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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八七章 争位

    所谓的“优势”自然是指在竞争摄政之位方面。

    李清漱了漱口,轻笑道:“这第二点,就是根基。公子根基不在楚,而在昭。因此就算一朝大权在握,无论出于法理还是能力,都无力割地自居。而熊启不同,根基在楚的公子启是完全可能在国中支持下摆脱昭国控制的。”

    李清看得很准。

    “历史”上,熊启的确获得了楚国势力的支持,得以背叛始皇的。

    而那甚至是在他还未回到楚国的情况下。

    “如此看来,王上还是会更愿意指派我,而非熊启了。”扶苏皱眉问道。

    “却也未必。因为还有第三点。”

    “嗯?”

    “不知公子是否知道,如今咸阳城中,街头巷尾最受人关注的议论是什么?”

    “留城之战?”

    以弱胜强的战役即便是在战国时代,可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更何况此战出自“全民偶像”扶苏手笔,自然更值得关注。

    “公子猜得很近了,留城之战的确多被人提及,但却只能排在第二位。而这第一位嘛,”李清卖了个关子,“同样与公子有关。”

    这下,时常与国中信件往来的扶苏终于清楚李清所说的是什么了,“立太子?”

    李清点头回答:“不错。”

    扶苏皱眉想了想,觉得这并不能算是对自己有利,“如此一来,王上不是更会想要将我暂时驱离中枢吗?令我为大楚摄政,不但可以顺势避免立储,还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多方便?”

    李清的表情稍显不解,“王上为何要避免立储?”

    扶苏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不是废话嘛?

    始皇连王后都不立,又怎么会立个太子出来?

    但看李清,甚至樗里偲等人的表情都不似作伪,扶苏这才察觉出自己的思考或许又陷入太过“经验主义”的陷阱了。

    “你的意思是……王上的确有立我为……太子的意思?”迟疑着,扶苏以难以置信的口吻犹豫着问出了口。

    可怜的公子,莫不是被王上压迫得太狠了?

    也是,有哪一国会迟迟不立储君以正国本呢?

    想到这里,李清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同情,“王上定然有了此意,否则不会在信中问公子的意思。”

    原来如此。

    其实仔细想想,立太子这事儿,本来就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迟迟不立太子,始皇帝受到的来自各方的压力也并不小。

    之所以不立扶苏,想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始皇并不放心将大昭交到一个推崇儒家而不通法家的黄口孺子手中。

    而大昭虽然不同于周王室的嫡长子继承制,一向习惯于立贤不立长,但扶苏的弟弟们不够出色,没有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他们,同样没能获得始皇的心意。

    这才有了太子之位空悬许久的情状。

    如此看来,并非是始皇不想立太子,而是无人可立。

    毕竟立太子之后再想废除,可比从头就不立简单一些。

    而不立王后的原因,想必也是因为一旦立后,那么拒绝立王后嫡子为太子,始皇帝受到的压力将更为巨大。

    说起来,始皇终于想要立储也并非是一点先兆都没有。

    早在一年多之前,若非扶苏与两位兄弟长跪章台,欲要以太子之位换取老师韩非一命,扶苏此时或许已经成为太子了。

    韩师的性命没有救下,扶苏的太子之位同样也被他跪没了。

    在外人看来自然属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可笑举动。

    但其实在那时,扶苏并不是十分想做这个太子的。

    因为怕被猜疑,而导致自己无法放心发展自己的势力,更不能将手伸向军中。

    然而如今,李清一提始皇确有立太子的意思,扶苏的心思便不同了。

    首先,“太子党”中人虽然少有位高权重的,但此时已经形成了气候,接下来只要扶苏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导致他们受到打压,他们日后的仕途只会青云直上。

    第二点,在伐魏与留城之战后,扶苏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接近了危险的地步,即便始皇暂时不会猜疑,扶苏也不准备继续染指兵权了。

    伐楚之战后,统一彻底只剩下了时间问题,此时隐居幕后推动变法进程,对扶苏而言才是接下来更重要的事情。

    而推动变法,扶苏需要一个更为合理合法的大义名分。

    虽然国中人人都将扶苏视为大昭必然而然的储君,但一日始皇没有点这个头,扶苏便永远与其他公子拉不开事实上的差距。

    公子的地位虽然同样很高,但要以此来推动变法,仍是显得力不从心。

    而一旦成为太子,就将截然不同了。

    太子,可是有开府之权的。

    时过境迁,如今若能坐上太子之位,好处大大的有。

    但这一切,都还只是虚言与猜测,目前更重要的是,要如何避免被始皇选择为大楚摄政的人选。

    “如此说来,一旦争得太子之位,我就能避免赴楚摄政了?”

