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风萧萧兮
今日,整个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大昭,整个大昭的目光都聚焦于咸阳。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大吉之日,大昭储君公子扶苏即将加冠成人。
这一日,从边关到都城,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昭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以盼。
在一片庄严肃穆中,扶苏按着老宗正训练再三的礼仪步骤,祭拜过天地祖先,于高台上跪在始皇帝面前,等待加冠。
比之繁复冗余的周礼,现代各国的礼节都做了大幅度修改。尤其是始皇帝登基为王后,昭国更是摈弃了大量繁文缛节,如果孔老夫子见了,不知有多伤心。
张苍就很伤心。
他为了长公子的加冠礼苦思冥想,又翻阅了无数上古礼学典籍,只想借着这儒家最擅长的典礼,大大扩大儒家在昭国的影响力。
然而,扶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完全没有向始皇帝进言要恢复古礼的意思。精简后的加冠礼都已经繁琐得让扶苏头疼脑胀,他哪里会让本就沉重的负担更为加重。
始皇帝接过宗正手上的成人冠,却迟迟没有给扶苏戴上。扶苏跪得腿疼,偷偷抬头看去,见嬴政眼神空洞,心中叫苦不迭,这个便宜老子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发呆了。
然而,扶苏都不敢出声打扰,整个大昭虽然都在翘首盼望,但也没人敢于上前催促,于是始皇帝的思绪就毫无牵绊得越飘越远了……
嬴政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这个长子出生时,自己亲手抱起他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感动。当时那个黑黑瘦瘦,脸都皱到一起的丑陋婴儿,看到自己眼里却是如斯可爱。
这个儿子的出生,更给了他嬴政一份外人难以想象的安慰。
他还未成年时,亲生母亲与人私通生下孽子,更要与外人共谋杀他。被他唤作亚父一心爱戴的人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送上假太监嫪毐秽乱宫闱,更是这一切的元凶。
嬴政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吕不韦能不顾自己的私德,真的娶了母后,那该多好?
最亲近两个人的背叛,让嬴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有华阳安慰,但毕竟少了一分真正的亲情。
直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出生。
当这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他嬴政在这个世上,才终于又有了一份溶于血脉的羁绊。
此后虽然又陆续有了十几个孩子出生,但是最初的那一份感动却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人都说喜新厌旧,可是嬴政却不知为何,总是最喜爱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最初几年的形影不离,至今还是嬴政最欢乐的时光。
然而,孩子总归会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长大后都会叛逆父母,反正初次当爹的嬴政被突然长大的扶苏搞乱了阵脚。
这个长子随着年岁增长,与自己越发不像了。
首先是长相。嬴政是典型的关中人外貌,虽然母亲是赵国人,他年幼时也在赵国生活过,但总归还是一张关中人的国字脸,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坚毅。
然而扶苏长相酷似其母。瓜子脸,柳叶眉,除了鼻子有点自己的影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婉约,如三月江南的南国美人。
然后就是思想。嬴政师从吕不韦,身兼法、商之学,为人好功利,重法度,务实不务虚,一切行为都要有利可图。
而扶苏却一门心思地苦研儒家经典,被孔孟思想荼毒颇深,竟然想在这战国大争之世以儒治国,恢复三代之政。他难道不知道春秋战国数百年,当初唯一一个以儒家学问治国的鲁国是个什么下场吗?
三代强盛,称霸东南的鲁国,就因为听了孔子的学说,崇尚古礼,才落得社稷覆灭的结果。如果鲁国不改儒,恐怕齐楚未必能强盛,天下或许早是另一番面貌了。
嬴政可以挥鞭驱逐西戎,北伐林胡匈奴,甚至灭亡同为七雄之一的韩国。然而对于这个思想越来越跑偏的儿子,他毫无办法。
这其实也是他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的原因之一。嬴政目光远千年,哪里敢将如今在法家大道上越跑越快的大昭马车交到一个崇尚儒家的文章先生手里?
真让这个孩子继了位,大昭的战车恐怕一个急停之下就是车毁人亡。
原本嬴政都绝望了,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唯一焦点的扶苏挪开,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公子中能有一个脱颖而出的。
然而,一切都在扶苏十四岁以后发生了变化。
十四岁时大病一场的扶苏,醒来后竟然性情大变,先是驱逐了长公子府的众多腐儒,随后亲提重礼登廷尉之门求教昭法,在廷尉府一待就是一个月,直到被以为他中邪的华阳夫人强令带了出来。
随后这个儿子更让自己刮目相看,一个此前的扶苏绝对想都不会去想的蒙蔽天下之策,方一提出便技惊四座。
然后接踵而至的学法韩非,兴办官学,改良昭法,出使楚国,这个儿子一步一步又将嬴政本已另投他处的目光又给拉了回来。
这,才是孤的儿子。
嬴政终于将遨游万里的思绪收回了体内,如释重负地一笑,为身前的扶苏戴上了成人冠,再将他扶起,为他正了正衣冠。
这一刻,憋了太久的大昭军民欢声雷动,为大昭储君正式成人的欢呼远远传出了咸阳,声震九州。
只比扶苏晚了数月出生的庶公子嬴漺带着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一起为长兄祝贺,眼中的暗淡之色一闪而逝。
群臣之首的李斯领着百官躬身道贺,几人欢喜几人忧,几人无动于衷。
老态愈发明显的国尉司马错拖着病体前来领着大昭的将军们抱拳行礼,只是这次国尉的病不再是装的了。
各国来贺使者在天子使臣之后,纷纷送上祝福,表情诚挚中尽是审视之色。
站在昭王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赵高笑容满面,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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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之畔,江风烈烈。人人身着白衣,为荆轲送行。
随太子丹一起从为质的昭国逃亡回燕的樊於期,已经将自己最珍贵的物事借给了荆轲,那件物事已腌制好放着,作为上贡给昭王的贺礼。
另一世的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樊於期身为昭国大将,会在战国末期还要跟着太子丹,从强大的昭国逃到弱小的燕国,最后更被太子丹割了脑袋当成贺礼。
这跟四九年入**有何不同?
要说是因为兵败李牧而逃也说不通。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杀败军之将的传统。若非如此,穆公时代的孟西白三将哪儿来的机会洗血耻辱,能够连着两次大败后还能被穆公信任得以领兵,终于成就穆公霸业。
穆公时代要是太远,前些年不还有一个被李牧锁在上党,三年不得寸进的白起呢?
这一世的扶苏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是穿越者,中国此前从未统一过,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大昭真的可以完成这等壮举。
然后就是这时代的恩义之重是后世想不通的。作为上位者,一个笑脸,一句好话,就是天大的恩情,足够让人赴死了。人文启蒙后,人人平等的思想根深蒂固,后世人是如何都理解不了这个“帝王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特征的。
与樊於期的大脑袋同为贺礼的,还有燕国所献的督亢之地的舆图,以及燕王为表诚意而亲笔所写的盟约国书。
原本太子丹还觉得直接让荆轲前去面见昭王没有理由,有些突兀。如今扶苏及冠,天下恭贺,此时太子丹送上一份贺礼,合情合理。
这两样东西都放在包装精美的锦盒中,为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捧着,站在荆轲身后。
少年是燕国贤将秦开之孙,十二岁时便敢于闹市中杀人,身形魁梧,怒而面白,人莫敢视。是太子丹非要让荆轲带着助他一臂之力的。
荆轲并不喜欢这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易怒而不能制怒,凌弱而不敢面强,这样的人荆轲怎么能放心。然而太子丹信不过自己这个地里冒出来的勇士,派个胆子大的人来跟着也可以理解。
若是以往,荆轲肯定转身就走了,任你是大燕太子,不信我,何必用我?
然而荆轲此行并不是为太子丹,他一个魏人更不会是为燕国,他是为了好友高渐离。
“太子不觉我卑鄙,以尊贵之身三番折节下交,因此我以命报之本是应当。”高渐离向荆轲敬了一杯酒,问道:“可你未受过太子恩德,家中更有幼子嗷嗷待哺,如何就能代我而去呢?”
荆轲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酒不错,比你家的泔水好太多。我从魏国被盖聂瞪视一眼就跑,路上被人侮辱都没有拔剑,世人都以为我懦弱。逃来燕国后没有豪杰愿意与我同桌,只有你高渐离知道我的原则,愿意让我免费喝酒,这就是你的恩德了。
我有儿子,你还没有,这才是我能死而你不能死的原因。至于我的儿子,我不说,难道你就会让他吃苦吗?”
高渐离见荆轲笑得坦然,知道劝不住他,只好放下酒樽,盘坐于地,将背后卸下的筑琴横放于膝,“高渐离身无长物,除一曲外,别无所赠。”
荆轲大笑相合:“这是最好的。”
第三十章 始皇罚湘
上林苑。
根据昭律,昭国内一切山川河流飞禽走兽都属于“国有”,也就是全部属于嬴政一人的私产。
因此如果嬴政下令全国不能上山下海、捕猎打鱼是完全有法律依据的,虽然这么干可能会引起暴动就是了。
不过划分出一块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打猎的王家禁苑来是完全没问题的。
上林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境,纵横300里,南部是由今蓝田的焦岱镇(鼎湖宫)开始,向西经长安的曲江池(宜春宫)、樊川(御宿宫),沿终南山北麓西至周至(五柞宫);北部是兴平的渭河北岸(黄山宫),沿渭河之滨向东。有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出入其中。
其内自然物产丰富,景色优美,但是不向国人开放,从无例外。
曾经关中大旱,百姓无米充饥,百官恳请时任昭王的嬴驷开上林苑以供百姓取食。
嬴驷以昭法不赏无功之人,断然拒绝,关中饿死之人遍野,仍无一人进上林苑取食,可见昭人执法之坚。
此举也为天下儒生所共讨,认为昭法无情严苛,暴昭必亡于失德。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坚持昭法的大昭不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
嬴驷道破天机:各国君主遭逢天灾,不过都是开放园林,沐浴更衣向上天祭祀,至于民众死活根本无动于衷,以此得天下一众赞扬。只有昭国,在昭法之下君臣共劳,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才让此后关中再无大旱,却被腐儒所不耻。
世人只看到六国君主开放园林的“德”,却看不到昭国对抗灾害的“德”,只眼盯着拒绝开放上林苑的“失德”,何其可笑。
历代昭王都有在上林苑修建宫殿的习惯,常于此地避暑游玩,除了始皇帝。
基建狂人始皇帝是特别喜欢修宫殿的,但是至今为止,他从未临幸过上林苑任何一座宫殿。就连春秋狩猎也都是当日往返,只露个面而已,根本不多待。
比基建更让始皇帝疯狂的,只能是政务,这位大王八成的时间都泡在了章台宫,宅得一塌糊涂。
扶苏也不打算在始皇帝之前享受上林苑宫殿群,今日来此只是为了一月后的春狩踩点而已。
“公子请看,此处山坡面阳,山脚有水环绕,是设立大营的好地方。”
顺着李信马鞭所指,扶苏手搭凉棚望去,眼中所见确实是一处立寨搭营的好所在。地势略高于四周,坡度也比较缓,容易上下,距离水源很近,且南面向阳。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言:“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此兵之利,地之助也。”
见扶苏点头,李信招呼带着地图的侍卫拍马近前,在地图上标出此地,然后派人前去细致丈量土地,划分地域。
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的郊游,王室的春秋大狩与其说是一场狩猎游戏,更像是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规模军事演习。
这也是为何嬴政对于休闲娱乐毫无兴趣,也坚持要在每年的两次狩猎中抽空露面,显示重视的原因。
看着李信指挥有度,显然在用兵一向以“细致入微”著称的蒙恬将军手下学了不少东西。
扶苏等李信又安排好人去查勘水源,才笑道:“不过数月磨砺,你就有点样子了啊。”
李信嘿嘿摸头傻笑,“多谢公子了。”
扶苏不在意地摆手,接过亲兵递上的酒囊稍微润了润唇,“你还是多谢谢蒙将军吧。”
这时候的水囊多是用牛羊皮鞣制而成,腥味很重,即便是装的酒水也让人难以下咽。
扶苏又自嘲了一下自己城里人的养尊处优,就听李信连连称是:“公子说得是。讲真的,蒙将军确实太厉害了。”
“哦?”扶苏来了兴趣,他当然知道蒙恬的本事大,后世那个压着汉王朝欺负的匈奴,被蒙恬的九原大军背靠着支离破碎的中原死死压在了草原上,终秦一朝都没见过长城长什么样。
李信连说带比划,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公子之前说过,蒙恬将军用兵在于一个细字,我初不以为然,只当是公子随口而言,毕竟公子又没带过兵。”
扶苏微微挑眉,李信却说得欢畅,并未注意,“可这次与蒙恬将军一同出征,切身体会到了公子所说的细,到了何种地步,才知公子确有知兵之能。
蓝田大营共驻扎兵将七万四千人,蒙恬将军能叫出每一位百将以上官兵名字,对校尉以上各级将官的背景履历都如数家珍。
这还是最基本的。
此次行军,每日所走路程,每日营中所耗粮草,每日立寨之所,每日所过之山水,每营甲兵数量,蒙恬将军都心中有数。
将军能知道每一营新老兵所占比例,历次战役战损杀敌数,历任将校指挥,等等等等……”
李信说得口沫横飞,扶苏听得目瞪口呆,这蒙恬,不就是个人形计算机吗?这真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李信见扶苏神色间颇有怀疑,急于为在他心中已如同天人一般都蒙恬正名:“公子若有不信,他日见过蒙恬将军细问即可。再说,今日随我来的都是蒙将军的兵,他们也能证明我所言不虚。”
“信。”
“公子叫我?”
扶苏为这个笑话打了个冷战:“我说我信你。”
李信得意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夸他。
扶苏没理他,而是对身后的跟随问道:“距离此处最近的宫殿是哪一座?”
上林苑管事云青躬身回道:“应是宜春宫。”
扶苏点点头吩咐道:“将宜春宫收拾出来,春狩时安排女眷住下。”
云青恭敬领命。
说来始皇帝也是有意思,他自己不来,却让整个咸阳宫除了章台宫和华阳宫的嫔妃宫人如历年一般,一起参与春狩。这不是给扶苏找事呢?
扶苏不由吐槽,这当爹的也是心大,就不怕他扶苏一个把持不住?
见丈量营地的一时不会有结果,扶苏不想干等,对李信吩咐道:“留个人等着,我们去那边山上看看。”
虽是冬日,山上景致不错,冬雪未融,倒也将原本光秃秃的树枝妆点得别有情趣。
扶苏随口问道:“此处是山头叫什么?”
云青回道:“回公子的话,此处山头并无名姓。”
“没有名姓?那多不方便。”
“公子有所不知,只有天子与大王才有为山河湖泊敕名之权。只因帝王敕封之下,山河湖泊就算有了真名,日后就可以有神明孕育。”
扶苏听着有趣,就问道:“那父王不曾给这个山起名了?”
“不错。不单是此等小山,大王从未给任何一座山峰敕过名。”
果然是不敬鬼神的始皇帝。其他的君主都迫不及待给境内大小山河都起上名字,唯恐不得神明保佑,始皇帝却对这等事嗤之以鼻。
关于始皇帝不敬鬼神,还有一个故事。
传说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巡视天下。一日游洞庭湖时突然狂风大作,险些船毁人亡。始皇又惊又怒,问掌管洞庭湖的是哪一路神仙。
身边的博士(类似顾问,儒生,没有实权)回答是湘君,也就是娥皇女英。始皇帝很生气,朕乃是人皇,功绩早已超过了所谓的三皇五帝,你们两个不过是尧的老婆而已,敢给我使脸色?
