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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刘季追星

    大门紧闭。

    在老家横行霸道惯了的五人,到了都城,虽说大家都不肯坦诚,但到底弱了些气势。五人间互相推诿扯皮,就是没人有胆前去敲门的。

    “刘季,还不是你个驴蛋非要拉着我们几个来的,你不去谁去?”夏侯婴脾气本来就差,又风餐露宿的赶了好几天路,如今好容易到了地方却吃了闭门羹,更是一肚子火。

    眼前情形跟刘季给他形容的什么折节下交、飞黄腾达的场景完全不同,哪儿能给刘季好脸色。心里直嘀咕,明知这刘季为人极不靠谱,这次自己这是吃了什么迷药,才又信这泼货一次?

    “少他娘跟老子在这儿废话,老子又没逼你!腿是长你身上的,当初屁颠颠的非要跟着老子,赶都赶不走。老子跟你说没说过投靠有风险,你听了?老怨老子,你亏不亏心?”夏侯婴脾气差,刘季又哪里是好相与的,听了夏侯婴言语,当然不干。

    虽说自己或许是稍微高估了一点点自个儿的名声,没能让信陵君大开府门迎接,上来就封个大将军啥的,那也跟他刘季没关系不是?

    卢绾见兄弟二人斗上了气,赶紧来做和事佬:“你们俩都少说两句,信陵君没见着,干粮也快吃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要不我吹个唢呐,没准府里的人一听就出来了?”周勃拿出随身带着的唢呐,跃跃欲试。

    刘季双手拢袖,耷拉着脑袋斜视周勃,没好气地数落:“你吹个屁,别人听了还当你给信陵君奔丧呢!唉,可惜萧何没在,不然他到底读过些破书,能跟人搭的上话。”

    周勃见自己的“好主意”得不到支持,心中不满,嗤笑道:“人家萧何得了举荐,正在县城里当官,哪儿能跟着你胡闹。”

    刘季呸了口唾沫,没接话。

    一直沉默在一旁,还是个小孩的樊哙见几个哥哥你推我让的,大概瞧出来他们是想去敲门。樊哙等得无聊,心说几个哥哥也太谦让了,不如自己去抢个头功。于是也没跟几个人打招呼,就自己上去敲门去了。

    樊哙看着高耸的大门心中嘀咕,果真不愧是季哥儿经常挂嘴上的豪杰,这门都看着比旁人家的富贵。

    几人还在那边争吵不休,却见门自己开了,再仔细看下,却是樊哙那小子不知何时跑去敲开了门,这让被“抢”了头功的几人都有些悻悻然,嘴上却当然说不出丧气话。毕竟行走江湖,气势第一。

    门开之后,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儒士打扮,腰上配着一把看着与老人一样很有些年头的古剑。

    看见敲门的是个小孩,老者没有直接赶人,而是温和问道:“小友何事?”

    “我找信陵君!”樊哙丝毫不慌,抬起头朗声而答,声如洪钟。周围行人听了这个小孩的话,纷纷驻足,对着这个胆大的小子指指点点,面色古怪。刘季几人看在眼里,难免心中有了嘀咕,觉得风向不对,当下就想扯呼。

    老者却对周遭的嘈杂不屑一顾,仍是一副慈祥面孔:“公子此刻不在府里,你去安邑寻他吧。”

    “我不找公子,我找的是信陵君!”樊哙小脸全是茫然之色,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老迷糊了?

    刘季几人终于清醒了过来,走上前来向老者手忙脚乱地行礼,老者见几人行礼多不规范,心知来者都是草莽,想必是还不知公子分魏之事,想来投奔。

    这种人,老者这些日子也接待过许多了。对好面子的魏王圉而言,公子偷了兵符,还带着兵占着安邑不归,显然觉得脸上被打的生疼。魏王自然不会将自己被耍的消息扩散开来,远离大梁的乡下人不知此事,再是正常不过。

    如今整个信陵君府都是风雨飘摇,三千门客除了早随公子去参军的,都早已星散,如今还守着这座府邸的,只有自己这种受了公子大恩,却无力随军杀敌的顽固老人了。

    几人里也就卢绾好歹跟人读过一点书,萧何不在,待人接物就看他了。卢绾先是向老者恭敬行了个后生礼,起身后道:“见过长者。我等五人皆是慕信陵君之名而来,望长者通禀。”

    老者此前就已推测出几人的目的,闻言只是点点头算是答礼,“方才我与这位小友已经说过,公子不在府中,你们要是有心,就去安邑找他吧。”

    若是以往有人来投,即便信陵君不在,老者也肯定会将人接进府里,至少要设宴款待才不负了信陵君的名头。只是如今信陵君府自身已是朝夕难保,将几人接进府里只能是害了他们。就连自己与几人在此交谈,落在有心人眼中,或许都会给对方带来不可知的祸患。

    直接杀奔信陵君府,有些人或许不敢,但教训几个与信陵君或许有些瓜葛的外乡人以在魏王圉面前作为晋身之资,有这样想法的投机之人不知凡几。

    几人听闻自己等人不远百里来投,信陵君却不在,应门的老者看来也是冷冷冰冰,没有接待的意思,众人不免垂头丧气,正要转身而走,却被老者叫住。

    老者看几人服饰破败,心知对方乃是势穷来投,即便不能招待一二,也不能让人空手而归。

    几人应声回头,只见老者从门内接过一个包裹,交给打头的卢绾,“这里是十金,拿着做路上花销吧。”

    卢绾捧着包裹欲要推辞,却被刘季一把夺了过来,“长者赐。”

    满篇礼经,刘季就记下了这么一句,此时用来确实恰到好处。

    老者并未对刘季轻浮的行为表示不满,这些年他见过的浪荡子多不胜数,况且这个年轻人眉目之间虽然狡黠之色居多,但也难得真性情。因此并无作色发怒,只是依然云淡风轻地作别,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几人用老者给的钱买了些饭食,蹲在路边的凉亭中就吃喝了起来。樊哙年纪还小,刘季不许他喝酒,只好眼巴巴看着大孩子们觥筹交错,好不羡慕。

    几人吃得痛快,不多时就整得满地杯盘狼藉。夏侯婴在胸口抹了把油渍,嘴中还占着半根鸡腿,含混不清道:“刘季,你说咱们还去寻那个劳什子信啥君不?”

    刘季将鸡骨头随意扔到地上,拿着手指抠出牙缝中的鸡肉,看着挺大块,于是舍不得扔掉,又给放到了嘴里:“废话,老子做事从来有始有终。”

    “可安邑在哪儿啊?”

    刘季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乡巴佬,能摸到大梁,还是跟着萧何所托的商队一路北上而来的,他哪儿能知道安邑在哪个方向。

    但这难不倒刘季,他混不在意道:“找人问问就是,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夏侯婴却提出了异议:“安邑是旧都,据说离昭国很近,远隔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太耗时日,路上也不安全。”

    周勃点头称是,离家日久,他想媳妇儿了。

    此时出行对普通人来说可谓危险重重,民生凋敝、战乱频仍,这都是滋养盗匪的极好温床,除了有大批人手护卫的大型商队,很少有人愿意走远路。每次出行,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次冒险。

    卢绾也不愿意:“家中为我捐了个县中的下吏位子,我这次跟你来就是抱着若是得不到信陵君赏识就回去为吏的心思,再不能耽搁了。”

    刘季也没出言强求,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心中掂量着为了见这个偶像一面,千里迢迢远去安邑是否值得。

    樊哙见没人问自己,感觉自己受了忽视,急切道:“我跟着季哥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娘的,老子的志气还不如个娃娃。刘季狠狠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下定决心了,“那你们仨回乡吧,我带着樊哙自去安邑。”

    周勃劝道:“曹氏还在家等着你呢,你就不念着她?”

    刘季哪儿能不念着曹氏厚重的胸脯还有温柔的小手,尤其是一想起那两瓣肥腻,心头就是一阵火热。可他刘季是要干大事的,哪儿能被个娘们绊着,那不跟周勃一样了嘛?

    刘季冷哼一声,“你回去跟曹氏说,老子要去飞黄腾达了,让她在家等着。等不住了就改嫁算了。”

    几人见刘季连让曹氏改嫁的话都说出来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也都不再劝解,只把剩下的酒菜都风卷残云解决完,就要分手。

    刘季扔给了三人一个金饼,让他们当路费。倒不是刘季舍不得钱,主要他们两人这一行太过遥远,没点钱傍身确实不行。

    此时所谓的金饼并不是真的黄金做成,而是用黄铜做成的饼块状,价值并没有汉代金饼贵重,不过一块金饼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夏侯婴三人告辞而去,刘季招呼樊哙跟上,他们要在大梁找找有没有去安邑的商队。

    ——————

    昭王政在大朝会上的言行并未保密,因此昭国即将对魏无忌用兵的消息随着各国谍子和商旅的走动,渐渐为天下人所得知,各国对此自然反应不一。

    首当其冲的西魏民众理所当然的开始了恐慌。昭军乃是虎狼之师,这个观念在六国人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随着新郑被攻破,故韩人或死或被罚为刑徒,故韩的悲惨遭遇更让与韩国本就一衣带水的魏人心中忐忑。

    幸亏这几年赵国扛在了对抗昭军的最前线,被昭国占住河西高地从而被扼住喉咙的魏国才得以在近在咫尺的强昭铁蹄边上,瑟瑟发抖地渡过了几年时光。

    随着国都东迁,留下的无力举家搬迁或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西魏人都心知肚明,已被魏王明确放弃的西魏之地早晚都是昭王政的囊中之物,只看昭王什么时候下嘴了。

    如今看来,昭王已经忍耐不住了。

    西魏人难免对赵人的“懦弱”有了怨恨,两国互相共伐这么多年,赵王怎么就认怂了呢?不是说赵人胡服骑射,有不输给昭军的兵士将军吗?难道都是赵人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再者说,去年冬,信陵君还对赵国有过窃符之恩,赵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

    说起信陵君,西魏人自然对这位公子无忌满怀崇敬,不然安邑等城也不会遇到信陵君就大开城门。

    可是崇敬之余,对这位大英雄,魏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怨念。若不是公子无忌非要救赵,昭王政肯定还在跟赵国死磕,哪里会加刀兵于魏国?

    如今可倒好了,得了救助的赵国君臣转身就把公子无忌和他的西魏给卖了,昭军还没兵临城下,赵王迁就把自己最宠爱的长平公主嫁了过去,这下西魏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东边的魏王那是绝对指望不上了,北边的赵王是大昭长公子的岳父,南边的楚王是人家的舅舅。论起来咱们家公子也是那位长公子的岳父,可是公女都嫁过去多少年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想来就是个不得宠的,何况男人自来都是喜新厌旧的。

    眼见灭顶之灾迫在眉睫,外援又都指望不上,绝望下的西魏人开始了自迁都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东迁浪潮。与其说东迁,实际上不如说东逃更为确切。

    有土地的纷纷将世代传承的土地贱价卖出,以往价值千金的古董更是被压价到了几乎白送的境地。然而急需套现的魏人只能一边骂着奸商可恨,一边迫不及待地半卖半送。

    如此狂热的东逃潮流,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军中,每日逃离营地的逃兵与日俱增,即便晋鄙下了死令杀一儆百也无济于事。

    于是原安邑令,在魏无忌入城后被提为假丞,实际上的西魏丞相曾培向魏无忌建议关闭国境,派兵强行阻止东逃浪潮。

    魏无忌断然拒绝,并令新安邑令在城中派人向民众喊话,他魏无忌明日要在旧魏王宫城头,向安邑国人讲话。

    他要学着老师苏秦做一回纵横士。只不过这次,他要游说的不是君王。

    而是国人。

第四十五章 礼崩乐坏

    今夕何夕?

    自大学毕业后再未喝醉过的扶苏终于醒了过来,脑袋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口中实在干得厉害。

    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扶苏转过头,就见魏无月扑闪着两个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两手碰着脑袋靠在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扶苏撑坐而起,吞下两口唾沫稍微润了润沙哑的嗓子,有些疑惑地问,喜欢赖床的魏无月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

    “扶苏哥哥赖床了!”魏无月两眼微微眯起,笑得像只初次抓到母鸡的小狐狸。

    扶苏一愣,昨晚的记忆这才零星被勾起,原来自己不知觉间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喝醉了。这算是意味着自己开始真正对这个世界敞开心扉了吗?

    “被你抓到了。”扶苏被魏无月干净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嘴角微翘,“口渴得厉害,帮我端点水。”

    魏无月应了一声,起身到桌上用陶杯接了一杯水端了过来。扶苏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许多。

    除非是必须讲究礼数的场合,扶苏无论喝酒吃饭都尽量不用青铜器皿,他觉得用那种东西放置的食物,迟早会害他因重金属超标而死。

    原本想再赖一会儿床,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与奉常商议春狩祭天的礼仪、大婚的安排,还要向王上请奏设立军机郎,要与上将军协商出兵事宜……

    扶苏只觉得浑身无力,真想找个洞冬眠算了。话说别人家公子也像自己这么忙的吗?

    事有缓急,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春狩,再有五天就是春狩祭天的日子了,拖延不得。设立军机郎一事,可以在与上将军商议后两人一起上奏,如此最好。

    至于大婚,母亲来催了再说,在此之前还得跟无月说一下,扶苏看了看魏无月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

    扶苏哀叹一声,还是打算起身了,他得亲自去奉常署一趟。奉常虽然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然而这个时代极为重视祭礼,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负责祭祀的奉常如今乃是九卿之首的重臣,地位尤在廷尉之上,自然不是他长公子可以呼来喝去的。

    再者说,相比于在家中谈政务,扶苏更愿意在官署里谈话,至少显得正式一些。

    魏无月见扶苏想要起身,赶忙将门口侍立的婢女唤进来,帮着自己为扶苏换衣。

    昭人尚黑,以黑色为上,因此长公子扶苏的衣袍自然都是一水的黑色,只在外袍的边上点缀以红色花纹,绣有金边。

    周代贵族服饰为上衣下裳,昭人也不例外,而且分了许多层,穿着极其费时费力,三人一起帮扶苏穿了将近十分钟才算穿戴齐整。

    然后再就是梳头。如今虽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男子大多却也都留着长发,因为要有足够的头发用来戴冠。昭人的爵位与官职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在头顶的冠上。

    最低级的公士不能戴冠,只能梳一个椎髻,用布条绑起来;到了第二级“上造”爵位,可以戴麻布做的尖顶圆帽;到了不更以上的军官,可以戴上板冠以示尊荣,板冠上的线条多寡代表的爵位高低。

    到了五大夫爵以上就可以换上材质不同的高冠了,这就代表进入了真正的贵族阶级了。

    扶苏是长公子,位比封君,自然也是要戴高冠的。作为李斯的正式弟子,有正规文凭的扶苏按礼还可以给高冠两侧挂上带子,即所谓高冠博带。不过扶苏嫌麻烦,除非是大型祭礼场合,一般不会戴。

    脑袋上顶个高冠,扶苏时刻就要注意得抬头挺胸,或许这也是制订礼仪的礼官们想要的结果。

    要去谈正事,又是跟奉常谈话,扶苏不得不郑重其事地穿戴上整套礼服,最后再给身前左侧腰带上佩一块硕大的玉环就算是能出门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门不佩玉,就跟现代人出门不戴表一样。

    府中自有御手将车架准备好,高进也亲带一队精锐甲士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出了长公子府,赶往王城边上的奉常署。

    扶苏一觉就睡到了午后,正赶上了咸阳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

    繁华的咸阳城街道挤满了士农工商,人们或行色匆匆或安步当车,却将扶苏车架给堵在了路上。

    咸阳的街道与城外的直道与驰道不同,并没有划分出严格的行车与行人的区域,因此常有人车挤在一团的场景。

    扶苏命一旁的书记员——御笔吏——将城市道路规划写进自己上奏的备忘录里。

    虽然街上行人马匹众多,然而与同时期的欧洲或后世城市不同,咸阳城的街道非常干净,根本看不到牲畜粪便。

    商君变法之后,昭法继承了殷商之法,严令禁止在街上乱扔垃圾:“弃灰于道者,黥”。意思是把垃圾扔到街上的人,就会被在脸上刺字。儒家说昭法酷烈,这是他们没见过商法,在商朝往街上扔垃圾,按律是要砍手的。

    就以扶苏举例,他的车架有四匹马拉车,如果这四匹马有一个拉屎在地上,扶苏没有及时清理,按照律法是要给他脸上刺字的。

    当然身为储君,代表王室脸面的扶苏不必担心自己的盛世美颜被毁,但是御手就躲不过了。因此每次出行,扶苏队列中总会有一两个专门负责清理粪便的“捡屎官”。

    至于拉车马匹的数量,如果按照周礼规定的“天子驾六,诸侯驾四”的规定,扶苏身为诸侯公子,使用四马拉车是明显的僭越。如果在西周被人参一本给天子,自己是会被剥去衣裳鞭刑伺候的,还会被减掉食邑以作严惩。

    然而春秋以来,礼崩乐坏,诸侯士大夫所用的礼器形制对比西周已经有了全方位的僭越。春秋时已经有士大夫使用了九鼎的器具,达到了天子的仪制却没人敢管。这个大夫就是扶苏家的实在亲戚,赵王迁的祖先。

    昭国与赵国同为嬴姓赵氏,系出同源。因此说起来扶苏跟赵灵儿按礼是不能同姓结婚的,然而还是因为礼崩乐坏,诸侯之间的联姻早已不顾周礼了,表哥表妹互相嫁娶的不知凡几。

    奉常署到了。

第四十六章 以武立国

    奉常成颖最近也是十分忙碌,春狩祭天迫在眉睫,储君大婚也需要时时与宫中沟通,春耕大典也要操办,就连两个月后的三军誓师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是再忙,长公子莅临,成颖于公于私还是得抽出时间见面的。还未到奉常署,早有前锋将扶苏的造访告知,于是奉常左丞常勖领命率众出迎,将扶苏一行请到了中庭。

    丞,是卿的下属。左丞,相当于大副,是在奉常署中,奉常卿以下的最高负责人。

    奉常署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之景,众多的匠人在各级官吏指挥下辛苦劳作,面积相当于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中庭犹如工场一般热火朝天。

    在常勖引领下穿过中庭,扶苏脚步不停,目光却不时被庭院中各类闻所未闻的礼器吸引。尤其是此前只在博物馆欣赏过的,被土壤腐蚀得光泽暗淡的青铜器,突然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青铜器在它被使用的时代并不是绿色的,刚刚出炉的青铜器皿,都是黄澄澄的金色。所谓青铜,是在多年的氧化之后才会被锈蚀成青绿色的外观,青铜器的名称就是由来于此。

    当下的人们自然不会将金色的礼器叫做青铜器,而是因为金色的外观,将其称之为“吉金器”或者简称为“金器”。

    庭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自然要数五尊形制巨大的青铜鼎。鼎,国之重器,非王侯不得擅用,这五尊鼎自然是给扶苏用来祭天的。天子九鼎,诸侯按照爵位可用七鼎以下。

    昭王是七雄中唯一一个得到周王室敕封的正儿八经的公爵,因此作为昭王公子,扶苏按仪制可以用五鼎。话说回来,扶苏才是各国储君中唯一一个可以公子自称而不用脸红的。

    燕国是伯爵,太子丹别说是太子了,叫他公子都是抬举了。齐国原本是侯爵,然而那是姜子牙的后裔才得以继承的,作为如今的田齐君主,田建祖上出身只是个士大夫而已。

    韩赵魏也是一样,都只是士大夫,根本不是被承认的诸侯。相比之下,楚王的爵位更高些,是子爵。

    燕国是各国中硕果仅存的老牌诸侯,与周王室源出一脉,均是姬姓,自西周召公受封以来,已有八百多年。相比之下,昭人祖上是给周王室牧马的,是在护送周王室从镐京迁都洛阳之后,才得以被封在昭地。

    昭地当时早已被西戎占领,昭人在戎狄包围之中浴血奋战两百年,才得以在中原的西陲之地站稳脚跟。为了抵抗戎狄如家常便饭一般的杀伤掳掠,昭人前几位君王没有一个不是战死的。如此又过了数百年,直至襄公之时,昭国才得以晋身诸侯。

    此后,穆公灭西戎十余国,开土千里以成霸业,昭人又东向吞并三十七国,这才有了春秋五霸之一的地位。直到被吴起的魏武卒接连大败,尤其是阴晋之战,五十万昭军被五万魏军大破,六国卑昭,被孝公引以为国耻,这才有了知耻而后勇的求贤令。

    过中庭而入,只见奉常卿成颖正在吩咐几位僚属工作。

    成颖看到扶苏进门后,赶忙暂且挥退众人,上前与扶苏见礼,随后又引扶苏坐下,命人奉酒。

    成颖四十上下,面容清癯,是昭国朝堂上的实干派,虽然是昭国老氏族出身,但一向与李斯交好,也是极力鼓动昭国东进的中坚力量。

    只见扶苏甫一坐下,成颖便开门见山:“公子此来,想是为了春狩祭祀一事?”