    “不必争,争不得。”这一次,却是李清与樗里偲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李清低头喝水,由樗里偲先为扶苏讲解,“不必争,因为无论从国中局势,还是公子如今的声望,都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即便公子赴楚任摄政,数年之后,这个太子之位仍然会是公子的。”

    “争不得,是因为王上不会允许公子公然觊觎王上的无上权威。”李清补充了下半句话,“到时候公子等来的不会是太子之位,而是……”

    不必说完,扶苏等就明白了李清的意思。

    理解归理解,可这样一说,扶苏就又有点懵了。

    “既然争不得,那该如何利用王上想要立太子的意图,来避免赴楚呢?”

    “公子不争,可有人必会争的。”

    “胡亥?”扶苏皱眉道,说起争位,他第一个想到的名字就是这个,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李清真正意有所指的人,“熊启。”

    要争位的人当然是胡亥,但在他身后的,仍会是赵高和熊启。

    而好巧不巧的是,大楚摄政的位置,正好也是扶苏与熊启二人。

    因此这一局,看似是争夺大楚摄政之权,实则是争夺大昭太子之位。

第二八八章 上造釜杀妻案

    华阳宫中。

    宫人们这两日来做起事来无不多赔着几分小心,连说话的声音都被刻意压低了许多。

    华阳夫人为人和蔼大度,很少会有打骂宫人的举动,因此华阳宫中的氛围一向在宫中是最为和煦的。

    这几日却不然。

    虽然夫人并未在明面上如何显露,但凡是有些脑子的宫人,都明白此时夫人的心情绝对不好,可不能撞枪口上。

    只有年龄最好的清荷依然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天当差结束,换过了晚班的姐妹,清荷拉着一位最是照顾她的嬷嬷偷偷问道:“嬷嬷,这几日为何大家都如此沉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对着几乎所有人都面目凶狠的嬷嬷对于这位难得天真的小宫女却是慈爱非常,闻言先是四周看了看,确保没人敢在她的视线中靠近,才低声为清荷解释。

    “有人向王上进了一本,要封胡姬为夫人。”

    胡姬,不就是那个眼珠子不老实的胡亥的母亲吗?

    清荷记得,数月之前就有人提过要加封胡姬为美人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听说胡姬为此砸碎了不少珍玩。

    怎么这才隔了几个月,就又有人提出了,而且这一次直接将位份提到了夫人?

    那岂不是要与华阳夫人平起平坐了?

    清荷失声“啊”了一声,赶忙掩住了小口,在嬷嬷的摇头视线中低声道歉,“难怪大家如此沉闷,想来是怕夫人不高兴。”

    夫人能高兴吗?

    嬷嬷提到此事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样一个胡人竟然敢有此非分之想,“何止是夫人,这宫中上下谁不是心中有火。真不知是哪个小人竟敢胡乱嚼舌。”

    除非由中书府公开,上奏官员的名字都是被保密的,即便此事经过一些渠道传扬开来,旁人也难以得知这个突然上奏之人是什么来头。

    不过想来,也必然是胡亥那边与之沆瀣一气的狂徒做的。

    胡亥封侯之后,很是吸引了不少学无所成,得不到赏识,却只知趋炎附势的取巧之辈。

    这次旧事重提,必然又是此等小人的杰作。

    清荷粉拳紧握,显然是气得不轻,“若让我知道是谁做的,非给他脸上开个酱油铺子不可!”

    这是白泽今日打的第三个喷涕。

    看来是被人惦记上了。

    白泽揉揉鼻子,视线重新落在了眼前的卷宗上。

    私下令人重提封赏胡姬,甚至直接将赏格提升到“夫人”这一显然不可能被认可的高度,实际上并非出自胡亥方面,而是出自白泽的安排。

    往更深里说,是公子的安排。

    而此事,同样是华阳夫人首肯的。

    这就是扶苏用以应对大楚摄政王之争的手段。

    能猜测出始皇帝有立储心思的,当然不会只有李清一人。

    作为始皇帝事实意义上的身边人,赵高会看不出连李清都看在眼里的心思?扶苏不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在这个节点上将胡姬封为与华阳夫人同等的高位,“胡亥一党”是什么意图?

    自然是想要通过提升胡姬的地位,给胡亥的争位增添筹码罢了。

    为什么王上不会察觉这是扶苏的手段?

    自然因为此举的确是出自胡亥的示意。

    或者说,是在一位心腹的“点拨”之后,胡亥终于意识到了母以子贵这个道理。

    不会真有人以为,从未彻底放松对胡亥监视的扶苏,在对方得以封侯之后还只将对方当做一个屁,甚至高傲到不愿意安插几个人过去吗?

