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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一步之遥(第二更,求啊求)

    豹,倒是的确人如其名。

    扶苏想着,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印鉴,交到少年手上,对着少年清澈的眸子,嘱咐道:

    “豹,你去安顿好族人,然后带着你们聚居地剩下的老幼来找我。将这个印鉴交给任何一个你碰到的兵士,让他们引你去找我。我只会等你三日,记住了?”

    “他……们……”豹指着被绑在队伍后的野人问道。

    “我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住所,让他们在我的庄园里为我做事,不会饿着他们的。”

    少年点点头,“信……”

    “嗯,我也相信你,所以让你回去安排好妇孺们。没有青壮们捕猎,他们活不下去的。”

    豹再次点头,随即冲着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瞅的野人们喊了一声,只是这次的音调低了许多,没有那么刺耳了。

    看着豹从在扶苏示意下散开的阵型中疾奔而去,扶苏对嬴骐道:“安排几个人当先回营,将我无恙的消息告知高进等人。”

    嬴骐点头,自去安排,随后靠了过来,凝重问道:“昭法明文,野人按律必须处死,兄长如此做,是否会有些不妥?”

    “谁说他们是野人了?”扶苏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们不过是从魏国逃难而来的流农罢了。”

    嬴骐明白了扶苏的意思,但是依然有些担忧,“骐自然以大兄马首是瞻,然而今日事,见证的人太多,难保没有人泄漏。别的不说,这些野人万一说漏了嘴,也会是一件祸事。”

    “无妨。”

    见扶苏如此自信,嬴骐便不再多言,只是让人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他能为兄长做的只能是如此而已了。

    扶苏将嬴骐的动作尽收眼底,虽然并不以为意,却也没有阻止对方的一片心意。

    老巫祝一事后,如始皇所想的那样,扶苏已经彻底看清了昭法的真面目。

    所谓上下皆同的煌煌昭法,在它的映射下的无边光芒中,却有一个为人忽略的最大黑洞,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昭法所无法节制的。

    因此,在能够自制的始皇帝手上,昭法可以发挥出令帝国无比强盛的作用,而到了肆意妄为的胡亥手上,昭法就会把国家带入深渊。

    这单单只是老师以为的那样,仅仅是因为昭法不再合乎时宜吗?

    即便是疲民的恶法,然而始皇仍然能够凭借昭法统治帝国。无论国人如何怨声载道,也无人反抗,真是只是因为始皇帝的威权吗?

    胡亥所拥有的权力和军队,又哪里比始皇帝弱了?

    同样的,赵高之所以能够在一个法制国家随意杀害宗室,祸乱朝纲,是因为他也与自己一样看透了,只要能够掌握最顶峰的权力,昭法就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那么扶苏如何能够将野人安置好而不受国法制裁呢?

    答案自然很简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即可。

    那如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呢?

    只要这件事对始皇来说能带来足够的利益,且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即可。

    理由就是扶苏方才所说的,魏国流民。吸引他国流民一直是各国最喜欢的事情,在这个人口就是生产资料的时代,人口就意味着实力。

    引入他国人口,能够在增强自身实力的同时还能对别国造成削弱,何乐而不为?

    那么,为什么各国喜欢流民,却不喜欢同样无主的野人呢?

    首先,野人的来源大多是犯了法度的逃犯或者逃犯后人,这样的人不会往往不会满足于老实劳作,是社会安定和谐的火药桶。

    其次,是经验使然。此前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安排野人耕种,以图将其作为农民的来源。然而,野人大多早已失去了耕作的能力,更兼法律意识淡薄,今日得了种子,明日就吃光了逃跑,得不偿失。

    那么,扶苏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呢?

    这就是他要用来打动始皇帝的方式了。

    在回到大营命人将野人俘虏严密看押起来并且安排喂食之后,扶苏与嬴骐相互道了别。

    即便自信已经无人能追赶上自己的猎获,嬴骐还是打算再继续扩大战果。

    而扶苏,自然要趁着野人之事还未传扬开来,先回咸阳将此事告知始皇帝。

    高进等人还未回来,想必是仍然在外面找着自己,此前已经让嬴骐安排过人通知他们,此时也不必干等着。

    于是扶苏唤来蚨,让他领着十名骑士护卫,一行就跟着扶苏向着咸阳出发了。

    处在国境以内,十名骑士完全足以保卫扶苏的安全了。即便再有野人来袭,也不可能是这十名甲胄齐备的骑士对手。

    虽然距离不近,全员精骑的队伍还是赶在日落之前通过了咸阳城门。这次,扶苏当然不敢再让踏云撒开蹄子狂奔了。

    一人一马都不无遗憾。

    扶苏进宫自然不需要传唤,并且在他遇刺之后,始皇特命,长公子可以有五人以下护卫一同进宫。

    于是扶苏随意点了五人随自己入宫,其余人等自然被他打发先行回府。

    到了章台宫前殿门口,五人就不能随扶苏进去了。就连他自己也必须要摘下佩剑,得了始皇同意后才能入内。

    进得殿中,始皇果然一如往常在批阅奏章,扶苏快步上前,拜道:“儿扶苏,见过父王。”

    嬴政随意摆手,让扶苏坐下,等自己看完这一册再说。

    扶苏依言坐下,打眼望去,始皇身周依然是如山的奏折,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了几乎从未离开过始皇的赵高?

    疑窦方起,便见赵高从殿外迈步而入。扶苏哑然失笑,这人还真经不起念叨。

    赵高入内看见扶苏,本就凝重的面色突然一滞,看得一直观察着他的扶苏心中大为疑惑。

    始皇此时放下竹简,对着赵高道:“别愣着,如何了?”

    赵高如梦方醒,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始皇面前,俯身耳语。

    嬴政阻止了赵高耳语,“扶苏就在这儿,也说给他听。”

    此事与自己有关?扶苏心中疑惑更重,能有什么事情是与自己有关,赵高却不愿当着自己面说的?这货想要秘奏谗言?

    “唯。”始皇帝发话,赵高自然不敢反驳。“日前刺杀扶苏公子的幕后之人现已查明。奴方才奉王命前去与那位对质,那位……也已承认了。”

    扶苏长身而起,正要再问,却听始皇道:“扶苏,你母亲待你如何?”

    为什么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却只能压下嘴边的问话,躬身回答:“母亲对扶苏,恩重如山。扶苏万死不足以报之。”

    嬴政听了,大笑不止,笑声中却有让扶苏甚觉惶惑的悲凉。

    如此雄才伟略的始皇帝,居然也会给人以悲凉之感?

    赵高更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边哭边磕头不止,不停大呼自己有罪。

    嬴政制止住赵高,“起来吧,此事错不在你。”

    赵高不敢违拗,依言起身,仍是以衣袖掩面而泣。

    扶苏被这一景象搞得大为不安,难道这件事竟然与华阳夫人有关?

    不可能!扶苏立刻自己否决了这种荒谬的猜测,先不论母亲对自己从来恩重,若说自己的身死对谁的损失最大,无疑就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始皇垂问,扶苏即便心中再为翻江倒海,依然只能躬身听询,“若有一日,你的母亲要杀你,你会如何?”

    扶苏睁大双眼,胸中如万鼓齐振,难道真的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话!答!”嬴政见扶苏久久不言,竟动了罕见的大怒,将手中的竹简劈手砸来。

    竹简在始皇愤怒一掷下,失了准头,没有命中扶苏,却也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扶苏只好再拜,咬牙道:“即便母亲真的想要杀我,我也只能……只能躲她远一些而已了。”

    嬴政听闻此话,方才勃发的怒气突然收敛,叹了口气,“是啊,还能如何呢?难道还能真的杀了她吗?那毕竟是孤的母后啊!”

    赵太后!

    扶苏心下雪亮,又突然放松了一口气,不是母亲华阳夫人就好。

    如果是赵太后行事,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凶手为何能够在深宫之中安排刺杀,为何能让一个身居高位、即将颐养天年的老貂珰甘愿为其身死,为何能让赵高对此讳莫如深。

    随即,扶苏稍稍抬头,看向那个一直给人以无缺之感的身影,突然对始皇帝有了一些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表的,同情。

    此刻,这位始皇帝再也不是那个与自己相隔两千年时光的伟岸背影,也不是那把时刻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此刻,只有此刻,扶苏所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也会悲伤、会痛恨、会震怒的,人。

    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拒绝承认自己也有情绪,从礼法、律条、制度上将自己从人类这个群体中摘出,置于一个与神等同,甚至犹有超越的存在。

    而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之人,目睹他的丰功伟绩,也会被那万丈光芒遮蔽视野,无不将其视为神明。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迫,都渐渐忘记了,如此的始皇帝,在面临至亲背叛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无助的凡人而已了。

    世人都以为始皇囚禁母后,是为了惩罚她。

    他们错了。始皇所做的只是为了远远躲开而已,他只是无法面对那个对亲生儿子举起屠刀的母亲而已。

    无意间触碰到始皇血肉的扶苏,从此时开始,才真正将自己放在了始皇儿子的位置上。这有仍有血肉的人,才能够被视为父亲吧。

    “你以为,孤该当如何做?”

    扶苏大惊看去,始皇竟然的确是在问自己?

    “说吧,无妨。”嬴政疲惫地闭上眼睛。虽然第一次得到赵高汇报后,他就已经在心里断定此事必然是母后所为,但是当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之后,嬴政心灰已极。

    母后啊,你就当真为了那两个贱种,如此恨孤吗?

    那个与自己在敌国相依为命的母亲呢?那个为了让儿子能够脱身,不惜身陷囹圄的母亲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血脉相连的两人,竟成了生死不共的仇敌呢?

    嬴政第一次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力感,甚至将此事的处理方略交给了扶苏决断。

    只是片刻,嬴政就从这种无力的情绪中振作了起来,嗤笑那个所谓的母后,也嗤笑着竟然会放纵情绪的自己,正要下令,却听扶苏竟然真的胆敢开口。

    “儿请父王,迎太后重归甘泉宫。”

    嬴政又一次为这个儿子惊讶了,一向给人优柔寡断、意气用事的扶苏,竟然能够做出与自己相同的判断?

    或许是误打误撞?嬴政决定要问清扶苏做此决断的原因,“为何太后要杀你,你反而为其求情?”

    “大昭欲要统一天下,需以孝义为先。如果父王自己都做不到孝顺太后,如何能让国人以为榜样,为国死战呢?

    并且,大昭要完成连横,就要让他国见识到父王能够以德报怨的胸襟。如果父王连企图杀害自己的人都可以赦免,那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另外,赵太后之所以能够远居蕲年而能命人杀扶苏,是因为她有人可用,且难以监管。将其迎回甘泉,可以趁机斩除她的羽翼,也方便就近监管。”

    “准。”嬴政欣慰点头,“赵高。”

    赵高应声领命,嬴政又道:“拟诏,赵太后……年老体弱,若仍久居蕲年宫,不便孤随时侍奉,即便违背母后之愿,孤也只有请太后复归甘泉宫。”

    这是将流放太后的原因归结于赵太后自身的意愿了,这是给双方都留一个台阶,众人当然对此心知肚明。

    赵高领命,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始皇又下一诏,“另拟诏,公子扶苏,孝悌恭谨,辅国谏言多有殊勋,封承国君。”

    承国君!扶苏与赵高心中俱是大震。

    即便是没有直接将其立为太子,然而此诏一出,天下人都会知晓,扶苏距离那个金色的位置……

    一步之遥。

第六十章 老卒(第三更,求不动了)

    封君,其实对扶苏而言意义并不是很大。

    对一个生下来就位比封君的长公子来说,封不封的,其实也就那样了。况且大多数公子只要不是出身太低,或者实在不被人喜爱,成年后一般都会被封君。

    比如泾阳君公子芾、高陵君公子悝、华阳君芈戎、安国君公子柱,封君公子多不胜数。

    在昭国这样一个没有实封土地的封君之国,封君更多的只是一种荣誉性质的恩赏罢了。

    真正值得去争取的,是只有卓绝军功才能换得的封侯。昭国侯爵有两等,上等的列侯,与下等的关内侯。

    王翦就曾有言“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以上将军这等谨慎性格,都会说出如此怨怼言辞,也表明在昭国,尤其是在嬴政的手下,想封侯何其艰难。

    人都知李广难封,但在大昭,连白起与蒙恬都终不得封侯,才知封侯之难。

    那为何从王宫出来这一路,扶苏都一脸被幸福冲昏头脑的痴笑?

    那是因为封君的名号。

    例如同是封侯,王翦最终获封的“武成侯”,与其孙王离后来所得的“武城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同样,承国君的重点,不在君位,而在其前的“承国”二字。

    何谓承国?这摆明了是要继承国统的意思!

    若不是要保持形象,扶苏现在就很想引吭高歌,来一首好日子。

    当然,即便被幸福冲昏头脑,扶苏也没忘了向始皇帝禀明自己对野人的安排。

    其实扶苏的建议也并不稀奇,他所想要成立的新机构的职司,黑冰台实际上一直都有涉及。

    在范雎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引导下,黑冰台一直以来就对别国的权臣进行着糖衣炮弹的攻略。

    而如果别国权臣不能被金钱腐蚀,且又与昭国敌对呢?那就要进行危险系数最高的措施了。

    暗杀。

    始皇答应得痛快,于是扶苏多问了一嘴,这才知道原来新上任的国尉左丞尉缭子日前也有上奏,建议单独成立一个专门进行暗杀的组织。

    新成立的组织依然挂靠在黑冰台之下,但是直接对嬴政负责,黑冰台对其没有调度权,因此可以视其为独立组织。

    扶苏献计之前,始皇帝对新组织的人员来源也有些苦恼。

    原因是始皇帝并不希望新组织中有太多原黑冰台成员,否则很容易就使这个新组织失去独立性。

    因此扶苏所提供的这些野人,正好是在始皇瞌睡时递上的枕头。

    然而,扶苏也没有像始皇和盘托出自己在上林苑遇险的所有经过,因为此行最大的收获,少年豹,他要放入自己的囊中。

    其实如果扶苏不是在达成目标之后这么急于回府享受喜悦,而是多问一句尉缭子上奏的始末,他就会知道,尉缭子的上奏可不只是成立一个新组织这么简单。

    长公子府因为扶苏的回归,以及被封承国君的消息,欢畅饮宴一夜。

    直到第二日,扶苏才捂着有些发懵的脑袋醒来。

    幸而昨夜仍有节制,扶苏这才没有在日上三竿之后才醒。因为他今天还得回上林苑,要避免“酒驾”才行。

    简单的洗漱过后,扶苏正在几位侍卫的指导与帮助下给踏云安置马具,就见家老芈泽急匆匆跑来报讯。

    扶苏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忙上马招呼蚨等人跟上。

    咸阳市中广场,广场中央圆形木台上的张苍正急得脑门冒汗。

    护卫御史的甲士们也紧张兮兮,就怕被新颁律条激怒的昭人们冲上来。

    然而,已经怒意勃发的昭人们,只是死死围住御史等人,不肯放他们离开,却没有冲破栏杆攻击王使的意思。

    张苍并不是老昭人,他入昭为官之时,昭国早已变法多年,所以他难以理解为何前一刻还为长公子封君消息欢呼庆贺的老昭人此刻为何如此愤怒,甚至做出围堵御史之事。

    要知道,昭国可从来没有什么法不责众的说法。

    渭水河畔的刑杀早已表明了昭国绝不会因为阻法之人的数量就有所宽宥。

    人群突然分开了一线空隙。

    张苍惊喜之下,正以为事态有所缓和,却见人群之外从空隙中走来了一群人。

    这是一群不全人。

    他们或是失去了一条,甚至两条腿,或是双臂残缺,或是眼睛不再。

    但无一例外,他们头上都戴着表示军功的冠。

    这群人中,最低的爵位也是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更是一个不缺,甚至领头的一位双臂尽去的老者带有板冠,竟是第九级的五大夫!

    张苍明白,来者何人,以及来人所来为何了。

    昭国爵位严明,无论来者来意为何,仅有公大夫爵的张苍,还是一丝不苟,向着老人行礼。

    为张苍护卫的宫中甲士,也将兵器收回,郑重其事地向前辈们致敬。

    围观人群更是早已当先向他们心中的英雄们行礼。

    来者并未停留,直到互相搀扶着走到张苍们面前,才当着侍卫们再度迟疑举起的兵器停了下来。

    “丙字营老卒冯武赜,请我王收回成命。”当先老者双臂已断,无法行礼,只躬身而拜。

    “丁字营老卒庆,请我王收回成命。”

    “甲字营老卒泗,请我王收回成命。”

    ……

    数十位自称老卒的不全人全体躬身下拜,这些为国尽忠,却从未有过任何要求的老卒们,如今所求只有一事,请昭王收回成命。

    大昭成军600余年,从来只有一支军队的营号直接以天干为号。

    大昭轻兵!

    献公二十三年,昭魏战于少梁,魏人大将公子卬以为,此战之后,大昭必亡。

    对此,还是公子的孝公渠梁只有一句回话:轻兵未灭,何人敢言亡我大昭?

    少梁之战,国势兵力均倍于昭国的大梁,被率轻兵死战而出的公子渠梁俘获主将公叔痤,将已在亡国边缘的大昭从魏国战车的车底救出。

    轻兵,再次成为昭人的救主。

    轻兵临敌,不着甲,不持戈,只以一口短剑近身与敌周旋。

    无论来敌如何,轻兵只有一句死战。

    他们的血肉,是大昭最后,也是最强的城墙。

    如今,一个外来的“大才”,轻飘飘一句,就要解散轻兵。

    轻兵老卒不服!

    昭人,不服!

第六十一章 尉缭之计

    张苍所面对的轻兵老卒,只是抗议人群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真正直面老卒压力的,是国尉府。

    昨日晚间起,老卒们就在国尉府前坐定,并且自备了干粮饮水,也不闹事也不多言,就这么静静坐在国尉门前,显然是做了长期打算。

    至于为何老卒们要围了心目中圣地一般的国尉府?

    因为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被公子带来的老头,一听到风声,就跑到了司马国尉的府上躲了起来。

    老卒们气得无法,只能静坐国尉门前表明态度。

    肥易战战兢兢站在架在墙上的梯子上向外望去,好家伙,这么一群只是静坐于地的老卒,竟然坐出了千军避易的气势。

    这下可怎么办哟。

    肥易心中那个苦涩,原本因为老师的高位而与自己结好的几位友人,想必今日之后又得跟自己绝交了吧。

    难哟。

    肥易慢悠悠爬下了梯子,准备回去再劝劝老师,要是实在推行不下去的话,就算了吧。

    小师弟心中倒是毫无挂碍,在比家中宽敞得多的庭院里玩得越发欢实,更凭借壮硕的体格,把国尉的重孙子欺负了个鼻青脸肿。

    急着回去报信,肥易没理会小师弟的胡闹,孩子之间的玩耍而已,当得什么紧。

    一进门,却见此间主人与老师虽两相对峙,但还算和睦。

    至少老师能端坐席间,而非横眉冷对,就说明气氛很好了。

    听完自己回报,老师神色不变,却听司马国尉率先开口耻笑:“早跟你说过,此令一出,老昭人必定大怒,这回信了?”

    一向与人针锋相对的老师这次不知为何竟没有出言讥讽,“料是料到了,只没想到如此激烈而已。”

    肥易听得糊涂,怎么老师似乎是故意激起昭人愤怒一般?

    “计是好计,要不然大王也不会准你如此行事。”司马错的笑声中少了些嘲弄,多了些真诚,“只是如此一来,昭人的怒火,可就都宣泄在你身上了,承受的住?”

