了一天就如此劳累,那些厮杀一日的将士该是如何疲惫?
扶苏又有一丝感触,看来这也是后备军之所以重要的一个方面的原因。
当两军厮杀都疲惫已极之时,一支生力军的突然杀出,的确能有瞬间扭转局势的作用。
而在长时间作战之时,如何保持己方士卒的士气以及体力,也是为将者必须要学的课程。
不管又有多少明悟,扶苏仍然为自己的瘦弱体质略有羞赧,“让上将军见笑了。”
王翦并未多有嘲笑,身为深宫公子,能够亲临战场,在他看来已经难能可贵,眼见扶苏膝盖难以弯曲,忙命人上前搀扶着将扶苏托了下来。
“归营之后,公子可令人多以温水浸泡,可缓解一二。”
听着上将军似乎并未不满,反而多有关怀,扶苏略有感动,笑道:“多谢上将军,扶苏缓一缓就好。”
忍着痛弯了两下膝盖,虽然仍是酸爽依旧,却不妨碍走路了,“还是先看看上将军所说的计较吧。”
见扶苏并无大碍,王翦也放下心来,毕竟是少年人,身体恢复得果然是快。
“如此,公子随我来。”
行了不远,只见一人甲胄俱全,牵着同样身披铠甲的健马等在一旁。
玄鸟已经归巢卸甲,还保持着人马都甲胄在身的,是玄鸟的首领,方才领命出击的嬴颂。
“见过上将军,见过公子。”
见礼之后,扶苏近前端详战马片刻,却未见到马镫,不由心下疑惑。
直到嬴颂在王翦的大笑示意下揭开谜底,扶苏才真正见识到了上将军的狡猾。
马镫当然是在的,只是被马鞍两侧垂下的布质长摆给挡严实了。
平时,长摆垂下遮住马镫,重骑与一般骑手无异,都只用双腿夹住马身而已。只有在临战之时,骑士们才会将长摆翻起勾在马鞍上,露出马镫来将双脚踩进去。
扶苏安心了。
没有能够稳定身形的马镫,重装骑兵根本无法形成恐怖的冲击力,顶多成为一个耐射的移动城墙而已。
如果真有国家想要学着玄鸟重骑组建自己的骑兵,恐怕只会空耗国力,造出一个个造价昂贵的铁疙瘩而已。
扶苏不知,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排斥科技进步对昭**力的助力,相反开始忧心别国的偷师了。
此战,昭军的强悍实在是摧毁了扶苏原本十分坚定的观念:仅靠武力是不足以支撑一个帝国的未来的。
要想维持古罗马那样的长治不衰,武力并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更需要清明的治政、合理的法度、清廉的官僚等等。
然而昭军的无敌之姿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虽不至于堕落为武力至上主义者,扶苏仍然转动了心思:有如此强军在手,天下何愁不定?
这就引出扶苏一直琢磨不透的第二个问题了——天下离乱之时,这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去哪儿了?
不过十数年时间而已,如今士卒的服役时间远远不止十年二十年,相比那时的士兵与此刻相比,变化并未足以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既然人依然在,那么去哪儿了呢?
第八十章 缓急之选
“王上此举,会不会太急切了一些?”
军机处日常议事,却为一份临时的军报打乱了节奏,原本想要议定的平韩策略,只能先放一放。
说话的是樗里偲。
扶苏也有此感,于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点着桌上的军报愁眉不展。
大会战之后,上将军没有给魏人太多缅怀时间,立刻发兵围攻安邑。
只是如今安邑围城不过三日,虽说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安邑指日可下,但如今就要安排关中子弟迁居魏土,给人的感觉的确是有些仓促。
而且,如果要妥善安置关中昭人安稳迁居,征魏大军势必要承担很大一部分安抚地方的压力。
毕竟要在前一刻还是敌境的地方保障民众生命财产安全,怎么也不会是轻松的工作,只凭少量的郡兵很有可能会出大的纰漏。
新占之地多有反复,可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
原本以为各国联军在晋鄙全军覆没后撤退,征魏的五十万大军即日便可大部回师,只留一路偏师平定故韩叛乱即可,如今看来却又要在他乡滞留良久了。
“或许是故韩叛乱以及蜀中的顺利设郡,让大王心中有了决断。”
扶苏点点头,甘罗说得有道理,他也是如此想的。
蜀中日前传来消息,由于昭国大军此前轻易平定叛乱的威势仍在,又有怀氏大力支持,设立郡县以及紧接着的推广法条各事,都进行得十分顺遂。
而除了前面提到了两个原因,其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大量迁居蜀中的昭人大户默默支持,让王上的治国之策在基层铺开得极为顺利。
相比于虽然将大量故韩贵胄强迁骊山却仍然趁机掀起叛乱的故韩,迁入迁出这两种策略哪一个比较有用,已经十分明朗。
扶苏心中突然抓住一丝闪光。
他想明白那支无敌军团去哪儿了。
它被人拔了根基,分割到全天下了。
无敌昭师的根基是什么,就是关中老昭人。而拔除这个根基的,不是别人,正是关中最杰出的子弟——始皇嬴政。
蜀中之后,每平定一地,为了新纳入领土的长治久安,始皇都会强行迁关中大户入新土。
如同怀氏离了蜀中一蹶不振,被强行迁出故土的关中大户,即便能够得到当地官府的支持,强龙压地头蛇的举动在昭国强盛之时也只能勉强做得到。
而一旦昭国国势稍有倾颓,散落四地的关中人立刻就会被群起攻灭。那时,空荡荡的关中,却再也无法给帝国提供足够血液了。
始皇这是在自行毁灭昭人的造血机制啊!
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太快了。
如果统一进程是由数代人来完成,每一代关中人往出迁一批,当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之后再往出迁一批,那么在保障关中富饶依旧的情况下,同样可以做到新占国土的安定。
可是因为昭军的无敌,统一的进程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顺利完成。
于是相比于战败国,胜利的昭国腹地,却是更加的空虚。
那么能不能想办法推迟一下统一的速度呢?
扶苏苦笑着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无稽的念头。
安邑之战后,统一大势已成,如今天下已经再难组织起能够抗衡昭军的力量了。
统一的车轮碾压向前,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任何阻挡它的人,下场已然注定了。
如此,能否换一个思路?
既然统一的速度无法由人为放缓,那么能不能加快呢?
要知道,只要始皇在一日,这天,就变不了。
即便始皇的寿命难以延长,那么多给他一点整合天下的时间,会如何呢?
始皇帝是一位走钢丝的高手,无论天下情况如何险峻,他都能找到唯一合适的那条路让“天下”这架马车畅通行驶。
能够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我们称之为国之大才。
可如始皇帝这样,用大火烹小鲜,还能烹得无比美味的,我们都难以寻到恰当的词汇去形容他。
原本扶苏一直觉得始皇帝的急切是在于个人性格原因,认为自信到自比天帝的始皇没有耐心去等待数十上百年,让这个沸腾的天下缓缓平静。
才会选择用无比激烈的手段,鞭策得这个刚刚成型的帝国不得喘息。
如今随着自己对这个时代日益了解,以及政治手段的逐渐成熟,扶苏有了不同的观点。
用温和的手段去治理那个即将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大统一帝国,能成功吗?
不能。
而且是绝不可能。
同样以西方于同时代大肆扩张领土的罗马作比。
共和国时期的罗马人对战败者的包容是古今中外都罕见的,战败者不但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文化,甚至可以获得元老院席位,成为帝国的真正统治者。
然而即便如此,就连与罗马城邦关系最为密切的意大利诸城邦,直到获得与罗马完全相等的地位之前,仍然是时叛时降。
这还是因为无论是早期的意大利半岛城邦还是后期的蛮族,他们的文化相比于罗马都显得十分落后,所以在被罗马的先进文明带来的便利感动后,十分愿意加入到罗马。
这与大昭即将面对的战败者完全不同。
有着比大昭还要悠久历史的中原各国,所拥有的璀璨文明与大昭相比,即便再有倾向,扶苏也最多只能说一个旗鼓相当。
此时的各国,是真正意义上拥有不同文化底蕴、有强烈国土意识的独立国家,各国国人从来没有过“华夏一家”这个思想。
要统治这样的天下,不像始皇帝那样使用无上伟力强行在短时间内“书同文,车同轨”,将各国如面团一般捏合在一起的话,不出一代人时间,天下又将逐渐分崩离析。
那时,后来者再想完成统一大业,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没有人能像始皇帝这样,拥有如此无匹的力量,能够将“统一”这个概念如同用大锤一般,狠狠砸入天下每一个黎庶的骨髓里。
如今的各国君主做不到,后来者汉高祖做不到,就算是穿越者扶苏,自忖也做不到。
那么,就由他这个能力不足的后人,来为始皇的车架,当先开路吧!