    至于相反方面,胡亥当然也想安插间谍到扶苏身边。

    然而这实在是太难了。

    要安插人选到扶苏的核心圈,首要的一点就很难满足。

    能力。

    要让扶苏看重,你至少也得是甘罗、张苍这一相邦级别的才干之士吧?

    而具有如此能力这样的才干之士,胡亥想求来做谋主都不可能,更别说是受你胡亥指使来做区区间谍的工作了。

    再者说,有这样的能力,人家直接投向公子扶苏这棵大树不好吗?

    至于为什么要由白泽具体安排。

    扶苏这边的喉舌是白泽,而胡亥那边的喉舌……是白泽的下属。

    虽然看似绕了很多圈,而且此事接下来所能引起的后续很值得期待,但实际上安排这次上奏,并没有花费白泽多少精力。

    他更多的精力还是花费在了另一项在白泽看来远为重要的事务上。

    变法。

    这第二步的变法不能直接由公子提起。

    在这一点上,白泽与李清等人的看法并无不同。

    在一个稍显超然的地位上对变法进行推动,远比扶苏亲自撸起袖子参与进与冲锋陷阵中要更为有利。

    那么,扶苏就需要一个类似于药引子的事件。

    经过数日的筛选,现在正在被白泽细细阅读的案件,就是这个药引子。

    这是一件发生武功县的大案。

    之所以一件发生在地方上的案件会传到首都,同样也与扶苏公子有关。

    在轻刑改律之后,王上每年可以从地方上选取不定数的死刑案件交由廷尉府进行死刑复核。

    而武功县今年提请复核的案件,就是白泽此时正在看的。

    上造釜杀妻案。

    现年42岁的上造釜所杀的,是与他相濡以沫二十年的老妻。两人共孕有三女一子,只是唯一的儿子在去年的伐魏之战中为国捐躯了。

    之所以武功县将此案上报给复核,是因为武功县令认为本案的犯人,上造釜其情可原。

    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官员对于文案的态度一样,武功县县丞马岑将原委写得十分详细,让所有能够看到案宗的人都能对本案的情况看得十分清楚。

    作为有着第二级军功爵——上造爵在身的伤退老卒,儿女双全、夫妻和谐的上造釜的生活,在旁人看来应当是十分幸福美满的。

    然而这一切,都在去年发生了剧变。

    唯一儿子的阵亡,除了给家庭带来伤痛之外,也在实质上摧毁了这个家庭的经济基础。

    在扶苏在设立抚恤金制度之前,包括昭国在内,这个时代的所有国家都是没有抚恤金这个说法的。

    在借钱安葬长子之后,上造釜一家发现,他们已经无力支付田租与口赋了——没有足够的人力耕种土地,又哪里有收成呢?

    在大昭,幼童和女子是同样要上交口赋的,数额为成口男丁的一半。

    原本依靠着上造爵所带来的稀薄赏赐,以及里中四邻的帮衬,日子勉强也算过得去。

    但坏就坏在,上造釜的妻子被骗了。

    而这受骗的原因,说起来还与扶苏有关。

第二**章 第一滴血

    伐魏之战以后,为了保障底层士卒的权益,以提高军队战力,扶苏设定了一整套保障制度,其中就有抚恤金。

    经过大昭官方的广泛宣传,这一带有扶苏仁政色彩的制度深受士卒和民众的熟知与欢迎。

    然而大部分黔首们所不知道的是,昭律中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叫做法不溯及以往。

    对这个原则的意思稍作解释就是,所有的法条,对它设立之前的事件,除非经过特殊规定,否则是不适用的。

    这避免了新旧法条之间的冲突。

    因此,在安邑之战时就已经阵亡的上造釜之子,是不适用于抚恤金制度的。

    上造釜之妻原本是没打算讨要抚恤金的,因为一来为国作战而死,本就是天公地义,为这个去要钱,在老昭人的思想中总觉得会玷污自身的荣誉——事实上这是很多昭人的想法,导致大量抚恤金难以下发。

    二来,下乡普法的昭吏解释得很清楚,自家亡子按规定是无法领取抚恤金的。

    本来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这事被同里一个消息灵通之人知道了,此人告诉釜妻,他认识县丞大人的小舅子,可以上下打点,帮领抚恤金下来。

    随着家中境况日益恶劣,经过百般劝告的釜妻终于拿出了多年攒下的积蓄,又借了不少高利贷,交由里人“上下打点”。

    后面的故事,大家应该猜得到了。

    里人一去不回,察觉不对的釜妻托人去县城打探。

    结果打探的结果让人绝望。

    县丞大人并未婚配,更没有什么小舅子,可想而知所谓的上下打点,更是无稽之谈。

    上造釜都一直对此一无所知,每日起早贪黑做农活的他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临近。

    直到要债的人半夜上门讨债之后,实在瞒不下去的釜妻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当夜,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据釜的事后交代,以及吏员们对现场的查验证实,釜是在两人剧烈争吵中失手将老妻推倒,致其死亡的。

