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二章 母子何以贵(新的一周,求一下票票
昨夜里,甘茂建议嬴政正式立储的谈话,自然被牢牢锁在了深宫之中,当场的宫人无人敢于泄露半句。
即便并无刻意安排也没有任何关系。
莫说是远在数千里之外楚国战场之上的扶苏,就连只隔了数百米的华阳宫中,对此也是闻所未闻。
这日清晨,华阳宫中,住进了两位有些特殊的客人。
前任楚王的宠姬,以及她怀中抱着的,熊槐最年幼的,甚至还未正式起名,只以乳名“阿满”唤之的儿子。
除非极为喜爱,古人很少会在小孩子渡过夭折率最高的幼儿期就为其起名的。
郑袖住在华阳宫的安排,自然是昭王政亲自下达的,为的,大概是因为华阳夫人为楚人出身的缘故,希望由她来照顾郑袖,或许更为妥帖。
但实际上,华阳夫人对郑袖的观感,是很差的。
在华阳夫人看来,把持楚国朝政多年,并于靳尚相勾结的郑袖,正是楚王背离与昭国的盟好,转而勾连齐国,导致如今兄长熊横寄人篱下的罪魁之一。
看起来,很少将心思放到小事上的嬴政,并不清楚这一点。
或许即便是清楚,也并不以为意了。
“见过姐姐。”怀抱婴孩的郑袖当先行礼如仪,丝毫看不出她当年在楚国宫廷中的傲气。
虽然理论上是华阳夫人的嫂子,但实际年龄稍小,而且人在屋檐下,郑袖便主动以妹妹自居,大概也有讨好对方的意思。
显然,郑袖是知道自己是并不受华阳夫人待见的。
若有选择的余地,她定然不会前来自讨无趣。
“起来吧。”华阳夫人放下手中的碗筷,并无起身还礼的意思,只随意摆手示意对方坐下。
“用过早食了吗?”不等郑袖回答,华阳夫人便直接吩咐下人道,“为郑夫人再上一份吃食。”
郑袖不明华阳夫人所为何意,轻声答道:“不必劳烦了,来前已经用过了的。”
“无妨,那便陪我再吃两口便是。”
由不得郑袖反对,宫人便又利索地为她添上了碗筷餐具。
眼看拒绝不得,郑袖只好起身谢道:“多谢夫人。”
因为怀抱着婴儿,郑袖取食极为不便,华阳夫人见状十分不悦,吩咐宫人道:“愣着作甚,还不快上前帮郑夫人抱着小公子?”
郑袖赶忙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摇头拒绝道:“不必了,不必了。”
本就是为了此事才与其多话的,否则华阳夫人哪会亲自见这个扫把星,此时更哪里容得她再拒绝。
昭王不好强行从母亲怀中夺去婴儿,怕落得天下人口实,她一介夫人,做来有何妨?
况且身为姑姑,关爱年幼的侄儿,将其接来善加抚养,天下人说破嘴去,也无法说出她什么错处。
郑袖这才知道,昭王政将她送来华阳宫的用意。
不是没考虑过昭王会强行做出让她母子分离的事来,但她以为那至少要到伐楚之战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见分晓。
更没有料到华阳夫人竟是如此一点时间都不耽搁,她人刚到宫中,便要动手抢了。
能够从一介亡国民女执掌楚国宫廷,郑袖自然并非真的是外人眼中的柔弱女子,此时关系到她与儿子的未来生死存亡,立时便发起了狠了,死死抱着孩子不撒手。
郑袖眼中神情怨毒,狠狠瞪视着要上前抢夺的宫人,却终究不敢真的将怨毒的视线投向真正下令的那一位。
被郑袖突然发狠的神情所吓,同时担心不小心伤害到重要的楚国公子,宫人一时之间大为踟蹰,竟被吓阻在一臂之外,一时不敢上前。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平日里养你们何用!”
此时发话的,自然不是正在享用早晨美食的华阳夫人,而是一位年龄颇大的老嬷嬷。
若是赵灵儿在旁,便会认出,这位嬷嬷便是当日华阳夫人派去长公子府里,帮她安胎,同时作为监视的那位。
早有夫人的示意,此时又被嬷嬷言语所激,宫人们再无顾忌,两个上前分别按住郑袖的肩腿,一个趁势上前夺过被突然的嘈杂变化惹得大哭不止的公子阿满。
眼见唯一的倚靠被夺走,郑袖目眦欲裂,眼中泪水喷薄而出,被按着不能动弹的身体剧烈抖动,表情哀怨地看向华阳夫人求情,“请夫人念在楚王的份上,成全我们母子团圆吧!”
“哼。”华阳夫人对郑袖如同丧子哀犬般的悲鸣并无半分怜悯,只有冷哼。
这等祸国殃民的贱妇,居然还有脸在本夫人面前,提起楚王?
“熊华!”郑袖眼看求情无用,孩儿又在大哭之中离自己渐行渐远,绝望哀伤之下将心中对于华阳夫人的畏惧抛诸了九霄云外,竟是直呼起夫人的本命来。
“你身为楚国王女,却蒙骗自己的王兄,将其囚禁在异邦不知生死,如今还要将他的亲子夺走!他日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面对楚国列祖列宗!有何面目面对楚国千里河山!”
“放肆!”
嬷嬷哪里能容郑袖如此辱蔑主子,目光发狠,挽起袖子快步上前,作势就要劈手掌嘴。
被死死按住在地的郑袖此时满脸泪水,面对满脸凶相的嬷嬷,没有半分畏惧。
“住手。”不等巴掌落下,华阳夫人仍然云淡风轻的话语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毕竟是兄长的宠姬,不可肆意侮辱。”
熊华?已经多少年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了。
于是几乎是怔愣了片刻,华阳夫人才想起郑袖说的是谁。
“唯。”虽然领命退下,嬷嬷仍是表情凶狠地瞪视着郑袖不放,似乎只要夫人稍稍松口,她便会立刻上前完成方才未尽的事情。
但郑袖此时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而是昂然对上了华阳夫人终于看了过来的眸子。
“若非当年我一人孤身入昭,以一句话存了大楚社稷,楚国早二十年就没了,还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对于郑袖的发狠质问,夫人显然没有如何上心,她对楚国的功绩,哪里用得着一个郑袖承认,或者质疑?
更何况,如今的她,相比于楚国的王女身份,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大昭的华阳夫人,以及长公子扶苏的母亲。
天下人都以为扶苏是子以母贵。
华阳夫人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用不了多久,天下人都会明白过来。
她华阳夫人,才是母以子贵。
第二七三章 钟离氏
被华阳夫人,以及甘茂都寄予厚望的扶苏此时在做什么?
不是早起练剑,也不是与将领们讨论进军方略,更不是跟樗里偲等人商讨家国大事。
他在……玩泥巴。
纯粹的字面意思。
与一般小朋友玩泥巴稍有不同的是,大昭长公子玩的泥巴比较……多。
而且陪他玩的人,也要多一些。
这其中,包括已经有了长公子第一智囊称号的樗里偲,有年纪轻轻便以才智惊艳了秀木林立的大昭朝堂的甘罗。
自然,这么好玩的事情,扶苏当然不会忘了叫上大昭右相的嫡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
其余蒙毅、章邯、嬴显,以及军机处一众人等,更是一个没落下,都围拢在彭城原城守的府邸院落之中,仔细观看着扶苏玩泥巴。
不时还有人提出一点修改意见。
“下邳城小,应该只有彭城大小的三分之一。”
“而且应该是在泗水的北方,而非南岸。”
扶苏从善如流,立刻做了对应的修改。
反正只是将捏几块泥块而已,方便得很。
看看已经将楚国东方地形地貌稍微表现清楚的“泥盘”,扶苏微感满意,“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蚌埠(bèng bu)乃是寿春的东方屏障,应该距离洪泽稍远些,反而离寿春稍近。”
“蚌埠离寿春过近,我军势必不能进军到此处,似乎不必关切。”
话虽如此,扶苏仍然将代表了蚌埠的泥团往西方挪了挪,离寿春又近了“数十里”。
沙盘在昭国并非什么新奇物事,甚至放在整个中原,都算不得多么稀罕。
为了推演战事,各国都会偶尔制作各色沙盘,以供将领们能够更加直观地判断战局。
只是那些沙盘,都只能够提供一些简略到极点的信息,最多只比平面的地图稍微有点用而已。
而扶苏此时所搭的,相比于那些沙盘,委实太过详实了些,城池乡镇、地势水脉,一一都呈现给了在场所有人。
“齐军如今势头如何?”
将“蚌埠”放到它该在的位置之后,扶苏起身指了指淮泗流域,随意问道。
由于薛侯靳尚的“识时务”,齐军不必将精力放在薛地,而得以直接南下,将兵力投入到楚国最为肥沃的淮泗流域,可谓是正好一口咬到了肥肉上,捡了个大便宜。
如果没有遇到激烈抵抗的话。
“被钟离氏死死挡在了洪泽湖左近,寸步难进。”
看来这肥肉之中,并未如之前齐军所料想的那样,一点硬骨头都没有。
钟离氏?
想起来了,钟离氏所在的钟离县,的确就在淮泗一带,而这一家中最著名的一位,大概就是齐宣王的王后,“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那位丑女钟离春了。
因出身无盐邑,而被称为钟无盐(史上并无钟无艳的说法)的这位奇女子,相貌丑陋,却素有嫁与王侯之志,后因向齐宣王陈述齐难四条,而被齐宣王奉为王后。
另外一位名头稍弱些的,当属项羽帐下的楚将钟离眛。
其实钟离眛在项羽帐下时名头并不显,只有陈平曾称其人为项羽的几位忠臣之一,与亚父范增等人并列。
他真正出名的,是在项羽败亡,投靠韩信之后。
刘邦疑心韩信谋反,于是与陈平商议后,命韩信逮捕势穷时投靠自己的钟离眛,于是韩信招来钟离眛商议对策。
钟离眛说,刘邦之所以不敢攻打楚国,就是因为有他在,如果他今日死了,明日便是韩信的死期,说完便自尽了。
韩信带着钟离眛的头颅献给刘邦,果然被捕下狱,叹息道:“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钟离眛到底有没有他自称的能够让当时已经坐拥四海的刘邦忌惮,谁也不清楚。不过想来敢在韩信面前如此自夸的,必然也有些本事的。
话说回来,在项羽帐下被埋没了才干的,又何止一个钟离眛?
而且观今日齐军所遇的阻碍,钟离氏的用兵才干,显然是有继承的。
“齐军总兵力二十余万,竟然被阻?钟离氏有多少战力?”提起了钟离氏,扶苏稍稍有了兴趣,而且对于齐军的“不堪大用”,也有少许吃惊。
这整个楚国北境几乎能打的兵都被他在留城之下打散了,齐军不会这么弱吧?
回答这个问题的,还是军机郎一期的冯异,“具体数字有待考究,但总数绝不会超过三万。”
“嗯?”扶苏以为自己耳背,连忙又问了一遍,“多少?”