第八十一章 扶苏建军
围城的第十日,安邑请降。
昭国上将军王翦准其所请,命安邑拆除城门,供大军入内。
当昭军彻底把持住府库、王宫、城门等重点地域后,上将军等人纳降入城的仪式方才正式开始。
魏无忌逃赵、晋鄙身死,城中官吏只能在安邑令曾培的带领下,穿着一身丧服,以负荆之姿跪在上将军车架之前,乞求上国原谅。
战国的投降礼仪早已不像春秋时那样隆重,灭韩之时也只是收了韩王安的王玺,就当做受降完成了。
此时只是占领了西魏之地,魏国社稷仍在,曾培也不是魏王,于是只以膝行献上安邑舆图算作投降礼罢了。
简短的投降礼后,王翦让曾培带人起身,跟在车架之后缓缓入城。
这还是扶苏第一次有机会进入这座盛名享誉列国的古都。
当年,少怀大志的商君,就是在这里学成满腹才华,也是从这里远赴大昭,开始为昭国奠定称雄天下的基业。
前魏都的繁华锦绣自不必多言,然而扶苏的视线重点并不在其上,更多的却是聚焦在长跪服罪于道路两旁的安邑民众。
与少梁不同,安邑物资储备丰富,虽逢昭军兵临,却不知是否因为王翦选择了围而不攻,因此民生景象仍算得上井然。
百姓民众脸上并无菜色,这是个好消息。
只要人民能够吃饱穿暖,就不会有大的动乱,这个规律,古今亦然。
无论老幼,所有的安邑人都压低着身子看不清神色,也不知有没有压抑着的愤然。
扶苏心中好奇,却也无法得到答案,人心之算,他差韩师太远。况且韩非传授给他无数才学,其中却并无人心算计。
韩非子一直教导扶苏的,都是王者之道。
韩非曾对扶苏有过明言,人心鬼蜮之事,君王可以知之,但不可用之。
想来无益,扶苏也不去想了。
只要能够保障民生安稳,想来即便有人心存不满,普通民众也少会受到蛊惑,愿意为了所谓君国大义而放弃生命。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着自己的车架,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
扶苏心中好笑,此处不是会稽,自己也不是始皇帝,取自己而代之,似乎没有什么大意思。
“公子何故发笑?”
扶苏脸上笑意方起,就听闻上将军来问。
总不能实话回答说是想到了现在应该还是个吃奶娃娃的项羽。
扶苏想了想,回道:“此战之后,大昭效武王之路,再无阻碍了。”
不能说统一,因为这时候根本没这个概念,只能说是效法周武王,以昭代周而治。
实际上,始皇帝的心思不清楚,但昭国上下的目标,现在大多都只是想着效法周武王而已,真正隐约看得出大昭统一之路的,寥寥无几。
王翦闻言满意点头:“公子确实知兵。”
扶苏只能笑笑,知兵这个评价,他有些不好意思领受。
王翦看着公子扶苏的谦逊笑容,心中好奇。
看这几日公子在军中孜孜好学的样子,显然是对行伍之事并不了解,但对不知为何对错综的战局见解颇深,眼光长远。
当日会战之时,明明摆在眼前的军势,公子都视而不见,却可以凭借只言片语,推演出此后战局变化。
甚至如今都能点出自己也是在最近几日才得出的结论来。
如果王翦能够用后世的理念来评价,那就是扶苏战略能力五星,战术能力半颗星。
扶苏之所以能推断出大昭统一之路再无大的关隘,除了得益于韩非的教导以及近些日子里一直与尉缭子从未中断过的书信、一直源源不断的情报,更因为前世的“经验”。
无论是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的长平之战,还是前几日刚结束的安邑之战,在战略上的意义是相同的。
那就是彻底打碎了合纵的一根关键链条。
正如已经确信死于景谷伏击的赵奢早先所悟的那样,各国免于大昭铁蹄的唯一机会,就只有合纵对抗。
缺少了任何一国的全力协助,天下战力的平衡就会彻底被打破,此后即便有人能够再起合纵,也对昭国构不成真正的威胁了。
能够看透安邑之战真正意义的,恐怕同样也只有寥寥数人。
赵奢是在战前就看透了,因此才会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掩护着赵括突破杨端和的防线,可惜却被本不应存在的马镫破解。
公子无忌或许也看透了一丝,所以即便有违本心也要让父老随他赴死,因为安邑之后,即便魏人再死,也无意义了。
但他或许没有彻底看透,否则也不会在安邑陷落之前逃到赵国了,也或许是看透了,却心有不甘?
这一点,就只有魏无忌自己知道了,扶苏推断不出。
老师看得出吗?
扶苏叹了口气。
无论看不看得出,身为叛韩名义首领的老师,如今与大昭、与自己已是分道扬镳了。
为防僭越,扶苏与王翦都只是在魏王宫转了一圈示意之后,就出了宫门,并没有留在宫中过夜。
王翦自然占了安邑府衙,而扶苏就与其他将官一样,在城中找了个大宅住下。
城中大户早有大量逃离,因此找一个大一点宅院并无难度,至于前主人是何人,扶苏并没有兴趣去知道。即便对方还在安邑,难道还真有胆子来赶人不成。
借着烛光,扶苏正在读信。
先是尉缭子的回信。
信中对扶苏所提的几点改革建议给了高度评价,表示已经开始与僚属们商议可行的计划,暂定月内就会向王上上书。
扶苏在几日前得知王上要迁大户入魏后,有感而发,便提笔在写给尉缭子的信中写了一些建议。
这些建议同样是师法古罗马。
当先第一条就是兵员的服役期限。
战国兵役极为繁重。
以昭国为例,男子在十六成丁之后如果身体合格就会征为兵士,直到五六十岁或者身体残疾,才会免去兵役。
在接连变法之后,昭国目前已经是募兵制与征兵制并存的情况,扶苏所提的,就是彻底废除征兵制,转向募兵制,在此基础上严格限定服役期限。
各国之所以喜欢征兵制多于募兵制,甚至募兵只在昭国盛行,原因就是征兵便宜。
不同于需要支付薪酬的募兵,征来的兵士,国家是只管吃喝,不发薪水,只有少量杯水车薪的“补贴”而已。
在农忙时遣散兵员,在农闲时征兵作战,这在耕战社会是非常流行且有用的,因此各国都以此为兵制。
然而战国走到末期,各国作战时长、作战规模都已经超出了春秋时所能想象的极限,动辄全国男丁要作战超过两年。
这在加重了农民服役负担的同时,严重损害了耕地的产能,导致国家与民众都是越战越穷。
各国都看到了弊端,但都无法从“越战越穷-只能征兵-无人耕种-国家更穷”的泥沼中脱出。
只有大昭,国富民强,能够支撑得起完全的募兵制。
扶苏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两个字:脱产。
将农民与战士完全分开,不再从普通农民中征兵,让战士成为真正的脱产者,全职作战。
这样的战士,才是扶苏想要的职业军人。
但这样会导致两个前后影响的主要弊端。
首先就是加重国家财政负担,随后因为财政负担加重,军队规模必然会大幅缩水。
其次,就是地方防备力量严重削弱。
之前提到过,昭国的军队分两种,采用募兵制的野战主力,而征兵制征来的兵士就是为了防备地方的郡兵。
军队规模的大幅缩水其实影响不大。
兵贵精不贵多,这个道理从魏武卒开始就早已被各国普遍接受,只是因为相比于精练军士,使用更为“廉价”的人命去填,更符合当时的国家利益而已。
但如今始皇帝志在灭国,使用更为精锐的脱产战士,反而更符合当前大规模、长时间作战的需要。
至于地方防备力量的削弱,扶苏自然有了应对方法。
那就是缩短服役期限。
第八十二章 退休制度
为什么缩短服役期限反而会有助于改善地方防备力量?
