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擦身而过
在经历了人生大半岁月之后,廉颇终于在异国他乡做到了一国武将的巅峰。
手捧上将军印,廉颇不避不趋,当面受了齐王一拜,“家国社稷,尽皆托付于上将军了。”
随着君太后退居幕后,齐王田建真正得以亲政,其身上的人主之气越发逼人,神态之间却越发恭谨谦冲,令人耳目都为之一振。
等齐王起身之后,廉颇以同样的礼节躬身还了一礼,“廉颇必当不负我王重托,为大齐开疆辟土,以彰王上威名。”
早已年过半百的老将廉颇捧着颇为沉重的上将军印,却丝毫未觉得累赘。
沙场鏖战、庙堂沉浮,又有列国漂泊,今日终于得偿又一夙愿,廉颇心中的振奋足以赋予他扛鼎的力量,更何况只是区区一方印鉴。
眼看廉颇激动如此,终于能够得以在众人努力下亲政的齐王同样激动兴奋。
终于,在有了强兵和富国之后,齐国和他齐王田建,终于也有了能够与各大强国一争长短的名将了。
如今,他倒是想要听听看,赵胜与甘茂,还会不会欺辱齐国无人可用了。
随着拜将台上两位主角表演完毕,台下沉寂了许久的三军将士由衷兴奋,万胜之吼不绝于耳。
后胜乱党被大王雷霆手腕肃清,吏治在田隽主导,稷下先生们的努力下为之肃清,新军也同样在廉颇上将军等人的齐力协作下一扫阴霾。
整个大齐就犹如台上的大王一般,正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是时候,向南边的老邻居讨回先前的屈辱了。
不知是因为天气湿热还是被台下将士们的豪气鼓舞,齐王建的脸色潮红,兴奋之色尽显。
趁着王上在兴头上,廉颇又提起了之前被齐王拒绝的建议,“王上,如今军心可用,尽在王上手中。”
看着田建满意点头,廉颇接着道:“如此看来,对于军中的整肃,是否应当……适可而止?”
田建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皱,心中的愉悦被廉颇不知进退的言语又冲散了大半。
这位新任上将军是否因为觉得自己真的离了他不可,才会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语出忤逆之言?
廉颇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仿佛对齐王面上的不满之色毫无所觉,“军中投向后胜之人本来就不多,连番打压之下也都纷纷弃暗投明,如今若是再行动作,恐怕会令军心不安。还请王上三思。”
这位上将军,难道不知道除恶务尽的必要吗?
若非是自己当机立断,以雷霆万钧之势杀死了后胜,这些投向了逆臣一党的军官恐怕非但不会“弃暗投明”,反而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刃吧。
念及此处,田建语带讥讽,“军心不安?恐怕是上将军的口袋不安吧?”
廉颇大惊之下,忘了言语上的恭谨,字里行间也带上了几分火气,“王上有话不妨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田建原本在脱口而出的讥讽之后,心中对于自己未经深思的言辞有所后悔,悔于不该如此当面侮辱一位擎天大将。
然而歉意还未表露,廉颇针锋相对的语气便让因为新近除去了后胜而正志得意满的少年君王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好,你让我直说,那便直说好了。
于是不顾身后田隽急切的拉扯,田建狠狠摆袖,将扯着他衣袖的田隽险些扯了个趔趄。
没有去看略显狼狈的田隽,田建年轻却雄壮的身姿微微转过,将阴影笼罩在比他稍低了半个脑袋的老将身上。
“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忠于后胜一方的军中将官们,送到上将军府上的金银,怕是需要再建一座府邸才能收得下吧?倒也难怪,老将军漂泊一生,也是要好好享受一些才对。”
廉颇近些日子以来,的确在老妻的怂恿下,有了新买一座府邸的意思。只是不知何故,这本该只有家中几人知晓的事务竟然被田建一口道破。
齐王派人监视于我!
这个冰冷的念头立刻占据了廉颇的身心。
在这个念头之下,齐王后半句嘲讽他一直不得重用的言语,更显得刺骨三分。
原来,所谓的“我之蒙骜”也好,拜将台上的家国相托也好,不过都只是这位年轻主君的逢场作戏而已。
或许从头至尾,这位年轻的齐王,就从来没有真正将信任赋予过在危难之际,不惜冒着被当时如日中天的后胜一党暗杀的危险为他整顿军中的老将。
眼看廉颇的眼神从愤怒转而冰冷,田建终于明白了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因为得不到赵王信任才投向齐国的廉颇,当然会因为齐王同样的不信任而选择离开。
只是不等他开口,廉颇便将上将军印竟又放回了身边侍者捧着的锦盒之中,“无论王上信与不信,廉颇从未收受过任何贿赂。”
“王上自然是信的,上将军不可莽撞啊!”田隽眼看着君臣就要当着天下人的面闹得不可收拾,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若是廉颇真的竟然就在拜将台上将齐王刚刚授予的上将军印又给还了回去,齐王,齐军,乃至于整个齐国,恐怕都会成为战国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廉颇梗着脖子并不回话,只定定看着田建同样坚如磐石的脸庞。
台下,方才还如山呼海啸一般的齐军似乎也被台上的风波传染,渐渐冷清了下来。
田隽更为急迫,见老将军不答,便只好又拉扯住了田建的衣袖,幸好这次田建并未将他甩开一旁,“王上……”
话未说完,但请求田建摆低姿态以暂时安抚老将军,至少让此事不要公开化的哀求之意仍是清晰传给了齐王。
田建没有想象过,以得拜上将军为生平夙愿的廉颇竟然真的会因为自己表露的些许不信任而做出此等决绝之行。
有了后胜弄权的前车之鉴,我稍稍对重臣做些监视,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而已,为何老将军就不肯体谅一二?
况且即便你收受礼品,田建不是也从未斥责过吗?若非今日受了激,田建自问绝不会将此事说出。
当然,如此当面侮辱,田建自问是有些许不对。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要田建低头认错,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廉颇等到自己心中最后的一点愤怒与希冀一同化为乌有,终于还是叹出了或许是他齐国生涯的最后一次叹息,“王上保重,廉颇告退了。”
老将转身与等待了大半生的上将军印擦身而过,并无半点留恋。
第二五五章 差点笑出声(端午安康
在突破了楚军又一次纠缠之后,李放突然觉得浑身一轻,发现周围再无楚军阻拦的痕迹了。
谨防楚军有诈,李放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而是向四周又以斥候为触手,探出了很远。
等到这些触手带着楚军的确已经消失的消息回来,李放终于松了口气,知道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为主军开路的工作总算及时完成了。
在扶苏严令催促下,李放几乎没有如何考虑控制伤亡的问题,在将进军速度提到极限之后,所付出的代价令人心惊。
看着如今伤兵满营的前锋,李放只能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向留城方向派出探子,最好摸到城里看看。”难得有了喘息空闲,李放却没有选择立刻坐下休息,中军就在身后半天之内,若是被后面的扶苏追上了,这脸哪里放。
“再派人向中军发送消息,就说楚军的阻碍突然没了。”
最后,为了防止被伤兵拖慢进度,李放命令在给他们留下少数补给之后将其留在了营地中等待中军。
毕竟只距离了半日,轻伤的士卒们凭借着还算牢固的营寨,同样能够起到固守待援的作用。
一切安顿好之后,李放又将注意力放到了他们改变后的目的地上。
留城。
此地在后世是以张良与刘邦的初见之地而闻名天下,张良此后的封号——留侯同样是得名于此。
有趣的是,留城的封地是张良特意求来的。
据《汉书·张良传》记载:“汉六年,高祖以三万户封良,良不敢受,自愿封留足也,乃封良为留侯。”
或许,张良是想以此来唤起刘邦对于初见的美好记忆。
兵临留城的命令是昨日才传到李放军中的,他们这才知道扶苏将用兵的地点从彭城北移到了另一座虽不及彭城的战略位置重要,却依然是一座大城的留城。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扶苏用兵谨慎,想要提前掐断彭城四周的支援。
然而这个解释同样很牵强。
因为楚国的支援更有可能来的方向当然是靠近楚国腹地的南边,攻打留城的作用还远不如攻打南边的蓟城来得有道理。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军令如山,即便对扶苏的用意如何揣度,也由不得李放的执行有半点折扣。
稍稍喘匀了气,将甲胄整备清楚,李放又当先上马点兵,“左部骑军随我来!”
不同于两国混编的右部骑军,左部的骑军都是李放亲自带来的北军嫡系,也就是邯郸流言中所说的“李家私军”。
虽然不可否认昭军骑士的战力或许稍稍强些,但李放仍然觉得还是自家子弟用着顺手,而且前路已通,全军轻骑的左部当然更适合做快速探路的斥候工作。
“昭骑上马!”