    扶苏点头称是,“春狩祭天迫在眉睫,便来看看一应礼器可曾备全。”

    成颖并没有问扶苏来奉常署是不是来聊大婚的,因为他虽然也要负责扶苏大婚,但是如今的婚礼,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就是说这场婚礼的筹办跟谁都有关系,就是跟当事人没啥关系。就算是以长公子之尊,扶苏也莫能例外。

    成颖胸有成竹:“公子且放心,春狩祭天的礼器早已备好,一应人员操演也都已完成,一切都有往年成例可依。只是要劳烦公子今后三日,每日都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前来排演祭天大礼。”

    扶苏自无不可,又给自己的行程上安排了一项必做之事。

    不多时,又有几人前来向成颖请示工作,扶苏见祭天之事已经谈得差不多,就向对方告辞。成颖也没有挽留,起身亲自将扶苏送了出去。

    离开了奉常署,日头不过稍稍偏了一些,扶苏决定去上将军府与老将军王翦商议一下共同上奏设立军机郎之事。

    上将军府并不叫上将军府,这么说有点拗口,实际上上将军府府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的是“王府”。

    上将军这个职位其实并非常设,而是一种临时性的派遣,类似于古罗马民主政治时期的独裁官,当任务完成后就会自动解职。

    只有当寻常的局部战争无法解决问题,国家需要一位统筹十万以上大军的将领进行全面战争之时,才会由王上建造拜将台,亲自拜一位大将为上将军。

    然而进入战国末期以后,各国之间的战争早已不是局部的小打小闹了,战争的规模和持续时间都在不断提升,动辄就是几国联合数十万大军相共伐。

    在这种情况下,极度需要一个能够站在全局的角度把控国家战略的人能够持续性作出判断与决策。在这种需求下,原本为临时性职位的上将军,持续时间便越来越长。

    王翦第一次得拜上将军是在伐楚之战,战后便还军归朝,将上将军的印玺交还给了昭王政。

    然而自灭韩以后,王翦的上将军之位就一直没有被收回,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到了大家几乎都已经忘了,王翦实际上的职位是左将军。战国以左为尊,四将军理论上平起平坐,实际上的排名应该是左、前、右、后。

    考虑到接下来即将要由老将军统军攻魏,以及之后必然会发生的统一之战,想必在接下来不短的时日内,王翦依然能够把持上将军之位。

    上将军的府邸在王城的另一侧,原本直接横穿咸阳宫是最近的路线,然而在宫中驱车太过招摇,扶苏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老老实实沿着“绕城高速”绕了半圈。

    同样因为提前知会,王府的家老早早便候在了门口。

第四十七章 慧眼独具

    王翦有四个儿子,除了嫡长子平西将军王贲以外,其余几个儿子都从了政。显然王老将军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包括王贲在内,王家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因此没人在老宅里住,只能由家老迎接。

    说起来王贲还是扶苏的亲戚。王贲尚了公主,也就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姐姐,因此扶苏应该叫他一声姑父。

    之所以成年儿子都不在家里住,是因为昭国变法以后,国法规定,每一户不得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丁住在一起,否则要加征数倍的税金。

    这被称为小户制,其目的是遏制昭人原本习以为常的大家族主义,改变国人只知族规,不懂国法的陋习。

    孝公变法以前,老氏族各家族长权威深重,与楚国相似,族长虽无官无职,但仍对在朝堂上身居要位的族中子弟有生杀予夺之权,因此对昭王的权威是极大的挑战。

    常有国法不责,却有族长行家法刑杀重臣的案例发生。对私刑严格禁止的商鞅与孝公自然都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就提出了“小户制”这样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小户制造成的大族分裂,就是为了使人民忠于国,而非忠于家,将族长的权威与势力从根本上进行了限制,再无力对抗国法。

    不用说也知道,治国先齐家的儒家对此也是捶胸顿足的。东汉两晋南北朝的世家门阀林立,与豪绅一起上欺帝王,下压百姓的格局,才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当然,由此导致的土地兼并、自耕农被逼为农奴、家富而国穷,无力抵挡北方游牧入侵、寒门子弟无法出头等问题,在儒家大义下,都是小瑕疵罢了。国家亡了又如何,家族存续才是硬道理。

    直到了唐太宗时代,李世民仍然对当时“恨不能娶五姓女”的风气厌恶不已,却无可奈何,毕竟嫁公主都被退婚。气得唐文宗都发出“民间脩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两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的感慨。

    但在昭国,敢于挑战君权的大族,早就死绝了。渭水河畔,商君一日刑杀七百人,渭水为之发红。商君借此早将“国法昭昭”四个血红的大字刻在了所有国人的骨髓里,无人敢有片刻忘怀。

    即便昭法禁止,但仍有一些家资豪富的大族,宁可多缴纳几倍的税赋也要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或者即便是分家,分出去后也住得并不远,例如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虽然分家,然而实际上全族都挤在一起。这是人的社会习性,同类而聚。

    但是对已经站在武将最高点的王翦,罚税还是其次,违法才是最要不得的,站得越高,才越要小心谨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王翦比谁都心中有数。

    扶苏与上将军自来亲善,家老自然也与长公子熟识,并不将扶苏当外人,在扶苏刚出现在长街尽头时,便领人前来殷勤将他迎进了门。

    家老叫王忠,典型的王家家生子,几代人一直为王家服务,因此原本的姓氏早已被忘却。与王家一起迁入昭国后,王忠一家更是早已与本家断了关系。

    在战国时代各大家族之中,像王忠这样世代为一户主人服务的人不知凡几,忠诚度往往十分可靠。这样的人的数量,也是一个家族的底蕴和兴盛的体现。

    扶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楚国就带来了不少继承自母家,世代忠诚于她的家仆,梅子酒也是其中一人。当然,这些人也会逐渐从华阳夫人传给扶苏。

    在家老小心引领下,一行人穿堂过廊,到了上将军待客之所,扶苏却发现原来今日上将军府的客人不止自己一个。

    除了高进之外,其余人都在家老安排下下去歇息,扶苏跨门而入,只略为扫过那个客人,先与老将军见礼,“见过上将军。”

    王翦长身而起,先是笑着回礼,然后亲昵地拉住扶苏的右臂,亲自带他坐到席上,这才坐回上首。

    扶苏也笑容盈盈,与老将军寒暄着坐下,目光看向对面的另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身便服,年龄在三十上下,脸型方正,面容刚毅,眉眼之间英气勃勃,与扶苏一样也头戴高冠。

    王翦坐定后,便为扶苏引荐道:“这位是杨平南,年少有为,原本便要想办法与公子引荐的。今日正好,公子可以结识一二。”

    扶苏闻言恍然,原来是即将作为王翦副将攻魏的杨端和,对方来拜访上将军,目的应该与自己相似,均是商议军机。

    杨端和此人,扶苏此前也略是有耳闻。灭韩之战时,此人不过是一个名声不显的军候。因为在灭韩之战中卓有军功而被主将王翦看重,提升为校尉,因功加大夫爵。不过最让此人名声大噪而使扶苏知晓的,还是他在对赵之战时的卓越表现。

    当白起与李牧互锁上党之时,杨端和以弱势兵力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三年之内配合司马靳拔赵二十余城,将昭军的战线整体前推三十五里,直接推到了荆门一线,这才让白起突袭荆门畅通无阻。其人也因功被封为平南将军,加爵官大夫。

    杨端和用兵与后来的李信相似,极为擅长轻骑的长途奔袭,曾以五千轻骑将赵奢企图围歼他的五万余兵力在狭小的上郡戏耍了三个来回,面对赵奢多次诱歼都未上当,被赵奢讽刺为“滑不溜手”,因此也被戏称为泥鳅将军。

    王翦话音刚落,杨端和便起身向扶苏见礼:“杨端和,见过公子。”

    扶苏笑着答礼,“泥鳅将军的雅号,扶苏也是闻名已久。”

    三人俱是想起杨端和曾经将“天下第一勇将”折腾得毫无脾气的上郡之战,无不大笑。

    阏与之战,赵奢是踩着昭人的军旗赢得的。昭王政更是当着满朝公卿,将上将军以降的所有昭人武将羞辱得无地自容。

    不错,嬴政那番“天下第一勇将”的说辞,看似是在赞赏赵奢,但听在昭军将领耳中,就是**裸的羞辱。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报此仇。

    然而占了一次便宜的赵奢居然躲开了西线与北线,跑到南线去了,昭人隔着整个赵国就是想报仇也报不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让杨端和逮着了机会,稍稍解了一点恩怨。

    那一战虽然并无多大战绩,原本企图调动赵奢主力,蚕食上郡的战略也被赵奢看透,宁可放弃围歼那个“泥鳅”,也将上郡防守得泼水不进,令昭军久顿不入,只得撤军。

    因此杨端和虽然赢了与赵奢的侧面较量,但却输了正面战场的大局,因此不能算获胜。但是这一战虽然未得军功,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好处——老将们,最重要的是上将军的好感。

    阏与之战,赵奢战胜的,就是当时还年少气盛的王翦。王翦当时提出的奇袭阏与之策,即便今天看来也称得上妙计,然而却为赵奢死战所破,以致王翦成名之战直接推到了数年后的汉中之战,更险些毁了一代名将的自信。这一战也因此改变了王翦日后用兵的方略,这是后话。

    三人笑罢,又由王翦提议为大王寿,于是扶苏与杨端和便与老将军一同举爵饮了三爵。

    喝完几爵酒后,场间也热络了起来,酒桌议事,古人诚不我欺。

    杨端和先向扶苏敬了一爵,放下酒爵后道:“端和此来是向上将军禀报兵士训练以及兵器储备情况,方才已经与上将军禀报完毕,就不打扰了。”

    杨端和深知扶苏与王翦交好,两人商议的事或许自己并不适合在场听闻,于是与扶苏见礼之后,稍稍作陪便要起身告辞。

    王翦并未挽留,他也认为杨端和与扶苏初次见面,如若交浅言深,反而不美。

    但扶苏此来却是为了公事,而且设立军机郎之事多少与杨端和这个副将也有关系,便道:“扶苏此来也是与上将军商讨军务,杨将军坐下听一听无妨。”

    杨端和正要起身,闻言稍有怔愣,这长公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然后下意识看向上将军,当王翦微微点头示意后,才又坐下,“如此,端和洗耳恭听。”

    两人的动作被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二人关系或许不仅是相互欣赏,这样也好,良好的关系更有利于战事。

    扶苏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设立军机郎之事缓缓道出,提到了樗里偲与尉山的名字。

    王翦何等老辣,很快就看出,除了明面上有助于培养年轻将官、整合情报等作用,军机郎还是一个放置并无贤才却有显赫背景的功臣之后的好地方。

    这与扶苏前几年设立的积阴阁其实异曲同工,只是积阴阁面向的是一般的功臣子弟,而像尉山这种地位很高的功臣之后,直接授官并不妥当,放在积阴阁又显得有些慢待,给个类似于中书郎的职位却是恰到好处。

    杨端和虽然不像老将军那样一眼就洞察了扶苏的小心思,但对于军机郎的设立也抱有积极态度,虽然提出了一些质疑,但在明白了军机郎更多只是智囊,而非实权将领,不会与各级将官直接争权后,也表示了赞同。

    “不知公子以为,这第一批军机郎应该如何选才,总数有几人?”上将军在看透了扶苏的用意后作此问,自然是要看扶苏怎么分蛋糕了。

    扶苏对此当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设立军机郎自然也有扶植亲信以及交好军中将领的打算,于是回答道:“初期以十人为限,上将军与扶苏举二人,杨将军举一人,可以直接入选。校尉以上每人可举一人,由我等三人择优选用,两位以为如何?”

    这样的分配方式可谓皆大欢喜。王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头,表面上他与扶苏都有两个名额,但别忘了还有个校尉推举,要论掌控军中校尉的能力,扶苏跟老将军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杨端和虽然只有一个直举名额,但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亲信,对扶苏的大方公平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扶苏也借此向各级将官卖了个好。毕竟,谁家还没几个干啥啥不行的亲戚小子了?

    于是三人议定,由上将军王翦牵头,三人共同以中军将领与监军的身份上书嬴政,请设军机郎。

    谈完正事以后,扶苏又多留了一会儿,与老将军把盏言欢,再同新认识的杨端和交流交流感情,这才走出了上将军府,与杨端和在门口又互道珍重才分开。

    扶苏的两个直举名额自然是用在樗里偲和尉山身上了,给樗里偲一个宝贵的名额,扶苏自然乐意得很。然而尉山这个,确实有点让扶苏心疼,不过谁让自己对老廷尉有亏欠呢?就当是为了劫了。

    原本扶苏是想把韩信也搞进军机郎里来的,能够在王翦身边学习他的一举一动,这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统军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机缘。

    然而韩信这会儿还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机智与胆识的少年,相比于与其他九个军机郎共同学习,扶苏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扶苏,你真把老……我当成保姆了?”

    在扶苏戏谑的眼光下,白起到底没敢在扶苏面前自称“老子”,只能恨恨然咬牙收住,兀自喋喋不休:“先是章邯,这又来一个什么韩信,我长得哪一点像老妈子了?”

    “老子就问你章邯有没有才,好不好用?”白起不敢说“老子”,扶苏可没这顾忌,该怎么逼逼怎么逼逼,丝毫不理会白起那张臭脸。

    白起吃了个暗亏,气得嗨呀乱叫,却反驳不得,谁让章邯确实有才,而且他还亲自当着众多亲信的面夸过那个小子,更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黑着脸道:“你说老实话,这个什么韩信真的如你所说,跟章邯差不多?”

    扶苏故作高深地笑笑,“绝无虚言。”

    白起半信半疑地盯着扶苏瞧了半晌,才道:“韩信且不去说,你是如何得知章邯有才的?我也是在水淹邯郸之后与其交谈,才有所察觉。”

    扶苏自然不会告诉他是书上看来的:“无他,慧眼独具而已。”

第四十八章 修罗场(新的一周,求下推荐票,拜托

    夜已深。

    华阳宫内外一片沉寂,除了一盏远远悬在门口的起夜小灯发出的微弱光线,整个寝殿都被清冷的黑暗包围得密不透风。

    一如那夜的荆门关。

    只是那一夜的空气中,除了黑暗,还有血腥。

    赵人俘虏如同犬彘一般,被早有准备的昭**队屠戮殆尽,不要说是殊死抵抗,就连惨呼声都是几乎方才将她惊醒,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掐灭。不,那手或许是有形的。

    那是司马欣的手。

    在他推开房门露出凶狠面目的刹那,赵灵儿就知道了,那个男人远比自己以往面对过的任何人都要可怕,都要阴险。

    如今身居区区校尉的司马欣就如此可怖,如果有朝一日他得以掌权呢?这就让昭国人自己操心吧,赵灵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翻了个身,徒劳地寻找着睡意。

    还是睡不着。

    她知道司马欣之所以除了刚开始面露凶光外,一直对她恭敬有加,又将她亲手送给昭王政,是想凭借她,在昭国宫廷中得到帮助,甚至借此得到昭王的赏识。

    想做我赵灵儿的提线人?他也太小看自己这个赵武灵王之后了。若是自己如此容易就会受人摆布,又哪里会有勇气逃出邯郸,甚至踏入战场?

    可是转念一想,在昭国举目无亲的她,如果想在宫廷一种站住脚,甚至与人争宠,是不是真的需要与那个人互帮互助?

    赵灵儿耻笑一声,争宠?别说自己根本不想嫁人,即便如今为了赵国,为了父王和母妃,真的屈身嫁了,那也上演不来与人争宠的无聊戏码。能与扶苏两不相见,才是最好不过的。

    打定主意与司马欣再无瓜葛,赵灵儿却仍然无法安枕,只能再翻身横躺,脑子依然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轻易相信那个装作俘虏之人的谎言,以为吕梁真的想让自己里应外合,那些俘虏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在想,如果自己在见识到那人的箭法后就下令投降而非四散而逃,自己的兵士们是不是就还能与自己喝酒聊天?

    她在想,赵平安逃出生天了吗?那小子看似直爽,其实最是油滑,得令后跑得是最快的,骑的又是他自己的“小媳妇”,应该能逃回营吧。

    等两人再见,她定要好好再拾掇一番那个满口浑话的臭小子。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秽语,总让人面红耳赤。

    她更在想,或许自己如果听天由命随便找个人嫁了,而不是为了向父王与母妃证明自己不输男儿,就贸然偷逃去前线求了舅舅从军,这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

    赵灵儿认命似的睁开眼。

    今晚大概又别想睡了,赵灵儿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歪过头却看到了那件绣得不忍卒睹的吉服。

    小脸一红。

    她本来就不会这些女红啊!赵灵儿在心中呐喊,都是那个华阳夫人,非要自己亲手绣上图案,说是心诚则灵。

    不灵才好呢。她才不希望那个长公子扶苏如雁南归,最好是一去不返。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恶毒了?赵灵儿心中有些不忍。华阳夫人待自己是极好的,诅咒她的儿子一去不归,确实不太应该。那就换个说辞,嗯,不要太灵验就好,偶尔归一下就归一下吧。

    翻来覆去之下,赵灵儿到底还是起了身,点亮床头的灯烛,跪坐在吉服前。感受着蜀锦的顺滑,赵灵儿心中突然有些好笑。

    母妃念叨了十几年都没能让自己坐在绣架之前,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别国夫人却轻易做到了。不知母妃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母妃会知道吗?

    远隔千里,这点小事,母亲想必是不会知道的了。自己的大婚,母亲是开心还是难过呢?自己或许也永远不会得知了吧。

    至少对于这场大婚,华阳夫人似乎是乐见其成的。

    华阳夫人仿佛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和善的面容,然而不知为何,一向倔强的自己在面对她时却如何都鼓不起勇气说个“不”字。是因为不忍伤了对方的心,还是那温柔语气下的斩钉截铁让自己情知无法拒绝?赵灵儿说不明白。

    有敲门声响起,是守夜的宫人见了灯光前来问安。赵灵儿随意借口将对方支开,睡意却是越来越淡了。

    直到晨间的阳光透过门窗盖到了脸上,赵灵儿才从绣架上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趴在绣架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将压了一晚的双腿缓缓伸开,酥麻感让赵灵儿忍不住呻吟出声。待她坐直了身子,血液才涌进了充当枕头的胳膊里,顿时又是一阵煎熬。

    “公主,醒了吗?”

    是这两日奉了华阳夫人之命服侍自己的宫女,赵灵儿认得她的声音,想来是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动静,“醒了,你进来吧。”

    果然是她。宫女走进来看到赵灵儿坐在绣架前,微有讶异,这几日的接触看来,这位长平公主不像是喜爱女红的。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宫女却并不准备多问,长年的宫中生涯早教会了她谨言慎行,“彩棠服侍公主更衣。”

    见赵灵儿应允,彩棠朝门口挥了挥手,几位侍立在门外的宫人快步而入。

    几人一番折腾,总算是将赵灵儿的洗漱穿衣给处理妥当,只等梳完头就能完成这套繁琐的起床工序了。然而彩棠才刚将赵灵儿趴了一夜,压得纠缠成结的头发梳开,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喧哗。

    华阳夫人到了。

    宫人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华阳夫人行礼,赵灵儿也要起身,却被夫人笑着挥手止住,“别起来了,先梳头,一会儿又弄乱了。”

    彩棠领命起身,继续坐了下去,一丝不苟地为赵灵儿梳头。

    华阳夫人走到赵灵儿侧后居高临下看着金镜中的倒影,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可还住得习惯?”