这个问题先放着,我们先来看目前的长时间服役带来的后果,由此切入,先简略谈一谈缩短服役期的必要性。
战国的兵役期极其漫长,对于少年时便离家参军的人而言,往往意味着大半的人生都要在军中度过。
首当其冲的严重后果,就是在长时间与社会脱离后,所导致年迈的退役军人无法融入社会集体的问题。
对于农忙时又会解散为农民的征兵而言,或许这个问题表现得并不尖锐,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长时间服役,都有足够的机会构建家庭、操持事业,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机会与家人团员,不会有多少与社会严重脱节的情况。
即便刚回家有些不适应,长时间的家庭生活,也能改善他们的人际交往等问题。
但对于目前昭国采用了募兵制的主力野战军队以及日后将会出现的职业军人而言,超长的服役期限将会导致他们彻底与社会隔绝。
尤其是底层兵士,他们老年退役后将没有足够的技能与财力来生存,也没有机会去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人道不人道先按下不表,单说这样的情况就会造成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
无论是如今还是日后,大多数能够成气候的盗匪几乎都有军旅经验。这就是因为只会打打杀杀的退伍军人或者逃兵,根本无法融入社会。
如果不沦落为匪寇,他们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不会有。
即便在目前昭国严苛的法律以及强横的军事实力下,没有盗匪敢于扎根,但日后国土广袤,昭军力所不能及之处,难免就会有如此的社会问题。
严重时,甚至会造成国家动荡。
那么,缩短服役期限,让兵士在退役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普通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显得必要且迫切。
于是扶苏在估算了国力需要以及当今风俗后,给了服役期限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理数字。
二十年。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对于十五六岁就参军服役的男子而言,顺利服役到35、6岁就可以退役,在这个年龄段上,他们完全有着充足的时间去组建家庭、娶妻生子。
周礼有“男子三十而娶”,意思是男子到了三十岁娶妻才是正理,故而又有“三十而立”的说法。
虽然在战国时因为国家需要大量人口维持耕战,因而各国纷纷提倡早婚,男子适婚年龄早已大大提前到了二十岁。
但实际上对于一个男子而言,35岁上下,正是一生中最年富力强且最有魅力的年龄。
有人说古人的平均寿命短,不过也就30岁左右,因此看起来到了35岁娶妻恐怕来不及。
这是只知其然的片面说法。
首先,平均寿命,并不意味着平均的自然寿命。古人与现代人的基因没有差别,因此自然寿命不会有差。
之所以平均寿命短,主要是由于古代医疗条件差,人又多营养不良,少儿早夭的情况比比皆是。又因为战乱频仍,一场大战下来,平均寿命就会被拉下几个点来。
而在军中服役之人自身身体条件好、免疫力强,吃食也有保障,只要不死于战争,活到35岁并不是难事。
而在目前这支从无败绩的大昭军队中想要活到退役,难度并不大。
其次,只论平均,实际上很多情况下都看不真切问题的本质。
昭人三餐,体质上本就强于列国之人,实际上在昭国,超过六十甚至七十岁的老人,多不胜数。
时间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需要解决的,就是财产问题。
结婚生子一事,需要一笔对普通人而言,十分充足的资金。在这一点上,古今亦然。
昭国是没有退休金制度的。
不仅昭国,不仅军队,整个天下的各行各业都是没有退休金制度的。
普通兵士想要在退役之后过得富足体面,一般而言只有两个途径。
第一就是努力杀敌封爵,每进爵一级,就意味着多出了百亩良田,这对于普通民众的生活来说,是极大的保障。
在财富都源自土地的时代,拥有土地,就相当于拥有了生产资料,根本不用担忧生计。
实际上直到18世纪,被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的亚当斯密仍然在《国富论》中将土地作为唯一的财富来源。
第二个途径,就是劫掠。
古代军队每下一城,将领大多都会选择给士卒数日时间去肆意劫掠城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军队给的微薄薪金,根本无法提供给士卒日后生活的保证,而杀敌进爵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因此为了能够在日后活得有尊严,或者至少活下来,在战争中劫掠一番,是各国上下都默认的“福利”。
昭军在入安邑之后,当然也有过系统性的劫掠,但扶苏并未制止,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只要不涉及杀人、强暴等事,虽然心中不以为然,扶苏也不会去断绝士卒们的财路,顶多会告诫一下士卒多去抢大户,并在事后想办法补偿一下魏人。
由劫掠而导致的军纪、治安等问题,并不是此番建言的重点,因此想了想,扶苏还是决定先揭过不谈,只重点在信中表述了如何应对。
应对的第一策也十分简单:发钱。
在封建社会中,最重要的财富自然是土地,但是土地不能直接发。
自商君变法以来,土地就与爵位严格挂钩,无爵之人再有钱,也不能购置土地,如果分发给无爵的退役士卒,会违背类似于宪法的商君之法,并不可取。
因而只能发钱。
至于发多少合适,扶苏也给了一个数字。
十年的薪金之和。
那么具体是多少呢?先来说说普通昭军士兵的收入情况。
昭国募兵的薪金是各国最高的——其余各国只有补贴——“年薪”却也只有20石。
20石是个什么概念呢?以如今的经济水平做个比较的话,大概相当于年收入2400元左右,这应当说是十分微薄的。
因此如果不偷不抢不立功,普通士卒的年奉是难以养活自己,更枉论家人的。
这样的年奉即便乘以十,也只能勉强维持日后一个并不体面的生活而已,并不如何诱人。
因而扶苏提倡的改革,首先就是大幅提高士卒薪金,提高的幅度是一倍,达到年薪40石。
这个数字虽然也算不得太过丰厚,却已经超过了普通咸阳手艺人的年收入,接近第一级爵位——公士的岁奉了。
在此基础上分发的退休金,除了进行嫁娶绰绰有余外,还足可以在普通城镇购置一处合适的院落,以及进行一些生产活动。
如果能够在参军期间获得赏赐甚至爵位,退役后的生活应当是非常舒适的。
然而只发钱的话,就好比只授人以鱼,退伍士卒很容易坐吃山空。
于是扶苏还有第二策:转业。
这是借鉴了古罗马与后世中国的经验结合而出的策略。
士卒在军队中所学到的知识,大致而言分为两种,第一种自然是杀人术,而第二种就是建设。
修路搭桥、建造营帐、挖掘壕沟,这都是需要大量士卒进行劳作的土木工程。
这样具备集体建设能力的士卒,在古代大多数人缺乏建造知识的情况下,是十分珍贵的人才。
前面说的进行生产活动,也主要是集中在让他们进行生产建设上来。
扶苏所要采用的,是“国有企业”与“私人承包”相结合的手段。
简单来说,就是由国家成立机构,牵头进行巨大的土木工程事业,比如修建阿房宫、长城、骊山墓等等。
然后将这些工程分包下发给退役士卒,再派人引导与协助。
如此,在实现了士卒的转业之后,还能盘活全国的经济,使得修建大规模工程不但不劳民伤财,反而成为生财之道,甚至还能大幅缓解一直压在昭国人肩上的沉重劳役。
而如果不愿意进行辛苦劳作,扶苏也有办法安置这些退役士卒。
于是我们终于说到了加强地方防备上了。
退役士卒的主要能力,当然还在于他们成熟的杀人技术,这样的人才如果不利用在地方守备上,才是巨大的浪费。
扶苏要做的也很简单,就是将已经退役,却还身体强健且年事不高的退伍士卒收拢到郡兵中,从而汰撤那些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因而战力普遍低下的征召民兵。
不要小看退伍老卒的战斗力,同样装备下集合成战阵正面接敌,在役的普通士卒还真未必是拥有丰富经验的老卒对手。
能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谁手下能没有真功夫。
另外,类似缉盗、乡啬夫这样的位置,也可以逐渐都换成有经验的老卒来做,有集体组织经验的他们,怎么都会比乡勇们做得更好。
相比于如今需要两三千人才能基本维持的郡县治安,扶苏预计只需要一千老卒,就足可以维持一郡安稳。