就在李放走后不久,得到了消息的嬴显也立刻指挥着扶苏指派给他用来支援李放的昭国骑军上马整备,显然打着不让李放专美于前的意思。
被李放明显的偏袒而心有不满的昭骑自然立刻依令上马,短短片刻便集结完毕。
李放的族弟李珦是在族兄率军先走后留守的副指挥,此时正在安排进军线路,眼看军中的骚乱,立刻大惊失色。
李放已经带了半数骑兵离开,若是嬴显再带走另外一半,前锋就将陷入缺乏机动兵力的被动局面。
若此时受到楚军规模骑兵的骚扰,几乎只剩了步卒的前军恐怕立时就会迎来极大的危险。
然而就连李放都指挥不太动的嬴显哪里会将一个区区军司马的恳请放在心上,论上下尊卑,嬴显还未卸任的黑骑统领之职可比李放的都尉还要高上半级,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军司马能够节制的。
李放想要甩脱他嬴显将速下留城的功绩全部包圆了,哪里有这等好事。
嬴显心中冷笑,丝毫不理会李珦的大呼小叫,招呼着同样没拿赵人指挥当盘菜的骄兵们绝尘而去,只将咬牙切齿的李珦与他的赵军抛在了身后的烟尘中。
李放与嬴显前后脚出发不久,扶苏就收到了李放报来的消息,立刻意识到加快速度的时候到了。
楚军的包围网被破,项燕用不了多久就会反应过来,联军的突然转向并非因为是企图绕过楚军斥候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将兵锋转向了留城。
即使因为扶苏将计就计地对楚军斥候同样选择了以伤换伤的针锋相对,导致楚军斥候的损伤远高于联军方面,楚军紧急加派的斥候军还未到位,项燕如今比起扶苏对战局的情报把控恐怕更为艰难。
但能够瞒过这样一位宿将多久,扶苏仍旧没有丝毫把握。
那么此时还在彭城之下守株待兔的楚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同样向留城进发。
留给扶苏攻占留城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七日。
扣去行军的两日时间,攻城的时日就会被压缩到五日之内,这点时间想要攻占一座防御力量齐备,且对战事已经有了预警的坚城,并非是一件易事。
值得庆幸的就是,如今楚军方面对联军的判断依然还停留在彭城战略上,并未有察觉到扶苏已经将目光对准了战圈之外的留城。
另外对扶苏有利的一点就是留城,以及它周边地域的地理位置。
留城位于齐、楚、魏三国之间,由于其土地肥沃,历来便多受三国拉扯占据,城头经常如走马灯一般轮流挂起三国的旗帜。
因此留城人很少有肯为了某国坚守到底的意志。
即便如今城守自然是楚人,但为了控制留城,城守的僚属必然多是留城本地豪绅,他们在昭军明显占优势的攻击中,为楚国守城的意志必然不如何值得期待。
当然,在彭城附近的楚军如今占了绝对优势,但扶苏不相信项燕会将如此重大的情报泄露给留城知晓。
因此在他们看来,昭国率领列国对楚国的攻击,是楚国,至少是留城本身绝对无法抵抗的。
扶苏要做的,就是项燕楚军主力到来之前,连哄带骗地将留城骗到手中。
等到大军进城,即便留城人知道了自己受骗,扶苏不信他们还能如何。
到时候发觉被扶苏放了鸽子的项燕急吼吼赶来,却只能望着坚城兴叹,之后也许是齐国,也许是白起的援军一到,楚国第一战将就将带着大楚半数的精锐被扶苏一锅端了。
心中打着如意算盘的扶苏得意洋洋,差点就在马上笑出了声。
第二五六章 天志明鬼
就在扶苏心心念念着日后可能的丰功伟绩之时,一项此时还未被除了扶苏之外的所有人重视的事件以一种并不算如何引人瞩目的方式悄然落下了帷幕。
比预期中提前了一个月,三万被从隐官署借调而来的刑徒们完成了苏梦泽牵头引导的,用来弥补由于减刑而造成的劳力空额的器械生产。
苏梦泽是用骄傲的语气在上奏文书中说明此项成果的。
然而这与白泽与扶苏的预期有所出入。
企图从刑徒中挑选符合标准之人为扶苏组建私军,白泽原本的计划是在刑徒们按期完成工作以使自己获得刑满资格之后,再向他们提出新的“工作邀约”的。
然而随着刑徒们出乎预料的积极性让白泽还未能进行到最后一步的计划受到了一些影响。
目前白泽能够确认会接受扶苏邀请的刑徒,还达不到他心中预期的数目。
此时完成了工作的刑徒们都还未到刑满之日,这意味着他们又将被隐官署收回,然后被打散到各地继续完成各种工期。
如若刑徒们重回隐官署,再一一追踪去向就太过困难了,因此白泽需要想出一个能够继续保留刑徒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百里大夫提供的。
准确来说,是由百里俜所提倡创立的敖仓提供的。
随着在嬴政命令下立刻开拔,王翦军所需的粮草也同样开始需要从敖仓进行供给,而为了提供给白起和扶苏军,敖仓的劳动力已经满负荷运转了。
而且在接下来一个月,还会有零散的刑徒因为新法的减刑而实现刑满释放,虽然有了咸阳调令,敖仓将是最先装备苏梦泽的新造机器的,但机器也需要有人手来进行安装和使用。
因而人手的缺额仍是实打实的。
此时,刚刚被训练过装备机器的三万刑徒便是最好不过的补充了。
因此甫一得知此事,白泽便立刻直接在朝会上进言请派刑徒护送机械前往敖仓。
毫无意外,正为敖仓之事挠头的内史令公孙丑立刻双眼一亮,共同请奏。
刑徒归属的隐官署本就是内史署的下级机构,公孙丑想要将刑徒用于自家的业务,没人能说什么。
而且此计的确是解决敖仓问题的最佳方案,无人想要反对,因而很顺利便通过了朝议。
于是在完成了咸阳的工作后,刑徒们便又将自己打造的机器们重又装上了咸阳直通安邑的铁路上,并且担负起了沿途运送的工作。
因为是在大昭国内进行运输,刑徒们需要防范的大多只是某些好奇心过重的少年靠近而已。
而负责看管这三万刑徒的,只有苏梦泽所率的,不到五百人的昭军骑士。
从昭王到士卒,没有人担忧刑徒的逃跑。
在距离刑满释放还有不到一月时间的此时,脑子就是再拎不清的人也不会选择在此时越狱。
何况有了铁路和火车的运输,刑徒们所需要付出的体力劳动就只有牵拉马匹以及在少数路段进行协助而已,相比于以往,这点工作量都根本算不得是体力活。
五百骑士与其说是看管,倒不如说是负责清点人数的。
铁路沿线每隔一段都会有类似车站的,当然不对平民开放的驿站,而在经过这些驿站的时候,刑徒们都会被清点一次数目。
悠闲如踏青的路途乏善可陈,别说小蟊贼,在昭法之前,甚至没有昭人敢于靠近铁轨。
昭法规定,蓄意破坏铁轨的会以“破坏公共安全”而被处以极刑。
只有接近安邑前,途径大片聚居地之时,许多百姓因为从未见过如长龙般盘踞的超长火车,远远跟着一直跑了很久,稍稍让护卫队伍紧张了片刻。
不过在路过安邑之后,有了百里大夫的上下提醒之后,再途径村庄城镇,虽然注目礼少不了,却也没了之前的围观人众。
一路顺畅进到敖仓交接完毕之后,苏梦泽后知后觉地回味这一路的“无趣”旅程,这才发觉只有两根铁轨为基的,看似用处有限的铁轨,带给运输方式的剧烈变革。
节省了不少时间还在其次,尤为令人心动,或者说是心惊的,是它对人力的释放,以及能够适应各种地形、对天气要求极低的优势。
铁路与……火车——苏梦泽仍不能理解为何跟火完全沾不上边的轨车会被扶苏起这么个古怪名字——的配合,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时代的走向,如今在苏梦泽脑海中还是只有一个模糊外形的概念。
但这已经足够让苏梦泽为公子的又一次创举而心悦诚服。
一向对自己在机械上的造诣十分自信的苏梦泽,突然发觉相比于书中的先贤,他甚至认为扶苏或许已经超越了他们。
文可以为国立法,并被李斯誉为“一人便是一家之言”,武能率军败敌于外,被上将军王翦亲口赞为“知兵”,甚至还与尉缭子书信相谈,合力编纂已逐渐开始在军中被推广为高级将校须人手一册的《军事手册》。
除此之外,对于苏梦泽几乎从记事起就开始钻研的墨家机关术,公子遮遮掩掩拿出来的部分见解已经足够令他叹为观止。
墨家天志明鬼,认为冥冥之中有一个超然外物的绝对意志,而这一意志在世间的实现,则需要一位圣明的天子。
正如《墨子·尚同中》中所言:“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辨慧之人,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
这个“天子”的概念与汉代之后代称皇帝的概念相同,都是指授自上天来与民教化的天之子。
虽然推崇鬼神,但与董仲舒之后信奉“君权神授”的儒家不同,墨家认为天子应当是由人民选择出来的。
这又与柏拉图的观点略有近似了,他们同样认为理性人对于正义的天然渴望,能够保证他们建立理想的国家,以及为自己推举一位贤名的执政者。
从头到尾都是墨家人的苏梦泽自然也深受这一理念的影响,认为贤明之人才应当作为君主牧守百姓。
若要论贤明……
苏梦泽有些木然地盯着远方的星辰,心中所思大逆不道。
普天下还有能比公子扶苏更为贤明的人吗?
第二五七章 乌龙
视线远处的天空被落霞染成迷人的色彩,正是手捧香茗借着暖色翻动书页的好时光。
只可惜如今香茗没有,书墨的香气同样也没有,就连那点闲情逸致也再难觅一二。
同样的夕阳落在扶苏眼中,是勾动起些许寄思的美妙事物,然而落在留城城守眼中,却难免带上了些“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萧索意味。
美得恰到好处的澄净天空突然被一道道火线划破,割裂成以留城为终点的条状碎片。
顺着火线往回看去,在火线的.asxs.填满眼眶的,是一架架正在吱呀作响,将火焰与石块投向远处城墙的投石机。
并非是历史上享有赫赫大名的,以长长的悬臂广为人知的配重式投石机,在数学与物理学发展到位之前,被推上战场的投石机仍是只有短短投臂,其能够射出的石块重量和距离都不能令人满意。
虽然经过墨家再三改良的投石机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攻城利器,但这十数架在到了日头西斜才匆忙搭建而起的机械对夯土城墙实际上的威胁是十分有限的。
但扶苏的目的显然并不是仅依靠着这些还带着新木茬子的简陋投石机就能攻破城墙,他甚至没有安排军士列阵,准备在投石之后进行突击。
相比于实际的杀伤力,扶苏更看重的,还是被投石劈头盖脸砸上一晚给城中的守卫们,尤其是留城本地人带来的心理压力。
大军围城,外无援军(彭城的秘密驻军并未为他们所知),再被投石机威胁一整晚,扶苏不相信本就没有多少为了楚国拼命守城的留城人还能有多少防守的意志。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留城还是魏国领地。
等到夕阳散去,夜幕西垂而下,又新了几架的投石机阵地却并没有偃旗息鼓的半点意思,而是在四周点亮了火把,将阵地点亮如白昼。
夜色之中,落在头顶的隆隆声想来比白日间可见的恐惧更为实质。
希望这点噪音不会影响到留城人的好梦。
嘱咐守将小心留城守军夺阵,以及注意安排轮班,不要让投石停下,扶苏在守将再三保证后回到了中军帐。
帐中,前锋李放与扶苏派去支援他的嬴显两人正针锋相对,两人不相让地狠狠对视。
扶苏见到这份剑拔弩张却有些想笑,真不知两人保持这个样子多久了。
说来也是一场英雄所见略同所引发的乌龙事件。
在突破楚军阻碍之后,李放警醒地派出探子探查留城守备,然后发现留城虽然因为临近战区而稍有防备,然而守备十分松懈,因此敏锐地察觉出可以用计赚取城门。
于是得了消息的李放立刻点起兵马,套上连日作战中缴获的楚军衣甲扮作援军,想以此诈取城门。
原本久疏战阵的留城守备差点就信了李放的谎话为其开门,然而就在此时,守将突然得报,就在另一座城门处同样有“援军”前来,而且打的好巧不巧也正是上将军项燕的旗号。
于是守将便起了疑心,为何同一件事,上将军会派出两次援军,而且还是从不同的城门而来的?