    如果仅是如此,按照昭律的规定,釜的作为顶多会被算作过失致人死亡,只会被判处流刑。

    然而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冷静下来的釜决定毁尸灭迹。

    他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要照顾,如果他被官府抓走,没了依靠的女儿们便只能自生自灭,必然无力偿还高利贷的她们,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卖去做奴婢。

    而按照昭律,过失杀人之后必须立刻向官府投案,否则一般不会被认为是过失,除此之外,逃跑、毁坏证据等一切行为都将在原有的罪行上加重。

    毁尸灭迹,则是其中最为恶劣和不被原谅的罪行。

    趁着夜色,釜将老妻的尸体拖到后院的猪圈外,决定用利斧将尸体劈成肉块再处理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被父母争吵吓到的小女儿偷跑出来看,恰好看到了釜用仅剩的右手高举伐木斧砍向母亲的一幕,惊叫之后便昏迷了过去。

    没人知道釜当时看到小女儿之时,心中是何等的想法。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第二日一早,里正一开门,就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独臂大汉跪在门前的台阶之上。

    罪上加罪,事件清晰,人证物证俱在,县令只用了一刻钟听完原委,便利落地判了个秋决——除了必须立即执行死刑的谋反等,一般死刑都必须在秋冬执行。

    合上卷宗,白泽唯有一声叹息。

    从卷宗的记录上来看,作为卷宗书写人的县尉,显然对上造釜是有一定的同情的。

    虽然不曾夹带个人感情,但通过他的字里行间,仍是给人展示了一位两代为国沙场尽忠,最终却被骗子捉弄,而付出令人遗憾的代价的老兵。

    而事实上,这一案件并非个例。

    与上造釜杀妻案一同被呈上廷尉府的,还有另一份卷宗。

    诈骗案。

    与釜妻一样被骗之人,仅在武功县一处,已经探明的便有三百余人,大多都是没什么见识的老人、妇人。

    更值得玩味的,是向这些看起来就没有多少偿还能力的老人们发放高利贷的,据查都是同一伙人。

    若非是上造釜杀妻案受到上层的重视,这一伙人甚至到如今可能还不会浮出水面。

    从这个角度看,上造釜的悲剧,却竟似乎是其他人的幸运。

    这不能不让人更为感慨命运的无情捉弄。

    同时也为扶苏等人敲响了警钟。

    扶苏变法自然是为民,无论是改革军制还是轻刑减税,扶苏都可以拍胸脯说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

    以白泽的挑剔,也承认即便是有其他目的,扶苏的举措仍是在根本上改善了民众的权益。

    但是在变法的过程中,即便是在大致上淳朴的昭国,仍然会有“奸民”的存在。

    新旧两**转之时,必然会有缝隙在,而这些缝隙,就是奸民们从中牟取非法利益的途径。

    就连扶苏也没有能想到。

    变法的第一滴血,竟会先从武功县的一位老妪开始流。

    但这份感慨,却并非白泽将这份卷宗调出的原因。

    即便再是情有可原,但上造釜杀妻毁尸的事实清楚,律条明白,万事皆决于法的大昭,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事实上,廷尉的复核同样没有用太久时间,就驳回了武功县县尉的请求。

    得知此事结果后,县尉并未有上诉打算。

    为了一个陌生人,肯顶着压力将此案上报廷尉,已经是可以想象到的,县尉能为的最大义举了。

    没人可以指摘。

    况且即便上诉也无用,廷尉署的复核没有任何问题。

    白泽的目的也不在于利用公子对廷尉署的影响,来改变这一案件的走向。

    他看重的,是此案受人关注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内涵。

    探根问底,上造釜杀妻的原因何在?