    顿了顿,司马错略带疑惑地接着道:“你当真不怕?”

    “商君殷鉴不远,怎能不怕?”尉缭子嘴上说着怕,语气却十分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你为何……”

    “食君之禄。”

    “只是如此?”司马错更为疑惑,皱纹密布的额头又隆起了眉头。

    尉缭子脑海中突然晃过一个为自己振臂高呼的青年身影,老人摇摇头驱散了它,轻笑道:“留名千古之事,为何不做?”

    司马错点点头,没有追问。

    六国之人对名利的追逐之心,总让老昭人琢磨不透。

    商君如此,范雎也是如此,似乎这等人从不考虑身前身后事,一心所思所为,只为留名而已。

    这在首重实利的昭人看来,确实是想不通透。

    命都没了,要名有用吗?

    但司马错也不会费心阻止。毕竟是有益于国的,尉缭子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好了。

    得知尉缭子做的好大事,扶苏当然没法回上林苑了。

    扶苏此时心中却有几分庆幸,幸亏自己因为野人之事回城,否则以今日的人心浮动,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引发大乱。

    自己如果晚来一刻,只要按捺不住的人群一个忍不住,伤了张苍。今日事,就后果难料了。

    踏云在咸阳的街道上行得飞快。

    虽然蹄下不再是柔软舒适的泥土,坚硬的石板让它有些不适,但这影响不了它的速度。

    当老卒们道出诉求之后,扶苏也赶到了广场上。

    场间密密麻麻的昭人,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外围的昭人发现了这位发须微乱的长公子,纷纷互相提醒,所言只有一句:为公子开路。

    扶苏还未出声,就见人群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国人们却是为自己留了一线。

    翻身下马,扶苏拒绝了蚨等人的贴身护卫,“身在自家父老之中,扶苏有何危险?”

    蚨紧张不已,却不敢违背主君的意愿,只能牵过公子的坐骑,驻足等待。

    “公子来了。”

    “公子还请为我等做主。”

    “公子……”

    不知是谁起的头,老昭人们在公子路过之时,行礼之际总会轻声加一句。

    音不重,但,意思很重。

    人群虽厚,但在众人的默契中,扶苏很快走到了中央的平台前。

    平台上的侍卫伸手一拉,帮扶苏站在了台上。

    扶苏阻止了张苍说话的意思,他要先稳住老卒们和昭人们的情绪。

    毫无迟滞的,扶苏当先向着面前的老卒们行礼,“轻兵对昭之恩,扶苏不敢或忘。”

    老卒们在头领冯武赜的带领下回拜,“为国不惜身,公子不必如此。”

    扶苏起身,朗声道:“扶苏年幼时,便听父王言过我大昭轻兵之风姿。孝公说,轻兵未灭,何人敢言亡我大昭?扶苏深以为然。”

    那是轻兵们最得意的时刻,此时从贤长公子口中再次听闻,老卒们依然心怀激荡。

    “于是扶苏曾问过父王,待扶苏长成,能否加入轻兵?”扶苏煞有其事的故事,吸引了老卒与围观之众的注意力,“然而父王告诉我,就我这体格力气,怕是通不过第一层选拔。”

    场间哄笑,其中却满是善意,扶苏听得出来,张苍也听得出来。

    张苍趁着众人大笑,悄声问身边的宫中侍卫,“公子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啊?”侍卫不屑道,为这个土包子解释,“轻兵选拔极为严苛,身材、力量、技击术,甚至饭量,都要过关。”

    “我哪儿是问这个……”张苍还要再问,就听扶苏继续发言,只好先行打住。

    “我来之时,已听闻了尉缭子向王上进言之事,当时我与诸位一样,有不解,有慌乱,还有愤怒!”

    扶苏握紧拳头在胸前,表现得无比愤慨,“诸位若能信我扶苏,就请先散去,让王使离开。扶苏在此立誓,必要向我王进言,收回成命!”

    人群开始有了动静,扶苏再添一把火,“诸位应知,昭法有言,囚禁王使,是夷三族的大罪!还请父老们快些散去,一切自有扶苏在!”

    众人们终于想起了昭法的酷烈,和长公子的仁义,到底被说动了,“我等信任公子!”

    “对,公子从不负老昭人,老昭人也绝不负公子!”

    扶苏站在台上,向四周作揖,终于劝了人群散去。

    张苍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扶苏在昭人心中的卓然地位,惊叹之下也是无比佩服。

    能让苛刻的昭人如此信服,可不是长公子这个身份就能自然带来的。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在国人中有如此威望的公子:公子无忌。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扶苏对张苍吩咐道:“你先回府衙待着,今日不要外出。我先得去趟国尉府上。”

    如此大事,仅凭扶苏一人,要让王上收回成命,恐怕力有不逮。

    唯一能在此事上帮助扶苏与尉缭子的,只有老国尉司马错了。

    只是不知,这位老国尉愿不愿意为摆明了就是来抢自己位置的尉缭子开路了。

    张苍并未多言,领命而走。虽然他性子跳脱,但是如此严峻时刻,自然不敢耽搁公子时间。

    扶苏重新上马,带着惊魂未定的蚨等侍卫马不停蹄,继续赶往下一站,国尉府。

    国尉府前的人群比半个时辰前更加密集了,已经出现了自发为老卒们提供食物饮水的国人。

    得了国人帮助的老卒们,自然更为坚定了信念,绝不能让轻兵之名在今日堕亡。

    此时见长街尽头出现的一队骑士,国人们在惊呼之下赶忙散开。

    老卒们自然纹丝不动,他们什么阵势没见过,这点骑士能把他们如何了?

    待看清领头骑士面容之后,国人们才放松了下来。

    贤长公子来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

    扶苏并未在门口多言,直接叫开门迈了进去。

    与局势危如累卵的张苍不同,扶苏丝毫不担心被激怒的老卒们会冲击国尉府。

    领军攻取蜀地,把持国尉之职十余年,让昭军始终保持战国第一战力的司马错,在昭人老卒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一位高官那么简单而已。

    扶苏心急火燎,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前厅,先向家老告了声罪,就急匆匆冲进了厅后议事之地。

    一闯进来,扶苏就是一愣,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尉缭子。

    尉缭子也是吃惊不小,“公子不是去代王春狩了?”

    扶苏何等聪明,仅从尉缭子如此一句话,就猜到了对方是故意趁着自己出咸阳的时机上奏,以此将自己从中摘开。

    尉缭子这是没想着全身而退了。

    心头雪亮,扶苏先向老国尉躬身行礼。司马错皱纹密布的脸上早已看不出神色,只稍稍拱手勉强算作回礼。

    扶苏忙请老国尉不必多礼,然后与面色恢复平静的尉缭子互相见礼。

    行礼方住,扶苏就走到尉缭子身边拉起老人的手,“尉缭子何弃扶苏?”

    尉缭子为扶苏突然的亲密极为不适,想抽出手又觉得不妥当,只好叹气道:“公子何来?”

    “当然是来劝一劝先生的。”

    已经有了一位撞柱而死的老廷尉,扶苏再不能允许此等惨事发生。

    老廷尉之事时,自己不在咸阳,无能为力,如今却不能放任了。

    “我意已……”

    “先生何妨先听一听扶苏之言?”

    肥易是第二次被扶苏惊到了,这位公子是他见过第一位明知老师这等恶劣脾气,还敢于打断其言辞的猛士。

    尉缭子果然面色不渝,但到底没有甩袖作色。

    司马错纵横的皱纹似乎抽动了一下,或许只是老人在睡梦中的梦呓。

    扶苏继续道:“先生此次所为,扶苏大概懂了一些。首先,先生趁着扶苏离京狩猎,是为了让扶苏与此事撇清关系,不受牵累。扶苏可说得对?”

    尉缭子哼了一声,却说不了慌,只能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算作回复。

    并未在乎老先生的傲娇,这等怪脾气的大才,扶苏从小就打交道惯了的。

    “其次,先生当先一条就要废除轻兵,这是因为这一条是最能引发强烈关注与反对的。然而对先生与昭国而言,却是最不重要的。扶苏说得又对了吗?”

    尉缭子这次却是笑了。这位公子的才智,真的可称得上卓绝了。“公子猜得不错,那请公子再猜猜,尉缭如此做,是为何呢?”

    “因为这条之后的十二条,才是先生真正想要为昭国带来的明灯!只有让第一条改革吸引了全部反对力量,后面几条改革,才会显得没那么尖锐。”

    扶苏越说越激动,“如果第一条还不够,那么先生己身也是可以献出来供昭人发泄怒火的,只要后面十二策不受影响即可!

    老先生来国尉府面见司马将军,想必不仅是为了托庇于此吧?说说吧,先生与国尉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在先生身故后,请国尉继续推行改革?

    有了先生的牺牲,再由老昭人出身的国尉推行,想必此次改革必定会畅通无阻了吧?”

    司马错的皱纹动静更大,肥易一惊再惊,表情已趋向于麻木。

    尉缭子第一次真的笑了,“那么公子既然都猜出来了,那为何要阻我呢?同样猜得一清二楚的大王,对此可是并无任何迟疑的。公子到底还是不如啊。”

    “扶苏自然不如父王。”对于这一点,扶苏承认得毫无滞涩,“但有一点父王也比不得扶苏的。”

    “哦?”尉缭子神色不变,笑容依然。

    “那就是,对于先生的大才,扶苏要比父王更为重视!”

第六十二章 国尉之威

    扶苏出了国尉府。

    与进去时不同,出来之时,他还搀扶着老国尉。

    司马错还是同意了扶苏劝尉缭所说的“各退一步”。不单是因为公子说得有理,也不单是因为此计可行。

    更是因为尉缭子这样的人,在昭国,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尉缭子此前并不同意公子所言,只一心要在军中推行新政,直到自己出言答应,尉缭子才肯同意。

    这个只比自己年轻了十余岁的老头在想什么,司马错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趁着公子在这,让自己认下这份承诺而已。

    给他无妨,司马错何时是对官位恋栈不去之人了?

    眼见国尉府大门再次敞开,静坐的老卒们引颈而看,待见到那个被公子搀扶的老人终于出现时,都坐不住了。

    此起彼伏的“见过国尉”之类的招呼声经久不绝。

    司马错却并未理睬这些人,只让扶苏帮着上了方才备好的马车。

    老国尉年纪大了,骑马太过颠簸,扶苏此来又没带车架,只能让国尉府上急忙备好。

    这边上了马车,老国尉眯着的眼似乎并未睁开,只对还磨磨蹭蹭站在府门前的老卒们怒骂道:“丢不丢人?”

    老卒们讷讷不言,司马错继续道:“都滚回家去,老夫这就进宫。”

    被骂的老卒们胸中怨气顿时就消了,都笑着跟国尉行了一礼,欢喜着回去了。

    有自家老国尉说事,自己还操个什么心?散了散了。

    果真是积威深重啊。

    扶苏打心眼里佩服老国尉的风轻云淡。

    哪像自己,又是搬出孝公又是搬出父王,这才好容易安抚下来老卒。

    可到了老国尉这里,两句如同对自家子侄一般的谩骂就给他们骂走了。

    但这话不是谁都能说,也不是谁都敢说的。

    哪怕换了上将军王翦在此,也不能对老卒们如此。

    “公子,驾车吧。”

    扶苏得了老国尉提醒,才从惊叹中恢复,道了声歉,专心为国尉驾车。

    “说起来,公子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过老臣了。”

    刚专心驾车没多久,就听老国尉似乎发了句牢骚,扶苏心中一动,赶忙解释,“是扶苏疏忽了。”

    “公子这些年的作为,老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司马错似乎并没有在意扶苏的道歉言语,只是自顾接着说了下去。

    扶苏听闻,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老国尉是有事情要教他。

    “作为一国储君,公子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贤能,并且在列国的众多公子之中,没有比公子你更为优秀的了。就连那个被燕王夸上了天的太子丹,与公子相比,也不过只是庸人罢了。”

    扶苏并没有回话,如果只是说这些,老国尉不必趁着此时言明。

    “然而,公子可不仅仅只是一名寻常公子而已。”司马错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公子将来所要统治的,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囊括九州天下的大帝国!”

    说完这一句让扶苏不由得手心出汗的话语,老国尉又耷拉下了眼皮,“那一天,老臣恐怕是见不到的了。”语气中没有扶苏以为会有的遗憾。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老国尉平定蜀地,已是开了天下先,能让老人家遗憾的事情,怕是不多。

    “所以公子欲收六国人心,因此师韩非、娶赵女、迎尉缭、收李清,都是好事。但是公子可莫要忘了,你,在根上始终都是昭人的公子!

    “只有老昭人,才会是在公子穷途末路之时,肯以己身换公子平安的坚实后盾!”

    老国尉喘了口气,扶苏欲要答话,却生生忍住,等国尉说完。

    “日后,还请公子多与老臣这些将死之人多走动走动,不必担心王上疑心。公子已封承国君,王上之意,早已明晰。

    “再者言,若是王上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老臣自会与他分说!”

    扶苏听懂了。老国尉是在让他交好老昭人,尤其是代表着昭人的老臣们。而不要只顾着与六国的人才周旋。

    王翦劝他不要太过结好重臣,那是担心储君之位还不稳的自己太过急切,惹了那位不悦。

    如今始皇已经将承国这个名头给了自己,就意味着他已经默认扶苏可以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了。

    而且以始皇的雄心与自信,一个稍微结好几个重臣的公子而已,在他心中怎么可能真的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老师韩非子劝自己收六国人心,结交李清等六国俊才,这自然是为了自己好,扶苏不会连这点都吃不透。

    但是这其中要把握一个平衡。

    自孝公发布求贤令以来百多年,各国英杰纷至沓来,但无论六国才俊如何闪耀,老昭人如何对六国大才视为自己人,昭人始终都是朝堂主流。

    这是因为历任昭王都是目光短浅,胸无天下之人吗?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司马错方才说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有生死同行的老昭人!

    不能寒了老昭人人心啊!

    扶苏心中又多了一层明悟,对老国尉不惜被视为邀宠挑拨,也要为自己点明前景的大义,感激不尽。

    “国尉放心,扶苏理会得。只是一点,日后国尉不要嫌扶苏蹭吃蹭喝太过频繁就是。”

    司马错老怀大慰,笑得极为畅快。

    提点完扶苏之后,老国尉并未再开口,只是靠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扶苏也未打扰,只继续为国尉专心驾车。

    輜车在宫门口只略为停顿便开了进去。

    老国尉早有在宫中行车的权利,又是长公子亲自驾车,故而守门侍卫只是稍作闻讯就放了行。

    与见扶苏时不同,闻听司马错求见,始皇并未随意坐在案后,而是起身先将老国尉迎上了座位,这才端正坐回。

    至于扶苏……没人搭理,就站着吧。

    老国尉开门见山,没有做什么君臣对的心思,方才坐定就拱手请命:“轻兵不可废,请我王收回成命。”

    换做旁人,嬴政肯定大耳刮子就上了。孤今天早上才下的诏,这还没到下午,你就敢言“收回成命”?

    但对老国尉肯定不行,嬴政整理了下措辞,正要再说,司马错却不耐烦君臣互相试探了,“老臣与尉缭子已就此事讲明了,他与老臣各退一步,轻兵不能撤,其他都好说。”

    嬴政明白了。

    司马错这是要保尉缭子。

    身居国尉之职十余年的老国尉来代表军中守旧势力与尉缭子谈判,可谓名正言顺,谁都挑不出毛病。

    老国尉说了各退一步,那么其余人就只能跟着退一步,甚至两步、三步。

    而此时一旦在这个最有利的关头退了,日后再想要反对尉缭子,可就难了。

    为何今日才下的诏书,昨晚就有老卒去围了国尉府?

    其中情状不但是尉缭子与国尉猜得到,嬴政对此更是洞若观火。

    可是嬴政有些疑惑,为何老国尉为了一个毫无交情,甚至与自己有争权之嫌的尉缭子,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这时,嬴政才注意到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垂头站着的扶苏,心中一下就亮堂了。

    “又是你这小子从中搭线?”

    到底瞒不过始皇,扶苏早有准备,忙躬身请罪。

    嬴政还要再说,司马错却起身告辞,“王上恕罪,老臣年迈嗜睡,这会儿实在乏了,请先准老臣告退了。”

    这是摆明的倚老卖老,嬴政苦笑着只能答应下来。

    不用始皇使眼色,扶苏便赶在赵高之前扶起了老国尉。

    扶苏如今也算是个小狐狸了,怎么不知道国尉是在为自己解围?

    此时又听老国尉继续道:“来时多亏公子驾车相送,还请公子再把老臣送回去才是。”

    扶苏看向嬴政,却见始皇没好气道:“国尉相请,你还愣着干甚?”

    嘿嘿一笑,扶苏心中感激老国尉的维护之意,只小心扶住了老人家,出殿而去了。

    看着一老一少两个背影,嬴政一阵恍惚,竟似看到了自己还未亲政那会儿,半是搀扶、半是依靠亚父的样子。

    看着始皇陷入追思,赵高不敢打扰,做手势让还要送上奏章的小太监等在原地。

    直到始皇帝轻轻一叹,恢复过来,赵高才又挥手让小太监上前来,为那座怎么都不见少的竹简堆再添一尺。

    “把老二和他母亲都放出来吧。”始皇看着奏折只似随口一提,并未详说,赵高便明白了王上的意思。

    二公子嬴漺此前小动作颇多,趁着长公子使楚之时,与各方勋贵多有交流、许诺,这些事巨细靡遗都被报知了始皇帝。

    始皇原本并不打算如何,即便有些许诺不是他一个公子应该给出的,但为了与优势太大的长兄对抗,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始皇心中虽然不喜,但也可以理解。

    只是随着扶苏完满完成使楚任务,又加冠、代狩,本应该看透始皇心意的二公子竟愈发变本加厉。

    于是,趁着上次公子遇刺,始皇帝明知二公子不可能行凶的情况下,仍然将其下狱,虽然没有让人上刑,但也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如今扶苏受封承国君,又与司马错这样的真正顶梁重臣交上了好,想必已经得了足够教训的二公子,也应该知道进退了。

    如若不然,即便始皇放得了他,长公子扶苏也放他不过。

    赵高心知,即便公子胡亥得以从楚国脱身,恐怕面对如今羽翼已逐渐丰满的公子扶苏,也几乎没有任何反败为胜之机了。

    心思百转中,赵高躬身领命,前往宗正府放人去了。

第六十三章 收紧的套索(今日第三更,求一下票票和收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荆轲心中,这八字的评语,送给秦舞阳恐怕再合适不过。

    秦舞阳又犯事被抓了。

    荆轲真想书信一封告诉咸阳令陈康,这人我们燕国使团不要了,您看着处置吧。

    可他不能。

    若荆轲是个燕人还能如此做,可他一个魏人,如果对燕人见死不救,使团中的燕人恐怕当时就要造反。

    可怜他一个提三尺剑纵横天下,甚至敢于让天子也见识匹夫一怒的大剑客,就这么成了秦舞阳的保姆。

    保姆就保姆吧,只要能完成太子丹与好友所托,再大的屈辱他也忍了。

    然而直到被请进了咸阳令署,看着周围增加了数倍的守卫,荆轲才发觉,此次恐怕不是陈康一两句阴阳怪气的折辱就能过去了的。

    荆轲暗自提了提心神,与陈康见礼。

    陈康不苟言笑地回礼之后,就向荆轲问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秦舞阳当街杀人之事,荆少府可有何要对本官说的?”