“三万。”冯异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公子没有听错。”
军机郎二期中,也有几位出身齐国之人,对比着扶苏在留城的以上胜多,本该势如破竹的齐国大军却被少数残兵败将挡住,面上难免有些羞赧。
不过早先的惊讶之后,扶苏也迅速反应了过来。
其实齐军被少数兵力挡住这事,还真没有多么得令人吃惊。
首先,在失去了廉颇这样能够托付一国之力的上将,齐国本身就重新回到了那个没有名将可用的境地。
遍观齐军上下,在一向为军中砥柱的田氏遭遇了分裂、被打压之后,随着先王留下的名将逐渐凋零,新一辈中就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将领了。
没有了名将,即便训练得还凑合,在伐燕中也表现尚可的齐军,就跟被抽离了主心骨一样,没了精气神。
恐怕当初没能看出廉颇重要性的齐王建,此时正在后悔不迭吧。
而齐军表现如此不堪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他们没打过硬仗。
年前的齐楚之战,本就是等于在“踢默契球”,两边真刀真枪的碰撞并不多。
另一场齐燕之战,更是因为燕国自知不敌而早早退出战局,使得齐军的北伐就跟北上游玩一样。
没有过鲜血真正洗礼的齐军,此时面对的,却是在伐越之战中没少经历过严酷战事的楚国老兵,落了下风更是情理之中。
除此之外,地理、气候等因素虽然也很重要,相比之下却并非是关键问题了。
“看起来,齐王很需要我等的‘投桃报李’啊。”
将视线在齐楚边境上来回梭巡了半天,扶苏用手从彭城拔出代表着联军的旗帜,插到了洪泽以北的钟离县境内。
随着扶苏的动作,联军下一步的计划便这么定了。
进军钟离县,与齐王一同夹击钟离氏。
第二七四章 反派扶苏
搭着齐军水师的顺风车,自泗水顺流而下之前,站立在船头欣赏两岸风景的扶苏,收到了齐王的回信。
与去信时所用的水路不同,齐王的回信是从陆路而来的。
因为是逆流,陆路反而比水路快上许多。
这让扶苏有些对齐王建此时的焦头烂额,更有了些许直面认识。
果不其然,除了开头对扶苏的感谢稍作谦虚,以及重申两人的友谊之外,信中大量篇幅都在对扶苏去信中所言的“合兵一处”的回应。
齐王建原本是没有考虑过让扶苏来的。
本是落入袋中的肥肉,哪有人会这么大方,拿出来给旁人分享的?
只是如今发现,这哪里是肥肉,而是硬得硌牙的排骨。
排骨虽想,但也要能将其从骨头中刮下来才行。
而扶苏,就是这刮肉的尖刀。
迅速看完后,扶苏将回信递给了樗里偲。
樗里偲还没什么,反倒是凑着脑袋与樗里子挤在一起看的甘罗嘿然笑个不停。
“这齐王真有意思,一面说战局尽在掌控,一面却又催问我军几时能到。”此时船头仅只三人在场,甘罗的言语之间便放肆了许多,“这真让人好生疑惑,齐王究竟想不想让我军支援呢?”
樗里偲皱着眉头将甘罗的脑袋往一旁推了数次,甘罗都不折不挠地重新看了上来。无奈之下,樗里偲干脆不看了,将书信整个都扔给了甘罗。
然而甘罗却也不再看,又将书信还给了扶苏,让樗里偲好一阵白眼,甘罗见状却笑得更为放肆。
没有去管两人的打闹,扶苏将书信贴身收收好。
毕竟是齐王的回信,将来可是珍贵的文物。
“齐王被钟离氏以区区三万之兵阻挡了南下之路,自然是愤怒无奈,但要他拉下脸来恳请我军,又与他心性不符。因而书信中有这等矛盾言语,其实也不足为奇。”
“公子通透。”其实甘罗何等玲珑剔透,当然对于齐王建那点小心思摸得门清。
想这位年少有位的齐王,自铲除权相以亲政以来,无论是外交还是整顿内政,凡事都顺风顺水,本就心高气傲的他,更是目无余子。
然后,正春风得意之时,齐王建却被廉颇当众挂了面子。
当日拜将台上,廉颇昂然还印的那一幕,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称赞不已。
这称赞,对着的当然是敢于直犯君颜,且对触手可及的军权毫无顾惜的老将廉颇。
至于齐王建,所受的只有讥讽而已了。
即便是齐王建在得了君太后的开导之后暂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前去学着廉颇当年负荆请罪,到底也没能让已经失望透顶的老将回头。
但在那时,齐王建仍没有觉得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直到如今。
被区区三万杂兵挡住了齐国几乎是倾尽全力的二十万精锐之后,齐王建这才骤然发觉,何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没有常年用血钱培养,哪里是那么容易“喂”出名将来的。
即便是用兵天赋当世无人能及的白起,也要在伐韩之中多次经历战事之后,才逐渐有了军神之姿。
一上战场就是名将的,从来就没有过。
远的不说,最近因为在留城之战中大破项燕而新晋为“半个名将”之一的扶苏本人,不也是前后经历了伐赵时的幕后参谋,到伐魏时的监军学习,再到御韩时的独领大军,最后才有了这么一场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大胜吗?
但虽然多少有些后悔,齐王建的性格,却决定了他不可能就这么承认自己的错误。
而若是真的在伐楚最后,齐国都没能突破区区三万残军防守的钟离县,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田建都将被天下人再耻笑一次。
这哪里是心高气傲的齐王所能容忍的。
幸亏扶苏是个可靠的朋友。
当初齐王在君太后,以及新迎娶的美人嬴嬅等人的劝说下,决定支援扶苏之际,有多少希望扶苏能够投桃报李的心情在内,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不过这已没必要去追究。
如今最重要的是,扶苏要如何帮助齐王,将眼前的僵局破开。
虽然已经定好了要围攻钟离氏,但两军交战,又不是哪一方说打,就能在特定的地方打起来的。
首先,扶苏得明确,自己的敌人是何底细。
这几日滞留彭城,除了等待咸阳的明确指令,以及随后的安排军队行军路线之外,扶苏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收集与整理钟离县战局的情报上。
为何有齐军水师的帮助,扶苏还要安排军队的行军路线?
十万大军,总不能全部装船吧?
除了先头的两万军队能够搭乘战船顺流而下外,联军的大部分兵力还是得老老实实地迈动双腿,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赶赴战场。
兵力处在弱势的钟离氏自然不会愿意与优势的敌军正面野战。
而且由于钟离氏的深得人心,齐军完完全全享受了被人民战争海洋包围的滋味儿。
除了坚守几个不能放弃的城池,钟离氏完全将自己的兵力打散成了游击队。
熟悉地理的他们,借由森林、山谷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形掩藏自己,在有机会之时便出其不意地突然集结优势兵力,突袭齐军的物资给养,甚至屯兵重地。
然后在齐军能够形成有效的反击兵力之前,一击即走。
从齐军叫苦不迭的战报中,受过后世游击战电影熏陶的扶苏很自然就明白了,恐怕此时的齐军所面对的敌人,并非只是钟离氏的军队而已。
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整个钟离县数十万百姓。
很明显,要想能够完成对齐军薄弱环节的突袭,钟离氏势必能够清楚、及时地洞悉齐军的动向。
要说只凭斥候就能做到这一点,扶苏是不信的。
这样程度的情报,即便昭军在优势时最为优秀的斥候军都做不到,更枉论只能藏身在犄角旮旯里的“游击队”?
更何况,若没有百姓的支持,他们的给养从何而来?
入侵者终究还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泥潭了。
那么,要战胜钟离氏,所要采取的措施就很明确了。
这也是扶苏为何不带大军,而只以先头的两万兵马就赶赴战场的原因。
获胜的关键点,从来就不在于兵力多少,而在于切断百姓与钟离氏的联系。
扶苏摸了摸逐渐长起来的胡茬,笑意有些尴尬。
这么看来,自己是越来越像个反派了啊。
第二七五章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应该如何断绝游击部队与百姓的联系?
按照扶苏一贯的做法,当然是从“历史”中寻找成功案例了。
提到游击战,所有人脑海中想必都会与扶苏一样,浮现出那场著名的十四年抗战。
游击战中最为著名的,当然要数抗日战中,为了在敌后展开对侵华日军的战斗,我八路军所采取的游击战了。
而日军应对的方式,是以公路、铁路为联系的碉堡群战术与清剿扫荡的结合。
然而姑且先不论碉堡战术在战国时代是否适用,单是这种以失败为结果的案例,就自然不会被扶苏采纳。
为了以暴力、威胁的方式切断人民群众与我军的联系,日军采取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血腥手段。
但是,日军的凶残恶毒,非但没能让人民群众因为害怕而疏远我军,反而激起了军民团结一心抗日的决心。
这样违反人性的应对方式,怎么可能不失败。
另一场著名的游击战,便是让美军身陷泥潭的越南战争。
而这场战争,同样以游击部队的胜利而告终。
为了应对越南几乎全民皆兵的险恶形势,美军投入了至今都未曾承认使用过的生化武器,给越南民众造成了至今仍无法完全消除影响的严重灾难。
而这样做的结局,最终也被证明只能将人民推向对立面,因此同样是失败的。
生化武器在这个时代当然很难制作,而话说回来,即便能够轻易大量制作,扶苏也不会采取这样恶毒的方式。
况且,这样的战略同样是没有学习的意义的。
总之,因为我军游击战,以及日后越南游击部队的成功,游击战一时间被认为是无解的战术。
然而,这一战术真的是无解的吗?
当然不是。
否则扶苏干脆直接打道回府就是。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成功的反游击战,同样与我军有关。
那便是79年的对越反击战。
作为游击战的老行家,我军在看待越军时,或许与关公看到他人在自家门前耍大刀是一般心态。
很自然地,我军在应对越南游击战中所采取的方式,显然要比美军当年残酷无情,却最终迷失在越南丛林中的失败战例,要高明许多。
而我军之所以能够在反游击战中获胜,主要原因同样在于成功瓦解了越南百姓与越游击部队的联系。
而具体方式,就是做人民群众的思想工作。
那么,即便业务不够熟练,扶苏也要临时客串一把“大昭政委”的工作了。
实际上,这并非是扶苏第一次展开“群众工作”。
在事实上击溃了西魏的反抗军之后,作为实际上的统治者,扶苏很是亲身体验了一把管理工作的艰辛。
当然,那时候的他,更多的还是依靠了百里大夫的能力。
不过看过了猪跑,而且也吃过了猪肉,扶苏对于安抚只有钟离县一县之地的民众,还是不缺乏信心的。
既然要做群众工作,就要先明白自己所面对的群众的成分。
并不出乎人意料的一点是,由于钟离县处在齐楚两国的交界处上,此地有着大量的外来人口。
并且与楚国大多数地区相似的是,钟离县同样是各族人口混居的。
占绝对优势数量的,自然是钟离氏族人,然而除了钟离氏之外,各族显然并没有与钟离县共存亡的念头。
因此这一部分人,自然是可以轻松争取的。
而即便是钟离氏族人,也并非都是铁了心要与攻楚大军为敌的。
且不提对于上层人物而言显然只是托词的,为楚王正位这一口号,在普通楚国民众心目中,却是有一定分量的。
就说钟离氏本身,对于楚国的认同感便未必有多么强烈。
与世居楚地的氏族不同,钟离氏探根溯源,其实是外来户。
西周时期,钟离氏本身便被西周王室册封,建立的钟离国,其后先是为楚国所灭,在短暂复国后,又被吴国所灭。
而到了公元前473年,钟离城又归了灭亡吴国的越王勾践所有。
直到一百年前左右,楚国灭亡越国(只是灭了越国,而非东越全境),钟离县才复归楚国所有。
因此可以推想,只要能够从心理上让钟离氏暂时接受齐国的占领,想必除了少部分利益攸关之人,大部分的钟离氏人大概并不会有为了楚国献出所有的意志。
毕竟,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战乱年代中,“苟全性命于乱世”,才是如今更为流行的理念。
而且在如今这个“国家”的概念尚未兴起太久的时代,人们对于国家的认同感,远不及对朝夕相对的氏族。
只要能够让钟离氏相信,齐国会保障钟离氏的地位不变,争取他们的工作就并不会如想象中那般苦难。
要让钟离氏相信这样的承诺,首先需要一个声望卓著,能够信任的人。
这个人选,舍已有过治理西魏历史,且本身有着楚国血统的扶苏其谁?