甚至在有大军保障国境安全的情况下,内部地区对于治安的需求,只需要五百人左右的建制便可。
当然,这样的郡兵也是会发给薪水的,但对比服役期,当然会有大幅度下滑。
因此相比于成为“包工头”,做一个郡兵当然诱惑力不足。
没关系,对于这个,扶苏也有办法。
那就是屯田。
不能分发土地,那就不分发,但是让别人耕种国家、或者自己的土地,是很正常的。
在昭国,要想获得额外土地就必须有军功,要获得军功就要参军,有爵之人自己身在军中,自然无法耕种自己名下的土地。
留在家中的老人与妇女儿童,未必有能力耕种全部土地,但是闲置土地的话,又会被官吏斥责甚至收回。
于是为了保证土地保持耕种,代耕制度在昭国盛行已久,扶苏所要做的,只是将这个制度移植到国有土地上来而已。
而提供给退役士卒耕种土地的位置,就是国家说了算了。
以魏国为例,消灭西魏政权以后,原本土地的主人自然就失去了对土地的所有权,西魏国土统归昭国,准确说是统归了始皇帝所有。
而在分发有功之士后,还会有大量土地闲置,这原本是用来吸引移民的,现在只需要改一下作用,用来吸引退伍士卒即可。
一举多得。
不需要大量人口的迁出,只要有足够老卒在占领土地上扎根,根本不用担忧当地治安以及统治根基。
没有大量人口的流失,关中就依然是那个足以成为帝国根基的地方。
此举同时也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退伍兵士的生计问题,提高人们的参军**,变相提高军队战力。
当然,代耕土地的规模必然要与爵位挂钩,否则有可能引起军人不愿杀敌,只求自保的情况。
这样的分级,也符合昭**爵制度。
第八十三章 雏凤初啼
同时,这样的退役制度不仅仅只向昭人开放。
魏人,以及日后的各国人,只要参军,也都可以享有。
但是要有区别对待。
这是一个人人不平等的时代,区别对待不但不会引起人们不满,反而有利于国家军队的团结。
首先,要将由昭人构成的主力昭军与其余各国征募而来的士卒区分开。
例如主力军队必须都只能由昭人组成,而各国募兵可以参与的,只有郡兵。而在兵种上,也只能是矛兵等基本兵种。
昭人参军的,成为昭军;各国人参军的,只能获得辅军资格,其薪金和退休金对比昭军都会有缩减。
但如果能够达到公乘的爵位,各国兵员就可以自动获得与昭军相同的地位,能够申请加入主力军队,退休金也会达到昭军相同的标准。
另外,如果能够作为辅军为昭国服役满25年,其后代如果参军,也能够直接获得与昭军相同的地位。
是的,在服役期限上,辅军的服役期也被延长了5年,必须要在为昭国兢兢业业服务25年后,才能获得与普通昭人一出生就相等的地位。
自然而然的,昭人与列国人的身份之间,也就有了高下之分。
除了前面提过的,所能参军的部队有所不同外,对于普通人之间的权利差别,扶苏也有完整的建议。
首先,列国人需要缴纳昭人不需要缴纳的各项税收。具体为治安税、继承税等。
治安税是一种人头税,每人每户为定额。并不多,每年只需要缴纳相当于普通家庭收入的百分之一左右。
继承税是指除了血亲以外的继承,需要缴纳继承总额百分之十的税收。
战国时,遗赠是十分普遍的。很多人都喜欢将财产赠予有前途的年轻人,作为一种替家族投资的方式。
其次,列国人所要承担的劳役也会比昭人重很多。
这是因为列国人不需要如昭人那样承担加入征战大军的义务,郡兵也是在家乡附近服役。这其实也是一种补偿的方式。
最后,昭国人的死刑必须要上报给廷尉署进行最后的核实,但列国人的死刑不需要复核。
其实扶苏只是将这种区别用制度正式表达出来而已,即便他不建议,作为战胜国民的昭人天然就会比战败国人高上一等。
这种区别是必然会有的,即使在人文革命将人人平等这个概念散播开以后,战胜国之人也会将被占领地区的人民视为低等人,甚至百般凌虐。
而将这些区别以法条的形式写出来,相比于模糊的分界,能够清晰看出的不同,反而更有利于在不同阶级之间维持和平。
不平等阶级的存在是无法抹杀的,这种事直到现代也无法完全做到。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让阶级壁垒软化。
蒙古人将阶级的差距拉得无限开,完全拒绝同化以及阶级之间的流动,因此统治期极短。
罗马人热衷于让阶层的流动畅通无阻,因此罗马帝国统治的地中海沿岸一千多年。
想要让占人口大多数的被统治阶级服从,除了强力的震慑以外,给他们以能够看得到的、能够实现的向上爬的希望,同样十分重要。
而参军,以为昭国服务25年来换取平等的权利,其实是非常简单且宽容的。与其他任何社会中,底层人民想要实现阶级上升而付出的相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轻松。
将既得权(出生就能自然得到的权利)转为获得权(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权利),非但不会令人感到不满,反而会因为有了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可行道路而感到满足。
此外,也可以加强昭人,以及通过努力获得昭人同等权利的列国人和他们的后代,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
人数占少量的统治阶级要想顺利统治,金字塔形的政治架构是非常必要且稳固的。因此,必须要将被统治阶级中原有的统治层利用起来,形成中层统治层——或者称之为间接统治。
中外历史都告诉我们,这些原本的统治阶层如果能被吸收过来,对于新统治阶级的忠诚度是非常高的,为了新主子而对民众进行的压迫,更是不遗余力。
同时,这样也可以非常好地将民众对统治阶级天然的怨恨,转嫁给原本可能成为他们在重压下的希望所在的人身上去。
到民怨沸腾之时,这些人也可以被扔出来当成替罪羊杀掉,换来民众的欢呼。
这同样一举多得。
给予战败国贵胄微不足道的权利以诱使他们替昭国统治,可以同时防止上下两个阶级的叛乱可能。
同时也可以给昭法在别国扎根提供足够的缓冲时间。
故韩之所以叛乱,一方面是始皇故意压迫,要将韩国浊水之下的大鱼小鱼都给勾引出来一网打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统治阶级缺失所造成的权力真空没能及时补上。
昭国官吏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在一片陌生土地上施政,可不是简单的颁布法条就可以的。
即便昭法在此时如何完备以及如何拥有超越时代的优越,要想让“野惯了”的故韩人习惯被法条管束,也并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情。
但如果始皇没有将故韩王室全部迁出,其实他们可以被当做非常好的介质,来对故韩进行间接统治。
民怨归于他们,实利和民望归于昭王,这才是统治的艺术。
始皇重利,更不会虚伪地对利益避而不谈,因此扶苏对此也是直言不讳,直接以重利说之,想必会让始皇满意。
扶苏希望将这一套统治的方案形成定例,套用到日后所征服的其他国土上。
如此一来,也能大大软化各国统治阶层对昭国的反抗,甚至造成统治阶层的分裂。
所谓统治阶层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
总有人如意,也有人不如意。对不如意的那一方来说,昭国的来到非但不是大难临头,反而有可能是他们上位掌权的良机。
在信的最后,尉缭子也向扶苏征询了一些有关于他最新所著的《制胜篇》的建议。
这让扶苏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这意味着,尉缭子将他当做了可以在学术上进行平等交流的人。
扶苏还不知道的是,他给尉缭子所写的信,已经折服了几乎整个咸阳城的才智之士,甚至在始皇帝的授意下,开始在天下传扬。
扶苏这个蛰伏了五年的雏凤,所发出的第一声清啼,已经开始震撼九州。
尉缭子甚至原封不动地在著作中大量引用扶苏的建言。
要知道,扶苏的建言虽然只有短短几条,却凝练了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两个大国的治政经验。他已经不是远远领先这个时代了,这是把整个时代都甩到了银河系之外。
对于尉缭子的问询,扶苏没有立即落笔回信,他打算再思考几天再说。
于是将信放下,开始拆另一封。
寄信人是蒙毅。
这个好友最近非常难熬。
黑冰台在他接手之后遭此大难,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蒙毅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领导,这事主要的责任还是要归咎于那位实际上领导黑冰台的始皇帝。
或者直接指挥黑冰台暗探业务的嬴玉。
但是,谁敢于将责任归咎给始皇?又有谁忍心归责于一个为了将军情及时送到军中而身受重伤的女子?