    “若是没有……”陈康对终于流露出惊讶之色的荆轲冷然一笑,“那本官就要依律……”

    “陈咸阳且慢!”

    荆轲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能不问个清楚。

    秦舞阳虽然暴躁易怒,但也知道太子丹所托之重,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做出此等坏事之举。

    “荆少府请说。”陈康本就要等着荆轲来问,以此将秦舞阳之事攀扯到燕国使团身上,自然不急着宣判。

    “秦舞阳虽鲁莽,但不是凶残之人,荆轲不知此事脉络,还请陈咸阳告知。”

    “这样啊……”陈康故作沉吟,“好吧,那本令就先与少府说一说吧。少府先请坐。”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只能谢过陈康,依言坐下,等着陈康慢慢说来。

    “今日本官得报,贵国使团副使秦舞阳,与人当街发生口角争执,一怒之下将人打死。于是本官派人追索,在驿馆门口将其抓捕归案。荆少府居然对此全然不知吗?”

    当街杀人,还在驿馆门口被抓?

    荆轲真想打开秦舞阳的胸口看看他的心思!

    然而,荆轲机敏地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数日之内,秦舞阳连着两次都是与人发生口角,这只是巧合吗?

    而且,为何这个咸阳令非要等到自己前来才告知此事,还在堂上安排这么多卫士?

    荆轲敏锐地从陈康看似平淡的陈述中抓住了重点,“陈咸阳方才是说,秦舞阳是在驿馆门口被抓的?”

    “不错。”陈康眼神略有闪烁,荆轲的机敏让他有些警觉,“前去捉人的差吏亲眼看到他从驿馆出来之后,才动手抓捕。在他逃回驿馆之前将其拿下了。”

    “这恐怕不对。”荆轲开始有些明白了陈康的意思,什么“从驿馆出来”,又是“逃回驿馆之前”,他这是摆明了想要往使团身上泼脏水!

    无论如何,荆轲都不能任由对方污蔑。

    “请问咸阳令,是何人对秦舞阳进行的抓捕,秦舞阳现在又在何处,何不让他们都出来,当堂对质呢?”

    “对质怕是做不了了。”陈康笑得灿烂,但是语气中的森森寒气让荆轲汗毛倒竖,“秦舞阳已经认罪,但他在牢中对王上口出不敬之语,已被割去舌头了。”

    荆轲须发皆张,拍案而起,只戟指着陈康良久,却半晌无言。

    陈康冷眼看着荆轲作色,丝毫不为所动。场间众卫士却被荆轲杀气所激,纷纷抽刃而出,迈步上前,只等荆轲怒而拔剑。

    荆轲胸口起伏不定,他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上堂之时,甲士并未让自己交出佩剑。

    好算计!可是为何?

    自己只是一个前来会盟兼道贺的使团主使而已,昭国为何自上而下俱要与自己为难?

    荆轲想破脑袋怕是也想不到,在他还未接受太子丹重托之前,就已经被人记在心上了。

    他想不明白此中关节,却也想得通透自己万不可在堂上拔剑。荆轲冷哼一声,放下了手臂,“我能否见秦舞阳一面?”

    “不能。”虽然吃惊于荆轲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制怒,陈康也并不打算让已经议定的流程再起波澜。

    在问对方之前,其实荆轲已经知道了答案。陈康割秦舞阳之舌,显然就是不想让他多嘴。

    于是荆轲并未多做纠缠,“陈咸阳若无其他事,荆轲能否告退?”

    “请。”陈康突然又变得好说话了。

    荆轲一走,果然又见扶苏溜了出来。

    陈康挥手让堂下

    陈康对扶苏,自然不比在荆轲面前的冷淡,互相见礼过后就笑道:“见了荆轲方才动静,才知公子为何对他如此看重了。”

    扶苏“哦?”了一声,以作闻询。

    “此人临刀兵而不变色,当不是懦弱之辈,然而连续受大辱而能制怒,所求必有大事。”

    扶苏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位此前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得……

    说好听点是尽心相助,说难听点就是卑躬屈膝的咸阳令。

    其实也是扶苏被韩非子、百里俜、尉缭子这些大脾气的大才给欺负得有些“贱骨头”了,潜意识觉得如果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如果不是熟人,十有**就是没有才干的。

    他也不想想,堂堂大昭长公子,贵为储君。想在昭国为官的士人,除了性格实在别扭的,能真都对他横眉冷对么?

    扶苏只是点点头,略微表示赞赏,又得了陈康再三保证,便回府去了,还有个小孩子等着他。

    当扶苏回到家中,就见魏无月在给豹梳头。

    说来奇怪,无论扶苏怎么劝都劝不动他去洗澡的豹,却十分听魏无月的话。

    或许是年龄相近?

    总之一回来,就见洗得干干净净的豹穿上了魏无月小时候的衣服……

    等等,无月的衣服?

    扶苏哭笑不得,“无月,你不要胡闹了。”

    不料,魏无月才是更为不满,“扶苏哥哥才是不要胡闹呢,人家一个姑娘家,非要被安排去与侍卫同住。”

    扶苏愕然。

    就见魏无月将豹的头发盘好,转动他的肩膀给自己看。

    豹洗得白生生的脸蛋配上染红的双唇,确实有了女子的娇媚。

    可是,曾被豹压在身下的扶苏的确难以相信,那样一个有着强大爆发力和隐藏能力的暗杀者,竟然是个小姑娘?

    扶苏突然有些不忍了。

    说来奇怪,同样是少年,如果是个小子,扶苏自问可以毫不犹豫地安排给他各种艰难的任务。

    可是换成一个小姑娘,扶苏却突然觉得不太应该。

    是大男子主义作祟?

    扶苏说不明白。

    只是此前决定的一件事,如今看来或许要有变了。

    豹敏锐地察觉了扶苏的眼神变化,以为对方因为她是女儿身而不满,赶忙将唇上的色彩用手臂擦去,又将无月好容易收拾好的头发打乱。

    “女……可……”豹胸膛起伏,显然心绪大乱,魏无月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只能求助地看向扶苏。

    扶苏叹了口气,“我知道,女子也可以。”

    看到豹逐渐回复了正常,扶苏心中又加了一句:有些时候,女子行事更为容易。

    魏无月不知道扶苏哥哥与小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想帮助她又不知如何下手。

    扶苏看着无月闪着星星的大眼睛,按了按有些发胀的额头,这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啊。

    魏无月突然“呀”的一声惊呼出声,“我还给扶苏哥哥准备了礼物!”正咋呼着要抛开的无月突然感觉手腕一紧,原来是被豹拉住了。

    看着无月和豹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扶苏笑容古怪,这么看自己干啥,“跟着呗。”

    看来没有玩伴的日子也让无月很烦闷,有这么一个年龄相近的小妹妹也不错,还可以让无月教教她说话。

    暂时放下对豹的安排事宜,扶苏还要处理一下春狩之后遗留的政务。

    春狩的魁首不出意外的确被嬴骐争得,即使后来李信成功捕猎了一头大虫,然而那头巨熊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嬴骐所获除了原本就定好的食邑奖赏,更有扶苏的随身玉玦。

    剩余的事务主要集中在狩猎后用度的清算、核对等,已经对此熟门熟路的扶苏并未用太多时间就处理完毕。

    此后就是军务。

    身为监军,扶苏需要对粮草、器械、兵员等出征前的相关事宜进行监察,遇到有不妥当之处,还要与各级将官核实。

    这才是政务的大头。

    但其实也是最不用操心的。

    王翦宿将,出兵前的准备工作对他而言已经如同呼吸般简单,其余几位副将也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太可能有大的纰漏。

    昭军出战之时,在主将的身边往往会有八位甚至更多的副将,朝堂上只会指派第一副将,其余人选需要主将自行挑选。

    扶苏决定之后先去兵器作坊视察一番,然后再去粮仓转转,这份工作差不多就可以交代过去。

    此时扶苏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苏梦泽。

    这位墨家高徒此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此次倒是可以趁着考察兵器作坊的机会与他再有交流。

    将两件事刚记在竹简上,就见魏无月嬉笑着碰上来一个陶盆,身后自然跟着小尾巴豹。

    扶苏将案上的竹简挪了挪,给陶盆腾出来一块地方。

    于是魏无月就小心地将一盆黑糊糊的黏稠液体端到了扶苏跟前。

    “这是什么?”扶苏用长柄勺舀动着诡异的液体问道。

    “米粥!”魏无月得意洋洋。

    “好……”豹也随声附和。

    我信你个鬼。

第六十四章 甲天下

    “公子,要不要派人去追?”

    扶苏皱眉略作思索,还是决定放弃了,“不必。”

    咸阳令陈康一早来报,昨夜城门关闭之前,荆轲单人独骑从北门奔出,逃离了咸阳城。

    这样一个精于刺杀的人物孤身出行,以现在的缉拿手段,对方一旦离开了咸阳,就几乎不可能被抓到了。

    至于各处的雄关,那都是只能阻碍大军行进的,想依靠关卡缉拿一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好汉,成功率太低。

    看来是自己给他的套索勒得太紧了,扶苏在心中盘算,自己倒是忘了,荆轲可从来不是史书上所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物。

    这个与剑豪盖聂比剑,却因为对方的大吼就逃跑的刺客,对于危险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

    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逃离,从来不会成为荆轲的心理负担。这与他重义轻生死的性格看似矛盾,实则不然。

    荆轲为了完成好友所托,可以不惜命。但是如果豁出性命却无法有所得,他根本就不会去做。

    其实原本扶苏可以向始皇请个诏,由自己来全权代理燕国使团之事,这在外交中并非没有先例。

    这样荆轲就没有了刺杀始皇的可能,扶苏也不用费心费力地针对秦舞阳。

    然而,身为储君,如今又有承国君之位在身的扶苏,实在不想毫无必要地去为始皇挡那可能的夺命一刀。

    对于意在破坏连横的燕太子丹和荆轲而言,刺杀始皇与刺杀扶苏的意义是一样的,谁知道荆轲会不会在意识到无法刺杀始皇的情况下,将短剑刺向扶苏?

    就算有侍卫在身侧保护,扶苏也根本不想去赌那个万一。

    荆轲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如今他在眼见任务无望的情况下逃离,其实对扶苏而言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只要接下来请始皇亲自接见或者安排什么人去拿国书就行了,此事如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最好不要了。

    即便在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没少对敢于以一己之力逆转大势的荆轲报以敬佩,但如果自己就代表了大势……还是算了吧。

    请家老替自己将咸阳令送出门外,扶苏将思绪稍微理了理,便唤来婢女为他换衣。

    按照之前的安排,今日要去视察兵器作坊。

    换上一身适宜骑行的装束,扶苏亲自去马厩为踏云上鞍。

    有了踏云之后,如今他是越来越喜欢骑马了。若非必要,扶苏必然拒绝驾车出行。

    出门之前,怀瑾前来辞别。

    扶苏只与她稍作鼓励,就在怀瑾的感谢之中派了几位骑士护送其南返了,南下成都一路沿着直道即可,再加上怀瑾原本的护卫,安全上危险不大。

    增派几位骑士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安全,更多的是表明长公子对怀瑾的支持态度。

    此次怀瑾前来求官,得到了扶苏的大力支持。在与蒙毅、樗里偲,以及嬴馥等人的商议之后,扶苏决定将吏员的名额主要用在了功曹、贼曹、法曹这么几个重点位置。

    在各郡府之中,都会安插视重要程度而数量不等的吏员。

    尤其是重中之重的成都府,更安排了4个“自己人”,以帮助怀瑾站稳脚步。

    扶苏目下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要看怀瑾自己的手段。

    希望她在争权之时能表现得如同这两次会面一般让扶苏印象深刻,能够与两个哥哥分庭抗礼。

    兵器作坊。

    作为为整个大昭军兵提供兵器的作坊,占地面积极大。

    因为兵器作坊离咸阳较远,坐落在泾水边上,人员往来不便,所以除了制作器物的“厂房”以外,兵器作坊还要为数量众多的工匠及其家属提供住所。

    每日都会有专门的车队向作坊运输食物、日用等,因此整个作坊几乎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城市。

    士农工商,工人的地位在此时仅比商人高一线,也属于贱籍,按律工匠身份要世代继承。

    因此很多工匠甚至一生都未离开过作坊,自成年以后,就会在作坊中劳作,直到老死。

    然而相比于在外流浪的工匠,能够成为在“国企”不愁吃喝的工匠,对很多人来说,仍然是梦想中的生活。

    作坊门口,自然早有已经得了消息的兵器坊第二把手等待,将扶苏迎了进去。

    扶苏并不喜欢采取突袭视察的手段,因为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就越要考虑自己行为代表的意义。

    经常采取突袭视察不但无法阻止被视察者敷衍了事,反而会导致他们将更多的心思用在揣摩上意,此举属于两败俱伤。

    与其上下相忌,不如给下属们一个能够合理表现的缓冲。

    至于你问为什么兵器坊的第一把手托大不来?因为这个一把手来头太大。

    大昭律令,兵器坊最高负责人是相邦。

    李斯大概干不来这种迎来送往的活计。当然,如果来的是始皇帝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大昭军工作坊的人事系统采用四级负责制度。

    作坊最上层的负责人是相邦李斯,相邦的直接下属是工师,也就是现在门口的这位年过四十,据说已经在工师之位呆了二十年之久的蕺。

    前文说过,在昭国变法以后,为保证下级官吏的连续性,常会采用父死子继的选任制度。

    这位蕺工师,就是继承了其父所留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蕺的儿子也会继承这个官职不高,但却极为重要的职位。

    工师下辖左右两位工丞,工丞之下就是直接进行兵器制作的工匠。

    除去只在名义上负责的相邦李斯,这样三个吏员就是如此一个为前线数十万将士提供兵器的大型作坊的全部领导层。

    这在习惯了大政府制度的后世人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然而在坚持小政府主义的昭国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

    工坊的墙壁与此时多数的房屋一样都是土坯制成,房顶低矮,其中烟火弥漫,环境恶劣。

    在工师的介绍下,扶苏了解到这个坐落在泾河边上的大型作坊中,共有工三万七千余人。其中老工,也就是熟练工,就有两万多人,采用以老带新的方法培养新人。

    兵器作坊制作兵器的过程是非常先进的流水线制度。

    扶苏先视察的是制作戈矛等兵器的青铜部分的最后一道工序:打磨。

    进行打磨的地点是在一处面向河流的院落中,从逼仄的工坊中出来,得以呼吸新鲜空气的扶苏,顿感肺中一清,舒服不少。

    与习惯让有经验的大匠凭手感进行打磨的六国作坊不同,昭国作坊打磨兵器使用的是机械打磨。

    磨刀石被简单的传动装置连接到辘轳上,再由年富力强的少工转动辘轳,使磨刀石尽量匀速地转动。

    老工们就拿着兵器在磨刀石上进行打磨。

    这样打磨出来的兵器,没有人工打磨常有的来回往复的打磨痕迹,而只有间隔几乎等同的单向打磨印记。

    扶苏拿起一个刚刚打磨完成的戈头,只见还在微微发烫锋刃部分果然有类似于现代车床打磨后的痕迹。

    打磨完成,就有专门的工匠在检测之后,在戈身上刻上“昭王政二十五年,大匠李斯、师蕺、丞义监,工成制”的字样。

    这段话的意思是这个戈,是由兼任大匠的相邦李斯、工师蕺、工丞义监制的,由工匠成制作的。

    这就是《吕氏春秋》中所提到的“物勒工名”制度。

    所谓物勒工名,是指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

    这个制度并不是昭国的发明,而是早在春秋之时就有的,传说中的神剑干将莫邪之上就刻有制作者干将莫邪夫妇的名字。

    早先这个制度的作用只在于使工匠扬名。

    不但是在兵器上,很多艺术品,比如茶壶、雕塑上也会有作者的名字。

    不过昭国将“物勒工名”这个制度发扬光大了。

    在昭国,任何一件工坊制作的器物如果出厂后被发现了瑕疵,就会被按照器物上刻印的名字,进行层层追责。

    这就是《唐律疏议》中所说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

    因此,为了保住饭碗甚至脑袋,整个工坊上下,都要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地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不得犯错。

    这样的制度虽然有些严苛残酷,但是对于要使用这些兵器上阵的将士们来说,如此有质量保证的兵器才能给他们以依靠。

    如果连手中的兵器都无法信任,将士们哪里还有上阵的信心呢?

    提起对质量的苛求,如果说昭国所为都还在道理范围内,那么建造统万城的赫连勃勃,才真称得上嗜血。

    赫连勃勃制作统万城时,命令制造兵器的匠师与筑城的匠师一起劳作,每日日落进行验收。

    验收的方式是用制作出的兵器去刺筑好的城墙。

    如果刀剑可以刺入城墙,就杀筑城者,如果刀剑无法刺入,就杀兵器铸造者。

    匈奴人的残虐嗜血,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因此对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的蒙恬,扶苏在前世今生都是十分敬佩的。

    之后,扶苏又在工师的带领下逆着流水线在各个节点上一一走马观花。

    这也不怪扶苏看得粗略,什么“淬火”、“退火”、“铜锡比”、“复合工艺”,他一个词儿也听不懂,就只能跟在解释得口沫横飞的工师身后,连连点头。

    似懂非懂地参观完流水线,扶苏才问起产能问题。

    毕竟要给前线五十万将士供给兵器,这是个无法轻忽的重担。

    “回公子,全力制作之下,仅此一处小坊,每日可得矛6000余,戈3000余,弩机2000余,各类甲胄一万副。而这样的小坊,此间共有十二处。”

    扶苏心中稍稍做了下计算,按照蕺给的数据,这么一处兵器作坊如果开足马力,能够在五日之内,将五十万昭军的军备都全部换一遍!

    这是怎样恐怖的效率!

    一直就知道昭**备甲天下,但只有真正见到确凿的数据,才能真正意识到“甲天下”这个评价是如何来的。

    无论是“流水线”、“标准制”、“机械制造”等制度,都远远领先当今列国一个,甚至数个时代。

    即便如此,昭王仍要引入尉缭子进行改革。

    这个国家,就如同他们的统治者那样,永远不会满足于当下的成就。

    只有如此对进步的渴望,才能促成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昭军,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昭国。

    参观完“制造部门”,扶苏接下来还要参观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

    也就是此次视察的另一个目标的所在地。

第六十五章 送礼

    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官方名称为共工坊,独立于十二个匠作坊之外。

    大昭崇尚水德,因此即便是到处都有火焰升腾的兵器作坊,也以水神共工而非火神祝融之名为作坊命名。

    或许也有以水压火,防止走水(火灾)的意思?