皇帝一怒,后果严重。始皇帝没惯着这个湘君,发刑徒三千人,连夜砍掉了湘山的所有树木,给娥皇女英剃了个秃瓢。随后再命人用红褐色的土壤给湘山上来了一道,视为给湘君脸上刺了字。
这就是著名的始皇罚湘。
古往今来,敬拜鬼神,请天神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甚至学始皇封禅泰山的帝王不知凡几,但就没有一个皇帝能像这位千古一帝一般霸气。
鬼神是吧?不听话,朕就罚你。
后世儒生因为对始皇帝恨之入骨,都将不敬鬼神当作一项罪过大肆宣扬,甚至认为这也是秦朝二世而亡的一个原因。
当然,这在本就不信鬼神的扶苏看来是无稽之谈。要说砍树盖土之类的,扶苏认为没必要,因为他根本不信鬼神。然而始皇帝是信的,他相信有神仙,有长生,这才是最让扶苏震撼的。
这就好比中世纪虔信上帝的欧洲封建君主,因为对上帝给他的答案不满意,就拿鞭子抽打十字架上耶稣基督一样,霸气得一塌糊涂。
边游览踩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随行众人闲聊,很快到了午饭时间。
与六国人早晚两餐不同,昭人除了实在家境贫寒的人家以外,普遍习惯三餐,后世也认为这是昭人身体素质强于六国人的原因之一。
谈笑吃饭间,有一骑从远处而来,隔着几百步就下了马,在侍卫查验过身份后被放了进来。
来人躬身向扶苏行礼:“见过公子。有甘相密信呈上。”
扶苏听说是甘茂密信,赶忙放下碗筷,示意李信将密信拿过来。
密信很短,只有一行小字:太子丹或有异动。
扶苏见信嘿嘿一笑,荆轲是吧,等你很久了。
第三十一章 大逆不道
月色微凉。
扶苏在书房里呆不住,略显焦躁地在院中踱步。
自那日接到甘茂密信后,他已经连着五日没有睡好了。
荆轲刺秦王,是后世儿童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扶苏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事没法跟人商量,百里俜不行,张苍不行,樗里偲跟蒙毅也不行,扶苏总不能告诉他们,他未卜先知,知道燕国来使里有个叫荆轲的,就是冲着刺杀来的。
就算他们相信了扶苏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扶苏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他就说不清,而且如果沾染上刺杀这滩烂泥,他甩都甩不掉。
这件事的结局他也知道,荆轲刺杀不成,始皇帝勃然大怒,派王翦等人征讨燕国。
最终,一支先遣轻骑追杀燕王与太子丹至易水河,燕王杀太子丹以平始皇之怒,燕国也随之名存实亡。
而那个率领轻骑千里追击的将领,就是李信。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事件应该发生在灭赵以后。然而如今因为李牧、赵奢、赵胜,甚至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吕梁等人的殊死抵抗,以及信陵君等人的多方奔走,赵国并没有灭亡。
如果荆轲刺王在此时发生,无论成与不成,燕国立刻会成为大昭死敌,连横之策必然失败。
至于燕喜究竟何等意愿,到时已经不再重要,燕国必然会被牢牢绑在信陵君为首的合纵联盟马车上。
燕国一旦有变,楚王原本就并不坚定的伐齐之心必然会受影响,再加上屈原黄歇等人的鼓动,保不齐也会加入合纵。
齐国方面,齐王建据说十分信重赵胜,在此人过齐时再度延请赵胜入齐为相,看来齐国也会是合纵的又一块拼图。
故韩人心一直就蠢蠢欲动,如今故韩王室刑徒被强行迁到骊山,故韩之地更为板荡,必然会掀起一场暴动。
将目光从九州上空俯瞰而去,随着太子丹这一招釜底抽薪,山东六国立刻就会结盟成一体,六国谋昭之势在这个时空里晚了数十年终于还是要来了。
另一个时空中,由于合纵之首是纵横士苏秦,此人入齐为相,却为燕谋,因此造成燕齐龌龊,更让其余各国对合纵心怀疑虑,认为这或许又是苏秦的另一个谋划。
而苏秦本人虽然佩六国相印风光无两,却是出身贫寒,实际上得不到各国王室信任,虽有四君子摇旗呐喊,各国仍是出工不出力。
因此联军气势汹汹地到了函谷关下,却彼此掣肘,空耗军粮数月却对面对着门户大开的函谷关不得寸进,各国都不愿意消耗力量,赢下此战后却被所谓盟友攻灭。
随着楚国当先撤军,各国为防止被楚国趁虚而入,也纷纷撤军,最终导致这场席卷天下的浩荡大战无疾而终。
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六**队,先昭襄王根本无动于衷,只紧守门户冷眼旁观,就等到了各怀鬼胎的六国盟军瓦解。
然而此次不同。
信陵君魏无忌德行无亏信达天下,窃符救赵之举更为天下重,其人又出身王室,是真正的“自己人”,由他作为联军首脑,可致天下景从。
再看各国加入合纵后的抗昭决心。
合纵数国中,魏赵两国紧邻大昭,对大昭的恐惧导致他们是最坚定的反昭先锋,他们对合纵联盟的忠诚度是最高的。
故韩为昭所灭,在复国之心的驱使下必然是对反昭最卖力的,但是本身力量太弱,又失去了领导层,不足为惧。
燕国本来应该是最不愿意加入盟军的,燕国国力最弱,又被齐赵夹在中间,攻昭毫无好处,还必然会被各国顶上最前线,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如果荆轲刺王真的发生了,燕国就无论如何也会拼尽全力,防止昭王报复。
齐国原本对于攻昭应该是最没有兴趣的,离得太远,也并无仇怨。然而随着燕楚分齐的谋划曝光,如今大昭恐怕已经在齐国的黑名单上排到了前列。
楚国新进与大昭结盟,又得到归还汉中的许诺,相比于加入合纵与大昭死斗,想必更愿意做个渔翁。
因此,转了一圈,六国同盟的瓦解点仍然在于楚国。
这些都是在荆轲刺王之事发生以后会造成的后果。扶苏慢慢踱到了回廊处,思路逐渐清晰,如果没发生呢?
如果他学着屈原当日所为,暗中刺杀使臣呢?
扶苏开始掰着手指算自己的力量。李信加入蒙恬军不久,兵力有限,况且蓝田大营毕竟是那个“细致入微”的蒙恬所掌军。能不能提兵出来,事后会不会露马脚,都是未知之数。
蒙毅的黑冰台也指望不上,毕竟是王上直属,执掌未久的蒙毅肯定无法完全控制消息,稍有泄露就会引起王上怀疑。杀人事小,引起始皇帝的不信任才是大事。
府中的私军凑一凑倒也能凑个百来人,但这些除了高进外都没上过战阵的侍卫,保护一下主君还行,真要截杀使臣车队未必有用。
况且长公子府在扶苏及冠后更是整个咸阳目光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在各方势力监视之下,想要躲过所有目光,秘密运送百人离京数日,难度太大。
扶苏的视线顺着脑中的地图往东而去,到了荆门停了下来。
有一支独自在赵国游荡了整个冬天的军队过几日就要从此处归国了。如果这支军队中有几百,甚至一两千人在千里辗转中与大部队走散了,想必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起为人谨慎,恐怕除了扶苏当面,哪怕是蒙毅带话也不会出兵。
那么,应该用什么理由在这个关头离开咸阳去往边境?
犒军?不合理。封赏有功将士是王上的权力,长公子越俎代庖并不合适,而且完全可以等到将士们归国再说。
私谊?也不行。虽然人尽皆知白起是扶苏好友,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军中相会也太容易引起所有人的遐想了。
再者说,即便扶苏找到了理由,去到了白起军中。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截杀单纯前来给他送及冠礼的使臣?
扶苏脑袋都要炸了,这种有个秘密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感觉实在太糟了。这五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融入时代,丝毫大动作都不敢有,就是担心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扶苏不信鬼神,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定不会是什么伟力作用,甚至如今自己再回想起那段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往世记忆,都觉得更像大梦一场。
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毫不在乎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所引起的后果呢?或许可能只有等到始皇帝……
荆轲……
如果荆轲……
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旦冒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接连数日苦思冥想无所得的问题突然有了解决方案,所有的脑细胞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
荆轲如果成功刺杀,以扶苏目前的支持度以及始皇帝的意愿,他母亲和老丈人的内外权势,他的登基将毫无悬念。自己也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就来一道逼自己自尽的诏书。
那么,接下来的六国谋昭,自己挡得住吗?
答案是不需要。
始皇帝这个六国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一死,扶苏可以立刻派使臣与楚国重申盟约,归还汉中。然后凭借与魏无忌的亲戚关系,结好魏国。
没了楚魏,即便昭国有些虚弱,剩下三国除了一个赵国,恐怕都不会有心再加入联军。
到时扶苏可以先掌握住国内局势,稳定权力,继续结好楚魏,挑拨赵魏,然后等魏无忌一死,就雷霆灭赵。
只要赵国不存,天下将再没有能够阻止大昭的力量。
退一万步讲,即便扶苏差距始皇帝太多,昭国国势自此一落千丈,再无统一之力。战国乱世或许还将持续数十上百年,又关他扶苏什么事呢?
扶苏双手抓住回廊栏杆,身体抖如康筛,激动与恐惧混杂在一起,扰得他心神不宁。
扶苏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张口,怕自己忍不住大号出声。
突然嘴里尝到了一丝甜腥,扶苏本就有些狂乱的思绪受到血腥刺激,更加不受控制,怎么都忍不住往那个诱人的方式去想。
他开始思考怎么让荆轲成功了。
荆轲刺王失败,一个原因在于与他一起上殿的秦舞阳,此人见到大王威势以后面色发白,让人察觉异样,导致嬴政警觉,才让荆轲不得已之下提前行刺,以至于功亏一篑。
还有一个原因是嬴政所配长剑,给了他与刺客搏斗的兵器。据后世所说嬴政背的是穆公剑,然而根本不对。
嬴政所配的,是出自墨家改良后大昭官制的铁剑,而穆公剑是青铜剑。想也知道,青铜剑太脆不可能铸造太长,否则不用交战自己就会断裂,一般不会超过60厘米。
而以始皇帝超过一米八的身高,要让他急切间拔不出的剑,怎么都至少超过一米,甚至可能达到一米五。这把史书上没有留下名字的超长宝剑,才真正表现了大昭如今冶铁技术的强大。
说回如何让荆轲成功。
首先,想办法除掉秦舞阳,至少让他无法上殿。这很容易,等燕国使团进京后随便安排一个人激怒这个小子就行。
再然后就是兵器。需要想办法让昭王到时上殿接见使团时不佩剑,这才是最难的,因为扶苏能影响嬴政着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还未想通透,突然听到有人口唤公子,扶苏心中一惊,快速平复面上的狰狞表情,这才缓缓转身。
原来是家老。“公子,宫中来人,大王有宣,请公子入宫。”
虽知荒谬,扶苏仍然心脏狂跳,始皇帝这是知道了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
第三十二章 最信之人
夏日午后。
窗外,知了仿佛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次呼吸那样狂吼。
无力的风扇在桌上摇头晃脑,拼尽全力吹着热风,除了带来更多的烦躁,别无用处。
敲门声骤然响起,扶苏悚然一惊,却没来得及将正在写写画画的草稿本藏起来。
“扶苏,我们已经聊过这件事了。”
“是的,妈妈,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高考前三天把时间还浪费在这种业余爱好上呢?”
“上什么大学真的这么重要吗?”
“远比你想象的重要。”
马车突然跳了一下,将扶苏从酷热的夏日午后带回了清冷的咸阳街头。
事实证明,并不重要,妈妈。
“公子恕罪。”
驭手紧张与歉意地告罪,扶苏愣了数秒才完全回过神来,“无妨,再快些。”
五年了,扶苏仍然会时不时地“回想”起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至今,他也无法完全理解,究竟是他梦到了那个世界,还是从那个世界梦到了自己。
驭手领命称是,清脆的马鞭声响起,驭手狠狠地抽打在两匹骏马身上,骏马吃痛的嘶鸣声中,车架的速度更上一层。车轮飞快碾过石板路的隆隆声响,将咸阳清冷的夜晚震得支离破碎。
宫门前并无其他车马座驾,若非是自己到得太快,就是此次夜间入宫,王上只宣了自己一人。
不是什么好现象。扶苏眉头一皱又松开,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都没有什么反抗余地。
时隔多年,扶苏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对入宫面见始皇帝有所畏惧。
生长在后世,从小听闻人人平等的人,可能永远体会不到,站在一个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得轻易取走自己性命之人的面前,会是什么心情。
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
扶苏原以为这种心情已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然而今日邪念方起,就立刻被始皇帝传唤,仿佛自己的恶意竟不知以各种方式被始皇得知。
明知不可能,但那种战栗感仍然悉数回到了扶苏心上,搅得扶苏心思一塌糊涂,直到入宫心弦依然紧绷。
“父王此次突然宣我入宫,是为何事?”扶苏装作不经意地问传召的宫人。
“奴不敢多嘴。”小太监面色惶恐,犹豫着抬头说了一句话,就急惶惶又低下头去,不敢与扶苏视线相交。
扶苏心中疑惑更重。
一队巡逻甲士突然从面前走过,为防止冲撞守卫,小太监赶紧远远停步。
甲士中有人似乎认出了扶苏,方才窃窃私语两声,就被领头的低声训斥一番,全队仍是毫无停留地继续走过。
待甲士完全通过,小太监才又向扶苏行礼,说了声请,就继续头前带路了,却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
扶苏心中更为疑惑,止步不前,“你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小太监见扶苏没跟上来,也赶忙停了下来,却没有回答扶苏的问题,“请……请公子莫要耽误了,王上该等急了。”
“这个时辰,王上不是在章台宫,就是在华阳宫,这个方向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难道王上是在华阳宫?”
小太监见扶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更加焦急,只好回道:“是华阳宫。”
华阳宫刚都路过了。
难道是父王要杀我?扶苏悄然摸上剑柄,额头冷汗直冒,不对,王上杀我哪用得着深更半夜传唤。
是宫里有人要暗杀我。
扶苏遭逢大事,心中却迅速清明了下来,府里路上都有甲士护卫,只有在宫里我才会放下警惕,的确是动手的好地方。要不是自己今日心中有鬼,一直心怀警惕,说不得还真着了道。
“你面生得紧,是哪位貂珰手下的?”
扶苏决定与对方虚以逶迤,拖延到下次甲士巡逻。
小太监更为紧张,嘴唇颤抖不已,缓缓向着扶苏靠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扶苏见状反射性地向后跳了一步。
糟了!
扶苏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个动作暴露了自己识破了对方刺杀的计谋,无法拖延时间了。
果然,小太监见扶苏此举,蓦然抬起头,满脸恐惧与恶毒之色,大喊一声,就作势要冲上前来。
扶苏“呛”的一声,拔出佩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年一直在苦学昭法,根本没想过学习剑技,他哪里想得到堂堂长公子还要拔剑杀敌?
妈的,以后一定要好好学剑。
长剑颇沉,扶苏举了半天,手臂发酸,却见对方迟迟没有进攻上前,只是握着匕首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比自己还不堪。
这特么也是个新手?
扶苏有些懵,方才自己没有大喊呼救,是觉得两人离得这么近,呼救也没用,如今却不知道该不该呼救,会不会突然刺激对方冲上来。
这算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是一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因为这个怂包(扶苏并不会承认这是两个人的问题),这就成了拉锯战了?
僵持片刻,扶苏感觉过了半个世纪,手臂酸得实在厉害。扶苏不得已将剑尖垂到地上,稍微放松肌肉,同时紧紧盯着刺客。
“若现在扔掉匕首投降,本公子保你不死,如何?”
对方仍然浑身发抖,并不作声。
“为何要行刺,本公子不记得有得罪过你吧?
“有人许诺过你钱财官位?但是你想想看,你行刺的是他妈大昭储君,谁能保你的命?连你的九族也会被诛灭!”
提到九族似乎有些作用,刺客身体抖得更厉害,“他们说会把姐姐送出国的!”
他们?扶苏心中先记下这件事,但现在不是审问的好时机,继续循循善诱,“你觉得把你姐姐送出国方便,还是杀人灭口方便,嗯?
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再无顾忌,肯定会杀了你们灭口!”
“不会的!姐姐不会有事的,你胡说!”
这货已经疯了四分之三,扶苏给对方的精神状况下了鉴定书。心知对方不肯接受最浅显的事实,或许他一直在不听地催眠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姐姐还活着。
“ok,ok,姐姐没事,姐姐不会死,姐姐有上帝保佑。”扶苏觉得自己可能也神经不太正常了,还好对方现在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没有追问上帝是个什么,只不停重复说姐姐没事。
扶苏见对方稍微平静一点,继续问道:“他们让你刺杀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公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我走呢?只要到了地方,他们就把姐姐送走了啊!”
送去见上帝?
扶苏没想刺激对方,生生忍住吐槽,下一波巡逻眼看就要来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行,在此之前可以趁机多问点东西出来?
“不如你告诉我要去哪儿?”
“公子别问了,跟我走好不好?”
公子?对方已经图穷匕见,而且精神状况如此糟糕,却还一直口称公子是为何?
扶苏心中灵光一闪,大喝道:“跪下!”