或许在任命自己做这个联军统帅之前,始皇帝早已想过会面对这样的情况?
于是扶苏本人还未到,带着扶苏“大字报”的使者们,就早早通过快船空降到了钟离县。
当然,在普遍文盲的战国时代,张贴大字报的举动是毫无意义的。
代替大字报作用的,是有着丰富基层普法经验的昭吏们。
曾在西魏治理过程中显露过一手的他们,这一次带来的,是扶苏分别面向钟离县群众,以及齐国占领军的命令。
之所以扶苏能够命令齐军,当然是因为国中没有大将可用的齐王,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到底同意了扶苏对齐军名义上的管辖权。
当然了,军队实际的控制权仍然还是掌握在忠于齐王建的将军们手里的。
不过扶苏也没想过将自己在联军中夺取军权的那一套用在齐军身上。
对于百姓方面,自然是老一套的安抚说辞。
无非就是承诺不会给钟离县百姓带去负担与灾难,所有用兵都只针对楚**队,而不会针对钟离百姓。
而针对齐军的军令,就很有名了。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二七六章 等着落地的人头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得向黔首百姓索取一针一线;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军营处处,为扶苏任命的军法官们一天至少六个时辰轮流不停地传达着联军总指挥最新下达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说话和气;第二,买卖公平;第三,借东西要还;第四,损坏东西要赔偿;第五,不打人骂人;第六,不损坏庄稼;第七,不调戏妇女;第八,不虐待俘虏。”
不止是军营之中,扶苏更加派了基层普法官吏,以及用重金争取到的各乡里之中有威望的士人,将这些东西传达给所有乡民知晓。
本就是为了安定人心,斩断游击队与民众联系的手段,怎么可以不让民众知晓扶苏所带来的“新政”呢?
不是没有反对意见的存在。
但有齐王与昭王在背后的撑腰,又有大胜项燕的余威在,一切反对意见对扶苏都构不成威胁。
况且,扶苏也不是只给棍棒的人。
抄底彭城巨户和府库所得的重金,除了运回咸阳和分发给联军士卒的那部分,扶苏一点都没给自己留,全部作为奖励守法之人的赏赐。
后有大棒挥舞,前有重金利诱,朴素的士卒们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完全阻止士卒劫掠,在古代战争中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当兵实在是挣不到钱,那点军饷根本不够士卒们在退役之后的生活。
因此放纵,甚至鼓励士卒们在战争中的劫掠行为,是各国政府都默许的,因为此举同样也能够缓和底层士卒的不满情绪,同时还可以节省军费。
军法中所谓的“就地取材”,其实也包含这种将军费强行分摊给被占领地区人民的用意。
就连士卒待遇可谓战国第一,而且封功赏爵最厚的昭国,上将军也曾在攻破安邑之后,放纵士卒进行了长达三天的纵情劫掠。
因此士卒们很不理解,为什么扶苏公子要阻止他们进行“常规操作”。
但扶苏并没有给他们解释人民战争的意愿,说了他们也听不懂。
他只需要通过强权,以及从其他方式的补足,让士卒们放弃劫掠行为而已。
而且相比于在穷乡僻壤搜刮而来的可怜油水,被扶苏所暗示的,钟离城中可以放肆抢掠的巨额财物,才是更令人垂涎的。
既然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暂时收拢士卒的行为,也就不那么令人无法接受了。
其实在扶苏的设想中,随着昭**队职业化进程的进行,破城占土之后的劫掠的陋习,是要被彻底根除的。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想来在统一六国之后,六国遗民与昭国之间的强烈对抗,或许能够减轻一些。
至于那些失去封地而绝对会站在昭国对立面的贵族阶级,扶苏从来就没想过能够争取。
事实早已证明,无论对六国遗老贵族如何优待,时机一至,该反的一定会反。
因为从根本上,寻求依法治国、以功赏赐的昭国,与习惯了血脉继承的高级贵族们的利益就是背道而驰的。
能够争取的六国贵族们,只有那些不得志的。
将原本的底层贵族提拔到高位,将原本的贵族彻底压死,才是统治能够长治久安的方式。
故韩在曾经的叛乱后,如今已经形成的格局,就是这种统治战略最好的实验场所。
而且就近期的表现来看,这种统治措施的确是有比此前的高压统治更为良好的效果的。
因此,这给了扶苏更多启发的同时,也给了始皇帝推行此等战略的更大信心。
想那些更为宏大的战略当然是有必要的,不过目下扶苏更重要的事情,还是在这个更小的“人民战争”的实验场所进行自己的实验。
当然是为了实验自己的治政措施,不然扶苏为什么要来帮齐王?
为了友谊?还是为了让齐国更强大?
这都不是重点。
虽然扶苏以及他背后的始皇帝都不介意齐国稍微多占据一点土地——能够占据得多到让赵魏等国大为不满更好。
昭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下,一个稍微强大一点,却远不足以威胁到昭国霸权地位的齐国,对于昭国而言远比一个弱小的齐国更为有利。
而且一个自信不需要与列国合纵的齐王,是连横策略中一个很重要的存在。
甘茂此前就曾明确教导过扶苏,不同于联合弱国而对抗强昭的合纵,连横策略的根本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联合,而是分裂。
“近日犯事士卒共一百八十三人,除了一伍逃兵之外,都是因为触犯了公子所立新军法而被判斩首,只等公子签令之后,就立时行刑。”
此时上报的,是被扶苏立为军法令的赵惇。
在公子扶苏到来之前,“三大纪律”便早早推行了开来,只是在扶苏到来之前,赵惇不敢擅自对他国士卒处以极刑。
如今公子终于到了,赵惇便将这几日里处理军法的情况稍作了汇报,而他汇报的重点自然还是在死刑上。
扶苏淡淡地“哦”了一声,随意在赵惇呈上的文书上潦草地画了个“可”,便轻轻放到了一旁,“那明日一早便一同斩了吧。”
稍稍有些疑虑,“斩首之人太众,是否会引起军心不稳?”
“或许会,或许不会。”扶苏说了句废话,然后才问出他最关切的事,“所斩之人中,可有屯长以上的?”
赵惇又仔细翻了翻,才回道:“没有。”
“那就没事了。”
怎么就没事了?
赵惇还在疑惑之中,却见扶苏似乎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转而去继续埋首文案了。
赵惇不敢打扰,只好将求问的眼神投向了在扶苏智囊团中看起来身份最高,但反而最为好说话的李清。
李清见到赵惇可怜兮兮的小表情,只能摇摇头接过了替公子解释的职责,“这说明掌有实权的将领们,至少没有敢于在明面上反对公子的。
“因而即便斩首人数稍多了些,也只能说明这只是底层士卒自发的试探而已。既然不是有组织的对抗,死多些也无妨,过几日就好了。”
“主动寻死,只是为了试探?”赵惇仍然有些理解不了。
长久处在昭法熏陶之下的昭人自然理解不了。
“无非是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而已。”李清一语点出故意触犯规章的那些士卒的心理,“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商君立法以来,大昭就从无此等说法。”
只等这近两百颗头颅当着数万齐军将士的面顺利落地之后,齐军士卒或许就对此事了解通透了。
不过,有人却不想坐视这百余颗头颅落地。
“还请公子法外容情!”
门外有人大声疾呼,却似乎是被高进拦住了而不得入内。
这声音,听着耳熟。
扶苏撇嘴一笑。
来得还挺快。
第二七七章 一场并不走心的求情
来人并非是陌生人。
“见过公子。”来人面色微红,稍稍整理了衣冠之后,才躬身行礼。
显然被高进方才所阻,让他稍微有些狼狈。
扶苏装出了一副惊喜的样子,起身相迎道:“你我也算是故交了,启章何必如此多礼呢?”
来人自是齐王建的左膀右臂,稷下学宫的讲学先生,田隽田启章。
田隽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闻言嘴角上翘,稍稍有些自嘲。
上一次两人见面之时,扶苏的那番倨傲神色至今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如老友相见一般。
这番前倨后恭,显然并非是因为田隽深受齐王的器重,在其新政中起了重要作用。
别说是他田隽,即便齐王亲自来,也未必能让强昭长公子如何。
扶苏会如此礼遇他的原因,只可能是因为早早料想到了他连日赶来的原因,而且已经想好了要敷衍。
齐王还是太年轻了,才会以为派自己前来,就能够说动这位早已名动天下,其已经有了名将之姿的公子扶苏。
然而虽然话还没说出口就知道了结果如何,君命在身的田隽仍是不能不说。
“公子应该料到田隽前来,是何意了?”
扶苏笑得比那日在竹林之中初遇时更让田隽捉摸不透,“田先生是齐人,可曾听说过孙子训女兵的故事?”
写出《孙子兵法》的孙武虽然是在吴国做官,本人却是齐人,故而扶苏会如此问。
“孙子名动天下,田隽虽然孤陋寡闻,但也是知道的。”扶苏这么一说,田隽就更了然了此次受王命前来劝说的结果了。
所谓训女兵的故事,是指孙武受了吴王类似玩笑的要求,为其训练由宫女和宠姬所组建而成的“军队”的故事。
公元前512年,受伍子胥的多次推荐,孙武得以携兵法十三篇觐见吴王。
虽然为这十三篇兵法所震撼,但吴王仍对孙武提出了一个近似于无礼的要求,“可试以妇人乎?”
意思就是,你把自己的兵法吹得上了天,那你这套东西,可用在妇人身上吗?
孙武哪能受这激,当下只说了一个字:“可。”
然后吴王阖闾就答应了,《史记》中对这支“军队”的描述是这样的:“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
队伍成立了,接下来就是训练。
只是要让一群妇人,尤其是两个因吴王宠爱而骄纵的宠姬听令行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果然,训练开始之后,以两个宠姬带头的队伍根本不听号令,只当是好玩的事情。
第一次,孙武命令队伍右转,然而妇人们只是大笑。
孙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
于是三令五申之后孙武又命令队伍左转,妇人们又大笑不止。
好脾气的孙武依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听到这里,宠姬笑得更大声了。
可是接下来,她们就笑不出了。
因为孙武继续道:“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
于是命人把充当左右队长的两个宠姬斩了。
吴王正在台上看着孙武吃瘪开心,这会儿却愣了,这怎么突然从喜剧片转到了恐怖片?