这另外的一波“援军”自然就是同样看出了有机可趁而紧随了李放身后同样企图佯作援军诈取城门的嬴显了。
带了疑心,两位“援军”首领此时那蹩脚的楚语便扎耳得很了。
也是守将不是个见机快的,没有趁机设下埋伏,反而小心为上连连质问,让嬴显两人都知晓了守将有了警觉而选择了放弃。
若守将心狠一些,在城中设伏诱骗两人入内,再趁机瓮中捉鳖,互为破绽的这两人此时大眼瞪小眼的地方,或许就要从中军营帐换到了留城大牢。
虽然没能速下留城确实有些可惜,扶苏在得知此事之后的笑意还是盖过了遗憾。
能够在短时间的观察后就察觉到有机可趁,又能有决心胆魄使计,在被识破之后又能果断脱身,说明了两人都是有勇有谋的胆识之士,在之后的战事中显然都可以倚为臂助。
况且在被对方坏了好事之后,两人还能坐着,虽然不能说是心平气和,但至少没打起来,就说明了军中推行的军法卓有成效。
相比于这两点,留城早一日晚一日攻破,便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见到扶苏进帐,互相怒视的两人当然不敢继续坐着,立刻起身行礼,口称参见。
语气中的怒意仍然不减,显然都是有着让扶苏评理的意思。
真像一个协调学生打架的班主任。
吐槽两人,同时也自我吐槽了一番,扶苏板着脸冷哼一声,并未理睬两人的行礼,坐到了上首。
虽然其实心中好笑,但扶苏并未将轻松神情挂在脸上,反而是一副严厉神色。
“说说吧,此事因何而起。”看到两人都急不可耐的神情,扶苏抬手止住了嬴显,转头对李放道:“李都尉先说。”
“回禀公子。”李放跪坐而起,大嘴一张就是连连诉苦,“得了公子之命后,前锋营上下将士从未敢有一刻懈怠。
“为了能给主军及时开路,将士们不顾楚军的疯狂攻势,也不顾己身的惨痛伤亡,分秒必争,这才以沉重代价突破了楚军的防线,得以令公子主军顺利推进到城下。”
李放说的都是实情,前锋营的伤亡惨重,扶苏与众将都是看在眼里的。
扶苏脸上的表情随着李放的诉苦也不知觉间柔和了许多,出言安慰道:“李都尉劳苦功高,前锋营将士不惜己身,扶苏都是知道的。此战结束,扶苏将亲自向我王与赵王,为前锋营表功,决不食言。”
李放眼含热泪,拱手称谢,“有公子这番话,前锋营的血就没有白流。”
嬴显察觉气氛不对,正要插嘴,却被扶苏冷然视线堵了回去,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李放先是暗地里瞥了嬴显一眼,见到扶苏转头过来便又低下了头去,“此后为防楚军在短暂后撤之后还有后手,属下未敢放松,散出斥候调查周边,这才得知留城守备松懈的情状。”
“于是李都尉便点齐了人马,想要再立一功。却不料遇了有同样想法的嬴显而功亏一篑。”
眼见李放显然要长篇大论,扶苏未等他继续,便三言两语做了总结。
关键的告状言语被堵了回来,李放稍有憋屈,却只能先点点头,只是不等他再组织语言,扶苏便又转过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嬴显。
“到你了,说吧。”
第二五八章 班主任扶苏
留城终究还是没能撑到预期中的第二天一早。
或者说,城守没能撑到。
两位“小学生”的争论甚至还没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被砸得方寸大失的留城人便绑了不愿投降的城守大人,趁着夜色,连城带人给扶苏送了来。
于是争论到一半的两人只好都暂时住了嘴,只默默看着军士将留城代表,以及被绑得结实的城守带上前来。
只是观两人的架势,似乎并非就有了此罢休的念头。
暂且不去管身后还如顶牛一般互不相让的两个小学生,扶苏先夸奖了一番将城守送来的两位壮士,许诺以重赏以安两人,及其背后留城土著势力之心。
稍稍问过两人名姓来历,得知帐下二人,一人姓雍,一人姓王,都是沛县世族。
两家素来交好,此次大军临城,也是两家牵头说服了城中父老,假借送粮之机,绑了扭捏着不肯背楚的城守,献城出降。
沛县世族,又是以雍、王为姓,扶苏很容易就联想到了两位跟随刘邦一起打拼的乡中豪杰,且关系素来亲善的雍齿和王陵。
想来目前帐下的两人虽然不是本人,却肯定也是雍齿和王陵的族人。
雍齿素轻刘邦,甚至在刘邦起事的初期,将丰县献给了魏国周巿(fu),险些导致刘邦起义军在初期便因失了根据地而败亡。
后愤怒的刘邦数攻丰邑而不得下,不得已投靠了薛县的项梁。
后来,在楚汉对立之时,雍齿又曾因刘邦处于下风之时背汉归楚,只在项羽逐渐显示出败亡趋势之后,才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重新归降了刘邦。
值得一提的是,在曾背叛过刘邦的人中,雍齿是唯一得了善终的。其余魏豹、曹无伤等人,或早或晚都被刘邦借机除了。
而雍齿的善终,除了本身的确多有战功,更为重要的,还是得了张良的帮助。
大汉初立,刘邦分封功臣之时也因人之常情,先封跟自己关系亲近之人,这导致很多后来的跟随者心中不安。
于是张良就向刘邦献策,让他封一个自己最痛恨的人为侯,如此以安功臣之心。
小心眼刘邦最后便咬着牙给雍齿封了一个什邡侯,两千五百户。
至于王陵……扶苏看了方才得了消息跟着众人一起入帐听事的张苍,笑得让如今地位显然已不是王陵可比的张苍莫名其妙。
楚汉战争期间,时为宾客的张苍随刘邦进攻南阳,因为犯法应该斩首。
当张苍脱下衣服,伏在刑具上时,身体高大,同时还有一身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皮肤,凑巧被王陵看见,惊叹张苍长得好(美士)。
王陵因此向刘邦说情,赦免了他的死罪。
自此张苍感激王陵救命之恩,以父礼侍奉王陵。王陵去世后,张苍贵显,官拜丞相,但仍在公休时朝拜王陵的夫人,侍奉其饮食完毕后方才回家。
心中知道一些小秘密却不能说,让扶苏多少有些难耐。
重金赏赐两人之后,扶苏以夜晚入城会扰民不安为由拒绝了两人请他立刻率军入城的邀请,只命人将两位献城有功的代表带下去好生照看。
至于被绑缚在地的原城守,扶苏只在问过对方原是齐人,后又轮流为魏、楚做官之后,就兴致缺缺地命人将其带下看押了。
看这位城守虽然被绑却并未慌乱的样子,归降之事大概也是驾轻就熟的了。
所谓的不愿背楚,多也是读书人装装样子而已。
等到留城来人都分别散了,张苍才出言问道:“公子不愿夜间入城,是担心留城诈降?”
若是扶苏贪图城中安逸而选择夜间入城,带去的护卫兵力肯定不会太多,正是诈降的好时机,但其实扶苏并不认为胆气已破的留城人还能做出这等壮举来。
“只是为防万一而已,况且此时已经太晚,倒不如明日一早领大军入城,也好就地安排驻守。”
此举老成持重,众将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扶苏本就生性谨慎,习惯于谋定后动,在上将军王翦的亲身教导下,更是将一个“稳”字贯彻到底,自然不愿意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冒哪怕是万一的风险。
虽然有乘风而起的可能,但沛县到底是人杰辈出之地,保不齐就有个萧何、曹参之辈在城中等着自己投入落网。
当然,虽然扶苏自己不入城,也不能放弃立即控制住城防的机会。
“李放。”
听闻扶苏传唤,李放心中一喜,知道好事到了,赶忙出列抱拳:“李放在。”
“你领本部人马立刻进驻留城,务必严守城门、府库等机要位置。只等我军明日入城,你便可居首功。”
李放大喜称喏,上前双手接过扶苏手中的虎符,躬身再拜,“定不负公子重托。”
言罢转身便走,看都不看眼神火热的嬴显,只有经过对方时故作的冷哼,才显示出李放心中的得意。
其实若非嬴显有意无意之间坏了好事,攻城首功也许半日前便到了李放的手中。
说是有意,那是扶苏从两人的言语中推断而出的。
在两人此前的叙述中,虽然他们肯定都是互相推诿过错,但扶苏经过了甘茂和屈原两人的“教导”,当然轻易就看穿了两人的心思。
嬴显在得知李放领军走后立刻就出发,并且故意选了个其他的城门,本就是想要借着李放军出现在另一侧,以使自己的“援军”身份更为切实可信,本就打着让对方替自己立功的主意。
而李放这一边同样动机不纯。他故意不通知嬴显,便是算准了嬴显不愿意让他专美于前必然会跟上来,而且极有可能会先行攻城。
这从两人都没有选择正对着的那座南门就可见了。
于是他与嬴显的打算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没料到嬴显也并非是个只会蛮干的粗人,两人这才阴差阳错地撞到了一起。
扶苏此时令其先行入城,自然也有着将功劳再次送还,以安抚李放以及赵军众人的意思在。
毕竟日后楚军来犯,占了联军一半战力的赵军可是扶苏必须要依仗的重要力量。
但赵军重要,昭人的力量更为值得信赖。
于是看着委屈巴巴的嬴显,扶苏决定同样给他一个甜枣。
越来越像个劝架的小学班主任了。
第二五九章 萧规曹随
不同于昭国对于人口统计信息的详细记录,曾占据留城的齐、魏、楚三国对于户籍人口的统计工作,完成得只能说是简陋。
想要凭借这些被封存在府库中的册籍了解一方民生不啻于痴人说梦。
然而至少对于在县中任职人员的记录,府库中的记录还算详细,已经足以让扶苏依着记忆中的名字找到登记在案的吏员了。
既然已经到了沛县,不挖一挖某位太祖的墙角也太说不过去了。
然而看着眼前被嬴显着人半请半绑带到自己面前的两人,扶苏不禁有些怀疑嬴显是不是找错了人。
眼前这两个在自己审视眼光下略有瑟缩之态的沛县小吏,哪里有在开国功臣中排位分别高居第一、第二的名臣气度?
难不成是两人如今就已经不愿意为大昭做事,特意找了替身来蒙骗嬴显与自己?
扶苏怎么看怎么怀疑,先是悄声对嬴显问道:“人没错?”
嬴显有些纳闷,不过是两个县中小吏而已,哪里需要如此谨慎?
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公子放心,多有乡党指认,定是两人不会错。”
乡党指认?
扶苏可太知道这些沛县乡党互相包庇、自成一党以蒙骗官府的德行了,闻听嬴显回话之后反而更为怀疑。
“你是萧何?”扶苏先问了一身吏员服饰,长得高大白皙,满面恭谨之色的年轻人,等对方点头称是后,有转过头看向了他身旁同样吏员打扮,但年纪与身高都略小了些的,“你是曹参?”
“下吏正是。”
虽然两人显得十分紧张,但至少还算对答如流,没有出现被吓得不能说话的情况,这让扶苏心中的疑惑稍稍有些减弱。
“你二人都是县中吏员,可曾听说过刘邦?”想了想,扶苏改口道,“就是刘季。”
这位大昭公子所为令萧、曹二人只觉得奇怪,非但命了数百铁骑只为在拿索自己二人,只让两人以为自己犯下何等祸事。
如今到了眼前,却又问是否认识一个乡中有名的无赖子,更让二人彻底昏了头。
只是毕竟眼前之人可是在平民小吏心中堪比日月神明的大昭贤长公子,虽不明所以,两人相顾之后,还是由年长些的萧何作为代表老实回答:“回公子的话,听说过。
“刘季兄弟四人,以其人最为不成气候。因为此人游手好闲,又多赊人酒钱,县中多次拿索教训过其人,只是刘季心性顽劣,屡教不改。此事,曹狱掾(yuàn)应该更为清楚。”
曹参看到扶苏眼光垂询,忙整肃衣冠拱手补充道:“萧主吏所言极是。大约一年多前,刘季突然失踪,其父还曾报过官府。后查明是带了一帮乡中游侠儿去了安邑,如今却失了下落。”
听两人言谈,并未有为刘邦遮掩的意思,感觉似乎不像是关系亲近的样子。
也不知为何历史上总是言之凿凿,言称两人被刘邦的气度所折服,虽然刘邦游手好闲,两位年轻有为的县中吏员却还将他引以为好友。
甚至在举旗造反之后,还一力推举刘邦作为沛公,而非是人气更旺的雍齿。
如今看来要么是后人杜撰,要么是因为自己把刘邦给逼成了太行盗王,让几人没了“再续前缘”的机会。
“刘季到了安邑之后,借着兵乱落草为寇,如今被推举成了匪首,自称太行匪王,为祸一方。”扶苏一边想着,一边搪塞道:“听闻两位一向与那刘季交好,故而召来一问。”
扶苏随口为两人解释了一下,算作是解释自己为何突然问起刘邦来。
两人被扶苏的随口解释吓得冷汗直冒,曹参更是急忙撇清关系,“这定是有人蓄意在公子面前中伤我二人,请公子勿要信了奸人诽谤。”
萧何也急忙称自己跟刘季半点关系都没有,若是见了对方,恨不得立刻乱棍打死。
我是真没想挑拨你们的“君臣”关系……
扶苏楞了楞,对两人的激烈反应始料不及,又不能承认自己其实对于刘邦的下落没多大兴趣,只好安慰道:“解释清楚便好,两位不必为此忧心。”
看两人稍稍放松的样子,扶苏准备将两人纳入自家帐下了。
一方面,两人毕竟是大汉的第一、第二任丞相,如今虽然看不出本事高低,但至少潜力可以保证,另一方面两人都是沛县的世族出身,启用两人也可以安稳城中浮动的人心。
“萧主吏、曹狱掾,不知二位可愿为我征辟?”