刺客闻言反射性地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待到觉得不对劲,想要站起来,却发觉胸口剧痛,痛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靠,还真跟训练有素的狗一样。扶苏狠狠拔出宝剑,上前一步踢开从刺客手中掉落的匕首,本想大喊求救,却生生止住。
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被牢牢灌输在每一个子民脑中,这不是某个人突然凶性大发就能随便冲破的枷锁,更何况是奴性最为深重的太监。
扶苏一向对所谓的尊卑嗤之以鼻,如今没想到如今却被这种观念救了一命,只觉得讽刺不已。
听对方所言,前方不知何处还有人埋伏,那里才是真正刺杀之地所在,这个小太监不过是见机不妙强行行事罢了,他的同伙应该还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脚下的小太监还在不停呻吟,扶苏担心被人听到,一脚将对方踹翻,割下一块外袍堵住了对方的嘴。
担心对方又暴起伤人,扶苏狠下心,给对方手脚各自来了一剑,只希望他别流血而死了,谁让自己不会绑人呢。
这会儿才发现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
暂时安全无虞,扶苏想去寻一队甲士帮助,但是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如何能保证甲士之中无人被收买呢?事到如今扶苏只觉得阴影处全都是敌人,谁知道会不会正好遇到刺客同党?
若不想打草惊蛇,就不能弄得满城风雨,但要确保安全,就必须要尽可能的让更多人保护自己。
这种两难境地下,只能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才能解决。
目下宫中有谁可以信任?
母亲!若说能够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当下只有母亲了!
华阳宫离得并不远,前去求救用不了多久,但这个人就放在这里肯定会被发现,到时肯定会引起轰动。
眼看巡逻甲士就要来到,扶苏再不迟疑,咬咬牙将已经呼吸轻微的小太监拖到树丛中,又捡起那把匕首,这才一身大汗地向华阳宫跑去。
一路上安静得人心慌,为何方才没察觉,这一路的安保这么松懈?
扶苏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华阳宫门口,认出他的一个宫女就惊呼一声,“公子!”
扶苏赶紧示意对方安静,轻声问道:“母亲呢?”
“夫人正与魏八子闲谈。”宫女见公子面色惶急,知道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快速回道,“我这就带公子进去。”
“慢着!”扶苏叫住了对方,如今他不得不多一个心眼,为何这么巧,二公子的母亲偏偏这个时候来找母亲“闲谈”?
第三十三章 漩涡中心
二公子的母亲出现得实在太巧。
立长不立幼的大昭宫廷,除了扶苏外,二公子嬴漺是最有可能继位为王的。
因为儿子之间显而易见的竞争关系,华阳夫人虽然一向与人和善,却也与魏八子一直保持着距离。
人人皆知这位魏八子喜静,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一路守卫如此松懈,或许正是有人借此理由调开了大量守备。
一直并不亲善的人突然献殷勤,这不能不让扶苏心生警惕。
暂时无法确认魏八子是否知情,即便自己以有刺客出现为借口,劝阻她为了安全起见不要离开,也并没有权力强行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阻止不了此人可能的通风报信。
扶苏稍微犹豫,就放弃了向母亲求救的诱人打算,之前放弃向巡逻甲士求助就是为了将刺客一网打尽,如今没理由为了安全起见就改弦更张。
况且经历过屈原伏杀之后的扶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见了血就会惊慌失措的长公子了,哪里还会因为一个被戳破的可笑刺杀就乱了阵脚。
扶苏严厉告诫宫女不可在八子面前提起自己,将有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各种浮想联翩。
扶苏这会儿没心思去照顾一个小宫女的心思,华阳宫去不得,他要另寻他处。
但在那之前,扶苏要回到那个行刺的小太监身边,查看他情况如何。
小太监情况很不好。即便光线昏暗,扶苏仍能看得到这人身下已经流了大量鲜血,目光涣散,眼看再不止血恐怕性命不保。
扶苏快速地在坐视此人流血而死和打草惊蛇之间思考数秒,叹息一声,终于做了选择。
……
“公子!”
“公子何至于此!”
王离与蒙毅见到被团团护卫的扶苏,惊呼出声快步跑上前,却被侍卫冷冷拦住。王离当即大怒,正要发火,却被蒙毅按了下来。
蒙毅观察细致,一看扶苏身上衣物凌乱,又染上大量血色,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此时赶紧劝住好友,以防惹祸上身。
扶苏对侍卫下令,让王离蒙毅近前来。
王离这才发现不对,想要询问却还是住了口:“王上正在宫中。”
扶苏点头:“先见过王上再说。”
两人点头称是,分开甲士,头前带路请见去了。
扶苏最终还是决定甲士求助,找人救治小太监。
扶苏拒绝承认这是自己妇人之仁,不忍这个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小太监身死。只给自己找着理由:毕竟来往华阳宫已经耗去不少时间,如果等自己去向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那个人求救回来,很可能刺客同伙早就见机不妙逃离了。
到时唯一有可能审问出情况的人可能早已身亡,那么这场刺杀或许就成了无头公案,再想查明只能是大海捞针。
嬴政只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半拍。
看着满身血污的长子仓皇拜倒,向自己快速陈说今日所遇险事,嬴政捂着胸口,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受惊讶不已。自己多少年没体验过这种震怒与恐惧交织的感觉了?
那年陇上,自己得知母后欲要嫪毐那个畜生杀自己取而代之之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嬴政起身下令。
封锁咸阳宫,所有宫人都留在原地,不得走动,擅动者杀。
黑骑进宫,替换当夜值守的甲士,逐人查验今晚去向,有疑者全部羁押。
将所有未轮值的甲士都传入宫中,封锁咸阳宫,自华阳宫往西一寸一寸土地查勘。
蒙恬带军封锁咸阳城,任何人不得进出,逐户查验照身。
二公子嬴漺与其母下狱宗正府,连夜审问。
封锁三关,六国商贾使臣不得进出。
听到最后一个命令,扶苏眼角一跳,阻止商贾使臣进出的目的应该是防止消息走漏,然而却也将困扰自己数日的荆轲事件暂时阻止了,此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公子直接被下狱,这是当作主要嫌疑人了,说真的这人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因为一旦扶苏身亡,二公子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不过如此极端的手段用在始皇健在之时,真的合适吗?
即便真的得手,行凶刺杀兄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宗室支持,嬴漺真的会这么笨吗?
况且其母不过区区一个八子,有何能力在始皇眼皮底下谋划刺杀?
扶苏的思路还未厘清,就见始皇帝走到了自己身边,“起来,随孤去见你母亲。”
是了,如今自己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母亲想必非常担心,是还尽早露面,好让母亲安下心来才是。
只是不都说嬴政此人只爱江山吗?为何无论是当日在华阳宫与母亲打情骂俏,还是今日自己遇刺后的真情流露,给人的感觉都是十分重情?
嬴政见扶苏神思不属,以为他遇刺之后有些恍惚,哼了一声,将扶苏惊醒:“慌什么,这天下有谁敢当着孤的面行刺的?”
希望你别被打脸。
扶苏赶忙跟上大步流星的始皇帝,心中感激与愧疚交织勃发。别人把自己当儿子,自己反而想着利用刺杀篡位,这还是人?
难道这次刺杀是上天也看不过去,用来警告自己的?
扶苏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变得神神叨叨的,赶忙摇头驱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嬴政信步出了殿,只轻声说了一句:“废物。”
满城尽皆下跪谢罪。
直到回到华阳宫,喝下一樽温酒压惊,扶苏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肌肉略微松懈下来。随着肾上腺素褪去,恐慌的感觉逐渐攫住了心灵,扶苏尽量去忍,身体却仍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扶苏深深呼吸,双拳紧握又松开,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困惑不已。
按理来说,扶苏也是见识过血腥的,那日在江边遭遇的截杀,论血腥程度绝对不是今日可比的。
短时间内的血肉绞杀,滩头江上都一片尸横遍野,楚人与昭人俱是拼命死战,杀声震天。
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当日所感的恐惧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或许因为那日自己身边都是可以信赖的友军,而今夜突逢刺杀,却给他举世皆敌的无助感?
扶苏似有明悟,剥去长公子、大昭储君这层身份,他扶苏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刀兵加身也会流血,甚至也会死。
或许任何一个帝王都曾面对过这种“匹夫一怒”的恐惧感,因此极力利用礼教、宫殿、甲士将自己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好掩盖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的事实。
而赵高,作为离王最近的人,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个事实。而作为最懂昭法的人之一,或许他也如拥有前世的扶苏一般,看出了看似毫无破绽的昭法最大的弱点所在了。
那距离自己一剑之遥的死神,如今想来是如斯恐怖,那恐怖随着夜色发酵,更加凝如实质。
如今回想起来,扶苏后怕不已,竟也有些佩服方才自己面对刺杀之时,居然没有转身就逃,甚至还能冷静思考。难道自己确实是那块临大事有静气的料?
华阳夫人看到儿子面色苍白,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破财衣服上满是血迹,心疼又后怕,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如果这个儿子也死了,自己真不知如何能活了。
感受到母亲担忧的目光,扶苏突然止住了颤抖,上前握住华阳夫人的手,细声安慰:“母亲不必忧心,儿无恙,身上这些血都是刺客的。”
幼时,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保护,如今自己已然成年,正是反过来保护母亲的时候,怎么能还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呢?
扶苏硬生生将恐惧压回心底,不让母亲看着担心,“儿先去换身衣服。”
华阳夫人连连点头,吩咐宫女将扶苏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如今遭逢大事,扶苏必定是要留宿宫中的,除了自己的华阳宫,扶苏住在哪儿都不能华阳夫人安心。
嬴政将扶苏送到华阳宫后,安慰了华阳夫人两句就离开了,长公子遇刺,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快速安排。
行刺的小太监因为救治及时,抢救了回来,等他稍微醒过来就开始审讯。与小太监有关的一干人等也都已拿下,宫中自有审讯机构。
二公子在家中束手就擒,只对前来拿人的宗正府官员口称陷害。
魏八子在华阳宫中听闻消息,花容失色,直觉自己脱不开嫌疑,抱住华阳夫人的腿哭喊求救。她倒是知道此时宫中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面前的夫人,然而华阳夫人为了儿子遇刺之事,已把二公子母子列为仇人,怎会帮忙,只让人拉开了事。
廷尉署收到急报,新上任的前咸阳令嬴启被家人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吓出来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刚戴上的官帽摇摇欲坠。
黑冰台下属的黑骑在嬴冰的率领下从密道入宫,悄无声息将所有值守甲士全部除去兵器,暂时收押等待盘查。
蒙恬连夜调兵出营西入咸阳,迅速接替咸阳城防,严守城门,等待进一步命令。军中的李信略微听到一丝风声,急得焦头烂额,却也知此时宫中内外隔绝,除了等待公子消息别无他法。
整个咸阳城都因为储君遇刺而卷入了漩涡,人人自危,夜不安寝,谁都不知道始大王这次大怒会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受牵连。
然而处在漩涡正中心的扶苏,睡的分外香甜,一夜好梦。
第三十四章 案情进展
天蒙蒙亮。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扶苏即便睡得再沉,也能按时醒来洗漱用饭。
早膳出乎预料的丰盛,正好扶苏的确也饿了。
一向不注重享乐的华阳夫人为了给昨夜遭逢大难的儿子补充体力,可谓不遗余力。
熬煮得顺滑甜美的开胃小米粥是华阳宫特色早餐,理所当然要有的,烹制得香味扑鼻,切得精细的鹿肉更是让人食指大动,最后还有一份汁水饱满的梨羹做甜点,直吃得扶苏差点走不动道。
见扶苏一扫昨日晚间的阴霾,吃得如此开怀,华阳夫人脸上也漾着松快的笑容,郁结的心思稍微舒缓些许,昨日可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扶苏示意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再容不下一勺汤水,华阳夫人才总算放过了他,示意宫人撤下餐具,又命人上前汇报情况。
扶苏认得此人,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多有见面,只是不记得名字。扶苏暗中给自己记了一笔,往日实在是太多疏忽了,自己即便不能做到像蒙恬那样的人形电脑,至少也要对身边人大概了解。
一直以来,扶苏的眼睛都一直停留在上层,所思所想都是都是国家大事,对细微处的小事并不上心,这也是很多眼高手低的年轻人的通病。更因为扶苏.asxs.太高,一出场就是一人之下,这种病症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在扶苏的眼里,有白起,有王翦,有蒙恬,有李牧等名将,也有李斯,有萧何,有韩非,有甘茂等名士,唯独忘了将身边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记到心里去。对了,萧何在哪?
又来了,这或许也是一种收集癖,喜欢把名臣猛将都往自己口袋里装。
对上位者而言,这是大忌。
那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就给他上了很好的一课。
嗯,萧何月下追的韩信现在好像正在自己府里打杂?
“见过夫人、公子。”
侍卫统领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员虎将,声音也是亮如洪钟,只是长相却颇为清秀。看来母亲即便在昭国日久,仍然更喜欢南国的婉约。
“起来吧。”华阳夫人雍容抬手,免了统领的大礼,“说说如今的情状,各司都查得怎么样了。坐着说话。”
“唯。”侍卫直起身,先是谢过为他安排坐垫的宫女,又向华阳夫人与扶苏行过礼,这才依言坐下,臀部轻轻沾着脚跟,并未坐稳,极为恭敬。
看来不止是个单纯武将,颇为懂礼节。扶苏原本对所谓的礼节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禁锢人性与思想的枷锁,如今他见识日广,早已不再那么偏激。
礼,不但是上位者实行统治的手段,也是人们此时的道德准则。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正是因为礼,给了国人一套有效、成体系的生活准则,赋予了中华文明与众不同的特征。
因为有礼,士人才会有国士之风,先贤才会留下无数传唱的诗篇。华夏五千年,才不会像西方那样,翻开整部历史,除了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明火种,眼中所见只是愚昧与血腥。
侍卫统领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决定从最切身的宫中情况开始报告:“中书令奉王上之令,彻查宫人。行刺公子的小太监,原是魏人,名叫牤,幼时随母姐入昭,已有十余年。其母数年前因病亡故后,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后为生计所迫受选入宫。”
赵高?扶苏听闻赵高负责查案后,立刻瞳孔就是一缩。只是目前赵高确实是始皇最信任的亲信太监,因此未出声,只听统领继续接着说:“入宫后因是魏人,两年前被人推荐去了魏八子所在的兴乐宫。牤受人看重,涨了月俸,就托人将姐姐接入了咸阳,寄居在城西。”
不同于六国户籍制度形同虚设,人口流动方便,商鞅变法以来,昭国的户口制度非常严格,每个昭人都要有照身才能住店。商鞅自己就是死在了他制订的照身制度上。
而百姓想要过境进入别地更需要照身所在地的乡老出具路引,在路引上详细写明出行人员、原因、目的地、路线、停留时日等等情况,才能通过。
因此,一个小太监想要将姐姐接入咸阳城长久居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多涨的那点俸禄肯定远远不够。
“何人所荐?”
“是兴乐宫的一位老貂珰,昨夜已发现吊死在房中了。”
好快的手段,这个貂珰应该就是一手促成此事的,两年前?这布置得倒是颇为用心。
但只要有人做了事,就一定有线索留下。貂珰的亲信友人、姐弟两人入昭时所在地的乡民、为她出具路引的乡老,这些都可以查。
“接着说。”
“唯。昨夜中书令查明此人住所,立刻派人去搜,只找到小太监姐姐的尸身,已经发臭,早已死去多时。”
早知是这样了,扶苏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太监牤,“凶手找到了吗?”
“廷尉署正在勘察,应该不久就会有回报。”
“告诉廷尉署,多查查她住所周围的坊邻,看看有什么人见过生人靠近。”
“廷尉署已经开始查访了,目前并无消息。”
扶苏点点头,先秦时昭国对于破案已经有了专门的机构,且有一套成文的规章以遵循了。而且有经验的办案人员还会结合具体情况施展现代人习惯了借助现代科技,而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比如借助鬼神之力,在布袋中放置石墨,谎称是验谎石,让嫌疑人都去摸,心虚的凶手不打自招。比如两人争论钱财归属,县令提出平分,愿意平分的自然是小偷。
至于小太监这边,此人目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提前设置好的临时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有点希望,但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主使之人的可能性却并不大。
想到此处,扶苏又是自嘲一笑,果然昨晚选择救治这个小太监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不过是那残留的道德观在作祟罢了。“黑骑那边呢?”