赶忙命人向孙武求情,“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
这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已经是很拉得下脸的求饶了,其中自然也有为自己开玩笑之举的道歉意思。
然而,看着两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姬,孙武是一点给吴王面子的意思都没有,“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于是孙武最终还是把两个吴王的宠姬给砍了,然后以两个副队长来作为队长代替。
军法行完以后,孙武再命令妇人们左转或者右转,有两具方才还在巧笑嫣然的尸体在旁,妇人们执行命令之时就再没有敢嘻嘻哈哈的了。
此后,吴王重用孙武,“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扶苏此时提起此事,自然是用这个故事来堵住想要求情的田隽的口。
用意如此明显,田隽只能苦笑以对,却说不出什么来。
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这话可从来不是什么虚言。
田隽本来就对齐王一定要他来求这个情就并不如何情愿,如今被扶苏一阵抢白,心中倒也轻松。
至少不用多说废话了。
而且错也不在自己,是扶苏公子一意孤行不是,有能耐您自个儿找他算账嘛。
这田隽倒也是光棍,一听扶苏如此说,索性便断了劝说的念想,又行了一礼后便直接告辞了,“既然如此,田隽便不多叨扰了。”
这一下,反而轮到扶苏有些措手不及了,失笑道:“启章大老远来一趟,怎么话还没说两句就要走了?”
话都让你提前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留下来看你斩首示威吗?
田隽想了想,回答道:“王上新近亲政,朝中事务繁忙,不便多待。”
对方都这样说了,扶苏总不好再以私事留他了,只是心中对于此人的爽快作派倒是有些不明意味的欣赏。
或许是扶苏自己行事,受了甘茂影响太深,总是弯弯绕太多的缘故。
“既然是公务繁忙,扶苏便只好放人了。”装模作样地惋惜了会儿,扶苏又转头对一直看好戏的李清道:“子茂代我送送启章吧。”
之所以不让樗里偲和甘罗两人去送,自然是怕这两个嘴上没把门的,说些不中听的话。
既然已经得了里子,没必要再在面子上损了别人。
况且田隽这还是挺上道的,没有多做纠缠。
李清自然明白这一点,只好暗自叹息着起身,请了田隽一同出去了。
“公子可知,齐王为何会派人来求情?这人犯里,可没有齐王的宠姬吧?”两人刚刚出门,樗里偲便语带嘲讽地笑了起来。
扶苏一阵头疼不已。
果然,樗里偲这张破嘴,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只能希望田隽两人已经走远,不然得多尴尬。
“无非是拿我当他卖好于军中的踏板罢了。”
扶苏又不是政坛的雏儿,这点小算计,哪里逃得过他的双目。
赵惇一脸雾水,左右看了看,李清不在,却是没人敢问,只能自己思考了。
第二七八章 齐王的盘算
良久,樗里偲打破了房中的静谧。
“想到什么了?放心说就是。”这话,自然不是对着甘罗的。
看到赵惇欲言又止的表情,樗里偲出乎意料地劝解道:“大胆说就是,错了也无妨。”
得了意外的鼓励,赵惇稳了稳心神,试探道:“齐王并未打算真的从公子手下救人出来?”
只是还未等樗里偲或者甘罗如何回答,房门便又被推了开来。
几人只好停下解惑,转头都看向了门口。
能不被高进拦下便随意出入的,果然是送客而归的李清。
只见老好人李清难得收了笑脸,一脸不渝地对着樗里偲就是一阵数落:“你方才那是故意的吧?”
到底是文质君子,李清虽然因为方才的尴尬而气急,却也说不出何等刺耳言语。
只是这样的质问对于樗里偲而言,杀伤力便实在轻了点,于是他很干脆地便点了点头,“没错。”
“你……”李清早知樗里偲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格,却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只能叹息过后才道:“田启章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何必要使人难堪呢?”
“他要拿公子当踏脚石,还不准我稍稍刺他一下?”樗里偲却是一脸不以为然,丝毫没有与人为善的打算,“省得他们君臣二人自鸣得意,以为能将我等耍弄于鼓掌了。”
两位谋士说着说着有了顶牛的样子,身为主上的扶苏不能眼睁睁看着,于是出言道:“点出此事,给齐王建提个小醒也是好的。就如樗里偲所言,也能避免他们今后耍出更大的计来。”
公子都这样说了,李清便只能甩了甩袖子重新坐下,不再多言。毕竟樗里偲方才那也是在维护公子,而且李清本身也对齐国君臣的这点小动作不满。
李清之所以会对樗里偲冷言相向,多是因为本身的君子之风,更多却是为了樗里偲的口不择言而恼火,认为这样对于公子的形象有损。
不等樗里偲流露出胜利表情,扶苏对他的“五十大板”同样到了,“不过背后谈人是非总是不好。”
樗里偲点点头,又向李清行了一礼,算是为了方才将李清同样置于尴尬境地而道歉。
李清面色稍霁,同样还了一礼,两人这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毕竟两人同样都是出于维护扶苏形象的目的,而且心中同样光风霁月,并无芥蒂。
不过,扶苏的后半句就让人忍俊不禁了,“以后有什么,当面说。”
听到这里,赵惇不用过多解释,便明白自己方才说的不错了。
“你是从何看出,齐王用意并不在救人的?”
既然李清之事已经揭过,樗里偲便又开始了对赵惇的考校。
赵惇知道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当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斟酌言辞道:“首先,不过是一两百底层士卒而已,即便人数稍多了些,也不至于让一国国君紧张到要派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
看出来这竟是樗里偲在调教人才,李清等人,包括扶苏在内,都来了兴趣。
“说得没错,继续。”
感受到公子等人的视线,赵惇稍有紧张,言语中便少了些流畅,“而且,而且公子只是稍作拒绝,数日兼程而来的田启章便果断告辞而走,嗯……这似乎不是一个奉了王命的使节应有的态度。”
虽然有些磕绊,而且分析时还有错漏,比如临淄到钟离的距离远不止三日,这就意味着早在军法一事还未在军营中通行前,提前得知扶苏要推行新法的齐王一方面同意了扶苏的作为,另一方面却立刻派出了田隽。
此中含义,同样值得思量。
不过至少在大体上,赵惇看得还算准确,樗里偲没有过多苛责,而是接着问了下去,“那么,齐王真正的目的呢?”
“首先,齐王此举应该是向军中将士们示意,齐王并非完全同意公子的作为。以此将怨气都集中到公子身上,而因公子此计所得的人心,却反而都会集中到齐王身上。”
“怨归于下,而恩皆示于上,齐王的确好盘算。”虽然方才被公子轻轻点过,樗里偲仍然怨气很大,冷哼道:“这是首先,还有呢?”
“还有,就是削弱公子因为留城大胜而在军中赢得的权威,更让士卒与将领疏远于公子。这样一来,为了统领军队,公子势必会更加需要齐王的帮助。”
樗里偲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赵惇的一番分析。
这让赵惇在长出一口气之余,也对樗里偲有了一份真切的感激。
毕竟他也知道,樗里偲可是很少愿意教导人的。
用樗里子的话来说就是,对于聪明人,不需要刻意教导,而对于愚笨者则没有这个必要。
“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应对?为何要应对?”
没有意料中的答案,而是直接来自公子扶苏的反问。
赵惇脑子还是没拐过弯来,想了想,没明白为什么已经看出对方的用意,却不做应对。
或许是受了樗里偲的影响,扶苏也做起了老师来,“我又不想在齐国为将,齐军将士之心,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甘罗总算找机会插上了话,“况且以齐王的小肚鸡肠,一点反抗都会被其视为侮辱而招致愤恨。而让一位君王感到愧疚,总比让他感到愤恨好一些。”
扶苏其实并不会太在意齐王究竟会是愤恨还是愧疚,不过甘罗的说法也的确是他的考量之一。
而且,这个小肚鸡肠的说法虽然稍显刻薄,却说的也是实情。
一位于国于己都堪称肱骨的老将,就因为顶撞了他两句,便被他撵了出去。
这点肚量,在天下人看来都不是一个贤君应该具备的。
齐王建毕竟曾经被压制得太久,而且心性又太过高傲,很容易就会被他人的些许顶撞而激怒。
这一点,在他恭顺于君太后之时还尚不明显,反而处处显得其人刚毅,但在少了君太后束缚之后,田建性格上的弱点便被扩大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扶苏又没打算在齐国为官,齐王心性如何,于他而言,至少在此时,关系不大。
“一切照旧便是。你是军法官,明日便由你监斩。”最后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就算为今日的风波做了了结。
赵惇躬身领命。
第二七九章 台上台下
小雨如丝。
晨间的寒意被小雨裹挟着,更为轻易地就穿透并不厚重的盔甲,将湿冷刺进了骨髓。
不过对于习惯于海边湿气的齐国将士而言,这点雨丝虽然缠绵如刀,却仍不足以成为他们心中寒意的来源。
真正让人感到刻骨发寒的,是他们眼前显然是连夜赶工而成,处处都透着粗制滥造的处刑台。
未经任何打磨,粗制滥造的处刑台,此时在众人眼中,却处处透着蛮荒恐怖的气息。
更为诡异的是,除了主角不同,这座处刑台,竟莫名其妙地让人想起了誓师出军之前,那座位于临淄城郊的拜将台。
若是那日齐王与廉颇将军并未发生龌龊,那这座处刑台还会出现吗?