“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能从一县小吏而得大昭储君的征辟,这比鲤鱼跃龙门还要难得,两人怎能不喜上眉梢。
得了当事人理所当然的同意,接下来就是安排任务。
萧何最为人称道的本事自然是后勤。在楚汉战争期间,无论刘邦被项羽击败多少次,哪怕被打得往往只有十余骑逃命,用不了多久,也会得到萧何的支援而重新集结军队。
刘邦自己也说“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在论功时更将萧何排在功臣位次第一,封为酂侯,食邑最多。
有了参考答案,扶苏就不必担心用人不对路了,于是随手指着一旁的孟拓道:“这位是孟拓孟郎中,如今负责我军粮草供应,今后便请萧主吏为其副手。”
待两人见过礼后,扶苏笑着对孟拓道:“你不一直抱怨可用之人太少吗?如今给你找了个得力帮手,往后我可不听你抱怨了。”
孟拓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向公子称谢,然后请了萧何坐到自己身边。
安排完了萧何,接下来就是曹参。
然而安排曹参就不像安排萧何那么容易了。
这不是因为曹参的能力不行,而是因为他太行了。
曹参何德何能力压韩信、张良,身居功臣表第二的高位?
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他与刘邦关系亲近,同为沛县乡党。这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样的道理在刘邦那里说得通,但在跟随刘邦的,除了沛县党羽之外的另外两派那里,肯定是说不通的。
甚至在排功臣位次的时候,最初众臣的建议是将曹参排到萧何之前位居第一——“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心中属意萧何的刘邦竟然无法反驳。
大汉开国之前,战功第一的曹参被认为是功劳最大的。而在大汉立国之后,凭借为人称道的“萧规曹随”,曹参在文治方面同样也做到了文官的极致。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文武全才。
那对于一位文武全才,扶苏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位置?
还真有。
第二六零章 好消息
还有什么比一郡太守更需要文武双全的?
然而这样的两千石高位,哪里是一个此前只做过县中小吏的曹参能够染指的,就是扶苏能够不拘一格,曹参也未必敢受。
同理,退而其次的城守之位也不同样不适合他。
不过当不了正职,做个幕僚就没有品级的限制了。
前文中所说的,给嬴显的甜枣,如今也可以一并给了。
“嬴显,可敢去为我攻下淹城,以作留城犄角之用?”扶苏笑眯眯看着从沛县找了人回来后就一直坐立不安的嬴显,故意激道。
嬴显大喜起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如此,你拿我调令,从乐乘将军处借调三万兵士,再合五千昭骑,三日内我要听到捷报。”
嬴显上前恭敬接过调令,再拜笑道:“哪里用得了三日,明日便可。”
攻城当然重要,更重要的自然是在攻占城池之后如留城如今正在做的一样,加紧修筑城防、整备防御,抵抗接下来的楚军围城。
扶苏起身拉着嬴显的手臂细细叮嘱之后,又令曹参上前,给他安了一个军事参赞的职位,令其辅佐嬴显在攻占了淹城之后张榜安民,并组织城中民众一同守城。
在嬴显再三保证必不负所托之后,扶苏大手一挥,让他带着曹参走了。
萧、曹之事只能算是插曲,更为紧要的还是安排城防。
要做到长期守城,除了加固城墙、准备守城器具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两点。
第一是无论哪一种战争都必须再三提及的后勤,第二便是士气。
在火器,尤其是足够口径的大炮大量运用之前,守城方只要不自行溃败,想要攻下一座物资齐备的坚城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前有田单困守孤城即墨并以此一举复国,后有王坚枯守钓鱼城三十六年,力阻无敌于欧亚大陆的蒙古大军,都足以证明坚城的难攻。
扶苏当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这样的壮举,他也无意为之。如今大昭才是攻势方,扶苏对留城的防御只是在大战局下的临时举措,他只要守住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便可。
此时提及两位名将的守城之战,更多是用来借鉴而已。
为了确保后勤齐备,在留城归降之后,扶苏不但命李放早早封锁了府库以防动乱中丢了辎重,更向留城周边的各县下令调拨粮草辎重运到城中封存。
留城紧邻泗水,水运通畅,扶苏根本不担心后勤以及饮水的问题,这也是他选择留城驻防的原因之一。
确保了后勤,另一点就是士气。
士气并非单指军队士气,在守城战中,更为考验将领的,还是如何让大部分没有军旅经验的平民士气不溃。
原本按照昭军军法,在守城中,所有的民众也会被组织起来,帮助守军进行做饭、运送辎重等工作。
因为民众对于守备故土的热情,他们在守城战中往往能够发挥出不下于军队的作用。
然而扶苏并不完全信任留城人——他们能把留城献给强势的扶苏,也同样能献给稍后更为强势的项燕。
于是扶苏反其道而行,非但没有组织民众,反而将留城的民众分批从各门疏散到周边各县。
当然,扶苏为此付出了不少遣散费,却依然收到了不少怨言。
但有大军在侧,没人敢对扶苏的做法说三道四,顶多在暗中诋毁一二罢了。
事态紧急,扶苏没有心思再一一安抚,挨两句骂又少不了几块肉,总比丢城被俘好得多。
然而没了背叛之忧,扶苏接下来面对的问题就是人手不足。
没了城中数万能够用来完成筑城等劳作的可用劳力,仅凭扶苏手中除去轻重伤员,以及被嬴显带走的,只剩堪堪十万的将士,要在短短数日内完成所有工作,多少有些捉襟见肘。
就在此时,扶苏得到了一个除了除了援军到来之外,所能期盼的最好消息。
苏梦泽来了。
随着苏梦泽来的,还有一万有过严格军事训练、熟悉攻防器具操作,更重要的是在白泽等人全力宣传下对扶苏感恩戴德的郡卒。
就在三万刑徒将军械送达敖仓之后数日,得了始皇敕令的敖仓令宣布,因为扶苏公子的强烈建议,立了大功的刑徒们即刻被赋予了自由身。
十年看不到希望的刑徒生涯在扶苏的努力下终于不只是看到曙光,而真正得以将希望握在手中,刑徒们对扶苏的感恩已经不能简单用言语形容了。
因此在得知公子被围困留城——其实还没有——之后,三万自由人无一人迟疑,全体请命要东往与公子共进退。
群情汹汹,敖仓令两厢为难,不敢擅断。
若是依了三万人东往,敖仓才宽裕几日的劳力就重又大为紧张了,如果因此迟延了前线的后勤保障,宋应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王上砍的。
但若是不依,这将扶苏已经视为拯救者的三万人哪里又能轻易罢休。
最后,宋应还是请了百里大夫出面安抚,与苏梦泽的三万人达成了一个约定,两万人继续在敖仓工作,剩余一万人跟着苏梦泽东进,为公子尽一份力。
经由济水东进的一万人,得了魏国全力协助之后,只用了三日时光,就从安邑顺流直下,在扶苏得以进驻留城的次日,顺利抵达了城下。
虽然不是希冀中能够帮助击溃楚军的白起军,但这一万训练有素前任军卒,一旦配备上武器就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可用之兵。
而他们对于军械的熟练运用,甚至令其比单纯的兵士更为有用。
然而扶苏还没高兴多一会儿,苏梦泽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就让他笑不出了。
白起军已经开始进逼项城。
项城是项燕的老家,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对于原本驻地在故韩的白起军来说,项城与彭城完全是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就意味着,扶苏希望中的,大昭方面的援军是指望不上了。
看来这一万人,大概是始皇给的安慰奖?
白起的动向一出来,扶苏就明白了,始皇这是想要以自己为饵拖出项燕军,以给白起和王翦两军牵扯出时间和空间,以完成对寿春的攻势。
那么,扶苏所期盼的援军就要从别的方面找了。
只能希望,君王的友谊是足够依赖的。
第二六一章 太后教子
扶苏所指望的“朋友”——齐王建正处在暴怒之中。
亲政以来的第一道政令就被自己所封的上将军狠狠拍回到脸上,田建只觉得心中的屈辱感差一点就要将自己完全吞噬。
这已经是宫女战栗着收拾的第三个被王上掷碎的陶器。
相比于碎片的锋利外缘更让宫女感到恐惧的,是王上如同受伤猛兽的低沉嘶吼。
配合王上的凶狠眼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伴君如伴虎的可怕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宫女畏惧中又有疑惑,那个对待任何人都以诚相待的可爱王上去哪儿了?
或许唯一有资格回答宫女问题的人,此时正伴随着门前侍卫“太后驾到”的宣告而迈步走入的女人。
“见过太后。”
陪在田建左右,希望能避免在拜将台上大受挫折的王上在暴怒下继续做出不可弥补之事的田隽立刻起身相迎。
包括收拾残局在内的宫人也同样行礼。
“你们都先下去。”君太后只盯着胸膛仍在不停起伏,与小时候受了委屈一般眼眶通红的儿子,长袖摆荡,令其余人等暂且退下。
田隽看了看丝毫没有因为君太后莅临而有所收敛的王上,略有犹豫之后仍是在太后并不严厉却重于千钧的视线中选择了服从和信任,“唯。”
“是谁如此多舌!”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母子二人的大殿,田建终于忍不住以质问的语气问向了太后。
君太后凤仪如常,面上甚至并未因为儿子的顶撞而波动丝毫,“大王的小孩子脾气应该收一收了。”
“孤不是小孩……”
田建的辩驳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不是小孩,就更不该使弄小孩脾气。”
要想让别人将你当作大人,那就不要做出小孩心性的事来。这堂课只有君太后才有资格教这个齐国最尊贵的少年。
“大王不会以为,亲政之后便能自然得到所有人的尊重爱戴吧?”
“自然不是……”田建辩驳的声音小了许多,因为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田建的心思当然逃不过君太后的双眼,“亲政只是大王赢得天下人,尤其是大臣们尊重的第一步而已,远非成功。”
看着田建倔强的双目中有了理智的光芒,君太后决定继续开导,“先坐下,与母亲将拜将台上之事详尽说来。不许添油加醋。”
原本准备大倒苦水的田建生生收住了嘴边的言语,母后说得对,不应该使小孩脾气了。王者应该有与之相匹配的气度才行。
于是,从廉颇提出让自己网开一面被拒绝开始,两人在拜将台上的对话巨细靡遗,都被田建如实告知了君太后。
等到田建的陈述告一段落,君太后点着头简单点评道:“王上错了。”
“孤或许有过,但……”
“但王上是君,廉颇是臣,就不该让王上下不来台。可是如此?”
田建咬牙点头,大有不忿神色。
“这是王上犯下的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错。”
田建吃惊问道:“比派人监视还要错?”
“还要错。”
“请母后教我。”
还不错,总算找回了一些过往亲政以前的谦逊,没有完全在权力中迷失了自己。
君太后稍感满意,面上仍是平静如水,“君王也会犯错,而能够指正君王错误的,都是难得的直臣。这样的人,原本应该被王上奉为上宾,却反而被视为仇寇。难道不是更大的错误吗?”
在君太后眼中,田建就是一位突然执掌了马车的年轻车夫,只觉得前路宽广可以任由自己纵横驰骋,却对路上的沟壑遍布视而不见。
作为他的母亲,君太后要强迫田建将头低下来,仔细看看眼前的道路,并非是他想象的一马平川。
“可是廉颇居然当众退还上将军印,欺人太甚。”田建依然还为此事怨恨不已。
被自己最为倚赖的大将当众羞辱,田建甚至觉得这比当日后胜的欺凌更令他感觉难以忍受。
毕竟后胜是再明显不过的敌对方,而廉颇却是被他寄予厚望的“我之蒙骜”啊。
“王上只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可曾有片刻从廉颇将军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过?”