“黑骑直属王上,所查内容都只有王上一人可知,琼未敢打探。”
“倒是我疏忽了,宫中甲士可有异常?”
“当晚所有当值的甲士都查验完毕,所在均有互保,并无异常。”
所谓互保,是指为了避免有些说不清的情况发生,所有甲士巡逻时都至少要有五人一起,大小解都不能分开,而且这五人的组合每日都要换,由五官中郎将直接分派,几乎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
那埋伏自己的会是什么人?“太监那边呢?”
“昨夜有两人失踪,已查明是宫中嫔妃私刑所为。还有一人上吊自尽,就是之前所说的那位。”
动用私刑的嫔妃算是命不好,受了池鱼之殃,不过草菅人命本就该罚,也不值得可惜。
只是设伏行刺的,不是甲士,也不是太监,难道是混进来了外人?
统领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回道:“宫墙四周都已经团团围住,甲士正在遍索宫室,但……”
但是咸阳宫实在太大了,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太多,难保没有遗漏。目前看来最值得跟的线索竟然还是那个小太监。
当然除了小太监,还有两个嫌疑人。
“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宗正府连夜审讯,二公子并未认罪。未得王上首肯,宗正不敢用刑。”
华阳夫人冷笑:“那本宫就去找王上。”事关儿子安危,华阳夫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与人为善。
“母亲且慢。”扶苏笑着阻止了母亲,“昨夜我也觉得二弟嫌疑最大,如今再想来,却也未必。”
“因为他的嫌疑最大?”
“母后聪慧。扶苏一旦遇刺,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可能是二弟下的手,嫌疑太大。而且父王健在,如今就行刺根本得不偿失,只会让人得了渔翁之利。”
“谁是渔翁,老三?”华阳夫人刚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嬴骐之母出身西戎,根本不可能上位。难道是老四……”
扶苏止住了母亲继续猜想:“其实未必是为了争位。还是那个原因,父王身体康健,此时动手,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早了些。”
“不错。”华阳夫人沉吟不语,侍卫统领接话道:“如果公子不幸,除了让王上震怒以外,对其余公子并无明显好处,只会让储君一事悬而未决,影响国本。”
“影响国本,就是这个。”
扶苏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历史上荆轲刺王是燕人最后的绝望反扑,当时扶苏已经逐渐失宠,诸公子谁为储君本就扑朔迷离,不用担心始皇死后立刻就被登基的新王报复。
而如今不同了。扶苏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即便荆轲真的成功,扶苏也会在短时间内就稳定军心国情,根本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这,或许才是安排这次刺杀的原因?
但这样又有一个问题,燕国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或者是燕国出身的嫔妃所为?扶苏对始皇帝的后宫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法证实。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刺杀扶苏成功与否,咸阳宫无疑都会提高警惕,这对刺杀正主而言,只会加大难度,毕竟始皇帝才是他们想要刺杀的真正目标。
如今能够证实的情报实在太少,无论是有哪位公子不甘寂寞,还是燕国为了刺杀的一步到位,都只能停留在猜测上,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只有获得更多的证据才行。
暂时没什么好做的,就去练剑吧。
第三十五章 闲话问政
扶苏大汗淋漓。
手中练习用的包铁木剑虽为木制却十分沉重,与真剑的重量一般无二,扶苏舞得吃力,对秦琼的攻势越发抵挡不住,漏洞百出。
秦琼就是那位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倒是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幸亏秦琼喂招的速度并不快,扶苏才堪堪跟得上对方。
又是一剑轻轻点在扶苏胸前,秦琼在扶苏无奈的眼神中歉意一笑:“公子可要歇一歇?”
扶苏点点头,将木剑抛给对方,早有宫女上前为他擦汗递水,扶苏靠坐在树下,“秦统领的剑术在军中可排前几?”
秦琼刚刚把木剑放回架上,闻言笑道:“去岁军中大比,琼连前百都不得入。但若是单论剑术,自问可以排在前十之列。”
所谓军中大比,是每年秋收之际,昭军各营选出最勇武之人,互相搏斗争胜的一场比赛,胜者可以直接得授百将。去年的冠军孟贲就是因为在大比中表现优越,才得了白起看重,不过这种比赛对于高级将领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扶苏有些好奇,“为何剑术如此高明的秦统领竟然连前百都进不去?”
“公子可知,军中大比都比些什么?”
“嗯……我只知有射箭和搏戏,不知还有什么项目?”
“大比共四门,除了方才公子提到的射箭和搏戏,还有负重,以及投石。”
“没有兵器?”
秦琼点头称是,“大比本就是为了筛选军中猛士,挖掘能够在战阵中发挥实力的兵士才是目的所在。”
扶苏若有所悟,单独某个用剑高手在战阵之中的作用,或许还比不得一个膂力过人的持盾士。
毕竟自己缺乏行伍经验,这些普通军士就懂的事情,自己却只能是一知半解。但是身为将来的帝王,若是完全不通兵法,也是一个很大的弱点。
即便是承平年代的帝王若不知兵,也很容易被外敌欺辱,更何况如今灭国之战将起,还有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农民起义,都需要他对军武之事了解通透。
要想在乱世中笑到最后,仅凭身边几个天赋异禀的将相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的目标还是定得太小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不被始皇帝杀死的目标行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始皇帝,这也导致自己忽视了很多应该掌握的技能。
“公子,琼有一言,请公子听之。”
扶苏抬起头,看着秦琼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背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坐下说。”秦琼知礼,却看来仍然有昭人的豪爽性格,说不出“不知当不当讲”那种虚头巴脑的废话。
秦琼抱拳领命,“公子其实并无练剑天分,多练无益。况且公子不必将精力投入到一个侍卫就能做到的事情上去。”
说话果然是真的直,扶苏苦笑点头,他的话有些道理,自己因为这次的刺杀,思想确实有些跑偏了,“秦统领说得很对。”
秦琼大笑,对长公子谦虚纳谏十分欣赏。
扶苏突然想起一人,试着问道:“秦统领可知尉缭子此人?”
“尉缭子著兵法十二篇名动天下,琼怎能不知?”
“可知其人现在何处?”
“此人是魏都大梁人,已有五十高龄,并未听说有出仕打算,应该还在大梁。”
扶苏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要赶紧想办法把尉缭子搞来昭国才行。
若扶苏要学兵法,还有谁比尉缭子更适合给他当老师的呢?其人所著的《尉缭子》本就是给帝王看的兵书啊!
历史上尉缭子在魏国迁都大梁后,于秦王政十年入秦,被嬴政授位国尉之职,此后大刀阔斧改革秦**制,破坏合纵联盟,为统一六国补上了最后的短板。
然而如今司马错牢牢把持着国尉之位,其后还有白起等名将虎视眈眈,尉缭此时更是并无入昭。
又因为此人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战绩,因此被一大群名将看花了眼的扶苏竟然把这个大才给忘了!若不是今日提到大比,他险些把能够破局合纵的法宝白送给了魏王。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人搞过来。
想到就去做,扶苏与秦琼招呼一声,让他替自己向母亲禀报,说是自己要去见父王。在秦琼领命后,扶苏快步回殿,沐浴更衣去了。
蒙毅跟王离仍然在王上门前一边帮着梳理奏章政事,一边随时听用。
始皇帝看奏章极快,这也要求中书郎整理奏章的速度要跟得上节奏,非才智之士不能为,且要脑筋转得极快,对昭国事务也要所知甚详,长此以往,极为磨练人。
这也是中书郎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却被各家俊杰视为登天之梯,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挤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这个位置距离王上是最近的。所谓简在帝心,不外如是。
中书郎共有十二人,两班轮值,除了蒙毅和王离两个发小,还有诸如甘采,程符等各大望族的少年英杰。
扶苏没有打扰这些未来的栋梁处理那些小山似的奏章,就在他穿门而过时,就又有四大框竹简被倒了进来,看得扶苏头皮发麻,真不知始皇帝是如何能日复一日如此勤政的。
进得殿内,始皇果然一如既往地斜坐案前,正皱眉听着奏章,一旁的赵高正在将经过中书郎梳理过一遍的奏章再提炼一次,以最精炼的文字复述出来。言简意赅,却不会失了意思。
扶苏未敢出声打扰,只站在一旁,等赵高念完。
这奏章也与他有关。
顶替升任廷尉的嬴启所留咸阳令空缺的陈康启奏,大索咸阳给民生造成极大不便,希望能够放松禁制,让已经查明清白的百姓能够正常出入城池劳作。
赵高说罢,看了眼正垂首等待的长公子扶苏,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读下去。
嬴政沉声道:“怎么不念了?”
赵高小心回话:“回王上,扶苏公子到了。”
嬴政嗯了一声,并未睁眼,看似随意问道:“扶苏,你对咸阳令的奏章,怎么看?”
扶苏与赵高心中同时一震。
始皇帝对权力的把控到了一种强迫症的程度,任何日常政事基本都是由他一言而决,丞相李斯大多数情况也只能沦为传声筒而已,问政扶苏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如今问扶苏的看法,究竟是因为此事正好与扶苏有关,凑巧随意一问,还是王上要以此传达什么信息?
扶苏心中嘀咕,却也不敢耽误始皇帝的时间,虽然始皇帝没睁眼,却还是恭敬行礼,“回父王,扶苏认为咸阳令所言有理。”
“嗯。”
扶苏听不出始皇语气中的喜怒,只好继续道:“儿来见父王之前问过刺杀案情况,认为调查的重点之地应该在于宫中与刺客来咸阳前所居之地,咸阳城中获得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有些道理,那依你意思,可以开禁了?”
“不错。儿以为,不但可以缓缓有序开禁咸阳,三关也不必继续禁制,以免人心浮动,六国蠢蠢。”
“怎么个缓缓有序?”
扶苏没想到始皇帝会问得这么细,如同学堂先生考校一般,仔细思考了一番才作答:“可以先在每日清晨开禁一个时辰的城门,许出不许进,晚间再开一个时辰,许进不许出,同时加强门岗的盘查。之后每隔几日可以多开放一个时辰,直到恢复。”
“为何不能直接开禁?”
“首先,朝令夕改并不合适。其次,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有刺客同伙潜伏在城中的可能性依然是有的。最后,逐步开放门禁也有利于甄别出入人员的身份,与其挨家挨户去查,不如留一个口子,等他们自投罗网。”
始皇帝终于睁开眼,分别看了一眼扶苏与赵高,这才开口道:“你与中书令倒是所见略同。”
扶苏这才知道,原来之前赵高也进言过要采用逐渐开放门禁,以诱使刺客自投罗网的计策。
扶苏心中嘀咕,这赵高看来查案颇为用心,倒是略微打消了一些扶苏对他的怀疑。
“说说你来见孤的原因吧。”嬴政换了个坐姿,拿起案上的酒樽喝了一口,似乎是把扶苏来访当作休息时机了。
“儿想请父王,派人将尉缭子接来咸阳,好让儿向其讨教兵法。”
嬴政面色古怪:“孤用后将军的官位都请不来的兵家大才,是你能请来当老师的?”
扶苏明白了,是自己飘了。以为自己能得到韩非的指导,那么找个名声似乎还不如韩非的大家来上课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却忘了,韩非给他上课那是迫不得已,也是他走了运,真以为这些青史留名的大家是他想挖就挖的了?
扶苏一时无语,嬴政却笑了,“你求学之心倒是难得,只是当日尉缭早已有言,若想让他入昭,必须要给他国尉之位。”
果然是国尉吗?扶苏叹了口气,那就没辙了,老国尉司马错方才平了蜀中大乱,又为伐赵之战苦心孤诣整整三年,此时要人家让出国尉之职太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扶苏刚准备告退,突然想到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先预付半个国尉,可否?”
第三十六章 八方来客
日头西斜。
整个大梁城都沐浴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楚楚动人。
尉缭送走最后一位访客,轻轻合上门,将访客与大梁的虚假繁华都关在了门外。
直到回到书房,摊开竹简拿起刻刀,尉缭才真正得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兵胜十二篇出世以来,尉缭名动天下,每日拜访的达官贵人、清流士子犹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兵家大才。
兵家?呵,尉缭嗤笑一声,又在竹简上刻下了几个字——“制胜篇”。
等这十四篇制胜篇问世,他倒要看看世人还敢不敢只拿他当一个兵法大家看待。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刚刻下一段自觉十分满意的开头,一个顽童就闯了进来,顺便带倒了尉缭亲手所刻的一堆竹简,“大父,大父!”
“慢些着,别摔着!”无论面对弟子还是宾客,一向冷面冷语的尉缭面对这个天生相克的大孙子,只能束手投降。
“大父,门外有人找你!”小家伙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尉缭怀里,顺手一扯,就将尉缭的胡子拉下来两根。
可怜要与先贤争高低的尉缭子只好捂着下巴,将这大胖小子吃力抱起,“大父不是说了,大父在书房的时候不许打扰。”
小家伙哪管这些规矩,嗦着手指就要拔胡子,尉缭一惊,赶紧抓住伸向自己胡须魔爪,却见手上有些糖渍,“谁给你吃的糖?”
小胖墩嘿嘿一笑,“是客人。”
这客人似乎对我了解很深,尉缭子抚着胡须冷笑。趁着宾客散尽,利用孙子来接近自己,如此处心积虑,看来必定有大事。
尉缭子轻轻放下怀中的小胖子,他确实抱不动了,“去找你大师兄,让他将客人请进来。”
“诶!”
小家伙又风风火火地跑了,顺便给地上的竹简上添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不多时,一位身着黑衣的清秀少女就被大弟子肥易带了进来,看年龄不过二十上下。
尉缭子有些吃惊对方竟是个年轻女子,疑惑道:“姑娘找我?”
来人抱拳行礼,“是大王找先生入昭。”
“司马错死了?”
“老将军虽有些小恙,却还康在。”
“我与昭王早有言在先。”
“大王说,若先生肯入昭,会先……”说这个新词出来,让她也觉得奇怪,“会先预付给先生半个国尉,等司马错老将军故去,再将另外半个国尉奉上。”
“何谓半个国尉?”
“掌兵制,无军权。”
意思就是,如果尉缭子入昭,那么他就可以掌管全**队编制,进行改革,但是没有军权。
尉缭子本就正在写“制胜篇”,对这个提议颇有心动。而且他本就是商鞅的迷弟,一直想入昭为官,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其余诸国在他看来不过是等待大昭蚕食的肥肉罢了。
尉缭子被说动了,也对嬴政的机巧心思赞叹不已,“昭王倒是有一副玲珑心肝。”
“好教先生知晓,预付之说,是长公子所提,大王只是采纳公子所言而已。”
尉缭子眼中愈发好奇,“扶苏?倒是听说他有知兵之能,没想到心机也如此巧妙,有些意思。你们大昭确实让人羡慕啊。”
“计议已定,还请先生收拾行装,冰明日就派人护送先生入昭。”
“为何如此惶急?”
“收到密报,魏无忌也已派人来请先生,为防横生枝节,请先生尽早准备。”
“嗯……我与无忌有旧,若是他来请,确实又会有一番纠缠不清,也好。”尉缭子点头称是,在他看来虽然两人有私交,但是让他辅佐一个注定不会长命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确实心有不愿。
尉缭子又传来弟子肥易,让他去收拾书籍细软,又问来人道:“姑娘如何称呼?”
“嬴冰。先生可先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先生。”
尉缭子坐起身与嬴冰作别后,又看了看还未上墨的文章,提起刻刀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放下,“果然老夫心中还是有功名之心啊。”
心绪稍乱,尉缭子情知今日已无法再写,只好拿起一旁老友所赠的《尸子》,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尸子》乃是商鞅上客尸子佼所作,尸佼在商鞅叛乱被车裂后害怕被牵连,逃到了蜀国。
尸佼的学说深受商鞅影响,不信鬼神,不崇阴阳,重视法度刑律,而对所谓德政嗤之以鼻,认为随意大赦才是天下祸乱的原因。
同是商鞅的迷弟,尉缭子自然对尸子的文章颇为欣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肥易回报说行囊已经收拾完毕,尉缭子这才不舍地放下书简,让弟子将这册书也小心收好,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黑蒙蒙的,嬴冰一行就敲开了尉缭子家门。
早有准备的尉缭子三人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自有跟着嬴冰同来的随从将几人的行装搬上后车。
还未睡醒的小胖墩被尉缭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问道:“大父,我们要去哪儿?”
尉缭子将孙子身上的兽皮往上盖了盖,回答道:“我们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了。”
“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不是大梁吗?”