便是蒙毅自己也不忍心的。
于是,这口不折不扣的黑锅就只能怪扣在了蒙毅的脑袋上。
为了让这口锅扣稳,始皇不但理所当然地将黑符收回,还将蒙毅的爵位一抹到底,甚至连中书郎的职责也给去了。
蒙毅的人生可谓在一夜之间到了谷底。
这位一向自信的友人,透过字里行间,竟然都可以看到颓唐的气息。
这可不是好兆头。
扶苏眉头紧皱,李信千里奔袭生死未知,如今可不是这位友人自怨自艾的时候。
他得为蒙毅做些什么。
第八十四章 危局(周一求票票)
在确认无人尾随后,樊哙缩回了脑袋,关上大门。
这是一处破败的宅院,去岁的落叶还铺在地上慢慢等着腐烂,此处早在昭军围城之前就已经无人居住,位置又偏,便是昭军劫掠也不会来此。
即便如此,刘季等人也不敢堂而皇之的住在房里,而是躲在了地窖中,又小心将地窖门掩藏起来。
樊哙记着兄长的教导,在开门之前轻敲三次,等里面同样回应三下之后,才缓缓打开了门。
等在另一边的,是跟着兄长刘季一起做逃兵的军中友人,蹯。
看到是樊哙,蹯对着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紧捏的短匕,地窖门口场地逼仄,短如手掌的匕首是最好的武器。
即便暗号对上,蹯也并未轻松大意,这也是刘季看中他的理由之一。
“如何?”
看到樊哙回到地窖,刘季立刻上前问询。
地窖里除了刘季与蹯外,还有两人,都是刘季在军中认识的,此时也围拢了过来,仔细听樊哙回话。
刘季消息灵通,得知前线吃了败仗,立刻就抛弃了当初被公子无忌一番讲话调动起来的慷慨激昂。虽然文化不高,但刘季想得明白,魏国这回怕是彻底完了。
何况在军里混了半个月,刘季连魏无忌的人都没见着,更是熄了想要借着公子无忌名头的心思。
于是,不想跟着魏国殉葬的刘季,自然决定要逃。
与刘季同样心思的,还有跟他同在一个营里的蹯,两人互相探了探口风,都得知了对方的心意,一拍即合之下就相约同逃。
另外两人都是蹯的老乡,也是活络之人,两人一合计,干脆一起就给带上了。
只是城门封锁,几个逃兵离不了城,只能偷偷找了个藏身处躲着。
几人都以为前线一败,安邑肯定立马就降了,到时昭人一入城,自己的逃兵身份就再不是问题了。
谁知道那个安邑令曾培胆子泼天,连魏无忌都逃了,他却还敢关上城门,硬把昭军给挡在了外头。
于是几人就只能窝在这个昏暗沉闷的地窖里,只敢偶尔探头放风。
幸亏刘季早早找到了因为年纪小无法当兵,只能寄宿在旁人家的樊哙。
靠着樊哙凭着自己小孩身份不会被怀疑,偷摸给他们带回吃的,否则几人早饿死了。
樊哙先是从怀里摸出几个干瘪的枣子递给刘季,在对方把枣子分给另外几人后,才利索回答道:“昭人进城了。”
几人正细细咂摸着枣核上残留的枣肉,闻言都是眼中闪光,蹯的一个老乡更是立刻吐出方才还觉是人间美味的枣核,“娘的,总算是进城了。”
魏人中最盼望昭人进城的,恐怕都集中在这个地窖里了。
刘季也乐坏了,立刻就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却被樊哙拦住了。
看着兄长不解的眼光,樊哙继续解释道:“昭人主事的是公子扶苏,他赦免了投降魏军的罪过,还给他们发了照身。现在没有照身,随便在街上走会被昭军抓的。”
“啥是照身?”
刘季不耐,但知道樊哙虽然年纪小,却极有主意,否则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去打探消息。
此时也只能耐下性子听樊哙解释。
“就是这个。”樊哙从怀里有摸出一块两页合拢的竹板来。
竹板上刻有樊哙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简单信息。刘季勉强认识几个字,看得懂这是樊哙的“身份证”,结合萧何给他讲的昭国风俗,记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给几个人略微解释以后,刘季问道:“那咱们也去领一个不完了?”
樊哙叹息道:“可是兄长几人都在魏军的册子上注明了是逃卒,按昭律,是要斩首的。”
刘季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老子是魏国的逃卒,碍着他昭国啥事儿了?要论起来,老子还帮了他扶苏的忙啊!”
几人闻言也是纷纷附和。
樊哙今日听了街上昭国吏员的普法“讲座”,此时看着几个法盲,有些鄙夷,“公子扶苏把投降魏军编进了‘辅军’中,如此一来魏军就成了昭军,那原来魏军的逃卒,就成了昭军的逃卒了。”
几人面面相觑,又听樊哙道,“而且公子还说了,不守法之人,无论在哪国都是祸害。”
刘季傻了眼,原本以为西魏都没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就一笔勾销了。却没想到这个扶苏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这意思是,自己同时也就成了昭国的逃犯?
同样傻眼的还有另外三人,那个早早吐了枣核的,现在有些后悔,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
刘季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昭军围而不攻,入城以后也没有大肆杀戮,他何必要当个逃卒呢?
到底是心思活泛之辈,刘季的懊恼并未持续多久,“我等去随着普通百姓领一个这劳什子照身不行吗?”
樊哙点点头,“照身领用须得三个有照身之人的作保,我这块也是那户好人家一起给我保来的。昭人对这个排查极严,不过如今市面上有很多专为人作保的,只是要价颇为昂贵。”
刘季不是个惜财的,当下就把怀里剩下的钱币一股脑掏了出来全交给了樊哙。
这会儿刘季还真挺有钱的,原本就从魏无忌府上讨了些,当兵这些天,也收了不少晋鄙为了鼓舞士气而下发的赏钱。
然而樊哙掂量了一下,却发现这钱顶多只够一个名额的,只是他为人机灵,没有当着另外几人的面说出。
樊哙到底还是不太信任兄长新交的几个“好朋友”,尤其那个眼神锐利的蹯,更是一看之下就知道不是善茬。
“行,几位兄长先稍坐,我先去疏通疏通。”说完却不急着走,只是隐晦地递给了刘季一个眼神。
眼见樊哙眼神闪烁,刘季心下咯噔,知道不妙,赶忙道:“你一个小儿前去与人商讨,容易被抢,兄长随你去。”
这个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其余两人没有异议,眼看刘季就要顺利脱身,却被蹯拦了下来。
蹯左手拉着刘季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心急,樊哙兄弟刚刚回来,还是先歇一歇才是。”
看着蹯虚按在腰上的右手,刘季打了个哈哈,“哎呀,瞧我,一时心急。蹯兄说得对,是该先歇歇的。”
两人俱都笑容满面,共同坐下,拉着的手久久不松。
与刘季同样面对危局的,还有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少年齐王,田建。
当日田建当庭训斥后胜懦弱,借着母后的帮助,夺其丞相之位予平原君。之后更力排众议强行发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平原君的赞誉,让年轻的田建骄傲不已,直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比肩那个不孝顺的昭王政。
然而,齐师还未到西魏,就听得了安邑之战已经落下帷幕,其余几国联军都已撤回的消息。
无奈之下,齐军只能班师回朝。
十万大军劳而无功,所空耗的巨额粮草钱财还在其次,此事造成的**才是更严重的。
刚刚年满十四岁,初次试图独立执政的田建,在此次劳师远征之后,本就薄弱的权威更是因此降到了冰点,失去了提前执政的希望。
更让人憋屈的,是田建为了安抚因被撤职回家,却被证明的确有远见而众望在身的后胜,请其重新执掌相位,不得不屈节下邀,亲自登门造访。
后胜倒是没有给年轻的王上闭门羹吃,只是言语之间的阴阳怪气,让正处在叛逆期的田建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痛恨,也只能将屈辱咽下,无论对方如何折辱,也只能受着。
田建权威遭遇冰点的同时,其母后的权威也同样因为支持田建而下滑。
王权衰微,代表着士族利益的相权自然兴起,相比于安邑大战之前,后胜权威更胜,笼罩了整个齐国宫廷。
于是,后胜在重新接管相印之后的当夜,对着昭国来人,笑眯眯地将贿赂的价码提高了一倍。
这还是因为即便自己被夺了相位,昭国所给的日常贿赂也丝毫没少的缘故,如果不然,至少得再加一倍。
此前早已被新任上司嘱托过,无论后胜开出何等价码,黑冰台都会全盘接下,如今对方提出的价格并不算太过分,来人自然没有讨价还价。
看着对方如此爽快,后胜在后悔开口太小之余,也对昭国的态度大为满意。
并未多待,生意谈妥之后,昭国来人立刻就恭敬退下了。