    直接原因是因为釜妻受骗。

    可原本釜妻并未打算讨要抚恤金。

    导致她冒着被骗的风险借贷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生活难以为继。

    想通了这一点,更为根本的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赋税太重。

第二九零章 洪泽湖

    洪泽湖。

    湖面接天,被徐徐晨风吹动的荡漾碧波之上,大片水鸟不时从天空滑落,以悍然之姿扎入水中,捕获小鱼之后便又重新浮起,如此往复。

    好一片鱼米之乡的静谧风光。

    突然,南面有号角声起,被惊起的水鸟警惕抬头,接着便是迅速飞离。

    人类要来了。

    水鸟飞走之后,湖面重新恢复了平静,湖上淡雾弥漫,如同寂渺仙境。

    直到这寂静被无数船桨拍碎。

    顺着船桨看去,一艘庞然大物蓦然间占据了整个视野。

    楼船。

    不是普通的三层楼船,此船船身层层叠叠,细数下来共有五层。

    放眼天下诸国,能有如此卓越造船术的,只有一国。

    在楼船的最顶层,飘荡着如烈火般的战旗,其上毫无疑问书写着烫金大字。

    楚。

    到了此时,此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楚军水师主力的旗舰——余煌。

    这并不是那艘鼎鼎大名的,被楚国从吴国手中多来的旗舰。

    老舰虽然声威显赫,但毕竟是上个时代的产物了,无论在体型还是载重上,都已经落后了。

    这艘新旗舰,同样以“余煌”命名,但相比于上一任旗舰,整整大了一倍。与之相应的,战力也提升了数倍。

    在余煌两侧,体型稍小的楼船还有五艘之多,它们同样被称作“艅艎”级,目的是为了充当余煌的护卫,以及迷惑敌军的“疑船”——王船余煌未必是作为真正的旗舰登场的。

    在楼船更外围的,还有体型更小,但更为灵活的各色船只。

    在最前列作为水师前锋的,是体态修长,没有船帆,而只以船桨推动,行进如飞,如同开道重骑的大翼,与穿插其间,形制相同却娇小许多,如同轻骑游弋的小翼。

    在其后,船首装有坚固冲角随时准备冲阵的,是被称作“突冒”的战船。

    不包括最后的辎重拖船,仅正面作战的各色楚军战船零零总总共计五十余艘,组成了一支在当前世界可以称得上是最强的水师军团。

    被楚军水师驱赶着往相反方向飞掠过水面的水鸟群,骤然又转了个弯。

    因为在正前方,一支个体体型稍小,但规模更为庞大的水军,正在迅速逼近。

    相比对面的余煌也不遑多让的旗舰之上,飘扬着青色大旗。

    齐。

    在东越彻底为楚王熊槐平定之后,战国时代最为强盛的两支水师,即将在洪泽湖上正面碰撞。

    两国水师同样是老对手了。

    上一次楚国伐齐,若非在山东半岛附近为埋伏的齐国水师所败,楚军从海上的战略迂回或许就可以逼迫齐国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甚至连和约都有可能不必订立。

    那并不是楚军第一次败于齐国水师之手。

    垂沙之战中,就是齐国水师突破了楚军的水上布置帮助大军强渡,一举攻破了楚将唐昧的阵地。

    这些败绩,也一直是楚军水师心头的一根刺。

    楚军水师一贯以来都自居为战力第一,然而在面对齐军水师之时,虽然往往占了优势,却总以战败收场,这对骄傲的大楚水师而言自然是难以咽下的耻辱。

    身为第一,却总也打不过老二,这当然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而今天,就是一雪前耻的最好机会。

    “打得过吗?”旗舰之上,扶苏倚着栏杆,对身边的齐军水师主将田榘问道。

    身为联军总指挥,这一场关乎联军能否顺利从水路西进的关键战役,扶苏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虽然他对于水战还是一窍不通,只能做个旁观者。

    水军主帅田榘今年四十多岁,正是作为一军主将最为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他黝黑的肤色让人很难相信他是宗室成员。

    此时听到扶苏的询问,田榘将目光从还在视野尽头的楚军船阵中收回,笑道:“没打过之前,谁也不知道。”

    大战将临,主帅田榘的面上似乎仍带着轻松的笑意,这让周围来来往往的将官们心中稍有安稳。

    只有近在咫尺的扶苏才看得到,田榘眼底深处的少许担忧。

    相比于陆军方面,水师之间的战力沟壑其实更加明显。

    船只大小、兵员素质,都不是人数可以弥补的。

    更何况,就人数而言,齐军也没能占据上风。

    就个人而言,田榘本人是不想打这一场的。

    担忧战力之间的差别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此战并无绝对必要。

    打败楚军水师之后,齐军可以通过勾连淮泗的洪泽湖直接兵临蚌埠乃至于寿春,这自然再好不过。

    但即便不走水路,在钟离县被收入囊中之后,齐军完全可以通过陆路完成这一战略,所花费的不过是多几个月而已。

    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这样孤注一掷的战役。

    更何况,淮泗之间本就是楚军水师战力最鼎盛的地域,而且相比于远道而来的齐军水师,楚军显然更为熟悉这里的水文条件。

    在敌境作战,这一点是极为要命的。

    齐军当日为何能够在琅琊城外的海面上埋伏楚军?

    除了楚军太过轻敌大意,更重要的还不是因为齐军比楚军更熟悉山东半岛附近的水域吗?