“不是。”尉缭子轻笑摇头。“是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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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突然封闭的关门今日总算是开了。
已经在函谷关苦等了五天的燕国使节一行,总算是能够入关了。
心怀鬼胎的秦舞阳面色发白,心中嘀咕,莫非是昭国发现了自己一行人的目的,故意拖延,以布置陷阱?
这个肌肉少年显然是高估了自己,昭王若要杀他,即便他身处燕王宫廷,也只需一封文书罢了。
表面上是使臣的荆轲一直在观察这位几日后将要与自己一同上殿进献贺礼的“同伴”,心头不安越发浓重。这少年不过在函谷关在多留了几天而已,就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等进了咸阳宫,见了昭王威仪,岂不是会直接吓死?
然而木已成舟,他总不能再把秦舞阳赶回去,使团中突然少了一个人,更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到时秦舞阳不要拖后腿了。
想不到自己也会有需要鬼神相助的一天。荆轲自嘲地笑笑,不知与自己只信手中剑的剑道相反,崇敬天地鬼神的好友盖聂知晓了此事,会不会笑死过去。
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传来,被打断思绪的荆轲无奈皱眉。车子角落放着的“重礼”散发出的味道广受苍蝇喜爱,却给周围人的鼻子都带来了无比的痛苦。
天气转暖,又在关外耽搁了五天,叛昭大将樊於期的头颅虽然有防腐手段,仍然不可阻止地逐渐腐烂,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即便已经被放置到最角落的位置,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秦舞阳面色发白也跟这个有关?荆轲好笑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儿子长大后会是何种少年?会不会如秦舞阳一般不堪?可是有高渐离带着,应该差不到哪去,至少风骨侠义不会少吧?
入关行了数里地,却见使团头前的车辆纷纷停步,荆轲皱眉停车,正要询问,就见一名探路的骑士打马赶到,“少府,前方有一彪军士拦路,指明要见荆少府。”
为了让荆轲出使名正言顺,太子丹给他封了个少府官位掩人耳目。
荆轲眉头紧皱,想不通昭**队为何要拦路使团,更指明要见自己。自己名声一向只传扬在游侠之中,在这毫无侠骨的昭国如何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姓?
这里要为荆轲解释一下。荆轲认为昭国没有侠骨,并非地域歧视的鄙视言语,而是道出了实情。
昭国原本与六国一样,豪侠之风盛行,甚至因为临近西戎,民风更是彪悍,仗剑游侠儿多不胜数,私斗成风,民间为了争水等事更多有大规模械斗。
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国严禁私斗,更不得滥用私刑,游侠们自然就没了生存空间。
百年以来,再无任何一个游侠入昭,昭国在游侠们心中更是成了一片毫无侠骨的荒漠。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在昭国商鞅变法以后都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的,又是商鞅变法,商鞅的变法不仅仅改变了昭国的军政,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民风、理念,昭人从最初的感觉不便,到十年后的无法不知行,全国都自上而下完成了全面蜕变。
如果统一之后,法律能够与时俱进,适应时代,那时中华是何等情状,略一想起都让人心潮澎湃。
只可惜,董仲舒独尊儒术之后,百家齐喑,国人思想被条条框框束缚,只知崇古,再不知创新了。
要知道如今的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所有有抱负的士子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超越前人学说理论,自创学说。而不是所有人都白首皓经,妄图从一本论语中找所有问题的答案。
荆轲自然想不了那么远,他只是对来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既然对方点名要见自己,这里又已经是昭国境内,跑是跑不了的,况且没完成太子丹所托,他也不可能一走了之,看来无论来人身份如何,总是要见的。
荆轲将缰绳放下,一跃下了马车,正了正衣冠,扶剑而前。身后,秦舞阳手心紧攥,牢牢跟随。
第三十七章 大朝会
咸阳宫前车水马龙。
受长公子遇刺而延期到今日的大朝会总算要开始了。
春日大朝会是昭国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朝会,这次朝会要定下当年的基本国策,用兵方略,国家用度等等重大议题。
因为牵涉议题重大而广泛,因此大朝会往往会接连举办数日。在孝公时期,甚至创下过接连五日的记录。
而那场朝会,更是奠定了昭国此后百年的强盛根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扶苏甚至可以说,那场朝会改变了整个中华文明的轨迹。
扶苏作为长公子、储君,自然也可以列位朝堂之上,所站尤在御史大夫王绾之前,仅次于丞相李斯。
此时,天空终于放明,咸阳宫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在丞相李斯与上将军王翦率领下,分为两列鱼贯入宫。
国尉司马错抱恙,无法上朝,因此武将理所当然由上将军王翦领衔。
默默跟着前方李斯脚步前行的扶苏,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微说话声:“提前贺喜公子了。”
贺喜?扶苏听了李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捉摸不透,“敢问相国,喜从何来?”
“公子稍后便知。”
扶苏还要再问,就听一旁负责监察百官仪容的礼官轻咳一声,扶苏咽下疑惑,转头看去。
扶苏正在琢磨李斯深意,面色冷峻,只见年轻礼官被储君冷冷盯视,吓得冷汗直冒。扶苏见状面色转暖,歉意一笑,不再言语。
年轻礼官只觉得自己被太阳一照,身上寒意散开,忘了自己出声提醒已经是职责之下的通融,说起来扶苏还要承他的情。心中不停感慨长公子果然待人和善。
大门距离章台宫足有上千米,众人走了十几分钟才堪堪踏上最低一级台阶。
台阶分为两边,中间雕有各种扶苏不认识的瑞兽,全都张牙舞爪,姿态甚是凶猛。
直到觉得稍有喘气,扶苏才摸到了章台宫大门。
身后的御史大夫王绾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仍是脸不红气不喘,见扶苏似乎略有疲惫,小声笑道:“公子要多吃肉才是。”
扶苏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上前两步跟上稍微走出一点的李斯,给自己本已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又加了一项锻炼。
待群臣站定,昭王政才从后殿扶剑昂首而出,身后自然跟着躬身伴随的赵高。
昭王落座,群臣在李斯带领下,躬身沉默下拜,嬴政挥手免礼,众人随即起身落座。
与后世王朝不同,战国君臣从不搞什么口称万岁的肉麻戏码,殿前议事也是坐着议政。至少在论政上,君臣地位是平等的。
扶苏虽然位列众卿上首,但他心知肚明,始皇帝让他上朝,不是让他展现什么储君风姿的。他来此的目的,更多是学习与观察,学习始皇帝,观察群臣。
眼睛耳朵都要用到,唯独用不着嘴巴。扶苏此前心中就早有打算,除非被问到,否则根本不考虑多说一句话。
李斯身为丞相,理所应当的当先坐起,向王上再拜,“魏公子无忌分魏而治,欲联五国而成合纵,以图西望,应早作打算。”
这是目前大昭的燃眉之急,一旦真的让魏无忌成功组成合纵联盟,昭国就将面临史无前例的巨大威胁。
以此作为大朝会的第一项议题确实再合适不过。
始皇帝大手一挥:“议。”
甘茂身为外相,自然第一个出言奏对:“长公子此前使楚,已与楚相约会盟,王上只需与楚王再提约盟,更可相约南北相王,即可避免楚国加入合纵。”
扶苏见提到自己,精神略微一提,时刻准备着被问话。此刻听甘茂提议南北相王,觉得有些耳熟,这才想起这不就是先昭襄王时期,提出的“东西共帝”的变化么。
当时昭襄王想向赵国用兵,但是担心齐国捣乱,于是向齐王提议,两国东西共同称帝,最后齐王听了苏秦的建议,因此两王称帝不过两日就放弃了帝号。
扶苏心知,此时甘茂提出南北相王,是要借着楚王的虚荣心,打消其加入合纵的念头。因为甘茂比自己看得更明白,深知楚国才是合纵联盟的命门。
国土广袤,士卒数量在七国中又是最多的楚国,是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决定性力量。楚国加入合纵,则合纵成,加入连横,则连横成。
只要楚国不加入合纵,一贯有墙头草姿态的燕齐必定不会参与,更何况来年楚燕已经约定要共讨齐国,就算想加入也没有办法。
甘茂话音刚落,御史大夫王绾也出言对答道:“楚王有一子,名启,其母乃先昭襄王之女,颇善大昭。可以请入昭,结两国友好。”
扶苏眉头一跳,熊启到底还是来了。这位熊启历史上是质子熊元的儿子,出生在秦国,后被封为昌平君,秦国相国。后来在秦国伐楚的时候谋反逃窜回楚,后被项燕立为楚王。
说起来这个熊启算是扶苏的表哥,他的入昭,想必会让母亲很高兴。
始皇帝称善,其余细节自有少府等人下去商议,不必在大朝会上详细讨论。
接下来李斯汇报了去年一年国库所得的税收与支出,税收来源很复杂,有马匹、盐铁、茅草、粮食等等,听得扶苏两眼发昏。
战国时期商品贸易还很不发达,大多数的交易依然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层面,如今小农经济在魏国李悝变法之后初见雏形,井田制崩塌,自耕农阶级逐渐兴起。
然而如今国家铸币能力有限,因为铸币价值必须要与自身含铜量挂钩,因此铜矿的开采量会极大限制货币数量。更何况战国时期的铜矿不但要用来铸币,更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
因为虽然春秋时代就开始有了最早的冶铁工艺出现,然而战国时期的武器大多还是青铜器。虽然列国,尤其是昭国,铁质的武器甲胄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更逐渐成为主流。然而距离铁器在军中的大规模装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甚至考古发现,一直到了汉代,还有很大一部分军队使用青铜装备。直到东汉时期,铁器才能完全取代青铜器。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税收就不可能以货币形式缴纳了,因此各家各户缴纳税务的方式五花八门。
蜀中盛产丝绸,就以丝绢或者干脆以生丝交税,因为丝绢在此时是正儿八经的流通货币。
大家经常可以在电视上可以看到有赏人多少匹布的说法,这可不是皇帝苛待功臣。实际上比起沉重而难以携带的铸币或者金饼,人们更乐于接受轻便贵重的丝绸作为赏赐。
李斯讲完之后,自有上计吏再详细说明税收明细,以及比起去年来有哪些变化,近十年又有什么变动趋势。这是活脱脱一堂战国经济学讲座啊。
始皇帝听得专心致志,扶苏却有些打瞌睡,虽然提示自己这些也是自己必须了解的,仍然止不住得犯困。看来自己还真不是勤政皇帝的料啊……
上计吏讲完,殿上众人都面露喜色,尤其是王翦领衔的各位将军们更是十分开心。显然是去年的收入颇丰,为接下来的用兵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此时文武之分并不鲜明,官员们更像是如古罗马王政时期或者帝政初期的公务员那样文武双全,文武之间的人员流动也十分频繁。完全不用担心武将们不通文墨,听不懂文臣们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人才讲究的都是出将入相。比如之前提过的李悝,不但在各国中率先变法,助魏国称霸,更与吴起一起,向西攻占了如今魏王心心念念的河西之地,设西河郡。
再比如写下《吴子兵法》而名流千古的吴起。
吴起先是在鲁国杀妻求将,首战便以弱小的鲁**队大败齐国,随后入魏为将,大小七十六战,全胜六十战,被誉为兵神。
随后吴起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楚悼王延请入楚为令尹,主持楚国变法。吴起的变法,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变法,希望从根本上推翻贵族阶级。
可惜的是,变法尚未完成,楚悼王过世,匆匆赶回郢都奔丧的吴起,被楚国贵族们乱箭射死于楚悼王的灵堂之上,变**败垂成。
然而,即便最后身死,吴起也为自己完成了复仇。他在看到楚国旧贵族要射他之时,便大喝一声扑到了楚悼王尸身之上,因此贵族们射出的羽箭不但射死了吴起,也毁了楚悼王的尸身。
楚国法律规定:加刀兵于王尸者,夷三族。于是,六十多名贵族的全族老小,都为吴起陪葬了。
如果楚悼王能够再活得久一些,再给吴起一点时间,让楚国能够彻底完成变法,最后完成统一大业的,未必不能是炎帝后裔。
而在吴起身死三十二年之后,一位在魏国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公孙鞅,与吴起一样携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求贤令激励,应景监之邀辗转入昭,与孝公一起,开启了一场,改变中华文明走向的商鞅变法。
第三十八章 大喜之事
岁入之事,在始皇帝一声“可”后,算是完成了汇报。
其实这等去岁的收支事务汇报与堪合,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完成了,大朝会上只是走个过场,让百官对此都有个概念,也给大家一些国富民强的信心。
岁入之后,冯去疾又上奏说到了行政区域的划分。
去年对赵国用兵,昭军攻下了荆门,如今要在此地设置郡县,以方便管理。另外此前的蜀中大乱,虽然借助国尉司马错的威势快速镇压,但是也显露出中央政府对蜀中管理的薄弱。
蜀中之地实在太大,足与昭国本土大小一般,又因为特殊的政治背景,难以直接管理,因此两代昭王均是以王室公子为蜀王以做羁縻。然而此时郎中令冯去疾提出要重新划分蜀中,显然是得了始皇帝授意,决议要废蜀王,以郡县制直接管理蜀中了。
扶苏对此并无异议,这当然是合理的。
先王命司马错攻蜀,杀死蜀王后,并未直接分割郡县,而是让自己的弟弟做蜀王,以当地大族为辅佐,羁縻管理。蜀中之地只需要每年按时上贡即可,内里的民俗等还是大多不变,这可以说是古代的一国两制。
如今新王已登基二十五载,蜀中也已完全平定了近二十年,关中士民在政府组织下大量南迁,已经传了一代,这些人就是昭王直接设立郡县制管理的基础。
而此次的“叛乱”,也给了始皇帝动刀子的完美借口。
冯去疾所议,无一人反对,于是始皇帝金口一开,就将在蜀地设置郡县作为了明年的又一个大动作。
只是另一个地方是否要重新划分,却无人提起。那就是在始皇登基后亲自派军攻灭的故韩,如今的韩郡。众人对始皇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多心知肚明,没人想学老廷尉。
此事议定,已经到了午时。
宫女们忙碌穿插在队列中,为百官身前的案上奉上饭食与饮水,下午还要议事,自然不能饮酒。始皇帝也暂时离席去后殿用饭。
扶苏感觉得到,始皇一走,殿上一直绷着的紧张气氛骤然松了下来,看来在始皇面前始终觉得战战兢兢的,不止自己一个。
任何人,在这个太阳面前,都会心中振奋,一展长才。但离得太近,却也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他身周的阳光炙伤,甚至化为灰烬。
得了空闲,扶苏又想起之前入殿时李斯那一句没头没脑的恭喜,趁着此时大家都在用饭,轻声对李斯问道:“相邦此前说恭喜扶苏,未知详细?”
李斯放下筷子,轻笑道:“熊启入朝,公子母家得一强援,岂非可喜?”
不同于前世的秦朝宫廷,近些年昭楚关系紧张,因此昭国宫廷中很少有楚人,与母亲关系紧密的楚国王室之后更是一个都没有,因此李斯此时说是恭喜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扶苏还是有些疑惑,他当然知道熊启入昭后就会被封为昌平君,还会被命为丞相,与李斯共分相权。但熊启这不是还没入昭呢,况且只是如此的话,恐怕还不至于一国相邦对储君贺喜。
疑惑间,用饭时间结束,始皇帝重新坐回王座,对赵高手势示意一番。赵高躬身领命,到后殿去了。
随后,一名身着青色曳地长裙,长袂束发披肩的高挑女子在宫人陪伴之下缓缓步入宫廷。
女子眼神清冷,嘴唇纤薄,神色凛然不可犯,走到王座之前站立了良久,却不行礼。
这女子面对始皇帝时还能表现得如此坚毅,扶苏大为欣赏的同时,也着实为其捏了一把冷汗。只看胆量,此女已经超越了大部分须眉。
好在女子只坚持了片刻,还是躬身参拜,语气颤抖:“长平,见过昭王。”
始皇帝轻轻点头,面上毫无喜怒,“坐。”
赵灵儿谢过昭王赐坐,赵高上前指引。
眼看两人径直向自己走来,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长平看服饰装扮应该是赵国女子,为何会在此时的大朝会上出现?
