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奇货可居
李牧的桌案前摆着三封王令,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到了第三封时,就差没破口大骂了。
带来第四封王令的使者手捧着王书立在门外,神情倨傲中带着惶恐,他哪里想得到李牧居然敢派人就这么把他挡在了门口,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面前军士神色不善,使者犹豫再三,还是没敢硬闯,连到了嘴边的咒骂也在那个按刀而立的侍卫冷冷的眼神下咽了回去。
吴屹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君,却从李牧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李牧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到第三封王命为止,赵王迁语气虽然强硬,但也不敢把他这个手握大军的大将军当成家奴一般呼喝指使,言语中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但李牧猜得到,门外那个持节使者手中的王命,恐怕就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了,只要使者进门宣讲了,那李牧若不想反,就只能入京去听从郭开那个小人的摆布了。
吕梁此时得知了使者被拒的情状,急惶惶赶来,一进门就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将军不可孤身入京啊!”
李牧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笑意:“你猜到了?”
吕梁站起了身子,走前两步,“当然猜得出,大将军定是打着将王上的怒气都聚拢在自己一身的心思,才会一再无视王命。然后大将军再孤身入京,以己身换北军将校性命,如此即便大将军身死,北军仍有直面大昭铁蹄的军力。”
李牧笑得越发开怀,“你不错。”
吴屹心肝俱裂,却不敢劝,只惶然跪倒在地,显然存着与主君共死的心思。
李牧没有去看他,而是对吕梁道:“我走了不要紧,你一定要死守此处,绝不能放了白起回去。老夫这条残命若能换一个大昭军神,也算不亏。”
吕梁情知大将军心意已决,绝不是自己以理能劝得动的,只好换感情牌:“大将军这一去,小将军该如何啊?”
李牧却似是早知他有有此一问,随意道:“吴屹,将他送到长平赵奢处就是。”
“长平?君上是觉得白起会放弃走荆门归国?”
“白起用兵,看似惯于剑走偏锋,常给人其只善奇谋之感。然则其人用兵谋略实际上十分稳重。”
“稳重?”吴屹有些摸不着头脑,君上这说的还是那个轻兵冒进,区区万人就敢直下邯郸的白起?吕梁却似有所悟,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哼,世人多愚,只看得到他兵少冒进,却不知这一路东进,能威胁到他的,几乎没有。”李牧难得有耐性对这个年轻的亲随解释:“北军被他打散了编制,一路东逃根本不成威胁,至于赵奢的南军,邯郸王命不出,又不知敌情,他怎么敢离开驻地?”
“京畿不是还有丞相亲领的一支王军?”
“若是我王当真敢派最后的底牌出城与白起战于野,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来这里抗命?”
吴屹擦了擦汗,幸亏左右都是随君上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此番对赵王的不敬之言不虞有泄。
吕梁得知将军心意已决,不再相劝,他本身也是果决的性子,只重重抱了一拳:“老将军此去无忧,梁便是舍了性命,也不会放一兵一卒过关。”
李牧颔首微笑,吩咐吕梁将王使叫进来后,便靠回了榻上,双目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使郭进是郭开的亲侄子,凭着自家叔叔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从来办事都十分顺当,这也给了他可以比肩名臣的错觉。得知连着三个使者都吃了闭门羹,郭进在耻笑之余也生出了要借李牧扬名的念头。
不都说他郭进是靠着叔叔的面子才得以在政务上如鱼得水么?李牧可是全赵国上下皆知的,少有能不给郭开面子的大将军,若自己能完成王命把李牧押回去,谁还能拿自家叔叔嚼舌根?
当然,郭进好歹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了,早不是别人一撺掇就能上头的愣头青,要不家族子弟众多,叔叔怎么独独就对自己青眼有加?
郭进在有了去找李牧晦气的心思后,可是问过自家那位算无遗策的叔叔的,叔叔都没有反对,想来这次也会是如往常一般手到擒来。
直到还没能见着正主,就被李牧的亲兵挡在门外罚站了半个时辰后,郭进颤抖着腿终于发现自己错在哪儿了。李牧老儿哪里是不给自己叔叔面子,这老头分明是连王上都没放在眼里!
硬闯是不敢的,亲兵那冷冽的眼神郭开看得懂,自己的脖子保准不比钢刀硬。但要说拂袖就走?他也不敢啊!李牧亲兵的刀利,王上的刀又钝了吗?
前几个使者怎么说也是把王命送到了李牧案头的,他郭进信誓旦旦请命来此,要是连门都进不去,坐实了自己是个只能依靠叔叔权势的废物事小,要是王上一生气把自己腰斩了怎么办?
郭进越想越觉得腰疼,直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中断开,死在这里,不由探手按着腰间。
突然,郭进鼻头一凉,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雪势渐大,郭进却没有去躲雪的意思,只觉得上天都怜爱他,为他下雪。
郭进心中大恸,想着自己断裂死在雪中的样子,想着自己的热血将在尸身周围的雪地上晕开何等形状,竟一时忘了害怕。
此时吕梁整领命出了房门,就看见郭进一手握着王命横举,一手按着腰间,双目坚毅,虽风雪欺之却面不改色。
吕梁不由啧啧称奇,邯郸人尽皆知只能靠着叔叔权势苟且的郭进,却没想到是个如此忠于王命而不惜己身的人物。看来人言也不见得尽实,此人确实有些名士风采,若不是他叔叔太过不堪,倒是可以结交,将这等人冷遇如此久,想来也不是大将军的意思。
吕梁先是再次在心中告诫了自己眼见为实的道理,这才走近郭进,却见他仍然目不斜视,只盯着大将军营房所在。心中又赞叹一番,对郭进抱拳朗声道:“大将军有言,请王使入内。”
等了片刻,见郭进毫无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屹立在雪中。吕梁心中了然,知道对方是因为大将军的冷遇心中不忿,倒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吕梁心知除非是大将军亲自道歉,王使恐怕不会愿意进门,无奈只能与门口亲兵对视一眼,又重进了门,请大将军去了。
“他能有那胆子?”李牧听了吕梁所言,根本不为所动,嗤笑一声,“想必是吓得丢了神,找人把他扛走,把王命拿进来就是。”
吴屹也笑了,跟君上告辞后,拉着犹自有些不信的吕梁出了门。直到郭进被人直挺挺地扛走,吕梁才大笑出声,连连摇头,原来此人竟比传闻中还要废物。
处理完这个小乌龙,吴屹正色与吕梁作别:“屹就此别过,愿将军武运昌隆。”
吕梁对这位忠勇之士也十分欣赏,闻言抱拳道:“此去前途艰难,万请珍重。”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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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寡……怀清?”
扶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子,惊讶不已。眼前的美丽小娘如此年轻艳丽,难道寡妇清真的服用丹丸驻颜有术?
女子施了一礼,轻快笑道:“公子想是误会了。清娘娘是民女的奶奶,民女名唤怀瑾。”
扶苏干咳了两声掩盖住尴尬,摊开名剌又细看一番,却见其上分明写着“怀清”两字,看来非是自己看错,眉头微挑,知道事有蹊跷。“为何冒名?”
“若不是借着奶奶的名头,怕公子不见。”
扶苏来了兴趣,止住高进要拿人的动作,“为何千方百计要见我?”
怀瑾看见扶苏制止高进的动作,笑得越发明艳,脸颊的酒窝更深了,“想与公子做生意。”
“怀家与大昭的生意,从未断绝吧。”
“公子误会了,不是怀家,是怀瑾,也不是与大昭,而是与公子。”
“奇货可居?”
“公子通透。”
“先王质在赵国,命在旦夕,走投无路下才得受吕不韦奇货可居。当今本公子身居储君之尊,你也并非怀氏族长,有何资格与本公子谈生意?”
“小女子哪里敢与吕相比肩?”怀瑾笑得像个偷嘴成功的小狐狸:“公子才是吕不韦,小女子不才,求公子助我。”
“这么说,你才是那个可居的奇货了?”
“清娘娘重病,恐在旦夕。”扶苏稍稍色变,只听对方又道,“族中可以争位之人共有三人,小女子实力最为低微。”
印象中寡妇清是在始皇帝统一六国后被迁居咸阳客死他乡的,始皇帝还为她筑了怀清台与牌坊以彰显尊荣,这也是后世穿凿附会以为嬴政喜欢寡妇清的证据。但是在这个时空错乱的奇妙时代,谁知道寡妇清会不会提前过世?
扶苏稍一思量,好笑问道:“那本公子为何要费力助你呢?”
“锦上添花怎及得上雪中送炭?”怀瑾笑容妍妍,见扶苏笑而不语,才又道,“更因为,小女子是唯一一个有胆量借清奶奶的名头得以见到公子的。”
扶苏闻言略有所动,看向高进。高进回话道:“确实有怀家子弟送上名剌,但因有怀家家主名剌在,属下认为其余人并无见到必要了。”
扶苏点点头,看来这个小姑娘确实有些计谋,兴趣越发浓厚,“若我果真助你,有何好处?”
“巴蜀之地,尽是公子后院。”
扶苏大笑。
第十五章 屈子横江
“公子以为,怀瑾所言几分可信?”
百里俜安排好明日出行事务后就被扶苏请来议事,而一看到身旁的所坐之人,百里俜就知道公子扶苏是把他引为了心腹了。
蒙毅接掌黑冰台已经是小范围流传的秘密了,他的去向也是引得众人纷纷猜测。如今悄然出现在使团中,看来此次出使未必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只是给扶苏锻炼镀金的轻松任务。
“八分吧。”扶苏略微思索,“怀氏另外两个竞争者也来请见,可见怀清重病一事应当不假。”
“黑冰台已着手调查,旬日之内可有结果。”蒙毅接口道。
扶苏微微点头,“她所说自己势力最弱一事应当也是真的。”
百里俜抚须道:“那么公子是不信怀瑾的承诺了。”
“不错,先不提巴地还有一半在楚军控制下,她一介民女,就是坐上了族长之位,又凭什么说能够将巴蜀作为后院呢?”
百里俜难得地笑了笑,“公子原来并非是不信她的诚意,而是不信怀家在巴蜀的势力。”见扶苏点头,百里俜继续道:“公子可知蜀王?”
“自然知晓,王叔被父王封在蜀地,代王治理,已经有十年了,日前因为镇压叛乱不利,被父王叫回咸阳训斥了。”
百里俜颔首道:“那公子可知,那场席卷了半个蜀地,连成都都险些被攻破的叛乱是如何平息的?”
“是国尉……”扶苏说到此处,明白了百里俜的意思,“大夫是说,怀氏竟能指使土人若此?”
“怀氏扎根巴蜀数百年,掌握丹穴与黎奴生意,资产巨亿。且广布恩泽于土人,又凭借与大族通婚执掌权柄。如今,说个大不敬的话语,王上的命令在此地未必有怀清一言管用。”
“毕竟,王上远在天边,征伐不易。而一旦得罪了怀氏,当下就是全族饥馁的祸患。”
“公子所言甚是。”
扶苏大致了然了蜀地情形,沉思道:“如此国中之国,不利长治久安,但急切之间想要拔出怀氏的根系,恐怕牵扯过多,因此短时间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怀氏治理巴蜀。”
百里俜闻琴声而知雅意,“公子是想略微扶持怀瑾,以让她足以与令二人相争,但却无法压倒性胜出。”
“不错,只有他们势均力敌,才会被大昭以裁决者的身份掌控住。”
不是大昭,恐怕是公子你吧。心里如此想,百里俜却没有问出口,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未必需要说得太过通透。
“如此一来,怀氏内斗愈发激烈,我等可以从容渔利。”
“但此事要成,必须有一个前提。”
说着,两人将视线投向正惬意喝着酒的蒙毅。蒙毅突然感觉到两道如炬目光,知道无法装聋作哑,心里念了句劳碌命,起身抱拳道:“毅当连夜亲身秘密入巴,为公子探听情况,必不会耽误。”
“知我者,蒙毅。”扶苏抚掌大笑,“等你回来,再喝个够。”
蒙毅应诺而出,“公子可勿忘了。”
历史上大秦从未真正掌控住巴蜀之地,因为交通实在不便,无论是封王治理还是设置郡县,巴蜀总是时叛时降,直到怀氏被强行迁到咸阳,仍然游离在中央政权之外。
一方面是蜀地自古与中原隔绝,自成体系,另一方面也是始皇帝要考虑的重要之事实在太多,一直腾不出手来好好收拾。
如今可不同了,扶苏想着,就让自己来帮助那个眼光只投射在远方而不顾身周的始皇帝,来解决这些“小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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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日,夜间又不许生火,军中士卒多发冻疮,严重者甚至手脚不保。
回报的斥候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长平发现了马服君赵奢的旗帜。
“李牧老儿是打定主意不给咱们活路了啊。”白起喝了一口烈酒御寒,搓着双手笑到。
“这老头确实厉害。”章邯也是击节赞叹:“若不是他一出面就整合了溃散的北军,甚至还短时间内看穿了我等金蝉脱壳之计,水攻邯郸未必不能尽全功。”
“冬季水少,蓄水所费时日确实比预估的多了。”白.asxs.头称是,“没奈何,如今只能跟个在主人家东躲西藏的耗子一样了。”
“长平此路不通,将军,我等当如何?”
“当给赵王一个惊喜。”
“惊喜?”章邯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重回邯郸!”
白起笑得坏意满满,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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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的安步当车,胡亥自认在这段时日内成长了许多。虽然不知这位表里不一的长兄为何放弃了舒适快捷的船只而选择走陆路,但是胡亥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不会在使楚的路上杀了自己。
毕竟当今王上健在,随意杀害一位年幼的公子并不……划算。他胡亥又不是对扶苏威胁最大的对手,要杀也暂时轮不到他。而且自己在使团中出事,白痴也会猜到是谁下的手,对扶苏而言这样失去的名望人心与上眷,远比得到的多。
按老师教的那样,他站在扶苏的角度想了想,杀了自己对扶苏有什么好处?
生命暂时无忧,下来需要考虑的就是前程。与大多人想的不同,对于那个至尊的位置,胡亥不是完全没有**。
即便怎么看都离自己太过遥远,但午夜梦回,万众参拜的场景总能让胡亥从战栗中双手紧攥得醒来。
而且,如果自己成了大王,那是不是能像父王那样,握着鞭子……老师说过,女人都会臣服于有权势的男人,还有什么人能比王更有权势?
胡亥双手在衣袍中狠狠握紧,捏得自己大腿生疼,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才总算克制住离了咸阳后日益严重的臆想。
抬眼看去,那人闲适得骑着骏马,正与一旁的儒生聊些什么,间或伴随着大笑,似是极为开怀。
扶苏在自己身前很远处,就像在那条通天路上,遥遥甩开了自己。胡亥心中又是一阵丧气,难道自己就只配这样远远望着对方的背影,目送他执掌天下权柄,看着他最终拿起那支马鞭……
不!
不甘心!
胡亥紧紧咬住下唇,胡乱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先昭襄王做得到的事,我也一定可以!
不错,先昭襄王质赵时,正逢两国大战,天下人都以为他必会被赵王一怒之下杀死祭旗。
然而先昭襄王不但逃出生天,还得以登临王座,这与自己如今的情状何其相像!自己如今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吕不韦而已!不,有老师在,老师就是胡亥的吕不韦!
想到赵高,胡亥松开了紧咬的牙关,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如今再看那个人的背影,似乎,也没有那么自己想象的那么远啊。
被盯视的扶苏丝毫没有察觉胡亥的眼神,他正饶有兴致地逗张苍玩,“再想想?”
张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对方这么调侃了,心中苦笑不已。能被长公子点名选入使团,甫一得到消息,刚得脱牢狱之灾的张苍自然高兴不已。及到被公子叫到身边随行,张苍几乎以为儒教当兴了,然后……往事不堪回首。
张苍不傻,他当然知道扶苏将他从牢里提出来是为了他的唇舌。结合自己当日在宴会上的表现,以及扶苏突然想起让自己加入使团,想要借助自己的唇舌为他在楚国朝堂上当马前卒的用意几乎是明摆着的。
然而这不是张苍想要的。一个鼓唇弄舌的纵横士?天啊,这是张苍最不想给长公子留下的印象了。于是一路上只与公子插科打诨,公子似乎对此还颇为开怀?这让张苍更加绝望,对方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弄臣了吧?这还不如纵横士呢!
张苍越想越觉得眼前灰暗,却听身旁的扶苏道:“御史以为,昭法得失如何?”
张苍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的第二次考验,妄议昭法的后果,殷鉴不远。但再糟的情况也不会比如今更糟了,张苍心中一定,朗声回道:“如今得大于失,但随着大昭愈发强大,将各国逐一吞灭,终有一日,得必不如失。”
张苍有大才。这是扶苏早知的,要不对方也不可能成为大汉丞相,但在如今的年龄上,他就能与韩非得出殊途同归的结论,可见此人眼光长远,见识远超同龄。
扶苏正要细问,却见高进快马来报:“禀公子,副使船队遇伏,座船被毁,百里大夫生死不知!”
扶苏手脚冰凉,他如何也想不到,楚人居然真的胆敢对强昭长公子出手!若不是百里俜坚持,如今生死不知的那个,应该是他嬴扶苏!
扶苏恨意与怒意勃发,甚至还兼有一丝惧意,倒不是对自己原本可能的下场而心怀畏惧,扶苏从来不会忧心注定没有发生的事,而是担心不久前才为自己礼贤下士而收入麾下的大才百里俜!