    扶苏并未多想,而是在工师带领下又进到了一处比之匠作坊稍微宽敞些的作坊。

    这个作坊中大多都是长年在兵器作坊中劳作,拥有丰富经验却因为年迈而无法继续制造兵器的老者。

    因而此地除了能够进行研发工作之外,还可以发挥养老院的作用,以及榨干这些工匠的最后一丝价值。

    在一群白首老者之中,苏梦泽的一头乌发极为醒目。

    被人唤了两声,正在与几位老工匠争得面红耳赤的苏梦泽才终于发现了公子扶苏一行。

    “你们在争执什么?”看着满头大汗的苏梦泽急匆匆上前见礼,扶苏笑着问。

    苏梦泽赧然道:“适才与几位前辈探讨淬火的时机与所用液体的选择罢了,不想让公子看了笑话。”

    眼前的苏梦泽一身工匠的短打扮,袖子高高挽起,胳膊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看来此人并不是纸上谈兵之人。

    扶苏对于实干家总是比较有好感,因此对苏梦泽的评价无声中提高了一层。

    对于苏梦泽所言的淬火法,扶苏并没有什么兴趣,昭国在青铜器上的冶炼技术已经接近了当前科技水平下的理论极限,再提升也有限。

    他此来见苏梦泽是有事相询。

    作坊中灰尘弥漫,环境嘈杂,而且温度太高。

    扶苏此前参观多时,已经满身落灰,身上也被汗水浸透,因此不想在此多呆。

    于是与工师打了招呼让他自去忙自己的,扶苏让苏梦泽领着去一处方便说话的地方。

    苏梦泽心中一动,猜测长公子此来或许是专程与自己有事商议,心中欣喜,忙引着扶苏往后门而去。

    出了后门,随着厚重房门的关闭,锤头敲击的嘈杂声与火热的空气全部被隔绝开来,扶苏的耳中和身上顿时就松快了许多。

    与工坊中多数的院落相同,此处院子一样在泾水边上。

    院中有亭,于是扶苏在苏梦泽的引领下坐在了亭中。

    而苏梦泽自己,则是先向扶苏告了声罪,先去水里濯洗干净,再用脖子上的麻布擦干水渍,才向扶苏再次见礼。

    面目不洁而见君子,是失礼的。故而苏梦泽才会宁可让公子多等一会儿也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净。

    再次见礼之后,扶苏也请苏梦泽坐下,这才开始谈起正事。

    “苏先生是墨家高徒,可知攻城之法?”

    扶苏这是为了之后的大战来问计墨家的。

    要想拿下即将进攻的西魏,昭军所面临的坚城远不止安邑而已。

    此次是灭国之战,处在绝对劣势的魏军必然只能选择据城而守而不敢野战。

    这一点在多次军议上,早已是各位将军达成的共识。

    而为了保证大军的补给路线不被掐断,昭军的确也有必要将沿途的各处关隘城防一一攻破,以求稳扎稳打。

    这样的战略,即使是给人印象中喜欢兵行险着的白起,都没有反对。

    因为这的确是优势一方的正确战略。

    对于弱势方而言,采用大会战的方法是以弱胜强的唯一方式,因为小规模的战役即便胜利再多次,对大局也于事无补。

    多次小规模战役所能获得的最佳后果,顶多也就是皮洛士式的胜利。这样的所谓胜利,与失败无异。

    赤壁之战、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高加米拉会战等都是大会战战略下经典的以弱胜强的战役。

    罗马人同样也很喜欢在面对人数占绝对优势的蛮族时,与对方进行一战决胜的大会战。

    因为在大会战中,弱势一方可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一点,以尽可能少的伤亡换取尽可能大的胜果。

    那么对于优势一方而言,所要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将对方拖入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消耗战中。

    于是,在这样的战略思想指导下,昭军决定放弃以往极度擅长的野战,而与对方进行一城一池的消耗战。

    可以想见的是,在这样的战略中,昭军将不得不进行多不胜数的攻城战。

    这才有了扶苏前来问计苏梦泽的举动。

    昭军上层的军议内容是严格保密的,苏梦泽自然不知,他只当这是公子对墨家攻城术的好奇。

    而且昭国即将对西魏开战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有监军之责在身的公子扶苏问一问攻城的器具,再正常不过。

    将此视为又一次表现方法的苏梦泽并不急于回答,上次贸然起身作答却没有得到公子赞誉的他决心好好把握这次机遇。

    皱眉思索良久,苏梦泽才谨慎回答道:“攻城之法,在器与术。所谓器,自然是指巢车、冲车、钩援(云梯)等攻城器具。

    而术,就是指掘沟、水火之淹、攻心之术等技巧。公子问我,想必是问墨家之器?”

    扶苏满意点头,苏梦泽的表现的确比初见之时进步不少,回答得十分细致。

    “常用的攻城器具,想必军中自有工匠制造,不必梦泽赘述。至于新型的攻城器具,我墨家确实有几样研发成功,还未有机会献上。”

    苏梦泽说到此处突然住口不言,扶苏抬眼望去,只见他赧然笑着,似乎极为不好意思开口。

    扶苏明白了,这是在要好处,或者承诺。

    墨家这是学坏了啊。

    一向倡导非攻,故而只研究守城之法的墨家,为了与时俱进,也开始研究攻城术了。此外,他们还学会了与统治者“勾结”。

    扶苏倒是对此并无恶感,本来嘛,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靠手艺吃饭,没啥不好意思的。

    “若是的确有用,扶苏不会吝惜官职。我大昭对待有功之人,从不薄待,苏先生想来也是知道的。”

    苏梦泽摆手道:“不敢当公子先生之称,公子唤我梦泽就好。至于官职,非梦泽所求,在下只希望公子出师之时,能够跟随左右。”

    不要官职?扶苏看了苏梦泽一眼,“梦泽为何想要跟在扶苏左右?”

    “不敢瞒公子,梦泽只是想要看看自己设计的攻城器具在实战中的表现如何而已。”

    原来与时俱进的不是墨家,而只是这个一说话就害羞的苏梦泽。这样一个脸皮薄薄的年轻人,不想却是个好战分子。

    这样的要求很容易满足,扶苏轻易就答应下来,“既然如此,你可以准备一下,出征之前我会派人去你的住所寻你。如果你所献器具确实有用,我不会吝啬赏赐。”

    看着高兴得笑容满面的苏梦泽,扶苏还是觉得要给他浇一点凉水,“但若是你的器具达不到要求,昭律也不是一纸空文。”

    苏梦泽却仿佛一点都没有被吓倒,仍然开心点头,对扶苏的言下之意不以为然。

    扶苏见状,却也没有再说。

    谈妥了待遇,接下来就是苏梦泽献宝的时间了。

    没有随身携带图纸,苏梦泽只能以指为笔,在沙土上为扶苏描绘自己的得意作品,直听得扶苏双眼越来越亮。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靠得越来越近,直到膝盖碰到了一起都毫无所觉。

    不知谈了多久,扶苏伸了个懒腰,却见日头已经西沉。

    原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从早到晚谈到了黄昏时分。聊天的内容也早已超出了最先的攻城器具,涵盖了各种民生方面的改良措施。

    眼见天色已晚,不好再耽搁,扶苏与同样意犹未尽的苏梦泽依依惜别,策马回了府上。

    还未进府,家老芈泽和梅姨就等在了门口,梅姨更是一脸嗔怪,“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莫不是忘了明日之事?”

    明日之事?

    扶苏脑子一阵发懵,明日不过就是去视察粮仓而已,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么?

    见扶苏果然一脸呆滞,梅子酒气笑道:“就晓得公子心中只有家国大事,儿女情长什么的,怎会放在心上呢?”

    儿女情长?

    对了,明日就是亲迎之日了!

    这两日一直忙前忙后的,都忘了六礼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的亲迎。

    按照周礼,明日应该是女方家中来送嫁妆,隔日之后自己再去将女方迎回家门。

    前几日母亲还派人与自己讲过,因为赵灵儿母家在赵国,此前一直住在宫里,而在宫中进行迎娶毕竟不便。

    于是母亲已经将赵灵儿安置在一处别业中,只等明日接过嫁妆后去迎娶了。

    确实是忘了,扶苏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着下马,将缰绳交给高进,与梅姨和家老一同进了门。

    “梅姨可知明日来送嫁妆的是何人,又是何时会来?”

    扶苏想打探清楚时辰,毕竟总不能在府里干等一天,好多事儿等着呢。

    梅子酒是看着扶苏长大的,怎么不清楚他的心思,不依道:“公子呀,女儿家的婚嫁可是普天下第一等大事,万不能儿戏了之的。”

    对着梅姨,扶苏无可奈何,“好好好,扶苏理会得了,明日里不乱跑便是了。不过梅姨可能稍微透露点口风出来,扶苏也好早准备些。”

    梅子酒见扶苏服了软,也没有再拿捏他,“赵国使团前两日便到了,一直住在驿馆里,明日会由使团来行送嫁妆之事,使团的首领,是长平公主的娘舅。”

    娘舅?扶苏稍微回忆了下就想起了。这位,可是大昭人民的好朋友啊。

    这位以一己之力替换李牧、交出荆门的“大将”,论功勋,可不比白起差上分毫。

    想到此处,扶苏揶揄道:“这位赵王的小舅子是送礼送上瘾了?”

    “公子净说俏皮话。”梅子酒也被扶苏逗乐了,但还是要提醒他一句,“这话,公子可不许在公主面前提起。”

    我看起来有那么笨么?

    “梅姨安心,扶苏醒得(明白)。”

    ——————

    礼单倒是十分丰厚。

    虽然贵为长公子,扶苏自认已经算得上见识广博了,却仍然为长长的礼单略有咋舌。

    看来这个长平公主还是很得宠的嘛。

    扶苏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礼单,同时不忘请“大昭名誉国民”云琭坐下。

    当然,这些金玉之物贵重归贵重,却远没有放在礼单之下的物品珍贵。

    荆门郡的舆图。

    所谓舆图,可不仅仅只是地图而已。其中还记载了人口户籍数、郡内城关的详细位置与大小,等等重要信息。

    此等舆图的献上,更表明了赵国承认了大昭对荆门郡的实际占领,也可与大婚一同,看作是两国重立盟约的意思。

    虽然两国都心知肚明,这个盟约不可能有多大的束缚力就是了。

    赵国也是有意思,这样的舆图不送给始皇,却当作嫁妆一并给了自己,也不知是打什么主意?

    想靠这么一张纸来挑唆自己与父王的关系?

    赵人没这么天真吧?

    还真有。

    不是全体赵人,只有赵王迁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亲生父子,昭王也不可能对这个已经成年,且又身负众望的长子没有一点忌惮。

    这种自卑者的以己度人,落在扶苏父子的眼里,简直不值一哂。

    对于自信到罚神的始皇帝来说,即便是赵迁把邯郸舆图送给扶苏,恐怕都不会引起他半点侧目。

    云琭偷眼看到扶苏将礼单随意放下,对舆图更是连翻动的兴趣都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嘀咕。

    看这个长公子的动静,怎么好像对重礼不太满意?甚至连姐夫千叮万嘱要送到他手上的舆图都兴致缺缺?

    但云琭又不敢问扶苏是个什么想法。

    大昭虎狼,人尽皆知。

    谁能保证这个公子扶苏不会看上自己这一身肥肉,一个高兴就把自己给烹了?

    欺软怕硬之人,可不只是一个秦舞阳。

    对自己人越狠辣的家伙,往往会在比自己强势的外人面前,表现得越是懦弱不堪。

    对这等人,一向喜欢与英才为伍的扶苏自然是……和颜悦色。

    “云将军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驿馆还住得惯吗?若是有不便之处,不如就在府里住下,扶苏也好与将军多多亲近。”

    得了长公子这番暖心的言语,云琭心中大石这才算是落了地。“不敢叨扰公子,住得惯,住得惯。”

    扶苏又与其敷衍了几句,更是连连劝酒,直喝得云琭脸庞酡红,宾至如归。

    要问为何扶苏要对如此废物关怀备至?倒不是因为与对方那丝所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对方身在赵国啊。

    穆公曾说过“邻国有圣人,国之患也”,那么反过来,邻国有废物,对本国不是好事吗?

    尤其是如此废物还能占据赵国朝堂高位,那就更是好事了。

    可怜云琭并不知道扶苏只是把他当个赵国中枢的“肿瘤”,还以为这个外甥女婿与自个儿一见如故,聊得开心,喝得更是畅快,不多时便醉倒了。

    扶苏也没让人给云琭送回去,而是按之前建议的,令家老给他安排了个别院住下,做戏得做全套。

第六十六章

    “公主真美。”

    是吗?

    赵灵儿看着镜中难得画上了淡妆的自己,陌生感与见鬼的自豪感莫名冒了上来。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为别人对于自己外貌的夸赞而自豪了?

    无法摆脱嫁人宿命倒也罢了,如今怎么连心思都如小女儿家一般了。

    女为悦己者容?

    豫让之言可谓一语中的。

    然而,大昭长公子扶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的可以是那个“悦己者”吗?

    胜爷爷赞他是“贤公子”,魏无月说他是“闲不下来公子”,华阳夫人笑他是“讨人嫌公子”。

    究竟哪个才是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之人的真面目呢?

    然而即便他不是悦己者,自己又能如何呢?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留给她这个赵国王女的选择,从来都是不多的。

    没有得到姑娘的回复,为赵灵儿打扮的侍女却似乎并未受到打击,欢喜着又从首饰盒中选了一件跟姑娘肤色极为相称的玉簪。

    “这件玉簪可是公子亲自为公主选的呢。”

    华阳夫人派来的宫女可真是个小话痨。

    赵灵儿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介怀,大婚之前思绪烦乱的自己,身边能有一个在耳边叨叨的人,也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了。

    与大多数女子不同,赵灵儿从未憧憬过自己的大婚。

    在别人讨论未来夫君、大婚盛况之时,赵灵儿都是不屑参与,只以纵横沙场为念。

    “公主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公子真真好福气呢。”

    这小姑娘,怎么比自己打扮起来还开心?

    赵灵儿黯然的心绪也为她逗得一乐,“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突然得了公主的问话,先是惊喜,然后嬉笑道:“婢唤作清荷呢。”小宫女这次倒是没有犯将自己本名倒出的小错漏。

    赵灵儿还未咂摸“清荷”这个名字的意境,就听敲门声响起,“公主,公子已经到了门前,请公主早做准备。”

    “知道了。”赵灵儿语气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

    魏无月不遗余力向自己“推销”自家的夫君是如何体贴,如何良善。

    可是,嫁人这种事,因为对方是好人就可以了吗?

    清荷为公主戴上最后一件发饰。

    随着“次”的就位,出嫁的准备就已经完成了。

    推门而出,舅舅云琭就在门外等着。

    父母不在,这个舅舅就是唯一的娘家人了。

    赵灵儿一贯是看不起这个舅舅的,无能、贪吃、好色,能在男人身上找到的缺陷他一个不落。

    然而今日看到云琭红肿的双眼,赵灵儿心中却怀念起了幼时这个舅舅将自己架在脖子上,任由母亲呵斥也舍不得放下的样子。

    无论对方如何不堪,终究是肯为自己落泪的亲人啊。

    赵灵儿也为云琭的样子惹起了一丝伤感。

    两人凝视片刻,却并无言语,只有云琭伸出手臂,让赵灵儿轻轻搭上而已。

    从房门到院门这一段路,或许就是两人一起得以走过的最后一段了。

    道路尽头,那位今后便要相伴一生的人,身穿黑色吉服,头戴高冠,正微笑着等着自己。

    云琭突觉手臂一紧,心中一动,将自己的大手覆了上去,嘴唇微微开合:“无恙。”

    也不知是不是云琭的安慰起了作用,赵灵儿放松了手指,顺从地走到了门外。

    两人终得四目相对。

    “见过扶苏公子。”

    “见过长平公主。”

    两人还未礼成,自然不能互称良人。

    随着见礼完成,扶苏身后的好友们无不欢呼雀跃,带着围观的国人一起向两人高声大贺。

    按照礼制,此时女方的父母应该出来告诫将要嫁人的女子孝顺公婆,不可违逆。

    赵灵儿的父母不在,自然要由云琭代劳。

    云琭将姐姐亲自缝制的吉服交给赵灵儿,“今后要时刻小心、恭敬、谨慎,不要违背你公公婆婆的意愿。”

    然后又将一条丝带为她系在腰间,“勤勉、恭敬,好好完成你公公婆婆吩咐你的家务。”

    赵灵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按照礼制,扶苏还要以跪礼参拜代表着岳父身份的云琭,然而扶苏身份过于尊贵,即便见着赵王也不需要跪礼,云琭当然更不敢受。

    于是只是互相平礼拜过,就算见礼完毕。

    随后,扶苏上前询问道:“公主,请随我上车。”

    赵灵儿点头应允,由着对方为自己披上御尘披风,帮自己站上彩车。

    当赵灵儿站妥以后,扶苏为她驾车稍稍往前行了一段,然后将缰绳交给了御者,自己登上前面的墨车当先引路。

    此时,漫天的花瓣纷纷洒下,铺满了天上与地面。

    能在初春时分收拢这么多花瓣,只能是王家手笔。

    一路上,迎亲的人们都在唱着寓意吉祥的诗词,围观的国人也都兴高采烈,为公子大贺。

    看着前方不时向周边招手,然后引来一阵欢呼的扶苏,赵灵儿为他在昭人心中的地位赞叹同时,也稍稍为自己的未来放了一点心。

    无论如何,能得到如此多的敬爱,总不会是个嗜虐之辈。

    车队并非直线回到长公子府,作为全国都要恭贺的大事,长公子大婚的游街,要绕整个咸阳一圈。

    当车队停在长公子府门前之时,日头正好西斜,给地面上的一切都披上了轻纱。

    婚礼,古称昏礼,本就是在黄昏时才能进行的。

    先是祭拜天地,然后礼拜高堂。

    高堂都在宫里,并未露面,于是扶苏带着新过门的娘子向着咸阳宫的方向遥拜。

    随后,便是宾客在外间欢饮,新人则入洞房。

    先秦时的新人并不会与宾客一起饮宴,而是单独于内室中设专席对饮。

    充当礼官的是老熟人,宗正赢白嬴老太公。

    两人在宗正的带领下入房,相对而坐,先是按着礼仪吃两口按着顺序端上的饭食,接着就是互相敬酒,这被称为“合酒”,也叫“合卺酒”。

    喝完合卺酒之后,宗正命人撤去酒宴,自己也带着众人离开,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两位新人。

    等众人离开,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外间饮宴的欢声笑语隔着老远,早已没了声息。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见对方好似有话要讲,就又都住了口。

    又等了片刻,扶苏看赵灵儿没有重新开口的意图,轻声道:“我先为……娘子除去外裳吧。”

    不是扶苏耍流氓,而是新娘外裳挂的配饰太多,非常沉重,一直穿着会很吃力。

    以赵灵儿的聪慧,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红脸却不是自己控制得了的,只得赧颜回道:“有劳了。”

    扶苏到底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好歹比赵灵儿多了一分沉着,闻言起身,走到了赵灵儿身后。

    “请娘子起身。”

    听到耳后扶苏轻柔的嗓音,赵灵儿只觉得耳根都红透了。

    站在扶苏的角度,可以看到赵灵儿耳边的绒毛可爱地根根竖立,耳廓也红润欲滴。

    赵灵儿依言起身,感觉到扶苏的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由轻轻攥拳,幸好对方的双手并未胡乱游走,只是按着此前所说的那样,为她除去了外裳。

    心中一松之下,赵灵儿却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失望。

    失望之情还未蔓延开,就感觉肩上再次一重,却是扶苏挂起外裳后重又将双手按了上来。

    果然还是要……

    赵灵儿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除了身体在对未知的情状微微战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放松……”

    扶苏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温柔。

    ……

    芙蓉帐暖凝脂滑,吟哦阵阵似天籁。

    外间的酒宴上,前来贺礼的老臣们都已经相继离开,小辈们闹得更为欢畅。

    一向跳脱的李信撺掇着众人同去听房(闹洞房),却没人搭理他。

    就算平日里关系再怎么要好,那毕竟也是长公子,自家主君的新婚宴,哪会有人愿意去触霉头。

    樗里偲更是一把将身边没个正形的好友拉着坐了回去。

    李信见无人附和,只能悻悻然坐下,继续喝着酒,也不时向场间众人敬酒。

    打眼望去,却见场间喝酒最少的,居然不是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大夫,而是以善饮著称的张苍。

    张苍自从被扶苏送到廷尉署醒了一个月的酒后,总算是暂时管住了自己的嘴。

    出征在即,各自有了职司的好友们,眼见就要分作几路。下次能够欢聚饮宴还不知会到何时。

    年龄最小的李信,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人,心中不舍之下,举着酒樽流窜于酒席之间推杯换盏,这个称兄那个道弟。

    于是扶苏从里间之后,只见李信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白起与司马靳年岁稍长,与这些小孩玩不到一起,俩人正挽起袖子玩着划拳,这自然又是学自扶苏的技能。

    蒙毅正在与王离放声唱《无衣》,樗里偲摇头晃脑地击打着酒樽为他们伴奏。

    百里大夫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一杯接一杯的同时,不断向一脸无奈的张苍劝酒。

    一直保持清醒的张苍是第一个发现公子出现的,惊讶的同时赶紧起身行礼。

    扶苏笑着免了他的礼,接过侍女端上的酒爵向友人们举爵。

    “誓师之日本在三日后,不过到时或许没有机会与诸位共饮一爵。因此,扶苏今日便借着这次机会,先与诸君饮了。”

    白起、司马靳、樗里偲、蒙毅、王离、张苍、百里俜等人纷纷举爵而起。

    “愿诸君,武运昌隆!”