    “谢夫人关心,灵儿住得惯。”

    “若有什么不适,或是有什么心事,都可以与我说。”

    “灵儿知道了。”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谨。”

    “唯。”

    华阳夫人拒绝了宫人为她摆放蒲团,似乎不打算久待,这让赵灵儿松了口气,却听华阳夫人又道:“唉,可怜孩子。当初我自大楚千里孤身入宫,也如你一般,只觉得身处敌境,又举目无亲,每日都睡不安稳。”

    赵灵儿想起这位夫人当年入宫的情形,似乎的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同样是两国交兵,同样是割地求和,同样是被迫结亲。

    难怪对方待自己如此亲切,想来除了是因为即将成为婆媳,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赵灵儿突然对这位在昭国宫廷呼风唤雨,荣宠二十年不绝的华阳夫人,有了一分不合时宜的同情。

    华阳夫人似是并未看到镜中人面色变化,继续娓娓道来:“幸得大王垂爱,又有个虽偶尔顽劣,却十分孝顺儿子陪伴,这颗心啊,才觉得有了依凭,夜里也不再惊醒过了。”

    赵灵儿虽然心知对方是在劝自己将扶苏作为归宿,却也感受得到对方话语中的真心实意,的确有些感动。

    “灵儿,今后呢,我就是你在大昭的亲人,扶苏就是你的亲人,还有大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千万不要再觉得自己举目无亲了。”

    “谢谢夫人。”这次的道谢却是有了真心实意了。

    华阳夫人满意点头,又关切了赵灵儿的饮食习惯等等。两人正交心得越发深入,却见门口又来了一波人。

    赵灵儿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找她?若是可以,她真想关紧大门,好好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见。

    可是这里不是赵国,身为一个说好听点是贵客,实质上的俘虏,赵灵儿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无论华阳夫人如何信誓旦旦让她以华阳宫为家。

    等看清了来人,赵灵儿的感觉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荒谬。

    华阳夫人先是与她一般吃惊,接着就是生气:“赵扶苏!说没说过大婚前不许过来!”

    “说过。”扶苏愁眉苦脸,“母亲您别生气,我也是被逼无奈。”

    华阳夫人看着一脸不怕开水烫模样的儿子,实在无可奈何。这个臭小子,贴心起来是真乖,顽劣起来却简直离谱。“谁逼你的?”

    “母亲别生扶苏哥哥的气了,是月儿。”魏无月扯着扶苏的衣袖从他身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来。扶苏哥哥给她讲了大婚之事后,她原本想偷偷来见一见这个未来的“姐妹”,却哪里想得到华阳夫人也在这里。

    华阳夫人瞧了瞧吐着舌头可怜巴巴魏无月,没舍得骂,又瞪了眼一脸苦笑的扶苏,也下不去嘴,只好按着额头叹息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

    赵灵儿全程目光呆滞,大脑当机了好半晌,直到华阳夫人率众离开,才清醒过来。彩棠此时也完成了工作,告辞离去,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到扶苏拜访影响的人。

    先请二人坐下,赵灵儿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在尴尬中凝滞得如同浊酒,赵灵儿强忍住没有夺路而逃,心中呐喊:求求你们了,谁来说点什么吧,说什么都好……

    终于,一直低着脑袋的魏无月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灵儿姐姐……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赵灵儿差点想抱着魏无月亲一口,只要能别这么干坐着,你叫我啥都行,“当然。”

    “我昨晚听扶苏哥哥说了你们将要大婚的事后,一直辗转反侧,总是在想灵儿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烦闷,就缠着扶苏哥哥问东问西。

    “可扶苏哥哥说他也不清楚,月儿就更不安了,想来想去都必须要见姐姐一面。扶苏哥哥被我缠得没法子,只能带着我来了。”魏无月说着抬起了脑袋,“灵儿姐姐不怪我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怪你,给扶苏留一个善妒的印象吗?虽说不想着争宠,但自幼在宫中,早已见惯了各宫嫔妃们争宠的花样百出,魏无月这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穿了。

    赵灵儿心中冷然,面上却笑得温暖:“月儿妹妹说哪里话,姐姐也一直想见妹妹呢,你能来看我,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微笑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母妃的言传身教,赵灵儿一直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却本能般用了起来,原来这些功夫都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吗。

    魏无月心思单纯,哪里有赵灵儿想得那么多弯弯绕,闻言真的以为对方毫无芥蒂,松了口气,心说看起来灵儿姐姐不是个难相处的。

    扶苏到底是见惯了各种路数的,自然不会被赵灵儿的表面功夫蒙蔽,脑袋抽疼,只觉得后院来了个废油的灯,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起火。

    正寻思间,就感觉被人推了一把,却是魏无月撅着小嘴不满道:“扶苏哥哥没听到吗?去门外边,我要跟灵儿姐姐说悄悄话,不许偷听。”

    在赵灵儿面前小心翼翼的魏无月对着扶苏那是一贯的理直气壮,扶苏只得起身,“说话小心着些,你灵儿姐姐是学过武的,你且打不过。”

    赵灵儿嘴角冷笑,柳眉一挑,“怎么,你就打得过了?”

    “打不过,打不过。”扶苏苦笑摇头,告饶道:“我去外头,去外头。”

    这边出了殿,还没走上几步,殿内就传出了两人的笑声,扶苏心中纳罕,回头看去。却见感觉到自己视线的魏无月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转过头去,赵灵儿也是目光不善,一脸挑衅。

    扶苏只觉得这两个女人当真不可理喻,转过头不再理会。

    既然这两人不知为何看起来不但相安无事,更是莫名成立了一个联盟,不必担心两人打起来,他也没必要在这里等着,堂堂大昭储君可是很忙的。

    黑冰台昨日来报,嬴冰与尉缭子一行今日午间左右就将入城,他得了王命还要出城等人。

    原本如此闻名天下的大才入京,按理来说为了彰显始皇帝求贤若渴的态度,亲身出迎才是最妥善不过,但是始皇帝以此事由扶苏而起为由,就让他代劳了。

    说得好像你对尉缭子没想法似的。

    吐槽归吐槽,能够先一步见到这位大才,扶苏也是很高兴的。

    毕竟国尉署离长公子府也不算远,而且尉缭子的府邸在扶苏的授意下离长公子府更是只隔了两条街。

    就算按始皇帝说的,如此大才不可能只给他扶苏当个老师,那自己上门求教总不至于被赶出门不是。

第四十九章 尉缭子(第二更,继续求

    落针可闻。

    扶苏领王命,率群臣出城三十里远迎尉缭子入京,这本应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了。

    然而这个性情古怪老头的三句话,就把扶苏挂在了当场。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进退维谷。

    两边甫一碰面,对着满脸喜色大礼下拜的大昭长公子,尉缭子车都没下,更不还礼,扫视一圈不见始皇仪仗后,冷然道:“昭王呢?”

    扶苏脸上的喜色飞快褪去,身后的群臣更是瞠目结舌,以一国储君之尊远迎三十里,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礼遇了,然而看尉缭子这架势,竟似乎极为不满?

    “王上正在宫中静候先生大驾。”扶苏也是见过风雨的了,面上的僵硬很快又被笑容代替,看不出怒意。

    虽然扶苏长这么大,除了父母亲长,还真没遇到过敢给自己使脸色的,但还不至于受了一句冷言就勃然大怒,这点养气功夫他还是有的。

    何况,如此大才,稍微拿捏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夫尝闻,韩非入昭之时,昭王曾亲身远迎于郊,可有此事?”

    要糟。扶苏心中嘀咕,却还是恭敬道:“确有此事。”

    尉缭子脸上寒霜更甚,“故昭王以为,老夫不如韩非了。”说着一摆缰绳,竟似是一言不合就要调转马头的意思。

    一路护送尉缭子入昭的嬴冰短暂的愕然之后就是怒目而视,冲着扶苏。

    嬴冰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埋怨:自己不远千里护送尉缭子一家入昭,闯过层层关卡,这好容易快要完成使命,你这两句话没说好就要让我再送回去?

    无视了嬴冰的眼神,扶苏心中一万匹马狂奔而过,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这只能是心中吐槽,真要得罪了这位大才,始皇帝和天下人才不会管这是谁的问题,一口冷待贤士的锅自然就会扣在扶苏脑袋上。

    何况尉缭子还是他一力延请入昭的,这要是别人当真甩脸子跑了,扶苏这脸就不用要了。

    当然这锅更不敢甩给那位,脸和命哪个重要,扶苏的脑子还是拎得清的。

    一力延请?电光火石之间,扶苏抓住了脑中的灵光一闪,就是这个了。

    扶苏大脑飞快转动,使楚之行的收获可不只是见识了战场,躬身再拜,“先生恕罪。只因扶苏倾慕先生大才,向父王再三进言,请先生入昭以展大才。

    “故而闻听先生果然入昭后,喜不自胜,万般恳请才得父王勉强同意,得以当先垂听先生教诲。望先生不以扶苏唐突,原谅小子的乐而忘形。”

    说完,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偷偷抬眼看去,终于见尉缭子松下了手中的缰绳,脸上依然不见笑容,却终于消了冰霜,回礼道:“不敢当公子如此爱我。”

    为了请铁了心讨要国尉一职的尉缭子入昭,扶苏打破陈规,以“预付”之策说尉缭之事已经传扬天下,尉缭子更是早已知晓。

    只不过尉缭子不太相信扶苏如此一个不过弱冠之龄的少年储君能想出这样的奇策,以为是有高人故意以此为其扬名,故而出言试探于他。

    试探的结果,扶苏确是不负盛名,急智口才均是一时之选。如此,也不枉自己屈身这“半个国尉”了。

    据说这个长公子请自己入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拜师,此前自己对此自然嗤之以鼻,然而当下再看,如果不是对方的储君身份,倒是比那个蠢材更适合接过自己的衣钵。

    肥易正在揣摩老师刁难扶苏的用意,正以为有所得,突然感觉到老师不善的眼神,心中诧异,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师又怎么了。

    终于正式见礼,这意味着尉缭子入昭一事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扶苏心头大石坠地,恭敬接过尉缭子手中的缰绳,亲自为其御车入城。

    随行百官见到事情顺利,小小波折也被公子机智化解,不由都松了口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清,脸上也都带上了轻松的表情。

    一路沿驰道入了咸阳,咸阳城中直通咸阳宫的道路两侧早已为兵士封锁,不得通过。

    消息灵通的咸阳人早有耳闻,如今见了这阵势,更纷纷交流着各自打听来的只鳞半爪,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看来是又有大才入昭了。

    这是大好事。心怀天下的咸阳人哪能想不透此间关节,煌煌大昭的强盛源自何处?还不是那张薄薄的求贤令?

    从最初的六国卑昭到如今的天下诸国皆要仰其鼻息,带领昭国砥砺前行的,可远不止出身关中的自家良材。

    这些源源不断入昭谋身的山东俊杰,无论大才小才,俱是昭国如今国势日盛的根本所在。

    六国贤才为何独独青睐昭国?

    除了昭国国势鼎盛,能够让智谋之士一展长才,更因为他们深信昭国绝不会亏待对己身有所助益的人才。

    老昭人大方,从来就没有对这些六国贤才吝啬过官爵,多大本事享多厚的利禄,有功必有赏可谓天经地义。

    孝公兑现了求贤令中本被人视为玩笑的承诺,毅然与商君“分土”,便是最好的例子。

    官爵利禄那得是王上才能给的,普通老昭人没这本事,但是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为国留才,那就是发自肺腑尊敬。

    说宾至如归那是在贬低老昭人的胸怀。愿意为昭出力的,无论出身如何,都一概被视为自家人。

    大人们为大才入昭笑逐颜开,幼童们没这些复杂心思,只是见大人们笑得畅快,又得了玩耍的空闲,也喜不自胜,在人群中打闹嬉笑,为热烈的气氛更添一分鼎沸。

    年长些的咸阳人还记得,上次咸阳城的万人空巷还是在韩非入昭的时节,当日王上亲自出城相迎,那好大的气势至今仍让人念念不忘。

    可惜韩非到底是有一层故韩公子身份,心念故国。虽然大气的老昭人对此并不介怀,可惜韩非子到底没能达到期望。

    如今韩非子远归故里,与大昭似乎缘分已尽。每想及此处,昭人心中无不叹息,他们可是曾经期望过这位先生成为第二个商君的。

    可即便韩非先生辜负了老昭人的殷切期盼,但只要先生在昭一日,老昭人对他的尊敬之情就不会少上半分。

    热切的议论,在长公子驾着马车过城门而入的时候终于达到了**。

    公子亲自为其御马!前头的消息飞速传过人群,众人心头更加火热,纷纷引颈而待。

    能让贤长公子亲自为其御马,这如何也得是韩非子那般的定国大才了吧?

    然而,等到那位与公子同乘的大才显露出真身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咸阳街道,却逐渐陷入了难言的安静。

    欢呼声骤然一空,除了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剩下的只有昭人的低声议论。

    这位传说中的大才,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相比于李斯入城时的意气风发长袖飘荡,韩非入城时虽愁眉不展却毫无减色的风采卓绝,这个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的老者实在与昭人心中的大才风姿相去甚远。

    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能给昭国带来什么?

    咸阳人热切的心逐渐变凉,甚至不少年轻人摇头叹息,漠然离开。

    年长一些的昭人念着长公子的恩情,仍然为其撑着场子,可神色间也满是冷淡。

    輜车缓缓前行,扶苏见此阵势,对围观国人的心态心中了然。

    扶苏微微转过头看向方才对自己横眉冷眼的尉缭子,却见这位老者仿佛对两旁国人的态度视而不见,依然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冷漠姿态。

    只是老者扶着车架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一丝心事。

    扶苏心中有了一分计较。

    有些心灰意冷的老昭人突然发现,原本双手御车的长公子换成了只以左手驾车的姿态,空出的右手握成拳头,猛然向天高举,清秀的面目带上了咸阳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狰狞,似是在高声咆哮。

    隔着老远的老昭人听不真切,却从前方传来的越来越宏亮的人群呐喊中,听得了公子所喊的内容。

    “恭迎先生入昭!”

    老昭人立刻就清醒了。是啊,即便这位先生再如何老态龙钟,但能让长公子不惜亲身御车的老者,怎能不是大才呢?

    先前糊涂了啊。

    太公望以七十二岁的高龄辅佐两代帝王成就霸业,周人拜其为太师,至今都尊崇备至。

    一向自视为大昭脊梁的老昭人怎么能连那些天生软骨的周人都不如呢?

    终于反应过来的老昭人羞愧不已,为了弥补方才的不敬,直跟着长公子几乎要把心脏都从口中呐喊而出。

    “恭迎先生入昭!”

    见目的已然达成,扶苏赶忙放下右手拉住了缰绳。他驾车技术平平,单手驾车帅是帅,一个不小心要是翻了车可就太丢脸了。

    尉缭子紧攥的双手微微松开,轻声道:“谢过公子了。”

    人声沸腾,扶苏只看到老先生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先生说了什么?”

    尉缭子冷哼一声,目视前方,并未作答。

    又吃了个软钉子的扶苏悻悻然转过头,老实驾车去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肥易窃笑不已,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老师放下身段,甚至称谢,这个长公子的确有些意思。

    在满城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巍巍咸阳宫赫然出现在了尉缭子一家的眼前。

    早已被咸阳城的繁花似锦惊得嘴巴一直大张的小胖墩此时竟然将嘴巴又张开了些许。

    扶苏当先下马,将老先生扶下了马车,又将保持着震惊姿态的小胖墩费力抱起,两臂骨头顿时就是嘎吱作响,差点骨折,这小胖子可真的沉。

    肥易见扶苏似有不支,赶忙上前搭手,合两人之力才把小胖子抱下了车。

    扶苏感激地笑笑,拱手道:“还未请问?”

    比扶苏年龄稍大的肥易笑着还礼:“肥易,见过公子。”

    尉缭子虽然也有些惊讶于咸阳宫如墨色巨兽一般的磅礴气势,倒也没有失态,毕竟老先生也曾受邀去过魏王宫,为魏王解释过自家学说的。

    有趣的是,本是帝王兵法的《尉缭子》丝毫引起不了魏王圉的兴趣,却听得当日坐在一旁的公子无忌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虽说修建不久的魏王宫当然远比不上数代昭王苦心修建的咸阳宫,但也给老先生心中留了个底。

    扶苏与肥易见过礼后,约定了改日深谈,便走到了尉缭子身旁,为其引路,“请先生随我来。”

    肥易带着小胖墩随着嬴冰先行去往扶苏早先安排好的住所,未有传召,他们俩是不能随着进宫的。

    一同前来迎接的众位官员自然也与扶苏躬身作别,各自回署去了,不是假期,还有公务等着。

    尉缭子在宫门前久久驻足,方才正了正衣冠,然后向扶苏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早有宫门侍卫为一行人大开宫门,路上铺有细细黄土,两列手持铜钺的甲士列队路旁,为尉缭子留了一条直往章台宫的通天大道。

    年过半百,终得帝王重用,以尉缭子的深邃心境,依然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

    随着一步一步越过悠长的宫门,阳光重新照射而下,尉缭子起初激荡的胸怀逐渐平静了下来。

    身居高位才是他与先贤比肩的第一步而已,这之后才是他尉缭子将自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令《尉缭子》全面超越《吴子》的漫长历程。

    司马错作为一员将军,可谓奇才。短短数年平定此前从未被外敌征服过的蜀国就是明证。

    然而作为一任国尉,在尉缭子看来却并不称职。

    自商君改制以来,昭军的军法形制,就从未有过大的变动。这自然是因为商君奇才天赋,却也说明了其后的国尉无能。

    写于春秋的《孙子兵法》如今都早已过时,昭军守着百余年前的旧制又有何益?

    虽然昭军仍然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然而在尉缭子眼中,除了甲兵之利、将士强韧,此时的昭军其他方面与列国相比已无明显优势。

    而这一点,在他入昭之后,必将大为改观。

第五十章 魏国风骨

    魏王旧宫前。

    原本宽阔的场所被数万民众挤得满满当当,水泼不入,更多国民只能站在远处的街道上穷极目力,试图捕捉那个曾被无数人当作大魏希望之人的身影。

    与咸阳不同,魏国城市中并没有适于人群集会的广场,因此为了聚拢民众,魏无忌只能利用魏王宫之前空旷的地面。

    数万人的集会,让王宫前的莫泱极为不安。作为负责安保秩序的侍卫统领,莫泱心知一旦有稍许动乱发生,汇聚在一起的慌乱民众会造成何等样恐怖的情况。

    作为宫中莫大貂珰的养子,莫泱是见识过当年迁都之事被捅出去后,丧失理智的暴民们冲击魏王宫的情形的。

    那种不顾他人甚至不顾自己生死,只一心以肉身冲击甲兵的狂热,让莫泱至今仍觉历历在目。

    就以如今宫门前这薄薄一层的守卫甲士,一旦遭遇暴民冲击,别说阻止,根本连稍作阻挡都做不到。

    莫泱抬头看了看现在还空空如也的城头,心中惶惑不安,君上究竟想对这些愚夫蠢妇们说什么?他们听得懂吗?