太后一言点醒了田建。
是啊,口上说着要将廉颇倚为肱骨,然而却一而再地驳回对方的谏言,而且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
无论是何人,也会将他田建视为大言诓人的骗子吧。
“儿子知错了,谢母后教诲。”田建离席而起,对母后恭敬行礼,“还要请问母后,该如何弥补?”
“王上可曾听过,廉颇将军与赵国上卿蔺相如的故事?”
“负荆请罪。”这是一段传播极广的佳话,齐王建自然不会陌生,“儿子懂了,这便去做。”
走出数步,田建又转过身对着母亲再拜,“若今后田建再有不当之处,还请母后能如今日这般不吝教诲。”
君太后面上终于见了喜色,“王上快去吧。”
“唯。”
殿外的田隽早已在等着,见到王上神情中的暴怒已经被平和之色替代,就知道君太后已经成功劝下了王上,心中担忧便少了几分。
快步迎上龙骧虎步的齐王,田隽躬身问道:“王上何往?”
“去上将军那里负荆请罪。”
田隽喜上眉梢,“臣请同往。”
田建没有耽搁,继续快步往宫门快步走去,“你请个什么罪?”
“毕竟,令人监视上将军的,就是田隽啊。”
田建的步伐稍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劝孤切勿如此,是孤没有听劝而已。”
“将怨归于臣,总比将怨归于王上的好。”田隽不以为然地轻笑,似乎对被一国上将军所怨恨并非如何值得上心。
田建知道庶兄说得没错,如果君臣之间有了这根刺在,就难以再亲密无间了。
“如此,只是委屈了你。”
闻听王上答应,田隽笑得越发风轻云淡,“臣的确受了委屈。”
在田建转头过来后,田隽笑着补上了一句,“王上可得好好补偿才是。”
大笑出口,田建指着这位从小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庶兄,“定不会少了你的。”
第二六二章 守城准备
“五百步!”
城下,白色石块堆垒而成的记号旁,旗官将手中红旗摇了一次。
城头手搭凉棚观察的前刑徒宇文啟将其记录在册之后,同样摇动一旁的红旗向城内正在操纵投石机的同僚示意。
同僚伸出大拇指表示收到,又将绞索多套了一环。
“闪开!”
收到城头的示警,旗官带着一波小吏快速退到安全地域。
场地清空之后,一块飞石立即从城中飞翔而出,准确落在了石块周边很小范围之内。
“第一次试射成功,再调节一下力臂,多试两次,测试一下准确性。”
苏梦泽对试射的结果还算满意,又吩咐宇文啟继续测试,在得了应承后便转身下了望楼。
始皇所给的有限支援中,最令扶苏欢欣鼓舞的,其实还不是数量可观的器械,以及对其操作十分熟稔的一万可战之兵,而是此时正向自己走来的墨家高徒。
若说攻城,或许墨家与公输家可谓各有千秋。但只论守城,天下间再没有比墨家更擅于以弱势兵力据称抗敌的了。
“梦泽辛苦了,先擦擦汗吧。”正在闷热的大帐之中与龙阳君在内的几位高级将校商讨军务的扶苏暂时停了与赵括的探讨,伸手将自己的汗巾扔给了还未来得及见礼的苏梦泽。
“多……多谢公子。”苏梦泽一如既往地容易脸红,此时被帐中诸人好奇的眼光一瞧,更是飞快地双颊染血。
趁着苏梦泽擦汗的空档,扶苏为众人介绍起了自己的得力帮手,“这位便是墨家高徒苏梦泽,我军来日守城要多赖他的帮助。”
郭进等人听了扶苏的介绍只是微微点头而已,赵括与龙阳君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火热。
昭**备甲天下,除了昭法对器械制作流程的严格把控,同样得益于墨家入昭后,在军工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
尤其是这几日见识了那远比列国同类器械精良无数的投石机、床弩、云楼等等利器,更让人对墨家好奇,同时对昭国羡慕不已。
若是能把此人拐了回去,岂非就能拉近与大昭军备的差距。
“试射如何?”将赵括两人的火热视线尽收眼底,扶苏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只问起了苏梦泽试射投石机的进展。
想要诱拐如今已经被扶苏收入囊中的苏梦泽谈何容易?
苏梦泽刚捧着侍从送上的冰水稍饮了一口以驱散暑意,闻听公子垂问,急急放下水杯,“回禀公子,试射进展顺利,再有两三个时辰的调校,应当就能到最佳状态。”
楚军要攻城,当然也会借助于投石器等攻城器具,而且数目肯定不会少。
这些攻城器具对于守军的威胁当然不可忽视。
一般而言,在城中有机动力量的情况下,守城方不会只困守城中,任由对方随意攻城,而是会以骑兵从另外的城门伺机出击,以破坏敌军攻城器具,以及杀伤只注意正面攻城,而忽略了两翼防守的敌军。
然而这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攻城方的兵力不足以将四门围拢。
留城一面靠着泗水,想要围城,只需要将其他三门堵住即可,这对手中兵力大约在四到五十万上下的项燕来说并不如何困难。
而且,即便扶苏想要凭借联军单兵能力远胜楚军的骑军强行袭扰,危险性也太大,得不偿失。
远不如利用昭军胜过对方一筹的投石机从远程破坏来得方便安全。
然而投石机自古以来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精确度无法保证,一般只有熟练的兵士才能凭借经验将投石机的力臂设置得稍微近似一些。
但是因为留城的城墙宽度有限,也因为放置在城头的投石机太容易成为目标,扶苏将投石机的阵地放在了城内。
这就造成了即便是熟练工也无法凭借经验去操作了——隔着一道城墙,根本无法判断距离。
而这一问题,随着苏梦泽的独创,以及扶苏的灵机一动,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苏梦泽的创举在于给投石机加上了刻度。力臂的长短与角度,决定了投石的距离,这是掌握了初中物理之后的初中生都可以算得出来的。
但在牛顿之前,即便是苏梦泽也无法计算出来。但是没关系,计算不行,我们有经验。
只要将力臂的长短、角度量化为可以调节的组合,投石的距离便不再需要人为判断,而只需要按照既定的说明进行操作即可。
至于视线遮挡的问题,借由扶苏从《天国王朝》中学来的方式,以城头的观测员对特定标志物的观察,借着被扶苏改良后越来越能表达复杂意思的旗语通知到操作者。
两相结合,在敌军看不到的情况下,昭军的投石机便可精确制导,将敌军的攻城器械迅速破坏。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一个基本的工作:将投石机所用的石弹尽量做成规制相同的。
要在城里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倒并非是昭军不具备加工的工业水准,而是城市周边可以利用的石场并不大,并且在战争开始之后必然就会被楚军占据。
但同样因为紧邻泗水,留城能够毫不费力得到后方源源不断的援助。
楚军的水军的确很强,但想要在泗水阻住昭军的后勤,不但要对抗敌方的水军,同时还要遭受留城方面居高临下的打击。
泗水可没多宽,整片水域都在留城的打击范围内。即便楚军能够凭着夜色跑过去几艘船,没了后援的孤军也不可能坚持多久。
有了齐备的防御、几乎无穷的后援、昂然的士气,扶苏几乎想要盼着楚军来留城磕碎门牙了。
听了苏梦泽的介绍,本就对守城信心十足的众人,心中更为安稳。
由衷称赞了两句之后,扶苏请苏梦泽暂且坐下,继续方才因为他的到来而暂时中止的话题。
“如前所议,此事,非马服君不可。”
赵奢战死之后,马服君的君位便由嫡子赵括继承了,因此扶苏此时称其为马服君。
扶苏此时所说的事,是请赵括领一支轻骑,埋伏在泗水对岸,以求在城中防守紧张之时伺机攻袭楚军背后以解围。
或者在反攻之时与城中守军配合,对楚军造成尽可能严重的杀伤。
虽然王翦曾以己为饵,利用赵括的能力和用兵习惯设下过圈套,但即便是上将军,对于赵括窥伺战机的能力也是多有赞誉的。
就如扶苏所说,这样独领一军在战圈之外找寻战机的事情,的确是赵括最擅长的。
而且已经确定了要死守,多余的骑军在城中也顶多是当成步兵来用,太过浪费。
赵括并非扭捏之人,想了想便果断接下了差事。
领命之后,赵括提了一个问题,“赵括领命,但有一事,还请公子答应。”
“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安邑城外那支轻易击溃我南军骑军的黑甲骑军……”
听到赵括提起那支神秘的齐军,魏国方面同样也提高了注意。
赵括盯着扶苏有些紧张的面容,问道,“不知公子能否借我一用?”
原来不是知道了玄鸟重骑的隐秘,扶苏稍稍放心,然后做出了无可奈何的姿态。
“那支骑军乃是王上直属,扶苏无权调动。此次攻楚,也并未跟随扶苏而来。”
那就是应该还在王翦军中了。
赵括从扶苏的表情中判断出对方没有说谎,便故作遗憾地摇摇头,“那便可惜了。”
“是啊。”
第二六三章 棋局
楚军到来的消息传来之时,扶苏正在与樗里偲就围棋的规则展开探讨。
春秋时代的围棋只有纵横十道,发展到战国时已经到了十二道,但这仍不能令习惯了纵横十九道的扶苏满意。
但樗里偲认为,围棋的精妙之处便是在规定的方圆内将每一颗棋子的功用发挥到最大。
如果贸然将棋盘扩大数倍,那么实际上每颗棋子的作用都会有大幅下滑。
而且处在中央的棋子过多,也会引起太多变数,对于棋艺的进步,尤其是对于新手来说,进步将十分困难。这并不符合围棋——此时多称对弈——的初衷。
围棋是用来开发智慧、陶冶性情的,并非用来模拟战场厮杀。
更接近用兵策略的棋类是象棋,还有西方的国际象棋——实际上国际象棋被证实很有可能起源于印度。
与其产生于人人不平等的时代有关,象棋的棋子有着明确的三六九等之分,每个棋子都各司其职,以组成一支军队。
而一旦军队的首脑被害,就宣告了战役的彻底失败,这同样也与战场上的形势类似。
值得一提的是,东西方象棋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在于皇后的威力:东方的皇后——士被局限在与王相同的范围内,且只能斜走,威力极为有限;而西方的皇后威力超越了骑士,成为棋盘上最强的棋子。
当然,国际象棋中的皇后一开始同样也很弱,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15世纪。时为西班牙执政的伊莎贝拉女皇不满意于皇后的威力过小,询问她的大臣们,难道认为他们的女皇很弱小吗?
于是大臣们被迫在国际象棋中加入了一个“mod”,将皇后的威力大幅增强——皇后威力加强版。
由于这个版本的有趣,同人逼死官方,后来流行的国际象棋就多以这个版本为主了。
两人之所以要在楚军即将大兵压境,全城都一片忙乱之中有此闲情逸致,并非全因扶苏想要模仿某个在城头弹琴,成功装了个千古名b的村夫。
扶苏不是孔明,项燕也非仲达,两人之间没有所谓惺惺相惜的默契,想必若扶苏大开城门,项燕肯定眼睛也不眨地千骑冲城。
除了的确有安稳军心的用途,更多的是因为扶苏两人实在是无事可做。
该设的埋伏也设了,该做的准备也做了,守城整备有苏梦泽,军队调动有乐乘,就连鼓舞士气都还有个龙阳君舌灿莲花。
百姓尽驱散的留城如今已成了一个大型军营,所有的娱乐场所都关门歇业,出城游玩又是明显的找死。
在没有手机可玩的,用过了午饭的当下,除了下棋以外,扶苏真找不到可以做的事了——午睡是不可能午睡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午睡的。
扶苏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暂时忘记困守孤城窘境的游戏,以免让他总把心思放到城破人亡上。
所幸这陌生的无所事事的情况没能持续多久。
项燕就像一位终于了解了姑娘心思的直男,领悟了扶苏放弃彭城攻略之后立刻起兵北上,只用了三天时间,前锋就摸到了墙根。
然而三天的迟到也未免过分,于是早已盛装打扮的联军却紧锁了大门,说什么也不放项燕进屋了。
听闻项燕前军终于到了,扶苏忙抛下还未下了几颗的棋盘,笑着对身边几人招呼,“走,随我去看看大楚第一战将。”
众人自然毫无异议,同样起身跟上。
上到城墙之后,扶苏还是在高进的指引下仔细瞧了半天,才从视线尽头分辨出那几个浮动的黑点,就是楚军的前锋。
看这架势,要楚军真的展开攻势恐怕也就到了明日。
自己还是心急了些。
扶苏放松了稍感紧张而悄然紧握的拳头。
自从得知白起果然已经南下之后,他就一直挺紧张的。
“是不是趁着楚军立足未稳,冲他一下?”