    然而齐王心意已决,作为水师统帅的田榘虽然不太情愿,军令如山,也只能依令行事的。

    田榘不明白齐王为何非要打这看似没有多大必要的一仗,扶苏却是知道的。

    有传言称,寿春与咸阳之间,最近通信十分频繁,让人猜测是昭楚之间或许有和谈的意向。

    虽然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让齐王知道,但扶苏可以肯定地说,这传言的确是空穴来风。

    昭楚之间,的确已经就和谈之事开始了第一波试探性接触。

    虽然只是初期的试探,但显然,对志在通过南侵谋利的齐、魏而言,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昭楚的和谈正式开展,两国再想从楚国手上割肉下来,就难了。

    因此在身为盟主的昭王政还未正式公布昭楚和谈的消息之前,两国的君主都不约而同地希望加快对楚国的侵攻。

    而正巧的是,联军中的水师战力,除了少数昭国战船以外,几乎全部来自于魏、齐两国。

    于是两王一拍即合,联合派出使者命令两国的将领们请扶苏促成此战。

    毕竟,即便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军队,可实际的掌控权说起来还是在扶苏手中,不通过扶苏就调兵,太说不过去。

    幸而扶苏也体谅两人的心思,没做多少阻拦便同意了要在洪泽湖上开辟出一条直通寿春的道路来。

    反正无论成败,对于扶苏的战略都没有多大影响。

    胜了,可以加快和谈的到来,扶苏便能更快回京看儿子。

    败了,那便从陆路慢慢推进,反正本来的战略意图也不是攻占寿春。

    心情轻松,扶苏便有了闲情逸致欣赏起洪泽的景致来。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第二九一章 芦苇荡

    洪泽湖风景优美,一直都是楚国王室喜爱游玩的胜地。

    乘舟泛湖,左右拥美,在波光粼粼之中尽享耳目之欲,端的是人生乐事。

    而洪泽湖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其中面积达3千亩,因地形复杂而被称为水上迷宫的洪泽芦苇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首篇中所说的“蒹葭”,就是芦苇。

    有风起,芦苇丛低低摆荡,有白色大鸟穿梭其中,美得犹如人间仙境。

    作为中原腹地的昭人,没有见识过这大片水生植物的,都为其中美景所震撼。

    而在扶苏眼中,这大片的芦苇荡,还有着其他的意义。

    这样弯弯绕绕的复杂地形,太适合打埋伏战了,小兵张嘎中的游击队,不就利用白洋淀中的芦苇荡,给了日军沉痛打击吗?

    事实上,在抗战时期,两千多名洪泽湖游击队员,就曾在日后的这片芦苇荡中,与侵华日军进行过长达58天的游击战。

    如今,比后世更为宽广,以及更为荒蛮的芦苇荡中,地理形势更为复杂,想要藏几艘船在其中,实在是太方便了。

    虽然因为芦苇荡中的水道狭窄,不利于楼船作战,故而以楼船为主要战力的两军都没有将主战场放在距离稍远的芦苇荡中。

    但如果楚军提前在其中埋伏上一支快船奇兵,等到大战如火如荼之际直插齐军水师的腹心,那齐军定然是凶多吉少。

    其实说实话,齐军是凶多还是吉少,扶苏真不是太关心。

    可问题是,他现在所处的,就正好是齐军水师的腹心位置啊……

    能不能想个办法在战前先逃走?

    前后左右看了一圈,眼中所见除了水还是水,要想逃开那肯定是要坐船的。八百里洪泽湖,游到岸边得死。

    那么得想个借口让田榘借一条战船给自己。

    什么样的理由足以解释三军主帅在大战降临之际临阵脱逃,而且战后不会被清算?

    苦苦思索良久,扶苏仍是叹了口气,指着此时渐渐到了船队侧后方的芦苇荡向田榘问道:“将军可曾命人搜索过芦苇荡中?”

    田榘顺着扶苏的手指,自然看到了那大片的芦苇荡,笑着点了点头,“公子不必忧心,两日之前,我已命人仔细搜索过芦苇荡中,并无敌军痕迹。”

    说着,似是为了避免扶苏不信,田榘招手叫来一个看着就很精明的校官,向扶苏介绍道:“此人便是负责敌情探报的斥候都尉,名叫黄焕。”接着转头又对黄焕吩咐道,“公子问什么,你回什么。”

    “黄焕,见过公子。”年岁当在三十上下的斥候都尉神态恭谨,并未因为扶苏的年轻而显露有任何倨傲之色。

    扶苏点点头,算作见礼,事关自家安危,也顾不得客套,直接便问,“这芦苇荡绵延不绝,仅两日时间,你如何能够探得明白?”