    然而,此时的安邑,别说是动乱,连一丝人声都没有。如果不是衣袂摩擦、布履曳地的声响,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左顾右盼。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如涓流汇集,再找个空位默默站定。然后,默默等待。

    等待那个告诉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昭军恐怖铁蹄的男人的出现。

    文侯以来两百年,安邑人从未有过如此的惶恐不安。

    自大魏在李悝主持下率先变法,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第一强国。安邑,作为强魏的国都,就一直是这个天下最为璀璨的宝珠。

    这里曾有无数士子趋之若鹜,竞相将满腹所学兜售贱卖,就连那个被昭人奉为商君的公孙鞅,也曾被挑花眼的惠王弃如敝履。

    这里曾是九州通衢,南来北往的商贾为了能在安邑获得指甲大小的商铺不惜拔刀相向。

    这里曾见过天下名将意气而出,大胜而归。吴起、乐羊,甚至那个少有人提起的庞涓,都曾在这里拜将持符,为大魏开疆扩土。

    大魏更一度将昭人赶出河西之地,将这个西边的老邻居欺负得不敢东向。

    赵人将阏与之战吹嘘了足足二十年,以血战阻昭为傲。

    那是他们没见识过吴起的魏武卒以五万破昭人五十万的壮举。

    然而,魏国的荣光在其最盛时却戛然而止。

    先是马陵之战,曾百战百胜被誉为吴子第二的将军庞涓丧师辱国,再有叛魏入昭的公孙鞅借机倒戈相向。大魏痛失河西之地,被昭人捏住了脖颈,自此一蹶不振。

    魏人自然不会想到商鞅是由于在魏国不受重视,又被孝公诚挚的求贤令打动才入昭谋国。

    他们只觉得即便是魏王不愿以丞相,甚至大夫之位换取你公孙鞅的才学,那你也不能叛逃入昭。毕竟你是在魏国学有所成的,即便只得卑位,也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更何况,商鞅入昭变法所依凭的,正是他从魏国偷带而走的李悝《法经》。这更让魏人咬牙切齿,将商鞅与昭国一并视为贼子。

    大魏人理解不了昭人那种求贤似渴的心态。自昭王以下,似乎全国人都对才干之士卑躬屈膝,这让一向以培育贤才之能为傲的魏人深觉不耻。

    在他们看来,不应该是国家以高官利禄求着贤才来投,而应该由自家培养士人贤能,然后让他们以自身的才能求取官职才是正道。

    但无论魏人如何不耻、如何诅咒,西昭仍是不可阻挡地强大起来了。其强大的速度,国力的鼎盛,让与昭国近在咫尺的魏人除了痛恨,更多的却是惧怕。

    两国百年世仇,自魏建国以来,不知与昭人血战了多少次,两国之间从来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果不其然,公子卯为卫鞅所欺,魏国被迫割让河西地求和,随后惠文王割阴晋以飨虎狼。

    之后连串大战,魏国国土一再缩水,焦城、襄林、曲沃、濮阳、武遂等二十余城在短短五十年间里或降或割,被昭国逐步蚕食。

    随着范雎重蹈卫鞅的脚步叛魏入昭,此后的魏国社稷更是在昭军兵锋之下风雨飘摇,每日里魏人所耳闻的,都只有两个字:割地。

    魏人深耻之,但却毫无办法。

    紧接着昭王政灭韩,上党郡守向赵国献地,赵人借此兵犯上郡,将魏国一分为二。魏王无奈迁都,安邑就此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光环。

    自那以后,安邑人只能瑟缩在并不厚重的城墙之内,在绝望中等待昭王政吃下这块嘴边的无主肥肉。

    在最低谷的时候,上天给了穷途末路的安邑人一丝希望。

    那个为天下所重,更为魏人骄傲的公子无忌,与朝阳一起,只身出现在了安邑城门之前。于是不用喊话叩门,安邑人便在令君曾培的带领下,将公子与晨光一起,迎入了久在黑暗中彷徨的安邑。

    安邑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有了无忌公子在,昭人隆隆的铁骑之声,便会自此远去了。

    然而,随着那个黑色的消息与黑色的军阵一起出现在视野尽头,已对绝望习以为常的安邑还是陷入了恐慌之中。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人流裹着,抛家舍业背西而逃,只想离着那个黑色的国家远一些,再远一些。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魏人并不觉得自己背离给自己带来过久违希望的公子无忌有何过错。

    直到那个在短短数月间苍老了无数倍的身影出现在宫墙之上,魏人看着那个几乎再无当日入城时如日初升般炫目光彩的公子,第一次为自己的背叛感觉到了愧意。

    有人低头小声啜泣,有人牙关紧咬目露坚毅,更多的人羞惭不已以手覆面。但,无一人离开。

    知耻近乎勇,魏人将耻辱与尊严一并从被踩踏得千疮百孔的魏土之上,缓缓拾起。

    魏无忌看着城下千姿百态的国人,面上不忍之色一闪而逝,强迫自己开口演说:“父老国人们,我是魏无忌,安邑人。”

    说完一句,魏无忌停了片刻,以等待宫墙之下数百精心挑选而出,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士卒们将自己的话语高声重复给全城人。

    原本低头自惭的安邑人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自家最有出息的子侄兄弟。

    是啊,公子自然是所有魏人的骄傲,但是养育出如此一个君子的,却只能是他们安邑啊。

    魏无忌思绪飘荡,仿佛儿时的岁月在他身边轻轻流淌而过。

    “我与你们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我吃过胭脂巷的饴糖,喝过庆祥坊的高粱酒,少不更事时,也偷过翡翠楼姑娘的亵衣。”

    听到最后一句,男人们放声大笑,直觉得这位公子是与自己一般的性情中人。自然,笑过以后就是痛哼,自家娘们的粉拳消受起来也不容易。

    胭脂巷的老板们得意洋洋,四处夸耀自家的饴糖才是值得公子一尝的人间美味。

    与公子一样喝过高粱酒的好汉们高声唱和,相约在昭人退去后再行畅饮。

    翡翠楼的姑娘们嬉笑不止,都在猜测是哪位姐妹能有如此的好福气。

    那些荒唐的日子,那些肆意妄为的日子,那些沐浴在阳光下无所畏惧的日子。

    不能让他们就此消散。

    “无忌想让魏人的子孙后代,也能吃上美味的饴糖,也能与友人痛饮高粱酒,也能在长成之后与小娘们在翡翠楼纵情享乐,而不用时刻提心吊胆,担忧着明日是否会命丧昭人屠刀之下。”

    无人再谈笑,已经将尊严重新拼凑完整的魏人,此刻俱是屏息凝神,等待公子的下一句话。

    等待着那句能让他们再次站直脊梁的话。

    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士卒们传话的声音方落,魏无忌便向城下抱拳而拜:“无忌斗胆,请诸位父老随我赴死。”

    整个安邑,无论男女,俱是向公子抱拳回拜:“愿随公子赴死!”

    人群中,好不容易逆着人流赶到安邑的刘季与樊哙,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与身周素不相识的魏人一起,高声怒吼。

    一日之内,魏无忌成兵三万,人人身披白甲。

    随着公子无忌在安邑的演说扩散开来,原本争相东逃的人群开始回流。西魏国土上,家家户户的男丁们都被身披缟素的妇人赶出了家门。

    此去便当永诀,郎君无以家念。昭人西逐之日,吾家团圆之时。

    原本身处东魏的游侠儿们,早已受够了魏王圉割地屈昭的丑态,也纷纷自备马匹兵甲,在家人们的欢送下远赴旧都。

    不求名扬天下,只愿死于公子之前。

    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魏人要让昭人、要让天下人重新忆起,魏国风骨。

第五十一章 败事有余

    “姐!姐!”

    听得殿门口的吵闹,云裳皱眉放下手中丝线,抬头冷然瞪着急吼吼冲进来的弟弟。

    云琭满头大汗,扶着腰喘气不止,连张了两下嘴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可怜云琭为了将消息尽快送来,拖着两百多斤的肥肉,愣是在短短一刻时光内从王宫门跑到了绯羽殿,可谓壮举。

    看着这个已经年过而立仍不成器的亲弟弟,云裳真恨不得就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喘死算了,省得出去丢人。

    然而到底姐妹情深,云裳还是向宫女示意,给他端去一爵酒水。

    云琭劈手夺过酒爵一饮而尽,这才顺过了气,睁眼才看到姐姐不知为何竟在做刺绣。

    云琭看着好奇,将自己听来的大事顿时忘在了脑后,只疑惑道:“姐,你这是在作甚?”

    云裳深情地抚着绣衣,如同抚着女儿的脸颊,“灵儿自小女红就不好,如今眼看着大婚在即,我为她做一件吉服。”

    “昭王宫肯定有人替她缝制的,姐姐何必操这份心?”

    女儿大婚将至,云裳是越来越听不得“昭”字,一提之下就是泪水上涌:“可怜我的灵儿,连个疼她的舅舅都没有,真是,真是与她娘亲一般的苦命啊……”

    眼看姐姐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云琭立马慌了神,打小他就最怕姐姐哭,姐姐一哭,他铁定挨打。即便如今早已没人打他了,可那份条件反射似的畏惧还是印在了骨子里。

    旁的女人是不是水做的,云琭说不准,但自己这个姐姐,妥妥是水做的没跑。

    “姐,我错了,”云琭道歉道得诚恳又迅速,如同演练过千百回,“真错了,我这就让府上的女子人手给我外甥女做一件吉服出来。”

    似乎不太管用,眼见姐姐仍垂泪不止,云琭急得抓耳挠腮,“要不,我亲自给灵儿做一件带去昭国?”

    云裳到底是被这个自幼贴心的弟弟逗乐了,葱指点了点云琭的脑门,“你呀,就惯会说些俏皮话哄人。就你那粗指头,绣的吉服哪儿能上得了身哟?”

    “姐姐说得是,”云琭笑得越发憨厚,“我哪里比得上姐姐手巧。只想着能尽一份心罢了。”

    两姐弟正在闲聊,却听一旁有人也被云琭的作态逗乐了,轻笑出声。

    惊动了两位贵人的小宫女赶忙跪下请罪。

    “自己掌嘴。”娴妃笑容依然不减,“本宫的弟弟,也是你这贱人笑得的?”

    “姐姐莫要生气了,动了胎气可不美。”云琭倒是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姐姐,“待姐姐绣好吉服,我亲自随着贺喜的使团去到昭国,将这吉服送到灵儿手里,如何?”

    云裳感动不已,直赞弟弟乖巧懂事,“对了,你方才那般着急模样,是想说什么?”

    “险些误了大事。”在宫女清脆不断的耳光声中,云琭上前两步,俯首靠近了姐姐,耳语了几句。

    “何处听来的?”云裳眉头稍微一皱,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日益膨胀的小腹,那里有她未来的希望。

    云琭退后两步坐在姐姐身旁,“郭进,就是郭开那个侄子。”

    “那个废物?”云裳哂笑一声,“他能有那胆子?”

    听到姐姐毫不留情地将郭进称为废物,以云琭厚如城墙墙角的面皮也不由有些发烫。他可是与郭进并称“邯郸双子”的。

    当然,真正的说法是“邯郸双废”,不过没人敢当面告诉云琭罢了。

    耻笑过后,云裳抚摸腹部的手掌不停,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宁可信其有,在儿子出生前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此事确实需要慎重。你去让那个郭进……不,让他别盯着了。”云琭原本面上一喜,听到姐姐竟然让人撤回,心中不解。

    云裳心头微转:“那个废物我信不过,到时被人一吓,指不定就坏了大事。你去找宗追,让他仔细盯着,若两人再有碰面立刻来报。”

    云琭才不在乎此举是否过河拆桥,一口答应下来,至于郭进所求的官禄,关他何事。说出来说不定又会惹姐姐生气,得不偿失。

    他却不知,如果自家将郭进所求说与了姐姐听,云裳十有**会应承下来。

    因为云琭不清楚,云裳却深知,郭进这种废物,用来成事或许不足,但如果想要败事,简直无往不利。

    郭进此时在生气,非常生气。

    任谁冒着生命危险探来的消息只换来一句声色俱厉的警告,想必都会与他一般生气。

    没有预料中的高官厚禄,甚至都没有半分夸赞,郭进的一夜劳累,换来的却只是云琭傲慢无礼的训诫。

    这个废物,若不是他姐姐罩着,早就被扔到不知哪条臭水渠了。

    郭进心头怒极,却不敢当着云琭的面作色,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有资格鄙视喜怒形于色的云琭了。

    带着失望与愤懑,郭进回到了家中。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却不料越想越气,连着鞭打了几个下人都难以释怀。

    “来人,备车!”郭进恨恨扔掉皮鞭怒吼。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决定要给云琭姐弟一个教训,让他们再不敢如此轻视自己,“去太子府!”

    太子赵成正与几位心腹推杯换盏,众人兴致高涨,俱为昨夜的收获庆贺不已。

    此时却突然听有人来报,一向与自己为敌的郭开子侄求见,赵成当下冷哼不已,就要命人将他乱棍赶走。

    心腹马融起身制止了领命而走的太子家仆,对主君劝道:“郭开是娴妃一党,一向与我等为敌,其子侄郭进更是与太子从无往来。如今此人突然来访,必是有所求,太子或可从中取利。”

    赵成觉得有些道理,况且听一听也无妨,如果对方只是说些废话,大不了再打一顿就是了。

    马融见主君点头,便吩咐仍旧候在一旁的家仆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就见垂低着脑袋,形状极为恭谨的郭进小步跟在家仆身后,走进大堂。

    刚一进门,郭进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赵成对这个一向痛恨的佞臣子侄自然没有好脸色,正准备折辱一番,却随着郭进的第一句话讲出而大惊,连手中的酒爵落在了地上都并未察觉。

    “太子密会大将军之事已泄!”

第五十二章 扶苏祭天

    这是扶苏第三次沐浴洗澡了。

    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于是扶苏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沐、浴、洗、澡,竟然是四道工序!十二道工序之后,扶苏只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搓掉了。

    在这个别说是沐浴露,连皂荚都没开法出来的时代,想要洗干净,就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搓。

    虽然侍女们的小手都嫩嫩滑滑的,可接连一个时辰的搓洗还是让扶苏招架不住。

    抗议无用,不止是扶苏,所有人在祭天之前必须洗得干干净净,这是礼法。

    祭天,是让上天前来享用祭礼,在上天的面前,人类必须保持纯洁,否则会招来神罚。

    不只是要求**上的纯洁,祭天还要求参与之人的心灵没有污秽。而古人认为沐浴可以涤荡人们的灵魂,于是才有了沐浴更衣这个说法。

    随着最后再洗一次手,这套繁琐的洗漱过程才总算是结束。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扶苏换上了祭天用的礼服,收拾停当后推门而出。

    天还黑着。

    真羡慕不用参加祭礼的小无月啊。

    祭天大典要在第一道曙光照到祭坛之时开始,在此之前扶苏需要率领百官赶到咸阳畤(zhi,四声)准备祭礼。

    畤,是祭天场所的古称。祭天的地点是很有讲究的,远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摆张桌子就可以进行祭祀的。

    为了方便进行祭天,商君在迁都咸阳后,于咸阳城郊仿雍畤设立祭坛,故称咸阳畤。

    与其他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简化的礼仪不同,东周之后诸国的祭天礼仪比之西周更为繁琐。

    原本西周时天子祭天,只需要焚烧祭品以飨(音同“享”)上天即可,然而到了春秋战国之时,在祭礼之中又逐渐加入了祭舞、礼乐、上表等等步骤。

    于是祭天的时间就一长再长,时至今日,已经足足要从日出祭到黄昏。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酷刑,更何况是已经连着三天没油水下肚的扶苏。

    斋戒三日,身为肉食动物的扶苏只觉得双腿都跟面条似的。

    幸亏出行祭天不需要走着去,站在车上好歹能省些体力。马车自然远不如牛车舒适,然而直到东汉,牛车才代替马车成为出行的重要工具。

    更何况此时的礼法规定,出行必须得是马车,用别的拉车不符合礼制。

    不用担心又要打仗又要拉车,会造成马匹不够用。想想昭人的祖先是谁?

    就是那个传说中为穆天子驾车去瑶池与西王母幽会的造父,那个为周天子献上八骏的造父。

    昭人自古就以善于养马而著称,在因功被封为诸侯之前,一直都是为周王室养马的。在昭国别的可能会缺,唯独不会缺了马。

    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总觉得祭天是很无聊的事情。

    无论是天旱还是洪涝,帝王将相们拉帮结伙去郊外公费旅游一圈就算是为民尽了心,岂不是很扯淡?

    身体力行之后,扶苏却在心里向那些帝王将相们诚挚地道了个歉,这祭天简直太摧残了,能愿意一有事就设坛祭天的,都是真汉子。

    一路跋涉,终于爬上了咸阳畤所在的土丘。

    金乌此时方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头来,时间正好。扶苏领着百官,先迎着朝阳东向祭拜,然后大声朗诵由七十二位五经博士呕心沥血写出的祭文。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御兮,始判浊清,立天立地人兮,群物生生。

    ……”

    要不是扶苏五年来从未中断过学习,从一介文盲做起,辛苦积攒了些才学,就这么一篇祭文他都看不懂啥意思。

    祭文读完还不能算完了,还得表给上帝看。扶苏合上竹简,再三参拜后,将竹简扔进了一旁早已燃起的火堆中。

    古人祭天,实际上祭的就是上帝。

    这个上帝当然不是此时还未诞生的基督教所侍奉的上帝,也不是很久以后才由道教鼓捣出来的玉皇大帝,而是一个很复杂、很抽象的概念。

    祂类似于上天,又不完全是自然界的上天,而是有人格的。祂是造物主,身上有已被封神的远古三皇五帝的影子,却又不是他们中某位的化身或者集合体。

    东周之人有将远古帝王(部落首领)封神的习俗,昭人能追溯到的最古远的血脉源头就来自五帝之一的颛顼。也就是《离骚》中所说的“帝高阳”,夏、楚都是他的子孙。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就是,同时期的古罗马帝国也有将过世的先王封神的习惯。

    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古罗马人会在皇帝死后立刻对其进行封神,而不是等到千年以后。

    祭文表给上天以后,就要为其献上歌舞。因为祭文的目的就是唤醒上帝,告诉祂有人找,此时的歌舞可以将其目光吸引住,让祂感到愉悦。

    这也是个很有趣的观点。

    古人认为自己喜欢歌舞,因此具有一定人格的上天也一定是喜欢歌舞的,这与古希腊人构想神的方法如出一辙。

    有资格为上天奉献歌舞的,自然不是普通人,而是自幼严格训练的巫祝与巫女。

    巫,是昭人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从巫的文字构造就能看出,巫是连结天与地的桥梁,而连结天地的方式,就是舞。

    通过舞蹈,巫可以向上天传达地上人们的尊敬以及恳求,用一种上天喜欢的方式。

    除了祭祀活动,巫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治病。有道是自古巫医不分家。

    春秋战国时代,巫医逐渐有了分工,形成了巫主接神除邪,医主疗病的格局。诸子百家中的医家就是从巫中逐渐分离出来的。

    然而医家从来没有完全将巫术剔除。在不被允许解剖尸体的古代,想要研究医术只有两个方法:实践和理论。

    所谓实践就是神农尝百草,给病者服用一些符合阴阳的“药物”,如果病者活下来了,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理论就是推演阴阳五行学说,比如太阳是阳,月亮是阴,以此类推:凡是温热的、明亮的、运动的、向上的、外向的、亢奋的都属阳;凡是寒冷的、晦暗的、静止的、向下的、内向的、抑制的都属阴。

    比如地龙(蚯蚓)常年钻在土里,属阴,就可以用来治疗发热、上火等病症。

    将这些或是实践或是理论得来的知识编辑整理,就可以编纂为医书,供后人借鉴。

    例如最为人所熟知的医家巨著《本草纲目》,与其说是一本医书,倒不如称之为巫书。其中大部分的“药方”都是来源于民间流传的巫术。

    比如有一方为“小儿客忤,因见生人所致。取来人囟上发十茎、断儿衣带少许,合烧研末。和乳饮儿,即逾。”

    大意是:小孩子怕生人,将来人头发与小孩衣带混合做药物即可治愈。这显然是巫术无疑。

    直到现代,中医仍然将阴阳与五行这两个巫术概念作为理论基石。

    关于巫的起源,可信的最早记载始于商。

    殷商好巫蛊。商朝的巫,相当于中世纪的神父,属于宗教祭司阶级,能够传达上帝旨意的他们,具有仅次于国王的权威。

    歌舞稍歇,之后就要献上牺牲,也就是祭品,当作劳烦上帝的奉献。

    与西周以后日益温和的祭祀活动不同,处在奴隶制鼎盛时期的殷商,祭祀所采用的都是人祭,而且动辄就是成百上千的人祭。

    但是,有资格在国王向上天的祭天活动中充当祭品的,自然不能是低贱奴隶,而只能是不会被玷污的巫女。

    进入封建制的西周以后,作为生产工具的人,对封建地主们来说,其价值有了长足的提高。此时再让地主们献出活人来祭祀,显然成本太高。

    于是为了节约成本,周人也没问过上帝愿不愿意,就擅自将祭祀的祭品换成了太牢与少牢。

    太牢是指牛、羊、豕(猪)三牲齐备,少牢中没有最为贵重的牛,只有羊、豕。

    牢,是肉畜的最高品级,牢牛就是指最好的肉牛。

    牛是农耕社会最为重要的牲畜,因此所有的封建王朝都以严刑厉法禁止宰杀耕牛。昭法规定,擅自盗、杀牛会被刑大辟(杀头)。

    但是牛肉好吃啊,达官贵族们想吃牛肉,又不想掉脑袋怎么办?答案是肉牛。

    所谓肉牛,就是专门养来吃肉的牛。在祭祀活动中使用的牛,就是质量最上等的肉牛。

    按照礼制,太牢是只有天子才可以在祭祀中奉献的,诸侯祭祀只能使用少牢。

    然而看着柴堆上已经宰杀妥当的三头牛,扶苏心知肚明,昭王根本没拿周天子当盘菜。不但僭越使用了太牢,还是太牢三。

    接过大巫祝奉上的火把,代王祭祀的扶苏亲手点燃了三座巨大的柴堆。

    火舌舔舐着木柴与祭品,烟雾随风摆荡,将祭品送达天庭供上帝享用。

    只是不知道上帝分不分得清哪些是木柴的烟,哪些是祭品的,可别享用错了。扶苏脑中想着大不敬的念头,未注意到大巫祝走近。

    “公子看到了什么?”