嬴显不在,提出这个建议的,自然是习惯于遇事不决冲一下的李放。
在其还未安寨之时冲击远道而来有所疲惫的敌军,的确算是不错的战术抉择,但扶苏很怀疑这对于老于战事的项燕能否奏效。
“不可。”扶苏还未提出疑惑,此议便被龙阳君否决了。
“我军在此守城只是为了充当诱饵,在昭军完成对楚军背后的围攻之前守住城池即可,不需要与其在城外争一时得失。”
“龙阳君所言只是其一。”樗里偲补充道,“各位难道不觉得,楚军前锋的行军速度也太慢了些吗?”
听了樗里偲所言,众人恍然发现,原来远处楚军的进军速度如同龟爬,并非只因众人隔着太远才觉得太过缓慢。
想来楚军早已做好了被联军冲阵的准备。
冲阵本就是有心算无心,在对方已有准备的情况下冲阵,并无任何意义。
龙阳君并不知道白起军已经放弃了完成合围,扶苏出于某些目的,也并未告知此事给除了几位智囊以外的所有人。
联军其他人都因为扶苏在城中,而对昭国的援军视为理所应当,但扶苏知道援军是不会来的。
始皇决定以扶苏一人换取楚国数千里沃土,其实并不完全出乎扶苏的预料。
留城外有泗水倚靠,城防又坚固,项燕急切难下,即便城破,扶苏完全也有机会通过水路逃命。
最不济,作为一个极有价值的人质,扶苏也可以成为楚国用来交换楚王的筹码。
赌注极小,赢面极大,换作任何一位下注者,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筹码押上,即便扶苏自己或许也会如此选择。
但即便理智上可以接受,心里总归还是有些难过的。
不知不觉间,始皇帝已经从一位两千余年前的古人,成为了扶苏想要模仿,甚至超越的父亲。
虽然随着扶苏的成长,父子之间的感情越发复杂,但就如同每一对父子一样,即便扶苏时常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想要挑战父亲权威的态度,两人终究还是有着看似稀薄的亲情。
就这样被当做诱饵,虽非弃子,却仍让人有些伤心,以及不安。
然而这样的心思被扶苏很好地隐藏起来,未被身周的人所察觉,就连一向与扶苏心意相通的樗里偲都似乎毫无所觉,一点没有开解的意思。
或许在樗里偲心中,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战场博弈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以军换将,这样的棋局有一百次,所有人都会换一百次。
但扶苏最终还是没能瞒过一个人。
从小看着他长大,又一直在他身边默然陪伴的梅子酒。
第二六四章 月下对饮
时值盛夏,花开正当时。
满园南国春色之中,有人正于月下对饮。
“梅姨说得不错,楚酒虽然略失于绵软,但确实后味无穷。”
距离楚军攻城还有一日,左右无事,对于梅子酒出乎意料的相邀喝酒,扶苏虽未解其意,也只欣然赴约了。
被扶苏占做指挥部的城守府邸某处庭院中,只有对月畅饮的主仆二人。
没了外人在场,名为主仆,实则如同亲人的两人之间,言谈举止便轻松随意了许多。
“昭酒太厚,燕赵之酒太轻,齐酒又太凉,就只有楚酒够柔,因而适合解愁。”
闻听梅子酒别出心裁的点评,这几年来倒也尝过了列国美酒的扶苏连连点头,大觉有趣。
听到最后一句,扶苏微微皱眉又松开,“我有何愁要解?”
“先有一万刑徒南下,又有蒙毅赴齐,大昭的援军想来是不用指望了。”梅子酒又为两人各添了一杯,轻笑着略作解释。
“梅姨聪慧,令须眉男儿汗颜。”
扶苏的夸赞自然是有感而发。
汇聚了三国精英的联军之中,除了被明确告知的樗里偲等人,如今看来却只有梅子酒一人看穿了始皇的安排。
刑徒南下支援与扶苏派蒙毅入齐,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但将两件事结合在一起看待的,却只有眼前这位并不以战争谋略称名的女子。
然而此事也给扶苏提了个醒。
虽然各国精英或许没有梅子酒的敏锐,但随着战事持续,或早或晚,他们应该也会反应过来。
到时候该如何应对,就是扶苏将要面临的,除了楚军之外的最大难题。
愁啊。
扶苏赞过一句之后,便举起梅子酒刚刚满添的酒杯,就着月色一口饮尽。
月朗星稀,阵阵晚风到底将晨间的暑气吹散去了许多,再被腹中美酒一润,身体便通泰了。
轻轻阻止了梅子酒还要添酒的动作,扶苏对上了梅子酒问询的眼眸,摇头轻笑,“已饮了三杯,不能再喝了,明日是守城第一日,不可轻忽。”
梅子酒并不勉强,转过酒壶为自己添上一杯,“那便我自己喝。”
“梅姨自便就是。”扶苏轻打了个酒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陪梅姨说说话就好。”
梅子酒没有再提战事,只将酒杯对月,轻笑问道:“李斯都说公子文采风流,不知可否作一诗?”
此情此景,不用多想,一首《月下独酌》便浮出了水面。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好。”
出乎预料的是,李太白的名作还未背完,便被对面的梅子酒皱眉打断了。
“哪里不好?”扶苏半是惊讶半是疑惑。
李太白的才气直惊天上人,如此诗句怎能评一个“不好”?
“有相亲。”
多饮了两杯的梅子酒面色酡红,一手微撑着脑袋,另一手捏着已经空了的酒杯,伸出葱指在两人之间轻轻点了个来回,“对饮有相亲才是。”
扶苏哭笑不得,原来这个“不好”竟是落在了此处。
“好吧。”扶苏从善如流,“花间一壶酒,对酌有相亲。”
然而这么一改,诗句原本的氛围便变了许多,再念来却也没了那分绵延的感触。
对于扶苏的“知错就改”,梅子酒轻点螓首,微感满意,催促道:“怎么不继续了?”
意境都不对了,怎么继续。
扶苏摇摇头,换了一首欢快些的。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梅子酒醉意朦胧的眼中光彩夺目,“这个好。”
当然好,诗仙所作能不好吗?
扶苏笑得开怀,倒了的确消解了不少忧愁。
看来梅子酒虽然才情高绝,却是个不喜伤春悲秋,只愿花好月圆的性子。
这要放在后世,或许又是一个只喜欢看甜甜的韩剧的小女儿。
此时已有醉态的梅子酒一把揽过酒壶,竟是以诗佐酒,畅快地豪饮完了壶中已然所剩不多的美酒。
将最后一滴酒水也以舌尖卷入腹中,梅子酒轻声叹气,对月呼出了满满的酒气,“公子佳作无以报之,只得以一舞聊表寸心了。”
不容扶苏的意见出口,梅子酒便抱着酒壶长身飘荡而起,于月下翩翩舞了起来。
长袖揽着已然空空荡荡的酒壶作邀月状,梅子酒本就清丽的姿容在明月的映衬下更为出尘。
不同于郑袖惹人垂涎的妖娆,梅子酒的舞姿与其人一般,清雅淡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并不给人疏离之感。
“请公子试歌之。”
正在欣赏舞姿的扶苏为梅子酒冷不丁的要求稍微愣了一下神。
然而此情此景,同样不容他拒绝。
脑中千般诗句迅速划过,扶苏随手摘了一首脱口而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梅子酒在原地转起了圈,将双袖舞得如同活了一般,围着她的身段上下翻飞。
扶苏每念一句,梅子酒的身形便舞得快一分,到了“岁岁长相见”念完之时,已经快到看不清身形。
就在扶苏准备喝彩之时,梅子酒的身形却突然急停了下来,只以双手上下翻动。
由极快到极慢,剧烈的反差令扶苏的眼睛和大脑过了很久才适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仍是浮动着旋转的身影。
等到脑中的残影散去,梅子酒已经舞完,坐回了桌案边,依然是以手撑额斜眼看着扶苏的动作。
端起酒杯想喝一点的扶苏楞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已经喝空了,只能尴尬笑笑,重又放了回去,“梅姨的舞姿令人惊叹,只是颇不似楚舞。”
扶苏印象中,楚舞妖艳多情,与梅子酒方才所跳的,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自然不是楚舞。”梅子酒说话稍有喘息,显然方才的动作也费了她不少体力,“这是卫国的舞。”
不等扶苏问是哪个卫(魏)国,梅子酒便补充道:“商君的那个卫国。”
也是“四大刺客”中独占了两席的那个卫国,更是连出了商鞅与吕不韦两位旷世大才的魏国。
此时,酒也喝了,舞也跳了的梅子酒显然已经尽兴,挥手在扶苏面前摆了摆,“我醉欲眠……公子且去。”
好嘛,喝了酒的人就是不一样。
扶苏苦笑着依言起了身,脱下外袍罩在已经合上了双眼的梅子酒身上。
且去吧。
第二六五章 上帝视角
直到扶苏晨练、洗漱、用过早膳,楚军仍然没有半点攻城的意思。
事实上,直到夕阳西下,别说攻城了,楚军甚至都没有试探性推进到一里范围内。
整整一日,楚军都只是在三面城墙之外一里多处深挖壕沟,看情况竟是做长期围困的打算。
这让包括扶苏在内的军中高层均感大惑不解。
楚军集结近半数野战力量在彭城,其目的当然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攻破联军,以迫使赵、魏等小国退出大昭的伐楚联盟,缓解楚国北方的压力,以使楚军可以以全部力量对抗昭国的侵伐。
在明确知道扶苏已经看破此计后,摆在项燕面前的选择就很简单了:要么坚持原战略不变,在联军已经据称而守的情况下仍不顾一切尽速破城;要么立刻掉头南下,希望还能来得及赶上楚军与白起和王翦所部在楚国腹地的大会战。
无论选择哪一种方式,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速度。
北上攻城、南下破军,所要求的楚军要在短时间内于小范围区域集中绝对优势兵力,来弥补在正面战场上显然的劣势。
这是弱势方面对优势方的必然抉择——尽量集中优势兵力与敌军展开大会战。
而项燕在留城下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给楚昭胜利的天平上加码——给大昭这边。
如果摈除战争因素,项燕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扶苏只能想到的唯一一点就是,项燕企图俘获他这个大昭长公子,以此作为与大昭和谈的筹码。
然而这个理由同样略显牵强。
即便不提始皇选择让白起南下就已经暴露了“以一人换一国”的战略意图,就说留城旁边就是泗水,就算项燕围住了三面陆路,扶苏完全也可以在城破之后选择走水路离开。
因为同样的理由,不必担心补给的留城是完全可以守到天荒地老的。
此时项燕不但不想着尽快破局,反而在此屯兵于坚城之下不动,意欲何为?