齐王建的第三个目的,赵惇没有说出,但扶苏等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那就是以此来汇聚因为廉颇出走而稍显零散的军心。
但军心从来不会因为一些小手段而汇聚。
然而出身宫廷的田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而扶苏也不打算告诉他。
高达数米的宽大处刑台上,齐军的战旗,与公子扶苏的大纛,各自被雨水打湿,有气无力地低垂在高台两边。
旗下,一百八十三名身穿褐衣的罪犯低垂着脑袋,面向军阵,跪得整整齐齐。沾了雨水的冰凉褐衣紧紧贴在身上,让囚犯们不时因为寒冷而发抖。
而在他们身后,是同样数目的,手持利斧,头戴狰狞面具的行刑人。
显然,扶苏的准备是一波流,没有打算延长行刑的时间。
不知是否出于更为震撼人心的目的。
毕竟,同样一件事,看得多了,心态便也平和了。
这里是齐军主营。
此时,三万齐军,连同昨日才虽公子到达的两万赵魏联军,整整五万人结阵而站,却鸦雀无声。
按照扶苏的要求,五万军士早半个时辰,便在雨中结阵等待。
而台上的犯人们,便也在雨中整整跪了近半个时辰。
随着等待时间的拉长,行刑时间的临近,整座军营便显得更加安静。
只有点点雨丝砸到盔甲上的低沉声音,将空气中的气氛渲染得更为凝重。
台下万马齐喑,台上监斩的赵惇,以及他身边的齐军主要将领,同样神色紧绷。
齐军上下,没有一个将官去扶苏面前求饶的。
这没有意义。
连昨夜里,齐王的使者都做不到的事,他们去做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是的,虽然不知是从谁那里先传出来的,但本应保密的,齐王使者密会公子扶苏之事及其详情,只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军营。
为了不让齐军将领看出自己的紧张,赵惇将手中不知是被雨水还是被汗水浸透得滑腻的令牌死死握住,强忍着不去看那上面写的狰狞“斩”字。
也忍住不去问时辰是否到了。
他之前已经问过一次了,还有一刻。
再问的话,必然会暴露他的心绪。
虽然感觉早已过了许久,但赵惇知道,那只是自己此时的错觉。
公子如此看重自己,如何也不能给公子丢人。
赵惇暗自给自己打着气,尽量将注意力从台上,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死灰面容的囚徒脸上挪开,也从台下紧紧握着长矛的将士身上挪开。
樗里子昨日的敦敦教诲,还有公子命自己为监斩的重任,都预示着自己已经得了公子看重。
机会到了,赵惇必然要紧紧把握住。
就如同他那位兄长一样。
“赵法官,时辰到了。”
身后助手声音不大,却在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的话语将赵惇刺得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将他顺利从些许遐思中唤醒。
“斩!”赵惇干哑的嗓音几乎破音。
随即不再犹豫,死命将握了许久的令牌狠狠掷出。
然而用力过猛之下,被雨水和汗水浸润得十分光滑的令牌反而滑手而出,并未如意料中那般以完美的弧线落地,而是先在赵惇身前的桌案前磕了一下,才磕绊地转了一圈,“啪”的一下,有气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
赵惇脸色微红,不过幸好的是,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无论令牌的落地是否完美,赵惇那声还算嘹亮的“斩”字,到底将代表着军法的意志传达到了。
从督战队中精挑细选而出的刽子手们,到底是比赵惇专业一些的。
往肩膀处用力一按,跪了许久而有气无力的人犯们便都被轻松地推倒在了身前的矮墩上,将脖子露了出来。
似乎是早已认命,整整一百八十三人,却连一个挣扎之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喊什么“freedom”之类的口号。
这些军中刺头,此时却乖顺得如同待宰羔羊。
也没有人刽子手浪费时间在询问什么遗言上。
没有哭嚎,没有挣扎,没有任何波澜。
手起斧落,近两百颗人头便顺顺当当地砸落于地,甚至没能激起任何尘土。
新搭建的行刑台上又为雨水冲刷了一遍,干净得很。
喷薄而出的血液倒是不少,只是很快又被新落的雨水洗净。
与漫长的等待相反,行刑的速度却出乎预料地快。
快得台上台下的所有人似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随着早有准备的兵士们快速地将尸体与头颅全部收走,除了为木制刑台稍稍染上点几乎看不清的颜色,曾经的一百八十三人,便再未留下痕迹。
然而终究,他们的死亡,还是留有一些痕迹的。
在观刑人的心中。
扶苏没有去观刑。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而是因为他对任何人类夺取他人性命的行为都不感兴趣。
无论是否合理合法。
这当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
否则扶苏也不会亲自签署这一百八十三人的死刑。
而且他也不会认为这件事有何错误。
相反,这一百八十三人的死,是必然的,也是有意义的。
小到一座军营,大到一国,再大到整个天下,推行新法,哪有不死人的。
商君在渭水河畔杀了多少人?
史书上只写了一日七百,却没说渭水刑场设立了多少日。
字里行间血流漂橹。
扶苏轻轻合上写有大昭新法第二步的上奏文书,右手不经意间稍有抖动。
他只会杀得更多。
更多。
第二八零章 租佣调
不同于楚国梅雨天的昏暗压抑,艳阳高照的咸阳城,则是一副令人精神振奋的景象。
能不振奋吗?
上将军与前将军两人分别领军直逼寿春倒在其次,毕竟昭人从来就没怀疑过,自家在对阵楚军之时会有何错漏。
更令人惊喜的,原本让人担忧的留城战事,竟在扶苏公子的妙招迭出之际取得了大胜。
若是公子麾下都是昭军,老昭人或许还不会那么担忧。
但毕竟,能为公子驱使的,却大多都只是赵人和魏人。
赵人倒也罢了,毕竟赵军的战力还是能称得上斤两的,可魏人?
还是算了吧。
说是精兵,能不给公子拖后腿就不错了。
之后,泗水之战大败的战报,在给老昭人“早知会如此”的心境之外,更多的,还是对公子的担忧。
虽说公子在给王上的信中言之凿凿说自己守得住,老昭人也愿意相信从不大言诓世的长公子。
可老昭人都是懂得战事的,于是在泗水被断后,对于公子的担忧却仍是少不了的。
然而公子到底还是那个能给老昭人不断带来惊喜的公子。
就连最为乐观的昭人也只能想想公子能在宿将项燕的强大压力下守住留城,却从没想到公子竟然真的只以手中的“杂兵”,凭借令人惊叹的灵性战术,战胜了方方面面都处在绝对优势的名将项燕。
而这场令人惊叹的胜利,让咸阳城巷之中的热议更为喧扰。
热议的内容,却与战事无关了。
能让闻战而喜,且家中几乎都有男丁参与进了伐楚之战的老昭人能够将议论重点放在战事之外的,只有一件事。
国本之立。
自家王上什么都好,只是迟迟不立公子为太子这一点,多少让老昭人有些不解。
若是自家有这么出彩的子弟——绝非是对公子不敬——恐怕早已被妥妥地立为后子(置后律中规定,只有一个男丁可以承袭爵位,这个男丁就被称为后子)了。
王上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总让老昭人心中有些隐约的担忧在。
虽说王上日前有立公子为承国君,又前所未有地将年幼的王孙封为嗣国君,用意令人惊喜,但毕竟公子一日未能得立太子,那么在事事都讲求一个“依法”的昭国人心中,大昭便一日没有真正的继承者。
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当然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而为掌管王上耳目的使者们知道,然后又逐层报至王上。
此时,中书令赵高便在小意掩藏着自己的心思,小声将市井言论细细报予王上知晓,此中并无添油加醋。
赵高几乎可以肯定,早在自己报告之前,王上必然已经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这些,自己添油加醋只能是画蛇添足之举。
有时候,实话实说才是更妥当的方式。
尤其是在这位王上跟前。
然而稍有意外的是,一向将权力拿捏得死死得王上听闻此事却并未有任何可见的情绪波动。
以往即便是王上如何擅于掩盖心事,跟随这位主子已有三十多年的赵高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到模糊推断。
而连他都看不出任何波动,那就只能说明王上是真的并未在意。
这一不寻常的情况,立刻让赵高警惕了起来。
难道王上真的有意将扶苏立为太子?
赵高脊背一阵发凉。
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向胡亥示警。
然而紧接着的第二个念头却是……此时投向公子扶苏,还来得及吗?
若是在五、六年前,赵高是绝不会做此想的。
那时扶苏对于阉宦的不屑态度还在其次。
作为一个奴才,赵高对于些许的歧视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真正让赵高选择站在扶苏对立面的原因,还是在于王上的态度。
对于这位长公子的崇儒远法,王上心中的不喜,最是瞒不过比华阳夫人还与王上朝夕相处的赵高。
或早或晚,王上必会将扶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赵高早早就做出的判断,并且几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判断。
直到近几年。
仔细想来,自己的动摇,似乎是从王上亲自为公子扶苏加冠的那日开始的。
王上那日的出神,意味深长。
时间在一主一仆之间的沉默无言之中悄无声息地流走。
“中书令可知,口赋是何时起征的?”
嬴政突然的开口,让赵高从沉思中瞬间惊醒。
“回王上,是孝公十四年。”虽是突然被问,精通《昭律》的赵高仍是立刻作答。
“嗯。”嬴政的视线并未离开奏疏,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未等赵高明白王上问这个是何意,就听昭王继续问道:“重吗?”
这一问没头没尾的,足以让人摸不着头脑,赵高却对答得胸有成竹,“重于千钧。”
“不过一丁一算而已,也重吗?”嬴政并不太理解。
“对于高门大户,或者有高爵在身之家而言,自然不算重。”赵高当然知道王上的疑惑在哪里。在大昭,每一个男子成丁之后,国家都会依法赋田,因此按理来说,要交上口赋并不困难。
而且对于有爵位之人而言,国家还未增加更多的田地,到了公乘以上,还可以免役,因此理论上来说口赋算不上什么重负。
“然而对于无爵,或者爵位不高的黔首而言,口赋之算,甚至足以令人家破人亡了。”
嬴政眉头一挑,似乎对此颇为惊讶,对比之前听闻的街头巷议时的无动于衷可谓天差地别。
“为何?”
“因为田租与徭役。”
“嗯。”
又是皱眉嗯了一声,嬴政便不再多问下去了。
赵高也便识趣地住了口,不再多做解释。
田租便是土地租,是按照占有私有土地的多少,向国家交税的制度,这种税务历朝历代都有,不必多做解释。
而所谓徭役,是指按照昭律,每一个年龄在十六到六十之间的男丁,每年都有依法为国家免费劳动或者服役至少一个月的义务。
原本来讲,服徭役的时间一般都会选择在冬季,而且时间不会太长,即便算上来往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不会影响来年的劳作。
但随着战国末年战争时间、范围的加剧,徭役的时间也随之越来越长,已经严重影响了普通民众的土地劳作。
然而土地荒废了,该交的田租与口赋却不得不交。
若是在丰年,黔首们还能勉强交得起,如果遇到荒年,交不起租的便只能借高利贷。
而还不上高利贷的结果,便是土地被兼并,但地租不用交了,口赋还是得交。
被逼得没办法,百姓只能想办法将自己依附于有官爵以上爵位的大户,以免除交税。
实际上,哪怕还能够保有土地的自耕农,为了避税,往往也会选择托庇于大户,成为实际上的“匿田”者。
如此一来,国家非但收不上口赋,甚至连本该收到的田租都收不到。
农民与国家双双受害,唯一获利的,就只有高门大户。
王上沉默的时间长到了让赵高不安的程度。
赵高心中百爪挠心,终于忍不住长起脖子偷偷去看。
只见奏疏之上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租佣调。”
第二八一章 最后的愿望
“兄长瘦了。”
这是那夜之后,华阳夫人对楚王所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她的第一反应。
清癯了许多的楚王熊槐闻听唯一胞妹的言语,稍显怔愣之后便挂上了意味复杂的笑意,“是啊。”
此处位于深宫之中,观殿中的考究装饰,以及楚王身上的锦绣华服,王上显然没有亏待这位妻兄。
“都下去吧。”
华阳夫人随意招手,宫人们都在行礼之后快速退出,随着最后离开的宫女轻轻合上殿门,两位兄妹终于再次得以毫无打扰地四目相对。
“不怕昭王政生疑吗?”熊槐指了指合上的房门。
“王上不会疑我。”华阳夫人毫不在意地挥袖,似乎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者哪里会有不疑的人。
熊槐心中不以为然,却只是笑笑,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何必呢?
疑或者不疑,又与他何干。
在那日之后,他就已经决心不再关心熊华如何了。
即便这次出乎预料的见面,自己并未如之前所想的那样大怒,但心灰意懒之下,熊槐早已不再在意任何俗务了。
熊槐端起酒爵又一饮而尽。
是楚酒,昭王倒真是没有在细节上亏待自己。
华阳夫人眉头微皱,她没有想到一向不服输的兄长竟然有了沉迷杯中的迹象,“王兄不关心楚国战事吗?”
熊槐又满上了一爵,听闻熊华发问,冷笑一声,“关心不关心,昭王都不会放我,那又有何区别?”
华阳夫人眉头皱得更紧,“楚军在留城大败,不日或将求和。”
“留城?”说着不在意,熊槐仍旧在脑中构想出了楚国的地图,“那不是在……”
“彭城左近。”华阳夫人语气中难免有了骄傲,“是扶苏,胜了项燕。”
随后,夫人又补上了一句,“十万对四十万。”
这一下,即便是坐拥南疆三千里沃土的楚王也难免有些惊讶,昭军胜过楚军一场不难,但扶苏以弱势兵力的联军战胜项燕的精锐楚军,便没那么容易了。
见楚王只是略微表示惊讶却并不说话,夫人想了想继续道:“如此一来,要恭喜王兄了。”
熊槐猜到了妹妹要说什么,闻言挑眉道:“喜从何来?”