    场间诸人,除了百里俜以外,均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年郎。

    众人祝酒之后俱是一饮而尽,继而无不放声大笑,豪迈肆意。

    仍然躺在地上的李信不为所动,只是翻了个身,接着梦会周公去也。

第六十七章 始皇拜将

    旌旗招。

    东流不返的渭水之畔,昭人雄壮的军阵在北风之中屹立如群山。

    拜将台上,此时的一连串礼仪已经进行到了中场。

    宽袍大袖的方士们代替了原本巫祝们的位置,以三牲过天地祖宗之后,又开始进行为出征而准备的占卜。

    巫蛊案之后,大量巫祝被驱离,因而留下的祭祀、占卜等领域的空缺,迅速被早已虎视眈眈的方士们所占据。

    对此反应慢了半拍的儒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同样惦记了很久的祭祀领域被人先登。

    与扶苏前世的印象不同,方士的大量入昭,并非始于始皇统一之后。

    实际上,在先王之时,就早已有齐国方士入昭寻找财运。不过,方士在昭国的数量爆发性增长,还是要集中在始皇亲政这十几年里。

    昭国立国五百余年,以长生为广告词的方士们从未能在此地扎根,除了因为昭国一直地处偏僻,不以富饶闻名以外,还与昭人对死亡的态度有很大关系。

    对于死亡的态度,昭人一直以来都是非常豁达的。

    自古以来,昭人就以战死为荣,认为如果能够在获得足够的荣誉后死亡,是值得高兴的。无论是国主还是普通士兵,都以老死床榻为耻辱。

    如果家中有人死于战场,亲人们为其送葬之时,都是要唱歌跳舞的。

    鸣条之战时,列阵在商汤身前,边跳舞边与敌作战的,就有昭人。

    在昭人最初在昭地扎根之时,接连三位君主都死在沙场,就是这样观念深入人心的明证,而这也是轻兵只在昭国兴起的原由之一。

    淳朴的昭人虽然并没有过瓦尔哈拉这样具体的概念,但是战死的荣誉在他们看来依然是无比崇高的。

    然而或许是受了亚父吕不韦的影响过深,始皇自亲政以来就在积极寻求长生。

    陪伴始皇帝这五年来,扶苏越发能清晰感受到始皇并不甘于只是做一个凡世的帝王,甚至就连三皇五帝那样的上古圣王,也不足以被他当作效法的对象。

    同时,齐王建年幼而对长生兴致缺缺,因此得不到自家国内君主恩赏的方士们,自然将眼光投向了数千里之外,更为富庶强盛的国家。

    虽然扶苏对于这些招摇撞骗的方士并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就举办祭祀和占卜方面,方士们的确办得很漂亮。

    与到处透漏着野性的巫祝们不同,仙风道骨的方士们并不会把祭祀场景搞得血刺呼啦的,反而总是透着那么一股清高写意。

    至于随后作秀的占卜,结果自然是毫无新意的上上大吉。

    扶苏对这些方士们费尽心机所搞的花头毫无兴致,只是站在高台上盯着时卷时舒的旗帜,等待接下来最重要的两位人物入场。

    随着兵士们为大吉的结果欢呼之后,始皇帝与上将军王翦的身影终于从高台两边分别出现。

    与所有人一样,扶苏的视线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两位于高台中央站定,互相躬身行礼。

    古时拜将,可不是后世那样,皇帝随意派一个将领,施舍似的扔给他虎符,把将社稷存亡肩负在身的大将当作家奴一般使唤。

    《六韬》有言,武王问太公曰:“立将之道奈何?”

    太公曰:“凡国有难,君避正殿,召将而诏之曰:‘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某国不臣,愿将军帅师应之。’”

    这是在说,拜将,需要国主视大将为解社稷危难的国士,而不是奴仆。

    故而授将之时,大王需要向上将下拜,因此才有“拜”将之说。

    直起身后,始皇帝从身边侍从所捧的托盘之中取下代表着上将军权威的大印,郑重放在了仍然躬着身,将双手高举过头顶的王翦手上。

    “大昭社稷荣辱、五十万大昭儿郎的性命、孤己身的安危,都托付给上将军了。”

    说完托付之词,始皇再向手捧上将军大印的王翦拱手而拜。

    此时,王翦接过大印,起身言道:“王翦必不负大王所托,大昭万胜!”

    “大昭万胜!大昭万胜!大昭万胜!”

    昭人军阵突然爆发出火山一般的气势,万胜的怒吼连绵不绝,惊得飞鸟不渡。

    拜将暨誓师大会,就此便宣告完满落幕。

    于是各位将校分为三股,分别前往各自兵营领兵出征。

    五十万大军自然不可能都挤在咸阳城,此时参加誓师的都是将官代表,参加完大会之后,他们就该前去与早已准备好的兵士们汇合了。

    作为中路监军,扶苏自然要跟着上将军王翦一同前往中军大营。

    只是还未上马,就见李信红着脸急匆匆跑到了跟前。

    “你不赶紧随蒙将军出征,跑我这里来作何?”扶苏略有不解。

    李信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扶苏被一向豪爽不羁的李信这番作态搞得一头雾水,眼看上将军等人逐渐行远,无奈催促道:“快说!”

    李信瞥了一眼在旁看戏的蒙毅王离,摆手让他们过来。

    两人这才笑嘻嘻跑到跟前来。

    扶苏给这三个活宝搞得更加摸不着头脑,却见蒙毅两人分别从胸前掏出酒爵和酒袋。

    直到李信端着两爵酒递给扶苏一爵,扶苏才明白李信的意思。

    原来这家伙上次喝醉了,没能跟公子共饮,一直引以为憾,今儿就趁着机会非得补上才行。

    虽然有些为李信的孩子气好笑,扶苏还是没有拂了李信的兴致,与他共饮之后,拍拍李信的肩膀,“吾等建功立业,就在今朝了。”

    李信重重点头。

    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逐渐脱了稚气的李信,扶苏却有一种看着自家弟弟长大的感觉。

    再看看笑得畅快淋漓的蒙毅与王离,扶苏胸间豪气顿生。有这些同伴在身侧,他扶苏何处可不得?

    心中激荡,扶苏一把搂住几个与自己一同成长起来的伙伴,互道珍重。

    李信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却不想被哥哥们讥笑,第一个转身而走。

    蒙毅与王离乃是中书郎,此次并不随军出征,于是只与扶苏道别,站在原地目送扶苏骑上踏云,追赶上将军而去。

    按着军议,上将军这一路将自栎阳下临晋,然后渡河直逼安邑。

    白起的左军将兵临少梁,然后绕道,横扫安邑北方的同时,遮断赵国有可能的援助。

    至于蒙恬的右路军,将出函谷,陷陕城,渡过渭水后自南方包围安邑。

    最终,如果一切顺利,三路大军将在两个月内齐聚安邑城下。

    按着军议,被左右两路护住了两翼的中路大军行军路线最短,因此预计中会是第一支到达的。

    一路无话,扶苏与诸位副将一同静静跟在上将军身后,以马鞭轻轻敲击大腿来驱散心中初次出征的激动和紧张。

    进到中军大营,上将军并无耽搁,直接开始调兵遣将。

    “杨端和。”

    “末将在!”

    “予你五万兵士,为我军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本将不想在兵指临晋之前遇到任何阻碍,可能做到?”

    “杨端和必不辱命。”

    “上前来。”

    “唯。”

    杨端和躬身上前,恭敬接过上将军令符,倒退数步才转身出了中军大帐。

    军中的副将之首,往往都会作为前锋军替大军开路,因为前锋大将的能力大小直接关系到大军前行的顺畅与否,故而必然会由主将帐下最得力之人出任。

    杨端和为将以来大小三十二战,无论单独领军还是作为副将,从未有过败绩。

    仅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人放心将前锋之任交予他了。

    “林渊。”

    “末将在。”

    “予你两万兵士,步骑各半,距前锋一日路程,领支援与通信之责,不可有误。”

    “林渊领命。”

    “李庆之。”

    “末将在。”

    “予你一万兵士,充为左翼,距中军一日路程,起示警与接敌之责,不得有误。”

    “李庆之领命。”

    “唐琪。”

    ……

    此后数位副将又各自有了职司,扶苏默默听着,才知道原来不止是全军会一分为三路,在减轻后勤压力的同时做到遮蔽全局。

    即使是单独的一路大军,也会分成大小不等的几个部分,相互掩护支援,将军队的视野阔得极大,以此尽最大努力减少遇伏的可能。

    再想想历史上著名的伏击战,无不是需要将地利利用到极致,且要将对方大将的心思搅乱,攻其急救之地,才能引对方入瓮。

    距离当今最近的著名伏击,自然就要数将大魏从霸主位置上击落的马陵之战。

    魏惠王二十七年,魏国为了补偿在桂陵之战损失,发兵攻打韩国。

    齐威王待魏韩大战五场之后以田盼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孙膑为军师攻打魏国。魏国派太子申来抵挡,在马陵全军覆没。

    随之田盼又以“减灶”之策诱使急于报复的魏国庞涓中计,追至马陵山中伏身亡,齐军乘胜追击,俘太子申,全歼魏军。

    这便是《孙子兵法》所言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随着对兵法的感悟增深,扶苏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上将军提到。

    “扶苏在。”

    “着承国君领军机处,率军机郎跟随本将左右,梳理情报、参赞军机。”

    “扶苏领命。”

    军机处,自然是就是扶苏所提的,专为培养年轻将领与参赞军机而成立的组织。

    调兵遣将已毕,上将军宣布散会,命各将归营,按着方才给定的日期准备出发。

    扶苏也领命出帐,回到自己的营地,在三日后随上将军起营前,他还要见一见自己手下的军机郎们,在这段时日内对他们的能力稍稍做一下判断。

    还未进帐,扶苏就听到内里传出的起哄声。

    看来自己参与军议的这段时间,这些少年俊杰们就已经熟络起来了。

    扶苏笑着推开营门,却见新任的军机郎们围了个半圈,将樗里偲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围在了中心。

    只见场中两人此时表情各有不同,少年笑容灿烂得意洋洋,樗里偲皱眉沉思抱臂不语。

    见此情景,扶苏略有疑惑,怎么看起来樗里偲似乎输了这个少年一阵?这在以才思机敏著称的樗里偲身上,可是难得一见。

    尉山是第一位察觉到这位恩主的,毕竟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中心的两人身上。“见过公子。”

    对尉山来说,能够在远离战场的安全地方,熬一些“军功”出来,最好不过。

    因此对于扶苏这个安排,尉山是最为感激的。

    随着尉山一声招呼,众人才发现原来扶苏已经走了进来,忙散了圈子,齐声向扶苏见礼。

    扶苏免了他们的礼节,踱步走到了上首坐下,请众人落座后才笑着问道:“方才见诸位似在论些什么?”

    刚刚与樗里偲同在圆心的少年朗声回答:“回公子的话,方才小子与樗里先生就赵国会否出兵救魏论了一论。”

    这件事也是扶苏与各位将领所关心的,于是他点头问道:“看来,你二人对此有不同见解了。”

    “公子所料不差,小子认为赵国必救,先生以为赵国不救。”

    “看情形,是你胜了?”

    “不敢言胜,只是论据稍充分一些。”

    说着谦虚的话,这少年的表情却是十分张扬。扶苏看着有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得了公子的问询,少年开心道:“小子甘罗!”

    扶苏笑道:“不如你俩打个赌罢了,等到了安邑城下,就知道赵国救是不救了。”

    两人点头称是。

    甘罗,这名字好生熟悉。

    扶苏赞了他一声后生可畏,心中略作思索,就想起了这位少年的来头。

    甘罗是前相甘茂的孙子,幼时就在吕不韦门下做了左庶子,时人奇之。甘茂还曾劝张燕相燕,口才过人。

    原本按着他的人生轨迹,此时应该已经因为从赵王处为昭国带来五座城池而被始皇奉为上卿,达成了“十二岁为相”的成就。

    然而随着扶苏的谋赵之战,甘罗并没有得到出使赵国的机会,因而此时仍然只是一个薄有声名的少年。

    扶苏看着这位被自己耽搁了前途的少年,心中思索,不知对天才之名远传两千年的甘罗来说,未能出使赵国而拜相,究竟是好是坏。

    将目光从甘罗身上移开,扶苏将此事放在了脑后。已然不会发生的事情,再想也毫无必要,他还要先认识一下其他几个下属。

    除了樗里偲和尉山两人,以及一个今日知道了名字的甘罗,还有七人要一一见过。

第六十八章 军机初议

    大军入魏已经五天。

    在此期间,莫说是大规模的反抗,包括前锋大将杨端和传来的消息,魏人根本没有对昭军的进军有任何阻挠的意思。

    昭军的确是入了无人之境。

    原本猜测中,一城一池的争夺如今成了空想。

    对此最为失望的,恐怕就要数兴致勃勃跟着长公子身边的苏梦泽了。

    他所献上的攻城武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沿途各城早已空无一人,只等昭军翻墙入内打开城门就可占据。

    扶苏心中与所有将领一样疑惑不解,魏人这是打算要坚壁清野?

    城中的确没有粒米留下,但是这么多人都赶去安邑,安邑容得下吗?

    况且魏人也未对城池有大肆破坏,除了堵门以外,甚至都没有破坏城墙与各类建筑,简直是把城防完好地交给了昭军。

    昭军是在春耕之后发的兵,不必担心秋粮不继的问题,况且去岁又是大收,除非粮道被截,否则根本不会有粮草不足的问题。

    魏无忌这是要做什么?

    以弱胜强的确需要弱势方集中力量与强敌伺机进行大会战。

    然而那是指军事力量,将没有作战能力的百姓也集中起来,不但毫无必要,还会白白给自己增添负担。

    自渭南绕过魏惠王长城后,大军北渡渭水,兵锋直指临晋。

    这时,前方终于传来魏人依托临晋城对前锋杨端和部发起进攻的消息。

    笼罩在昭军头上的迷雾终于散了一部分,看来魏人并未全部凭空消失,在安邑被围之前,他们还是要与昭军碰一碰的。

    昭人不怕打仗,上将军催促中军进发的军令才刚传下去,杨端和大胜魏军,顺势拿下临晋的军报就又送了过来。

    来不及高兴,另外两路遇到魏人强烈抵抗的军报便被送上了王翦案头。

    盯着三份军报,老将军陷入了沉思。

    对于中军这路,魏人几乎没有抵抗,相反可说是无比放任,却对两路偏师百般阻挠,这其中的原因,已经呼之欲出。

    魏军希望阻止三路军同时兵临安邑城下的困境,企图拖延住两路兵马,只与王翦的中军寻机决胜。

    一旦王翦这一路败了,剩下两路偏师就只能撤退,否则就有被围歼的危险。

    可以想见,等在王翦军前方的,将是魏人集合了几乎全部力量的最终一击。

    那么,针对魏人的战略,可供昭军的选择就很明朗了。

    其一,不管其余两路如何,只单刀直入,与魏军决胜。

    其二,改变行军路线,先与其中一路夹击,打通前行之路,再按照既定战略,三军汇合在安邑之下。

    两种选择皆各有利弊。

    第一种选择,昭军只要能够一战功成,西魏就将直接灭亡,昭国将会接手一块几乎没有多少折损的土地,国力大增。

    作为将一国社稷扛在肩上的上将军,王翦不可能只考虑战争得失。

    但是如此一来,两军就会落入一战决胜的大会战,这却是王翦不希望看到的。

    倒不是担心会败,昭军战力如何,统军数十年的上将军心中有底。然而如无必要,他不想给对方进行殊死一搏的机会。

    第二种选择十分稳妥,然而改变既定战略的问题就是,中军无法在预定时间兵临安邑进行对周围城镇的封锁。

    如此一来,战争时间将会大大延后,至少会拖到秋收之后,这会造成国力的很大负担。

    况且以魏人的坚壁清野,春耕想必是没有做的。到时候昭军占领的魏土之上的百万饥民,可都是昭国的出血口。

    老将军思索片刻,传令升帐。

    想了想,王翦又叫住传令兵,命令让军机郎也同来议事。

    未必多看重这些年轻人的谋略,只是既然王上和公子都有以军机郎培育年轻将领的打算,那么不妨让他们多见识一下军议。

    军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不片刻时间,除了几位奉命领兵在外的将军,校尉以上的将官都肃然立在了帐下。

    军中不重虚礼,故而升帐之后,只是略作抱拳,老将军便让众将近前,将三封军报都说给了他们。

    将领们各抒己见,与王翦所思相同,大多数讨论还是集中在两种战略的利弊之上。

    军机处本就有收拢情报的责任,因此扶苏等人甚至比上将军更快得知其他两路的消息。

    同样与王翦的判断相似,大多数军机郎认为,魏军的意图在于阻止其余两路,而选择与中军决战。

    只有两人除外。

    此前还为赵国是否会救援魏国而争执的樗里偲与甘罗,此时却达成了一致:赵国必发兵救魏,且此时恐怕已经秘密进入了魏地。

    而无论是王翦还是其余军机郎对魏军战略的判断都只基于一个前提:赵国并未出兵。

    因为赵国如果出兵,那么作为左路,本就有遮蔽赵军南下之责的白起军,才是魏军最有可能吃下的一路。

    因此不必纠结于如何进军,如今当下之急必然是要全军,或者至少分兵北上救援白起的左路军才是。

    可是无论是左路军的军报,还是黑冰台的密报,都没有分毫提起赵军的动向。

    况且两国方才借由大婚成立了盟约,即便这盟约如何人尽皆知的不牢靠,赵王迁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撕破脸皮。

    故而扶苏对两人的判断也是将信将疑。在他看来,两人对战况的判断依据,并非全部依赖于情报,更多的是基于对魏无忌这个人的揣摩。

    “公子无忌极重情义。”数刻钟之前,樗里偲希望说服扶苏在军议时向上将军提出两人的判断,“如果面对必败之局,他必然会率军尽早与我军正面一战,不会拖到我军深入魏土如此之深,军人死社稷是天职,可百姓何辜?”

    甘罗也随之附和:“樗里先生所说不差,要完成目前如此大规模的迁徙工作,无论如何也会在春耕之前就进行,那么到了秋天,百姓们吃什么?”