    “什么?”扶苏被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秃顶老头吓了一跳,半晌才想起这个光着上半身,把苍白的脸上和身上都涂得五花八门的老头是谁。

    话说这人还真是白的吓人,也不知是不是抹的粉。

    “我是问,公子从火光中,看到了什么?”老巫祝用莫测高深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看到了强烈的氧化反应?

    扶苏好笑地摇摇头,知道这个凑过来的老头是想借着忽悠自己提升巫的地位。

    自殷商灭亡之后,巫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别说是如昔日一般与王侯分庭抗礼了,连朝堂上的话语权都丢失了。

    巫祝这个曾经辉煌的职业,如今已沦落为只能偶尔在祭天大典中奉献歌舞的高级舞伎,这让以“灵魂导师”自居的巫祝们情何以堪。

    到了昭王继位以后,巫祝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原本,巫祝们还能凭借献上号称能为王上延年益寿的巫药,来获得地位与金钱。

    可是相比于遮遮掩掩,听起来就没啥大作用的巫药,喜欢单刀直入的嬴政更青睐于直接打着“长生”旗号的方士们所献上的仙药。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同样是胡吹法螺,“广告词”明显更有吸引力的七彩丹药,自然比黑糊糊的巫药在王上跟前要吃得开。

    再看看长袖飘飘仙风道骨的方士,对比穿着兽袍、画得五颜六色的巫祝,谁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目了然。

    于是,这群可怜的上古遗老们就只剩下了祭典这最后一块阵地。然而,就连这最后一块阵地,目前也已经失守在即。

    儒家。这个自出生时起就包裹在名为“礼”的襁褓中的学派,早就对最能直观体现礼制的祭典虎视眈眈。

    同样,对于粗制滥造,毫无章法可依的巫祭,儒家那一套自洽的、以各种经典互相堆砌而成的典礼,更符合钟情于“有法可依”的嬴政观感。

    眼见扶苏只是微笑摇头,完全没有搭腔的意思,老巫祝心里那个急啊。

    能不急吗?吃饭的摊子都要被抢光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小,老巫祝把心一横,决定不管前戏了,也学方士来一回直奔主题:“不瞒公子,老夫此前得到了一块奇石,能够滋补美颜,常年佩戴,还能延年益寿。我欲要献于王上,想请公子代为通传。”

    扶苏确实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什么石头能有这功效?

    老巫祝见公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心中得意,小心地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皮袋,当着扶苏的面轻轻打开,将一块指节大小的石头倒在了手心上。

    扶苏探头一瞧,只见巫祝所说的奇石呈现云雾状的绿色,有些像翡翠,却没有那种剔透。正疑惑间,却见老巫祝流下了两管鼻血。

    经扶苏提醒,老巫祝浑不在意地擦去鼻血,露着一口烂牙嘿声笑道:“奇石太补了,每次直接碰触都会流鼻血。”说着,就要把石头重新放回皮袋中。

    扶苏开始并未在意,此时看着老巫祝那明显不似人色的惨白,还有那一直接接触就会流鼻血的症状,当时脑袋就是嗡的一声。

    当下飞起一脚就将老巫祝踹翻在地,扶苏指着巫祝,对不明情状的护卫大喊:“拿下!”

    一想起这老家伙居然带着那玩意儿,在离自己那么近的距离上待了好几分钟,扶苏就恨不得当场将其五马分尸!

第五十三章 黑色蜕变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侍卫们还是按着公子的吩咐以铜钺将老巫祝扣在了地上。

    被扣在地上的巫祝疯狂挣扎,犹如离水之鱼一般,大张着嘴巴发出猛烈的吸气声,反躬而起的身子剧烈抽搐,双手的指甲将自己的脖子抠得血肉模糊,原本惨白的脸色由青转紫再变黑,嘴角也溢出鲜血。

    围观众人都被这番变故惊得不知所措,巫女们更是相互抱在一起,惶惑不安。

    扶苏不知对方中了什么邪,正要让侍卫将巫祝押下去,却见他最后猛烈地蹬腿,险些挣脱开禁制,然后再也不动了。

    高进走上前查验一番,然后满脸凝重,对着稍稍发抖的公子回报到:“死了。”

    原来扶苏那盛怒之下的全力一脚,直接踢断了巫祝的肋骨,断裂的肋骨进了肺管,导致巫祝吸不进空气,痛苦地窒息而死。

    扶苏睁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自己也非天生神力,怎么就能把一个人给活活踢死了?

    他却不知,老巫祝本就年迈,老年人骨质疏松,又被辐射了这么久,即便是摔一跤都有可能摔断骨头,何况是被健康的青年人全力踹在胸口。

    眼见老巫祝瘀血发绀的可怖面容,扶苏强忍着心中不适走到近前,两指并拢放在巫祝脖颈上试探脉搏。

    触手依然温热,然而指腹上却感觉不到律动的反馈,的确是死了。扶苏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缩回了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

    这不是扶苏见到的第一具尸体,甚至也不是他第一次直接伤害他人,然而,这却是第一个死于他手上的无辜者。

    虽然扶苏已经能够确认那个在巫祝挣扎中被抛到祭台边上的小袋里,装着的是有弱辐射的锆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巫祝是有罪的。

    不知者不为罪,巫祝显然不知道这块石头会带来的后果,他是怀着献宝的心思向扶苏展示的,根本毫无恶意。

    况且,没有直接的接触,只方才短暂暴露片刻所受到的辐射量,大约只相当于连着做两三次ct而已,不会造成什么长期的影响。

    终于想通此事的扶苏狠狠捶打着地面,心中懊丧不已,他一想到辐射就慌了神,大怒之下竟向一个老者行凶,这是怎样的兽行啊!

    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老巫祝,后悔、痛恨、悲伤,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当扶苏缓过神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可是巫祝行刺?”樗里偲面色凝重,越众而出,按着扶苏的肩膀,半是问询半是提醒。

    扶苏抹了把眼泪鼻涕,正要摇头,却感到肩上疼痛,原来是樗里偲将指甲抠进了自己的肩肉。

    扶苏吃痛之下抬头看去。樗里偲眼神闪烁,又加重语气再问了一遍:“巫祝方才行刺于公子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扶苏明白过来了。

    巫祝当然没有行刺,以樗里偲的才智卓绝,看了公子的表情动作,怎么会猜不出这是扶苏失手杀人?他是要在场间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此事办成铁案!

    要知道,过失杀人,也是杀人!甚至对于扶苏来说,两者的区别更加微乎其微,都极有可能会使他丧失储君地位!

    这对志在扶龙的樗里偲来说,当然无法接受!

    扶苏对樗里偲的想法心中了然,然而他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将污水泼给这个不幸丧生的无辜老人吗?

    还有那些被侍卫们看管着瑟缩在角落的巫女,一旦扶苏将此事定性为谋刺,那么等待这些花季少女的,会是什么结局?

    一个无辜者的鲜血还不够吗?

    看到扶苏色变,深知公子仁义天性的樗里偲心叫不好,“公子切勿自误!想想夫人!想想无月!想想我、蒙毅、李信、王离,还有百里俜!想想大昭!想想百姓!”

    孝、义、忠、仁,樗里偲一下子将扶苏本已下定的决心击了个粉碎。

    不知不觉间,扶苏已经在大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既是阻挡在危险之前的保护,也同样是从心所欲时的束缚。

    这些与自己已有了断不开瓜葛的亲人好友,此时竟成了自己为恶的借口吗?自己是否动了想要以此为挡箭牌的丑恶心思?

    然而,大昭呢,百姓呢?

    若自己放弃储君之位只求一个心安理得,面对那熊熊燃烧的阿房宫,面对那被屠戮一空的咸阳城,当真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但是,杀一人以利天下,又真的可以吗?

    出身顶级贵胄,又身兼法儒的樗里偲显然认为可以,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权衡利弊,没有丝毫道德负担。

    他根本不需要知道未来可能的惨状,只要将公子一党的前程与命如草芥的巫女放在秤上量一量便可。

    孰轻孰重,再了然不过。

    耳闻窃窃私语之声渐起,樗里偲愈发急切,他一直觉得公子的仁义是能吸引他投靠的魅力所在,此时却对这份不合时宜的仁义有些恼火。

    眼见樗里偲的着急神色,扶苏突然笑了,他心意已决。

    ——————

    华阳夫人心不在焉地绣着吉服,却突觉指尖微痛。

    手指抬到眼前才发现是被扎破了,殷红的血珠刚刚渗出,早有宫人急忙上前以欲以丝绢包扎。

    夫人没去看慌乱的宫人,她的心思都在章台宫。

    扶苏已经在里面跪了半个时辰。

    王离与蒙毅焦急地在殿前来回踱步。樗里偲语焉不详,两人只知祭天时出了大事,却不知何等大事能让王上如此震怒,至于斥退所有人。

    此刻,大门紧闭的殿内只有三个人。

    跪伏于地的扶苏,静坐于上的嬴政,隐在王上身后的赵高。三人俱是面无表情。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始皇都会有一丝发自内心畏惧的扶苏,此刻却是心如止水。有些关隘,一旦跨了过去,再回首就是一片坦途。

    扶苏知道,随着今日父子两人的心照不宣,那份对始皇帝的,不知是来源于自己还是这副身体前一个主人的敬畏之心,已荡然无存了。

    终于,那个如大理石雕塑般的伟岸身姿缓缓起身,一言不发甩袖而走。赵高迈步跟随,只偷眼看了看仍一丝不苟跪在地上的公子扶苏。

    正坐立不安的蒙毅第一个发现了推门而出的公子,快步上前扶住腿脚有些不稳的扶苏,“公子,如何了?”

    扶苏自然知道对方问的不是自己的膝盖,轻笑道:“无恙。”

    蒙毅与另一侧王离俱是松了口气。

    公子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蒙毅却察觉到其中多了一丝其他的意味,一丝他只在大王身上感觉过的意味。

    这究竟有何深意,蒙毅想不透,只知道公子无恙,这才是最重要的。

    扶苏忍着双腿的剧痛,在两人的搀扶下一步一停地艰难前行,走出宫前突然想起一事,“王离,帮我个忙。”

    “公子只管吩咐。”

    “去找樗里偲,让他带人去把那块绿色的石头埋到地底深处,再把土夯实。”

    “绿色石头?”王离疑惑不解。

    扶苏没多解释,“樗里偲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有,一定转告他,千万不要直接用手碰那块石头,千万千万。”

    王离点点头,将此事记下。

    扶苏在两人搀扶下上了车,然后又对蒙毅道:“找人给母亲捎个话,让她安心。”

    蒙毅自然应承下来,拱手作别。

    “王上不打算彻查此事了吗?”赵高忍了很久,终究还是多了一句嘴。

    嬴政翻动竹简的右手微微一顿,心弦紧绷的赵高赶忙下跪认罪,方才的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为何要查?”

    赵高虽然后悔多嘴,但王上问话不敢不答,只能小心斟酌道:“公子似乎……似乎并未实言相告。”

    早已从黑冰台密探处得知了此事来龙去脉,嬴政自然知道扶苏对自己撒了谎。但同时,扶苏又没有撒谎。

    当着在场众人的面,那番言语自然是不折不扣的谎言,回到宫中在自己面前的复述同样也是。

    然而接下来的长跪不起,扶苏所表达出的意思,就很有意思了。

    简单来说,扶苏那复述之后的一跪,就是在告诉始皇帝,他撒谎了;而始皇的沉默,也是在告诉扶苏,他知道他撒谎了;之后扶苏的沉默长跪,是在表明,他知道他知道他撒谎了。

    这才是始皇帝最满意的地方。

    无论在这个环节中少了任何一环,扶苏都不必继续代王春狩了。

    昭国,真的是法治国家吗?无论是问黔首,或者士人,甚至高官贵族,他们都会告诉你,昭国无疑是一个昭法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国家。

    然而对君王而言,昭法只是统治的工具,到了最上层,昭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治国家。

    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透的话,扶苏根本没有资格从他手里继承任何东西。

    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子,终于长成了。

    “若是他真的实言相告,孤才会失望。”

    听王上语气,竟似有些欢快?赵高偷偷抬起头,却见王上果然眼中微有喜色。可王上不是那种对欺瞒之人会有所宽纵的心性啊。

    看来王上并未被扶苏蒙蔽。想来也是,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怎么可能瞒得过王上?或许扶苏根本就没想过要瞒?赵高突然抓住了一线灵感,心中顿时雪亮。

    好一个公子扶苏!

    第二日,咸阳城方才从睡梦中醒来,一个让所有昭人须发皆张的消息就迅猛传开:

    大巫祝妄图在祭天之时对扶苏公子下蛊,却被得了上天庇佑的公子反制,自己遭了巫蛊反噬而死!

    据当时在场的人赌咒发誓,那老巫祝的凄惨死法,一看就是巫蛊反噬,不会有差。

    老昭人对公子得天庇佑之事自然深信不疑,如此贤公子,上天不庇佑才不可能。

    然而稍稍因公子安全而放下的心立刻又沸腾了起来:大昭这是怎么了?堂堂储君,在自己的国土之上,先是遇刺,然后又被下蛊。

    究竟是谁,竟敢如此欺辱昭人?

    老昭人自来护短,这一而再的事件早已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容忍底线。于是暂时找不到撒火对象,憋屈得不行的昭人找了一个最好的发泄对象。

    公子仁厚,向王上谏言免了那些陪祭巫女与其他巫祝的罪过。可自认没公子那份胸襟的昭人做不到以恩报怨。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驱赶巫师的运动,自发地在昭国兴起。大量无家可归的巫师只好或向西逃到昭戎边境,或是南下巴蜀。

    公子遭遇巫蛊的大事,也传到了早已被人遗忘的蕲年宫中。

    一位已经满头霜雪的老妪拍打着桌案大嚷大叫:“这没用的巫祝,怎么下个蛊都能被反噬!”

    在这座没有了人气儿,却依然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此时只有一个老太监服侍着。

    老太监看着那位眼中满是疯狂的老妪,叹气道:“太后,奴不是跟您说过,那次刺杀之后要多等一些时日,以免引来……”

    “啰嗦!”赵太后双眼赤红,狠狠打断对方话语,“本宫就是要让赵政也尝尝,儿子死在自己眼前是个什么滋味!”

    大王不也是您的儿子吗?老太监心中叹息,以谋害自己的孙子,去向一个儿子报复另两个儿子的死,王家的恩怨,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却听那早已半疯的赵太后嬉笑道:“只是这次却不是本宫安排的,想必昭人中多的是想向他索命的。”

    老太监心头微凛,正要再问,却见赵太后轻轻抱起身旁用襁褓包住的一截木头,“俶儿乖,俶儿乖,母后喂你吃奶奶。”

    说着,赵太后将自己的胸襟拉开,抓起自己干瘪的胸脯喂她怀里的“婴儿”。

    老太监不忍目睹,又情知老太后又到了全疯的时辰,问也无用。只能再次深深叹息,向太后一丝不苟地行礼后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殿门。

    赵太后却看也不看老太监的离去,只一心喂养着自己的孩儿,前一刻还充满怨毒的脸上,满是母爱的光辉。

    正在整个咸阳城都因巫蛊之事而沸沸扬扬时,一行不远数千里的使团终于在再三耽搁之后,穿过了城门。

    整整一路,无论自己怎么挑衅拖延,那个叫荆轲的居然都能忍得住,章邯不愿承认,自己就这么输了独自领兵的第一战。

    在这硬生生被拖长了数倍时间的旅途中,由于荆轲的“窝囊”,整个使团没有少了一人,秦舞阳却越发看不起他了。

    这么怕死的人能成个什么事,看来到时候还得看自己的。秦舞阳暗暗下定决心,燕国,最终还是得靠燕人自己。

    使团确实一人未少,但却少了一颗人头。只有至今仍在马车角落的污渍,证明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原要赠送给昭王的礼物。

    一再耽误,樊於期将军的头颅终究还是在到站前**得不成样子,那满是腥水与蛆虫的锦盒,至今想起还是催人欲呕。

    与使团几乎同时,却未从同一个门进城的,还有一位头戴斗笠,问路之时满口蜀中小调的小娘子。

第五十四章 必承其重

    秦舞阳灰头土脸地被人带了出来。

    荆轲向咸阳令拱手称谢,却只得到陈康的冷漠警告:“此次念在贵国使团不习大昭法令,又是初犯,且未造成严重后果,故而只作薄惩。本令俱是依照法度行事而已,荆少府无须致谢。只请严加管束手下人才是。”

    说完,陈康命押送兵丁解开秦舞阳的禁制。

    兵丁解开禁制后见秦舞阳还傻愣着不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其推醒。

    秦舞阳这才愤愤瞪了那人一眼,却在对方威胁的目光下不敢多言,只是缓步走到了荆轲身旁。

    咸阳令作为昭国官员,却惩办身为燕人的秦舞阳,的确是有法律依据的。

    按照后世法学的概念来解释,昭法对自身管理范围的划分,所采用的是与现代法制中国相同的,属人主义与属地主义的结合。

    并且将其扩展到了极致。

    所谓属人主义,是指只要是昭人犯法,无论是在哪一国违反了昭法,都要受到昭国的惩治,即便某个行为在国外并不属于违法,但是回到昭国以后还是会被追究。

    如果犯人已经在国外受到了等同,或者超过昭法标准的刑罚,可以在自首以后免除刑罚。

    不过以昭法的严苛程度,这个条件一般不太可能达成,只能是减轻刑罚而已。

    对于严重的犯罪者,即便托庇在他国,还是会被昭国司法机构索要。

    而属地主义的意思是,只要是在昭国国土上的违法犯罪,或者是在各国流窜犯罪,其中有经过过昭国国土,都会受到昭法追究。

    无论你是哪国人,昭国的司法机构都有权对犯人依法办理。

    对此,他国的司法机构没有干涉权。

    而且昭法中并没有规定所谓的外交豁免。

    不斩来使只因为来使没犯法,你在昭国杀个人试试,分分钟给你剁了。

    坑、枭首、斩、腰斩、绞、戮、弃市、磔、车裂、具五刑,总有一款适合你。

    霸权主义?一点没错。

    大昭就是当今天下唯一的超级强国,不服憋着。

    一出生就得享高爵的秦舞阳,在刑不上大夫的燕国呆惯了,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打了一个多事庶民一耳光,就被瞬间出现的好几个壮汉给扭送到了咸阳令署。

    先被借机生事的昭人好一番羞辱,又在荆轲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面,秦舞阳直气得面色煞白,胸口一股邪火越烧越旺。

    此刻见荆轲受了咸阳令如此直白的折辱,竟是毫无反驳之意,心中怒火高炙,更是对此人深为不耻,太子怎么会信任如此一个懦夫!