“此次伐楚本就是为了给王兄正位,如今大昭胜利在即,王兄岂非很快就可以归国了。”
熊槐干笑两声,“若大楚获胜,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大昭胜了,没了利用价值,我这个‘前任楚王’自然最好是‘急病而亡’。”
“王兄通透。”
既然楚王神智清楚,华阳夫人也便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熊槐见此,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在被囚禁的这几个月间,少有最爱的生鱼片可吃的熊槐日渐消瘦,与之相对的,他时而头脑混沌的现象却反而有了减轻。
对于自己的未来,熊槐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除非楚国能够获胜,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否则他是绝不会有逃脱囹圄的可能的。
“既然如此,王妹何必要来见我?”
“郑袖赴昭避难,此时正在我宫中。”
原来如此。
郑袖不是黄歇等人的敌手,这并不令人意外。没了正统楚王在手,郑袖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普通女子而已。
而要躲避黄歇,尤其是太子一党的赶尽杀绝,昭国显然对郑袖而言,是最好的避难所。
“还带着王兄最小的儿子。”
要带着公子出逃,可远比郑袖独身离开难得多,熊槐不相信此中没有昭国的帮助。
华阳夫人也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痛快承认了昭国在此事中的作为,“黑冰台为此出力颇多。”
若是留在楚国,这个最小的儿子恐怕难逃夭折的命运。
因此对于昭国插手楚国宫廷事务,熊横即便有所不满,也只能在无奈中透着些许庆幸
而且,对于王妹在数月后的突然造访,熊横心中也有了计较。
“昭王想要我公开承认屈原的谋刺?”
虽然被屈原的谋刺所激怒,但毕竟以楚国社稷为重,楚王熊横无论面临如何威逼利诱,都拒绝公开承认屈原的行刺,也从未对熊横的继位表示不满。
看着眼中清澈一如少年时的王兄,华阳夫人心中感慨,若是早数年,哪怕是数个月,王兄能有这份通透,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
“不错。”
“不可能。”
不出所料的是,楚王依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王兄不为自己考虑,竟也不为后人考虑吗?”
“后人?幼子是后人,熊横便不是了吗?”
熊横对华阳夫人的劝说嗤之以鼻。
如果承认了屈原的谋刺,那么屈后的儿子,又因为屈氏和黄歇的支持才得以继承大统的熊横,怎么可能不在压力下被迫逊位。
而由此导致的国内动荡,更不知会让多少人头落地。
“这同样是为了熊横。”对于兄长的态度,华阳夫人早有预料。
虽然知道必然是对方,以及昭王的陷阱,熊横仍忍不住问出了疑惑,“为何是为了熊横?”
“仅仅是两国结盟,就足以让屈原铤而走险行刺王兄,若是熊横到了必然要割土求和的地步,王兄认为屈原会如何?”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屈原不会……”
“真的不会吗?”
华阳夫人冷笑不已,步步逼问,“为了对抗昭国,屈原是不惜玉石俱焚的。连王兄都可以行刺的他,难道还会在意一个继位还不到半年的新王?”
相比于根基早已深厚的熊槐,继位全凭屈氏与黄歇辅佐的新王熊横,连宫中卫士都是屈氏负担,面临屈原的行刺,是更加没有反抗能力的。
这一点,熊槐同样心知肚明。
然而,熊横仍在负隅顽抗,“还有黄歇……”
“黄歇快死了。”
华阳夫人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声音让熊横手脚冰凉,“怎么会……”
“黄歇本就痼疾缠身,在屈原隐于幕后之际,将整个楚国重担都扛于一肩的他,更是病入膏肓,早已难活了。
“况且以黄歇的君子之风,如果王兄不亲自承认,他哪里会怀疑一向清风霁月的屈子竟是逆臣贼子?”
“横儿并非愚鲁之人,他定然……”
“横儿自幼与我亲近,我自然知他为人聪慧。”华阳夫人丝毫没有给熊横半点能够喘息的机会,“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孝顺忠厚。”
一语中的。
“王兄真的以为,横儿会对师长动手吗?”
“……”
熊横唇角嗫喏良久,却终于再找不到言语。
“去将郑袖叫来。”
“王兄?”华阳夫人面露不渝,不曾想到了这样的时候,熊横竟然还在考虑儿女私情。
“将郑袖叫来。”熊横又说了一遍,语气加重了许多,“见过她之后,便一切如你等所愿。”
并未过多犹豫,虽然很是对郑袖不满,华阳夫人毕竟还是顾念着兄妹之义。
看着已经面露决然的王兄,华阳夫人到底软了心肠,“便如兄长所愿。”
第二八二章 咸阳来信
人头滚滚落地之后的第五天。
钟离城宣告攻克。
这座阻挡了齐军南下月余的坚城,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就被轻易攻克了。
失去了民众的支持,除了仍负隅顽抗的少数钟离氏核心族人,城中军民都早已失去了抵抗到底的决心。
城破之日,不愿为俘的钟离氏老夫人,连同六子二女,以及除了一个襁褓幼童之外的孙儿辈,集体以死殉国。
为表忠烈,扶苏严令全军不得骚扰钟离氏一门的尸身,全部交由李清率人妥善收葬。
作为预订好的赏赐的一部分,扶苏宣布除城中府库,以及钟离氏祠堂之外,所有参与围攻的将士,可以于城中自由劫掠三日。
但不得有奸**女以及杀害平民之举。
虽然多了两项限制,这项命令一出,仍是得了全军欢呼。
扶苏本人自然没有参与进这场狂欢。
他不喜欢野蛮与残忍的画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咸阳来信了。
始皇的信件,白泽的请示,还有与公务信件一起到来的,家中私信。
接连大胜之下,扶苏终于允许自己先私后公了一次。
信中当先跃入眼帘的,依然是仿佛每个字都在跳动着的魏无月手笔。
依然是每日吃喝玩乐的琐事,也依然是毫无叙事笔法可言的东拉西扯,只是字里行间都闪烁着一句话。
我想你了。
扶苏唇角五日来第一次上勾。
我也想你了。
以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做结尾,魏无月的家常便到此为止。
赵灵儿的笔迹便清秀齐整了许多。
除了稍有扭捏的问候之外,身为人母的赵灵儿更多却是在谈嬴澍。
扶苏的儿子。
聚少离多,扶苏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想不起孩子的面容了。
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啊。
好在,此战应该快要终了了。
伐楚之后,接下来的重点就将转回国内的变法。
到时候,便有更多时间与幼子在一起了。
想起幼子,扶苏放下信笺,转头望向桌案旁的婴儿床。
钟离氏嫡系唯一的生还者正安详睡着,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来,在集体服毒的最后一刻,即便是性情刚烈的钟离老夫人,也没能忍下心将这个还未仔细看过世间的婴孩扼杀在摇篮之中。
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也是此时的通行惯例,扶苏是打算将这个婴孩交给钟离氏的旁支来抚养的。
然而不知是不是这个与嬴澍一般年纪的孩童勾起了他心中的移情,扶苏鬼使神差般地决意将此子收养下来。
虽然稍有疑惑,钟离氏族人却当然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反而为能够攀上大昭长公子的线而雀跃不已。
就当是为嬴澍找个玩伴吧。
这样想着,扶苏暂时将视线从仍在沉睡中的钟离幼子身上挪开。
还有几封信要看。
暂时的“徇私”之后,扶苏打开了本该在任何时候都有优先权的始皇书信。
之所以不是诏令,是因为始皇并非是下达命令,而是在咨询。
伐楚之战必然会以和谈做结局。
但应在何时开始和谈,何人去谈,以及应该要以何等条件来谈,都是需要提前思量的。
而这一切,没有比前线的将领更值得咨询的。
想必除了扶苏这边,上将军与白起那里,同样也是收到了的。
而且相对而言,上将军那里的结论想必是占了更多权重的。
只是因为扶苏本身出使过两次楚国,或许被始皇认为了是对楚国局势更为了解的人吧。
将信从头看到尾,扶苏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信中没有丝毫关于租佣调改革的内容。
停征口赋、减少田租,可以以佣金代替徭役,这些是扶苏在奏疏中详细解释给始皇的。
然而在始皇的回信中,除了对伐楚和谈的咨询,没有半个字是与租佣调有关的。
放下信件,扶苏忍住了食指敲击桌案的冲动。
怕吵醒好不容易睡下的婴孩。
是始皇对此毫无兴趣,还是觉察到此举会对贵族大户们造成的冲击,使得就连始皇都觉得有些棘手?
隔了两三千里要去揣摩王上的心思,即便对于已经从甘茂那里学了不少的扶苏而言,仍觉雾里看花。
不过此事不急,即便是到了统一之后再行也完全来得及,只是到时因为大规模的六国遗民涌入,会使局势会更为复杂一些罢了。
况且,这也是急不来的。
扶苏要停征口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鼓励生育。
昭国的问题并不在于土地兼并。
虽然在商鞅变法之后,土地私有制的兴起必然导致了兼并的发生,然而在这个地广人稀的时代,比土地兼并更显著的问题是可以进行耕作的人口太少。
尤其是赖以成为昭国根基的昭人还是太少。
随着郑国渠的开发,关中千里盐碱地变成沃野,使得关中人口一再膨胀,但这还不够。
在始皇,以及扶苏对未来的构思中,关中的人口至少还要再膨胀两倍,甚至三倍,才能堪堪止住关中不断流失的血液。
而田租的减少,自然是鼓励拓荒。
拓荒而得的土地,可以免征三年的土地税。
人口与耕地,这是这个时代,乃至于人类整个封建时代都最为重要的根基。
但这与新兴土地贵族的利益相违背。
而要统一天下,靠得正是这些新兴的贵族。
因为这些贵族的兴起,正是凭借军功的。
前面提到过,昭国的土地制度,是与军功制紧密而成的。
有多高的爵位,才能享有多大的土地。
并且随着爵位的提升,需要向国家缴纳的赋税就越少。
如此一来,为了减轻赋税,没有实力在战场上争取军功的平民,在沉重的赋税和徭役的压力下,自然会想要托庇到高门大户的门下。
那么如果扶苏推行新法,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呢?
能够成为自由农,有谁会愿意做别人的奴隶,即便这个地主目前还是很友善的?
是在统一之前趁着大户们的实力还未鼎盛就进行限制,还是留到统一之后再卸磨杀驴?
这便是摆在始皇与扶苏面前的难题。
更难的是,这一次,扶苏无人可以讨论。
樗里偲、蒙恬,乃至于甘罗李清等人,无一不是出身于新兴地主贵族的家庭。
而扶苏的新法,正是要对他们的家族开战。
不经意间,扶苏的手指滑向了桌案的边缘。
那里,静静躺着最后一封还未开启的信件。
白泽。
第二八三章 你想不想做?
“先生?先生!”
“嗯,什么?”