    低头听完,黄焕并未着急回答,而是想了想才指着头顶向扶苏道:“请公子抬头看向天空。”

    问你芦苇荡,你让我看天做什么?

    心中如此想着,扶苏仍是抬头按着黄焕所指的方向看去。

    为楚、齐两国水师所惊扰的鸟群此时正好从空中划过,急急向芦苇荡飞去。

    扶苏不明所以,又看向黄焕,等待进一步解释。

    “请公子再看看芦苇荡。”

    刚开始,扶苏以为这黄焕胆子大到了敢耍他。

    不过看了一会儿,扶苏却明白过来了黄焕的意思,连连点头,“黄都尉心思剔透。”

    “不敢,是公子才智过人才能看得明白。”

    两人身旁的蒙毅此时有些纳闷,只觉得两人是在打机锋。

    等黄焕告辞离去,蒙毅才低声问道:“公子为何抬头低头看了两眼,就确定黄焕所说没错?”

    “你看看芦苇荡中,看到了什么?”扶苏同样并未直接回答。

    “芦苇啊。”

    说得倒是没错。

    扶苏扶额苦笑,“还有呢?”

    “水鸟。”

    “你再看看天空,为何这些水鸟要飞走?”

    “水鸟怕人,看到船队靠近,自然被吓走了。”

    “那为何芦苇荡中还有这么多水鸟嬉戏?”

    “因为芦苇荡中……”说到一半,蒙毅的脑子总算是转过了弯,“嘿,公子果然比我聪明。”

    既然没有伏兵在侧,扶苏便稍稍放下了心,只等战事开始了。

    然而早早就看得到的楚军水师到了这会儿了,还是没能靠近到可以作战的范围,甚至连两军充作斥候军的小翼船都没能对上。

    这就又是陆战与水战的区别了。

    陆战中的地形往往十分复杂,在沟壑、树林,以及各种人工建筑的阻碍下,两军如果到了能够正面看到的距离,往往就意味立刻会打起遭遇战。

    然而在宽广又没有任何阻碍的水面上,即便两军早早看到了对方,仍然只能慢悠悠得靠近。

    在这样的条件下,水战其实比陆战更加难于以弱胜强。

    因为实在是太难出奇制胜了,要拼只能拼硬实力。

    这让扶苏又有了些许担心。

    众所周知,楚军水师的硬实力是稍微领先于齐军水师的。

    而且与陆军相似的是,齐军水师在近期同样是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的。

    除了平日的剿匪,最近唯一能拿出来说的战绩,就只有去年燕楚两国共伐齐时,曾设伏击败过楚军一次。

    不过那一次,齐军是占了地利的便宜,才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即便如此,事后计算伤亡比,齐军甚至只是勉强胜过了少许,只能算是惨胜。

    这也是楚军为何对那一战愤愤不平的原因。

    而这一次,占有地利的,换成了本土作战的楚军。

    不过既然芦苇荡中没有伏兵,就算战局不利,扶苏也能及时撤离战场。

    因此对于自己的安危,倒是不用太担心。

    实在不行,在战局不利之际换个跑得快的小船逃跑也来得及。

    而且在水战中,很少有一方能够真的击沉或者俘获对方多少战船,更何况是受到最多保护的旗舰。

    这与在陆战中俘获敌军主将的难度差不多。

    既然如此,眼前这场必定算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水战,便可算作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了。

    安心看着就是。

第二九二章 双翼

    与所有正面战场上的开头一样,当先交上手的,依然是两军的轻骑——小翼船。

    这种速度快、体型小的船只是拉开船阵两翼宽度,试图绕后背袭的绝佳兵种。

    两方水师主帅都是经验老道之人,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对己方有利的点。

    两边各有十余艘小翼船撞在了一起,经过短暂的争夺地形之后,立刻就陷入了近舷战。

    与大翼类似,只是体型稍小的小翼船并未配备远程武器,而只装配了半数以上的划桨手,少数勾牵手,剩下的都是持长矛短剑进行接舷战的。

    在没有火器的时代,除了精准度令人叹息的投石机之外,远程武器对战船所能造成的威胁实在太少,因而在春秋战国时代,水战的主要作战方式,依然是近战。

    两边战船靠近之后,先由持有长达数米的勾矛进行来勾牵敌军船只的勾牵手束缚稳定住敌船,再由长矛手靠近进行近舷战。

    两军相互咬得很紧,都不想给敌船漏网之机。

    小翼船虽然吨位不够,难以给楼船造成直接打击。但是如果能够冲进阵中,凭借己身的速度优势,还是能起到扰乱敌军阵势、影响指挥系统,以及更重要的是,打击后方辎重船的作用。