扶苏调转马头,带着使团骑士全体极速向船队支援而去,心中自责。是他低估了楚国激进势力阻止两国议和的决心,在被百里俜劝说后,嘴上采用了百里俜的计策,实际上自己对可能的袭击并未提起警觉。
半日驱驰,轻装急进的骑士终于赶到了江边。
只见船队首尾都被江锁阻拦,进退不得,正挤作一团,船上众人纷纷弃船求生,勉力向岸边游来。江水冰凉,不时有人抽搐沉底,再无声息。楚人除了一艘旗舰稍大,其余都是小船,难怪可以骗过派出的众多斥候,潜伏在江边。
大半日鏖战,仓促遇袭又没了指挥的使团船队渐渐不支,仅剩的三艘大船边,楚人已经开始接舷,船上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整个战场混乱不堪。
在这片混乱之外,楚人旗舰一直没有加入战团,船头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感受到扶苏的视线,也转过了头来。
黄歇在前线与蒙恬对峙,不可能分身此处。那么,不惜一切要阻止昭使入国,且有能力调动如此大规模伏击的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屈原!
第十六章 高进赌运
扶苏原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他完全融于这个时代了。
他错了。
他哪里想得到,人类殷红的鲜血浇在地上怎会是漆黑如墨,人类濒死的惨叫如何能凄厉如夜枭。眼中断肢残臂飞舞,耳中战号与呼救此起彼伏,扶苏指尖发麻,嘴唇颤抖,自忖熟读兵书的他竟是一条命令都发不出。所以说冷兵器时代太烦人了!
高进请令两声,见扶苏毫无反应,知道初次上战场的公子即便再是天纵奇才,谋略推演之能连上将军都夸赞不已,但到底是没有亲身体验过战争,此刻能坚持没吐已经难能可贵。
没有过多犹豫,高进就接过了指挥权,借公子的命令,领着骑士们换马布阵,先扫荡眼前的楚军。
楚人早有万全谋划,水底铁链锁江,两岸均埋伏弓手,显然是一网打尽的心思。然而楚军首领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己方弓手身后竟会出现一支骑兵。
两边一开始都有些怔愣,还是高进反应略快一筹,将不多的骑士横向拉开,迅速向还处于慌乱中的敌阵冲锋。
当头一泼箭雨,却不是出自楚人弓手。昭**律,骑士必须配备弩箭,交锋之前至少可以发出两箭。
昭国是七国中唯一推行“标准化配备”的国家,所有军械铠甲一律都有形制规定。而且每一把武器,每一件装甲,都会刻有将作大匠的名字,如果有分毫错漏都可以追溯到个人。因此,说昭**备甲天下,毫不夸张。
楚人猝然遇袭,又是以步对骑,还不等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就被大昭铁骑杀到了近前,待到指挥仓促下令弃弓换刀,却哪里来得及。
片刻功夫,冷兵器时代这个星球上最强的武力存在,就给扶苏留下了一个此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为保证快速支援,昭国骑兵人马俱未披甲,如果是面对铁骑对冲或者前方是重装步兵拦路,极有可能损失惨重。
然而,面对同样是轻装上阵的楚国步卒,不过一个冲锋,大昭铁蹄之下,楚军军阵便已摇摇欲坠。
要在快速冲锋中用直刀砍中敌人十分困难,因此骑兵冲锋多是利用马匹本身的冲击力,靠冲撞造成杀伤。然而昭军不同,一冲之后,竟是人人刀刃见血!
大昭常年对抗骑兵力量冠绝天下的西戎,军中骑士选拔之严苛,远非山东各国所能想象。赵国常自夸胡服骑射,能与昭骑争雄,但这话落在昭国骑士耳中,十分刺耳。
彻底凿穿敌阵后,高进并不犹豫,勒马掉头。不用他纵声呼喝,昭国骑士人人皆知,冲阵凿穿之后该如何做。
江滩泥泞不堪,数匹良驹在急冲下折了马腿,幸而地面松软,骑士并无大碍,只是必须亲手结束爱驹的性命,悲痛不已。
未落马的骑士们将坐骑险险勒在江边,马蹄几乎都能踩进江水,他们纷纷调转马头,稍作调息,整齐划一地抬刀冲锋。与喜欢在阵前战号,崇尚红衣的楚军不同,黑衣黑甲的昭军无论在杀人之前和之后,从不大呼小叫。无非是阵前杀人阵后砍头换军功而已,喊个锤子?
面对沉默的昭骑,楚人并未丧胆,即便明知不敌,仍是放声呼喊,竟是对着铁骑冲锋。
扶苏听得分明,楚人喊的是“楚人不奴!”
放屁,扶苏嗤之以鼻。天下诸国变法之后都抛弃的奴隶制,只有在楚国残存而已。或者在这些楚国人眼里,奴隶根本算不得人。
江滩上一片狼藉,楚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血腥味浓重得扶苏离得很远还是闻得十分清晰,胃里翻滚不已,一阵干呕,倒是清醒了不少。
扶苏直起腰来,却见梅子酒正含笑看着自己,面上一红,“让梅姨笑话了。”扶苏吐了几口唾沫,还是感觉嘴里满是血腥,翻身上马,“请梅姨为我护住身周。”
梅子酒在这修罗场中仍是笑容浅淡,“公子只管放心。”
扶苏点点头,纵马上前,梅子酒紧紧跟随。
“高进!”扶苏很快在军阵中找到了高进,看到对方惊喜的面容,直为自己的不中用感觉愧疚难当,“收拢士卒,不要追杀残兵,先救人!”
高进随着扶苏手指看去,江上的楚人正划着轻便的小船,截杀跳船逃生的昭国士卒。高进连忙点头称是,高声下令将散开的骑士都叫了回来,只听扶苏有条不紊地下令,“所有人下马!高进,你选三十个善射之人,以三排弩阵压制靠近岸边的楚军船只,掩护我军撤退!”
众骑士纷纷下马,高进领命选人列阵,扶苏继续道:“其余人,随我拉纤!”
江上行船,多有纤夫拖曳,遭楚军偷袭后早已四散,只有纤绳还在,扶苏打算拖动纤绳将还剩的船拖过来。
船只随水流前行,已撞在了铁链上,被水流带着横在了江上,倒是阻力小了很多。
昭人所带的都是为保证单手就能操作而特意做得轻便的马弩,平地射程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借助马速才能远射,如今只能在五十步内造成杀伤。船上的楚人最初被箭雨压制,慌乱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用弓箭开始反击。
两艘大船还未拉到岸边,无甲的昭人弩阵在遭遇楚人箭雨反击后,开始有了减员。扶苏见状大喊:“去十个人,举盾护住弩阵,再给本公子争取三分钟!快拉!”
没人质疑三分钟是多久,十个人默然放下纤绳,拿上马上的皮质小圆盾,前去为公子争取时间。
仅剩的两艘大船上剩余的昭军领会了公子的意思,不再跳船,凭借着船舱负隅顽抗,与靠近的楚军短兵交战。
“蚨!去看看援兵怎么还不来!”
蚨是扶苏的一名侍卫,有名无姓,显然出身平民。蚨领命上马而去,扶苏又指着那一袭正指挥楚人砍绳的白衣跳脚,“高进!能射否!”
高进哪里领会不到公子的意思,手搭凉棚,看了眼江心处那个远远的身影,沉声道:“足有三百余步,把握不大。”
扶苏也知道强人所难,但实在恨得牙痒,闻言说道:“试试看,就射驴日的一箭,吓唬一下也好。”
高进点头称喏,换上五石巨弓,踩着江水,气沉丹田。江中的楚军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出阵型的古怪弓手,纷纷将目标对准了他,幸而早有兵士持盾护住了高进。
高进深深吐气,右手扣上弓弦,缓缓拉开,又深吸进一口气屏住,腹部塌陷,双臂肌肉贲起,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牢牢锁死船头的白衣。
屈原似乎心有所感,疑惑地看向岸边,如此远的距离本不该有人能威胁到他,然而不知为何心头警铃大作。屈原心生警兆下,就要回仓,却只见眼角寒光闪过,脑中一片空白。
扶苏早已盯着那处动静,只见那袭白衣骤然消失在船头,赞了一声高进好样的,也根本不管有没有射中要害,鼓噪大喊:“屈原死了!屈原死了!”扶苏一边挥手示意身边人一起大喊,心中却在胡思乱想:只不知屈原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后世还有没有粽子节?
高进放下酸麻的手臂,笑道:“自小赌运就好。”
岸上与江中的昭军听到公子喊话,也随之放声大喊,楚人先是不信,待到果然见船头空无一人时,才慌作一团。再被士气大振的昭军一阵冲杀,原本想要守住阵脚的楚军也慌了手脚,士气全无,溃败如山倒。
屈原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连一点伤都没有受。那一箭看似来势汹汹,然而离了这么远,又被江风一吹,哪里还有准头。等到了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刮破了他的宽袍大袖,将他带倒在地。
屈原只愣神了片刻,听到扶苏大喊就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要起身,却发现箭头钉入了船板,虽不深却因为有箭头有倒刺,轻易不能拔出。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帮屈原拔出箭头,却见楚军早已军心离散,围攻之势已乱。那两艘大船已经被拖到了岸边,再难抢夺,远处昭人的援军也已赶到,军机已失。
屈原情知此次伏杀已经失败,手中握着那支改变战局的羽箭狠狠捶打船帮,却无力回天,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昭人没了船只,也无法追击,只能一边目送楚人撤退,一边架上后方步军带来的重弩,防止楚人杀个回马枪。更重要的,是收拢几只被抛弃的楚军小船,去江中救人。
扶苏不通水性,只急得抓耳挠腮,看着一个一个落江的士卒被救起,上前一一鼓舞勉力,却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见百里俜的身影!
“公子莫慌,”此时敢于劝谏的只有梅子酒了,她低声道:“公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看着。公子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沉稳才是。”
扶苏闻言看去,果然见士卒或坐或站,或无恙或重伤都在偷偷打量自己,连随着后军赶来的胡亥都在向这边瞧。暗骂自己一声,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梅姨说的是,扶苏心乱了。”
梅子酒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子,表情温柔,“公子未及弱冠,又突逢战乱,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别取笑我了。父王在这个年龄已经是能独自领军诛杀国贼了,我与他相比,差了许多。”
梅子酒笑到:“有几人能与王上比拟的?”
也是,扶苏点点头,那可是千古一帝,比不上不丢人。与梅子酒聊了几句,扶苏彻底冷静了下来,沉稳下令:“张苍,找人将车辆集中起来,放置重伤者,令军中医者救治。没有受伤或者轻伤的,继续救人,找人问问百里大夫的下落,顺便把船上的物资搬下来。”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扶苏这时听到一声惊喜呼喊:“找到百里大夫了!”
扶苏大喜,却见一人背着百里俜从船上下来,将昏迷不醒的百里俜放在车上。
扶苏一问才知,楚人突袭后,旗舰是受到最先也是最多打击的,楚人架在主舰上的唯一一架投石机就有一发凑巧砸到了旗舰,百里大夫一个不稳,磕到了桌案上晕了过去。
“我原本想带着大夫与其他人一起跳江求生,却见楚人小船游弋在船边,贸然跳江危机四伏,于是将大夫绑在身后,在兵士的帮助下将大夫送到了别处船上。幸得公子相助,否则信与大夫俱为楚人之奴了。”
扶苏开心不已,看着这个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的侍从,大笑道:“年纪轻轻,遭逢大乱却还能沉稳思考,你很好。你叫什么?”
听得长公子问名,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小人韩信,不敢当公子赞。”
扶苏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韩……韩信。”少年韩信看着这个面色诡异的长公子,心中疑惑不已。
第十七章 家事国事
郑袖正在排舞。
大王今晚要宴请贵宾,作为最得宠的爱姬,她当然要献上最美的舞姿,能给男人争面子的女人,才是最得心的。
郑袖排舞时,没有人可以旁观,连大王都会被她挡住。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郑袖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予取予求的女人只会迅速失去男人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能让天下美人都趋之若鹜之时。要保持独宠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大王对她的**。
与刻意逢迎大王的其他后宫美姬不同,郑袖不会去猜测大王喜欢什么,她会启发大王,让大王知道自己的**是什么,并且让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意志。
世人皆知,楚王好细腰。但世人不知的是,楚王对细腰的迷恋,正是从她郑袖开始的。至于那个为了练就细腰而把自己活活勒死的荆国美人,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好心告诉了她,自己就是靠着束腰才得以拥有细腰罢了。
束腰当然有用,她可不是骗子。只不过它会把人的内脏压碎这件事,她忘了说了,当然她还忘了说自己的细腰是天生的。不过这不重要。
郑袖一曲舞毕,就听到一阵掌声响起,那让人浑身酥麻的嗓音就在自己身后响起:“袖儿,你太美了。”
感受到身后男人浑厚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郑袖只觉一股热流从下体涌出,这才是值得她全心侍奉的男人,熊槐那个糟老头子算个屁?
郑袖转过身来,将男人的手引导到那处湿润,听到那羞人的泥泞声响,她再也忍不住,“就在这殿上,要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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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不愧是实力仅次于强昭的大国,这从楚王宫的富丽堂皇就可见一斑。即便是迁都未久,楚王宫也还未完全建成,但这个占了大半个国都的恢弘宫殿群,还是让扶苏大开眼界。
与崇尚水德,故而尚黑的昭人不同,楚人的图腾是凤凰,因而宫殿各处都可见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火凤,宫殿外表也都是肆意狂热的鲜红色。
与屋檐平整,较少探出墙体的大昭宫殿不同,楚王宫的宫殿屋檐,俱是长长翘起,飞扬跋扈,直如凤翼展翅。
为扶苏一行领路的,是楚国大族景氏的头面人物,景阳。景见扶苏正在观看屋檐,便停下了脚步,等扶苏欣赏完毕,对他歉意一笑,才摆手笑到,“公子不必挂怀,只不知楚地风物,公子以为如何?”
景氏,与昭氏,以及屈原所在的屈氏一样,都是出自楚国王室之后。景氏是楚平王后裔,因此按后世习惯,他们都应该姓芈。然而战国时,姓氏分开,称氏而不称姓,人们对氏的认同也远大于姓,因此屈原才不叫芈原,而嬴政其实应该叫赵政。
扶苏听得景阳所问,走前几步与对方并肩,这才回答:“楚国风华确与中原不同,可谓别开生面。”
景阳咂摸了一下“别开生面”四字,觉得大有趣味,赞道:“公子文采风流。”
扶苏轻笑摇头,“不知今日宴饮,还有哪些风华人物?”
扶苏知道景阳向来主张连昭抗魏,是有名的亲昭派,楚王派他来接待也是有安抚和表达善意的意味。
毕竟昭国长公子在快入境时遇袭,虽然袭击者无人投降,眼见要被抓的都一一自尽,故而无法追究。但明眼人都知道,能调动上千人在昭楚边境伏杀公子扶苏的,必定是楚人。
景阳听得扶苏问话,情知对方是想早做准备,也不遮掩:“为公子作陪的,有大将军屈匄,外相成芇,右徒昭骅,大夫靳尚,还有就是左徒屈原。”
景阳故意将屈原放到最后说,就是想试探扶苏的反应,见对方毫无反应,失落之余又有些欣赏。
扶苏当然知道对方有心试探,并不以为意。景氏自来与屈氏不合,在屈原登左徒重位,推动屈匄得授大将军,又与黄歇结盟占据朝堂后,在朝中越发没有声音的景氏更将屈氏,尤其是屈原,恨到了骨子里。
但扶苏此行,打的是利用三族不合来从中取利的算盘,怎么可能去当对方的枪?景阳想试探他,他有何尝不想试探对方呢?
“近些年,屈氏似乎良才辈出,倒是让人称道。”屈氏两大重臣几乎将军政大权全部握在手里,以屈氏为主的新党更是在朝堂上握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一句良才辈出真是扎到了景阳的心口上。
景阳面上不露痕迹,闻言笑道:“这也是大楚之福。”
“自然。”扶苏也陪笑。大楚之福是真的,却未必是景氏之福了。
两人互相套话数回合,都在心中给对方贴上了一个“奸猾”的标签。待到了大殿,景阳将扶苏一行安排到各自位置上与陪坐的楚国众人相对而坐,随即拱手暂别,“公子少待,我这就去请王上出席。”
扶苏直坐还礼,“大夫请便。”
“人言公子如玉,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然,让人心折。”
扶苏闻言看去,却是一个衣衫略敞的名士打扮之人,容貌不俗,正随意坐在垫上,举杯向自己示意。
“请问足下?”
“靳尚,祝公子寿。”靳尚笑容亲切,将酒樽一饮而尽,面不改色,显然是善饮之人。
扶苏也随之喝了一杯,“谢过大夫。”
靳尚是楚王宠臣,黑冰台在他身上所费资财绝不在郭开之下,再加上史书记载,扶苏一直觉得此人只是个贪财好色的附势小人罢了。今日一见,却是有些狂士风范,似乎并不是史书上所言那般不堪。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算是半个“自己人”了,毕竟自己也算是他的金主了。
“颜如玉倒是真的,毕竟是华阳夫人之后,只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了!”
看来是个挑事儿的,扶苏笑容不变,放下酒樽抬首看去,却是个在酒宴上也甲胄齐整的大汉。此人面容方正,虎目鹰鼻,胡子如同钢针一般根根耸立分明,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结合景阳此前所说,又对自己如此敌视,相比是那位刚刚在族兄帮助下登上大将军之位的屈匄了。
“想来将军必定是内藏锦绣了。”扶苏笑着回答。
屈匄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在自己出言挑衅下还夸赞自己,却听到身旁的靳尚大笑不止,“好一个内藏锦绣!公子言辞果真……果真犀利,哈哈哈哈!”