    荆轲仍是对咸阳令的不假辞色毫不挂怀,行礼告辞而去。

    待荆轲走远,陈康长身而起,对着悠悠然从堂侧小阁走出的俊雅青年躬身而拜。

    互相见礼之后,陈康不解问道:“不过一个名声不显的放荡小子而已,公子为何如此上心?”

    膝盖依旧红肿的扶苏闻言,先示意陈康坐下便是,不用管自己。然后抱歉笑道:“此事现下不便明言,咸阳令日后便知。”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陈康并无不满,只是玩笑道:“在下安排的那几个‘演员’,公子以为如何?”

    “作为群演来说,算是不错的了。”扶苏先扬后抑,“只是表演痕迹太重,哪有这边刚一行凶,跟前就呼啦啦跑出十几个身手不凡的壮汉来的?”

    陈康恍然点头,“倒是有些疏忽了,还是公子精于此道。”

    你这是在说我擅于骗人?扶苏有些好笑,全当是在夸赞好了,“接下来可是重头戏,演员可不能是门外汉了。”

    “公子只管放心,这几人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定不会误事。”

    扶苏满意点头,作为咸阳令,此前又做过主管刑狱的贼曹,陈康自然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

    扶苏并未多留,只又与对方说了些注意事项,便告辞而走。

    荆轲油盐不进,连跟了一路的章邯都拿他毫无办法,还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难度太大。

    如今这般一直拖着使团也不是个好主意,只会让人生疑,更有可能引起燕王不安。

    于是扶苏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可怜的小年轻秦舞阳身上。

    就当是让他见识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残酷?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随后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已经提醒过始皇帝,即便自己的损招没能奏效,始皇也有的是办法搞定他们。

    这大概又是一个给自己的小测验,看看自己外交上的本事?

    在坐车回府的路上,不时有国人认出了这位享誉大昭的贤公子,纷纷停步于道旁,隔着侍卫远远行礼,扶苏也笑容满面一一回礼。

    直到一位老者向他行礼,扶苏看到那有些熟悉的容貌,悚然一惊下,身形凝在当场,忘了回礼。

    直到老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扶苏仍面色惶然,心中翻江倒海。

    那日决定下得痛快,也用了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甚至在始皇面前都能行动自若,扶苏自以为已经完成了对自我的说服。

    直到此刻再度想起那个老人濒死的痛苦挣扎,以及最后那凝固在他脸上,犹如厉鬼的狰狞表情,扶苏此时才算彻底明白,老巫祝的冤魂将会永远缠着自己。

    无论他给自己编织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抛去借口直面本心,扶苏清楚知道,他到底还是骗不过自己的。

    有违本心便是有违本心。

    老巫祝的冤死、巫人的无辜被逐,这些重担始终都会压在扶苏的肩上,永远无法被卸下,也永远都不会有分毫减轻。

    扶苏微微挺直了身形,抖擞肩膀,似乎要将那份重担掂量清楚。

    既然已经决定要担上这个担子,那就要将其担稳了。

    一旦这副重担滑落而下,砸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老巫祝了。

    回到府里,就见樗里偲果然又来了。

    这个懒鬼,自那日以后就坚持每天来府上,已经连续五日。

    扶苏知道,樗里偲恐怕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心理压力是如何恐怖之人,因此才每日都来陪着自己。

    樗里偲每日陪坐之时也从不说些什么,就只坐在那里看书,自己翻。

    对这个违背天性只为陪伴自己的好友,扶苏毫无疑问十分感激。

    只是对方如此频繁的到访,而且一访就是一天的情况,却引来了一些猜测和麻烦。

    比如,无月最近看自己的神色就越来越古怪了。

    龙阳之好这个词现在还未成为成语。

    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龙阳君目下就在魏王宫待着,是魏王圉最宠爱的“嫔妃”。

    战国风气开明,对于此种癖好都称为雅事,不但不以为耻遮遮掩掩,反而都是昭告天下,旁人也都对此毫无见怪。

    然而,对一国储君,尤其是还未有子嗣的储君而言,这确实有些麻烦。

    直白点来说,谁知道你是攻是受?

    万一这个储君是个受,那岂不是意味着嫡系血脉断绝,这个风险实在太大。

    而魏无月的小眼神杀伤力更是巨大。

    其实也难怪人家魏无月会乱想,都嫁过来这么多年了,自家夫君却一直不肯与自己圆房,能不多想吗?

    就以魏无月偷偷摸摸打听来的消息,谁家夫君不是见了女子就如恶狼一般?

    于是心怀不安的魏无月每逢樗里偲到访,都会如影随形也在一旁陪着。

    幸亏樗里偲虽然违背天性每日拜访,到底也起不了大早,倒是让喜欢赖床的魏无月轻松许多。

    扶苏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两人对坐,互不打扰的场景。

    魏无月画画,樗里偲读书,倒都是怡然自得。

    只是今日房中又多了一人。

    一位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的小娘子。

    “民女怀瑾,见过公子。”不等扶苏问起,已在沉默气氛中等了许久的怀瑾当先起身。

    扶苏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位在当日使楚途中,借怀清之名请见的怀氏继承人之一。

    “是我将他带进来的。”樗里偲也与扶苏见礼,“今日来时见她在门外等公子,谈过之后就让她随我进来等了。”

    扶苏点点头,走到上首缓缓坐下。虽然有厚厚的护膝,仍是感觉微微不适。

    魏无月正画到紧要处,只露出小虎牙冲扶苏哥哥憨憨一笑,就又低着脑袋画画去了。

    扶苏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怀瑾所来何事:“可有名单?”

    怀瑾眼神一亮,这个长公子果然比传言中的更为机敏,应了声是,起身掏出一张丝绢,恭谨放到了扶苏案头,然后躬身退回。

    扶苏并没有立刻去看,这份名单还要与樗里偲和蒙毅商量过才行,“先放着吧,姑娘今日就住在府里,明日随我同行。”

    明日就是春狩之日,到时蒙毅也会随行,那位王叔也在,正是商量此事的好时机。

    怀瑾自是欣然从命。

    扶苏唤来家老,“为怀姑娘安排一间住所,再着人为她准备狩猎一应所需。”

    家老领命,带着起身告辞的怀瑾告退。

    “公子是想在明日与安平君商谈蜀中大吏的人选?”

    扶苏并未对樗里偲隐瞒自己对蜀地的打算,因此怀瑾方一献上锦帛,樗里偲就猜到了扶苏的心思。

    之所以是大吏而非郡守,是因为郡守一职在昭国已是封疆大员,其人选远不是扶苏可以置喙的,只能由王上决断。

    比起郡守或者城令这般引人瞩目的角色,不被高层重视的吏员才是扶苏真正想要影响,且能够影响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沟通上下,尤其是对怀瑾这样的商贾最有帮助的位置。

    与聪明人交谈就是令人愉悦。扶苏拿起锦帛,放到了一旁的盒中:“不错。”

    安平君,就是始皇帝的异母弟弟,前蜀王嬴馥。

    即便如今被褫夺了蜀王的尊位,作为君临蜀地十余载的最高领导人,他的建议对扶苏而言仍是十分宝贵。

    蜀中动荡平复后,因为镇压不利,嬴馥被始皇召回咸阳训斥,之后更夺了蜀王的名号,改封安平君。

    据传,嬴馥并未有丝毫不满流露。

    这是当然的。

    嬴政的弟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了。

    叛乱被杀的成蛟就不必说了,那两个从未在族谱上有过名姓的同母异父弟弟,可就是被暴怒的少年嬴政亲手摔死在其母眼前的。

    至于那两个带着原罪出生的婴儿究竟是否无辜就不必牵扯了,昭王欲杀之,就是他们的罪过了。

    即便所有人,包括嬴馥自己,都知道这次的夺号只是为了把他推出来顶缸,以给天下人交代的。

    但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了。

    嬴馥幼时敏而好学,深得先王宠爱,也有“贤公子”的称号。

    但就算不提嫡庶长幼,那个光芒四射的大哥也足以让嬴馥自惭形秽了。

    长大以后,嬴馥对这位大哥的敬佩更逐渐演变为深刻的畏惧。

    那两个从未见过面的“王弟”的惨死,更是让这份恐惧凝如实质。

    成蛟的叛乱,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恐惧吧。

    樗里偲又与扶苏聊了聊蜀中局势,稍许沉默后,还是问道:“公子……可无恙?”

    扶苏闻言看着樗里偲的眼神,知道对方指的是他的心病。

    说实话,就连扶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恙”,只能回答道:“或许吧。”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答案,扶苏自己也知道。

    樗里偲却并未深问,而是如释重负,“这便好。”

    扶苏有些惊讶于樗里偲的态度,却见樗里偲笑道:“无论公子说无恙还是有恙,都会令人担忧,只有‘或许’二字,才能让人心安。”

    稍微思索一番,扶苏懂了樗里偲的意思。

    如果他完全无恙,将无辜之人的死毫不放在心上,那便说明扶苏此前的仁义都只是做出来的表象,这种人心机阴暗,不值得效命。

    但如果扶苏在这种重压下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被负罪感完全压垮,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心性不足以支撑一个伟大帝国的运转。

    这样的人作为友人自然是好的,樗里偲也愿意一直陪着扶苏直到闯过心关。

    但却不足以让他效忠。

    只有这看似毫无意义的“或许”二字,才是真正樗里偲想要的,能让人为之心安与振奋的答案。

    为人主,的确是一件太过辛苦的差事。

    扶苏疲惫地笑笑,无论何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审视。

    就连最亲近的友人也是如此,更枉论他人呢?

    刚好画完了大作的魏无月敏感地感觉到了扶苏哥哥的低落,抬头皱眉瞪着樗里偲,威胁似的呲牙咧嘴。

    扶苏被小无月的可爱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心中郁闷暂时一扫而空,至少无月对自己的爱是毫无附加条件的。

    樗里偲对魏无月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引来无月的一声娇哼。

    这份天真也逗乐了樗里偲。大笑之后,樗里偲起身告辞,眼见公子已无大碍,他也不必再留着了。

    扶苏差人送行,然后再三叮嘱樗里偲记得明日早起,惹得樗里偲白眼翻动不停。

第五十五章 乌氏倮

    出乎预料,扶苏发现自己居然挺喜欢这个此前以为野蛮的活动。

    能暂时放下繁重的政务,摆脱沉重的心绪,在蓝天白云下纵马架弓,扶苏只觉得整个人都随之轻快了起来。

    就是射出去的箭总不按自己的心思。

    “公子,比比谁的猎物多?”

    李信拍马而来,冲着扶苏挤眉弄眼,身后跟着一队替他追撵猎物的犬奴以及收捡猎物的随从。

    所谓犬奴,是指专为主家豢养猎犬的仆从,并不是奴隶。

    扶苏打眼一看,短短两个时辰,李信已然收获颇丰。看看自己身后无所事事的侍从们,扶苏没好气地让李信滚蛋。

    李信哈哈大笑,依言滚蛋了。他要去争一争公子设立的头赏,不能再耽搁了。

    为了调动参与围猎的各家子弟积极性,除了如往年一般设立的各级奖赏,扶苏还为头名添了一个小玩意儿。

    扶苏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玦。

    玉玦本身的价值自不待言,作为年轻一代楷模扶苏的佩玉,更有难以估量的“追星”价值,自然让众人趋之若鹜。

    看着活力四射的李信远去的背影,与扶苏一同缓缓前行的蒙恬眼里,全是自己十七八岁时的影子。“李信对公子的确极为敬重。”

    扶苏看向这位大昭的中生代武将第一人,随口回道:“李信在我这里,也没少夸赞将军的用兵。”

    蒙恬爽朗大笑:“那个臭小子能说什么好话?”

    扶苏觉得自己有义务在李信的上官面前为他说点好话,“李信说将军用兵极为入微,指挥大军如臂使指,他从将军这里所学颇多。”

    “哦?”蒙恬略有惊讶,“不想这小子平日里在我跟前咋咋呼呼的,倒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扶苏觉得要不是自己今日与蒙恬聊了几句,李信的前途可谓一片灰暗。这小子在上级跟前的形象可真是一塌糊涂。

    其实扶苏低估了蒙恬对李信的喜爱,能在这位将军面前咋咋呼呼,可不是什么人都敢的。

    扶苏与蒙恬两人,之前为了避嫌从未有过深谈,今日难得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都有好好攀谈的想法,于是聊得越发投机,不时相视而笑。

    这让一旁一直默默跟随在扶苏之后的李清颇觉意外,惊讶于这位公子的健谈。

    当日两人在长公子府里的那番尴尬见面,着实给李清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直以为扶苏是个心机深沉,举动皆有深意之辈。

    不曾想,扶苏公子能与被公认为难以交流的蒙恬将军聊得如此开怀。

    李清对扶苏的观感不由得大为改变,面对扶苏的心态也在单纯的防备之上增添了一些好奇。

    扶苏这边正与蒙恬聊得欢畅,大呼相谈恨晚。果然与贤才交谈,能让自己的思想也深刻起来。无论自己的想法如何天马行空,蒙恬都能瞬间明白他的思路,这让扶苏尤为敬佩。

    蒙恬对扶苏也十分满意,这位长公子对兵法的认识虽然还只停留在书本之上,但有很多在他看来还有些稚嫩的新奇想法,能看出公子的“知兵”之名,的确不是虚传。

    两人正聊得起劲,突然见一彪羌戎打扮的骑手从远处林中呼啸窜出,领头的却是一位身着大红外袍的娇小骑士,正在率众追赶一头慌不择路冲着人群而来麋鹿。

    护卫长公子的侍卫们立刻如临大敌,不用主将吩咐,便有数百弩手列阵于前,随即长矛手列阵在后,骑兵护卫两翼,迅速结起临敌军阵将扶苏等人护在了身后。

    领头的骑士此时也注意到了扶苏这边一看就大有来头的队伍,待看清是长公子仪仗后,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姿,右手握拳。

    得了命令的戎人纷纷长啸,如同是在回应首领,随即左右散开,停止了对麋鹿追赶,以免冲撞严阵以待的军阵。

    戎人马术精湛,即使在疾奔中转向,竟也能做到阵型严谨。分开两队的骑手各自兜了个相似大小的圆弧,以横阵停在了军阵千米之外,人人收起弓箭以示没有敌意。

    此时,那头晕头撞向的麋鹿才清醒过来,逃过一劫的它赶忙转向,逃回了树林中。

    领头的骑士在领着骑队停下之后,右手握拳,手臂横于胸口,领着身后的众人躬身向扶苏行礼。

    扶苏将握有马鞭的右手横在胸前,并未躬身,算作还礼。

    骑士向身后喊了几句,应是在命令他们停在原地,然后单骑向扶苏这边奔来。

    “好俊的骑术。”扶苏听到身旁的蒙恬赞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那队骑手,还是在说正如一团火焰一般一路燃烧过来的骑士。

    待到近前,扶苏才发现来人扎着无数细小的发辫,竟是个容貌英俊,女生男相的年轻姑娘。又听蒙恬补充了一句:“好俊的女子。”

    女骑士在军阵之外停步下马,以中原礼节再次下拜:“乌氏倮,见过公子。”

    扶苏大为惊奇。

    乌氏倮这个名字,无论是前世今生,都可谓如雷贯耳。

    第一个被载入正史,且在《史记》中能有单独小传的畜牧业巨商,仅这一点就比扶苏强了许多。

    乌氏倮后来还被嬴政下令位比封君,是唯一一个能以商贾之身得以位列朝堂的人物。

    扶苏知道今次春狩,为了彰显对少数民族的关怀,因此会有一队义渠骑士获邀参与,只是没想到领头之人竟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乌氏倮。

    更想不到,边塞巨贾乌氏倮竟然是这样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

    讶异归讶异,倒也不至于让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公子失态,扶苏免了对方的礼,又对左右吩咐,请乌氏倮上前来。

    乌氏倮领命后,又翻身上马,穿过重新散开成行军队列的军阵缓慢向扶苏靠来。

    行到近前后,乌氏倮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公子,你可真好看!”然后猛然住口,神色惶然。

    此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乌氏嫡女,自然不比那位史书上记载的能与王侯分庭抗礼的巨贾,在察觉失言后,不免心中惴惴。

    若是其他公子听了这无礼的言辞,怕是立刻就要教乌氏倮做人,扶苏却并不在意,模仿着对方方才的语气道:“姑娘,你可真英俊。”

    乌氏倮先是愕然,然后就爆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小麦色的肌肤上透出飞扬的活力,“公子真是乌氏见过最有趣的昭人了。”

    扶苏也哈哈大笑,示意乌氏倮跟在自己身旁一同前行,继续与其打趣道:“若是你我二人能互换皮囊也就十分恰当了。”

    乌氏倮颇以为然,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呢。”然后又补了一句:“我女生男相,公子男生女相,倒刚好凑成一对。”

    扶苏并未多想,只觉得对方的跳脱心思十分活泼可爱,“这么说来,你我还真是如同一对兄妹。”

    乌氏倮连连点头,然后问道:“我今年25了,公子呢?”

    扶苏神色尴尬,“额,本公子前些日子刚刚及冠。”

    “那公子是我的小弟弟呢!”乌氏倮欢呼不已,这措辞听得扶苏更为尴尬。

    蒙恬听着两人逗趣玩笑,只是微笑不已,身后的李清却大为叹服,对扶苏的敬佩已经满溢而出。

    扶苏公子似乎有一种跟各流人物都能投契的强大魅力,让人心折。

    随后李清又对自己产生了严重怀疑:难道那日的尴尬会面,问题都出在自己身上?

    在李清怀疑人生过程中,队伍已经前行靠近了戎人的阵列。乌氏倮两手俱是双指并拢含在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然后举手在头上转了转。

    得令的戎人骑手又是连连呼喝,又分裂成两队散开,然后续在了昭人军列之后,隔着数百米远远跟随。

    蒙恬看到乌氏倮对骑手们的指挥如此流畅,连连称赞:“姑娘年纪轻轻,不意练兵手段却十分高明。”

    乌氏倮骄傲地扬起天鹅般细长的脖颈,得意洋洋:“这位大将军真有眼光!”乌氏倮是戎人出身,不清楚昭国的军制,心中一高兴,便只管往大了叫。

    扶苏为她引荐道:“这位乃是蓝田大将,蒙恬蒙将军。”

    听闻蒙恬之名,乌氏倮眼中精光大亮,比见了扶苏还要激动,口中说个不停,又是行胡礼又是抱拳作揖,手忙脚乱。

    蒙恬笑着让她不必多礼,扶苏见状让乌氏倮先冷静下来,随后问道:“你也听说过蒙将军?”

    乌氏倮依言不再乱动,脸庞却还是激动得泛红,闻言点头如捣蒜,“当然了,蒙将军是我们义渠人心中的大英雄。

    “他曾经带领我们驱逐匈奴人,保卫了上天赐予我们的草场与牛羊。我父亲曾经就跟随过蒙恬将呢。”

    蒙恬确认了她的话,“嗯,我记得你父亲,他非常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猛士。”

    乌氏倮听到蒙恬对她父亲的大力夸赞,脸上红色更甚,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扶苏原本以为蒙恬驱逐匈奴已经是统一之后的事情了,没想到早在统一之战前,蒙恬就已经有过对抗草原民族的事迹。

    难怪后世始皇决意发大军驱逐匈奴夺回河套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蒙恬。

    蒙恬今年不过三十四五岁,想来当初北征之时不过只有二十多岁,不愧是将门之后。

    几人谈笑间,队伍行进到了当日扶苏与李信共同选定的扎营地点。

    于是队伍就此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原地设立大营,一部分护卫女眷们前往宜春宫安顿。

    乌氏倮此时与扶苏等人拜别,带着自己的骑队继续狩猎去了,她自然也要争一争那个第一。

    又有一个时辰左右,大营基本已经立好,于是蒙恬与扶苏打过招呼,也狩猎而去。

    蒙恬自然不是为了争个第一第二的,他只是单纯享受一下狩猎的乐趣而已。

    扶苏又想起那个对早起出猎颇有微词,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实际比谁都跑得快的樗里偲。

    看来对如今的男人们来说,狩猎的确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运动。

    这或许可以归结于男人们自先祖那里继承来的基因。在这个还残留着许多远古习俗的时代,与野兽搏斗带来的刺激感,想必更能让人血脉贲张。

    扶苏也不想呆在营中等到黄昏再去宜春宫与人商谈,在日落前还有几个时辰,足够他做一下狩猎的尝试。

    虽然他承认自己箭术或许稍有瑕疵,可这并不影响扶苏也去享受属于自己狩猎的乐趣,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嘛。再不济,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挺好的不是?