    “以公子无忌的侠义心,他会做出以饿死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来偷取一线胜机的行径吗?”樗里偲又补充道。

    “若是真的能以此换取胜机,或许会有人能够说动他。但是如果赵国不来援,如此做派除了能够拖延我军脚步,多饿死一些民众外,对战局能够有什么裨益呢?”

    扶苏略微被说动了一些。

    然而,相比于虚无缥缈的人心,他更相信证据。

    数十万大军的调度,要依赖于两个从未正面接触过魏无忌之人对其心思做出的判断?如果提出此事的不是樗里偲,他根本连听都不会听。

    与扶苏有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位军机郎,“在下认为即便两位对公子无忌的判断是正确的,即赵军确实向其承诺会发兵援救,才会导致他以玉石俱焚之态面对我军攻略。

    “这也并不影响我军目前的战略。首先,赵军要躲过黑冰台、左路军的层层哨探进入魏境,人数如何都不会太多。

    “其次,魏军想要吃下大良造(白起)的左路军,必然要全力以赴,那么安邑城下的防守还能有多少力量?”

    也有道理。

    这位名为孟拓的年轻军机郎,是与白起同出郿县的三大豪族之一,孟氏的优秀子弟。

    孟西白三族同气连枝,同时也是昭国最大、最好的兵源,与基层将领的来源之处。

    听完孟拓的一番理由,甘罗随即辩驳:“孟兄方才所言的前提是,公子无忌手上依然只有老将晋鄙的八万士卒,因此在已经分割出一路去抵抗右路蒙将军的情况下,剩下不多的兵力必须全力北上才能配合赵军完成对左路军的合围。

    “然而公子无忌在安邑的讲演,已经有商人之口传过了三关。世人皆知安邑之谈后,公子无忌成二十万白甲兵士,虽是新兵,但皆有必死之念。用来野战或许不行,然而用来守城恐怕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才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两边都是有理有据,分析得丝丝入扣,可是却得处完全不同的结论,这让居中判断的扶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参谋多了,尤其是有能力的参谋多了,就有这么个坏处。

    所谓军议,本就是在有限的情报下做出对未来局势的判断,然后对战略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因为情报的缺失,参谋们就需要对局势进行“脑补”,而他们脑补的方式是侧重情报的某一方面进行推演补完。

    每个人的侧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能够更为有理有据的,就是更加接近真相的,主将只要从中选取逻辑最接近无懈可击的即可。

    然而目前的情况是,孟拓与樗里偲两人的逻辑都没有问题,这就需要扶苏做一个赌博式的判断。

    究竟是信任一向从不出错,但却与自己一样首次上阵的樗里偲,还是信任今日初见,但是与自己做出相同判断,且有家学渊源的孟拓?

    “军机处有何推论?”

    上将军的问话将扶苏的思绪唤回了中军大帐。

    “军机处认为,赵军或许已经入魏。”扶苏还是决定再次信任从未让自己失望过的樗里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非是对公子不敬。”副将程荣抱拳起身,“只是想请教一下,军机处是以何判断出赵军动向的?”

    “樗里偲、甘罗,你二人为程将军讲解。”

    “唯。”

    二人欣喜出列。

    看着樗里偲和甘罗跃跃欲试的兴奋感,以及孟拓略有不甘的目光,扶苏又是一阵头疼。

    看来自己这个领头人,还有很多要学、要经历的事情啊。

    这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军机处,就有了明显不同的意见,今后肯定会面临更多要靠自己决断的事情。

    虽然扶苏自觉能力有限,恐怕无能每次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扶苏心里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个规矩,今后决断绝不能拖泥带水。

    至于正确率的事情,只能等自己积累更多经验了。

    此时,樗里偲与甘罗也一唱一和,将两人的谋算全盘托出。

    与扶苏一样,在大多数将军看来,与其基于对人心的判断,久经战场的他们自然更为信赖斥候们辛苦带回的情报。

    上将军也陷入了一阵沉思,王翦用兵一贯慎重,虽然他对于樗里偲的判断也并未太过信任,但是魏军至今为止的行动的确都透着一股怪异,这让老将军多了一分慎重。

    于是本着宁可错杀心态的老将军思索再三,还是下达了命令。

    “传令杨端和所部,在城中修养一日后不必等待中军,直接北上少梁,与白起军汇合。命他小心谨慎,留意埋伏。”

    “唯。”传令官领命而走。

    “程荣,你接替杨端和的前锋之职,同样领五万兵士在前开路。”

    “唯。”

    这是万全之策。

    分兵本是大忌,这在任何兵书里都有过明确说法。

    然而对于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远在西魏之上的昭军来说,分兵所带来的那些削弱,是微不足道的。

    战争本就是一场对赌,当赌桌的另一方有远胜于你的筹码时,你是绝对无法赢过的,他只要不断逼你梭哈即可。

    王翦的分兵也是如此。

    如果魏军要吞下白起部,必然会派兵阻止中军北上救援。

    魏无忌手中的筹码就那么多,他能派谁呢?

    他谁也派不出。

    唯一能够阻止中军北上的,只可能是赵军!

    王翦就是要逼魏无忌把他桌子底下藏着掖着的筹码都摆在台面上,只要这些筹码都见了光,无论数量有多少,都毫无意义了。

    这就是凭借绝对优势,而采取的丝毫不讲道理的兑子战术。

    扶苏能想明白的,在场诸位宿将自然也想得通透。

    而去与扶苏不同,他们并未提出异议的原因并非单纯出于战术考略,更多考量的,还是这个判断是长公子提出的。

    不过五万前锋而已,这点多余的行军,能给长公子一个面子,又何妨呢。

    当然,这同样是因为昭军“财大气粗”。

    如果此时两军的战力相差无几,将领们就是拼着将长公子得罪透了,也要把这近似乱命的指挥顶回去。

    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何况一个还不是国君的长公子。

第六十九章 张良屠龙

    月朗星稀。

    经历了一整天行军的兵士们正分群围坐在一起,烤着灶火谈天说地。

    与喜欢与士卒共同吃同住的白起不同,上将军王翦一向认为将领应该与底层士卒保持足够的距离,饮食起居都应分开。

    两种带兵方式其实说不上好坏。

    并不能认为王翦的方式说明他不爱护士兵,实际上,上将军对士卒的袒护不必白起稍弱。

    而是与将士卒当作兄弟的白起不同,王翦将麾下的士卒都当作子侄一般。

    上将军认为对待子侄,必须要有家长的威严才行。指挥作战之时,只需要让士卒们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并且对他们的生死负责即可,不需要且不应该与他们打成一片,乱了上下尊卑,反而无益于沙场决胜。

    对扶苏而言,上将军的带兵方式才是他应该学习的。

    首先,士卒们虽然出身大多卑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傻子。谁真心对他们,谁不过是敷衍了事,嘴上或许不说,心里也明镜一样。

    扶苏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吃得了苦的人,况且多年养尊处优惯了,连水囊中的好酒都无法下腹之人,突然要去模仿白起,只会让人在背后耻笑。

    其次,以扶苏的身份,无论是如今的长公子,还是今后的帝王,他能够“御驾亲征”投身行伍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果不是始皇和自己都认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对扶苏未来的执政有帮助,连这次的监军都不会有。

    当然,两者所依据的理由不同。

    始皇是因为曾经由于不知兵而下的乱命被将领多次驳斥过,因此对这个有“知兵”之名的长子有所看重,希望他能弥补自己的短板。

    而扶苏自然是因为熟知未来几乎必然会有的那一场“楚汉之争”,在天下再次分崩离析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实力去完成再次统一的壮举。

    但归根结底,扶苏都应该是作为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将领去对待自己的兵士。

    因此他所需要做到的只有两件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只要扶苏做到了这两点,那么能够且愿意为他打胜仗的兵士和将领就会源源不绝了。

    对于这一点,扶苏心知肚明。

    与其让自己给士兵们留下虚伪的印象而贻笑大方,不如学着上将军那样,与士卒保持距离,只合格完成一个指挥之任即可。

    扶苏不是出身行伍的草莽,学不来那种豪迈,东施效颦的事,他才不会去做。

    因此,扶苏并没有去做那些无聊的微服私访、借机聊天的举动,他此次出帐只是有事与上将军商议而已。

    进得中军大帐,只见帐中氛围与外间的轻松截然不同。空气中的凝重都快滴出出来,于是扶苏知道,出大事了。

    扶苏刚近到上将军身前,就听王翦指着身前的巨幅地图道:“军机处的判断,是对的。”

    ——————

    已经走到赵国国境附近的云琭,大哭着向邯郸的方向跪拜。

    长久的跪拜之后,云琭偷偷离开了使团。

    赵国,他是回不去了。

    ——————

    昭王政二十五年三月,赵王迁在绯羽殿宴饮之时突然吐血而亡。

    娴妃云裳秘不发丧,矫诏令太子赵成入宫。

    赵成得诏后问计心腹,马融言“宫中急诏,必是事有不谐,太子未可轻信。”

    故而,赵成并未入宫,只听从了心腹马融的建议,连夜逃往城外避难,同时派人通知前上将军李牧以及丞相赵安。

    赵成原本想去齐国避难,只是还没到国境线上就被人认了出来。

    然后,等待赵成的,就是……被大礼恭送回京继承王位。

    太子奔逃之夜,武安君李牧、平原君赵胜、丞相赵安,三人联袂入宫,宫中的侍卫统领还没来得及发令,就被哗变的兵士杀死。

    随即,这场宫中变故就在只死一人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

    娴妃云裳被指控毒害赵王迁,只因怀有王室子弟而免牢狱之苦,被软禁在深宫,等赵成继位后才能处置。

    接着,赵安以开府丞相代王执政,宣布恢复李牧上将军之任,星夜帅王军南下汇合赵奢的南军,共同发兵救魏。

    同时,赵胜再度出使齐国,请齐王田建一同出兵。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前,就在云琭刚刚启程出使昭国之时。

    之所以白起左军的探哨对赵军动向一无所知,是因为赵军根本就没把目标选择在左军,他们的目标,是并未肩负重要责任,而被天下人忽视的蒙恬军!

    齐王田建在丞相后胜的极力劝阻下,力排众议,启用两年前逃赵归齐的老将军廉颇,出博关,经轵关、过绳池,直扑陕城。

    要完成这样的千里奔袭,齐军需要经过两个国家:魏、韩。

    魏王圉烹杀信陵君使节,麻痹昭国之后,立刻启用大将芒卯为帅,起兵联合赵军共逼陕城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故韩宣布推举公子非为国君,韩国复国。

    韩非宣布撤去王号,恢复侯爵,称韩侯,向赵魏称臣,愿意为两国联军,以及后来的齐军提供粮草。

    之所以黑冰台对如此多的大事一无所知,是因为黑冰台在赵十二人、在魏八人、在韩三人,在魏王圉烹杀使节后三日间,被全部灭口。

    能做出如此手术般精密刺杀的原因,除了各国自己的情报机关能力强大,还因为得到了一个新成立组织的鼎立协助——复国会。

    而复国会的首脑,就是那位以一封信进入各国君主视野的韩国遗贵——张良。

    “老师以为,良这一盘旗,下得如何?”

    “张子再世,也做不到更好了。”

    刚刚宣布复国的韩国王宫内,新任韩侯正在与学生下棋。

    后人皆知张良师从太公望,学得太公兵法,却不知那不过是张良为了给自己增添神秘色彩所作的托词。真正教给他人心算计的,是韩非。

    张良又落了一子,闻言笑道:“老师不是一向厌恶纵横士以唇舌鼓动天下动荡么,为何却对张仪称张子?”

    “恶他为人,敬他才华。”韩非并未与张良在中盘纠缠,看似随意地在角落丢了一步闲棋。

    张良皱眉思索良久,仍然猜不透老师此举深意,索性不去理会,以免中了老师圈套,“那老师以为,良比那位身份尊贵的师弟,如何?”

    “论才思机敏、人心算计,他不如你。”

    韩非又将棋子落在了张良看不懂的位置,轻声点评道:“论治国理政、笼络英才,你不如他。”

    张良笑了笑,并未急于落子,“师弟本就是储君之人,在这两点上不如他,未必全因才能。”

    韩非并未理会张良语气中袒露的好胜心,只是用捏着白子的右手点了点棋盘,催促张良不要耽误下棋,“还有一点,原本以为是他不如你之处。只是如今看来,或许却是你不如他的关键所在。”

    张良呼吸略微一顿,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决心继续不管老师在边边角角的纠缠,一心要屠大龙,“愿闻其详。”

    韩非似乎对张良片刻间所流露的杀机毫无所觉,依然稳稳当当下了一步废棋,“你在谋算之时,无论贵胄平民,皆视为手中棋子,杀伐由心,从不会管他们死活。

    “而扶苏,似乎也与你一般对众生一视同仁。只是,他从来不会逼人死路,无论如何谋划,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如非必要,从不会主动夺人性命。”

    “不想这位师弟出身高绝,却如此爱惜人命,倒是个难得的善人了。”

    韩非自然听得出这位得意弟子的讥讽,却也没有过多解释,本就是一点人心算计之外的感慨而已,精于计算的张良未必听得入耳,多说无益。

    “你这棋开盘极好,只是留有隐患,因此到了收官,必然会被反噬。”

    老师似乎意有所指,并非只是单论两人正在相对而下的这盘棋,张良笑道,“老师都猜到了。”

    韩非“嗯”了一声,“娴妃并无必要谋害赵王,她的儿子都没出生,要毒杀也要等腹中小儿能够长成,或者赵成身死以后。”

    张良并未对做下这等耸人听闻之事有所避讳,在老师面前避讳也没有任何作用,“云裳等得,韩国等不得了。”

    赵王迁如果不死,赵国就绝不会在此次攻灭西魏之战中发兵,西魏必亡。

    那么失去了西魏屏障的韩国,就会失去了地利,日后若想复国便再无可能了。

    张良所说并无错处,韩非淡然点头,“只是如此一来,会为我国树立一个大敌。”

    “鸩酒虽毒,但如果渴到了将死的地步,也只能勉强喝下了。何况比起强昭,赵国可要容易对付多了。”

    张良似乎并未对老师口中的“隐患”有所顾虑,只要制定了屠龙策,他就一定要进行到底。于是张良左手轻提衣袖,右手捻子落盘,又是一记清脆杀招直逼龙喉。

    赵国真的就比大昭容易对付一些吗?韩非看着张良的狠厉杀招,沉吟不语。

    赵成未必是如何雄才,但观其才具已足够守成,日后凭借一帮忠臣良将,又与魏交好,地缘上就能钳制住方才幼小的韩国。

    此次合纵之后,只拥有西魏半个国家的公子无忌显然只能是名义上的合纵长,真正拥有领袖群伦实力的,只能是唯一能在正面与大昭抗衡的赵国之主赵成。

    然而同样的,韩非并没有多说。

    对于一个祖父两代均为韩相,自幼就以光大韩国为己愿的青年来说,一切逆耳之言都毫无意义。

    韩非只捻起一颗棋子在某处一晃,还未落下,就惊起了张良一身冷汗。

    然而韩非毕竟还是没有落下,只是晃过之后,又将白子扔回了棋盒。

    张良强自忍住急促呼吸,“老师以为,这个错漏,师弟看得出来吗?”

    此时还远未到收官,因此两人所指的错漏,显然不是方才所说的毒害赵王迁一事。

    韩非捻须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自觉较为合理的答案:“三成。”

    “足够了。”

    张良一扫颓唐,长身而起,向老师躬身辞别,“七成机会,足够良放手一搏了。”

    韩非并没有说假话,他的确认为扶苏只有三成机会能够看破张良计策中的错漏,而在张良弥补错失之前作出反应。

    但是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前提:扶苏并未如韩非所言,广纳六国英才。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英才,自然是以韩非之傲,都要刻意提一嘴的那个人。

    李清。

第七十章 李信救楚

    大帐之内,针落可闻。

    蒙恬军长史、丞相之子李清亲自所带来的情报,没有人能够怀疑其中真假。

    只是与此前所得一连串的情报一样,李清带来的消息实在耸人听闻,众将一时间无法消化。

    赵王迁身死、新任赵王还未上任就发兵救魏、魏王圉放下宿怨与赵联军西进……

    这一切,都不如李清所说之事让人更为惊异。

    终于,还是由上将军打破了沉默:“李信是谁?”

    李氏嫡孙、长公子好友、蒙恬信重的年轻人,这一切身份,在掌兵数十年的王翦心中,未能留下丝毫印象。

    扶苏理所应当趁此机会给这个好朋友扬一扬名,只是他自己也被李清方才所说惊得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

    李信这与历史上如出一辙的动向,给他带来的震撼还远在在座的将军们之上。

    于是李清接过了这份“工作”,为王翦释疑道:“回上将军的话,李信是蒙恬将军最为看重的青年将官。”

    似乎觉得这句话分量不足,于是李清并未停下分说,而是接着道,“蒙将军有言,李信轻骑奔袭之能……不下于杨端和。”

    其实,蒙恬这句话本来是说李信还在杨端和之上。

    只是李清觉得,贸然说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本事超越了一名早已名扬天下的沙场宿将,反倒会引起人怀疑,不如把评价稍稍降一级。

    这句话的确有些效果,上将军显然对杨端和十分欣赏,听闻轻骑的领导是一个“不下于”杨端和的少年,稍稍放心,只是他还是无法理解蒙恬的用意,“为何要让李信南下攻楚?”

    “非是攻楚,而是救楚。”

    王翦战场经验之丰富,足可为当世翘楚,然而此事涉及太多庙堂谋算,即使他已经得知了许多情报,仍然无法将其整合到一起,于是仍同场间大多数人一样,懵懵懂懂。

    这些懵懂之人中,当然不包括樗里偲,这位军机郎出言便是一阵见血,“新党有异动!”

    李清终于碰到一个明白人,转头看去,见是长公子的谋主樗里偲,心中了然。

    与樗里偲相视点头,李清继续道:“樗里郎中(樗里偲为军机郎,故如此称呼)所言不差,新党确有异动。”

    新党就是指屈原与黄歇一党。

    这个党派目前占据了楚国朝堂,在军政发面均把持着主要重要职司,是一股强大的反昭势力,所谓异动自然就是对昭国不利的动向。

    “猜测,还是实据?”虽然有了军机郎猜敌的前例,王翦仍然对谋士们的猜测不甚放心。

    “起先只是猜测,如今有了实据。”

    王翦对猜测没有多少兴趣,直接问道:“实据如何而来?”

    “楚国黑冰台唯一的幸存者——赢玉。”

    “如此说来,黑冰台在楚国的势力也遭到了绞杀。”

    “不错,据赢玉所说,数个据点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突袭,死士们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就被屠戮殆尽,只有赢玉功夫高绝,又擅于隐蔽,才躲过一劫。”

    究竟是何人能够调动数国的情报机构同时针对性地铲除黑冰台,这是日后接手黑冰台之人所要面对的事情,在此时此地并不重要。

    黑冰台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执掌黑冰台未久的蒙毅显然不可能继续担负如此重任,势必要引咎辞职。这对蒙毅的仕途,必将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打击。

    扶苏自然为此忧心忡忡,这份担忧不止是蒙毅的仕途,也关于自己的势力。

    蒙毅失去执掌黑冰台的权力,就意味着扶苏也失去了黑骑与密探的支持。更何况蒙毅之后,黑冰台十有**会落到赵高手中,这更是雪上加霜。

    但对众将而言,目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在失去了已经习惯于倚仗的黑冰台之后,进行军事部署。

    “那么,我等如今所要决断的,是继续按着既定方略东攻安邑,还是南下救援蒙恬将军。”副将李庆之点出了关键。

    王翦点点头,继续对李清道:“蒙恬对此可有说法?”