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屈原见族弟还未明白,出言反驳道:“以貌讽人,公子有失风范了。”
屈匄这才明白对方是讥讽自己“外无锦绣”,以回应自己说他“金玉其外”,又用一个“藏”字说他内里或许也如外表一样粗野,直气得大声喘气,狠狠凝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扶苏对屈匄的“死亡凝视”毫不在意,只对这个前世还十分敬仰的前辈针锋相对:“伏杀国使,就是左徒所说的风范了吗?”
屈原闻言淡淡一笑,“为国不惜身。”竟是毫不遮掩地认了。扶苏也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但敢于当众宣之于口,他有何依仗?
果然宴无好宴。扶苏面容仍然沉静,袖中却紧紧捏住那封母亲要自己亲手交给楚王的私信,难道自己还真要靠这封信救命?再看殿上四周,重重帷幕之后,竟似乎影影绰绰,藏了许多身影。
该不会是屈原举杯为号,然后一百刀斧手将我砍成肉泥的狗血戏码吧?扶苏也佩服自己的吐槽时机恰到好处,背后冷汗直冒。
再看向那个越发高深莫测的屈原,只觉得危机四伏。真不知甘茂张仪他们,是如何能在敌国君臣的面前侃侃而谈,还能说服敌意浓重的国君达成目标的。
尤其那个面对油锅还能劝谏的,这心理素质得是多好!
正在扶苏胡思乱想之际,随着几声“楚王到”的呼喊,大腹便便的南疆共主终于从层层帷幔之后现身了。楚王看上去四十来岁,在后世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期,此时却是有些衰老之态。看着楚王在宫人服侍下落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又在楚王随意摆手下落回原座。
楚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眼扶苏,眼眶竟有些湿润,“真像啊。”注意到自己失态,熊槐咳了一声稍作掩饰,伸手道,“今日是家宴,都随意些。”
扶苏看着楚王真情流露,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手握百万生民生杀大权的大国君主,怎么像是个寻常富家翁一般,对着从未见过的胞妹之子感伤如此?
其实是扶苏不知熊槐兄妹之情如何深刻。先王过世之时,熊槐不过只有十岁,胞妹熊华也只有五岁。熊槐登位之后,饱受太后欺凌,又被宗室外戚重臣欺压,时常与妹妹偷偷在暗处相拥痛哭。
而为了给熊槐巩固地位,熊华更是以王女之尊抛头露面,为他结好大臣。最后为了保住他在汉中之战后摇摇欲坠的王位,胞妹更是远嫁敌国,才使两国罢兵和谈,他才没有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太后赶下王位。
如今二十余年未见,又见到酷似胞妹的扶苏,一时心潮起伏,即使以熊槐临朝三十载的帝王心性,也不由感怀不已。
屈原见事情有变,连忙起身奏道:“大王既到,就请公子扶苏献上国书,好早作商议才是。”
楚王眉头一皱,还未发话,就听靳尚插口道:“屈子何其不近人情也!大王与公子血脉相连,又从未谋面,如今正好叙一叙亲情才是。况且大王早有言在,今日只是家宴,屈子为何不能等到明日呢?”
扶苏也赶忙起身道:“母亲知道扶苏使楚,特意连夜手书一封家信,垂泪不已,对扶苏殷殷嘱托,一定要扶苏亲手交给舅父。”
这一声舅父叫得熊槐又险些掉泪,伸手止住还要再劝的屈原:“屈子为国之心,寡人尽知矣。只是今日有言在先,只叙亲情,不谈国事。”又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快将华儿家信呈来。”
“大势定矣!”
“大势去矣!”
扶苏与屈原各自在心中大呼,心境却各有不同。
第十八章 唇亡齿寒
赵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如若不然,怎么解释城下这一片连延不绝的银鹰旗?
前几天北军那边才报来消息,吕梁率军接手李牧所领的防线,将企图入境支援白起军的司马靳堵死在了荆门一线。那么谁来告诉我,眼前这群昭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从身边几位将校脸上那一般无二的如丧考妣,赵安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疯,但是也快了。
因为他堂堂丞相,竟然连面见大王的机会都没有,每次求见都被郭开那个佞臣用蹩脚的借口挡回来。
什么叫“王上不相信”?王上脑子是坏了吗?这每日如同准时劳作一般,早饭用完就在城下列阵的几万士卒,有什么不信的?当日王上不是与自己一样看到了吗?
这个丞相当的也太窝囊了。
赵安心知肚明,他这个丞相是几方势力相互妥协后才被推出来和稀泥的。身为宗室之人,他还算得王上信任,又娶了云家女子,云裳为首的外戚也不把他当外人,他又曾与李牧共同北击林胡,故而在军方也说得上话。
同时他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因此大家对他做丞相都没意见,然而换句话说,也正因为如此,他谁都指挥不动。
城下这支军队的统帅不知道是不是也疯了,重兵屯于城下,每日却只是在城下列阵站岗几个时辰,给他赵安紧绷的神经再拧拧紧,面对破开的城墙口子居然也不攻城,坐视赵安派人将城墙缺口勉强堵上也无动于衷。
剩下时间就是在临近邯郸的乡里城镇上搜刮米粮,甚至都不是抢,据探子回报,他们居然还真的付钱!哪有军队行军还随身带钱的?若是这位丞相知道这钱都是云禄“送”上的,恐怕去杀了那个随着王使回京的家伙的心都有了。
于是相比于被赵军无偿征用,这些总推说无粮可交的黔首居然更愿意资敌!当真是一群刁民!赵安恨得牙痒,直想率军连同那些不知死活的农民与那支莫名其妙的军队一起全部消灭。
然而不能。没有赵王的虎符,他根本没法带一兵一卒出城。而赵王的命令很清楚,他不相信城外有军队正在随意游荡,丞相必须坚守不出。
赵安无可奈何。与征兵、募兵制相结合的昭国不同,大赵采用的是单一的征兵制。除了边境守军与王上私军外,国中并无常备军队,时值寒冬,所征大军早已遣散,要征募大军,怎么也要到春种之后了。
故而在南北守军都被牵制,王军又被严令不得出的情况下,堂堂强赵竟然真的拿眼皮底下这支人数并不多的军队毫无办法。
原本赵奢如能北上,与王军两相夹击下,要摧灭敌军易如反掌。然而随着甘茂使魏,以河西地为饵,就轻易诱得魏王上钩,强令公子无忌撤兵。腾出手来的王翦引军北上,十万大军几乎就贴在了赵奢的脸上。
魏王也不想想,即便昭王守信还了他河西地,他守得住吗?韩国即将灭亡之际,韩王痛恨昭王不宣而战,将上党拱手送给了赵国。此后赵国随即趁着魏楚大战,顺势拿下上郡,魏国就被分成了东西两片。
魏王也被迫迁都大梁,以免都城直面强昭兵锋却无后路,然而如此一来更让西魏之地成了风雨飘摇的飞地,时刻有被大昭吞灭的危机。如今再给西魏加上一块有何意义?
相比于眼前这支虽然在赵国腹心乱窜,却因为人数过少,无法实质性威胁到王都的昭军,王翦的军队一旦突破上党,赵国立时就是灭顶之灾。因此就是赵王想让赵奢挥师北上,赵安拼了这条命也要拦住王命。
另外一个让赵安心惊肉跳的消息就是,甘茂在出使魏国大获全胜后,居然既不回国,也不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北上赵国议和,而是继续向东,他居然要去齐国!
这大昭的文武大员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此时魏国与昭国和谈结盟,楚国被扶苏稳住,燕国因为子之之乱还未缓过劲来,又一向与赵国多有龌龊。如果此时齐国被说动来袭,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牧自回京后就被软禁在家,没有王命谁也不得见,而此时赵安连王上见都见不到,更无法请教李牧,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城下昭军准时散去,赵安长叹一声,狠狠拍打城垛数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怏怏回府。
赵安刚一进门,家老就急急来报,说有贵客在房内等他。赵安想不出这个时候能来见他的是谁,疑惑入内,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老者正悠悠然品着温酒,怡然自得。
赵安惊喜出声:“平原君!”
“正是老朽。”赵胜笑容可掬,“我欲去拜祭老友孟尝君,相国可能助我?”
孟尝君田文都死了三十年了,此时有什么好祭拜的?赵安当然知道所谓祭拜不过是托词,这位赵国另一根擎天之柱此去真正目的当是要入齐,将赵国东边的天空也撑起来!说来悲哀,如今的赵国,竟然沦落到要让两位原本早有归隐之心的老者来撑起赵国天下,赵安心头欣喜与自愧交织,情绪复杂。
赵安真心诚意,大礼参拜这位先辈:“安,愿效死命。”
赵胜大笑还礼:“如此,大赵安矣。”
——————
在赵国君臣猜不到的地方,也有人为他们的存亡而奔走。
太子丹要求见父王,没人敢拦着。这位太子与别国太子,甚至是历史上所有太子都不同,这位太子丹在燕国的声望地位,隐隐还在其父燕王喜之上。外人都以姬喜逼子之还政而对其称道不已,只有燕国朝堂自己人才知道,真正将子之赶下台,使燕国从内乱中平复的,正是这位隐在幕后的太子,姬丹。
一听说自己儿子要来,燕王喜开心不已,连忙放下食箸(筷子),吩咐左右再上一副餐具桌案。
太子丹进得殿来,先是一丝不苟地对父王大礼参拜,然后止住宫人端菜上饭,朗声对父王道:“儿此来是有要事要请奏父王。”
燕王喜看着眼前英武的儿子,越发喜爱。哼,要说为王,他姬喜或许比不得那个雄才大略的昭王政,但若论生儿子,十个嬴政加起来也不如他一根手指头。
比起那个都快及冠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不过是只敢出使自家娘舅之国的扶苏来,他燕王喜的儿子虽然年轻两岁,就已能推翻权臣,独当一面了。更为难得的是,如此少年得志的太子,能谨守本分,将权柄全部回归父王,也不居功自傲,对父王执礼甚恭。
太子丹但有所请,姬喜一般都不会否决,此时闻听儿子有事启奏,温言问道:“我儿何事啊?用过饭了吗?”
“回父王,用过了。”太子丹当然没吃,他是接到赵胜密信后直接从军营赶来的,哪有功夫吃饭,“军情紧急,需要我王尽快定夺。”
燕王喜一副沉着自定的面容,似乎智珠在握,这让太子丹有些琢磨不透。自己这个父王一向是大惊小怪的性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沉稳。来不及多想,太子丹压下疑惑,“儿收到密报,大昭外相甘茂赴齐,企图与齐国共分赵国。若赵国被灭,我国危矣,请我王发兵救赵。”
燕王喜笑道:“赵国与我国常有刀兵往来,此前还从僭臣子之手上割得三十余城,一直不肯归还。如今亡国在即,怎么好意思来求救?”
太子丹早知王必有此问,沉着回应道:“父王知我倾慕四君子,因此也多养门客士人,虽无法与孟尝君比肩,也很是收拢了不少奇人。”
“我儿此举早已传为美谈,更被人称为新孟尝,孤怎能不知。”
太子丹口称谬赞,继续道:“有一奇人,名叫痒,此人游历颇多,腹中无数轶事杂谈,听来虽初觉天马行空,后想来却回味无穷,很有道理。”
燕王喜来了兴趣,笑道:“奇人异事,多寓意深长。”
“是。有一日,就听他说,有次他途径夜郎国,路边见有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用刀割掉自己的嘴唇,他大惑不解,就去问原由。”燕王喜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身体前倾,听得聚精会神,太子丹心中欢喜,知道父王喜欢奇谈,以此说之果然效果拔群。
太子丹继续讲故事,声情并茂,“那人回道,'我的嘴唇一直磕碰我的牙齿,怎么劝都不听,我又不能拔掉用来吃饭的牙齿,于是只能割掉嘴唇了。'”
燕王喜哈哈大笑:“这个夜郎蠢才,岂不知失去了嘴唇的保护,牙齿在寒风中也失去了保护啊。”
太子丹趁机进言:“父王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唇亡而齿寒的道理啊。如今赵国就相当于我大燕的嘴唇,大燕之所以能不受强昭的兵锋威胁,除了父王厉兵秣马使人不敢犯,更重要的在于,虽然与我国多有磕碰龌龊,但却帮助挡住强昭的赵国存在。一旦赵国灭亡,昭国下一步的兵锋所指,必定就是燕国了。父王不可不察。”
燕王喜连连点头,但是语气迟疑:“可孤已经答应了甘先生,要与楚国共分齐国,恐怕没有余力帮助赵国了。”
甘先生?太子丹亡魂大冒,难道是……
果然见问询而来的甘茂在宫人带领下走进殿来,对燕王喜鞠躬行礼:“见过燕王。”又对震惊失态的太子丹行礼,“见过太子。”
太子丹忘了回礼,大惊失色。甘茂!他竟然没有入齐,而是绕了一大圈,直奔蓟城而来!
第十九章 夜不能寐
荆门的大雪已经下了五天。
而赵灵儿,已经铲了两天的雪。
原本听说司马靳那个无耻之徒被换,还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至少不会再被当成贼似的看守。可没想到啊,这个新来的守关居然比司马靳还要过分,果然司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司马靳只是命人将她严密看押起来,每天好吃好喝的,虽然有些无聊,但作为一个俘虏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个叫司马欣的可倒好,接手荆门关后第二天,就给自己换上了铁链。有必要吗?铁链!珍贵的铁不去用在刀刃上,反而用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铁链?你们大昭是有钱烧的?
赵灵儿与那些做不得事的千金们可不同,与赵武灵王同有一个“灵”字的她,可是以那位先祖为榜样的。别说一个青铜铲,就是丈许多长钺她都能舞出花儿来,保管把那个司马欣一戳一个血窟窿。
赵灵儿将铲子狠狠插入雪中,想象着自己手中是杆长槊,而眼前的雪堆自然就是那两个司马。
“赶快点,再偷懒没你饭吃!”一名监工舞者鞭子冲赵灵儿大喝。
赵灵儿一惊,只见那个监工嘴角狞笑,手腕一抖,就是一朵鞭花猛然在她鼻尖炸开。赵灵儿紧闭双目,心中哀叹自己要破了相,虽说自己不甚在意相貌,但脸上多一道口子也太惨了。
一声噼啪过后,赵灵儿只觉鼻尖清风拂过,犹豫着睁开眼,却见监工好整以暇地收回鞭子,“大昭军法,不得肆意虐俘。”见赵灵儿大眼中全是疑惑,监工哼声道:“你得多谢谢长公子,不然你这娘们似的白嫩小脸早开了花。”
长公子?扶苏?赵灵儿心知自己脸上无恙,暗自松了口气,心道难怪目无余子的胜爷爷都对这个扶苏公子赞不绝口,称赞他为“贤公子”,说他轻邢罚,施教化,看来如果由他继位,或许不会如当今昭王这般残虐不仁。
监工见她吃了自己一记警告,竟然混不在意,还装傻充愣地偷懒,心下恼怒。长公子仁厚,不但对自己这等贱民也待如亲友,甚至连俘虏都有优待。可长公子虽然聪慧如有天授,毕竟未有久历疆场,哪里知道这些六国蛮子是多么不服法度,愚笨不堪!
监工怒极,刚收回来的鞭子眼看就要丢出去。赵灵儿看在眼里,心道不妙,赶忙讨好地笑笑,奋力将铲中的雪块抛出了城墙,然后又是一铲,速度快了不少。
监工不是嗜血之人,皱眉看了半天,知道警告的效果不错,终于是放过这个可怜的长平公主,转身去其他地段视察。
铁链绑在脚上,虽然不影响铲雪,但活动毕竟不便,赵灵儿拼着命连铲了七八下,累得不行,眼见监工走远,便放慢了速度恢复下体力。
“嘿,那边的,戴铁链的。”赵灵儿突然听到一阵细碎低语,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正在专心铲雪的俘虏,那人边铲雪,嘴唇边微不可查的开合,“接着铲雪,别往这儿看。”
赵灵儿反应过来,赶忙继续回头铲雪,一面竖起耳朵,那人又道:“这么多人,唯有你戴了铁链,想必身份不凡。”赵灵儿想要回答,却听那人急忙道:“此处说话不便,今晚会有人去找你。”
此时又有一名监工巡视过来,那人闭口不言,赵灵儿心中狂跳,忙加快了铲雪速度以做掩饰,倒是让监工颇绝满意,打算稍后多给她一个馍吃。
是夜,赵灵儿在房中坐立难安,她仔细想了想今日所闻,推测那个在城墙上与自己搭话的,应是早就知道自己晚上被关押的地方了。早上他正好在自己身旁,应该只是个偶然,肯定有个组织互相通气,而且人数不少。
谁派他们来的,云琭吗?千万不要,如果是那个草包,早晚会害死她。吕梁?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份。甚至,是父王?
赵灵儿只觉得千头万绪,又想到晚上来报信的如何能让自己得知身份呢?如果他被抓了怎么办?