这是黑冰台重组、新老大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办妥之后自然要第一时间向上面汇报。
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在蒙毅之后,黑冰台并未落入眼巴巴的赵高手里,而是被交给了一个此前大家都想不到的人手中。
新任大昭国尉,尉缭子。
第八十五章 咸阳三事
就在扶苏领了王命,开始辛苦在西魏尝试实行统治之时,大昭国内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自然就是前文说过的,尉缭子正式接替司马错统领国尉署,同时接掌原由蒙毅所领的黑冰台。
老国尉年轻时常年征战,多有负伤,年轻时还不如何明显,可年迈以后,身子骨早已不似当初健壮,各种病痛便接踵而至。
而为了给昭国打开东方僵局的伐赵之战,老国尉足足进行了三年的流食与卧榻,这虽然是装的,却也对老人的健康造成不小的负担。
开春以来,老国尉的病势迅速加重,无论是家中延请的名医还是始皇派去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家人偷偷请来的巫医也对此毫无办法。
就连始皇的亲自探视,也没能让老国尉振作精神。
眼看大昭的肱骨老臣又要去一位,扶苏也为此叹息不已。
收到消息后,扶苏打听清楚了老国尉的病症,大约是风寒入体又年老体衰。
这个医疗手段匮乏的时代,感冒发烧对于老人而言,也是无比恐怖的。
扶苏在脑中搜刮了几个温养补寒的法子,写到信中令人给老国尉带去,让司马家照着做,也算是尽一份心意了。
至于尉缭子接替国尉一职,并无太大风波。
一方面,昭国高层心中早已有数,公子扶苏将尉缭从魏国请来,又“预付”了半个国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用来接替司马错的意思,心中早有预料,此时也并没有多少惊讶。
另一方面,连番的军政改革,让国尉署上下都吃得满嘴流油,更让人清楚看到了昭王对尉缭子的大力支持。有此两点,下属们哪里还会对这个新上司的上位有何抱怨,能带来好处的领导总是受人喜爱的。
上下两头都对此毫无异议,尉缭子的上位自然水到渠成。
相比于尉缭子在军政上那几样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对黑冰台的重组就并不引人注目了。
黑冰台被重组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就是最重要的密探组织,这部分职责不变,除了打探情报外,还负责向各国权臣贿赂。
第二部分,是黑骑。
除了原有的拱卫王室职责以外,吸收了之前黑冰台遭逢大难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经验,尉缭从黑骑中调出几个小队,专为肩负起保护重要密探与紧要时刻带回密信的责任。
正面作战能力薄弱的密探有了冲击无敌的黑骑保护,再不会有关键时刻几乎送不出任何消息的窘境。
至于黑骑所需的马匹甲胄,自有散落在各国的昭人商贾负责。
商贾一向都是替各国打探军机的重要途径,更何况,“利出一孔”的昭人多的是有“国商”背景的。
第三部分,就是最不为人所知的,新成立的隐杀。
昭国对各国权臣的态度,此前主要在于贿赂拉拢,以利诱之,以期望得到对方在朝政上做出于昭国有利的举措。
这样的策略是十分成功的,十数年来为昭国带来了很大的利益。后胜、郭开、靳尚等人被昭国拉拢后的多方作为,都是这种策略下的重大成果。
这一战,虽然并非为了昭国利益,靳尚还是为昭国立了大功。
但是这样的策略有其局限性。
比如,黄歇、屈原这样的权臣,黑冰台别说拉拢,接近都不敢做,这样对昭国抱有抵触甚至恶意的权臣,难以为我所用。
此前黑冰台对此只能望而兴叹,但如今不同了。
尉缭子的策略,就是两手抓。
对于能够拉拢贿赂的权臣,就不惜钱财,以重金贿赂之;对于无法拉拢,又对昭国敌意深重之人,就出动隐杀将其除掉。
相比于轰轰烈烈的军政改革,这些台面下的谋划自然不为人所知,但扶苏知道,这个策略变动,才是尉缭子的大量改革之中,对昭国最重要的一项。
但这个策略的收益还要很久才能见效,而对扶苏的影响就更小了。
虽然黑冰台从蒙毅手中滑出,但只要没有没落到赵高手里,扶苏就完全可以接受。
况且扶苏与尉缭子的关系属于举荐,非常牢固,他对黑冰台的影响,不会比蒙毅执掌时弱上多少。
对扶苏影响比较大的,是第二件大事。
昭王亲迎赵太后回居甘泉宫。
之所以说此事对扶苏影响较大,倒不是因为对方曾安排过刺杀一事。刺杀之事,所知之人有限,在侍奉赵太后的宫人俱被秘密处死以后,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既然无人知晓,此事所造成的影响就只在很小范围内才有。
对扶苏影响颇大的原因,是因为随着始皇迎回赵太后,扶苏劝说嬴政以孝悌的言论也在有心人的散播下飞快传播。
结合之前的治政措施,扶苏“贤公子”的名头愈发名副其实,民望更上一层。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德行的储君,试问怎么会得不到民众的衷心拥护呢?
据说始皇迎回赵太后当日,两人抱头痛哭,将过往的是是非非都抛诸脑后,始皇尽孝,太后慈爱,佳话天成。
对于这样的官方说辞,扶苏一个字都不信。
别说抱头痛哭了,他们能够不爆头互捅就不错了。
一个要联合外人谋害儿子,一个当着母亲的面摔死襁褓中的幼弟,如今又加上刺杀扶苏的事,这两人能够冰释前嫌才有鬼。
从蕲年宫移驾甘泉,不过只是换了个更安全的地方关押而已。
至于第三件事,扶苏自己都说不上来影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
昭楚两国再次会盟,两王南北相王,随后熊启入朝,被封为昌平君。
这还不算完,楚王为了显示会盟的诚意,还送还了此前作为质子在楚的胡亥,让其跟着熊启一起回昭。
如今要不是再次提起,扶苏都快把胡亥给忘了。
如果说之前出使楚国之时扶苏还对胡亥有一点放不下心,那么如今这个小子在他看来已经完全对自己构不成丁点威胁了。
单是一个“承国君”的封号,就能把对方压得不可翻身了。
因此扶苏所吃不准的,是熊启入朝对他的影响。
在旁人看来,身为扶苏“表哥”的熊启入朝,无疑会扶苏的一大助力,扶苏母子都十分高兴才是。
实际上,扶苏之母华阳夫人的确十分高兴,多次赏赐给昌平君华服锦绣,恩荣备至。
可扶苏就不太高兴得起来了。
原因就是这个熊启历史上是个反骨仔。
当然,这是对大昭而言的,如果对楚国而言,熊启可就是忠勇之人了。
如果到时候身为昭国高官的熊启真的“再次”叛逃甚至高举反旗,对扶苏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但就像李斯可以为我所用,其子李清甚至都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扶苏对熊启的态度倒不至于如几年前那样。
对于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历史”,扶苏已经学会了用全新的包容眼光去看待人和事。
人或许是不会变的,但大势会。
如韩师所说,君王根本不必担心人心诡诈。只要大势在我,就不必担忧人心思变。
扶苏不知的是,这样的心态,正是那位此前专有的。
父子之间,果然有心意相通吗?
第八十六章 新旧棋局
“屈氏误我。”
随着李信独立击破屈匄军,张良的苦心谋划终告破产。
张良原本的谋划是,楚国兵谏成功后,发兵遮蔽三关,阻断昭军粮道,等到齐国大军来到后,就可以在西魏的土地上,屠掉昭军这条大龙。
到那时即便安邑被下,粮道被断的昭军也只有溃散一条路。
然而即便张良已经孤注一掷领着韩国方才组织起的杂牌军兵临项城,使得项氏族军无法实现勤王的意图,却没想到屈匄竟然如此无能。
三万兵精粮足的大军却被初次上阵的少年将官千里奔袭的五千疲军大破,这换谁都要为之气结。
然而张良更痛恨的,却是屈原的迂阔。
若非屈原为了一个所谓的“名正言顺”,一定要联合各族共同起事,昭国哪里来的时间反应?
恐怕此刻屈匄的军队早已随着朝内人为其洞开的大门,进到王宫成功兵谏了。
张良当然看得透屈原那点小心思,什么名正言顺的说法都只是托词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分担政治风险。
如果只有屈氏进行兵谏,那么无论成功与否,日后的屈氏都一定会被大怒的楚王清算。欺凌君权而不除之,历来都是寻祸之道。
但若能联合各大氏族共同兵谏,以楚国复杂的政治形势,楚王即便如何恼怒,也不敢冒着众叛亲离的风险强行算账。
可是屈子啊屈子,说好的为大事不惜身呢?为什么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却为了“这点”风险退缩了呢?