赵高接过宫女递上的蒲团,对正坐的扶苏低声笑道:“请公子往旁边挪一挪。”
扶苏盯着赵高,再看了眼面色依然清冷的青衣女子,眨巴了两下眼睛,直到赵高再次催促,这才确定这女子是真的要坐在自己身边。
眼见众人都玩味地看着自己,扶苏脸色胀红,只好起身向女子行礼,然后把自己的坐垫往李斯边上挪了挪,给女子腾出了地方。
赵灵儿看着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好看的大昭长公子居然红了脸,本来想笑,却想起自己此来的原因,生生忍住,不愿在昭国君臣面前让人看轻。
见着扶苏对自己行礼,赵灵儿心中冷哼一声虚伪,还是还了一礼,才施施然跪坐于上。
待赵灵儿坐稳之后,丞相李斯笑着看了一眼扶苏,直把扶苏看得莫名其妙。
御史大夫王绾起身上奏:“赵国来使恭贺公子加冠,送上厚礼。另外,赵王请以长平公主与大昭结为亲好,并送上荆门郡舆图以为嫁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窃窃私语。
昭国君臣都为这等变故惊诧不已,这是否意味着选定的灭赵战略要发生变动?方才上殿的女子看来就是传说的长平公主,只是从未听说过还未结亲,就把王女送到敌国都城的。
扶苏是其中最惊讶的,他一直以为甘茂等人竭力破坏合纵,是为了在灭赵之时不被别国掣肘,但是看这意思,始皇似乎不打算一鼓灭赵了?
还有,将要结亲的长平公主就坐在了自己身旁,这个行为显露意思已经不是暗示了。扶苏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向身边女子,心里总算知晓了李斯所谓的恭喜是什么意思。
赵高清咳一声,众人停下了议论,这才想起上首还坐着那位。
赵灵儿感受到扶苏灼人的视线,面上强自保持着冷意,却不免挂上了红晕,给她的英气中添上了一丝娇媚。
不同于魏无月含苞待放的天真可爱,长平公主已经是一朵可以采撷的盛开牡丹了。扶苏呸了一口,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始皇帝威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扶苏刚刚浮起的一点旖旎念头,“准赵王所请。奉常。”
奉常是九卿之一,掌管礼祭。
奉常成颖领命出列。
“着奉常署筹办长公子扶苏与长平公主大婚。”
“唯。”
这是明确了两国即将结盟,那么开春是否还要用兵?
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场大婚带来的变故,始皇帝又开始发问了:“春耕之后,大征全国,可得多少兵士?”
这意思是还要用兵?
征兵之事应该是国尉与内史一同商议,如今国尉司马错告病,上将军王翦自然责无旁贷。
王翦出列先言:“国库甲兵充足,足可再征三十万兵士。”
昭国的兵力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常备兵,一部分是临时征兵。
常备兵又分为各地负责治安与缉盗的郡兵、常年驻扎在边境的边关守军,最后就是用于野战的军队。总数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万。
最后一种军队的士兵才是大昭真正的精兵,武器、甲胄、训练、后勤都是最好的,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也是大昭战无不胜的关键。白起的北军、蒙恬的蓝田大营、王翦的南军,都是这种军队,数量不多,总共不会超过二十万。
另外一部分临时征兵,常用来做后勤支援,在简单的数月训练后用来做攻城时的蚁附或者把守一些不重要的城池。
因此后世始皇伐楚时,王翦坚持的六十万甲兵,是真的把始皇帝的家底全部掏空了,整个关中与蜀地的男丁都被征到了前线,如果算上后勤民夫,说是倾全国之力毫不夸张。
比伐楚更为夸张的,是原本历史上发生在秦昭王时期的长平大战。
秦军尽起虎贲百余万,车千乘,马万匹,赵国同样组织起带甲之士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两军对峙长平三年。
赵国国小,再耗下去不等沙场决胜,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就会因为供给不足自行溃散。即便对面的秦军比赵国的耗费多了近一倍,然而有蜀中、关中两大粮仓做后盾的秦昭王死了心要与赵国对耗国力。
向齐国借粮失败的赵国耗尽了最后一点粮草,魏国也拒绝了出兵援助,赵王无奈之下拒绝了廉颇的对耗之法,换上更擅长野战的赵括领军,主动攻击。
只是没想到秦军偷偷换了白起为帅,以轻军将赵军一断为二,又以数万骑兵断赵军粮道。赵括失算被围,亲身率领下突围五次,终究无法突破白起的包围圈。
此战,赵括无愧其父赵奢的英名,率领断粮长达四十六天,只能以人肉为食,绝境下的赵军,在被围困之下,杀伤秦军三十万余,己方仅付出了伤亡八万。
最后,赵括在突围中战死,失去主帅的赵军在弹尽粮绝之下向秦军投降。白起认为赵军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五万。
此战后,白起就被赐死,再也没有机会领军灭国。究竟昭王还是白起下令坑杀,引起无数人争论不休,却终究只是个迷了。
听了王翦的数字,始皇点头看向内史。
内史一职相当于后世的户部尚书,掌管一国国库账本。
内史避席而出,躬身答道:“三座大仓均储粮充沛,足可供五十万军兵作战半年。”
始皇帝颇觉满意,“如此,春耕之后,起五十万大军,伐魏公子无忌。”
第三十九章 打蛇七寸
魏无月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扶苏从楚国带回来的红豆。
此物最相思。
扶苏天资聪颖,却对感情自来迟钝,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以岁月为刀,在这个从小就被嫁到异邦的少女心上,深深刻下了“相思”二字。
魏无月撅着小嘴,略有不开心。那日突然进宫,扶苏哥哥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好不容易等到日前刚刚回府,还没开心片刻,扶苏哥哥却又在她早上醒来前又进宫去了。
府里人说扶苏哥哥又要在宫里议事,宫中要议的事也太多了吧。她当然知道身为储君的扶苏哥哥不是她一个人的,所以她一直很耐心,不哭不闹。嗯,偶尔会闹一下,就一下。
人人都说父亲是个大英雄,连扶苏哥哥提到父亲也是敬佩不已。可是她对这个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了幼时严厉的目光和极少的怀抱。
想必父亲是不喜欢自己的,否则哪一个父亲会舍得将女儿无情地远嫁敌国呢?没关系,反正她也不要喜欢那个只剩一个符号的父亲。
扶苏哥哥喜欢她吗?哼,自然是喜欢的。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哥哥的诗句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她很想与扶苏哥哥朝朝暮暮啊。
魏无月嬉笑着轻轻地点了一下自己光洁的脸蛋,无月啊无月,真不知羞。
魏无月小心捻起一颗红豆,抬手向阳,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晶莹剔透。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红豆,为魏无月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明媚。
魏无月突然不为扶苏哥哥的不辞而别生气了,她想明白了,扶苏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不是因为这里是长公子府,而是因为她在这里。
扶苏哥哥说要与她两相白首,那便就是两相白首,不会有变的。魏无月放下手臂,眨着眼睛傻笑,就算在这里等到白首也是好的。
魏无月笑着仔细将红豆收回锦盒,开始憧憬下一次见面。下次,自己会更加珍惜每一刻能相依相偎的时光,再也不乱发小脾气了。
她要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不能再让扶苏哥哥将自己当小孩子看待了,她已经长大了,做好准备了。一切准备,魏无月羞红着脸,补了一句。
她还要去练舞,据说楚国的郑袖之所以为楚王独宠,就是因为舞姿动人。她没想着要争宠,因为扶苏哥哥现在本来就是独宠她的,她只是想与扶苏再多一点美好的回忆。
不过到两相白首的时间还很长,她可以慢慢学,不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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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在始皇帝突然的惊天之语后宣布散会。
然而百官可以回家了,扶苏却远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他还要跟着几位重臣一起去后殿参与小朝会。
大朝会只是订下让百官得以明确的大纲领,剩下具体执行的细节问题,还要由重臣在小朝会上商议决定。
至于长平公主,则是被华阳夫人派人接去了华阳宫,在大婚之前,她都会住在那里,不会再与扶苏见面。这让扶苏着实松了一口气,能躲一时就是一时吧。
直到在李斯下手坐下,扶苏的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莫名多了个媳妇倒是其次,扶苏虽然不太适应突然与一个陌生人谈婚论嫁,但也早有被安排一堆政治联姻的心理准备了。
早年娶无月,说起来也是一场政治联姻,王上要以此离间公子无忌与魏王圉本就微妙紧张的关系。不过当时无月还小,自己完全可以当成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如今为了安定赵国的心思,斩断魏无忌来自赵国的可能援助,娶一个赵氏王女也是合情合理简单不费的。这个明显大了许多的媳妇,或许就不能像无月那样糊弄过去了。
这些问题可以容后再想,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扶苏确实为始皇帝令人惊叹的战略眼光折服了,这一手颠倒乾坤真是打到了合纵的七寸上。
魏无忌公认是当前合纵长最佳人选,人品、出身、才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此时无论昭国攻击哪一国,都有可能促成各国在魏无忌的组织下加快联合,而且无论哪国都不是大昭能够在各方掣肘下急切可下的,反而很容易会被合纵反噬。
公子分魏在扶苏等人看来实在是妙招,魏无忌通过分魏,将自己从魏王的制约中摆脱出来,能够更自由地支援赵国,给合纵提供了足够的转圜余地。
然而这样的妙招在始皇帝决意放弃攻赵,转而直接讨伐公子无忌后,变得毫无意义,合纵联盟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战略转圜的可能余地。
赵王迁懦弱无能,畏惧大昭如畏惧虎狼,在被白起于邯郸下耀武扬威一番后,非但没有怒而振作,反而更加惧怕昭军再次侵略。
能够用一个公主与昭交好,得到不被攻击的承诺,对他来说远比得到一个别国公子的支持重要得多,赵王迁根本不觉得一个魏无忌能保护他。
魏王恨魏无忌入骨,魏无忌被伐,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况且中间还隔着个赵国上郡,魏王圉有充分的理由坐视魏无忌被攻灭。至于丢失的国土,被屠戮的国人和将士?那片国土,那些国人,早就不是他魏王的了,宁与友邦,不与国贼。
楚国是唯一有一线可能对魏无忌施救的。春申君与信陵君私交甚笃,同时在楚国朝政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随着楚王年纪渐大,日益深居宫中不出,春申君在屈氏与昭氏的支持下,更加一言九鼎。
如果此时楚国背盟确实有些麻烦,不过却也只是麻烦罢了,只有半国之力的魏无忌,与兵强马壮将星如云的赵国截然不同。
赵国本就是军力仅次于昭国的一流强国,赵军虽然败绩居多,却也是能够与昭军一争长短的。甚至赵奢能够以弱势军力大败昭军,李牧可以将白起锁在上党,这些都是赵军强大的证明。
这也是昭国此前为何要放着更好欺负的魏国不管,一定要咬下赵国这个硬骨头的原因。只要赵国被攻灭,昭军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大昭一统的步伐将毫无阻碍。
而本就在河西之战后一蹶不振的魏国,如今又一分为二的西魏,根本没有足够力量抵挡尽起大军的昭军,恐怕魏无忌政权等不到楚国援兵就会快速灭亡。
即便楚国真的将国中矛盾压抑住,能够倾力来援,已经具备三线作战实力的昭军也根本不在意,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揍。
更何况如果甘茂冯去疾之策成功,昭王楚王南北相王,然后互派质子结盟,楚国未必愿意为了魏无忌背盟,对楚国而言这根本无利可图。
扶苏还在品味着始皇帝伐魏无忌的深意,重臣们已经开始讨论伐魏无忌的领军人选了。
上将军王翦担任中军主将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剩下的是要决定两个分路主将以及副手的人选。
扶苏在这等军国大事上插不上嘴,况且他也没想插嘴。
白起无论如何都会有一路主将的位子,不必自己多嘴为他争取,只是不知道自己托他去办的事情办好了没有。
讨论时间并不长,毕竟有能力有资格作为一军主将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中军主将王翦,副将杨端和,监军扶苏;右军主将蒙恬,副将王贲,监军冯去疾;左军主将白起,副将司马靳,监军辛胜。
羌瘣接替王贲,前去驻守西戎。
扶苏暗自咋舌,这阵容真可谓银河战舰了。三名主将就不提了,不是军神就是战神。副将也是将星闪耀,杨端和历史上参与过灭赵之战,王贲本身就与其父一起灭亡六国。就连监军辛胜那也是灭亡燕国的狠人。
再算上目前名声还不显的章邯、李信与韩信,说是全明星阵容,毫不夸张。
在他们身后,丞相李斯坐镇后方,统筹粮草军械,带领百万民夫刑徒保障前线后勤。
昭国丞相自古就身兼将作大匠,负责全国兵器的制作,所有兵器出炉后都会刻上“昭王政xx年,丞相李斯监制”的字样。
可以想见的是,全国的兵器作坊都将会在始皇帝的命令下开足马力,为统一之战昼夜不息地运转。
即便是对后世现代化军队而言,要供养一支五十万大军的后勤,都是一项恐怖的任务。
淮海战役时期,为前线六十万解放军战士提供后勤的,是整整三百万推着小车的农民。
而李斯,要用三分之一的后勤人数支撑起兵力相差仿佛的军队。
提到后勤,扶苏又不由想起那个以善于处理后勤而闻名于世的大才萧何了。不过萧何现在应该没有那种调度全国的能力,这会儿应该还只是一个跟着刘邦胡闹,喝酒不给钱的荒唐年轻人吧。
话说回来,这次作为中军监军,对扶苏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能够亲身经历体验战场的好机会。
身为监军的他不需要指挥作战,只需要好好学习王翦等人是怎么做的,好好看看军中从大到小各个齿轮是如何互相咬合,推动大昭战车隆隆碾压而前的。
统一之战,终于要开始了。
第四十章 蒙混过关(求一下推荐票)
“公子以为,谁的嫌疑最大?”
大朝会散了几天后,扶苏借着要商讨春狩之事的理由将樗里偲叫了过来,其实还是与他商议一下刺杀事件。毕竟有这么一群杀手或许就藏在身边,换了谁心里都踏实不下来。
扶苏神似悠闲地躺在书房榻上,咬了两口魏无月递上的枣子,听闻樗里偲相问,将枣核吐到魏无月伸出的小手上,先嘲讽了一下自己的“**”,才起身作答。
“我原本以为是几个弟弟不甘寂寞,但是查案的结果,似乎是魏国势力下的手。”
樗里偲也是斜躺在地,用手肘撑着自己,敢在扶苏面前如此慵懒作态的,恐怕只有这个与扶苏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樗里偲了,“公子有没有考虑过,胡亥之母?”
“开始有过怀疑,“扶苏实话实说,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胡亥的疯癫母亲,”不过胡姬在宫中势力弱小,想在王上与母亲眼皮底下安排刺杀,可能性不大。况且杀了我对她和胡亥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报复。”
扶苏有些不相信:“就为了报复我把他儿子送去楚国,就冒着夷灭三族的风险行刺?”
“女人嘛,恨起人来哪里会管什么有利可图。”
魏无月瞪了一眼这个言行无状的夫君发小,将手中枣核扔了过去。
樗里偲发觉失言,赶紧告罪,好在魏无月也知道樗里偲为人本就不羁,也不与他计较,只冷哼了一声,又给扶苏递枣子去了,打定主意不给这个樗里家的赖皮鬼吃半颗。
扶苏哈哈一笑,接过魏无月手上的甜枣,对两人的打闹颇觉有趣,“就算胡姬发了疯,可还是解释不了她在宫中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樗里偲挣扎着起身将枣核捡起,扔到漆盒中,“胡姬或许没有,可她身边之人有。”
“你说的,是中书令赵高?”
“不错,赵高是胡亥的授学先生,一直以来就是胡姬母子的靠山,赵高若是想要安排这样一场刺杀虽然有些行险,却并非毫无可能。”
“可他如何能调动甲士呢?这是五官中郎将的职权范围,赵高能量再大,也不可能,更不敢把手伸到宫中侍卫中。要是让王上知道了,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所谓甲士埋伏,是公子从小太监所言内容中推断而来的。而咸阳宫大搜半个多月,可没有任何甲士埋伏的证明。况且所有执勤甲士当夜的行动都对的上,并无嫌疑。而如果公子记忆无差,小太监只说要将公子带去某地,可从没提过埋伏之人是不是甲士。”
扶苏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他对这等暗流涌动的宫闱密谋实在痛恨中又有畏惧,历来在宫廷斗争中身死的公子数量远远超过死于战场之上的。相比之下,战场上明明白白的血肉横飞,堂堂正正的刀光剑影,反倒更让人觉得安全,他开始期待数月后的正式出征了。
想到出征,扶苏不由看了眼仍然一副天真烂漫模样的魏无月,想着晚些时候得找机会跟无月聊一聊,毕竟此战要对敌的,是她的父亲。
夫君要随军征讨自己的父亲,这对谁而言都会被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无论哪一方获胜——目前看来她的夫君有绝对优势——都是一种折磨。对于心思单纯的魏无月而言,或许对这样的事情更会手足无措吧。
另外,那个赵国女子的事情也要谈一谈了,扶苏不希望她从别人处听来此事,扶苏宁可亲自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妻子。
魏无月见扶苏看向自己,也笑容盈盈,温柔地与扶苏对视,柔荑轻轻拂过扶苏的唇角,指尖细腻的触碰,传来心上的,是甜蜜的依恋。
被强行喂了一把狗粮的樗里偲连咳数声,才让两人分开,扶苏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将魏无月的小手握着放了下来,“说到哪儿了?”