    要不要让高进射上两只,好歹也给自己充个门面?

    扶苏看向背着弓箭四面巡视,一心只在护卫上的高进,撇撇嘴放弃了这个念头。说好了重在过程,耍着些花样作甚。

    扶苏右手持缰,左手将弓横放在身前,等着犬奴们将寻到的猎物赶到身前的空地上。

    与猎户们需要小心掩藏行迹,孤身寻猎的方式不同,春秋狩猎之所以被认为有军演的作用,就在于围猎的“围”字。

    难点也在于此。

    率两三千之众狩猎的头领,要向战场上的将军一样,将手中的兵力散开,形成围栏,在充当侦察兵的犬奴发现“敌军”后扎紧篱笆不让猎物逃出。

    至于最后的射箭,就只是娱乐了。

    以这种方式围猎,今次参与狩猎的队伍里,恐怕没人会是用兵已然“入微”的蒙恬对手,在这样小规模的战场之上,就连白起也要逊其三分。

    然而蒙恬早已过了这个要用围猎来锻炼用兵的阶段了,实际上代替他参与围猎的是李信,蒙将军只是一人一弓,单纯享受狩猎乐趣去了。

    白起那边同样对围猎毫无兴趣,只是安排了章邯率军,自己则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不来了。

    于是有希望能够争夺魁首的,只有四人。

    李信、章邯、乌氏倮,以及扶苏的三弟,公子嬴骐。

    嬴骐的母亲是义渠人出身,身份只比胡女出身的胡亥之母略高一线,故而嬴骐与王位基本绝缘。

    嬴骐本身也多次流露过想要在边疆立功的心愿,除了本身的确有此志愿以外,更重要的目的当然是避免扶苏的敌意。

    也因为如此,在二公子嬴漺入狱宗正府以后,从来没有人对嬴骐表示过怀疑,连华阳夫人也将他第一个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有着义渠人血统的嬴骐,生得人高马大,极为英武,自幼不爱读书,只喜欢纵情于马术与狩猎。

    这自然也是始皇帝刻意放纵的结果,既然没有继承王位的可能,不如在疆场上一展长才,不但能为国效力,也可以借此保命。

    扶苏并不是阴毒之人,对于这位一直表露出毫无争夺之心的三弟,也一向较为亲善。即便说不上情同手足,也可以算得上兄友弟恭了。

第五十六章 捐弃前嫌(第一更,求推荐,收藏,月票)

    吃力地将箭射出,就见那一箭歪歪扭扭地斜插在了距离猎物还有数十米的地上。

    扶苏对天发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只林麝眼中的不屑。

    心头火起,扶苏也不管自己如何信誓旦旦地只图过程了,“高进,干他!”

    高进大笑领命,从背后摘下弓,捻起羽箭在弦,在那头林麝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将其钉在了地上。

    扶苏羡慕地叹了口气,真不知别人是怎么做到的。他单是让自己保持在马上张开弓箭就已觉十分困难。

    当下的马鞍只是一个绑在马背上的,前后微翘的坐垫,对于稳住身形的帮助不大。

    此时更没有马镫的辅助,因此想要在马上弯弓射箭必须要以双腿牢牢夹住马腹。

    而且马是活物,即便站在原地不动也会不停有抬头低头等动作,会对骑手造成不小影响。

    比起站在地上,坐在马背上射箭的难度,提升了何止数倍。

    如今在静止的马背上挽弓就已经如此艰难,一想到要在骏马飞驰的过程中准确命中敌人,扶苏就果断放弃了身先士卒的想法。

    不无遗憾。

    哪个少年郎没有想过驰骋疆场,亲身斩将夺旗?

    然而残酷的现实还是让扶苏一再认清自己的天赋,就如秦琼所说,自己就不是练武那块料。

    关系不大,自己本也没有什么亲临战阵的可能。

    他敢上,也要看王翦敢不敢让他上。

    不用扶苏吩咐,自有随从上前收拾猎物,将其放在队伍后方的车上。此前上面一直空空如也。

    场间猎物众多,除了扶苏之外,自然还有跟随在后的众人上前狩猎。

    在长公子成功“猎取”之后,也纷纷张弓搭箭,追逐猎物去了。

    骑术箭术出众的,自然是御马而射,风流写意。

    如扶苏这般水平有限的,只能羡慕地看看,然后老老实实在原地射些别人看不上眼的。

    比如李清。

    也不知是不是撞了大运,还真让他射中了一只家猫大小的猎物。等拿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只肥硕的猞猁。

    虽说猎物小是小了点,但也好歹算是开了张。

    如此围猎了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即将西斜,扶苏下令集合军阵,返回大营。

    除了意在踏青的扶苏,众人都或多或少有了斩获。就连箭法平平的李清,也在猞猁之后又有了入账。

    收获颇丰的众人自然欢声笑语,互相夸赞着箭法,一派其乐融融。

    一路欢笑着回道营地,与众人拜别后,扶苏回到了自己营帐,准备净一净手便前去宜春宫给母亲请安。

    原本按照始皇帝意思,华阳夫人是不必参与此次春狩的。

    但是扶苏想以华阳夫人为幌子,去到宜春宫接触那位王叔,因此请了夫人同行。另一方面,夫人在宫里也确实待得太久,有些憋闷。

    于是华阳夫人就向始皇请了应允,随着扶苏来了上林苑散心,并且带上了魏无月以及即将过门的赵灵儿。

    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清洗了手,就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丞相之子请见。

    扶苏由着侍女为他擦干手掌,心中有些疑惑,李清此时有何事要见他?

    疑惑归疑惑,毕竟李清是丞相之子,不能怠慢,扶苏放下了衣袖,命侍卫放他进来。

    李清与公子见礼后又依言坐下,就听扶苏问道:“李长史此来,所为何事?”

    李清自被蒙恬征召以后,就有了长史之职。

    谢过侍女端上的酒樽后,李清回答道:“在下思来相去,终究有一事不明,想请公子为清解惑。”

    “愿闻其详。”

    李清长身再拜,“不知公子心中,清……是何等样人?”

    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了李清太久,他早都想问,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趁着扶苏身边没人,终于再忍不住。

    李清此时早已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这次的狩猎在任何人眼里都是自己倒向长公子的证明。

    可是这位公子扶苏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热切,反而一直拿自己当透明人一般,这让李斯在困惑之余不无恼怒。

    闻听李清的问题,扶苏也一时默然。

    他觉得李清如何?

    李清是李斯的长子,理论上来说属于赵高、胡亥一派敌对阵营。

    可那是在有可能的未来。

    理智上扶苏当然清楚,目前的李斯对自己来说即便算不上助益,也并不能说是敌人。

    身为文官顶点的丞相,自来都是对争位一事尽量置身事外的。

    原因很简单。

    如果李斯支持的公子最终胜出,自己所得的,最多就是再多做几年丞相,再多几户食邑而已。

    但如果支持的公子失败了,那他所失去的,可就远不止一些官位利禄了。

    因此只要扶苏别上头得罪了始皇帝,以李斯永远与始皇同一立场的做派,必然不会与他为难。

    理智归理智,可在情感上,扶苏实在是对在“历史上”矫诏的李斯心有余悸。

    五年来,扶苏都是尽可能与其互不相犯,只想着等自己顺利继位以后想个法子将其去职就是了。

    然而,老师韩非的一番话,让他明白了自己对李斯的态度并不正确。

    作为一国相邦,李斯是扶苏在朝堂上无论如何也无法绕开的庞然大物。

    于是被老师提点之后,再加上有些好奇,扶苏便依言与李清有了接触。

    但是要扶苏像对待樗里偲那样,对已经有了成见的李清完全敞开心扉,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得到的。

    扶苏此时突然对始皇帝对韩非子的态度有了一丝理解。

    韩非有才,世所共知,老昭人也总拿他与商君对比,这是李斯都没有过的待遇。

    但是韩非的韩国公子身份总让嬴政如鲠在喉,在郑国的间谍身份爆出后,嬴政自然是对他更为光火。

    然后才有了不杀不放也不用,只让韩非指导扶苏的奇怪安排。

    李清有没有才?

    毫无疑问。能被眼高于顶的蒙恬亲自征召的年轻人,能有几个?

    可是对方父亲的那些个“黑历史”,又不能不让扶苏耿耿于怀。

    如今被李清问上了门,扶苏也不能随意把人打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开诚布公。

    “我去楚国之前,曾与老师有过对答。期间老师对长史颇有赞赏,于是才有了那场饮宴。”

    李清心知扶苏口中的老师自然就是韩非子,他此前也疑惑过为何与自己父亲政见不合的韩非要在公子面前提起自己。

    原本以为是对方想要伺机报复于父亲,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不知韩子是如何说的?”为了了解公子对自己的态度,李清觉得还是得知道韩非具体的话语才行。

    扶苏回忆了一番,回道:“老师曾言‘丞相有一子,颇有才干,可以交往一二。’”

    李清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他听懂了扶苏没理解的意思。“韩子这是向公子举荐于我了。”

    扶苏这才恍然大悟,感情自己一直没有理解老师的深意。

    老师也是,有啥话咱不能敞开了说,瞧这事儿办得……

    总算澄清了误会,心中块垒尽去的两人相视片刻后,便是放声大笑。

    笑声方歇,李清离开座位,向扶苏恭敬行礼,“李清,见过公子。”

    扶苏于座上还礼,请李清重新落座。

    如此,两人算是再次“初见”。

    不再尴尬的“初见”之后,李清总算可以大胆地与长公子交谈了。

    两人当先谈论的,依然是《老子》。这是这次,便再没有“上善若水”的废话了。

    与大多数人想象的大为不同的是,道家与法家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法家的大才往往同样也于道家有非常深的理解。

    比如韩非子,就被誉为“最得老子之人”。

    与其父相同,李清也是法家子弟,自然不会对道家学说陌生。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公子以为如何?”

    “绝民智,断私义,弃奸猾,这也是商君变法的目标。”扶苏早已不是那个拿着未来视角评判当今的幼稚少年了。

    这等话放在启蒙运动之后的后世自然让人难以理解。

    但是在这个民智未开的时代,与其让黔首被一知半解的见识带跑偏,不如让他们干脆就放弃思考,只以上位者的指挥行事。如此反而更有利于长治久安与黔首的幸福。

    又聊了许多,眼见定好的会面时辰将近,再不出发或许就要迟到,扶苏只好向李清致歉道:“扶苏还要去宜春宫向母亲问安,只能少陪了。”

    李清笑着起身,让扶苏不必介怀,“今日能与公子开诚布公,已经十分可喜,日后应该还有向公子请教的机会吧。”

    扶苏挽着李清的手臂将对方送出帐门,“这是自然,你我还要好好亲近才是。”

    扶苏想明白了。

    连对世事人心分析得鞭辟入里的老师都觉得李清值得结交,那就说明其父李斯至少目前而言对自己不是威胁。

    非但如此,更可能因为李清的关系成为自己的助力。

    那么,有利无害的事情,何必纠结呢?

    与李清在门口互相拜别,扶苏在侍从的帮助下上了马,带着高进与几个侍卫,几人轻装简从向着宜春宫而去。

    太阳已完全落下了山,今晚的月亮被乌云完全遮蔽住,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夜间的原野漆黑如墨,火把照射的范围之外,树枝被夜风带动,直如欲要择人而噬的妖魔。

    多亏了对饮食一向的注意,扶苏与府中的侍卫都没有夜盲症。

    即便如此,一行人仍然前进得小心翼翼,高进领着两人在最前,副统领蚨同样带着两人押后,共同把扶苏夹在了中间。

    得益于几人的谨慎以及道路的平整,一行人终是毫发无伤地到了宜春宫。

    离着老远,灯火通明的宜春宫便将周围的地界照得亮如白昼,倒是方便了赶路。

    作为一位被敕封为“夫人”的华阳,自然占据了宜春宫主殿永寿殿。

    几人一到宫门,早有奉命等候在外的宫人将扶苏一行迎进了殿内。

    高进带着侍卫等候在外,扶苏自行推门而入。

    母亲华阳夫人正在与人说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逗得她笑得十分舒畅,扶苏为笑声感染,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扶苏加快了几步路,先向母亲大礼参拜,“儿扶苏,恭请母亲安康。”

    华阳夫人先让儿子起身,再对着那位正饶有兴致看着扶苏的中年男子引荐道:“扶苏,快来见过安平君。”

    扶苏心道果然,对着这位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叔叔行礼道:“扶苏见过王叔。”

    安平君嬴馥年龄应在三十岁上下,皮肤白皙,留着长髯,一副儒士打扮。此时也起身与扶苏见礼。

    见礼完毕,扶苏坐到了安平君对面,自有宫女献上酒席。

    坐定以后,扶苏决定开门见山,拱手道:“此次托母亲将王叔请来,是有事想要求教。”

    一个闲散君侯能教当今储君何事,嬴馥自然心知肚明,当下笑得坦然:“公子只管问就是,我必知无不言。”

    扶苏先谢过嬴馥,然后问道:“不知蜀中分郡一事,王叔有何教我?”

    嬴馥虽早有预料,但是如今仓促问起,还是要仔细思索一番。

    在又喝下三爵酒后,眼见扶苏并无不耐之色,嬴馥心中有了几分计较,“蜀中之地不下千里,故而不可能只设一郡。”

    扶苏也是如此想,只点头等下文,随后便听嬴馥继续道:“据我推测,蜀中应该会分成三到五郡。”

    这个数字与扶苏所料相去不远。

    “而无论如何划分,能得成都的那一郡必为首郡,因此公子自当上心。”

    扶苏心中微动,却见嬴馥又举起一爵酒,向自己遥祝。

    与对方饮下一爵后,扶苏心知嬴馥已经大致料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并不难猜,寡妇清病重的消息并不是多深的秘密,作为前任蜀王的嬴馥不知道才是有问题。

    而在此刻向他打探蜀中局势的扶苏想要做什么,在嬴馥眼里简直一目了然。

    毕竟有“贤公子”之名,又曾是一方诸侯,扶苏想要干涉蜀地局势的打算并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扶苏也没有打算要瞒,一国储君关心政局本就是合情合理的,说到王上那里他也有的解释。

    既然对方已经料到且已经明白说出,那么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扶苏看向母亲,以眼神示意。

    华阳夫人点点头,对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侍女躬身领命而退,不多时,便从帷幔之后引来了一人,自然正是那位想要以“奇货”自居的小娘子怀瑾。

    怀瑾虽然自信想要占据寡妇清的地位,野心不小。但上殿之后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现在坐着的,都是随便一言可决她前途,甚至于生死的显赫存在。

    紧张之余,怀瑾心中自然也满怀希望,只要能够得到这几人的帮助,她与两位兄长之间的力量关系就将彻底翻覆!

第五十七章 天马踏云(第二更,继续求)

    扶苏是被一阵马啸声惊醒的。

    昨夜谈得太晚,赶回营地之时离天明已只剩了两三个时辰,匆匆睡下后,扶苏只感觉才刚合上眼就又被吵醒。

    帐外人声鼎沸,夹杂着几声马叫,大清早就如闹市一般。

    人喊马嘶之声透过营帐而来,扶苏再三尝试还是没法安睡,只能无奈起身,出帐看看发生了何事。

    方一推开帐门,扑面而来的日光就将眼睛刺得酸痛,扶苏只好抬起右手稍作遮挡,微眯着双眼向外看去。

    只见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逆着阳光人立而起,如同神话中的天马一般绚丽夺目,瞬间吸引住了扶苏的注意。

    “公子,你起得也太晚了!”

    扶苏这才看到它背上同样有一个火红的身影,比起这等骏马,这身影的风姿也毫不逊色。

    果然是乌氏倮。

    逆着阳光看不清脸色,但从语气听来,乌氏倮的心情应是相当不错。

    不过,此时被乌氏倮骑在身下的骏马看起来却明显心情不佳。

    马儿似乎并不愿意为人类驱使,高声嘶鸣之后,立起的前蹄狠狠踏下的同时,两只后蹄奋力向后踢出,想要把背上的可恶人类甩脱下来。

    乌氏倮却毫不在意这畜生的反扑,手腕上套着马鞭的右臂高高举起,只以左手紧紧挽住缰绳,双腿死死夹住马腹,稳定着不让自己摔下,显然她不只是想要驯马,更是在炫技。

    眼见骏马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乌氏倮的身形也随着如同巨浪下的小舟一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扶苏虽然知道乌氏倮马技出色,此时只是在炫耀,也不由为她捏一把汗。

    感到单一前后的摇晃奈何不得乌氏倮,骏马也改变了方略,依然保持大幅度蹬踏的同时,还在原地转起了圈,将地上的尘土高高扬起,场间灰尘弥漫。

    围观众人突然“呜!”的一声惊呼出声,原来是乌氏倮仿佛一个没有抓住,被甩脱了下来,骏马快活地嘶吼一声,当即就要踏下前蹄。

    扶苏不由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却又听到比方才更为大声的喝彩,睁开眼睛才发现乌氏倮仍然好端端地坐在马上。

    显然,方才的“失误”也不过是她故意营造气氛的行为。

    而她身下的骏马此刻仿佛也放弃了挣扎,垂头丧气地停在原地,虽仍不安地喷着响鼻,右前蹄不停在地上刨土,却到底不再企图将背上女子摔下。

    众人先是为她松了口气,待看到乌氏倮于马背上起身向四周招收示意,便爆发出更为响亮的喝彩声。

    扶苏心中好笑,这个乌氏倮,真是无时无刻不渴望成为目光的焦点,与自己在这个时代所见过的女子,都完全不同。

    但扶苏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成为焦点的资本。

    乌氏倮得了夸赞,更为得意,于是驾驭着刚刚驯服的骏马踏着小步绕场一周,收获更多喝彩。

    扶苏也为在人群中赞叹不已,不但是为她驯马之术的高超,更因为她尤胜男儿的胆气与那份自信张扬。

    这份自信胆识也让扶苏想起了另一位女子,只是两人的自信与胆识,表现各不相同。

    但是有趣的是,这两位女子都志在经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在这个朝堂单向男子开放的时代,身为女子想要不依靠男人作一番事业,可做的选择非常少。其中最有可行性的,只能是经商。

    一来商贾地位低贱,甚至很多家族都明确规定,做商人的族人会被从族谱中除名,不允许归葬祖坟。

    这让稍有雄心壮志的男子都不愿从事如此职业,竞争小了很多。

    二来,战国风气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并不被人耻笑,这个男性为尊的时代反而更有利于她们展露才华。

    并且她们已经有了一位前辈如指路明灯,为她们照亮了前行之路。

    巴寡妇清。

    这位奇女子,即便抛开她那层以讹传讹的与始皇帝的旖旎传说,单是她的成功之路就已经足以写成一部传记了。

    怀清在嫁给那位默默无闻的丈夫之后,原本也只能如同家族中其他的大妇一般,相夫教子,过着依靠男人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位史册毫无所载的男子意外身亡后迎来了转机。

    一位突然丧夫,无依无靠,又掌有万贯家资的美丽少妇,会吸引多少觊觎的目光?这不言而明。

    家族内外恶狼环伺,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只要这位新晋寡妇露出一丝破绽,就立刻会从家产到人身,被侵犯得一丝渣都不剩。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周旋于群狼之间不被吞下,又是怎么成为怀氏族长的。

    人们只知道,短短五年之后,这位偏房的寡妇,得到了族中大多数长老的支持,将怀氏的财政与人事大权掌在了手里。

    随后,怀氏的产业开始了近乎于疯狂的扩张。

    以祖传的丹穴产业为根基,怀氏迅速将触手伸到了农耕、水运、盐业等等领域,而其中最为暴利也最为血腥的,是奴隶生意。

    巴地多得是野蛮落后的部落,而且紧邻更为蛮荒的越地,这两处地方的奴隶,是最受楚国大地主们欢迎的。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奴隶们就会忠心耿耿地为主人流汗流血,宁死无犹,简直是完美的牲畜。

    如果仅把寡妇清当作是陶朱公那样的纯商就大错特错了。

    自古以来,盐商这个群体,都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持,寡妇清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是要保证盐路的畅通还是奴隶的抓捕,都意味着怀清需要组建一支完全忠于自己,且战斗力强劲的大规模私人武装。

    她做到了这一点。

    时至今日,即便是昭王,对于拥有财政与军事上巨大实力的寡妇清,也只能以安抚为上。

    直到完成统一,掌天下权柄的嬴政,才有底气与实力真正对怀清下手,将怀氏全族强行迁入咸阳。

    只有将其从扎根的土壤中连根拔出之后,怀氏这株浑身浸泡在鲜血中的鲜花才衰败下来。

    后世以为嬴政将寡妇清“请”至咸阳,甚至还为其建造怀清台、立牌坊,是出于对怀清的倾慕,何其大谬。

    没有无法抗拒的外力的强迫,谁愿意离开故土,做无根之木?