行事不密,令项氏不满,甚至通过靳尚将之告知了昭国不说,原本说好共同举兵的其他各族呢?
其实张良盛怒之下倒是没有细想,错怪了屈子。
屈原自然为楚国不惜身,但总有人惜身的。
若只是牺牲他一人倒也罢了,但族内的“聪明人”总要为千千万万的族人谋一个后路吧?何况,如果能得到援助,也更好成功不是。
屈原本身并不在屈氏领地,屈匄又不具备能弹压族人的威望,更何况他本身也作此想,这才有了“广邀天下豪杰”的糊涂事。
张良恨恨拿起棋盘中央的一颗棋子,甩手扔到一旁。
然而事到如今,再责怪什么人都无济于事了。
赵国新近丧师,还折了大将赵奢,刚刚登上王位的赵成只能小心翼翼平衡国内各方势力,想必不敢再有轻动。
毕竟靠着军方才登基的赵王,还未能摆脱弑父的嫌疑,此时没有更多的政治资本供他挥霍了,他几个不甘寂寞的兄弟可都盯着他那个并不安稳的座位呢。
历代赵王少有能够善终的,倒是个有趣的事。
张良伸指一弹,又弹落一颗同在中盘的棋子。
安邑之战,魏王圉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兵,虽然足以让世人刮目相看,似乎有了点雄主之风。
张良却知道,魏王不过是被昭国长久欺凌后又为割让河西的承诺所骗,恼怒之下又被张良挑唆,才肯趁着昭国最危险的时候分一杯羹而已。
连魏无忌都被迫逃赵,对自己不如弟弟心知肚明的魏王圉此刻所想的,恐怕只有如何拒绝公子无忌回魏,以及割地而已。
对这个割地王,张良一向是看不起的,只哂笑片刻就不再想他,将代表魏王的棋子随意扫回棋盒。
与这个割地王相反的,却是一个不过十四的年轻君王。
齐王田建。
虽然此次劳而无功,但他在列国名士心中却都排上了号,其中自然也有张良。
但田建也有自己迫在眉睫的困扰,或者说是硬伤。
第一个硬伤就是年龄。
主少国疑,不只是一个史书上的托词。
年幼的君主就意味着不确定性,不确定能否顺利成年、不确定能否顺利亲政,太多的不确定足以让想要施展才华的才智之士望而却步。
第二个硬伤就是其母。
君王后是个人杰,这一点张良也承认,即便对方是一介女流,但能够治理一国不出差错,也足以显示其杰出的才干了。
但女性掌国,总有一个随之而来的恶果——外戚。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势力稳固,以抗衡士族势力,根基不深的女性别无他法,只能依靠娘家人。
君王后的娘家人是谁?丞相后胜。
能够顺利拔除各国潜伏的昭国暗探,张良当然对后胜所受的贿赂心中有数。这样巨额的贿赂,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交好。
后胜在暗中出卖了多少齐国的利益?
就连张良都无法估算。
此时的田建声威触底,更是只能蛰伏起来等待亲政,此前绝无可能成为己方的助力。
张良只能依依不舍地从眼前棋盘上又拔掉了一颗棋子。
至于燕国。
燕国从来就没能上过张良的棋盘。
张良的视线下移,落到了长江以南。
楚国此次动乱虽然看似只涉及数万私兵,然而性质太过恶劣。
虽然作为新党领袖的屈氏,或者说屈原威望隆重不可轻动,又有黄歇手握大军,看似楚王不能做出雷霆反应。
但有与昭国盟约在前,如今安邑之战落幕,昭国如日中天,天下莫敢当之。熊槐完全可以借着此前盟会所提的,与燕国共讨齐国。
如此一来,楚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西线黄歇和屈匄的手上将军权收回。
再狠一点,熊槐甚至可以命屈原出使昭国,借刀杀人。
这点政治上的小手段,以熊槐稳坐王位数十年的经验,如何都做得到。即便熊槐想不到,还有个靳尚在。
想了想,张良却并未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回,只轻轻握在了左手中摩挲。
说起靳尚,此人之前在张良心中不过只是一个善于在君王面前阿谀的狂士而已,却不想居然也是此次破去他所设之局的关键人物之一。
另一个关键人物,自然就是自己那个小师弟了。
军机处?
张良笑了笑,倒是个有趣的创意。
张良从棋盒中又捻出一子,连着左手的那颗旧棋,共同在空荡荡的棋盘上重新落下。
上一局,就姑且算是你赢了吧。
第八十七章 扶苏理政
“来,吃瓜。”
时值六月,盛暑,即便室中有冰块用来降温,扶苏仍觉酷热难耐,不顾礼仪将胸前衣裳稍稍松开,也是汗流浃背。
看着樗里偲端着瓜盆进来,扶苏揉揉眼睛放下竹简,捧起一牙被井水沁得冰凉的瓜,放入口中。
随着瓜肉在齿间爆开,冰凉清甜的汁液瞬间驱散了大半暑意,令人十分畅快。
扶苏两口将瓜肉吞下,对着身周仍在处理政事的几位同伴道:“别愣着了,都吃。”
几人也早被瓜香诱惑,得了公子之言,只拱手谢了几句,也都去盆中找瓜吃了。
此时的瓜自然不是西瓜,而是中国原产的甜瓜,也叫香瓜,产地广泛分布在我国的长江与黄河流域,并不少见。
众人吃过了瓜,都觉暑气散了许多,头脑也凉得清醒了些,用侍女奉上的水与麻布净了净手,又回去接着处理政务去了。
直到真正接管一地政事,扶苏才感到了治国的责任之重、之繁杂。
始皇似乎有意锻炼扶苏的治国才能,竟直接将新占西魏的政务工作一股脑全扔给了他,除了给予他包括百里大夫在内的经验人士的支援,其余的都要扶苏自己来做。
也不知是不是扶苏的上奏给了始皇信心,真的把如此繁重的工作交给一个此前毫无此类经验的弱冠少年。
这两个月间,扶苏算是明白了,治国理政,远不是有些只鳞片爪的后世理念就可以做得好的。他只能一边尽量提高自己的水平,一边尽可能依靠身边的贤才帮助。
其实扶苏也有些妄自菲薄了。
他可是正儿八经的韩非门生,放在现代,那至少也是哈佛毕业生。
身兼法儒,无论是昭国刑律还是军政要事,对他而言都是如数家珍。如今,扶苏的才能早已不是当日刚穿越过来时可以比拟的了。
即便经验上或许还有所欠缺,但是五年来常伴始皇左右,没吃过猪肉,那也是见惯了猪跑的。
也不知是不是新手的幸运,两月时间内,魏土居然真的一次大的动乱都没有发生,这让本就对扶苏充满信心的国人仍是大为赞叹。
扶苏捶捶肩膀,再摊开了一卷竹简。
运粮的汇报,这是扶苏目前最关切的事宜。
饥饿的民众是动乱的源泉。尤其在这个刚刚占领的时刻,如果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立刻就会酿成祸患。
虽然有大军在,再多的暴民在这支钢铁机器前都会被毫无悬念地绞为齑粉,然而真到了那一步,就意味着扶苏的治政失败,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这次治政失败必然会影响扶苏的改革策略在始皇心中的地位,顺带也会影响他本身的地位。
一如王翦战前就说的那样,西魏大部地区确实没有进行有组织的春耕活动,因此扶苏当务之急就是要在西魏人断粮之前,从昭国境内向魏土运送大量的粮食。
而这两个月时间,从昭国粮仓到魏国各大城镇的车队,就没有停下来过。
因为除了要喂饱百万魏人,扶苏还要负责为秋季的征韩之战储备军粮。
粮食的运送在昭国境内畅通无阻,不需要太多的精力,然而到了魏境之后,各种麻烦就纷至沓来。
首先就是道路问题。
魏国道路年久失修,且道路狭窄,不能容大车同行,因此极为限制运量。
为了解决运量问题,扶苏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水运。众所周知,水运的运力远在陆运之上,是古今亦然的道理。
然而此时无论昭魏都没有足够的船只来承担运粮任务,而且魏国的水道比陆路还要不堪,大型船只通行都成问题。
要想利用水运,还得先疏通水道,这解不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于是扶苏就想到了另一个运输利器——火车。
此时没有蒸汽机,更没有内燃机,扶苏鼓捣不出真正的火车,他所做的,准确来说是铺设轨道。
简单的木质轨道铺设并没有太高的难度,标准化早已普及的昭国,整出百余公里的轨道来简直不要太轻松。
而制造特制的轮子和车辆也并不困难,短短一月时间,直通陕城到安邑的轨道就已铺设完毕。
粮食沿着水道条件良好的渭水从咸阳直到陕城,再利用轨道北上安邑,最后再通过普通道路逐渐分散到各地。
轨道的铺设不但加大了运量,还节省了不少运费,以及沿途警戒的难度。
说到警戒,就说到了运粮面对的第二个问题。
大战之后常有的匪患。
如今有大军驻扎,敢于袭击军粮的毕竟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上报也足以让扶苏心生警惕了。
根据魏军上报的册子,安邑之战后,失踪的魏卒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两万余。