樗里偲叹了口气,“说到未必有甲士埋伏。”
“那还有什么人?太监也都查过了。”
“公子忘了,除了甲士与太监,宫中还有一批人的存在。”
“宫女!”
——————
“护送?我等无须……”
“要的要的。”不给荆轲反驳的余地,来将面带微笑,却不容置疑地命人将使团围在了中央。
荆轲面色凝重,却见面前的小将军虽然面色随和,姿态放松,他身周的护卫却都神态紧绷,似乎早已做好了自己暴起伤人的准备。
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壮汉,从见面时起就一直咧着大嘴直愣愣盯着自己,笑容阴森。
使团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数百甲士将自己牢牢包围,不由一阵慌乱。
荆轲见拒绝不成,心知自己一旦露出丝毫敌意,眼前名为护卫的甲士立刻就会成为收割性命的死神。
但只要自己沉住气,不给对方借机生事的机会,这支不知受命于何人的军队应该不会敢于对使团下手,没有王命就擅杀使臣,放在哪一国都是杀头的大罪。
若是对方有王命在身,早就动手了,肯定不会与自己站在这道中废话许久。
荆轲打定主意不能与对方起冲突,先是回头用眼神严厉警告冲动易怒的秦舞阳不得擅动,这才回过头对那位带头的年轻将领抱拳道:“如此,有劳了。”
看到对方笑容玩味中带有遗憾,荆轲知道自己赌对了。“小将军如何称呼?”
“不敢称将军,在下是前将军麾下五百主,章邯。”
“不知前将军为何要派章五百主前来护送,莫非前路不安全?”荆轲驾着车,小心地套着话。
章邯却不吃他这一套,“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疑问,少府可以当面问将军。”
果然下命令的是白起吗?荆轲从章邯的只言片语中还是得到了一些讯息,对方让他当面问,难道白起已经回了咸阳?可两人素昧平生,白起为何要对自己不利?
荆轲猜得没错,白起的确已经在数日前回了咸阳,章邯一行是他在回咸阳途中见到了秘密出城的扶苏后才派出的。
当日扶苏觉得燕国使团或许有意图在刺杀王上前先解决掉自己,企图一劳永逸,因此在遭到刺杀后以调查的名义出了城,偷偷见了白起一面,向他借了一队兵。
扶苏本意是直接找机会杀掉荆轲以绝后患,章邯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因此一上来就将使团团团包围,一副来者不善的做派,又作出疏于防范的表象企图引对方出手。
不料荆轲思虑周密,看破了章邯的打算,没有上当。章邯没有了下手的借口,也没办法直接下令进攻。如前所说,擅杀使臣,在昭国是重罪。
要怪或许只能怪孟贲的表情太吓人,一点也没有疏于防范的样子,反而更像是随时准备杀人越货的凶徒。
章邯没准备与荆轲多言,冷冷丢下一句话后,就回到了队列后方,紧紧观察,只等使团露出破绽就下令冲阵。代替章邯,策马走在荆轲身边的,换成了孟贲。
此时孟贲脸上没了那副渗人的笑容,光溜溜的脑袋看上去甚至有点好玩,只是挂在马鞍一侧的大椎时刻提醒着荆轲,这是个择人而噬的猛兽。
手握这头猛兽缰绳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小心回话。
“扶苏怀疑燕国使团与行刺有关?”
白起坐直着身体不敢放松,按着扶苏所言,毫无掩饰地和盘托出:“回王上,是的。公子说燕国使团出发的时间太过奇怪。各国的及冠贺礼都是提前数日甚至十数日到咸阳的,只有燕国是在公子及冠已经结束后才匆匆出发,这是其一。
其二,使团首领荆轲素来在山东游侠儿中颇有名声,极擅剑击,然而未曾在燕国任职,如今却被命为使臣,意图不明。
其三,按照时间推算,燕国使团进入我国境内之时,正是公子遇刺之时,太过巧合。”
始皇帝思索片刻,“虽有些牵强,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白起蒙混过关的喜悦还未升起,就听始皇冷哼一声,“这就是你不顾王命私自用兵的理由?”
白起避席而出,躬身请罪:“王上赎罪,只因事出紧急,燕国使团其时已到了函谷关下,公子意思最好不要让使团进咸阳。”
“谁给你的胆子?谁给扶苏的胆子!”
白起闻言大震,单膝跪地:“白起惶恐,此事皆因公子与起担忧刺客对王上不利……”
“够了!”始皇狠狠打断了白起的自辩,“滚出去,把扶苏给孤叫进来!”
白起匆匆起身,手忙脚乱地行礼,然后鼠窜而出,见到扶苏正站在殿外台阶下,两人交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上有宣,请公子入内。”
扶苏领命,从白起身侧缓缓走过,在旁人视线不及处,与白起轻轻击掌。
只要王上没有当庭惩办白起,这件事就算是蒙混过去了,只等章邯那边的捷报到。
截杀使团而已,屈原都干得,我堂堂长公子就搞不得了?扶苏在心中给自己又打了会儿气,这才跨过殿门。
白起出殿后,赵高捡起大王方才暴怒下拂到地上的竹简,轻轻放回案上,却见王上面上似乎并无怒意,反而嘴角微翘,竟似乎是在,笑?
第四十一章 大雁南飞(第二更,再求下票票)
“你倒是出息了,居然敢密会孤的大将,令其私自出兵。”
扶苏偷眼看了一眼始皇帝,一如所料的在这位面上看不出喜怒,虽然心知自己应该赌对始皇帝不会严惩了,但真的直面这位,心底还是有些打鼓。
扶苏只能口称不敢,老老实实低头准备挨训,感觉回到了被老师点名的时光,只是老师可不会杀人。
“为何是白起?”
扶苏愣了一会儿,怎么不是生气摔东西的戏码?
扶苏畏缩问道:“父王何意?”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嬴政嗤笑一声,这个儿子怎么有时候胆大包天的自己都吃惊,有时候却怂得可恨,”孤问你,为什么不找距离函谷关更近的李信借兵?李信与你关系更亲近,且就在蓝田大营,为何不用他?”
扶苏见始皇确实没有立刻算账的意思,稍稍平复了下情绪,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李信在军中未久,尚未培植亲信,恐怕还没调兵出营就会被蒙恬将军知晓,到不了函谷关就会被拿下。”
这小子有点意思,嬴政对扶苏的回答稍微有点满意,“那蒙毅呢?黑冰台善于暗杀,为何不直接向蒙毅求助?”
“黑冰台是王上直属,扶苏不敢染指。”
“废话,孤把黑冰台交给与你一向交好的蒙毅,其中含义,你敢说没有拿捏过?没动过一丝心思?”
扶苏嘿嘿一笑,对始皇帝的徉怒并无惧怕,坦然道:“父王恩重。”
嬴政看着这个越发圆滑的儿子,心中有些好奇,这个自小方正的儿子都是跟谁学的。能言善辩还是其次,这心眼怎么也越来越多了。劫跟韩非,都不是这种人啊。
赵高心中咯噔一声,听王上和扶苏对话中透露的意思,王上似乎的确有让扶苏把持黑冰台的意愿?
扶苏打了个哈哈后还是说了老实话:“蒙毅执掌黑冰台未久,难保不会有人泄密。”
“泄密给谁?”
扶苏哪会上当,当下只是傻笑,不敢接话。
“白起独自领军日久,又是归营途中,走散几百人合情合理,你可是这么想的?”
“父王明鉴。”
“为何事后要让白起对孤和盘托出?”
“此次燕国出使,燕王欲与我国结盟,以与楚共伐齐国,如果贸然杀了所有使臣,等于是逼燕王倒向合纵。”
“你觉得刺杀与燕王无关?”
“不错,此事乃是甘相此前密信所说,是燕太子丹私下行事,目的就是要破坏两国结盟。”
甘茂的密信,嬴政自然是看过的,闻言点头:“既然不能杀尽使团,你私自调兵之事必然会暴露,倒不如提前知会孤一声。”
“扶苏有罪,请王上责罚。”扶苏跪地大拜,姿态极为恭谨。
“你倒是颇有心机。若是刺客果然藏于使团之中,确是不好处理,杀与不杀都是麻烦。起来吧,少在这惺惺作态。”
就如始皇帝所言,如果杀了使者,必然会导致燕王惶恐,以为昭王怪罪。如果不杀,总是要见到,到时只要使者表露刺杀意图,那还是会逼迫燕王倒向合纵。
太子丹倒是下了一手好棋。嬴政对这个与自己长子同龄,却名声更胜的太子有些赞赏,等看到自己儿子,却也十分欣慰,自己的崽也不差不是。
至少胆大包天这点,确实有点自己年轻的影子了,不过还是差了点心狠果决,一队使团而已,死于盗贼之手又不是不可能,燕王顶多心中嘀咕而已。等燕王收到使团尽墨的消息,楚昭那时早已结盟,他还敢如何?
扶苏要是知道始皇帝这个评价,肯定心中叫屈,他又岂会舍不得杀人?可这要在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才敢啊。
“为何不事先……你是怕孤以为你因为遇刺而乱了方寸?”
“父王明鉴。当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宫中,燕国使团看似与刺客风马牛不相及。”
“假设你猜测正确,那你是如何怀疑到燕国使团的?”
“前将军应该说过,燕国使团……”
“他是说了,”嬴政摆手打断,“可孤不信,你那套说辞也就拿来哄骗白起那个小子还行。”
扶苏傻了眼,他就怕始皇帝追根究底,毕竟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次针对自己的刺杀十有**不是燕国人干的。怎么办,难不成真告诉始皇帝,两千多年后妇孺皆知的那个梗——荆轲刺秦王,两条毛腿……咳。
“直觉。”
始皇帝闻言眉头微皱,赵高更是面容古怪,直以为这个长公子吃错了药。
扶苏正想着还要怎么扯,始皇帝却不想听听废话了:“去去去,去给你母亲报个平安,华阳宫中那个小宫女都在门口偷窥三回了。”
正在偷眼往里瞧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开,想了想不对,又赶紧跑回门前跪下请罪。
没想到始皇帝这么容易就放过了自己,倒是让扶苏放松之余又心生不安。
不管如何,始皇已经下了逐客令,扶苏只好闻言告退,到门口时还不忘把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好歹劝起来,一同去找母亲。
小宫女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王上会不会杀了我啊?”
扶苏方才松了口气,闻言大笑:“你叫什么?”
小姑娘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问这个,却不敢不答:“婢的名字叫貊。”
“你入宫后叫什么?”
因为古人,尤其是先秦时期的古人起名字极其不讲究,民间名字更是古里古怪,所以一般宫女入宫后都会被赐一个好听些的名字。
其实不单是民间,王室起名也不太雅致。有叫黑臀,就是黑屁股的,也有叫重耳,就是耳朵大的,千奇百怪。
小宫女“哦”了一声,回答道:“清荷。”
这个小宫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母亲怎么放心她来“打探军机”,“是母亲派你来的?”
“没有的,夫人没有派我,派婢……”
“别紧张,那你来章台宫做什么,不怕王上打杀了你?”
清荷更加眼泪汪汪,“我就是想来看看公子无恙否,王上不会真的杀了我吧?”最后一句话都带上了哭腔。
身周的侍卫头颅不动,却纷纷转动眼珠往这边看过来,扶苏赶紧劝住:“不会不会,王上看着威严,其实心肠很软的。”
清荷闻言点点头,“王上在夫人面前确实很和善的,对我们也很好。”
扶苏笑了笑,这小宫女心思也太单纯了,王上在夫人面前肯定和善,对别人就未必了,只是没必要说破。
“你为何要来看我是否无恙?”
“公子之前遇过刺……”
“所以你就来看看我是不是又遇刺了?”
清荷低声“嗯”了一声,不敢抬头。
扶苏这才想起,当日自己遇刺后想去华阳宫求援,遇到的就是这个小宫女,难怪对方会来,想必是那日的情状太过吓人,给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自己一进宫,就默认自己可能会遇刺了。
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激,这姑娘还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照看自己的,“如此,还要多谢你才是。”
清荷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扶苏温暖的笑容,又赶忙低头,翻动着衣角,“公子……公子言重了。”
说笑间到了华阳宫,扶苏正要进门,想了想转身对小宫女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去帮我做事的。还有,以后不可随意擅离职守,会挨鞭子的。”
清荷恍惚点头答应。
扶苏笑着摸摸小宫女的小脑袋,转身进门去了。
清荷傻站半天,然后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嬉笑一声,蹦跳着回宫去了。
华阳夫人正在刺绣,见儿子来了,笑着摆手免了扶苏大礼,让他坐在旁边陪自己说话。
看了看母亲的刺绣,华阳夫人显然是刚开始动工,扶苏看不出大概,出声问道:“母亲这绣的是什么?”
华阳夫人笑道:“吉服,你大婚时要穿的。”
扶苏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就在华阳宫住着,忙抬头四顾,还好似乎人并不在殿中。
华阳夫人好笑地瞥了扶苏一眼,“别看了,大婚前你们可不能见面。虽说情状特殊,六礼却不能废。”
周礼虽然已经式微,但还是普遍影响着当下社会的婚丧嫁娶等仪式,按照周礼,诸侯之子娶妻,一套流程下来就要半年。不过如今早已没人真要完全按着周礼来了,何况用兵在即,婚礼怎么也会在两个月内完成。
然而就算再简化,对扶苏而言也繁复得紧,只能说幸好有母亲帮忙操办,自己倒是不必太过为此费心了。
扶苏看此时吉服上被绣了个好像鸟头的东西,问道:“母亲这是绣的鸳鸯?”
华阳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乱说什么,你是要娶亲,又不是结拜,绣鸳鸯作甚?”
扶苏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古人一直将鸳鸯视为兄弟情深的标志,首个将鸳鸯比喻为情侣双宿双飞的,还是唐代的卢照邻。
不好意思地笑笑,扶苏追问道:“那这是个什么鸟?”
“大雁。雁南归,喻义无论隔了多远,良人都会归。”
扶苏略为沉默,突然觉得肩上一重,从未有过以统一为己任的他,即便已经经历过许多事,却还从未对自己所处的乱世有切身之痛。
此刻面对着一件还未绣好的吉服,扶苏却莫名的真切感受到了,自己对这天下的那一份责任。在统一中国,尽罢刀兵之前,还不知有多少娘子再也盼不到良人。
大雁已南飞,良人归不归?
第四十二章 军机郎
扶苏盯着大雁图样出了会儿神,华阳夫人也没唤醒他,只专心绣制吉服,一时间殿内万籁俱静,只留下衣物摩挲的声音。
从思索中醒来,扶苏看似闲聊道:“母亲可记得樗里偲?”
华阳夫人手上不停,随意道:“自然记得,樗里家的懒小子,前些年跟王上求了个太子舍人的。”
樗里偲的懒看来是众人皆知了,扶苏笑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好友开脱一下:“懒归懒,樗里偲还是有很有才智的。”
华阳夫人也乐了:“才智自然是有的,不然寻常人这么摆明了不想辛苦为官,早被王上赶出咸阳永不录用了。”
扶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过他提起樗里偲可不是为了聊这个好友的性情过往的,“母亲知道,前些日子大索咸阳宫,并无收获。”
“我也觉得奇怪,宫中似乎并无异样。”
扶苏正要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断讲出,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停地打量周围的宫人。
华阳夫人正疑惑扶苏怎么突然住了口,回头一看他这番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道:“尽管说就是,若是自己宫里的人都管不好,我早死在楚国宫廷了。”
扶苏赧然一笑,倒是忘了这位母亲可是在幼时就与兄长在诡谲多变的楚国宫廷相依为命,帮助楚王巩固地位的宫斗高手。
论及宫廷中的波谲云诡,昭国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楚国,楚国宫廷的血腥程度历来是冠绝七国的。
自己一直以来都习惯于母亲温柔的一面,却是忘了母亲能在宫中看似不争,但可保二十多年盛宠不衰,可不是全靠了自身的美貌与娘家的强势。
扶苏在母亲揶揄的笑容中放下心来,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测和盘托出:“早间儿与樗里偲推断案情,说到宫中侍卫与太监均已查清楚,并无异样。我原本以为刺客可能来自宫外,直到被樗里偲提醒,宫内除了侍卫与太监,可还有一类人存在。”
华阳夫人一点就透,闻言也是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宫女!”