在扶苏等人疑惑的目光下,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二天。
这日清晨,楚军营地中总算有了对留城的动作。
只是还没等因为楚军终于的动作而松一口气,众将便发现了不对劲。
楚军只是稀稀拉拉地排了几个阵列,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出来攻城,反而像是在组队晒太阳一般。
全城戒备了数个时辰后,一到中午饭点,楚军便又撤军回营了。
摸不着头脑的众将等了片刻,直到看见楚营之中的袅袅炊烟,这才发现楚军似乎是开始埋锅造饭了。
于是这一日雷声不大,更是毫无雨点的“攻城”便又落下了帷幕。
虽然没有预计中惨重的伤亡,扶苏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浓重。
事有反常必有妖,当你不知道妖在何处的时候,就是最不安的。
看不透项燕的计谋,让扶苏抉择如同在黑夜中孤单走路。
伐赵之战时,身在咸阳的扶苏虽然远隔千里,仍能与上将军等在小屋之中仅凭着前线的些许情报就能将战局的大概走势摸清。
然而靠近最前线,扶苏却发现自己反而如坠云雾,非但看不清战局走势,就连明日该如何做都不甚明了了。
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当局者迷?
心中烦扰,暑夜就越发显得恼人。
扶苏辗转再三,终是断了早睡的念头,披上外衣出了门。
不同前几日的月色迷人,今夜月光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璀璨辰星。
月朗星稀,只有月色不那么清亮之时,漫天的星辰才有机会将自己闪烁在星空中。
懂得些宇宙学的扶苏明白,月亮虽然看起来在夜空中最为明亮和巨大,只是因为它距离地球最近而已,那些看似只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辰,其实很多远比太阳还要巨大,只因为隔了数百,甚至上千光年,才令人觉得光线微弱而已。
念及此处,扶苏心头微动,似乎有了一点明悟。
项燕,就是如今离自己最近的那颗月亮。
那么这颗“月亮”在自己眼前遮挡住的,是那些看似光芒微弱,实则大了许多的“星辰”呢?
稍稍有了些思绪,扶苏的困意便更清淡了,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遇到需要集中精力思考的问题,扶苏如今已经养成了舞剑的习惯。“剑。”
身后的高进闻言,立刻上前奉上公子的佩剑湛卢。
拔剑在手,扶苏没有急于舞起,而是细细端详着湛卢在点点星光之下的剑身。
同样是通体漆黑,但湛卢丝毫没有承影那般的杀伐气,黑色但光泽的剑身给人的感觉十分中正平和,正合剑的君子意气。
这也是扶苏在湛卢和纯钧中更喜欢湛卢一些的原因。
相比于同样正气凛然但杀伐意更重的至尊纯钧,代表着至仁的湛卢更符合扶苏的心境。
如今的扶苏对于“仁”的概念,早已不再停留到儒家所言的单一的仁。
在老师韩非的提点教诲,及其留下的韩非新说的熏陶之下,扶苏已经自己从儒道法之中摘取了些落叶飞花,更从孟德斯鸠等人的著作中吸取精华,组成了自己命名为“帝王之仁”的学说。
帝王爱民,却不是父母之溺爱,也不能是天地不分厚薄亲疏远近的博爱,而是从远古先贤时代已经开始流传,经由《尚书》、《国语》等不断演化而来的爱民。
挥剑起势,扶苏暂时中止了对湛卢所带来的,关于“仁”的思考。
帝王之仁如今只是初成,日后还有更多时间来完善思索,如今更为紧迫的,是要探究出项燕如此反常举动背后,有何隐秘。
要想明白这一点,首先就要将视野暂时拉远,不再只集中在项燕兵临城下的楚军,甚至只集中在楚国身上。
为何当日远在咸阳,扶苏还能将赵国,乃至列国的动向都能判断得**不离十,令上将军也赞叹为“知兵”?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后来者的优势,让扶苏自觉不自觉地用上帝视角来看待问题。
那么如今,扶苏就要通过将心神完全沉浸到剑舞中,重新启用他的“上帝视角”。
不同于月华的,如同碎屑般的星辰之光借由湛卢的黑色剑身倒影在扶苏身周,一如他脑中还未被串联而起的点点思虑。
剑身反复穿插,扶苏开始将这些散落的碎片逐渐整合成被项燕掩盖在身后的真相。
第二六六章 乌云催城(千收达成
昨晚沉思直到深夜,扶苏终究还是起得晚了。
将几个线头串联成一体,扶苏总算大体将楚国脉络理顺了。
第一个线头,太子横继位,指责大昭不守信义,肆意囚禁他国君主,更编造屈子弑君的谎言。
第二个线头,拜将台上,齐王建与上将军廉颇再起龌龊,廉颇挂印而走。
第三个线头,在张良的穿针引线之下,齐王接受了新被封为薛侯的靳尚的投诚,将薛地重新收回齐国领土,但保留了薛地国中之国的重要地位,以换取靳尚对齐军借道南下的支持。
屈子与张良,果然是有联系的。
将视线重新拉近到薛留两城之间的战场来看,如扶苏所料不差,楚军真正的攻势,或许就会在这两日间进行。
只看梅雨季何时真正来到。
城外的楚军依然没有攻城的意愿,只与昨日一般出操到日中时分便稀稀拉拉回了营,看情形是又做饭去了。
又一日登城看了半天无果,扶苏以外的众将对楚军攻也不攻,撤也不撤的态度都有些不耐烦了。
“要不,冲他一下?”
不用回头去看,扶苏就轻易判断出说这话的是谁。
李放年轻的脸上眉头紧皱,看来即便是粗线条如他,也察觉到了楚军的异动背后必有所图。
而李放用来破局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冲他一下。
不过这次,扶苏想了想之后却同意了,“你率本部轻骑,多带羽箭,绕着敌军的营寨做挑衅之举,看他们有何反应。”
多日不战,守城将士很容易就会松懈下来,此时出去邀战,一方面可以试探项燕究竟有何打算,一方面也是鼓动己方士气。
没想到主将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自己,李放喜出望外,“公子放心,我定要让项燕那只老乌龟探出头来。”
稍觉这话有些颜色,扶苏并未多做计较,只再叮嘱李放小心行事,切勿大意,更不能领军冲营。
“公子放心,李放省得。”
见对方信心十足的样子,扶苏便也不再多言,鼓励了一番便放他去了。
看到李放踢踏着飞快下了城去点兵,一旁同样在城头观战的龙阳君犹豫着开口问道:“公子觉得,楚军屯重兵于此,有何目的?”
“如今还未明确,这也是为何我同意李放去冲一冲的原因。”
看龙阳君的表情,似乎并未全信了扶苏的言辞,觉得他还有所隐瞒。
扶苏自然是有所隐瞒的,不过却不是因为不信任对方,而是此时他虽已经有所猜测,但的确还是得让李放前去试探一番,才能得以印证。
“围三阙一而已,哪来那么多弯弯绕?”魏将陈亮似乎对两人的多余心思并不以为然,只将项燕的动作视为基本的攻城方式。
“笑话,只放了泗水一面,楚军是指望我军从水路突围吗?”另一员魏将龙懋(mào)似乎与陈亮有些不睦,对方话音未落便出言嘲讽。
抛去带有攻击性的“笑话”二字不提,龙懋说的的确有其道理。
所谓围三阙一,又称“围师必阙”,是《孙子兵法军争篇》中提到的八原则之一,意思是在包围敌人的时候只围拢三面,而给敌军留一条看似可能的生路。
目的是用来瓦解敌军誓死抵抗的决心,以及在“生路”上埋有伏兵,诱使敌军出城野战。
这也是成吉思汗在攻城略地之时最喜爱用的方式——诱使敌军出城,利用绝对优势的骑兵力量,在野战中消灭敌军有生力量。
所谓的骑兵攻城,就是这么个打法套路:利用机动兵力切断守军补给,再围三阙一留一条生机,诱使敌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试图通过唯一的生路突围,然后落到骑兵的包围中,被消灭殆尽,即便还有人留守,剩余的守军在士气崩溃之后,也只有将城池拱手出让。
这与今日留城的情形似乎略有相似。
但就如龙懋所说,陈亮的判断缺失了一个关键的情况。
那就是楚军给留城剩的那一面,是无法进行突围的泗水。
虽然城外有掌握在联军手中的码头,但那样规模的码头顶多只能用来完成补给之用,想要依赖它来进行突围只能是痴人说梦。
而且在梅雨季节即将到来的现在,水位大幅上涨的泗水河也根本无法徒步泅渡。
正在两人争论之际,城门附近却传来了一阵鼓噪,随即就有一骑擎着与李牧同出一源的“李”字大旗当先出了城。
看来是李放终于整备好军队,准备让项燕探出他的……算了。
李放高举战剑,不像一个准备出击的将领,倒像一名已经凯旋的将军,在回应着城头的欢呼。
扶苏不禁莞尔,李放的张扬跋扈,让他有点想起另一位同样年轻,却也同样有着极为强烈的自信和表演**的友人,李信。
李放军刚刚出城整队,还未接战,扶苏这边便收到了另一边的消息。
楚军的战船出现在了泗水河上,正贴着令一边的河岸,正向着留城的码头驶去。
看来这的确不是围三阙一了。
陈亮闻听楚军此举自然停下了强辩,此时楚军显然是准备进行四面包围,再争论下去只能让自己显得更加尴尬。
但是龙懋的嘲笑也没那么好消受。
好在龙阳君总算出面呵斥,才停下了两人的剑拔弩张。
“请乐乘将军带两千步卒出城为李放压阵,以防其回军之时被楚军衔尾追杀。”
这是为了接应自家小将军,乐乘自然别无二言,领命便走。
扶苏又对龙阳君道:“令请龙阳君在此掠阵,我带人去另一面看看楚军有何打算。”
龙阳君也想看看面对李放的挑衅,项燕会做何应对,故而也没有反对扶苏的安排。
安排好南边的情况,扶苏带着人先下了城墙,纵马奔到东侧之后再又登城看去。
远处,挂着大楚战旗的战船满鼓风帆,正在缓缓驶来。
不过楚军战船毕竟是逆流而上,行进很慢,此时离着还远。
扶苏又将视线投向了比前两日宽广了许多的河面,明白了楚军为何直到今日才开始从泗水这边展开了包围行动。
随着夏日水位的上涨,不过两日时间,泗水的水面便宽广了接近一半。
如此一来,原本航行时必然会被笼罩在留城投石范围内的河面便给楚军留出了一条安全线路。
只要楚军贴着对岸航行,留城的投石机便拿对方没有什么办法。
但如果任由楚军截断泗水,那留城就将失去珍贵的补给线,这是不能容忍的。
“我军战船准备出击,配合港口守军进行阻断,绝不能让楚军封锁住泗水。”
身边候命的小校立刻出城传令,扶苏盯着此时从比楚军战船更远处飘荡而来的黑云,面色愈发凝重。
乌云催城,楚军的真正攻势要来了。
第二六七章 项氏铁骑
黑云离得更远,但显然比起磨磨唧唧的楚军战船,远为肆无忌惮。
在昭楚两军于泗水上争夺控制权之前,黄豆大的雨点便洋洋洒洒地砸了下来。
随着隆隆雷声响起,南国的梅雨季终究是到来了。
天地间如同被丝线所缝,光线立刻就暗了下来。
透过厚重的雨幕,远处战船的形象在扶苏眼中更加模糊了。
楚军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在这样的天气中,即便投石机的射程足够,无法瞄准的问题也足以废掉昭军的远程压制。
“鸣金,让李放回城。”
扶苏突然转过身对传令兵发令。
即便楚军并不打算利用昭军远程火力哑火的良机从陆路进攻,在如此倾盆大雨之中,以弓骑为主的赵军也发挥不出任何力量。