    而目前,怀氏活跃在昭楚两大国之间,只在名义上服从,实际上仍自成一体。而无论是昭王还是楚王,都无法让怀氏彻底臣服。

    怀氏与昭国的关系,比起全族都在大昭境内,完全服从于昭王的乌氏而言,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最终得到位比封君尊荣的是乌氏,而不是实力或许更胜一筹的怀氏。

    此时,乌氏倮终于完成了耀武扬威的绕圈,驾驭着马匹停在了扶苏身前,纵身一跃就稳稳落到了地上,同样大红色的布靴激起了一层浮土。

    “公子,这匹马如何?”乌氏笑意盈盈,牵着缰绳问道。

    扶苏闻言看去,被乌氏倮驯服的骏马身高达1米6以上(马匹的身高是以肩高算的),浑身赤红,肌肉线条优美,皮肤上薄薄的一层汗水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辉。

    上前摸了摸马儿的皮肤,入手的紧致肌肉让扶苏不由心惊于这副身躯所蕴含的磅礴力量。

    马儿矫健的四蹄直到现在还在地上刨动,一想到这匹骏马全力奔跑时的风姿,就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即便是以扶苏对相马之术的粗通,也能看出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这是不输八骏的天马啊。”

    八骏,又名穆王八骏,是造父献给周穆王的八匹良驹的合称,相传能够日行千里。

    乌氏倮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喜欢就好,这匹大宛天马就是专程献给公子的。”

    扶苏略有惊喜地轻呼一声。

    他的确很喜欢这匹良驹,听闻大宛天马的名头自然更为心动,毕竟大宛马的品牌效应古今亦然。

    然而扶苏还是要稍微推辞一下,“如此良驹,扶苏受之不安。”

    乌氏倮对中原人所谓的“谢礼”之事也算有些经验,闻言仍然上前将缰绳硬塞到扶苏手里,眨着眼睛,“这是我献给公子的及冠礼,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扶苏对这位乌氏嫡女的直爽算是再次领会到了,只好握住缰绳,道了声谢,收下了这份厚礼。

    “请公子为它赐个名字吧?”

    之前将此马比作八骏,此时要为其命名,扶苏自然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八骏中的一匹同样赤红的骏马之名,将之起名作“赤骝”。

    然而方要开口,扶苏又转念放弃。穆王八骏之名太过响亮,因此叫做赤骝的马简直遍地都是,难以体现出此马的与众不同。

    扶苏沉吟着再观察了一番,只见这匹天马四蹄的最下方,各有一小撮白色的绒毛,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沾染了霜雪。

    于是扶苏心中有了计较,转过头对期待着的乌氏倮笑道:“不如叫它‘踏云’吧,你以为如何?”

    乌氏倮只是点头不止,根本没有问扶苏起名的原因,“公子说了算。”

    扶苏哭笑不得,原本他还想解释一番,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思。却听乌氏倮又雀跃着催促道:“公子何不骑上踏云奔驰一番呢?”

    “正有此意。”扶苏也是跃跃欲试。

    如此好马,不驰骋一番,简直是暴殄天物。

    在侍卫的帮助之下,扶苏还算轻松地翻上了马背。

    甫一上背,感觉到又有不舒服的重量压上,踏云立刻就是一阵躁动,脑袋不住上下摇晃。扶苏赶忙俯身轻轻抚摸它的脖子,想让它安静下来,然而收效甚微。

    乌氏倮赶紧拽着缰绳在踏云耳朵边低语了两句,效果出奇得好。原本躁动不安的踏云立刻就温顺了下来。

    “你对它说了些什么?”扶苏自然有些好奇。

    乌氏倮亲昵地将脸靠在踏云脑袋上,抚摸着它的脸庞笑道:“乌氏的密语。”

    扶苏笑笑没有当真,只接过了乌氏倮递上的缰绳,缓缓调转马头。

    人群见状,主动为公子散开一条路。扶苏轻踢马腹,从缺口而出。

    身后,高进等人自然上马跟随,乌氏倮也骑上自己的座驾跟在后方。

    扶苏想先试试慢跑,找一下与踏云一起骑行感觉,因此并没有一上来就让踏云撒开了全力奔跑。

    然而即使是收着力,踏云依然跑得很快,身后高进等人的马匹费力才能跟上。

    感受着身下马儿肌肉隆起时带来的力量感,扶苏感觉到别样的强大。

    这种力量感不同于大权在握的感觉,而是源自于**的,纯粹、原始而狂乱的力量。这种原始的**力量从身下传到扶苏全身,让他一阵战栗。

    扶苏只觉得自己如同远古的天神,移山填海,无所不能。

    胸中激荡,扶苏稍稍放松了对踏云的禁制,他想知道,这份力量完全爆发出来时,能够迸发出何等的威能。

    感觉到主人对自己的鼓励,踏云兴奋地嘶鸣一声,像是在回应主人的期待。与身后的劣马并行,早已让它不耐。

    前蹄奋勇探出,踏云一跃之下,便是数丈之遥,真如踏在云端。

    扶苏只感觉自己坐在了正在喷发的火山之上,一阵一阵巨大的力量凶猛来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扑面而来的疾风仍让他感觉呼吸一滞,赶紧趴在了马背上,同时双腿死命夹住了马腹。

    身后,高进与乌氏倮等人的惊呼声已经逐渐不可闻,扶苏耳中听得的,只有充塞耳膜的汩汩风声、踏云强劲的心跳声,以及马蹄狠狠震击地面的隆隆鼓声。

    若不是一张嘴就会被灌满了风,扶苏真想放声长啸,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让人沉醉着迷。

    踏云一路穿林过溪,如履平地,等它终于释放完那股压抑的力量后,扶苏抬起身子,轻轻拉动缰绳,将马速缓了下来。

    踏云大口喘着气,看来着实是有些疲惫了,扶苏翻身下马,抚摸着它的脖子。

    汗出如血,扶苏意料之中地在手上看到了鲜红色,果然是大宛国宝,汗血马。

    周围景色陌生,一路狂奔,扶苏根本不知道跑到了何处,只知道目前是在一座无名小山上,高进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不过扶苏丝毫不慌,整个上林苑到处都有撒开的队伍,稍后随便找个方向出发就是,总能碰得到人,如今日头不过刚过中天,离天黑还早得很。

    将踏云牵到溪水边上,扶苏往鞍袋里一探,果然摸到了一把刷子。于是从溪水中沾了点水,开始为踏云洗漱。

    待身上和鼻头都洗刷干净,踏云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扶苏,表示满意。

    扶苏为踏云的灵性逗乐了,也不着急纵马赶路,只松松牵着缰绳,沿着溪流而走。

    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扶苏,终于获得了独处了时光,甚觉新鲜,只觉得一切景色如今落在眼中都十分可爱。

    走了多时,眼见踏云已经恢复了活力,扶苏重坐于马上,轻轻拍了拍踏云的脖子,让它缓缓前行。

第五十八章 野人,豹(第一更,各种求)

    如此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扶苏终于遇到了一个人影,正准备呼叫,却见人影一看到自己,立刻就转身往林中逃。

    少年跑得极快,竟与奔马之速不相上下。

    扶苏心中疑惑,御马加速而上,准备看清对方身份。

    踏云何等速度,不过十几秒钟就拉近了距离,扶苏这才发现居然是个穿着兽皮,浑身肮脏的少年。

    王室禁地,又多有猛兽出没,怎么会有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扶苏心中一惊,如此一个少年,几乎是不可能单独生存的!

    心念电转,扶苏赶忙停下脚步,未追入林子,反而调转马头,决定先离开再说。

    这孩子极有可能是个野人,而且是众多野人中的一员!

    所谓野人,不是后世科学怪谈中的奇妙生物,是官方对流民的说法。

    指的是不被各国承认的逃民,或许因为犯罪,或许因为逃税而躲入深山,与野兽一般,故称之为野人。

    各国对野人的处理方式往往都是很直接的一个字:杀!

    对统治者而言,不能缴纳税赋,却要在自己的国土上消耗资源的,根本就是毫无生存价值的害虫而已。

    除了直接针对野人的法条,各国都有相似的规定严禁国民与野人交往贸易,违者以通敌论处。

    野人聚居地一被发现,往往都会面临大军围剿。

    因此也导致了野人对出现在聚居地附近的陌生人,下手往往十分毒辣,甚至有国人误闯入野人聚居地而被生吃的传闻。

    扶苏可不想因为好奇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无论是古代还算现代,小孩子的玩耍范围,永远不会离开聚居地太远。对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野人来说,肯定更是如此。

    眼角余光看到那个看似慌乱逃跑的身影突然停步,甚至往自己这边追了过来,扶苏更为警觉,这个少年竟似乎是个诱饵!

    果然,就在扶苏刚刚调转马头之时,那个少年突然发出极为高亢的喊声,刺得扶苏耳膜生疼。

    是报警还是呼唤?扶苏不打算停下来打探清楚,强忍着捂耳朵的冲动,立刻催动马匹,先离开再说!

    奔不数步,之间前方灌木突然一阵抖动,两个同样身披兽袍的野人握着一头削尖的粗木棍挡在了路上。

    粗糙的木棍配上野人脸上狰狞的表情,扶苏毫不怀疑在错身而过之前,对方就会将木棍狠狠捅进踏云,甚至自己的身体里。

    此路不通,扶苏赶忙又调转方向。

    然而就在这片刻功夫,野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从四面八方围了个大圈,还在快速逼近。

    扶苏哪还不知自己中了埋伏,心中懊丧之余又有些疑惑,自己到此绝对是出于偶然,怎么会有一个埋伏圈等着自己?

    离扶苏最近的一个野人挺着木棍正要逼上来,却突然猛地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竟是背上中了一箭。

    “大兄莫慌,嬴骐在此!”

    随着这一声怒吼,大地震动,一支昭军骑士从一旁的土丘上飞速驰来救援。

    为了避免误伤扶苏,昭军放弃了临敌之前的弩箭齐射,只从坡上飞快冲锋而来。

    在昭军铁蹄的威慑下,野人们迅速丧失了抵抗**,在骑兵兵锋还有数百米之时就早已全部扔掉了武器,跪倒在地。

    扶苏并未等在原地,而是准备先驾马出了险境,与放缓速度的骑兵队以及三弟嬴骐汇合。

    直到扶苏快要脱离包围圈,才有野人想起要捉拿人质。急忙拿起木棍想要阻止,却还未起身就被一支羽箭钉死在了地上,这自然又是一直注意着场间动静的嬴骐所发。

    于是野人们更加战战兢兢,一人带头,其余人也跟着完全趴在了地上,做五体投地状。

    直到被骑兵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扶苏才算完全放下心来。

    感谢小太监与老巫祝的连番惊吓,如今再遇险情,扶苏已经没了当初在江边猝然遇袭时的手足无措。

    除了额上微微冒出冷汗以外,扶苏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多少。

    嬴骐先吩咐手下将看着有一百来人的野人绑起看押,这才跑到扶苏跟前下拜:“骐来迟了,王兄恕罪。”

    扶苏大笑,下马扶起嬴骐,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臂,对在场众人说道:“非是吾弟,扶苏危矣。嬴骐,真乃是吾家千里驹啊。”

    这原本是曹操夸赞曹休的说法,如今扶苏借来表扬嬴骐,因为其名中的“骐”字,无疑更为妥帖。

    果然,听得长兄不遗余力的夸奖,嬴骐喜不自胜,心道如此一来,自己日后性命前途,理应无忧了。

    两人一番亲昵后,各自上马,扶苏向嬴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三弟是如何来这里的?”

    嬴骐解释道:“骐府中有一犬奴,极为擅长追踪猛兽。今日晨间,他报知我说发现了大虫的踪迹,于是一路寻来,不想在此处遇到了大兄。”

    扶苏此时方觉恍然,原来那个野人设下的圈套,是针对老虎的。看来那个野人小孩的用途,的确是诱饵,却不是为了诱惑人的。

    恐怕只是偶尔被自己碰到,野人们为了不暴露行藏,才决议拿下自己。

    至于野人为什么要围猎老虎,很有可能是因为老虎捕食的范围靠近了他们的聚居地,甚至有可能已经有过人员的丧生。

    扶苏往身后的俘虏里看去,没有发现那个小孩子的身影,不由地停下马蹄。

    嬴骐见状也勒马而停,“大兄?”

    “我方才在此处遇到一名孩童,因为追赶他,才落入了野人设下的圈套。”

    嬴骐听懂了扶苏言下之意,“看来,附近的确有他们的聚居地。只是这些野人藏匿得极深,很难发现,如果没有人带路,几乎不能找到。”

    “审问俘虏的野人也不行吗?”

    “可以试试,”嬴骐微微摇头,“只是很难让他们开口。我们这次俘获的都是青壮年,想必留在他们寨子里的都是妇孺。野人本就非常顽固,如今为了留守的老幼,想必要让他们开口就更难了。”

    扶苏点点头,明白了嬴骐的意思。

    两人继续打马前行,“三弟此次狩猎,收获如何?”

    提到自己最拿手的事情,嬴骐不由神采飞扬了起来,“不瞒大兄,虽然狩猎还有三日时光,但是大兄现下就可以将玉玦送予我了!”

    扶苏略有惊讶,好笑道:“如今不过是两日时间,你怎么知不会有人赶超与你?”

    “大兄且随我来。”嬴骐见扶苏不信,挥手停下了马队,带着扶苏到了重新与骑士们汇合的车队前。

    一看到车上的猎物,扶苏就知道嬴骐的自信是源自何处了。

    挂着嬴骐旗帜的马车共有三架,车上都装满了猎物。其中一架车上净是些貂、麝之类的小动物,虽然数量多,但也算不得什么。

    另外两架就不得了了。

    当先一架马车上,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熊,单看身长就有将近两米!黝黑的皮肤上,扎着无数弓矢,然而最致命的伤口是来自一杆自黑熊右眼贯穿了颅脑的断矛。

    见扶苏看着熊眼中插着的断矛,嬴骐得意洋洋地为扶苏解说:“昨晚,吠发现了一头被啃了一大半的麋鹿尸体,从齿痕中推断出是一头巨大的黑熊。

    “我带着几个好手一路追索,直到半夜,才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它。当时这畜生正在休息,听了人声,狂性大发,从洞中狂啸而出就要伤人。

    “幸而吠豢养的猎犬凶悍,数条猛犬死伤殆尽,为弟争取了一矛之机。”

    虽然只短短几句,扶苏仍能想象得出,黑暗之中,突然一个黑影怒吼杀出,猛犬面对数十倍于己身体重的凶兽死战不退,为主人觅得一线胜机。

    昭军的战矛与别国形制有异,矛身可达7米,临敌对战之时须结成方阵作战,且左右必须有骑兵保护。

    操纵长达7米的长矛于黑暗中一矛命中不过黄豆大小的熊眼,且能造成如此致命的贯穿,嬴骐的战力的确堪称顶尖。

    扶苏赞叹不已,又将视线投到了另一架马车上的猎物上。

    这是一头体型只比黑熊小上一圈的巨型野猪。依然锐利的倒刺之上满是干涸的鲜血,显然这头野猪并未束手就擒。

    环视了一圈,扶苏都没有从表面上发现对这头巨兽真正称得上是致命的伤口。

    嬴骐得意洋洋,正要为长兄解释,却被一声高亢的尖叫声打断。

    这阵尖叫太过刺耳,嬴骐与扶苏都只能捂住耳朵。

    扶苏突然心生警兆,这声尖叫之前也曾听闻过!

    还未等他出声警告,突然感觉脚踝一紧,就被仰面拖翻在地,随后腰上一沉,像是有人坐了上来。

    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污秽满布的冷然脸庞,喉咙也被锐器顶住。

    扶苏这才知道,那个作为诱饵的少年去哪儿了。他从未走远,一直埋伏在左右,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能躲过如此多兵士的视野,在层层守卫之中成功制服自己。

    “放……放……”少年似乎并不习惯说话,不过扶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放了他们?”

    少年点头不语,仍然冷冷盯着扶苏,对周围逼近的士兵和弩箭视而不见。

    嬴骐等人不敢靠近,也不能射箭杀死少年,以少年与扶苏目前所处的角度,即便身死,他也能靠着身体重力将短棍刺入扶苏喉内。

    “我拒绝。”扶苏根本不慌,自己的生命有没有危险,他比谁都有数。

    少年一直冷静的瞳孔突然紧缩,扶苏成功捕捉到了这一阵慌乱,“大昭从未有过与挟持者谈判的先例,我也不会。”

    扶苏自然是在撒谎骗这个无知少年,无论他有多精于埋伏刺杀,也不可能对大昭的情状有多少了解。

    果然,少年持棍的手臂再无方才的稳定,“你……杀……”

    “我不会杀他们,这与你有没有挟持我无关。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必死无疑,聚居地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活。我以大昭长公子的身份向你保证,放开我,我不会杀他们。”

    少年看着扶苏状若诚恳的眼神,信了他的话,手指一松,就要放下短棍。

    正当扶苏正要脱险之时,他突然大喊一声,“慢!”

    少年受此刺激,又突然捏紧短棍,并且将短棍的尖头稍稍刺进了扶苏皮肤。

    扶苏没有管那丝鲜血,而是张开手掌向嬴骐,笑道:“等这少年放开武器后,不可伤他。”

    “唯!”虽然不知大兄有什么盘算,但嬴骐仍然答应得没有一点迟疑。扶苏心中满意,这嬴骐,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事的。

    然后扶苏笑着对少年道:“你可以起来了。”

    少年赶忙起身,他虽不大会说话,但是看得出来方才是这位自称长公子的人救了自己,又为自己伤了这人而愧疚,于是将短棍交到了扶苏手里,又向面露疑惑的扶苏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扶苏失笑,心知少年是要以这种方式道歉,他扔掉了短棍,笑着道:“误会而已,无妨。”

    至于那点破皮的伤,扶苏只要来了清水仔细清洗后就不管了。那点伤,等送到医院怕是自己就好了。

    看到扶苏处理完伤口,少年急切道:“放。”

    “我说过我不会放的。”少年感觉受了欺骗,狠狠盯着扶苏,却到底没有再扑上来,又听扶苏道:“昭国法度,流窜山林,不服教化者,杀。”

    听到一个杀字从扶苏嘴里轻轻吐出,少年一阵战栗,虽然从未听说过,但他感觉得到,在这个人言语中的那“昭国法度”四个字,是何等重量。

    “擅闯上林苑者,杀。”

    少年越发急躁,却张口不能言,扶苏笑笑,对在一旁紧张不已的嬴骐示意无妨,“所以,他们都欠我两条命。”

    没有听懂扶苏的意思,少年更为疑惑,却听扶苏继续道:“因此,你要随我去战场,为他们每人争两条命回来,才算扯平。”

    扶苏笑着问这个差点于万军丛中取了他头颅的少年道:“成交?”

    少年重重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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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杯酒意气长介绍:
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