越是紧张关头,越是要冷静。赵灵儿一再告诫自己,总算是稍稍沉下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夜色越来越深,就在赵灵儿以为今夜不会有变故之时,突然听得墙外传来鸟叫声。冬天时有鸟叫声并不奇怪,可如果这鸟声是来自只有齐国海边才有的海鸥叫声,那就奇怪了,没有海鸥能飞这么远来到内陆腹地。而赵灵儿的母亲正是来自齐国,海鸥的叫声也是母亲宫里那只鸟笼里常有的声音。赵灵儿心中一动,也学着海鸥叫了一声,然后就赶忙竖起耳朵,听到门外并无动静,才舒了口气。
赵灵儿心知来人身份做不得假,只是隔着墙壁看不到来人面目,也不知说话是否安全,心中焦急,却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赵灵儿神经紧绷,门外昭军换岗的声音清晰可闻,鸟叫声和人声却都听不见,心中越发不安。
夜巡的昭人时刻可能推门而入,她门上根本没有锁,稍有动静都会引起门外站岗之人的警觉,赵灵儿只觉如坐针毡。
突然,一点水渍从墙角晕开,赵灵儿揉揉眼睛,凝神去看,却见土墙上多了一个湿乎乎的洞来,然后就见一个小指粗细的木质圆筒被塞了进来。赵灵儿眼疾手快,上前两步迅速蹲下接住了木筒,防止木筒落地引发声响。
赵灵儿听得自己心脏跳得震耳欲聋,心中哀叹,只以为门外之人肯定也听得到她的心跳,功亏一篑。
赵灵儿保持着蹲立的姿势良久,直到双腿发麻,又听到海鸥叫声由近及远,知道送信之人渐渐远离,而房门并没有被推开,才暗道侥幸,迫不及待却缓缓起身,忍着捶打双腿的冲动,轻轻躺到了床上,背对着门口。
借着房中昏暗的一丝光亮,赵灵儿轻轻打开了木筒,取出丝帛后将木筒藏进衣服,这才打开丝帛仔细
信很短,但是内容震惊得赵灵儿差点惊呼出声。
信是吕梁送来的,只说了一件事,他已发动赵军俘虏不日暴动夺关,到时希望她能以王室身份领队守住关门。
赵灵儿心怀激荡,夜不能寐,如此名扬天下的机会,她又怎会拒绝!
——————
张耳也夜不能寐。
主君有忧,身为食客门人的张耳自然要为其分忧。
公子无忌的话言犹在耳:大魏社稷存亡,尽在尔手。
主君并不以张耳出身卑鄙而冷遇,待我如国士,那我怎能不以国士报之?
张耳早有此想,如今有了为主君效力的机会,他当然自荐于席。主君不以为他年纪太轻不能委以重任,却说自己英雄出少年,更让张耳有了效死之心。
于是,张耳便来了这处他本来此生都无法靠近的地方:魏王宫。
宫墙三丈余,别说寻常人,就以张耳的功夫,都无有不借器具就能翻过的可能,何况巡逻王城的甲士也不是死人。
不过张耳也不必为城墙忧心,要进王宫,他走的是正门。
张耳扮作亲随,隔着几个人,低头跟着公子无忌领衔的队伍,顺从地接受了搜身,不发一声地走过了隔开两个世界的大门。
“技击之术精通否?”
张耳又想起早间,席上主君的问话。
“大梁城中,无三合之敌。”他稍稍吹了牛,但也无伤大雅。
魏无忌满意点头:“切记,不可伤了妃嫔,更不可伤了那位。”
张耳踏过了宫门,走在坚实的石板上,感受着似乎与门外一般无二的清冷空气,心中冷笑。按他来看,魏昭王薨了之后,本就应该由公子无忌继位,哪里轮的着那个对各国唯唯诺诺,丢光了大魏男儿面皮的魏圉为尊。
要他说,君上就该让他一剑刺死那个无能的魏王,然后公子继位,西抗暴昭,北收强赵,南攻大楚,将这百年来丢失的国土都收复回来!
然而公子毕竟是念情之人,不忍心对亲兄长下手。那如果,由他这个外人下手会如何?
不行!那样会陷主君于不义,他张耳也会成为人尽唾之的负义之徒。
但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冒起,就如同野草一样在他心中疯长,让他心痒难耐。
一旁的陈余一直在关注张耳,此刻见好友神色有变,以为他起了怯意,见侍卫都离得很远,低声急道:“张耳!不可误了主君大事!”
张耳如同遭了当头棒喝,神色恢复镇定,低声回答:“兄长无忧,耳心中有数。”
陈余再三看了张耳数眼,见张耳的确恢复了常态,稍稍放下心来,怕多言引起怀疑,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耳被陈余点醒,这才彻底放弃了那个诱人的念头。毕竟主君此次要他去做的,才是关乎大魏,甚至整个天下安危的大事。与这件事相比,即便是称雄天下的魏王的性命,此时也显得并不紧要了。
“王上刚歇着,公子来得可不巧,容老奴先去通禀一声,请公子稍待。”
一阵软糯甜腻的男声将张耳从沉思中唤醒,稍稍抬头望去,却是个阉人,正在与公子行礼。这人嗓音并不难听,甚至颇为甜美,但是配上这一副老年男子的面容,直让人恶心欲呕。
张耳忙低下头,防止自己恶心的表情被台阶上头那人捕捉,却听魏无忌回礼道:“紧急军情,有劳莫大貂珰。”
被称为莫大貂珰的阉人笑称不敢,乐呵呵地入内,去找那个想必又在与美人玩乐的魏王去了。魏王圉好色如命,每日与宫人欢闹不停,这在大梁人尽皆知。一些从宫中传出的花样,更是为坊间津津乐道,豪门大户纷纷效仿,为正派士人所不齿。
魏无忌叫过一个侍立在门外的小太监,吩咐道:“我自在此等待面君,你带着我都侍从亲随去暂做歇息。”
小太监领命称喏,上前给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头前带路去了。
张耳与陈余对视一眼,面上不露分毫,眼中却看得出对方同样的心潮澎湃。
今日之后,张耳窃符救赵之事,必将名扬千古!
第二十章 女子大义
身前的小太监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早已等待多时的张耳陈余二人,就知道到地方了。
两人视线刹那交汇,并无言语,又跟着前行百余步,才借着拐弯处昏暗的假山,在众人掩护下脱离了队伍。此行众人只知要为二人做掩护,却无人知晓他们要去何处。
两人在假山中换过宦官衣帽,扮作宫人,以图混进魏王寝宫。正好两人都是少年,颌下还未长出胡茬,倒是省了剃须的麻烦。
在假山处藏好衣服,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小太监示意之处,仔细伏地观察片刻,才找到了一处被翻动成箭头的石堆。
张耳将石堆打散,招手示意一番,就沿着石堆当先行去。外殿供亲随所歇息之地离魏王寝宫很远,君上不知能在前殿拖延魏王多久,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一路盘查严密,却都被两人手上如假包换的令牌挡开,也没人仔细搜身,想是没人想得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混入宫中。
到了寝宫附近,令牌就不管用了。两个生面孔,就是拿着令牌也别想靠近寝宫,此时就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毕竟是深宫,从外殿而来的盘查虽然严密,但到了内庭就再无侍卫身影了。张耳早被告知,每日晚间,宫中侍卫都必须退出后宫,擅留者斩。这当然是魏王防止爱姬与侍卫私通的法子,此时后宫的守备力量只有宦官而已,倒是方便了二人。
与陈余携手,轻易制服了两个提着灯笼巡查的小太监,把两人拖进了树丛后,张耳就要下死手。
还未下重手捏断一人脖颈,张耳就感觉手臂一紧,却是陈余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君上有命,不可伤人。”
张耳嘿了一声,心中颇是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再此时与兄长纠缠,确认两人暂时不会醒来后,还是放弃了下杀手。
趁着下一波人还未巡到此处,二人相互做梯,就从一处人高的窗户翻了进去。
几无声响的落地,张耳刚一直起腰,出身贫寒的他就被眼前的奢靡晃瞎了眼。
魏王喜欢金子,因此眼前就是一片金灿灿,金色的灯座,金色的桌案,金色的床榻,连起夜的夜壶都是金光闪闪!这不是糟践钱吗?张耳心中愤恨,被陈余推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陈余是大魏名士,虽然初见寝宫装饰堂皇也有些惊讶,但到底比泥腿子张耳见识广博许多。将张耳推醒后,便去翻箱倒柜。
张耳清醒过来,看到陈余当先去翻柜子,也去了寝宫另一端翻找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虎符却还是不见踪影,难道魏王竟是把它们随身携带不成?
“你们,可是在找这个?”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张耳吓了一身冷汗,险些惊呼出声,转过身却见陈余也是一脸苍白地看着魏王那张被帷幔轻纱层层覆盖的巨大床榻,此时正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手中把玩着什么。
两人嗫喏失语,却见那人影似乎多有不耐,纵身而起,穿透帷幔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竟是只披着薄若无物的轻纱:“可是无忌哥哥让你们来寻虎符的?”
张耳先是接连受惊,此刻又被眼前美色所迷,直直瞪视着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子口不能言。
女子被张耳侵略性的目光瞪得愈发烦躁,她太熟悉男人这样的目光了,可她是何等身份,岂是这等腌臜人能用污浊目光玷污的?当下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陈余突然想到一人,急忙回道:“确是君上所托,敢问可是如姬当面?”
“是我。”如姬看向了陈余,这人眼神倒是清澈许多,有了几分好感,“既然是无忌哥哥所托,那就拿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如姬随手一抛,陈余伸手一接就把虎符托在了掌心,只觉手中沉重,如捧千金。
陈余将虎符细细收好,向如姬正色下拜行礼:“如姬高义,天下人必会铭记于心。”
如姬却嘻嘻一笑:“天下人?天下人关我何事,我只要无忌哥哥记得如姬就好。”
陈余闻言重重点头许诺:“君上也必会铭感五内。”
如姬雀跃不已,跳回床上:“你是君子,我信得过。快回去吧,我要在王上回来前休息会儿。”
直到胡姬身影重被层层纱帐遮盖,张耳这才收回了目光,对于方才居然未与这等美人搭上话后悔不已。待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陈余已经到了窗边向他招手,心中遗憾难表,只能期盼下次还有机会。
直到两人按原路返回假山,换过衣服,等待其余亲随返回时,张耳犹自心心念念,回味与遗憾交织不清,却听陈余叹道:“如此奇女子,却是可惜了。”
张耳听得陈余讨论如姬,心中来了兴趣,问道:“有何可惜?”
陈余看了眼这个今夜多有失态的好友,解释道:“虎符被窃一事,王上明日便可知晓,今夜身在寝宫的如姬如何能脱得开嫌疑?王上不能拿天下所望的公子如何,还不能惩办一个无依女子泄愤吗?”
“这可如何是好?”张耳一想到那般可爱女子竟要命陨,一时乱了方寸,“公子可有法救?”
陈余叹了口气,话语中也多有遗憾:“公子虽是为救大魏水火,但此举毕竟有违君臣之道,彼时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保全一个深宫女子呢?”
张耳闻言也觉无奈,却突然心生一计:“若是如姬被打晕,甚至……甚至掳走呢?”
陈余狠狠瞪了这个越发失了沉稳的同伴一眼,厉声告诫:“我等此来,乃是为君上重托,此时怎可节外生枝!”
张耳面红耳赤,还要再辩,却听陈余斩钉截铁道:“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张耳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噤声坐在石上,等同伴们回来此地。
此后魏无忌得了虎符,连夜骗开城门调军北上一事暂且不谈,视线先放回二十余日前的楚都。
昨夜楚王在宴会上看过了华阳夫人的手书,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感受着胞妹时隔多年的亲情,已多年未曾为何事动容的楚王竟是泪洒当场。
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熊槐却是甚感疲惫,直说今日劳累过度,待过几日歇息好再说。这让以为可以马到功成的扶苏措手不及,也给了屈原一个转圜王上心意的难得机会。
这算怎么回事儿?扶苏头疼不已,哪有见了王面,却连国书都递不出去的使臣?扶苏只觉得自己这手亲情牌是不是打得太过了,难道是那场无疾而终的伏杀竟让自己吓破了胆,一味只想保命?
扶苏这边自省着过失,那边蒙毅却是磕着葵花籽磕得开心不已。此时还没人想过做铁锅,毕竟珍贵的铁用作兵器铠甲还嫌不够,谁会拿来满足口舌?没有铁锅自然也没有炒瓜子,但这不妨碍蒙毅磕得津津有味。
扶苏见这个惫懒货磕得越发开心,气得挑眉瞪视,那边蒙毅见公子突然杀气腾腾,却不知如何招惹了这人,只好将盛放瓜子的青铜盘往公子那边推推,挤眉弄眼示意同享。
扶苏没好气地抓了一大把,放在嘴里磕了几个却觉得不错,于是两人比赛似的,摇头晃脑,磕得瓜子声此起彼伏。
百里俜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
见公子忙着嗑瓜子,没注意到自己,百里俜只好干咳两声,终于是引起了注意。扶苏羞赧一笑,还未见礼,那边蒙毅就爽朗招呼:“百里大夫,也来尝尝?”
扶苏担心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心生不满,赶忙重重拍打了蒙毅背上一下,提着这家伙与百里俜回礼。
百里俜却不以为忤地稍微咧了咧嘴,权当笑过,也上前抓了一把瓜子,也落座磕了起来。
扶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张苍,于是围坐嗑瓜子的就成了四个。
百里俜边嗑边道:“公子不可等屈原等人劝动楚王,应趁热打铁,早日说动楚王议和结盟才是。”
扶苏又抓了一把瓜子,“大夫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楚王并未传召,守宫的卫士又多是屈氏族人,得了屈原命令连个大昭的苍蝇都不给飞进去,楚王的面都见不到,如之奈何?”
“如果楚王不得不见呢?”
“大夫何意?”
百里俜指了指身旁的张苍,“这是张御史想的法子,我听过以后觉得甚妙,就由张御史为公子细说。”
言罢就继续嗑瓜子去了。
张苍眼见扶苏与蒙毅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苦笑不已。原本他先告诉百里俜,就是为了让这位在公子心里颇有地位的中大夫替自己献策的。谁知道百里俜此人却是个忠厚长者,一定要拉着他来亲自说与公子,竟是一点功劳都不愿多占。
张苍一方面为百里俜的高风亮节而感动,一方面却也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印象,愈发滑向“纵横士”的深渊。
公子师从韩非,谁不知韩非子对纵横士的态度?《韩非子》中可是明明白白把纵横士列为五蠹的。
然而此时,当着公子殷切的神色,张苍心知如何也躲不过了,算了,纵横士便纵横士吧,“公子此前在两国交界处遇袭,为了不让两国局势骤然恶化,楚王故作不知。”见扶苏点头,张苍继续咬牙道:“但如果刺杀发生在楚都,楚王的眼皮底下,他还能装作不知吗?”
“屈原没那么傻吧……”
蒙毅话音未落,就被扶苏止住,“如果楚王不再装聋作哑,我当以何言说之?”
“齐地原本差点被楚国收入囊中的千里沃土,如何?”
第二十一章 两份大礼
虽然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扶苏仍是知道这件发生在燕昭王时期的大事——乐毅伐齐。
乐毅由魏入燕后,得到了燕昭王重用。周赧王三十一年,齐兴兵灭宋,天下愤然。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举兵伐齐。乐毅联合秦(昭)、韩、楚、魏五国兴兵共讨,齐愍王大败亏输,自己更身死于楚将手中。
此后,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齐国被灭,只剩了莒、即墨两座孤城。乐毅随即颁布一系列安民之策,使齐民安居乐业,俱都愿归顺燕国,楚国也接机攻占了不少城池土地。
田单困守即墨孤城三年,直到燕昭王离世,由一向嫉恨乐毅的燕惠王继任。于是田单以反间计迫使乐毅逃赵,又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一举复国。
扶苏明白,此时张苍献计伐齐,当是要重复乐毅故事,但他有一点不明:“当日五国伐齐,是因为齐愍王无道,攻灭宋国以致天下汹汹。如今齐王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当以何罪伐之?”
“孟尝君田文,天下共仰,却为齐王所嫉,客死赵国,就连封地薛,也在身后被齐魏所灭。”
倒不是不行,扶苏略微点头,至于为什么几十年后,孟尝君骨头都要腐朽了才为他复仇,这就不是重点了。
张苍见扶苏意动,接着道:“齐王建继位,齐国由君王后摄政,趁着楚国为大昭大败多次,不但收复了失地,而且攻入楚国多次,多有掳掠攻占,两国本就有嫌隙。如今若是与大昭结盟,得到我国的支持,又有燕国相助,楚王怎么会不想报复回来呢?”
“燕国弱小,又怎么会愿意进攻齐国呢?”
“燕国与齐有灭国之仇,不共戴天。何况燕国弱小不假,可是楚国与昭国强大啊。”
扶苏一下就明白了张苍所打的如意算盘,这是在玩空手套白狼。先告诉楚王,燕国愿意兴兵相助,再告诉燕王,楚国愿意出兵伐齐。两国都以为得到了对方以及大昭的支持,可实际上大昭只是要他们都忙起来,无法阻碍灭赵之战。
这张苍,看着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却如此奸猾,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就是个诈骗犯啊。
至于如何让燕王配合……
蒙毅正磕着瓜子听得开心,突然发现无人说话,都盯着自己看,哀叹自己果真是忙碌命,刚才把巴寡妇清的情况打探清楚,这就又要跑去送信给此时已到了大梁的甘相。想他堂堂中书郎,王上近臣,还暂领了黑冰台,怎么就沦落成个跑腿的了?
叹气归叹气,蒙毅还是站起身来,先向公子与众人作别,然后拉开褡裢,将剩余瓜子一股脑倒进去,才在公子嬉笑怒骂声中快步跑了。
扶苏看着梅姨忙着去打扫刚用来扔蒙毅的瓜子皮,对她歉意一笑,又对张苍道:“张御史果然好谋算。接下来我们就来安排一下刺杀之事吧。”
张苍已经认了命,不再纠结纵横士与否,与百里俜共同开始为公子谋划接下来的详细步骤。
——————
荆门关。
大雪已停,铲雪之事却还要继续。
收到密信之后又过了三天,赵灵儿每日都翘首以待,只是一直不见动静。密信自己已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上面没有提到具体时间。“不日”是哪一日啊?