“命令守军各司其职,防备楚军偷袭。”军令一条一条从扶苏的嘴中传出,然后迅速传递给每一个城中士卒去执行,“命令投石车上弦待命,随时做好发射准备。”
在章邯的指挥下,联军守军开始在各自岗位上严阵以待,防备楚军随时可能的来袭。
城外,李放在雨点落下的瞬间便判断出此事不可行了,故而在城头不出预料的鸣金之后并不耽搁,立刻收拢了原以散开数股准备各自袭扰的骑军,准备在乐乘的接应下回城。
就在此时,李放身后却突然传来战鼓之声,竟是近在咫尺。
李放转头一看之下立即大惊失色。
楚军并未从寨门冲出,而是将四面寨墙瞬间推倒,露出了与早日里做戏给留城看的截然不同的整齐队列。
原来楚军在晨间收队之后并未选择埋锅造饭,而是早已将军队在营中排列齐整,如今大雨一来,松垮的寨墙本地推倒之后,楚军的獠牙才终于偷偷露了出来。
最先咬上李放军的,当然是楚军最快,也最锋利的一颗獠牙。
“项氏子弟,随我建功!”率领这支项氏铁骑的,只能是项家麒麟儿,马战步战皆在军中无敌手的项荣。
项荣手握方天画戟,身为箭头,为项氏铁骑的前进撕开低垂雨幕,直直向着李放杀来。
在他身后,项军人人如同开闸猛虎,皆在雨中披头散发,癫狂般地嘶吼着冲杀而来,此情此景直令人肝胆欲丧。
“后军随我反身接敌!”李放当机立断,知道绝不能任由这支骑队跟在自己身后追杀,更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入城。
在李放转身接敌之后,前军并无任何耽误,立刻继续前进,方向却不是朝着最近的城门,而是转向西门方向。
直接对着战场的南门位置,应该留给断后的后军来作为撤退路线。
正当面,乐乘已经命步卒列阵完毕,正在快步前行准备接应李放。
眼看被视为猎物的赵军将领竟敢迎上来,项荣大怒之下又将身下坐骑催快了几分,战号也更为肆无忌惮。
而回应项荣战号的,是李放在急速奔袭中隐秘而精准地射向敌手咽喉的羽箭。
相隔百步,这样的距离对李放来说近若咫尺,不须过多瞄准,抬手便射。
白羽箭带着细微的破空声急速闯过雨幕,几乎瞬间便来到了项荣眼前。
下意识地压低戟尖,项荣于间不容发之际利用月牙小枝磕开了射向他喉头的夺命箭矢,羽箭被月牙小枝改了方向,只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给项荣原本俊逸的脸上再添一道伤痕。
项荣咬牙冷笑,对来将有了更浓的兴趣。
跟随李放一起射出手中羽箭的,还有他身后的千余骑。
而他们选定的目标,大多就没有项荣的反应和身手了,只一个照面,来势汹汹的项军铁骑便少了百余人,带伤的更有数倍。
然而这些伤亡却并未让项军胆寒,他们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一般更为兴奋。
距离很快拉近到五十步,按照赵军惯例,这时候应该换上战剑了,但李放并不打算如此。
在大喊“换剑!”的同时,李放眼角寒芒闪烁,竟又再次向着项荣发出一箭。
即便未被对方骗过,但在这个距离上还想格挡箭矢几乎不可能,项荣只能压低身子想要躲过李放比上一次更为阴狠的箭矢。
然而这一次,李放瞄准的却并非是已有警惕的项荣,而是他身下的马。
未着甲胄的良驹前蹄膝盖中箭,吃痛之下便前摔倒地,将身上的项荣甩了出去。
李放并未回头去看战果,而是在弃弓换剑之后继续带着赵军前冲。
如此高速之下摔落在马蹄密集的军阵之中,除了被践踏而死,李放根本不对敌将的下场有任何别的想法。
两军正面相撞之后,互相穿阵而过,算是打了个平手,这已经足以让李放心惊不已了。
要知道,楚国骑军的战力,一向是被视为列国最弱的,然而此次交手,项氏铁骑的战力竟丝毫不比南军精锐逊色。
再考虑到楚军马匹的劣质,两相比较,竟是楚骑的实际战力似乎更胜一筹。
从来只在昭军手中吃过苦头的李放来不及回味项军的可怕,飞快收拢还能作战的士卒,准备汇合乐毅的步卒以确保撤退路线。
就在此时,自家骑阵后方却突然传来怒吼。
“小儿受死!”
李放骇然去看,项荣居然没死。
早已不知头盔飞落何处的长发粘血随风飘荡,项荣目眦欲裂,如同从地狱中重新站起的战神,正骑着显然是从赵军手中夺来的战马,竟就这么单人独骑地直直朝李放杀来。
有一瞬间,李放几乎失神无语,然而或许长久的战阵训练还是起了作用,或许是听着赵奢血战事迹而成长,他最终还是从片刻的震惊中缓了过来。
战剑横举,李放同样用怒吼带动着本已被项荣的单骑突阵打散了的赵军士气,“随我冲!”
虽人人带伤,赵军依然以战号回应着将领。
从短暂的震惊出神中恢复,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勇,以胡服骑射闻名的赵军要让楚军明白,马背上不是他们应该待的地方。
未能加速到极致,两军便再次撞碎了滂沱大雨,喊杀之声甚至盖过了正划过战场上空的雷霆。
再次的短兵相接,再次的你死我活,两支国中精锐就在这一片狭小的战场中以同样的疯狂狠狠碰撞在了一起。
血腥恐怖的短暂碰撞之后,李放眼前总算再没有楚军衣甲。
乐乘的步卒终于冲到了阵前。
只有视线的短暂交接,李放并未停下,而是立刻带着经过激烈厮杀而人人带伤的骑军飞速绕过乐乘军阵,向已经敞开的城门飞奔而去。
第二六八章 楚军水师
李放与项荣两军的正面碰撞虽然惨烈,但对战局的影响只局限在士气层面,重要性远没不及能够决定留城补给线安全的泗水之战。
完全清楚此战重要的扶苏并无藏掖,一上来便派出了联军几乎全部的水上力量正面迎击。
不同于需要躲避留城投石威胁而贴着东岸逆水缓行的楚军战船,由魏军占主导的联军战船在宽广的泗水河上排成了横列。
战国时期的水战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阶段,除了在接战之前会有弓手相互袭扰之外,最重要的战斗方式仍是撞击战与接舷战。
由于弓弩等冷兵器对于木质船只的损伤能力极为有限,直到火炮开始装配在船上之后,人们熟悉的“t”字横头战术才开始出现。
在那之前,船只在水战中所要争抢的,是“t”字的那一竖——即争取在水战中以船首撞上对方战船的船身,以对船体造成巨大的破坏。
因为水战中对撞是如此重要,能够造出多大吨位的船只,就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一国水军力量的强弱。
在正常的水战交锋中,想以小船的群狼战术战胜大船,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在狭窄水域完全限制住大船的机动性才有机会。
因此在春秋时代,伍子胥的“余皇”号楼船出现之后,吴国称霸水上的历史便就此到来。凭借吴军水师先后大败楚、越、齐的傲人战绩,吴王阖闾一举实现吴国自吴王寿梦以来称霸列国的梦想。
及到吴王夫差修筑水渠贯穿黄淮和长江,吴国楼船开始横行在中原核心地区,时刻威胁中原列国。
当是时,远远看到吴军水师楼船,便足以令一个中小国家臣服了。
然而吴国在最盛时却没有趁机将他在东南的主要对手越国吞并,反而放回了他们的王——勾践。
而这之后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吴越水师一时强盛之后,开始横行在天下水域之上的,就当属楚国水军了。
在吸收了吴越水上力量之后,楚军在水战上早已远远拉开了与列国的差距。若没有始皇高瞻远瞩,秘密命令嬴启偷造了数艘楼船,昭军至少在水战上很难与楚军正面抗衡。
楚军水师的力量不仅体现在数量上,更多是体现在质量。仅是代表国家水军巅峰战力的楼船,楚国便至少有十二艘。
用一个现代的海军概念来表达就是,楚国至少拥有十二艘尼米兹级航母,并有能够有完备的舟师围绕其形成可怕的战斗力。
值得庆幸的是,魏军水师并不需要在泗水上面对这样的巨兽,楚军的战略级水师主力都被派去了应对另外两个更强的对手——齐军水师以及昭军水师。
长江以北的所有国家中,能够在水上与吴楚越这三国水师正面抗衡的,历来也就只有同样因为临海而自古就有出色海军力量的齐国了。
公元前485年,吴王夫差为与齐、晋争霸,令大夫徐承率舟师自长江入海口北上,千里突袭山东半岛,齐楚两国在黄海海面上激战。
这场中国战争史上最早的有历史记载的海战,最终以远征的吴军全面败退而告终。
地处中原腹地的魏国水师从来都不曾在水上有过何等出色战绩,其能否应对楚军水师,是一个理应值得担忧的问题。
然而看城头上包括扶苏在内的众人表情淡定,似乎一点都没有对魏军可能会作战不利的疑虑。
“公子,码头上旗语在打旗语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密切留意着码头情状的旗手躬身相询,扶苏看了看楚舟的位置已经接近,轻轻点了点头。
得了公子许可,旗手立即举旗,回答了码头方面。
片刻之间,原本两岸应是灌木从的位置突然被人掀开了伪装,露出了其下真正用来对抗楚军水师的杀手锏。
那些被涂抹成绿色伪装的油布之下覆盖的,都是被扶苏昨夜安置在岸边,等着楚军趁着梅雨季来攻的投石机。
既然水军不是楚军的对手,那么自然要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联军占了绝对优势的,不就是远程攻击么。
虽然大雨滂沱,原本专心准备的,用来对楚军舰船造成致命杀伤的火焰石弹是派不上用场了,但即便只是石块,对于木质的船身而言依然是恐怖的存在。
如今为了躲避留城之内的投石而挤作一团,正缓慢行进的楚军舰船,正是再好不过的活靶子。
在大雨之中,投石的准确度被压到了最低,然而那么密集的大型目标,根本不用多做瞄准就能蒙到几个死耗子。
楚军显然也发现这些暗藏的杀器,顿时就是一阵肉眼可见的混乱。
各舟船纷纷在旗舰指挥下全力散开,并且加速向魏军水师撞去,企图在联军投石之前尽量拉近与魏军舟师的距离,以使联军投鼠忌器。
“发射!”
不给楚军继续反应的机会,岸边的指挥宇文啟觑得良机,声嘶力竭之中狠狠挥下手臂。
刹那间,随着绷紧的机括被狠狠砸落,投石机的摆臂带着数斤重的石块飞速旋转,目标直指还乱作一团的楚军头顶。
除了少数实在偏得厉害的,大部分投石机投出的石块均是正中目标。
“漂亮!”扶苏的压力随着这一次精彩的攻击放松了大半,眼看楚军水师狼狈不堪,双拳狠狠砸在城头之上。
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扶苏的表情却显然十分愉悦。
不只是扶苏,城头的众人俱都为这一次成功的攻击而振奋不已,郭进更是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然而不同于远远观战的城头众将,前线指挥的宇文啟却并未有丝毫轻松神色,根本不给手下人继续欢呼的时间,只飞速下令:“装弹!”
来不及过多欣赏自己方才看似颇丰的战果,宇文啟知道,即便楚军水师经历过了一波石雨洗礼,但损伤更多的只是战船而已,对于接下来的接舷战影响有限。
“集中火力在前面几艘船上!”当机立断,宇文啟放弃了扶苏原计划中尽量造成片杀伤的打算。
要想真正打破战力天平,宇文啟知道,他必须要在两军水师真正开始接战之前,尽量让楚军战船受到致命伤害,甚至被直接击沉。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