白泽愣神抬头,却见眼前的童子趴到了桌案前一脸恼火,手中的竹简高举,竟是作势要扔。
“坐回去,坐回去。”白泽一手夺下童子手中的竹简,另一手如扇苍蝇一般驱赶着几乎要贴到眼前的大脸。
童子犹自愤愤不停地嘟囔着坐回了座位,“这是先生今日讲学中第三次走神了!我要告诉师娘你想隔壁家的小娘子了!”
“放你的……”白泽大怒之下几乎爆粗,连忙念叨了几句慎怒,“为师那是在想家国大事,哪里是什么小娘子……”
不过那个小娘子的脖子是真的细长白皙……
白泽咽了口唾沫,对童子的白眼有些心虚得没有针锋相对。
童子眼中的怀疑就快溢了出来,“什么家国大事?”
“说了你也不懂。”
“师娘!”童子哪里能惯着他的毛病,立刻就是破口大喊。
“闭嘴!”白泽冷汗都出来了,“是公子的事。”
眼中的怀疑立刻被兴趣替代,“何事?是王上总算想清楚,要立国本了?”
“不是。”白泽自然知道在童子看来,扶苏公子早该被立为太子了,“是公子要减免口赋与田租。”
“这是大好事啊!”因白泽的否认而稍有泄气的童子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公子果然仁心仁义。”
好事自然是好事,任何时候减轻百姓的负担都是好事,然而此事要远比之前的减刑困难许多。
减刑所触动的利益,仅在于王上少了些能够支使的劳动力而已。
而减免税租,所触动的,就不是仅仅对于国家了,更重要的是,它触动的是世家大族,尤其是是新兴的地主阶级的利益。
童子看不到此中困难,因此欢呼雀跃不已,而白泽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他是如何看待公子的新法呢?
支持。
“是啊,公子仁心仁义。”
任由童子叽叽喳喳不已,白泽的心思早已飞扬到了九州上空。
大昭的徭役的确很重,但与其相对的,是对耕种的奖赏更重,在长期的战争中,这两者达到了一个精巧且脆弱的平衡。
战事的频繁和消耗,让国中的贫富差距一直没有被拉大,大地主受到军功的限制而无法无限制地压榨农民,有军功盼头的农民虽然压力巨大,却也有虽然难于上青天却毕竟也肉眼可见的上升渠道。
但这种由商君与孝公共同构筑的,建立在频繁的对外战事之上的脆弱平衡,随着统一的临近,将会面临崩溃。
沉重的徭役在没有足够军功获取的情况下,会显得太过沉重,大地主的财富没有剧烈消耗,会导致贫富的巨大扩大。
那个还未出现的巨大帝国,将在这样的内部分裂中崩塌。
这样领先于时代的判断,不是他白泽能够做出的。
事实上,白泽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在此时看得清大昭在未来所面对的困局。
除了一个人。
一个让白泽能够甘愿为其马前卒的人。
公子扶苏。
这样清晰合理的推断,就是那日公子扶苏对白泽解释自己新法时所说的。
这让白泽惊为天人。
但目光长远的公子终究不是神人,他有时候也会有所迷茫。
当局者迷。
这时候,就需要他白泽来提醒了。
短短数百字的信件,能够表达的意思并不多,但希望对公子有用吧。
捏着白泽寄来的单薄信件,扶苏脑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又将这些名字一个又一个划掉。
“公子尽可以信任蒙毅、王离、甘罗与李清。十年之后或许他们会以家族为重,但如今,少年人毕竟还未老去。”
少年人吗?
没有太多龌龊的私利思量,热血未冷的少年人。
还未将家族重担扛于肩头,尽可以抒发胸中意气的少年人。
未来大昭的道路,就要以他们来铺就了吗?
然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付出的牺牲,难道不是扶苏的过错吗?
虚伪。
扶苏嘴角微讽。
在招揽这些英杰在身边之时,难道扶苏就从没想过要以他们来铺就未来吗?
这些如今早已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少年们,在他呈上奏疏之时,哪里还能有退路呢?
多想无益。
当扶苏回归咸阳之时,新法浪潮的第二波,才会开始震荡。
放下白泽的信,扶苏再一次拿起了始皇那封更短的,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手令的短信。
再看一遍,扶苏仍然未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任何与新法有关系的词句。
那么,既然王上问,扶苏便只能就事论事的对答而已。
何时去谈、何人去谈、如何去谈?
这是总结来看,始皇手令中的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前两者很容易回答。
和谈的时机当然要在联军吃饱之后,楚国彻底崩溃之前。
太早,联军没有得到足够的利益,会影响他们下次响应昭王联盟的动力,也起不到彻底削弱楚国的作用。
太晚,联军,尤其是齐国所获的利益过大,将会取代楚国成为足以与大昭抗衡的另一极,并且会导致楚国的崩溃,不利于昭国的东方战略。
这个时间,同样也是掌控在扶苏手中的。
他何时决定挥师寿春,何时便可以和谈了。
至于何人去谈的问题,便更简单了。
这个人选除了扶苏,绝不会有第二人能做了。
唯一值得始皇来问的,便只有如何去谈,也就是和谈的条约与底线了。
底线有两条是可以确认的。
第一,太子横必须逊位,由大昭派遣摄政辅佐新王治理大楚。
第二,宣布屈原为国贼,废黜屈后,以及全部屈氏官僚。
伐楚之战的口号便是为楚王正位,既然要正楚王之位,“非法”登基的太子横,自然不能恋栈不去。
而清理屈氏的影响力,当然是因为屈氏是坚定的反昭势力,屈原本身更是破坏昭国领导下的天下形势的罪魁祸首,于情于理都必须做出裁决。
将这两条写到绢帛上,扶苏恍然而觉,始皇要写信咨询他的原因了。
这三个问题太过简单,简单到任何了解内情的人都可以做出回答。
始皇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这个大楚摄政。
你扶苏想不想做?
第二八四章 密谈
“我以为,公子不该做这个大楚摄政。”
说话的,是刚从大梁回来的张苍。
向魏王敞表达扶苏方面的谴责之后,张苍成功使得因为指挥失当而直接导致泗水之败的魏军水师主将彭符被魏王斥责,随后引咎辞职。
虽然或许用不了多久,彭符就会被手中没有多少人可用的魏王敞重新启用,但扶苏至少需要以此来表达自己赏罚分明的态度。
而且就算被重新启用,只要扶苏还能主导联军一日,彭符就永远别想在他手下做事。
“说说理由。”
扶苏对张苍的态度并无任何惊讶,只是淡淡往张苍处扫了一眼,便让其陈述理由。
面对扶苏的眼神,张苍毫无退缩,正气凛然道:“大楚摄政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公子在楚国的根基并不深厚,因此必然会受楚国大族掣肘,这是其一。
“其二,远离了咸阳之后,公子就等于远离了大昭的权力中心。说句大不敬的话,公子等于是主动从最靠近那个位置的地方退开。
“有此二点,苍窃以为公子必不取也。”
张苍有没有私心?
自然是有的。
虽然出身于楚国,但张苍对于楚国政治体制一向嗤之以鼻,否则也不会远赴齐国求学,又在昭国为官。
而且张苍之所以跟随扶苏,就是因为想要在昭国施展他的才华,以及为儒家一派发声。
如果扶苏去到楚国,已经投向扶苏门下的张苍势必也会跟随而去,那么他自然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在昭国建立起来的人脉。
但这点私心,都是张苍与扶苏互相心知肚明,也是扶苏所能够理解和包容的。
人孰无私心?
难道张苍肯跟随扶苏,只是为爱发电吗?
但张苍说的错了吗?
当然没有。
“还有一点,公子不可不察。”张苍话音刚落,一旁的甘罗也不甘寂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新法的推行,即便有御史大夫为伞,又有白泽先生为喉舌,但若没有公子在,势必会受到极大影响。”
“何止是影响?”李清补充道,“公子若是不在,白先生或许不会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御史大夫绝不会再站在新法一边。”
李清说得很通透。
王绾之所以肯为了扶苏的新法做倚靠,甚至不惜与李斯在有限程度下进行正面对抗,就是因为他觉得扶苏能够为他的更进一步提供足够的帮助。
而一旦扶苏远离了咸阳,如张苍所说,失去了对大昭朝堂直接的影响力,王绾显然不会再为新法提供支持。
扶苏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们的看法了。
无论出于公私,三人都不支持扶苏赴楚。
帐下四位谋主,三位都表明不同意扶苏做大楚摄政,只有一人未对此发过一言。
而这人正是与扶苏关系最为密切,平日里献计绝不扭捏的樗里偲。
“今日怎么做了哑巴?”扶苏转头看向樗里偲,问起了他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就是。”
稍微愣了愣,扶苏没好气道:“少说废话,没有这么做谋士的。”
感动归感动,扶苏丝毫没有轻易放过樗里偲的意思。
“既然如此……”樗里偲罕见地板起了脸,“还请公子先跟我们说实话,准备何时开始新法的第二步——改革税制?”
“第二步?”听闻樗里偲言语,李清还未如何,张苍与甘罗都有些疑惑,他们从未听说过扶苏新法的第二步计划。
“伐楚结束之后。”
这一下,知道内情的李清也眉头紧皱,显然对扶苏如此着急于第二步有些不以为然。
只有樗里偲仍是一脸早有预料的样子,“公子一向谋定而后动,但不知为何,却似乎总是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果然还是被看出来了。
扶苏苦笑之中却有着一些果然如此的想法。
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樗里偲。
“如果公子想要在伐楚之后就立刻进行税制改革,那为了公子本身着想,赴楚做执政,是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樗里偲未发一言的原因吧。
甘罗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能否请公子解释一下,何谓税制改革?”
张苍也一脸的疑问,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将其称为租佣调……”扶苏同时也有梳理想法的念头,于是用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向张苍等人重又解释了一遍何谓租佣调制度。
“简单来说,就是停止征收口赋,再令每户按照人丁数目来缴纳定额的赋税与徭役,如果不愿参与徭役的,可以纳绢或钱来替代。”
在座的都是人中之杰,扶苏的税制一出来,他们就明白了扶苏想要做什么。
“公子是想要鼓励生育,并且减轻徭役负担。”张苍面露赞赏,“如此一来,民众负担会大为减轻,这是大好事。而且因此损伤的钱粮,完全可以从盐铁官营中获得弥补,难怪这是第二步。”
身为儒家子弟,张苍对于扶苏对黔首的减负措施自然深为赞赏。
但身为甘氏嫡孙,甘罗显然考虑得要更多,也更深,“那么如此一来,借由‘匿田’而获得巨额利益的大族,想来会很不开心。”
所谓匿田,就是世家大族隐瞒归附与己的农户数以及他们的田亩数,借此来避税。
因为会影响国家的税务收入,匿田是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为国家大力反对,但从来都无法根除的现象。
而在商君被杀之后,大族们的匿田举动逐步抬头,到了如今一切都以统一为目的的昭王政时代,更达到了高峰。
虽然国家的实际统治者从老氏族变为了如今的新兴地主贵族,但对于农民的压迫,总是换汤不换药的。
只是或许稍显柔情脉脉了一点。
在有军功可以捞取,军功制还未彻底崩溃的现在,国中的矛盾还可以通过外部的战争来缓和,但到了统一之后,激烈的阶级对立显然就会将未来那个新兴的帝国撕扯成碎片。
经过甘罗的提醒,张苍总算明白了为何樗里偲会建议扶苏赴楚了。
这是要公子暂时躲开大族们势必会有的反对浪潮,将自己置身事外。
“如今说这些其实还早。”从短暂的疑惑和震惊中恢复过来,李清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上那边会如何?”