起初收到密信后,对吕梁的夸赞如今早已变成了怨念,只觉得这人办事也太不细致了。她却哪里知道,斩将夺关本就是要寻机行事,哪里是想何时就何时的。
若是不能杀死司马欣,就凭那些俘虏好不容易藏匿起来的破烂兵器,就算一时夺了关门,在有指挥的反扑之下,也不可能守得住。
然而,此时的司马欣却并不在荆门关,而是连夜秘密赶赴正与吕梁连番大战的司马靳大营。
司马靳黑着脸回到大营,心中烦躁,连战不下,这吕梁就是个乌龟。晋阳城墙不高,但是守军众多,无论他怎么叫骂又都坚守不出。想学白起绕过晋阳吧,吃了一次亏后的赵军猴精猴精的,前几日还假装上当,放过了他的前军,然后冲着运送辎重的后军就是一顿乱捶。损失了大量物资的司马靳就更没办法孤军深入了,断了粮草的军队别说支援白起了,怕是没到邯郸就自行溃散了。
一肚子气没处撒的司马靳回了自己的大帐,就见司马欣正笑容满面地傻乐。
司马靳洗着手,本不想搭理这个同姓却不同族的同僚,可看他好像不想走的样子,只好擦了把手,问道:“你不好好守关,跑我这儿干蛋?”
司马欣对这个国尉孙子的暴脾气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翻脸,只是笑容冷了些:“我来给将军送礼。”
司马欣此时只是个都尉,目前归司马靳节制,因此对这个背景通天的粗鲁上司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放在面上。
司马靳闻言眉头紧皱,愈发不耐:“我大昭从不搞这些花头,你那套送礼的把戏还是收了为好。”
司马欣本是楚人,但年幼时便到了昭国,历任县令、长史以至如今年纪轻轻的实权都尉,极擅钻营。但因为楚人的血统,经常被昭军中的“老昭人”势力排斥打压,常有愤恨。
此时听了这位用兵不见章法,却因为身份背景,一出仕就能窃居高位的平北将军贬低言辞,眼中恨意一闪而逝,依旧笑道:“这份大礼非金非玉,而是两个人。”
“休要遮遮掩掩的,痛快点说话。”司马靳连战连败,眼看好友白起战功卓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参将都拿不下,早已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司马欣的故弄玄虚?
“将军莫急,这两人就是晋阳城头的吕梁,以及荆门关里被将军关着的长平公主。”
司马靳正在脱甲胄,闻言一愣,“长平公主?”
司马欣呵呵一笑,上前帮助司马靳脱下甲胄,再将一头雾水的将军劝着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那日,我接过将军守关之任时,将军曾对我说过有个俘虏身份不低,且是个女子。”
“不错,我还关照过你要把她单独看押,还要继续以男装示人,以免引起士卒歹意。”司马靳自然记得这回事。
司马欣连连点头:“将军仁厚,颇有古风。”即便司马靳早知此人善于拍马阿谀也不由自得一笑,司马欣见状继续道:“于是我不但照将军所言特别关照于她,还给她戴上了铁质脚链。”
“这是何意,你担心她逃跑?”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为了彰显她的身份特殊。”
司马靳为人粗犷却不愚笨,闻言恍然大悟:“守株待兔?”
“不错。正逢大雪,我借口铲雪,把她与其他俘虏一同放出,给他们接触的机会,然后紧密监视。
“果然,不数日,就在她被看押的临时窝棚旁抓到了一个被收买的兵士,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封密信。
“我原本以为只是这些俘虏为了逃回赵国后获得封赏才来救人,却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
司马靳疑惑接过司马欣递上的密信副本,一看之下先是大惊,随之就是大喜。
司马欣见司马靳欣喜不已,面上陪笑,心中却越发鄙视,如此一个身边的大礼却一直视而不见,果真是蠢才一个。就连那个所谓的军神白起,想来也不过尔尔,还得靠自己才能解开礼物的封装。
司马靳从狂喜中渐渐冷静下来,问道:“赵军那些俘虏如今如何了?”
“未免打草惊蛇,并未大动作,只等将军示下。”
司马靳对这个不贪功的属下有了几分满意,看来白起说这人奸诈无义,为私利不惜卖国的评价,或许有些过了。“将他们全部秘密运出关,就地杀了,然后命兵士装作夺关,引吕梁上钩!”
“将军英明!”
司马靳哈哈大笑,司马欣自然也跟着陪笑不止。
司马欣送上大礼后,并不多停留,在司马靳亲自送出营门后,带着几个亲随便连夜往荆门关回赶。
“都尉就这么将如此大功拱手相让吗?”
一名亲随愤愤不平,“若不是都尉妙策,司马靳如今还在跟吕梁死磕,到时候被断了后路都不知道。”
司马欣冷笑:“这司马靳虽然是个蠢才,但好歹是国尉的亲孙,又一向与长公子交好,不能得罪。何况如此大功,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分出去一点,还能得个人情,何乐不为。”
“都尉深谋远虑,令人敬服。”
司马欣哼了一声,并未接话,心中却大为受用。
如果不是出身寒微,他如何能蹉跎岁月,却连个将军都不是?眼看那些出身尊贵的愚人占据天下,他时常忿忿不平。
回到荆门关,司马欣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军士将除了赵灵儿外的所有赵军战俘从睡梦中叫醒,集中关押到一处早已准备好的营圈中。
看着赵军俘虏在火把下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容,司马欣嘴角微笑,随意挥下高举的右手,然后转身而走,对身后赵人在大昭弓箭激射下的惨呼充耳不闻。
接下来,就是拆开第一份礼物的时间了。
第二十二章 五国谋昭
赵灵儿面色如纸。
司马欣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位王室贵胄抱着双腿缩在墙角微微发抖的样子。
司马欣心中升起一股暴虐快意,王室之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在本将的威势下瑟瑟发抖。
赵灵儿看着这个面容儒雅,却眼藏邪意的将军,心中越发不安,耳中不停传来的哀嚎,更验证了心中设想过的最差情形。
我是赵武灵王之后,大赵长平公主!赵灵儿在心中不断为自己打气,手心紧攥,目光中的慌乱逐渐褪去。
司马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小兽,并不着急。
今夜,还很长。
——————
“我说得没错,父亲为何不听!”
赵奢看着这个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儿子,欣慰之余更是头疼不已,“王翦百战老将,怎可能会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不给赵括反驳的机会,赵奢转头就走,“我意已决,一兵一卒都不得出关。”
“父……”赵括眼看叫不住这个执拗的父亲,气得直跺脚,转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好友抱怨,“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父亲怎能就此放过?你怎么也不帮我劝劝!”
李放耸耸肩,听了老父李牧的命令,由吴屹带来了长平的他还没搞明白手握南军的马服君为什么擅离驻地,就眼见王翦所帅的昭军压到了关前。
接战几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后李放才知道了自己当初看轻昭人战力的行为有多么可笑。
赵奢掌军多年,以练兵之能著称,手下兵最擅打硬仗、死仗。先王时,昭军围阏与,乐乘、廉颇皆言路远道险不能救,独赵奢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于是赵王授符,赵奢百里驰援阏与。
阏与死战,天下最强的两军俱是不肯退让半步,赵奢身先士卒,连日血战,共换刀七口,甲胄三套,身中刀箭伤口无数,几不能治。昭军始终无法寸进,直到第三日间终于撤退,而赵奢也送给了昭军自昭襄王以来数十年中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大败。
赵奢受赵王亲迎出城三十里,一战得封马服君,更被昭王政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赞为天下第一勇将。煌煌强昭,璀璨将星荟萃,竟无一人质疑。
李放最崇拜的,从不是用兵如神决胜千里的父亲,而是马服君,他又怎么可能帮着好友赵括顶撞有天下第一勇将之称的老将军。
可就是如此的勇将悍卒,背靠雄关,此前与来犯昭军三战于关外,皆北。
此后,再无人质疑赵奢守关之策,直到今日。
要下雨了。
赵奢苦笑着将有些浮肿的右腿泡入药桶。
自那场给他带来一个震撼天下的名头的阏与血战后,赵奢就有了对阴雨天气未卜先知的能力。
如果说阏与之战时,赵奢还敢凭着一腔血勇与昭军争一个“狭路相逢”。如今面对越发强大的大昭,与他一般如落日残辉的赵军,却再无与其正面对抗的底气了。
借助平原君赵胜提拔才得以崭露头角的赵奢,在收到恩主与李牧的密信后,毫不犹豫就赶到长平,是抱着玉碎的念头的。
若是面对王翦,赵奢自信在兵力相仿,甚至略微弱势的情况下,还能勉强赌一个平分秋色。但是面对白起与王翦夹击还要不败?赵奢笑容越发苦涩,当世就找不出这样的人来。就是往前推千年,也找不出。
更何况他所言的兵力相仿,不是人数相同。兵器甲胄,甚至兵员素质都远远不如的赵军,与昭军的数量比例至少要在3:1,才称得上“相仿”!而且这个比例随着昭国那看不到尽头的强横势头,还会不断扩大!
那些躲在都城的满朝公卿,从未直面过昭军那漆黑而沉默的军阵,无论当着落败军报怎么唏嘘,也感受不到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
木桶中的热水腾出的热气温暖了整个房间,赵奢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在与赵国第一名将李牧的对信中,他感觉得到,这位赵国擎天巨柱与自己一样,清晰地得出了一个或许天下诸国有识之士都多少有些雾里看花,只有常年抵挡昭军兵锋的赵军才能看得明白事实。
那就是,除了昭国,以及已被昭国踏破都城新郑的韩国以外,当今天下兵势最强的三国:赵、楚、齐,即便合力攻昭,也是毫无胜机!
赵奢猛然将右腿从木桶中抽出,他要给那个唯一有望将天下从强昭铁蹄下救出的人写信。
如今只有他能促成这个或许能胜过昭国的计策:五国谋昭!
……
那个被赵奢甚至被整个天下寄予重望的人,此刻正握着一张薄薄的丝帛,痛哭流涕。
陈余不知如何安慰主君,他同样被这个消息震惊得不知所措。
张耳更是哭得不成人样,哀痛欲绝。
信陵君窃符调兵出关当日,胡姬被魏王下令活剐后挫骨扬灰,仅剩的头颅也不得安葬,而是送到了信陵君府邸,悬挂于门上。
魏王有言,他与胡姬共盼公子归。
魏无忌慢慢止住恸哭,领着全军,南面而拜,“胡姬大义,天下铭记!”
全军皆哀。
魏无忌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胡姬单纯的心思中,从来没有过什么天下,有的只是一人而已。
张耳祭拜过后,一言不发,转身而走。陈余大惊之下,出声追问:“张耳何往?”
张耳抽出身侧魏无忌亲赠的宝剑,恨恨掷于地,目呲欲裂,声嘶力竭:“如此魏王!如此大魏!救之何益啊!啊?!”
陈余还要再劝,魏无忌却止住了他,对着张耳的背影叹息道:“张君弃我而去,是我不能保义也。”
言罢,重新翻身上马,北向而去,“如此大魏,无忌救之。”
陈余犹豫再三,只能对主君拜辞:“大魏有公子与麾下无数将士可救,张耳只有陈余一人,实不忍弃。”
魏无忌只是挥挥手,并无转身。
张耳看到身侧多了一人,眼眶更红:“我还以为……”
陈余大笑:“做兄长的,怎能对弟弟弃之不顾呢?”
张耳心中感动,只告诫自己一定要记下陈余的恩情,又听陈余道:“可惜你扔剑扔得洒脱,否则还能换不少好酒。”
张耳闻言也放声大笑:“如今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其实宝剑离二人不远,只不过谁也不愿回头去弯腰罢了。
笑声渐歇,张耳问道:“没了公子庇护,大魏是留不得了,如今不知当往何处?”
陈余笑着摇摇头,这个张耳果真是个顾头不顾腚的性子,后路都不想好就如此冲动,只好回道:“平原君赵胜,颇有侠气,我等去投,必会接纳。况且我等对赵有窃符之义,平原君必会以礼相待。”
张耳闻言连连点头,“兄长所思果然缜密。”
“不过去赵之前,我等还当回大梁一次。”
张耳想起那个如今挂在门口的凄美头颅,悲从中来,哽咽道:“自当如此。”
张耳心中暗暗立誓,终有一日,他必要闯进魏王宫,手刃此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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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带着煌煌雄词,一路所想,都是如何将甘茂老匹夫驳斥得下不来台,定要让齐王与太后看透这昭国君臣的嘴脸。
然后见到田建后,他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该说啥。
不过十来岁的田建眨巴着眼看着这个闻名天下,比自己大了两轮的赵国公子,以为对方是嫌自己年幼,只想与母后说话,撅了撅嘴,“母后在午憩,你跟我说也一样的。”
丞相后胜看不过去,干咳两声,把赵胜跟田建同时惊了一下,田建老大不乐意地从王座上蹦下来,蹦蹦跳跳着去后宫找母后去了。
这些大臣老说自己年幼,什么事情都要母后拿主意,如今好不容易趁着母后睡觉,偷偷出来见鼎鼎大名的平原君,还没说上话就给人赶了出来,田建好不泄气,哀嚎道:“孤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一旁的小宫女小太监都为这个天真可爱的王上逗乐了,直到老貂寺一声饱含警告的咳嗽,才纷纷噤若寒蝉。看到齐王建疑惑地看着自己,韩貂寺换上了和煦笑容:“等王上娶了妻,就长大了。”
田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孤听闻,西边大昭的王,也是娶妻后才得还政的。”
韩貂寺点头称是,又嘱托道:“王上请记得,尽量不要在太后面前提起这位昭王。”
“这是为何?丞相说这位昭王政贤明有为,常让孤以他为目标。”
“丞相所言不假。”韩貂寺在太后宫前停了步,“可是太后最不喜的,就是这个赵政了。”
看到田建疑惑不解,韩貂寺知道这个主子聪颖好学,如果不解释清楚,很可能去问太后,引起太后不快。这对母子要是闹了龌龊,齐国可有得折腾。
韩貂寺继续解释道:“因为这个昭王为了亲政,将自己的母后软禁,至今那位可怜的昭国太后还被囚禁在蕲年宫,不得回咸阳。”
田建大惊:“他怎能如此对自己的母后!”
韩貂寺当然知道此中曲折,但是不好对年幼的王上细说,再说赵胜还在前殿等着,只好对齐王建道:“王上只要知道,太后不喜昭王就是了。”
田建点点头,“孤绝不会学昭王的。”
韩貂寺欣慰不已。
进到太后寝宫,田建摆摆手让宫人们都停下,“我自去寻母后,你们别跟着了。母后起床时常乱发脾气,除了我,敢吵她起床的没好果子吃。”
宫人下拜称喏,韩貂寺更是笑得开怀,直到齐王建的身影再看不到,韩貂寺这才直起一直驼着的背,厉声警告:“今日事,但有片语流出,休怨老夫辣手。”
宫人皆寒颤不敢言。
第二十三章 说君太后
君太后年过三旬,却仍然姿容俏丽,皮肤娇嫩,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太后十分注重保养,更有午憩习惯,宫人皆知若是此时吵醒了她,一顿板子是躲不过的。
田建虽说在宫人面前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实际内心也对吵醒母后多少有些怯意,母后打自己屁股可也从没手软过!
田建踮着脚,缓缓摸到了太后塌前,轻声道:“母后……”
君太后毫无反应,仍是保持着一手撑着脑袋的侧躺姿势。
田建靠得更近,正要再叫,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就见母后睁着眼,正咯咯笑着看着自己。
田建感觉心都要炸出胸口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母后你别老吓我!巫祝说了,小孩子是会被吓丢魂的!”
“那些神神叨叨的,不要相信。”君太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了个不雅的懒腰,从榻上坐了起来。
田建孝顺,虽然对母亲吓人举动不满,仍是乖乖服侍母后穿上鞋履。
君王后看着这个宝贝儿子乖巧的样子,喜爱不已,捧起田建的小脑袋在额头上亲了一口:“真乖。”
田建羞红了脸,赶忙从母后魔爪中逃开,“母后莫要闹了,平原君正在殿前等着呢,丞相他们也都到了,就等着母后议事呢。”
君王后穿上鞋履,慢悠悠起了身,“赵胜此来必是为了求兵救赵的,也罢,且听听他的说辞。”
赵胜此刻正趁着难得的一会儿功夫,重新构思措辞。刚想了个眉目,就见君太后在齐王建的搀扶下与齐王一起落座于王位。
后胜领着众臣纷纷参拜,赵胜也随后行礼:“外臣赵胜,见过君太后。”
“平原君不必多礼。未知平原君此次出使,所为何事?”
赵胜看着眼前年轻得不似人母的太后,心中讶异之情只一闪而过,却毕竟为人沉稳,面上未露分毫,闻言答道:“下臣此次来,并非为我王出使,而是顾念与孟尝君的情谊,特来救齐。”
君太后太了解这些大言欺人的说客了,根本无动于衷,就见丞相后胜冷哼道:“平原君本是君子,为何也学起饶舌之辈来了?”
赵胜暗道一声惭愧,但为了母国也不得不如此:“非是胜故以大言恫吓,请太后容臣细说。”
君太后轻轻点头应允,后胜也只好甩了甩袖子退了回去。
“齐有山海之险,又得盐利,故自古以来,国无刀兵之患,民无饥馑之忧,可谓天国。”
“平原君所言,我国似乎并无祸患。”
赵胜越说思路越清晰,他想到甘茂去哪儿了,“太后莫急。然齐虽富甲天下,山海显要,却如殷富之家,虽有高墙护卫,却挡不住恶邻窥视。”
君太后知道对方是在拿乐毅伐齐说事,但是她虽是女子,却也不是那么好吓唬的:“然而如今北燕内乱方歇,贫弱不堪,楚国面对昭国又连连破军失城,哪里有能力进攻我国呢?”