    李清拱手道:“蒙将军有言,请上将军勿要以右路军为念,尽早与白起汇合,共下安邑为上。”

    蒙恬这是要以自身为饵,拖住想要一口咬掉右路军的联军,给王翦和白起争取能够一战下安邑的机会。

    想来蒙恬自信己身的领军能力要在魏无忌之上,能够在安邑失守之前挡住三晋,以及随后的齐国联军的攻势。

    “在斥候回报看到赵魏旗帜之后,蒙将军与在下便断定黑冰台已失,当即决定放弃围攻陕城,命主力连夜退回了函谷关,只带着少数兵士缓缓后撤,引敌军追击。”

    赵魏联军虽然说是摒弃前嫌共同出兵,但毕竟两国之间硝烟还未尽散,况且正是赵人趁着魏国被大昭打得无比虚弱之时,强行入侵,将魏国一分为二。

    这笔账,至今还没掰扯清楚。

    这样造成的结果自然就是两国都不愿意当先接敌,以防止被“盟友”捅了菊花。故而只要蒙恬做出缓缓撤退的动作,以为成功逼退昭军的联军自然不愿逼迫太过。

    “然而只要我中路军的动向被探知,联军立刻就会发现蒙将军的意图。”说话的是另一位副将,曹舵。

    联军的将领肯定也不是傻子,既然中路军依然在进军,右路的蒙恬必然不可能冒着让中路失去屏障的危险单独回撤。这么一来,蒙恬诱敌的策略立刻就会暴露。

    “那至少要在三日之后。”李清沉着回答,他这是在利用时间差,“三日之后,联军得了消息,那时却已经被引到了函谷关下。如此,两**队就要面对选择了。”

    王翦闻琴声知雅意,只要所论回到了战争之上,老将军就无所不知,“赵军必然不愿意放弃围歼蒙恬军的机会,但是对魏军而言,故都危在旦夕,必然要救。”

    “正是如此。到那时,无论赵军是选择随魏人回防安邑还是孤军围攻,都对蒙将军造不成任何危机。非但如此,一旦两军分割,我军未必没有反歼其中一路的机会。”

    “还不止如此。即便赵军作出让步,以蒙恬的老辣,必然会衔尾追击不给对方舒舒服服进军的机会,那时我军再杀个回头,两相夹击之下,疲师必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缺乏战场经验的扶苏这才明白了蒙恬将军的全部策略,不由为这位的用兵天资拍案叫绝。

    面对突然杀到的联军,看似危如累卵的蒙恬只用了轻轻一退,就让联军陷入了两难。

    这位蒙将军的入微,看来不止是在对己方战力的估测,连对大局的拿捏,也已是妙至毫颠。

    只是蒙恬一直以来都身负蓝田守将之责,几乎从未东出与六国大战,因此名声并不如王翦与白起老少两位军神,甚至如今还被联军当成了软柿子。

    联军恐怕永远也不想到,这个被他们当成了随意可吞下的软柿子,将会硌掉他们多少颗门牙。

    其实不止是六国,连昭国自己人都会不自觉地忽视这位被暂时掩盖了璀璨星光的大将。

    看来,此战之后,又一位军神的将星就要冉冉升起。

    ——————

    李信的披风在狂风中招展。

    六百里。

    这是李信给出的骑兵一日之间奔袭的极限数据。

    一人五马,这在列国战争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奢侈挥霍。

    蒙恬给李信的军令只有一条:黄歇大军出现在阳城之前,必须要见到昭军大旗。

    这是死命令,如果完不成,即便他李信再得看重,也要提头来见。

    李信自信没法提着头见人,于是只能豁出命去要赶在不知已经行军多久的黄歇大军之前,赶到阳城。

    于是李信一路奔袭,行军途中,人不行换人,马不行换马。蒙恬将军配给他的一万骑卒,如今不过三日,已不足五千。

    伤亡倒是不多,只是大多都难以跟上李信的速度。

    于是李信干脆安排跟不上的留在原地收拢还未累毙的马匹,在身后缓缓追随。

    除了人的减员,马匹也在不断急剧损耗。

    单是跑死的良马,已经有三千余匹,这个数字随着极限奔袭的继续,将会不断攀升。

    为什么李信要如此拼命,不惜跑死无数良马也要赶在黄歇之前?

    只因为那个受伤之重连李信都不忍卒睹的女子送来的情报。

    那个赢玉拼了命也要送到蒙恬手中的情报就是:黄歇与屈原合谋,将要兵谏楚王。

    兵谏的目的是什么?这连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的李信都猜得出。

    结合如今各国的动向以及新党一向的反昭意图,必然会是加入合纵,共同伐昭。

    如果兵谏成功,昭国所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多了一个敌人这么简单。

    这是在腹心之地,多了数十万旨在复仇的敌军。

    “三公子,扶苏哥说你有万夫不挡之勇,是真的吗?”

    李信希望以跟嬴骐的聊天来分散注意力。

    胯下的疼痛已经麻木,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掌实在是痒得不行。

    军中所有人不行了都可以换,但唯独他李信就算身体不行了,也要绑死在马上,死也要死在黄歇大军之前。

    嬴骐虽然昼夜奔袭了三天,却依然神采奕奕,闻听长兄对他如此夸赞,心想不能堕了威风,自然回道:“将军放心,我只用一杆大戟,就能取了黄歇人头。”

    李信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果真像嬴骐所说那么容易就好了,笑完之后李信转头对着身后传令,“换马!”

    全军奔袭不停,就在马匹的奔跑之中完成了换马。

    这是今日最后一次换马,按着地图,今日即可到达宛城地界。

    三日奔袭,人马都已到了极限,必须休整了。

    只希望如同那个人所说,宛城会为他们开放。

    宛城之上,一位老将目视西方,面上表情晦涩难明。

    老将的身后,一杆大旗同样迎着大风招展不停,火红的旗面之上只有一个字。

    项。

第七十一章 敌我难分

    眼前一片黑暗。

    奇怪……

    如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占据了整个视野,嬴玉艰难地转动思绪,想要抓住一点提示,“我记得自己只失去了一只眼睛……”

    “你醒了?”

    男人温厚的嗓音从床榻边的夜幕中响起,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点划破黑暗的灯豆,“抱歉,方才为了让姑娘睡得安稳些,灭了灯光。”

    不知是因为眼前突然的光明,还是那个陌生声音中的暖意,嬴玉放下心来,压抑住痛呼,以及只急促了片刻的呼吸。

    止住了嬴玉想要支撑着坐起的动作,眼前女子受伤之重,让见惯了杀伐的他也于心不忍,“本该让姑娘多休息一些时日,只是……”

    “蒙将军。”

    嬴玉没有强迫自己起身,轻声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蒙恬的话。仅剩的一只眼中流露出的决然,让蒙恬心中不忍之余又满是敬佩。

    “知道了。那我来问,姑娘来答。”蒙恬不是扭捏之人,便不再说多余之语,想了想,蒙恬还是加了一句,“若是姑娘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打断。”

    嬴玉不解地看了蒙恬一眼,这个时刻,身为主将之人,怎么能顾惜一个女子的性命安危?

    蒙恬并未多作解释,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只是转移了话题,“姑娘可还记得,是谁助你脱离了追杀?”

    追杀。

    那场绵延数百里的追杀。

    那场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追杀。

    无尽的敌人、无尽的黑暗、无尽的伤口、无尽的血液。

    嬴玉仿佛回到了那场绝望的奔逃中,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臂紧紧抓着榻沿。洁白的丝绢表面,殷红的色彩随即弥散而出。

    犹豫了一下,蒙恬还是将手掌覆上了嬴玉略微颤抖的手臂,入手的滑腻让他有片刻失神,公子所做的绷带确实对止血很有帮助。

    “你现在很安全。”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求生的绳索,嬴玉眼中的痛楚之色缓缓散去,恢复了冷淡神色,转头对着蒙恬点点头示意自己无恙。

    蒙恬迟疑着放开手掌,掌中留存的触感似乎还未散尽。

    嬴玉嗓音依然沙哑着回答:“靳尚。”

    蒙恬并未吃惊,这回答在情理之中。

    送来嬴玉与新党情报的,就是靳尚族人。

    又问了几个问题,蒙恬得到了想要的关键情报,细枝末节的问题虽然依旧重要,却不足以让他继续冒着让眼前这位为大昭立下大功的可怜女子伤势加重的风险了。

    “蒙恬代大昭五十万将士,谢过姑娘大义。”

    没有等待嬴玉的反应,蒙恬转身出了营帐。既然情报正确,那就可以开始部署了。

    结合日前的情报,以及脑中的局势,一个逐渐清晰的战略出现在了蒙恬脑海中。

    榻上的嬴玉依然疑惑不解,明明还有很多想问的,为何这位将军却不问了?

    “将军问清楚了?”眼看蒙恬从帐中走出,斜靠在营帐不远处的靳嫱笑着问。

    这个女人似乎永远都在笑。

    无论是怀抱着嬴玉,两人都如同血人一般出现在大营之前时,还是接受军医如同杀猪似的治疗时。

    “清楚了,多谢姑娘。”

    “如此,靳嫱告退了。”

    “稍等……”

    “嗯?”

    蒙恬看着对方空荡荡的左袖,“若无急事,姑娘可以留在军中修养。”

    靳嫱笑容丝毫不变,“将军对每个女子都如此温柔吗?”

    蒙恬大窘,只听靳嫱继续笑道:“小女子确有急事,就此拜别了。”

    看着靳嫱毫不在意地将飘荡的左袖挽成一个团,蒙恬叹了半口气,转身而走。

    从何时起,女子开始频繁出现在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血腥的地方呢?这些面对重伤比男人还要豁达无畏的女子,究竟是为何变成如此的呢?

    蒙恬没有太多时间感慨,兵情如火,他的心肠迅速冷了下来,“传令李清和……李信过来。”

    李清是丞相之子,由他去向中军传递情报是最能取信于人的。况且李清才名卓著,能够将自己的意图完整说给上将军听。

    至于李信……蒙恬心中的不忍只存留了片刻,如今军中确实没有人比李信更为合适奔袭了。

    ——————

    “将军?”

    眼看那支黑色的骑兵逆着夕阳到来,身边的老将军却如同睡着一般紧闭双目,毫无下令开城门的意思,景天有些着急。

    “项将军?”

    “开门。”

    说完短短两个字,项燕转身下了城。

    若非事出紧急,项城的私军还要十日时间才能抵达,项燕如何都不会放任昭军入境。

    项氏世代为楚王守土,项燕自然不会同意屈子黄歇的兵谏,这在老人看来与谋反无异。

    楚王还是楚国?

    屈原的问话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楚王即楚国。这个概念早已在项燕心中扎根,不是他一个左徒两句轻飘飘的楚国为先就可以改变的。

    大族离心,这才是泱泱大楚受制于敌的关键,若是各族都像你屈子一般,一有不顺就兵谏大王,这个楚国将会分裂成什么样子?

    而那个一直让楚国君臣受制的“敌”,如今却为千里奔袭前来勤王,何其讽刺?

    本应站在王架之前的,却站在了对面。

    敌我的剧烈变化,让老将军感到强烈不适,以及厌恶。

    景天没有老将军那么多感慨心事,家主有令要他接引昭军入城,那么他如此做就是了,不用考虑太多。

    在他看来,这也是景氏扳倒一直压制着自己的屈氏以及昭氏的绝好机会。

    “昭人就派来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楚人就剩了将军这样的老者吗?”

    怎么吵起来了……景天一阵头大,看来此次来援的昭人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针锋相对的言语,真似一点没有为客的隐忍。

    昭人将领的傲慢,让一直亲近昭国的景天也有些不满,然而此次必须要对方帮助,只好强行压抑住心头怒意,急匆匆下城,想要在事态扩大之前安抚住两边的火气。

    “哈哈哈……”

    怎么又笑起来了……景天听着耳中分明为两人的笑声,大惑不解。

    跑到场中,却见两人一在马上,一在台阶上,平视片刻,互相抱拳。

    李信与项燕算作见礼之后,便在景氏族人的直引下,带着一众兵将找地方休息去了。

    眼见还好没惹出乱子,项燕也带着自己族人撤离,景天忙拉过一个族人询问经过。

    “老将军说,‘小子下次若敢再踏上楚地,必要让你永远留下。’;小将军回答:‘大昭不封土,怕是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分明是项燕威胁对方,要在李信再次带兵入楚时杀将;李信回以要打下楚国的豪言。

    这不还是针锋相对吗,为何两人会大笑?

    景天搞不明白这些武夫的想法,索性也不去深思,只要两边别打起来就好。

    对他而言,今日安排昭军休整完毕,明日早早送走便算完成了家主的任务了。

    当然,在此期间,景天还得去拜访一下那位年轻得让人心惊的小将军。

    出乎预料的,在城门之下当着众多项氏族人就敢与项老将军呛声的小将军却极为恭谨地将自己迎了进门,这让景天惊喜之余,又有些飘飘然。

    “小将军有何疑问之处,尽可道来,景天必定言无不尽。”

    李信笑着为这位景氏族人添上美酒,才坐了回去,“请问景兄,方才在城下与弟为难的,是何人?”

    景天满意地看着酒爵满上,回道:“信弟莫非从未听说过项柱国的大名?”

    学着李信的称兄道弟,景天也不再“小将军、小将军”地叫了。

    原来是他。

    李信心中嘀咕了一句,难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等小爷率大军踏平楚地,看你还敢不敢出言讥讽?

    心中如此想着,李信却没有当着景天的面大放厥词,“不想却是项将军,对于老将军的事迹,在下也是十分敬佩的。”

    项燕的功绩主要集中在对蛮越的攻势,以及对魏国的侵占,与昭军作战不多,因此李信所说的敬佩并不突兀。

    两人又说了片刻,李信终于问到了正事:“不知新党的军队有多少兵马,如今到了何处?”

    景天早知对方会有此问,自然早有准备,“因是兵谏,屈匄不敢动用王军,故而只有屈氏私军,在三万人上下。日前据报,已开进了邓城。”

    邓城?

    李信在脑中回忆了一下蒙将军给自己的楚国地图,似乎两军的进度差不多,这让李信松了口气。

    前几日的亡命奔袭似乎不必再做了,只要以常速进军即可。

    不过人数在三万人的话,单凭自己手上的五千骑卒,似乎正面拿下的难度有些大,虽然救楚势在必行,李信也不愿意为了楚人拼到最后。

    “项氏族军大约几日可以汇集在阳城?”

    景天知道李信在想什么,换做是他,也不会愿意为了昭国,甚至楚国,去拼尽自家的私军,“十日之内。”

    李信琢磨了一下,自己这样火急火燎地赶去阳城,最多也就是被项燕当作一支侧翼包抄的骑兵而已,没什么大用,说不定还要被人当成送死的箭靶。

    不如改变想法。

    一个学自蒙将军的战法浮上李信心头。

    李信嘿嘿一笑,阴气森森的笑声惊得景天爵中美酒都洒了一半。

    屈匄,今晚睡个好觉吧。

    以后不会有了。

第七十二章 少梁城下

    当第一杆银鹰旗插上少梁城头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城头区域失守,迅速失去了战斗意志的守军很快放弃了抵抗,在守将的带领下有序向昭军投降。

    按着昭**令,守城十日,外无援军,降者不罪。

    意思是如果困守孤城十日以上才投降的,可以免去罪责。

    然而魏**令没有这项规定,作为魏军,守土有责,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与城皆亡。如果投降,守城官兵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被贬为奴。

    魏封还是降了。

    倒不全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魏国宗室后裔,不必担心家人受牵连。更重要的原因是,城中实在无法再坚守下去了。

    按着与公子的约定,他只需要在此拖延昭人五日。如今这多出的七日,是硬生生用魏人的血肉换来的。

    为了坚壁清野,本就不大的少梁城早已没有一个百姓,只有满满当当的三万魏军意气风发来此拒敌。

    如今,入城时的嘹亮魏风早已不闻,城中数日前就已是一片死寂。

    少梁城中,各处都是横倒在地魏军,不踩上去,几乎都分不清是死是活。

    只有在昭人攻城之时,才会陆续有身影从死人堆里爬起,摸索着举起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兵刃的武器,前去接敌。

    古来战争,守城一方凭着城池之利,总是占有极大优势的。

    但这近乎铁律的规则,对昭人似乎无效。

    在高度超越了少梁城墙的巢车面前,魏人弓手几乎是稍一露头就会被巢车上的驽箭手定点除掉。

    失去了远程的压制,少梁又没有护城河的保护,昭军很容易就可以推进到城墙下。

    到了城墙之下,昭人的云梯又给魏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不同于各国松松垮垮搭在城墙上的云梯,昭人的钩援物如其名,顶端是有尖锐的倒钩的。

    钩援的倒钩轻易刺入土坯城墙之中,别说用推杆推开,即便是使用兵刃都无法将倒钩撬开。

    唯一能对昭军攻势造成阻碍的,只有雷木与金汁。

    但即便把城中能拆的建筑都拆完了,可用作雷木的巨木却并不多,而熬煮金汁的木材也在第五日见了底。

    接下来,就是一面倒的白刃战了。

    所谓守城之利,并不全在于城墙,更在于守军能够随时从城门而出,出其不意地冲杀为了攻城而暴露两翼的敌军。

    然而白起根本就没有给魏封这个机会。

    于是在首次偷袭而出的三千骑卒被埋伏已久的弩兵与昭人铁骑前后截杀得只剩不到一千人后,魏封下令堵死了城门,以免被昭人冲车撞开。

    河西之战、丹阳之战、召陵之战等血迹斑斑的战争之后,各国就达成了不会诉诸于口的默契:与昭军野战,必败。

    而去年,昭军新老两代军神前后夹击都未能拿下上党雄关的事实,更是给了列国一个昭军不善攻城的感觉。

    其实这个感觉不能说是错的。

    相比于野战,昭人对于攻城的确是很排斥的。

    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昭军对攻城没有办法,而是因为昭国的军功制度。

    前文提到过,昭国的二十等爵升迁,靠的是什么?

    靠的不是什么扩土拔城,而是可以数得着的人头!