一大部分当然是因为在战场上死无全尸难以辨认,但仅仅是可能的少部分逃兵,也足以让扶苏心中警觉了。
这些人有兵器又有胆量,走投无路之际会做出什么来谁都不好说。
扶苏原本也考虑过赦免逃卒的罪过,以起到安抚的作用,这事却被王翦阻止了。
因为相比于逃卒,投降昭军后,被编入辅军的原魏军士卒的数量更为庞大,如果赦免逃卒,难免会引起这部分魏军的心思变动,得不偿失。
对于一块刚刚占领的土地,在下达任何决策前都要再三思索,而不能只考虑安抚。这一点上,扶苏又学到了宝贵一课。
这些为祸的盗匪自然不能任其肆虐,要保障魏土的安全,以及昭法的施行,就必须将其铲除。
然而目前想要考虑剿匪仍然为时过早。
一方面,匪患并不严重。有五十万大军在侧,性子再烈的匪徒也得乖乖趴着,敢于捋虎须的几支不长眼的匪徒早已被挫骨扬灰,用来杀鸡儆猴。
另一方面,目前剿匪的条件并不成熟。魏土上的匪徒大多都是逃兵或者担心活不下去而沦落为寇的普通百姓。
这两种人大都与乡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彻底剿灭他们,必须得先剪除他们的群众基础,这在人心未复的现在难度太大。
总之目前,粮食的运量比最初时提高了十倍以上。
随着以安邑为首的诸城内粮价肉眼可见的下滑,西魏自上而下都松了口气。
至于后世王朝常有的大商趁着粮食不足而囤积居奇……
前有严酷无情的昭法,后有血光未散的昭军,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商人敢于做出这等事,扶苏倒是挺乐意拿所谓大商来平民怨的。
士农工商,这个时代的商人地位,与奴隶几乎只有一线之隔,昭法虽然规定了私产,但没收了也就没收了,没人会为他们叫屈。
扶苏不去找他们麻烦就够谢天谢地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主动招惹啊。
解决了粮食问题,扶苏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眼下越来越严重的另一个问题。
流民。
第八十八章 渭水东流
大战之后出现流民,是很常见的事情。
然而流民的开端却并非始于昭国。
早在昭军还未入魏之前,为了完成坚壁清野,以迫使昭军选择与魏军决战,公子无忌就下令迁大部分民众往安邑而来。
随着安邑之战的迅速结束,实际上遭遇损害的民众以及受到破坏的城池村镇并不多,完全可以回到原住地,不必再在安邑滞留。
然而人心思安,听惯了昭军的残暴不仁,如今好容易有个能够庇护自己的“贤公子”在,无论是原本的安邑人还是被半强迫半自愿迁来安邑的魏人,都不愿意在事态完全明朗之前回到没有城墙与扶苏保护的原住地。
这也是扶苏的贤名所带来的副作用吧。
人同此心,滞留安邑的人越多,就越有更多人想要入城,甚至只能呆在城墙外也能让他们满足。
这些人都是慕扶苏之名而来,无论是扶苏还是底下的官吏,没人愿意进行驱赶的,否则扶苏的贤名立刻就会被染上污点。
此前的一系列安民举措也会被视为沽名钓誉之举而遭到抵制,目前大好的局面就会一朝尽丧。
但是完全不管也不行。
人无恒产则无恒心。
随着流民日益增多,没有土地和住所的他们虽然有扶苏开办的难民营可以暂时遮风挡雨,但随着难民而来的治安问题,还是让安邑令十分头疼。
更让扶苏头大的,当是目前还未显露,但是根据经验一般都会相伴难民而生的恐怖死神——瘟疫。
恶劣脏乱的生存环境、难以果腹的食物、不干净的饮水、密集的人群,无不是滋生疫病的温床。
使流民回家安居的首要一点,就是重建信心。
魏人对早已丧失了对政府的信心,西魏政权被击垮,公子无忌逃赵,新来的大昭政权又是侵略者,民众的信心目前只在扶苏身上。
有赖于在民间与军中不遗余力的宣传,扶苏的形象在魏人心中已经如同救世主一般。
而他与公子无忌的翁婿关系,也成为了魏人心中一个颇重的砝码。
在得知这一点后,扶苏决定暂时离开安邑,以视察为名,将自己的庇护范围扩张到整个西魏。
另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日前已经坐船赶来。
这个帮手,想必大多数人都可以猜得到——魏无月。
身为魏人最后希望——公子无忌的嫡女,魏无月在魏人心中的分量,不但不会比公子扶苏稍差,甚至可能对底层民众而言,犹有过之。
在接到扶苏的来信后,魏无月也欣然同意,能够帮助扶苏哥哥,还能出去游玩,对无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此刻,无月就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上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岸边大喊:“灵儿姐姐快看呀!有牛”
赵灵儿看到魏无月兴奋得双脚离地,赶忙揪住她的衣领将其拽了回来,“你可小心着些!”
魏无月开心得两颊通红,根本没听进去赵灵儿的嘱咐,注意力又被随着大船一起游动的鱼儿吸引走了,“哇~~~”
大船行驶平稳,船速并不快,内河行船也不会遇到风高浪急,很多游鱼会跟随着大船游动,也算是一景。
眼瞧着魏无月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赵灵儿扶额无奈,只能紧紧拎着魏无月,在对方过于靠外的时候随手拽回。
赵灵儿原本是不想走这一趟的。扶苏信中又没提让她跟着,自己何必上赶着,又没有多少思念。
只是耐不住魏无月再三恳请,赵灵儿也担心这个没怎么有外出经验的姑娘出什么岔子,这才勉强答应,跟着照看。
两人此次是跟着运粮船走的。
运粮的船队本就防卫森严,再加上长公子府为了保证两位主母的安全,又加派了不少侍卫,安全自然无虞。
只是运粮有期,不能随时停靠赏景,只一路顺流而下,到底无趣了些。
幸亏魏无月难得出门,看什么都是新奇有趣,倒是不必担心她感觉无聊。
看着这个傻姑娘,赵灵儿却有些羡慕。
只因扶苏承诺了不会伤她父亲性命,她就完全放了心,对于此次大战竟真的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了。
可即便扶苏真的不会主动对公子无忌不利,然而经历过战争的赵灵儿深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倘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扶苏真的能收得住手吗?
就算是扶苏可以,他身边的其他人呢?王翦呢?出兵在外实质性握有生杀大权的上将军若要对公子无忌动手,扶苏拦得住吗?
或者说,愿意去拦吗?
又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身的魏无月拉回来,赵灵儿苦笑不已。这孩子,不但是对扶苏,原来对自己也是如此信任吗?
赵灵儿自忖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自己是做不到的。
此次大战,赵国的出兵,赵灵儿身在长公子府,刻意打听之下自然能够得知。
不用他人点醒,赵灵儿如何不知昭国在平叛故韩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十之**就是自己的母国。
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处身呢?
可母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让人倍感温馨的母国了。
父王惨死,谣传是母亲的手笔,但赵灵儿如何都不会信的。
母妃那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下此毒手呢?更何况弟弟还未出世,如今毒害父王,有何……利益?
那么,是大兄吗?
赵灵儿紧咬嘴唇,不敢再往下细想。
一瞬间陌生起来的家国,令赵灵儿手足无措。
身为王女,王室的血腥倾轧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陌生。
然而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赵灵儿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淡定。
她无法做到华阳夫人那样如鱼得水,甚至也做不到魏无月这样的泰然处之。逆天改命她做不到,听天由命她也同样做不到。
赵灵儿凝望着奔流向东的渭水,不知思绪又飘到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