“太后或有不知,昭国储君扶苏,日前已经到了寿春,想必如今楚昭已经结盟了。”
太后看向后胜,见对方默然点头,知道赵胜所言不假,又问道:“我国今年对楚用兵,颇有成效,楚军来犯似乎并不足惧。”
“太后以为,齐国近些年对楚国用兵能够获胜,是因为齐兵胜过了楚兵吗?当然不是。
昭军强大,连连攻楚,因而楚兵虽多,却只能陈兵西线,力保都城不失。因为对楚国来说,被齐国攻打不过是人手脚上的痛痒罢了,而昭国的兵锋,才是那把直插胸口的利刃。
如今,这口利刃暂时从楚国腹心拿开,楚国有了余力,难道不想从齐国这里把丢失的土地钱财夺回来吗?”
“那楚国为何不去攻魏?”
“魏有信陵君为帅,又有老将晋鄙为将,更有盟友赵国为后,楚国怎敢伐魏?”
齐王建听懂了,这是在说他的齐国好欺负,是软柿子!
然而面对平原君近乎羞辱的直言,殿上众臣竟是默不作声,无一人能够反驳。田建咬紧嘴唇,心中悲愤不已,这个赵胜,他敢当着那个不孝顺母亲的昭王的面这么说吗!
君太后面色如常,并未有异色:“即便楚国果真来犯,大齐也未必有倾覆之危。”
“不错。若单单是楚国来犯,至多也只是割去齐国半壁而已,不敢深入,毕竟还要防备着昭国背盟。”
半壁,还而已?齐王建攥紧双手,心中悲愤,然后感觉到母亲轻轻将他拳头抚开,却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田建懂了,这是母后在告诫自己,身为大王,他要有足够的威严,足够的镇定,不能轻易显露出情绪,使人能轻易猜度。
“平原君似乎还有言未尽吐。”
“太后明鉴。不知太后可曾听过甘茂此人。”
“大昭外相,曾在先王时来使,自然听过的。”
“不错,此人正是大昭外相,日前刚劝说魏王撤兵,又直奔燕国而去了。”
田建感到手上一紧,心中恍然,原来母后也有紧张的时候啊,田建轻轻握住母后的手,像刚才母后为自己所做那样。
“想必平原君有法教我?”
“外臣愿休书一封,请春申君劝阻楚王攻齐,并星夜亲身北上,说服燕王罢兵。”
“平原君当以何说燕王?”
“赵魏愿与齐互为盟国。”
“若如此,”君太后骤然起身,群臣纷纷肃然,“大齐上下二十万将士,愿为君驱使。”
赵胜大喜而拜。
……
翌日清晨,齐王建领着群臣为平原君送行。
田建握着赵胜的手,感叹道:“真希望平原君能留在齐国,好让孤能日夜请教啊。”
赵胜对田建的真诚十分感动,也很喜欢这个虽然尚且年幼却依稀可见明主之相的齐王,安慰道:“外臣此番使燕,必会劝阻燕王放弃攻齐,更要促成各国共盟,以讨暴昭。”
田建兴奋地点点头:“若盟军可成,齐国必推平原君为帅。”
赵胜笑着摇摇头:“有一人,将略才智均胜我十倍,由他为帅,才最合适。”
“天下间竟然能有胜过平原君者?”
“哈哈哈,大王何其谬赞老夫。此人,便是魏公子无忌。”
“魏公子无忌?”田建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孤听人说过他,与平原君共称四君子的。”
赵胜笑着点头:“不错,当今天下,能解暴昭之难的,恐怕只有这位公子无忌了。”
“孤记下了,若有机会,孤想好好向这位公子无忌讨教。”
赵胜对这位齐王越发喜爱,干脆将自己的佩剑赠送给了齐王:“此剑名为'龙渊',乃是天下至信之剑,原是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的佩剑,辗转入了春申君之手,春申君又将它赠予我。
如今我将宝剑赠予大王,是希望大王能记得今日的诺言,能够联盟五国,共抗暴昭。”
田建开心接过宝剑,抽出一看,只见剑身是寒铁所铸,熠熠生光,爱不释手,问道:“为何是叫它至信之剑?”
赵胜见田建喜爱,也十分开怀,为他解释道:“伍员原是楚国贵族,后为奸臣所害,父兄皆被杀,他孤身一身,前往吴国避难。
然后吴楚交界之桥盘查严密,伍员不得过,只得沿河而走,此时前有大河,后又有追兵,正急切间,却有一渔夫搭救,送他顺利过河,又送上酒菜供他饱食。
伍员感激此人搭救,问其姓名,却不肯言,只自称渔丈人,不肯收伍员钱财,伍员只好感激而走。
但走不数步,伍员担心渔丈人在他走后泄露行踪,于是坚持将佩剑,就是这把龙渊赠予渔丈人。
渔丈人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宝剑叹息道:‘我送你渡河,只因你是国家忠良,不忍你被杀。楚王设了千金的悬赏,我都没有动心,怎会贪图你一把宝剑呢?
言罢,渔丈人拔出宝剑,自刎于伍员面前,以全高洁。”
田建正入迷,此时听闻渔丈人拔剑自刎,“啊”了一声,又拔出宝剑再看,只觉得剑身上似乎还留有渔丈人的热血与英魂:“孤知道了,平原君是希望本王也做一个守信的高洁之士啊。”
赵胜连连点头:“大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会是大齐之福,天下之福。”
田建人太矮,没法把剑挂在腰间,只好让侍从小心接过宝剑,对平原君行礼道:“先生赠剑传道,孤铭记于心,定不会失了先生所望。”
赵胜大笑还礼:“此番能得见大王这样的少年贤王,胜也欢喜不已。”
送行的车队已经出了二十里,赵胜停下车,对齐王道:“大王不必再送了,还当早些回去,莫让太后挂怀才是。”
田建点点头,让侍卫将自己抱到另一辆马车上,站在车上与赵胜作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平原君此去一切顺遂。”
“王上也请多珍重。”
田建多有不舍,却也只好点点头,未再挽留。
见齐王不再嘱托,赵胜挥鞭驾车,直奔蓟城而去了。
第二十四章 虎狼之国
“公子这是何意?”
靳尚看着眼前摆的一筐竹简,两份碑帖,装作不经意地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碑帖上飘。
“靳大夫精通文墨,又是刑名大家,故而我以李斯所作碑帖,以及吾师亲刻《解老篇》相赠,还望大夫不弃。”
“哎呀哎呀!”靳尚大喜过望,一会儿捧起碑帖用手指细细临摹,一会儿翻来竹简陶醉默读,良久才依依不舍放下两物,“尚未有尺寸之功于公子,怎敢受此……受此……”
倒是个讲究人,扶苏心中大笑,知道靳尚已入釜中,“如此两件珍品赠予大夫,如同宝剑赠烈士,乃是可以千古颂扬的佳话,大夫不必推辞。
若是大夫一定要有所助才肯收下的话,倒有一事确实非大夫不可。”
靳尚闻言不惊反喜:“公子只管说来,尚一定竭力而为。”说着又捧起碑帖临摹了起来,更加爱不释手。
扶苏趁热打铁:“大夫当知,扶苏此来寿春,乃是受我王王命所托,与楚会盟而来,只是那日宴饮之后,一直未得见大王……”
靳尚听到此处,以为对方是想通过他得以面见楚王,大笑出声:“此事易尔,明日公子必可面君。”
扶苏瞳孔微缩,虽然早已知道靳尚在楚王宫廷中的地位,但也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大的能量,随意便能定下面见之诺,直如楚王提线人一般。
心中大惊,扶苏面上却未露声色,轻笑道:“大夫莫急,面见大王一事,不必大夫忧心,扶苏只需静候时日,大王总不能把我忘了。”
靳尚不舍地放下正准备收拾回家的两件宝物,他倒是忘了,扶苏可还有一分楚王血脉在,面君这等事想必也用不着如此大礼,自己还是心急了。
靳尚手掌抚摸着放下的竹简,心中炙热。能不心急吗?这可是韩非子亲笔所刻的书,作为王室的传世之宝都绰绰有余了。“公子还请明言。”
我本来就要明言,是你打断的好吧?扶苏心中腹诽,面上仍是笑容满面,这一套口是心非他最近越发熟稔了,“扶苏听闻,近日屈原为首的新党一直在怂恿大王合纵抗昭,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是这个。靳尚心知戏肉来了,点头道:“不错,屈子确有进言,暴昭……公子恕罪。”
“大夫但言无妨。”
“暴昭无道,肆意为征伐事,今日伐魏五城,明日割楚十城,而天下莫能抗者,何也?盖五国皆有私心,妄借暴昭之力而获,人心不齐。
然,凡二十年,亲昭而获利者,无。何解?暴昭,虎狼也,岂闻虎狼得食而分者也?”
屈子看得通透啊……难怪他当日会投江了,这是看透了各国君主的私心作祟,眼看楚国在大昭的铁蹄下沦落成鱼肉,楚国君臣却仍在做着结好大昭的美梦,怎能不绝望?
直到己身被贬,大昭席卷天下之势再不可逆,这才有了一曲离骚断人肠,屈子投江气长存。他能想象得出屈子前日于楚王面前的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也想象得出那位国破家亡,心死而亡时的落魄孤愤。
两个或激昂或落寞的身影合为一处,扶苏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屈子,或者他们都是屈子吧。
感慨归感慨,甚或还有一丝钦佩,然而毕竟立场不同,扶苏闻言大笑:“屈子误解何其深也!”
“愿闻其详。”靳尚目光灼灼,想听听这个年轻公子怎样为昭国所为辩解。当日在殿上听了屈子的慷慨陈词,无论是他还是一向主张亲昭的景阳,可都是无可辩驳的。
楚王更是深受触动,这才有了多日不见扶苏的举动,否则以楚王槐与胞妹的感情至深,怎么会把这个唯一的亲外甥闲置多日不理呢?
“我王伐韩,乃是韩人奸诈,密使郑国入昭修渠,妄图以此空耗我国国力,此事天下皆知,大夫也应是知道的。”
靳尚点头称是,他也一直没搞清楚韩国君臣的脑回路,以水工郑国入昭,拱手送上关中八百里沃野,这明明是给对方增强国力的行为。
靳尚不知道的是,韩国自从申不害变法之后,君臣国人的思想就集体跑偏了。在各国都争相靠变法增强己方国力的时候,韩国君臣却以申不害的“术”治国。
以术治国的后果就是,君臣斗,文武斗,上下左右无人不斗。与外国相争时也想着凭借奇术胜出,以计谋削弱敌国。郑国入昭,就是在这样奇怪的指导思想下的产物。
扶苏见靳尚点头,继续侃侃而谈:“我王伐韩之后,并未灭了韩国社稷,也未杀害韩王。只是将韩王安迁往咸阳,以法家正学教之,等韩王矫正国风,未尝不可再回韩国。”
你就扯吧,靳尚心中冷笑,韩王回得去新郑我把脑袋给你,又听扶苏好似没看到他不屑神色一般继续道:“而我王伐赵,是因为赵王无道,欺韩王虚弱,强行割去上党之地。此事,韩王也是向我王多次诉苦过。”
靳尚都要为这个公子的脸皮拍手叫好了,所谓“韩王诉苦”之言虽然无耻了些,却也没人能反驳得了。韩王安都在人家手上,人家说韩王安诉苦了,那就是诉苦了。
“我王伐魏,是魏国在王师伐韩之时强向韩国支援,阻碍我王解韩国国人倒悬之苦,更在我王伐赵之时多次阻挠。”
这是实话。靳尚只能接着点头。
“至于伐楚,那是因为我国按约割让六里之地后楚王却觉不够,兴兵攻取丹阳,我国不过是……防守反击而已。”
靳尚险些被自己唾沫呛住,这人也太能扯了,“额,这等言论,公子千万别当着大王……”
“这是自然。”说溜嘴的扶苏也擦了擦冷汗,在当事人楚王面前这么颠倒黑白,怕是会被楚王直接烹杀了。别说亲外甥,亲儿子都不顶事。
所谓六里之地,那是熊槐上了张仪的大当。张仪为了让楚国背弃与齐国的盟约,欺骗楚王说昭国愿意割让六百里之地,只要楚王悔弃与齐国的盟约与昭国订约就行。
楚王为了这六百里国土,自然相信了张仪那个骗子,派使臣单方面撕毁了盟约。那个使臣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断绝齐王的心思,那是把齐王好一顿臭骂。
结果齐王自然大怒,提着刀就要杀到楚王宫,当时的楚王宫还在郢都,离着齐国得有好几千里,你瞧把人给气成啥了。
楚王却不在乎,我这不还有六百里土地,还有个更强大的盟友呢?
结果就在楚王喜滋滋地问已经回到昭国的张仪兑现承诺时,张仪个老不羞的直接把脸一翻:“六百里?楚王想来是听错了。我说的是六里,至于要哪六里,你自己在地图上看吧。”
熊槐当时才刚亲政,还是个大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能受得了张仪老头这一顿冷嘲热讽的侮辱智商?
你不给是吧?那我自己派人去取。陈轸劝他忍一口气,借机与昭国交好,以对抗齐魏。是个好主意,但是楚王忍不了,就是一门心思要伐昭。
这可好了,一下子就得罪了当时东西两个最强的大国。东边被齐国打得喘不过气不说,西边远征丹阳的数十万大军,都被早已等候多时以逸待劳的王翦杀得丢盔弃甲死伤八万余。
单单是楚国最高爵位的执圭、列侯就战死了七十多人。这一战就把楚国上百年积攒的家底败了个差不多干净。
楚王不服气啊,又全国征兵八十万,再次伐昭。这次直接打到了蓝田。对,就是蒙恬蓝田大营所在的大昭最后一道防线。
楚王还没高兴够呢,被诱敌深入的楚军就给关门打狗的蒙骜、王翦两大名将绞杀得片甲不留。
这下楚国的底子是彻底没了,还倒赔出去几百年。至此,楚国再无北上之力。
昭王一看,你不想打了是吧,那该我了。一声令下,初次得拜上将军的王翦得势不饶人,追着楚国败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攻下郢都,连楚国历代王室埋骨的陵墓也给王翦翻了出来,可谓欺负到了姥姥家。
韩魏一看楚国衰弱至此,有机可乘,便也发兵攻楚。楚王刚一迁都,就见韩魏又打到了家门口,只好向昭国求和。
于是才有了华阳夫人千里赴昭,自荐枕席并献上两座大城,才保住了风雨飘摇的楚国与熊槐岌岌可危的王位。
扶苏咳嗽了两声掩盖失态,“但大夫想想看,遍览天下诸国,哪个不是为了蝇头小利就弃国家大义不顾,今日祭天会盟,明日就能尽起大兵兴师互伐。然而,我国可曾有过背盟之举?”
靳尚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下才着实吃了一惊。不想不知道,细想之下,一向给人虎狼之感的昭国,竟然还真是这战国大争之世中唯一一个谨守盟约,出师必有名的国家!
别的不说,就说那场险些灭亡楚国的大战,楚国已经到了灭亡边缘,然而一旦订立了合约,虎狼昭师竟然真的就急停在了原地,数十年来未有寸进。
此次若不是楚王发昏,听信了黄歇屈原之言,陈兵故都,蒙恬也不会受命兵临上庸。
靳尚终于被说服了,而且他相信楚王也会被说服,“公子无忧,大王必会做出最有利于大楚的选择,大楚必会与大昭互为盟友。”
拒绝了扶苏起身相送,靳尚带着仆从和两口大箱子回了府邸。
靳尚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对楚王说一句,比得上屈原百句。
而那个人,是他靳尚的囊中之物。
第二十五章 老臣有言
咸阳大雪,已连着下了数日,今日总算见了晴。
咸阳宫被盖上了一层白色,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宫殿也多了一分可爱。
贵人们赏雪为乐,更多有踏雪寻友,饮酒作乐的。
无忧无虑的孩童也欢乐不已,相约着拉帮结派,互丢雪球决战疆场。
更多的平民百姓却少有能纵情赏雪玩乐的,大雪倾覆,咸阳城多有被压塌了屋顶的民众。
然而,他们脸上虽然没有贵人或者孩童脸上的笑颜,倒也没有遭了灾后的惶然,只是默默排起了队,去往早已熟知的市中广场。
在昭法未立之前,面对如此天灾,昭人也只能如六国人一般,叹息一声自己命数不好,然后想尽办法在天灾后活下去。
而如今,有昭法铁律,他们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并未惊动宫中,咸阳令嬴启便大手一挥,批了足量的赈灾物资,大开府库,由吏员分批押送着去往广场。
广场之中已盖起了帐篷,又用麻绳圈出了几块场所。黔首们正有序的拿着从入口领的牌子,找自己应该去往的圈子。
牌子绑着不同数量的细绳,一根的是木匠,两根的是泥匠,三根的是如今最紧要的修屋匠,等等等等,昭人早已熟记于胸。
昭国赈灾,从不直接发钱。商君法度,不赏无功之人。
没人傻得去埋怨国法无情,老昭人面上朴实,心里都精着呢,以工代赈的法子远比直接发钱好得多。
自家的房屋被免费修缮,不用自己费心不说,还能有活干,有钱拿,有盼头,这比啥都强。
王离眼见赈灾秩序井然,并无乱局,便在竹简上刻了一个善字,为咸阳令此次赈灾作为定了论。
这里事了,他还要代王上去廷尉看看。
灾后必有盗匪,古今皆然。
廷尉劫并未在办案,小案子到不了他桌上,咸阳令的贼曹就能处理,更大的案子还有各级僚属处理,能到他这一层的盗贼,恐怕只能是窃国了。
王离也不是来看劫办案的,在出示了王上令牌后,他就被一路指引,径直走进了廷尉署侧房。不升堂办案时,廷尉便是多在此处处理政务。
王离到了门外,谢过领路吏员,示意自己进去即可。眼见吏员回礼而去,王离推开门,向着这位出身低微,却成为大昭官位最高人之一的廷尉行礼:“见过廷尉。”
廷尉先是还了一礼,然后请王离坐下,这才问道:“可是王上有问?”