见周围宫人并无异样,连脸上的面容都未变,扶苏心中赞叹一声母亲好调教,今后得闲还得向母亲讨教一下御人之术。
“母亲说得是。但是儿对宫中事务知之甚少,此事又不想通过中书令与中车署,以免打草惊蛇。”
“你对赵高有怀疑?”
我都快想直接控告他了!扶苏心里狂喊,面上却神色淡然:“不错,宫中如此大事,中书令全然不知情,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说不通。”
华阳夫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暗中越过中书令,利用在宫中的势力私下打探。“此事母亲来做,我儿放心就是。”
扶苏大喜,对母亲好一阵夸,乐得华阳夫人欢笑不已。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眼看日头西斜,扶苏才依依不舍地与母亲作别,出宫回府。
刚到府门口还没进门,就见家老等在门口,一看到扶苏坐骑就跑了过来:“公子,忠国君母子二人前来拜谒公子,已在府里等了多时了,主母正在陪着,公子快些去吧。”
忠国君?扶苏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从,这才想起父王之前封了劫一个忠国君,家老口中的应该是劫的孙子——山,如今叫尉山了。
扶苏一阵恍如隔世之感,劫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心头,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家老跟着继续啰嗦:“主母那个性子,公子是知道的,那是坐不久的。若是怠慢了忠国君……”
扶苏奔波了一天,已经累极,听到家老啰嗦实在不耐,压住心头火气,伸手阻止了家老叨叨,“去安排些吃食,我自去见忠国君。”
家老领命告退,扶苏这才觉得耳根子清静不少。
进到屋中,果然见魏无月正与一个妇女坐在上首交谈,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两人都笑得开怀。下首坐着一个垂着脑袋的怏怏少年,神思不属的样子。看来这就是忠国君母子了。
魏无月当先发现了扶苏,轻呀一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过桌案扑到了扶苏怀里。
扶苏怕她摔着,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又是跳高又是狂奔的,直到她安然无恙倒在了自己怀里才放下心来,“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魏无月嘿嘿一笑,正嘟着嘴要亲亲,却突然想起还有外人在场,脸颊蓦然羞红,说了声告退就一溜烟跑了。
扶苏哭笑不得,上前与忠国君母子见礼,总不能抛下等了许久的母子二人去跟无月玩闹。“无月被我宠坏了,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莫要怪罪。”
母子二人自然口称不敢,蔡氏笑道:“无月天真可爱,又得公子宠爱,真让人羡慕。”
扶苏也笑着揭过,问起了正题,两人今日到访总不会是闲话家常。劫与自己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如果他的后人来求助,自己能帮肯定是要帮的。
蔡氏笑道:“昨日听人说王上决定春耕之后就要对魏国用兵,且任命了公子为中军监军。”见扶苏点头,蔡氏笑容更加真切,“尉山年纪小,又自幼失怙,我一介女流对他的前途实在帮衬不上,所以想请公子在军中为山儿谋一个职司。”
这蔡氏倒是消息灵通,前几日刚才定下几路领军人选,还未公布于众,她却已经知情。据说蔡氏能量不小,看来果真如此。
看来蔡氏是想让尉山在军中镀个金,这很正常,功臣之后无论是想走武将还是文官,有个从军的履历总是好看一些。扶苏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被提到了名字,却仍然耷拉着脑袋的尉山,心中略有不喜,面色也稍稍冷了下来。
昭国国力雄厚,对外无论是军争还是外交都是屡屡获胜,自然而然就养成了昭人强烈的自信心。长期处在强烈自信的人群中,扶苏也被浸染颇深,故而对于尉山这种畏畏缩缩的人,天然就有排斥。
蔡氏八面玲珑,从扶苏方才的面色变化就推断出自己儿子恐怕没有入公子的眼,心下着急,事先说得好好的,要让他好好表现。然而不过枯坐几个时辰而已,尉山就已经跟霜打了的似的,这样的表现怎么可能得到公子欣赏?
“山儿!”蔡氏心中焦急,声调稍微高了一点,把尉山与扶苏都吓了一跳,尉山更是浑身一抖,不过好歹是抬起了头。“快谢过公子提携!”
尉山听了母亲吩咐,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向扶苏规矩行礼轻声道:“谢过公子提携。”
扶苏让尉山不必多礼,“老廷尉与我有师生之谊,又与其子共同为国捐躯。他的后人,无论嫂嫂来不来请,扶苏于情于理都是要帮衬一二的。”
蔡氏抹了把泪,抽噎道:“有公子这句话,妾就心安了。”
扶苏劝慰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蔡氏的哭泣劝回去,心中对尉山自有一番计较。
就尉山这摆明了从小被母亲溺爱,没吃过苦头的样子,当个兵都怕他害死队友,要是让他当个屯长之类,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被自己的兵造反了,真上了战场也是送菜的。
要是让他做后勤吧,又怕他能力不足,没法按时送货。大昭军律,运粮失期,可是要斩首的,到时候谁给求情都不好使。
短短时间,扶苏从军政到后勤各个职位想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安顿尉山的位子……
与冗官庞大的山东六国不同,昭国的官吏职位极为精简。尤其是昭军,更如同一架极为精密的仪器,这架仪器任何一个位置出错,立刻就会被极为严格有效的审查机制定点排除。
看着蔡氏殷勤的眼神,再想想当初老廷尉对自己的帮助与牺牲,扶苏决定给尉山在这架仪器之外另谋一个去处。
“尉山乃是老廷尉家的独苗,若是放在前线,万一有个闪失,扶苏也不好向嫂嫂交代。”
蔡氏虽然有着将儿子推出家门历练的打算,也想让他通过实打实的军功在昭国站稳脚跟。毕竟在以武立国的大昭,没有军功的人家,永远都是抬不起头的。
然而扶苏说得也有道理,在前线上立功是容易,可也容易没命啊,这根独苗如果断在了沙场上,她怎么有脸葬在尉家的祖坟里。
蔡氏未多思索,便点头道:“公子思虑周详。”
扶苏见蔡氏未反对,继续说道:“扶苏身为监军,本就有向上将军进言之责,然而一人所思总有所漏,故而我欲向王上奏,请设军机郎,供参赞军机之用。”
蔡氏不知道这个军机郎是个什么职位,参赞军机听起来不错,但给人感觉更像是五经博士,并无实权的样子。
她猜得没错,就尉山给扶苏留下的糟糕印象,扶苏哪里敢给他什么实权职位,为了安这个嫂嫂的心,扶苏又加了一句:“军机郎的人员,扶苏打算从青年俊杰中选拔,樗里偲便是我欲要征召的第一人,原本觉得人数太少,如今有尉山来助我更是再好不过。”
蔡氏深知樗里偲与扶苏的铁杆关系,闻言总算放下了心,对儿子的前途颇觉有希望,欣喜道:“如此,多谢公子了。”
“自家人,嫂嫂不必如此拘谨。”
此时,家老来报说是吃食已经备好,于是扶苏留了两人用饭,才让人把他们送出门。
接下来,就是去找懒鬼樗里偲,想办法让他同意做这个自己临时构思出来的军机郎了……
第四十三章 围炉夜话
“不干。”
咬着芦苇管侧躺在床上吸着酒水读书的樗里偲毫无悬念地拒绝了扶苏的诱惑。
“我需要你。”扶苏决定打感情牌。
“不,你不需要。”
“此次可是我首次上战场,心中忐忑,身边怎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参赞查疑补缺呢?”
“公子就监个军,忐忑个啥?就上将军用兵那个稳妥,对你的那个宝贝,怕是一路进了安邑,公子都见不着半个魏人。”
扶苏的借口被樗里偲不屑一顾地戳破,恼羞成怒,一把拿过樗里偲正喝着的酒樽一饮而尽。
樗里偲看着扶苏挑衅的目光,也不甚在意,“呸”的一声吐掉了芦苇管,“咸阳到安邑远隔千里,这一路颠簸,公子是想我英年早逝?”
“一路都是辎车,不用骑马。”
“公子就直说吧,为何一定要带上我?”
扶苏决定还是不能让好友知道自己打算拿他当个糊弄人的借口,想了想编造道:“我想成立一个参谋部,其中都为少年英杰,专门为主将参赞军机,谋划计策,分析情报查疑补缺。还可以培养年轻将官的用兵经验。”
樗里偲开始听着混不在意,后来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公子是说,类似王上身边的中书郎?”
“对对对,”扶苏眼睛亮了起来,这樗里偲真是好配合,“中书郎是王上用来培养年轻郎官们的治政经验,军机郎就是用来培养将官的。”
“公子思路的天马行空总是能让偲豁然开朗,这等职司确实对指挥层是极好的补充。”
扶苏连连点头不已,“这么说,你答应了?”
樗里偲起身下拜,郑重行礼:“甘为公子驱驰。”
扶苏上前扶起樗里偲,两人相视大笑。
如此,樗里偲算是正式为扶苏征辟了。此前樗里偲的太子舍人一职跟扶苏其实并无关系,即便人人都知道扶苏是储君,可只要始皇帝一天不立太子,两人就没有正式的从属关系。
因此樗里偲此前为扶苏出谋划策,严格来说并不名正言顺。如今樗里偲接受了扶苏的征辟,就正式将两人绑在了一起,日后如果樗里偲犯了事,扶苏是要承担责任的,这就是连坐制度。
昭国的连坐制度始于商鞅变法,这个制度也被儒家,以及许多其他学派的学者认为是昭法酷烈的最重要证据。
所谓连坐制,最早是指什伍连坐制。商鞅变法初期,编户齐民,以五家为一伍,设置一位伍老进行管理;十伍为一什,设置一位什长,各家要互相监督。如果有人犯法,其他人知情却不举报,也要受到处罚。
后来,又扩展为举荐人与被举荐人之间荣辱与共的关系。荣其实未必,但是一人犯法,另一个如果知情不报,是逃不了的。
这对在《春秋》中明确提出要“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儒家来说,简直是背离天理人性,教儿子告发父亲,离间亲人邻里的恶法。
事实呢?自然是儒家的抹黑。
昭国的“诉讼案件”分为公室告与非公室告。没有血缘关系的贼人犯法,属于公室告,官府必须受理。但是以子告父,以妾告君,都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得受理,并且还要劝阻告者。不听劝告非要起诉的,还会受刑。
这在如今看来是不平等的法律,但在长者为尊,以孝治国的古代,是再政治正确不过的了。
另外,昭法还有规定:“子盗父母,父母擅杀、刑、髡子及奴妾,不为公室告。”
就是说如果你对父母偷盗、伤害等,父母把你杀了,官府是不会管的。非但如此,如果你不孝顺,父母去官府告发你,那你很可能就会被官府抓了坐牢,甚至会被直接杀死。
所以在古代当个儿子真挺不容易的,父母看你不顺眼就是两巴掌,惹急了还能告你个不孝,那你这辈子就完了。因此始皇帝就算不以王上的权威,只以父亲的身份,要想杀扶苏也是名正言顺,都不用自己动手。
扶苏原本说服樗里偲后就要走,毕竟天都要黑了,家里还有娇妻等着。可樗里偲却仿佛被扶苏的设想勾起了兴趣,非要跟他探讨一下军机郎具体的品级、职责范围、负责机制等等一系列细节问题。
这还是那个慵懒得看书都不愿意自己动手的樗里偲?
扶苏无奈,只好请颂芝去屋外找自己的随从们,派个人回去跟魏无月报个消息,就说晚上不回家睡了。
看樗里偲这势头,想必是不会在宵禁时辰前就消停的。咸阳原本是各国都城中唯一一个没有宵禁的,这多亏了昭法,毕竟在昭国,当强盗真不如当兵。不过由于扶苏遇刺,最近咸阳城也开始有了宵禁。
颂芝笑着答应一声,就去门外吩咐人送信去了,回来时带了个火炉,上面热着温酒,显然是打算让两人边喝边聊。见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又吩咐厨房做了些宵夜。
有吃又有喝,两人谈性又渐浓,直是一发不可收。开始还在聊军机郎的事宜,后来敲定了个大概,就开始东拉西扯了。
从商鞅变法聊到吕氏春秋,从齐桓公九合诸侯聊到韩赵魏三家分晋。
“公子以为,周室衰微,症结在何处?”
“在封建。”
“何解?”
“周天子分封近亲与功臣为诸侯,看似壮大羽翼,实则削弱己身,士大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天子。两代之内,诸侯尚能尊天子,相安无事,两代之后,必会相互共伐,视天子如无物。”
“那为何齐桓公借天子之名却可以九合诸侯,北抗匈奴,南讨蛮楚?”
楚国在春秋时一直没有得到过诸夏的承认,称其为南蛮。即便楚国灭亡七十余国,最终北上与晋国争霸成功,周天子也只是捏鼻子给了楚君一个子爵的位子。
你没看错,如今的楚王理论上来说的爵位只是个子爵。因此楚国从来没有中原这套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体系,毕竟自己家国君都只是个子爵,封个侯伯什么的说不过去。
这也是甘茂提出南北相王很大概率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楚国君臣实在太需要中原正统的承认了。
楚国其实挺好玩的,他们一方面自立门户,别人不带他们玩,他们就自己玩,建立了一套迥异于北方诸国的官僚与爵位体系,楚君也是第一个僭越称王的。
另一方面,楚国也特别渴望中原文明的承认,用的礼器,服饰,都在极力向中原靠拢。每次诸侯会盟,楚国也都是最积极的,别人不带他们,就会特别生气。
扶苏想了想,回答道:“因为周礼。正因为有周礼的存在,各诸侯的身份才“合法”,没有诸侯能够无视周礼的存在。而正因为周礼的存在,即便再过衰微,周王室始终都是天下正统。”
樗里偲深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偲还是对周室衰微缘由有不同见解。”
扶苏又美滋滋喝了口酒润嗓子,闻言放下酒樽,“愿闻其详。”
“周室衰微,在井田制。诸侯之所以不服王命,均因井田。”
这倒是新鲜说法,扶苏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听樗里偲继续往下说。
“所谓井田,乃是各国国君将耕地作为私产,以供农奴国民耕种,因此各国国君便实际掌握了土地收成与国民,不再受制于王。
其后田齐代姜与三家分晋,是因为士大夫坐大,然而究其原因,也是因为井田制。”
“井田与封建,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扶苏将两根手指来回翻转。
樗里偲哈哈大笑,点头称是,拿起颂芝刚满上的酒樽又与扶苏示意后一饮而尽。
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又都才思敏捷,于是酒一樽接着一樽,肉一块接着一块。熬到除了一个眼光越发明澈的颂芝外,其余伺候婢女都沉沉睡去,还都丝毫没有困意。
直到天将破晓,喝了一整晚的扶苏有些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让樗里偲与颂芝拍手叫好,却把自己吓了一身冷汗的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虽然还好没把后面一句“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说出来,却也足够吓得扶苏酒醒了大半。
两人喝得慢,却还是喝光了第三坛,颂芝正要再去取,扶苏赶忙摇手止住了她,“委实是不能喝了。天都明了,我得回府睡上一觉,然后进宫。”
樗里偲虽然意犹未尽,却也知道事有轻重,况且两人其后喝酒论古今的机会还多的是,于是也没有强留。只吩咐颂芝送客,就自顾爬上了床睡觉去了。
颂芝先为主家告了个罪,见扶苏并未介意,也跟着笑了。“公子学贯古今,颂芝佩服。”
初春的清晨还是冷得厉害,幸亏颂芝考虑周到,将樗里偲的大氅借给了扶苏穿,才免了清晨坐车的遭罪。
扶苏谢过颂芝,上车后道:“不必送了,外面冷的紧,快些进屋吧。”
颂芝行礼作别,扶苏还礼之后,便吩咐驭手扬鞭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