第二八五章 六成
大昭毕竟还是昭王的。
这是一句无比正确的废话。
因此李清的问题是自然而然的。
因为如果昭王并不愿意在几乎已经肉眼可见的统一之前,施行必然会引起国中动荡的变革,那如今五人在此商谈变法之后的对策就是毫无意义的。
“王上……至少不会反对。”这是扶苏的判断。
但虽然这话是出自扶苏之口,却并不能轻易让李清信服,“公子为何能够如此肯定?”
“因为大昭毕竟还是王上的。”
李清问出这话的原因,就是扶苏认为始皇不会反对的原因。
不必扶苏详细解释,李清便明白了扶苏的所说。
匿田之举,虽为王上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因为相比于统一的终极目标,只要能够聚拢力量,王上都是可以容忍的。
但毕竟,此举仍然是毫无疑问地伤害了国家利益。
而伤害国家利益,当然就是伤害了昭王的利益。
之所以能够容忍大族的匿田,一方面不想影响那个终极目标,另一方面恐怕王上也是存了想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既然扶苏愿意来做这个出头鸟,王上自然很有可能愿意来收一下渔翁之利。
然而李清仍然想不通扶苏为何突然如此急迫,“公子为何不再等一等?”
具体等什么自然没有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李清的意思只能够是让扶苏等到大权在握的那一天。
然而,就如樗里偲所说,时不我待。
这不止是扶苏身为后来人的紧迫感,更多的,却是实际的压力。
“子茂可知,在咸阳之外,关中之地包括有爵在身的家门在内,有多少黔首失去了丁田?”
所谓丁田,是指每家每户有男丁成年时,由国家统一下发给男丁的田地。
李清有些怔愣,他从未考虑过此事。
毕竟身为相邦之子,除了每年劝耕时的做戏,他甚至从未下田做过农活。
“虽自先昭襄王之后,昭律放宽的对土地的转让,但田地乃立身之本,又有军功可依,想来……”李清看着表情不变的扶苏,只能随便猜测一个自认为放大了许多的数字,“至多不会超过一成吧?”
“甘罗?”扶苏并未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又问向了甘罗。
“额……一成半?”既然公子还要再问,那么显然李清的答案显然还是低了。
那么虽然与实际上与李斯的猜测差不多,甘罗依然放了胆子猜得更大。
扶苏毫不意外地笑了笑,果然,以李清为代表的大昭上层,都太乐观了。
没有接着问樗里偲,因为出身相似,多问一人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
扶苏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张苍,“张苍呢?”
张苍毕竟还是有过基层工作经验的,也参加过御史的文书工作,对于昭国底层的实际情况了解得应该还是稍多些的。
“至少三成。”果然,张苍给出的猜测就严峻了许多。
但这仍然不是扶苏所得知的数据。
“六成。”
扶苏稍显清冷的声音一出,炎炎夏夜中的房间内,寒意顿出。
难以置信。
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
扶苏很能理解此时众人的惊疑,他拿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比其他四人更为震惊。
说起土地兼并,后世人最为熟悉的,当属东汉末年逼得黄巾起义的土地兼并。
豪强地主“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而遭受天灾**不断的农民难以为生,只能揭竿而起,事实上推翻了国运四百年的大汉王朝。
而在提起秦的灭亡时,很少有人会将原因归结于土地兼并。
长久以来,受张苍的徒弟——贾谊的影响,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被《过秦论》中的道德等因素所吸引,忽略了掩藏住这一切下的深层原因。
但是事实上,土地兼并最严重的的王朝,恰恰正是始皇一朝。
从土地国有制刚开始转向私有制的时代,完全没有先行经验可以参照的大秦,只看到了私有制给国家财政带来的活力,忽略了由此而导致的恐怖的贫富差距。
在统一之后,战争红利消耗完毕,国内的尖锐对立已经到达了难以平衡的悬崖。
始皇南征北战,并不全是因为好大喜功,想要将帝国的疆域扩张到日出日落之地,实际上也是为了缓解国内的压力。
到了胡亥时期,即便胡亥不是那么无能,其实天下局势也已经积重难返,想要做什么已经晚了。
更何况,他也没想做什么。
若非如此,即便列国反秦,有民众支持的话,大秦至少可以在三关之内割地而居。
然而即便秦人自己,对于土地兼并的怨念,也已经不足以让他们支持本国了。
“之所以如今国内未有过分动荡,主要有两点。”不需要几人发问,扶苏便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第一,军功制给了黔首百姓除了自有丁田之外,获取土地的另一种方式。”
按照军功爵制度,每在战场上获取一级爵位,对应的都是毫无折扣的实质土地,而在这百年之中,大昭的对外战争都是以胜利为主,这就给了民众很多的机会去弥补失去的土地。
尤其是蜀地的拿下,以及不久前,西魏的土地获取,仍是地广人稀的昭国可以将国中大部分的压力转向到对外战争中去。
说白了,这就是给予昭国存续活力的战争红利而已。
并不意味昭国的制度就是正确的。
然而在六国统一之后,这样的战争红利就没了。
等到红利完全消耗干净,土地兼并的恶果就显露无疑了。
“第二,对外战争之中,享利最多的是大族,而付出最多牺牲的,同样也是大族。仅看孟西白三氏,为大昭付出的伤亡便是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巨大牺牲。”
付出多少,享受多少,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毫无疑问的正确。
看到这样的牺牲,有着强烈荣誉感的昭人是如何都对他们恶感不起来的。
而且这样巨大的牺牲,以及换来的军功,让大族子弟们将视线更多的还是集中在对外获取军功,而非对内压迫黔首上。
因此虽然兼并已经初现严峻,但仍然不足以令统治阶级提起警惕来。
除了已经拿到标准答案来做题的扶苏。
第二八六章 优势
油脂灯的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几人都未留心,只有梅子酒起身,将灯豆挑得更亮一些。
“既然变法如此重要,公子就更不能选择赴楚了。”一向与樗里偲一唱一和的甘罗从扶苏可谓惊世骇俗的“六成”之说中缓过神来,却是罕见地与樗里偲唱起了反调。
“我不知诸君如何,反正我投军之举本就是冲着公子而来的。”甘罗毫不介意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总之,公子若是不在,甘罗是定然不愿参与新法的。”
这话并不中听,但确实是实话。
而且有这样心思的人绝不会少,只有甘罗说出来了而已。
不必妄自菲薄,扶苏知道这个逐渐成长起来,且在朝堂上有了话语权的“太子党”,核心就只有他自己。
樗里偲等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扶苏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但归根结底,这个团体的内核都是扶苏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凝结在一起的。
若仅是为了避祸就将自己摘出去,扶苏不认为他的新法能够走多远。
如果那样,又何必苦心孤诣地做这一切呢?
早早隐居起来不是更省事吗?
张苍沉默不语。
他其实与甘罗是一个心思,只是没有,或者说不太敢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而已。
谁都知道新法的推行危险重重,若是扶苏自己跑了,就相当于两军接战之际,主将抛下士卒逃跑。
这仗还怎么打?
“甘罗说得对。”眼见场间气氛凝重,扶苏轻笑着打破了凝滞的氛围,“身为新法的发起人,我怎能临阵脱逃呢?”
樗里偲本还要再言,此时听闻扶苏如此说,便住口不语了。
就如他之前所说,无非是扶苏去哪儿,他便去哪儿罢了。
“话虽如此,但这次变法远比之前轻刑所造成的影响大得多,必须慎重行事,至少公子不能直接冲锋在前了。”
这是李清。
他同样不支持扶苏赴楚,原因却与新法关系不大。
而是他很明白,远离了权力中枢,扶苏等于是平白在争储的道路上原地踏步数年,等着身后原本机会不大的弟弟们逐渐追上来。
到时候,人心反复,扶苏如今的有利局面便将付诸东流。
“子茂说得不错,”张苍连连赞同,“上一次,我们没有朝堂上的话语权,因此公子不得不冒着被围攻的危险,孤身冲锋在前。但这一次,我等需要谋划周全,从细微处着手。”
无论是出身大族的甘罗和樗里偲,还是并无世家背景的李清和张苍,没有一人提出反对,所问所议的,都是扶苏变法之后或者之前该如何做。
这多少让扶苏在惊讶之余更是感动。
如今直接跳过是否要变法,转而讨论起了细节,气氛活跃起来的同时,扶苏也松了一口气,“如何着手?”
张苍对答如流,扶苏连连点头。
等到天光逐渐发亮,有些口干舌燥的张苍总算在其余几人的添柴之下,将提出变法的开头,论述了个清楚。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来。
习惯了凭借长公子身份直来直往以势压人的扶苏,对于张苍等人提出来的官场套路,很是有些惊叹。
“既然如此,此事还是要交给你来做。”扶苏所指的,当然是张苍,“多与白大夫商量。”
“苍明白。”张苍稍显激动。
这是扶苏第一次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他来做,能不激动么?
这意味着,他终于通过了扶苏的测试,开始真正进入扶苏“太子党”的核心领域了。
阵阵鸡鸣之后,不知何时出门的梅子酒轻推房门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上早食的侍从们。
众人这才发现,不觉之间,晨光已经从窗户透了进来。
一夜未眠,脑袋有些昏沉的扶苏端起桌案旁仍留着半杯的清水的杯子。
冷水入腹,刺激得扶苏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些许。
随着侍从们鱼贯而入,几人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饿了一晚的樗里偲更是还没等酒食放稳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不必扶苏发话,早已前胸贴后背的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对付饭食上,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杯盘碰撞与咀嚼的声音。
“还有一事,公子不得不察。”
李清吃得最为文雅,却同时也是吃得最快的。
此时用完饭食后,稍稍擦了擦并无多少痕迹的嘴角,便又谈起了公事。
吃了个七分饱,本想再多来几块肉的扶苏听到李清开始谈事,只好放下了匕首,“何事?”
“公子当知道,能够竞争大楚摄政的人选,只有公子与熊启两人。”李清话一出口,扶苏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因此如果公子不想赴楚,那就一定要让王上更加属意熊启才行。”
“我主动退出竞争,还不行吗?”扶苏考虑过赴楚人选问题,但在他看来,只要候选者只剩了一个,这个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公子想得简单了。”
“愿闻其详?”
李清命人将食具撤走,开始娓娓道来:“熊启与公子二人谁去做这个大楚摄政,都是王上一言决之的。换言之,公子与熊启本身的意志,并不重要。难道王上下令之后,公子不想去便可以拒绝吗?
“那么,王上在决定这个人选时会考虑什么呢?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忠诚问题,公子在这一点上的优势很明显。因为熊启是楚人,而公子却是大昭的储君,因而在天然上,公子的忠诚问题是更不容易被怀疑的。
“若熊启回到楚国之后却与屈原等反昭势力沆瀣一气,此次伐楚岂不是就等于白做了一半?而公子与屈原已是不共戴天,在这一点上,王上至少是不用担忧的。”
经过李清提醒,扶苏才开始正式考虑这个问题了。
李清说得不错,始皇在决定人选之时才不会考虑包括扶苏在内的任何人内心是如何想的。
手令之中所表现出的意味,不过是一次试探他的举动罢了。
“那么我还有什么……‘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