王离入座后回道:“是。王上有问,听闻韩国刑徒发往骊山之事后,新郑可有异动?”
劫面色如老农一般黝黑,皱纹不多却十分深刻,闻言眼中精光闪过,沉声问道:“韩王安为王上所囚,韩国士民百姓又怎敢有别样心思?”
“故韩刑徒三万人,多是王公贵戚与其眷属,多有怀有重望之人,如今听闻要离开故土西迁入昭,或许便会对国人有所煽动。加之听闻新郑所遭雪灾更甚于咸阳,更是雪上加霜。我国目前大军尽出境外作战,如若故韩遗民借机作乱,恐生祸患。”
“故韩新平,人心未定,如若有心人煽动,或许会有不妥,故而此前老夫已命人将最有可能煽动人心的几个人提前秘密押送咸阳,请转告王上不必为此忧心。”
“廷尉未雨绸缪,确实稳妥。”王离真心赞赏。
“至于雪灾,有灾便赈就是,有何雪上加霜?”
“廷尉有所不知,赈灾自然是要赈的,可是如何赈法,朝中可是吵得不可开交。”
“哦?”劫来了兴趣,昭法行了百年,还有人为此吵却是奇事了。
“丞相李斯坚称,故韩既然已经并入大昭,自然要依昭法,以工代赈。”见劫点头,王离继续道:“可是御史大夫王绾认为,故韩新定,人心未复,当缓缓图之,暂行故韩赈灾之法,以钱粮赈灾。
如今朝上分为两派,昭国出身的公卿多支持丞相,六国官员却多支持御史大夫,两派争执不休。因而王上想问问如今国中对故韩最为熟悉的廷尉是什么见解。”
廷尉劫曾参与过灭韩之战,当时就是他与内史腾联手攻破的新郑。如今王翦白起两个灭韩的主副将都不在,内史腾已死,他自然就成了“韩国通”。因此王上才会拿这个根本与廷尉职责无关的问题问计于他。
劫缓缓抚须,明白了两位重臣同僚的立场。李斯重法,自然不会同意为了照顾一群地方民众的心思,抛弃昭法。而王绾老成谋国,不愿在此时刺激故韩人本就敏感的神经。
更兼如今就如王离方才所说,大昭精兵尽出,战敌于外,最快能回来的蒙恬军恐怕也要等到明年开春,王绾自然更不愿意此时让故韩遗民感到慌乱。暂时以对方能接受的方式赈灾以及统治,才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
然而国法昭昭,昭人早已将昭法刻入了骨髓,如今却见那些为自己征服的故韩民众竟可不服国法,怎么能不发怒?
在廷尉看来,王绾的法子当然是最稳妥的,他正要回话,却将到了嘴边的言辞咽了回去。
劫太了解李斯了,这个丞相有谋国大才不错,但是此人最令劫佩服,或者说忌惮的,却是他对王上心思的揣摩。
无论何事,李斯总会毫无差错地站在与王上同样的立场,从无例外。李斯不可能看不出在这个敏感时期激怒故韩人的危险,可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提出,这是否意味着,王上也有此心?
劫想透了此节,心下哼笑,正要做出那个“正确”的回答,却突然看到了桌案上扶苏数年前赠予的一方所谓的“惊堂木”。据扶苏所说,此物在审案之时拍下,声如雷霆,可以吓退邪祟,逼迫犯人认罪。
那时公子尚且年幼,并不知廷尉并不审案,于是这方惊堂木也一直未有用武之地。
只因为公子所赠,才一直放在案上,更因为那上面歪歪斜斜刻有公子亲手所赠的四个字:一心为国。
这四字如同公子的殷切期望,如今,四字更是如同在劫心中重重拍下的惊堂木,将他惊醒。
公子年幼时喜儒厌法,对廷尉不假辞色,认为廷尉署是虐民之地。
然而五年前,公子突然上门拜访,向他请教昭法,劫讶异之余,更是喜不自胜,倾囊相授。
幸而公子聪慧天授,短短三年时光,便将商君以来的百年昭法学得融会贯通,直让他感叹欣慰。
随后公子便救下了大家韩非子,更被王上亲命向这位法家高士学习。比起自己这个只知其然的野路子,韩非大家自然是公子更适合的老师。
可是即便由衷为公子得名师教诲而高兴,对韩非大家也十分尊崇。但面对韩非子,他也是有一分骄傲的,公子的启蒙老师,可不是你学贯古今的韩非,而是我一介草民出身的劫!
对一个贱民而言,想要学法,其中难度,从未担忧过明日吃食的韩国公子怎么可能领会?
自一介贱民而苦苦学法,从区区乡中缉盗,到如今掌天下刑狱的廷尉,劫何曾为了保住一己官职而违心阿谀上官?如今上官变成了王上,他就要有违本心了?
劫先是轻轻一笑,然后就是放声大笑,直把从未见过这位廷尉如此放肆大笑的吏员们惹得面面相觑,纷纷站在门口围观。
王离也不知廷尉这是为何,自己不过代王上问了一个问题而已,有什么可笑的?
劫收了笑容,面色恢复肃然,大袖一挥,围观的属官们便赶紧四散。王离正要再问,就见劫扶着桌案缓缓起身。
劫早年腿上受过伤,起身不便,拒绝了王离的搀扶,劫只靠着满布老茧的手掌支撑,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战车,关节僵硬,却不可阻挡地起了身,“不必中书郎代传了,老夫这就随你入宫,说与王上。”
虽然不知老廷尉为何如此作态,且要随自己入宫,王离却也没多想,笑道:“如此再好不过。”
劫拿过桌案上那方从未用过的惊堂木,细细抚过那歪歪扭扭的小篆,随后将其放入了怀中。
王上,劫知道你想做什么,无非是嫌韩安碍眼,更想借机强压故韩人罢了,想是蜀中那次动乱给了王上灵感。可是王上啊,已平定十余年的蜀中与如今的故韩,能一样吗?王上为何如此着急,大昭社稷,真如你所想的坚不可摧吗?
王上要听劫的见解,那劫便说给你听好了。
不听也不行。
当晚,廷尉劫在殿上舌战李斯,直将这位以言辞犀利闻名海内的法家名士驳得哑口无言,只因劫所引用的词句,皆是出自李斯自己所著的典籍。
昭王嬴政不惜自贬身价,亲自入场与其说辩驳,不如说安抚老臣,仍是被劫痛斥得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整整两个时辰,昭王以下,李斯为首的殿上群臣,无一人能驳倒这位从不以博学多言示人的老臣。
然而决心已下的昭王却不是一位耿直老臣的慷慨激昂就能劝得回的。
方从楚王宫大胜出来,正在与张苍东拉西扯聊着天的扶苏突然胸口剧痛,不由紧紧按住胸口大呼出声。
张苍手足无措,就见梅子酒飞身而来,神色急切。
良久,只见扶苏止住痛呼换换抬头,脸上满是泪水,看得梅子酒心疼不已,“梅姨,我只觉得心上缺了一块。”
是夜,老臣劫于章台宫中撞柱而死,天下震动。
第二十六章 蔡氏教子
不过刚刚破晓,咸阳城就热闹了起来。
正在灾后重建,人人争先劳作。偷懒?别说这是给自家修房子,更有昭法明文所写,赈灾中表现优益的那是有加爵的!
然而这咸阳城中的热火朝天却跟这户人人身披缟素的人家无关。
前廷尉府。
劫的尸身已经在灵堂中放了三日,一国廷尉身死,竟然无一人前来拜祭。
劫死得太过惨烈,莫说当日殿上的群臣被震惊得失魂落魄,整个咸阳城的达官贵胄都因为廷尉的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那位的盖棺定论。在此之前,无人敢于登门。
直到今日,韩非来了。
身为故韩公子,韩非是见过这个廷尉的,知道他精通刑律,执法严苛,但一向绝无往来。
对方只知死守法度却不通法理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就是此人马踏新郑,亲手将连同韩安在内的故韩王室全体下狱,归为刑徒。
罪名是违逆昭王,以及叛国。可笑,韩国将自己的土地献给他国,竟成了叛国,你昭王政早已将故韩土地视作己物了?
韩非为三千公室子弟下狱而怨恨劫,他今日前来拜祭吊唁,却是为了八十万故韩人前来感谢。或许劫的所为并无作用,但这份心意,就足够他韩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韩非揣摩帝王人心之能,远胜于李斯,他当然看得出嬴政是何打算。他也知道被激怒的韩人即便暂时趁着昭军精英主力不在,能够掀起一些波澜,甚至成功复国。
然而一旦如此而为,只能迎来嬴政更为狠辣的报复,他是要借机铲除故韩内隐藏的全部复辟势力,打断韩人最后的脊梁。
于是韩非来了。
然而韩非被兵士告知不得入灵堂,扫视周围,身披缟素的亲眷们也都被赶了出来,跪了一地。
那个人也来了。
“虽然没跟你说过,其实孤一直很感激你。”
嬴政手按棺木,如同老友闲叙:“孤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幼时不知中了什么邪,每日嚷嚷着要废除昭法,以儒治国。
嘿,若不是华阳一向与孤情投意合,孤还真以为这家伙不是孤的种。
孤一直没能办到的事,你个老匹夫居然办成了,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那个小子甘心学起了昭律。”
嬴政笑得开怀,干脆背靠着棺木就那么缓缓坐在了地上:“你把扶苏教得很好,孤欠你的。”
嬴政把玩着那块惊堂木,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体不用看也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孤从不欠债不还。吕不韦尽心辅佐孤登极,于是那般大罪,孤仍给他留了一份颜面,一个全尸。蒙骜临死之际将蒙氏私军借予孤,让孤能够平乱蕲年宫,孤便还了他蒙家三代荣宠。
即便蒙武再怎么扶不上墙,孤也从未动过他的前将军之位,若不是他身死,孤还打算在他暮年时让他坐一坐国尉的位子。
当然这得在司马错身死以后,嗯,这话你别跟司马老儿讲。”
嬴政讲到此处,敲了敲棺木:“孤是真没想到,你这老农户埋首苦耕了一辈子,临了给孤来了这么一出。
孤又不是什么桀纣……
是,孤那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那你就不能等两天再说一遍,孤也许就听了呢?”
嬴政越想越气,起身踢了棺木一脚,“孤就知道你这老农一辈子没进过谏,就不知道路数,你学学人家李斯,那说话听着多舒服。
你这头回进谏就这么大阵仗,怕是能名留青史了吧,啊?老东西。”
嬴政嗤笑一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转身走出了大堂,“孤绝不会欠你。”
出了大堂,嬴政根本没理站在一旁的韩非,他知道这人会来,却不想他来得这么晚,只是走过劫的家眷时停了脚步:“叫什么名字?”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少年闻听大王发问,跪起回道:“回王上,小子名叫山。”
嬴政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个小子,劫老头得了孙子专程跟自己炫耀过,哼,都是扶苏无用。
“拟诏,廷尉劫,一心为国,封忠国君,世袭罔替。”
劫在灭韩之战中立有大功,本就有大良造爵,如今再给个封君也说得过去。毕竟大昭自商君以后,就再无实地封君了,君位只是在军功爵之外,一个荣誉性质的尊荣罢了。
只是这个世袭罔替就厉害了。
原本昭法规定,爵位每继承一次,就会自降一等,如此避免封侯太多,也避免了功臣之后的不思进取。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这个世袭罔替,这就意味着只要昭国不亡,劫这一支的嫡系家主只要不叛乱犯法,就永远是忠国君。
更有趣的是,劫的嫡子早已阵亡,如此眼前这个舞勺少年,一跃便成为如今大昭最年轻的封君了,恩宠不可谓不隆。
这还没完。
“既已封君,不可无氏以传。拟诏,赐忠国君氏尉。”这是以劫的官职——廷尉——为氏了。
少年尉山还在懵懵懂懂,就见母亲大喜参拜口称谢恩,也忙有样学样,嬴政却没有去看他们,继续下诏:“拟诏,故韩公子非,学问理政均为上才,擢韩郡郡守,即日赴任。”
连下三道诏书后,不给韩非反应机会,嬴政便带着一众侍卫随从回宫去了。
三道诏书一传出,咸阳风向立刻为之一变。
首先就是原廷尉府,如今的忠国君府骤然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忠国君年幼,当家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忠国君母亲蔡氏身上。
蔡氏是大家出身,原本老廷尉在时便是家中主事人,迎来送往十分熟稔,并没有对登门之人的见风使舵有丝毫不满之情流露,由此更得京中看重。
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是华灯初上,蔡氏命人关上大门,转身前往后院。
还未靠近,陶罐破碎的声响与哭声便传了过来,想必是尉山又在发脾气了。
蔡氏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走了进去。尉山一见母亲,赶忙放下手中高举的陶器,快步奔向母亲,想扑进母亲怀里。
却没想到,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一把将他推开,尉山被重重推倒在地,怔愣之下竟忘了哭泣。
“尔父死于疆场,尔大父死于朝堂。”蔡氏语气轻柔,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个大昭最年轻的封君,“吾家不可有囿于妇人怀抱之人。”
见母亲不会扶起自己,尉山委屈地自己爬起,垂头听母亲教诲:“你是尉氏第一人,更是如今这座府邸唯一的男丁,你应该,也必须长大了。
“明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必须随我拜谢所有上门祭奠之人。全咸阳城都在看着你这个忠国君的成色,我绝不允许你给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大父丢脸。听明白了?”
尉山眼泪未干,却不敢去擦,咬牙带着哭腔行礼道:“尉山明白。”
蔡氏并未多言,转身而走,两行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昭王在廷尉府下三道诏书之事,自然也传到了丞相府上。
“父亲,王上这三道诏书何意啊?”李清被蒙恬征召为长史正随军在外,此时发问的,是李斯的次子,李平。
李斯正在练字。
李斯的书法冠绝大昭,当今通行全国的小篆便是出自他之手,为无数人模仿。
闻听这个才能远不及其兄却胜在听话孝顺的庶子询问,李斯并未停笔抬眼,随意道:“你认为呢?”
“儿以为,王上又是封劫为君,世袭罔替极尽哀荣,又是令韩非为郡守,这恐怕是要放过韩人的意思了吧?”
“故韩人。”李斯先是随口指出儿子的语病,才轻声道:“你以为,一个老臣之死而已,就当真能变了这位昭王的心意了?”
“父亲是说……王上此举只是为了暂时安故韩人心?实际上并未打算放过故韩人?”李平改口极快。
“凡事多想一层。如果只是改变主意,将故韩反叛势力轻轻放过,只需要命一小吏,拿着王令免了刑徒入昭即可,何必让韩非归故国呢?况且,诏书上可是丝毫未提要免故韩宗室刑徒迁骊山之事,更没有如老廷尉谏言的那样,直接拨以钱粮赈灾。”
眼见李斯砚中留墨不多,李平忙上前拿起墨饼细细研磨,又听父亲道:“失去了宗室大旗,来了个更有名望的公子,忠于故韩的反叛势力会怎么做?”
李平恍然大悟:“王上这是在给故韩人树立一杆放在明面上的旗帜啊!”
李斯沾饱墨水,轻笑道:“要将故韩这滩浑水下的大鱼小鱼都钓出来,没有足够鲜美的鱼饵怎么行?”
“韩非就是那块对故韩人而言天下最鲜美的鱼饵!”
鱼饵非正在收拾行装。
昭王下诏从不用虚言,说是即日,那便是即日,多留一日都是抗命。
家老韩通此时却推门而入:“公子,有客请见,说是公子故人。”
韩通是随韩非由韩入昭的身边老人,说了多少遍都执拗地称他公子,即便韩国已经不再,这个倔强的老头也拒不改口。
“故人?我在昭国能有什么故人,总不能是李斯来了。”正要让家老将那个妄人赶走,心中一动,迟疑问道:“此人装束如何?”
家老回道:“大晴天的,穿着蓑笠,手拿一杆长蒿,看着像是农家。”
韩非心中一叹,原来嬴政什么都知道了,“请他进来吧,确是故人。”
家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门。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韩非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熟悉面容:“郑国,见过公子。”
又是一个死不改口的倔脾气。
第二十七章 公子分魏
魏无忌还未率军赶到长平,便听闻王翦已经撤兵的消息。
接连数队斥候言之凿凿,都言一路跟随昭军回师,不会有假。
魏军众人还来不及庆祝,就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荆门关下,吕梁中司马靳之计,被杀得大败,幸得将士拼死而战,才得只以身还。
至此,荆门已牢牢掌握在昭军手中,赵国北军残部只能龟缩于晋阳城内,再无力阻挡白起西归。
于是,仅以区区一万余兵力在赵国腹心逛了两圈,更让天下诸国名臣良将都奔波了一个冬天的白起,终于引着手下在邯郸城郊养得白白胖胖的昭军回了荆门。据说离开邯郸之时,百姓夹道欢送。
这也解释了王翦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为何连跟魏军照面都懒得打,就急匆匆撤军了。
长平攻赵之路,在赵奢死守之下急切难下,原本与白起夹击长平的有利态势也在魏无忌窃符来援之后变为了均势。如今白起军已然退路无阻,王翦根本不需要在长平与魏赵两国联军死战。
他只需要等魏无忌撤军,来年再兴兵灭赵即可,有本事你魏无忌再偷一次魏王的虎符。天下能有几个如姬?