    更有一点,昭**律可是规定了人头数必须要有盈余才行。

    对于攻城来说,能够将战损比控制在大致相同的1:1,就已经难能可贵。而想要凭借攻城来获得加爵,对于低级士卒来说或许还有一线可能,但对于白起这样的高级将领来说,这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白起已经进爵大良造,距离那个金光闪闪的封侯,还有最后三步。按理说他应该是最不愿攻城的。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如果没有长公子派来的这个人的话。

    “此战,苏先生居功至伟,起定会如实将先生的军功告知国尉。”

    苏梦泽正在专心翻阅前线工匠带回来的各项数据,闻言抬头笑道:“大良造不须如此,梦泽只是尽责而已。”

    苏梦泽目前任职的所在是在兵器坊,按理应该归丞相直属,要升官加爵也是要李斯说了算。

    然而昭国在尉缭子改制之后,将兵器坊的管辖权划给了国尉署。

    国尉署给出的理由是:兵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军队战力,故而兵器坊应由国尉署统一辖制。

    丞相署的官僚们对此当然并非没有意见,然而在昭王政略作暗示之后,丞相李斯便表达了支持的态度。

    自家长官都同意了,丞相署的大小官员们就只能看着每年进项丰厚的兵器坊被国尉署领走了。

    这样的后果是,尉缭子获得了国尉署上下的一致支持,为其后的改革奠定了财力和人力的基础。

    在这样的背景下,苏梦泽的前途便与国尉署挂钩了。

    不过他个人并不太在意这些。

    看着苏梦泽继续埋首于无尽的图纸中,白起并未再作打扰,夸赞了一声就告辞而出。

    少梁已下,然而俘虏的收押、城池的修缮、粮道的安排、军士的休整、下一步的进军目标,还有林林总总的一大堆工作还在等着他去做。

    据报,赵军已经出现在陕城地界,那么左路军原定的遮蔽赵军来援的战略意图,如今看来已经不作数了。

    如此一来,延续之前的行军策略去扫荡安邑北方似乎并无太大必要,此时尽快南下,以求与中路军会师安邑城下,看起来才是正确的选择。

    白起也是这么想的。

    在一众甲士的护卫下,白起边思考边走向中军帐篷。

    “将军回来了。”章邯等在帐门口,为白起掀开了帐门。

    白.asxs.头微笑,对这个声名鹊起的后生表示满意。

    这份满意自然不是来自于对方掀开帐门的动作,而是那场决定了魏军无力反扑的伏击战。

    从开始的卖破绽诱敌,到弩兵阵的埋伏,再到最后的突骑收官,白起是一点心都没操,全程都看着这个小将操持,将魏人守将耍得团团转。

    是叫魏封的?

    据说其人在率军归降以后面南自刎,倒是个不负家国之人,可惜了。

    能够在兵力与存粮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坚守孤城十日,非但没有引发士卒哗变,还能在绝境中抵挡昭军十二日,此人的本领,颇得白起欣赏。

    只是在实力相差太过悬殊的情况下,一两位杰出将领的慨然赴死,改变不了大局。

    能够决定魏人生死的,早已不再是魏人自己了。

    “赵人北军可有异动?”白起坐在上首,向辛胜问道。

    辛胜闻言起身回道:“吕梁部并无异动,在南军与王军均已南下进入魏境之后,赵国就仅剩这么一支野战之军,想必赵人不太可能全盘放弃本国的防御。”

    “吕梁,手下败将而已,末将愿领一路兵马与其对峙,北军不动则已,若动必让其有来无回。”

    白起抬起眼睑看去,果然是司马欣。

    司马欣因在伐赵之战中表现出色,被提为校尉,目前身居左军副将之一。

    丝毫没有理会司马欣的言语,白起接着对章邯笑道:“你认为,我军应该东进、北上,还是南下?”

    司马欣被无视,面上却毫无尴尬之意,倒是司马靳略有不满,觉得白起对司马欣的成见太深。

    司马靳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没等章邯回话就抢着道:“司马校尉所言不差,是该……”

    白起没有给好友面子,冷然打断,“我军之责,在于遮蔽赵军南下之路,而非北上在赵境作战,此时分兵毫无意义。”

    被白起驳了面子,司马靳怏怏不乐,却也知道白起所说确有道理,只能闭口不言。却见司马欣面露感激,使得司马靳心中稍有平复,只摆摆手示意已然尽力,便又退下不言。

    章邯等司马靳坐了回去,才躬身回话:“在下以为,应当尽速南下。蒙恬将军说得很清楚,三晋联军定下的突破口在陕城。因而我军目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配合上将军攻占安邑,解蒙将军之危。”

    的确是自己看得上的人,章邯所说句句在白起心上。所进之言,比司马欣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说起看得上的人……白起扭头转了一圈,果然见帐中又少了一人。

    “韩信呢?”

    ……

    韩信正坐在城垛间看夕阳。

    两条短腿前后摆荡中,踢得城墙闷声作响。

    “将军,明日何时南下?”

    白起方才上墙,就听得韩信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笑着示意亲随不必跟上,白起缓步站在了韩信身后,轻声道:“早食之后。”

    韩信点点头,“是该如此。”

    韩信甩腿甩得幅度越发大,白起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甩下城去,拉着对方背负的长剑给他拖下了城垛。

    韩信没怎么挣扎,乖乖站在了地上,斜背着的长剑碰到地面时发出一声响动。

    叹了口气,韩信只好又把剑再斜了几分,勉强与地面分开。

    白起看得好笑,“你背这剑有何用?”

    “当我怒而杀人之时,能有兵器可用。”

    “拔都拔不出,能杀人吗?”

    “正该如此。”

    白起大笑,这个小子确实很有意思。

    “将军要不给我两万兵,我去把赵灭了?”

    白起笑声噎住,这个小子有时候口气大得让人真想揍他。

    想到就做,白起没好气地敲了韩信一个板栗,“你当赵国都是死人?”

    某人如今倒是忘了,自己当日是如何率着不到两万人就要去攻下邯郸给人当寿礼的。

    韩信揉揉疼痛不已的脑袋,想蹲下去又被剑身所阻,好容易缓过劲来,恼道:“将军都肯给章邯哥兵马,为何不能分我一点?”

    “你当这是请客吃饭么,还讲究个人人有份?”白起忍住了没再赏他一个,“再说,章邯的本事是得了全军赞扬的,由他领兵众人皆服。你个小娃娃能带个什么兵?”

    韩信不服地哼了一声,“章邯哥用兵之能,还不一定比得上信呢。”

    “哦?”白起来了兴趣,“那就说说几日前章邯伏击魏军之战,如何?”

    “章邯哥心太软了。”

    白起并未吃惊于韩信看得出来,脸上笑意逐渐散去,轻声道:“体恤士卒,为将本分。”

    韩信眨眨眼,似乎有些惊讶于这位他视为师长的白起大将军会如此说。

    章邯自己知道,白起知道,韩信也知道,那天魏军骑兵能够回去一千的原因,并不在于魏军战力突然变强,或者勇于死战。

    而是负责包后的突骑出现得太早了。

    如果突骑能再晚出片刻,等到魏军骑兵陷入昭军弩阵之后再行包夹的话。或许昭军士兵会因此有一些额外损失,但防守魏军必将失去所有机动战力。

    “慈不掌兵。若魏封不是那么无能,竟然因为一次战败就自行封了城门,章邯哥的这次仁慈,或许会造成我军更大的损失。”

    白起并未就此多言,深沉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看向学着自己背过双手远眺夕阳的韩信。

    章邯随着公子日久,逐渐被公子的仁爱感染,因此对于士卒性命尤为看重,故而得士卒一致爱戴,这是好事。

    虽然过于珍爱士卒,有时确实会促使他做出值得商榷的决断。但只要章邯能得士卒爱戴,即便因此输上几阵,以他与未来国君的关系,也并无大碍。

    韩信幼而失怙,又天性自视甚高,故而对他人性命视为草芥,用兵之思只在得利,从不在意己方损失如何。对此,白起同样说不清是好是坏。

    以韩信下不能收士卒之心,上不会为人所喜的性格,即便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一旦太过功高难赏,朝中万一有不谐,便是个惨淡下场。

    若是在五年之前,白起当然会更为欣赏韩信的杀伐果决。

    然而如今……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扶苏对白起的影响,虽不如对章邯的那般深刻,却也称得上潜移默化了。

    至少在攻占少梁之后,白起并未因为押俘不便,就坑杀了事了。

    那么,如此仁爱的扶苏,能容得下到时的韩信吗?

    白起想了想,还是给不出答案。

    公子扶苏或许容得下,然而国君扶苏呢?

    白起突然笑了。

    就如同王翦一直压着自己一样,有他白起镇着,即便韩信如何天资惊人,要想走到功高震主那步少说也要四十年之后。

    到那时,他早已化成一抷土了,操那份心作甚?

    “将军与上将军比,有何胜败?”

    白起从思绪中走出,闻听韩信认真的问话,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想必很多人都想问,也都有自己的答案。

    白起心中自然也有。

    “十万人之下,一郡之内,我必胜。”作为新一代军神,这点自信白起当然有的。

    “二十万人以上,一国纵横,胜负在五五之数。”

    韩信听得认真,畅想着自己点兵二十万的英姿。

    “若五十万人之上,以天下为战场……”

    “如何?”

    白起摸着韩信的脑袋,在韩信发光的眼神中缓缓说出答案。

    “天下,无出上将军之右者。”

第七十三章 安邑之战

    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上将军正在排兵布阵。

    对于与王翦对阵的晋鄙来说,或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上将军目下列阵的兵马还远未达到“五十万”这个数字。

    收拢了左右两翼之后,上将军手头可以调用的兵力足有二十五万。

    与之相对的,晋鄙手中的可用之兵,据探也在二十万上下。这个数字,与军机处早先的预料几乎相符。

    连着两次料敌机先,军机处这个原本专为安置尉山而成立的组织,随着上将军的信任加深,渐渐在军中有了话语权。

    朝阳初升,昭军开始在距离安邑大约50里的平原上列阵。

    此处平原是西高东低的走势,又因为北侧的土丘为先锋大将程荣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攻占,因此昭军稍稍占了些地利。

    与上将军同乘一辆輜车的扶苏略微有些疑惑,待王翦安排完毕之后,转头问道:“上将军之前不是说要尽量避免与魏军进行大规模会战么?为何如今要约战晋鄙于此呢?”

    王翦眯眼看了看虽然初升,却也有些刺目的阳光,笑着回道:“原本我军兵力远胜于敌,因此与魏军进行小规模缠斗,是最好的获胜之法。”

    扶苏点头称是,继续听上将军解惑,“然而随着东魏与赵国的援兵入境,我军与敌军的兵力已经不再如此悬殊,原本的战略便不再合用,此是其一。

    “其二,赵魏联军被拖在陕城、齐国兵力如今还未入魏,在此之前若能攻破西魏主力,魏土便可一战而定,不需要再与其余敌手交锋,可以极大减轻战损。

    “其三,此次战役,目的只在魏土,不在杀伤。若能尽速平定安邑,就可以在秋收之前平复魏土,避免可能的大量魏国灾民产生,有利于我国安定此地。

    “有此三者,必有此战。”

    扶苏恍然大悟,用兵之法并非一成不变,既定的战略也要随着战事的走向不断修订。老国尉说“不知变通,庸才尔”,并不全是对自家孙儿的抑扬。

    先谢过上将军解惑,扶苏接着又问:“既然我军有必要进行此次大战,那为何魏人会同意呢?”

    敌人希望的,自然是我军要避免的,这不用兵书提醒,扶苏都能明白。

    而要进行如此的会战,不是一方决定打就可以打得起来的,即便昭军再想打这样的大会战,只要魏人不愿意,就可以一直躲着。

    因此,这种大规模的两军交锋,战前是要两军首领进行协商地点、时间的。

    也就是说,晋鄙,或者公子无忌,是同意进行这样一场对昭军战略有助的战斗的。

    “老夫想问公子,这大半个魏境的民众都去哪儿了?”

    “自然是安邑。”

    “那么再请问,如果任由我军将战火烧到安邑之下,会有多少民众受池鱼之殃?”

    扶苏懂了,“与其以百万民众的生死换取一线胜机,不如让有守土之责的魏军来一场死中求胜。”

    之所以说是死中求胜,是因为虽然两军兵力看似大致相等,然而与战斗经验丰富、战力冠绝寰宇的昭军相比,成军不足一月的西魏主力,即便再怎么训练,也差着很大一截。

    这些由真正战场砥砺出来的经验、士卒体力、军械良莠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哀兵必胜”的口号就拉得齐的。

    “公子所言不差,魏无忌无愧贤公子之名。这次,倒是老夫与白起共同做了恶人。”

    扶苏当然听得懂。

    若非王翦选择不救蒙恬,冒着右路军被全盘吃掉的风险也要直下安邑,或者白起没有在拿下少梁的隔日就马不停蹄也选择南下直逼安邑。

    有足够转圜余地的公子无忌怎么也不会选择在形势即将转向有利于己方的时刻,与昭军主力对赌一个万一。

    但如果不如此做,他就不是那个能够请动父老赴死的公子无忌了。

    同为“贤公子”,换作自己站在魏无忌的立场,会如何选择?

    扶苏摇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

    他永远不会让昭国沦落到要依靠他国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

    解开萦绕心间的疑惑,扶苏将视线投向军阵,上将军的布阵并无多少新意,依然是昭军一贯的布阵之法。

    其实很容易理解,昭军的战阵是经过无数次胜利打磨而出的,在这样大规模的战场上,没有新意,就意味着没有破绽。

    王翦将正面迎敌的大军分为左中右三个部分。

    右路,是由昭人与义渠人共同混编而成的骑兵,主要以弓弩与直剑为兵器,沿河而列。

    在马镫发明之前,无论在中原还是北方草原,骑兵主要的作用仍然是以远程骚扰支援为主。中原冲击骑兵的大规模成型,还要推迟到两晋南北朝时期以后。

    无论是战国还是两汉,作为中原最主要战力的,一直都是步兵。

    王翦安排骑兵在右翼的原因,也在于希望他们能够给予中军远程支援,以及骚扰敌军左翼与中军,而非冲击敌军阵地。

    代替骑兵完成冲击阵地职能的,是战车。

    扶苏原以为在战国后期,战车已经被骑兵完全替代了。

    毕竟,战车有着太大的局限性,比如只能在平地上行驶、转弯不便、容易翻车等等。

    然而在境内大多都是平原的魏国境内,战车的确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其作用相当于坦克。

    而实际上,战车被骑兵完全替代,还要到西汉晚期。

    于是王翦也安排了三百架战车位于中军,就布置在弩兵阵之后。

    弩兵是昭国的特色兵种,杀伤力巨大,耗资也十分可观。

    虽然弩兵所用的弩弓在后世看来或许稍有些简陋,然而在战国末期,弩兵可是实打实的高科技兵种。

    不说别的,就弩机后方那个小小的扳机,就不是列国能够模仿的。

    在弩兵和战车之后,就是成方阵排列的矛兵阵,长达7米的森森矛林,看着就镇人心魄。

    穿插在矛兵阵中间的,是使用接近两米的戈为武器的戈兵。

    不同于矛兵要结阵才能发挥实力,武器更适合单兵作战的戈兵要依靠个人武力为战阵打开缺口。

    被安置在左翼的,是车骑混杂的兵种,车兵在前,骑兵在后,似乎是想用骑兵的高机动性来弥补车兵难于转向的不足。

    这支左翼,或许才是王翦手中用来分割魏军战阵的杀手锏。

    此外,前锋程荣的军兵掩藏在土丘之后,随时准备杀出,配合左翼撕裂魏军战阵。还有一支人数应在三万上下的步骑混杂的备用军,想来是上将军留下的后手。

    看来,早在战国时期,中原名将们就已经意识到,后备力量的重要性。

    两军列阵已毕,手持令旗的两方大将的使者也在战场中央会面,交换了旗帜,完成了约战的最后一步,接下来就看谁能夺回自家的战旗了。

    然而带回两军旗帜的旗手已经将旗帜插入后阵半个时辰了,两军依然岿然不动,似乎并没有哪边愿意先手出战。

    昭军这边,士卒们即便心中有些疑惑,也依然不动如山。然而魏**阵已经有了隔着老远就肉眼可见的骚动。

    好奇宝宝扶苏又问道:“魏人为何不攻?”

    “晋鄙不敢。”

    “嗯?”

    “公子可注意到,魏军比我军早到战场多时?”

    扶苏稍作回忆,缓声道:“的确如此,魏人似乎比我军还要心急?”

    “非是心急,而是不得不如此。”

    “愿闻其详。”

    “魏人成军不过一月,想要结成目下的战阵,并不容易。晋鄙需要用比老夫多得多的时间,才能将这些新兵拢成一个差不多的形状。这些新兵蛋子若是站在原地等着,或许还能继续维持着战阵,若是放手来攻,呵呵……”

    扶苏想了一下因为奔跑快慢不一而散乱的阵型,理解了对面大将心中的苦。

    在冷兵器时代,不能结成战阵而各自为战的话,基本就意味着失败,且是大败。

    曾有个不信邪的波斯人就以一场惨败为这个定律做了最好的佐证。

    “那我军为何不攻上去?”

    “我军有地利,不可轻弃。况且,时间在我军这边。”

    “嗯?”

    王翦没有多作解释,显然是想让扶苏自己去摸索原因。

    时间……扶苏琢磨着,抬头看去,联想到不久前上将军抬头看向阳光的动作,他想明白了。

    “如今日头在东,我军逆着阳光布阵,视线会被阳光所阻,然而因为有地利可以稍作平衡。可如果到了午后,日头西斜,就轮到魏军失了天时,那时又无地利可以依凭,就更处劣势了。”

    王翦含笑点头。

    果然,又等了片刻,眼看日头渐渐向中间走去,晋鄙等不住了。

    一通鼓响,魏军前阵开始缓慢前行。

    隔着千多米,扶苏搭眼看去,魏人的军阵线列并没有像想象中乱成一团,反而基本保持了大致的直线,这些新兵居然能有如此的默契,晋鄙练兵之能竟至如此?

    再仔细看去,答案揭晓了。

    魏军前列,每隔百米,就有一位手持令旗的军官端坐马上,魏军前列的兵士都要跟着军官的脚步,缓慢前行,走得快的就会被身边人训斥。

    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翦也看到了魏人的小计谋,哂笑道:“晋鄙用兵稀松平常,倒是有些小聪明。”

    随着老将军不以为然的讥笑,扶苏不经意间松开了紧紧捏着的马鞭,心中稍微放松。

    即便是魏人看似松垮的阵型,但那种数万人当面而来的压迫感,仍然如同实质一般,令人心跳加速。

    当魏军前阵接近千米之时,王翦开始下令,“传令林渊,以多股游骑骚扰敌军,务必打乱敌军阵脚,尤其是多照顾那些持旗之人。”

    传令兵领命而走。

    不多时,接到军令的林渊命持旗手摇旗示意,右路的骑兵军团开始进军了。

    先是小跑,再是疾奔,骑兵团在进军途中就分成了五股大小不一的队伍,散开在了战场上。

    义渠人马快,故而当先接敌。

    与昭人的沉默临敌方式不同,义渠人喜欢在接战之时大呼小叫,还会做鬼脸耀武扬威。义渠人特有的骨箭,由于特殊的构造,会在射击途中发出尖锐的风声,更为摄人心魄。

    甚至有义渠人当着魏**阵的面下马,脱掉裤子撒尿,以示羞辱。

    有血气方刚的魏人想要出阵杀敌,等着他的,就是一根刁钻的骨箭。

    撒完一泡尿的义渠人却悠闲上马而去,甚至都不提裤子,而是在马上继续露着黑黝黝的屁股,大肆嘲笑。

    “别乱!举盾!”

    随着魏人军官们的大吼,稍显慌乱的军阵平复了骚动,新兵们纷纷举起皮盾护在了身前,义渠人除了当先的几波箭雨造成数百杀伤之外,并未造成太多战果。

    然而跟在义渠人之后的昭军骑士,所用可就不是连盾牌和硬甲都穿不透的骨箭了。

    经过墨家改造的马弩与三棱箭头,在依然保持着轻便的同时,极大加强了穿透力。

    随着两支昭军骑士按动扳机,立刻就收割了一大片生命,其中就包括十余名军官,于是魏人的战列首次有了大幅度的动乱。

    “做得好!”

    扶苏不由举拳而呼。

    他看得分明,在前线战列大规模减员的同时,没有士官们的迅速指挥,魏军的战线很快就向着无法改善的深渊划去。

    看到上将军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笑,扶苏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扶苏一时激动,上将军勿怪。”

    王翦哈哈大笑,“公子说得不错,林渊确实做得很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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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