明年春,大昭等春耕结束后再兴大军,哪一国还能救赵?
燕楚即将合力攻齐,三国自然均无力救赵。魏王还惦记着甘茂许诺的河西之地,而魏无忌此次的再度兴兵更给了昭国拖延的口实。
大不了直到灭赵之前多派几队使节,两国多交流交流感情,把魏王吊着就是,他魏圉还真敢翻脸不成。
朱亥见主君兴致不高,疑惑问道:“公子为何愁眉不展,昭军撤退不是好事吗?”
魏无忌看看这个在候赢推举下为自己入府食客的壮汉,并未答话。即便魏军人人都如朱亥一般能舞四十斤铁锥,在绝对的国力差距下也毫无作用。
魏无忌虽不知楚燕合盟,共谋分齐,但也对昭国君臣接下来会采用的手段猜了个大概。
但这是堂堂阳谋,即便看破,魏无忌也无法凭一人一国之力相抗衡。
自从大昭有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灭千乘之国的实力之后,各国如不能随时团结一致,时刻都有被吞灭的风险,昭国只需养势三关之内,静观其变。而六国,现在是五国,都只能在强昭铁蹄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稍有不慎,就会如故韩一般,被破城亡国。
将士们可以多欢呼一阵,但魏无忌很快就从昭军撤退的欣喜中冷静了下来。瞧瞧这群魏军精锐,即便鼓足勇气来对敌昭军,如今一旦听闻不用打仗,一个个高兴得直如大胜一般。这与昭人的闻战起舞两相对比,是何等令人丧气。
“公子!公子!无忌公子!”
魏无忌从沉思中醒来,却是老将晋鄙在与自己说话。
魏无忌十分敬重这位老将军,赶忙行礼道:“无忌失礼了。”
晋鄙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言重了。老夫方才是问,公子如今何往啊?”
“如今昭军已退,自然是要回师复命,交还兵符。”
“事到如今,公子还要瞒我吗?”
“老将军何意?”
“大王才刚刚下令撤军归营不久,公子便连夜只身入营提兵再度北上,这命令恐怕不是出自大王吧?”
魏无忌被逼问得无言以对,只能叹息道:“老将军都知道了。”
朱亥听闻事泄,虬眉倒竖,就要去提大椎。魏无忌赶忙止住,既然老将军此刻才点出,应当并无恶意,“将军何意?”
“公子窃符救赵,乃是为了国之大义,老夫佩服。”魏无忌听到窃符二字,心中又是一黯,却听老将军继续说道:“然而毕竟是未得王命,若此番回师,或有不忍言之事。”
“那,老将军以为,无忌该如何做?”
“老夫尝闻,平原君赵胜,与公子有亲,可果有此事?”
“平原君是家姐的夫婿。”
“既如此,公子何不去投?”
“无忌在魏,尚不能得王上信重,到了赵国,就会被赵王重用了吗?”
“橘生淮南……”晋鄙见公子连连摇头,知道对方不会听从,笑道:“公子志气仍壮,可喜可贺。如此一来,公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还请老将军教我。”
“故都之春,公子怀念否?”
魏无忌精神一振,明白了老将军言外之意,“只怕……”
“老夫久在军中,还是有几位至交的。”
“如此,无忌代大魏,谢过老将军。”
晋鄙端坐马上,含笑受了这整个大魏的一礼。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魏公子无忌向赵国借道上郡,率军西至大魏旧都安邑,安邑大开城门恭迎公子入城。
三月,公子无忌遣使向魏王上表称代王守土。魏王圉见表大怒,烹杀来使,下令诛杀信陵君府满门,幸得众大臣劝谏而作罢。
史称公子分魏。
——————
“牛逼啊!”
这蒙毅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词,始作俑者扶苏放下短弓,吐槽道。
为了能在春狩时好歹能射两只猎物,不至于太过丢脸,扶苏近几日一直在高进的指导下练箭。又在高进等人的建议下,放弃了对臂力要求过高的长弓,改用了短弓,倒是总算能上靶了。
“公子确实进步神速。”回到咸阳后,梅子酒并未回宫,而是在见过华阳夫人后,被夫人指派着继续照顾扶苏,扶苏也却之不恭了。
看着地上插满的羽箭,再瞅瞅靶子上可怜的三支,扶苏没好意思接茬,更何况这三支还没一根在靶心。
这射箭也太难了吧!
为什么张苍看着也不比自己壮实多少,就能射得又远又准,自己却在有着高进手把手指导的情况下还射得如此……不堪入目。难道自己真没天赋?
就这固定靶都射得费劲,还要去狩猎也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扶苏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负负得正,说不定自己射移动靶还能好些?
扶苏拿过侍女送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对窃笑的蒙毅道:“你不回宫跟父王门口呆着去,没事老跑我这儿干啥?”
“这不是想多陪陪你嘛……”
见扶苏作势要拿箭扎他,蒙毅赶紧跳起来叫道:“王上的命令!”看扶苏把箭疑惑放下,蒙毅继续道:“真的,王上担心你因为老廷尉的过世,做出傻事。”
担心?始皇帝那般心肠怎么会担心他?更有可能是……监视?也不对,以自己跟蒙毅的关系,真要做些什么蒙毅也会给自己遮掩,王上不可能安排他来监视自己。
想到劫的惨烈而死,扶苏心中略有遗憾。自己赶来得晚,连最后送老先生一程都没来得及,只能去墓前聊表心意。
虽然遗憾,扶苏倒也不至于为此就去怨恨嬴政。前因后果他已听说了,自始至终,始皇帝就没有过逼迫之举。想必当日始皇帝恐怕与在场百官一样,都料想不到这位骨骾老臣竟然刚烈至此。
扶苏再怎么也不可能猜到,他当初所赠的那块玩笑居多的惊堂木,会在老人心中留有多重的印痕。
嬴政猜得到,这才是他安排蒙毅,这个粗中有细又与扶苏交好的友人来看着扶苏的原因。
扶苏不知,无意之间,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王上真这么跟你说的,说他……担心我?”扶苏还是不敢相信。
“王上倒是没有明说……”见扶苏白眼,蒙毅忙解释道:“可从王上的语气神态,看得出来,王上是真的关心公子的。”
见扶苏面色还有不信,蒙毅连连点头:“真真的。”
这时,家老来报:“宗正大人已到,请公子更衣。”
宗正嬴白,是先昭襄王的叔叔辈,扶苏按辈分要叫他一声太爷爷,乃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若是算上那个举鼎而死,沦为笑柄的嬴荡,更是五朝元老。
如此宗室老人,扶苏自然不敢让人久等,匆匆撇下蒙毅,便换上了正式服侍,确保不会失礼后赶忙去了前厅接待。
宗正此来,是为了一件全大昭都在翘首以盼,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事:扶苏将要及冠了。
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当初的始皇帝亲政。
对大昭来说,这意味着帝国正统继承人的成年,不用担忧国运中断。
对各国来说,这意味着昭国因为主少国疑而生内乱的可能已经不再,必须寄希望于自救了。
于是,一封言辞恳切,切中要害的密信,时机正好地被送到了各国君主或者太后的手中。
落款人有:马服君赵奢、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平原君赵胜、燕太子丹,以及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韩国张良。
因为出现在密信中而为各国君主记下名字的张良,正在准备逃亡。
“张子……张君……张良!”看着好友不顾自己呼唤,仍在着急忙慌地收拾行囊,邓仪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张良手臂,“眼见公子非回国,正是我等……”
邓仪说到此处抬头四顾,确信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正是我等反昭志士复国的大好时机!你为何此时却要弃我而去?”
张良抽了两下,见抽不动手臂,只好叹口气坐下:“我哪里有弃你而去,是你不听劝告,非要等死罢了。”
邓仪与张良同是故韩贵族子弟,韩国灭亡后,这些故韩遗老遗少一直就在新郑,勾连韩国游侠势力,企图复国。
邓仪闻言大惑不解:“公子韩非得归,我们有了拥立的人选,不再受制于关押了大王的赵政,此时复国正当其时,何谈等死?”
张良见这位好友轻易不肯放过自己,只好再解释一遍:“公子非只是昭王放出来的一个饵而已。”张良虽恨嬴政隳灭韩国社稷,但却也为其雄才大略所倾倒,不愿如其他故韩遗老一般直呼其名,“目的只在于吸引出我等,一网打尽罢了。
“否则为何昭王仍要迁宗室刑徒入昭?这是为了剪灭领头势力,让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拥立公子非的手段!”
见好友还是将信将疑,张良再无耐心,猛一使劲,抽出了手臂,背上行囊就走。
“若你信我,就别去送死。张良言尽于此。”
第二十八章 渐离击筑
“平原君所言,何其谬也。”
赵胜刚为燕王喜分析了天下局势,将昭的虎狼之心说得透彻,方才将姬喜说得连连点头,眼看或许要事成,就听甘茂大笑不止,出口讽刺。
“哼,还请甘相教我。”赵胜对这个以一张口舌促成连横,欲要置赵于死地的大昭外相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甘茂不以为忤,先对燕王恭敬行礼,久久不起,直到燕王大笑示意,才直起身子。
赵胜心里就是一咯噔,方才自己急于劝阻燕王勿要听信谗言,礼数并未周全,燕王喜又一贯注重自身权威。如此一来,还未开始辩驳,自己就先输了一阵。
“谢燕王。”甘茂不急不缓,长袖摆荡,尽显名士风流,“外臣就接着平原君所说了。平原君说燕国有四塞之险,不虞外敌之攻,只需背靠山河积蓄实力,结交友邦,便足以争霸,这话不错。
然而燕国蓄势百年,终归不得南下,何也?盖因齐赵之强也。
平原君说昭为虎狼,妄图谋燕,不可约盟。然而昭国距燕,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来,未闻有千里用兵可以得利的。即便大昭果然伐燕,占据燕国数城,但也只得飞地而已,如何能守?
大昭用兵于燕,今日起兵,三个月才能到燕国边境,而赵国用兵,五日内即可兵临蓟城。齐国用兵,十日便可。
故而燕国的外敌,从来就不在于昭,而在于齐赵。
自赵武灵王以来,赵国从未停止过对燕国的征伐,今日为昭国所得的城池,明日就从燕国手上补充。燕王可记得,代郡被割,至今未见赵人归还。”
赵胜见燕王喜面露愤然,心下一惊,未及开口,却见甘茂根本不给他插嘴机会,继续道:“至于齐国,燕齐两国百年死仇根本不必多说,只说数年前借着子之之乱,一路北上占据燕都不还,险些灭燕的,可不是昭国!”
眼看燕王又被说动,赵胜忙道:“代郡一事,胜可代我王做主,只待燕赵两国约盟后必定归还。”
燕王面色还未转喜,甘茂又大笑出声,讥讽不已:“代赵王做主?不知平原君此番出使,赵王可有假君节杖?”赵胜此来本就是偷跑的,哪儿来的王使节杖?赵胜自然不能答。
甘茂见平原君嗫喏不能言,又逼问道:“既无节杖,那可有赵王用印的国书?”
赵胜冷汗淋漓,甘茂冷哼一声,言辞愈发咄咄逼人:“节杖未曾见,盖印国书也没有,就凭平原君的金口一开,就能定了代郡归属?”
平原君被连连迫问得无言以对,知道自己急切间为了显示诚意,却准备不足,犯了一个大错,被甘茂抓住了话柄。
甘茂不再理会几乎已经无法翻盘的平原君,对着燕王又是一礼,他要乘胜追击,对此事盖棺定论了:“赵国之所以近些年无力伐燕,除了大王振奋,内平乱臣,外抗强齐以外,更是因为昭王伐赵,以至于赵国无力东顾。
且不说口头所言当不得真,大王今日若是为了平原君的口头之言而背弃昭国,若赵王不认还代郡之事,大王又能对不再有昭国掣肘,且有魏齐结盟的赵国如何呢?
就算平原君当真言出法随,赵王事后追认,真的还了代郡,又能如何?今日还土,以解了燃眉之急,明日就不能卷土重来吗?
到时大昭因为王上救赵之事不愿相助,齐国又必定会落井下石,大燕立时便是灭顶之灾!愿大王思之,察之。”
太子丹见平原君张口不能言,心中焦急,正要劝说,却见自觉心中难得清明的燕王喜大手一挥:“寡人心意已决,待明年开春,举兵伐齐,与楚王共会临淄城。”
殿上众人,或愤慨如太子丹,或颓唐如平原君,或满意如甘茂,终不能再改变燕王的心意了。
出了殿,太子丹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赵胜:“先生这就要弃燕国不顾了吗?”
赵胜满脸羞惭,叹息道:“老夫无能,不能说动燕王,又辜负了太子与齐王信任,再无颜面留在燕国了。”
太子丹上前两步,拉住赵胜衣袖,低声道:“平原君未可如此丧气,我有一法,必可解齐国之危,君若信我,可再过齐为楚谋。燕国这里事,丹一力担之。”
赵胜本已绝望,准备回赵国隐居不出,只等昭军攻破邯郸之时殉国而已,如今听了太子丹言语,竟似还有转圜?
赵胜还要再问,就见志得意满的甘茂施施然在燕王近臣都陪伴下也走出了大殿,于是住口不言,只与太子丹坚毅的眼神略有交汇,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眼见甘茂乐呵呵地走近,赵胜不想给对方羞辱自己的机会,也快步走了。
甘茂大笑三声,对抱头鼠窜的平原君不再理会,与送行之人作别后,对着身旁一个身材瘦弱的侍从道:“你速回昭,回禀大王公子,就说燕事已定,但太子丹或有异动。”方才两人的秘密交谈,可都落在了看似志得意满的老狐狸甘茂眼中的。
太子丹在殿前与平原君所言的救燕之法,却不是企图再想办法劝说燕王,燕王虽然优柔少断,但只要决心一下,却很少再有改变主意的。当年联齐以对抗子之是如此,今日也是。
更不是勾结重臣以谋逆篡权,太子丹为人纯孝,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否则当日大权在握的他也会不顾太傅鞠武暗示,力主还政于王。如今的大燕,再经不起一场内乱了。
他要去喝酒。
自然不是因为他太子丹沦落到要借酒浇愁,即便真的要喝,这处怎么看怎么破败的酒肆也没什么好酒。
重点自然不是要喝的酒,而是喝酒的人。
外观破败不堪的酒肆内里却妆点得文雅不俗,这让此前初次寻访而来的太子丹十分吃惊,如今再来,仍觉赏心悦目。
值得太子丹寻访街市的,自然是雅士。
高渐离正在抚琴,见太子丹进来,并无起身相见,只眼神互相示意而已。太子丹也只坐在一旁,听琴解俗。
一曲罢,众人皆陶醉,只有一人嚷着不带劲,“整日里就弹这没啥劲道的琴弦,听得丧气。”这人又灌下一大陶碗劣酒,咂摸着嘴:“你就不能学学胡姬,敲敲鼓,那多带劲。”
高渐离忍住了没举起筑琴砸这人脑袋上,只起身与太子丹行礼:“丹君又来了。”
太子丹上前还礼:“是。此来,有事相求。”
高渐离点头,起身收了筑,与酒肆中其余人告别,引太子丹往后院而走。
方才出言之人叫住了两人,在高渐离怒目之下举起一手示意,另一手端起酒碗一口而尽,这才摇晃着跑到跟前问,“何事?要去击鼓了?我也要听。”
高渐离不答,只头前带路去了,太子丹虽然疑惑,但也与此人见礼,这人却不还礼,只嘿然一笑,跟着走了。
太子丹心中对此人无礼不满,却并未多言,只跟在了最后。
进到后院,太子丹才在高渐离安排下入座,就见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妄人不知如何又找了一坛酒,喝了起来。
见太子丹欲言又止,高渐离轻笑道:“丹君只管畅言,此子虽无状,但与我是生死之交。”
太子丹听得高渐离如此说,也不好再言,整理了一下言辞,坐起身道:“此前未以实名相告,先行向高君道歉。”
高渐离不在意地笑笑,“君子但以心交,名姓而已,不必介怀。”
太子丹更加倾慕于高渐离的风姿洒脱,“实不相瞒,丹乃是大燕太子。”
高渐离并未有震惊之色:“太子此来,有何事相托?”
太子丹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更对自己此前的匿名无地自容,但为了大燕存亡只好提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昭王一向爱先生之琴,故而,丹请高君入昭,为昭王击筑。”
高渐离笑道:“好。”
太子丹为对方答应得风轻云淡大惑不已,以为对方没明白自己言下之意,还要再说,就见那个方才还如醉酒,趴在案上如同沉睡的人出言反对:“不行。要去也是我去。”
高渐离对此人不向对他人一般温文尔雅,闻言冷笑:“你也会击筑?”
那人抬首,却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不会,可我比你会用剑。”
太子丹心中大惊,知道这人对自己所求之事心知肚明,难怪此人方才对自己不假辞色,原来他早已看透自己想让高渐离行刺之事。
“就你这个与剑豪盖聂论剑,却被人一瞪就吓跑,被鲁勾践于道旁侮辱都不敢拔剑的家伙也配说用剑?”
“盖聂用剑之能强我十倍,明知不敌为何送死?鲁勾践不过是与我争道而已,罪不至死,何必拔剑?”
原来这是个能够知己知彼,不羞愧于承认不足,又有克制之能,不以小怨杀人的义士。更难得愿意为友牺牲。
太子丹见高渐离兀自冷笑不答,起身再度向那人行礼:“未知义士姓名?”
“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