    在长时间的互相勾连试探之后,接下来就是更为考验单兵作战能力的接舷战了。

    楚军水师的战船在各个船型上都比齐军稍大了些许。

    在远处看时还不觉得,到了近处,这一体型上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由于位置稍高,楚军水兵可以从高处向下利用长矛攻击,而齐军便只能以仰攻的姿态,如同攻城一般。

    很快,高度上的优势就体现得更为明显了。

    在经过勾连之后,两军战船被拉在了一起,接舷战就演变为了跳舷战。

    但还是因为高度原因,齐军想要跳到对方船上难度很高,于是楚军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着上半身,脸上身上都刻印有奇怪纹身的楚人嘴中咿呀乱叫,如同蛮族一般,嗜血而狂野,看待齐军的眼神如同看待猎物。

    大叫之后,不时有楚人兴奋地从船上跳下,只凭着单人独剑竟就敢于冲进敌群之中,虽然很快被击杀,却也造成了杀伤,以及骚动。

    “结阵!”

    齐军指挥官并未慌乱,大声命令着包括划桨手在内的所有战士结阵对敌。

    常年在沿海与由吴越土人组成的海寇交战,齐军早就习惯了比楚人更为野蛮的行径,这点动静还吓不到他们。

    楚人指挥此时也不再压抑手下将士的嗜血**,大吼一声,楚人如同开闸洪水一般,向齐军涌来。

    与在海上的作战不同,在较为平坦的湖面上作战,船体的摇晃并不严重,这对于两边来说都是好事。

    体型稍显瘦小,但楚人显然在灵活性上更占优势,而在狭小的船体上,所用短剑更短的楚军,很快占据了优势,杀得结阵抵抗的齐军节节败退。

    不过总体而言,虽然楚军在初期占了不少优势,但依托于船体的结构,齐军仍能与敌军维持大致的均势,不至于被立刻冲破。

    这便是田榘所需要的了。

    只要能够拖住敌军小翼船的穿插包围,便达到了他在战前的预期。

    于是在凝神观看片刻后,田榘稍显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扶苏看不出两军目前谁更占优,在他的视野中,只能看到两军的船只纷纷两两或者两三个靠在一起,然后就是你跳到我船上,我跳到你船上。

    一时之间绞成乱麻一般,在这样的距离上,扶苏几乎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没看出什么心得,扶苏只好跟着田榘的目光,将视线同样转到了小翼的身后。

    而排在小翼之后的,就是体型大上了不少,船长达到了12丈(约27.6米)左右的大翼船。

    相比于分散出击,试图寻找敌军薄弱点进行突破的小翼船,大翼船出战时所选择的阵型就严密和齐整许多了。

    不同于轻骑的游弋作用,大翼所对应的重骑的作用,是冲击敌军正面,为后军的主力凿开一条直取敌军中军的道路。

    在战鼓的激励下,划桨手们卯足了劲,让大翼船保持着极高的速度齐头并进,两军在宽广的水面上相对冲锋,如同两支铁甲重骑的正面碰撞。

    在这样的对抗中,能决定两方胜败的最大因素,只能是船身的坚固程度,即造船技术的高低。

    其余冲击速度、碰撞角度等虽然也都为人所考虑到,但都算不上是决定性的因素。

    碰撞,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迅速上演。

    没有火药,因而没有爆炸。

    然而眼前两军船只迅猛的碰撞,仍然给人极强的视觉震撼。

    从极快到极静,强大的冲量造成了极大的形变,其中蕴含的强大能量只能以船体的猛烈损耗释放。

    船体的剧烈摇晃,导致两边的水兵虽然在命令之下极力想要稳住身形,仍是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在惯性的作用下被甩了出去。

    幸运点的会被甩到水中,可以在从震荡中清醒过来后再伺机游回去。而不幸者,则会被直接甩入敌方阵中,后果可想而知。

    碰撞的轰鸣声震撼得仔细观战中的扶苏耳膜刺痛不已,远处芦苇荡中的飞鸟似乎也受到了这般声响的影响,纷纷飞往更远处。

    这一次,即便是扶苏这样的水战门外汉,也能看出楚军占据的极大优势。

    从他的角度,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在碰撞中受到巨大损伤而损失战力的,大多数都是齐军的船只。

    在先后灭亡吴越之后,两国的优秀造船师,以及他们掌握的,在这个时代十分先进的造船技术就自然涌入了战胜国,楚国。

    有了技术的支撑,楚国战舰更新换代得极快,在水战理念上也领先了列国许多。

    楚军战船的船体显然比一味追求坚固的齐军船只在柔韧性上领先巨大,在遭到碰撞之后,坚硬的齐军船只纷纷折断船首,甚至从中部断裂,彻底退出战场。

    而反观楚军的战船,虽然受伤同样严重,但船体受损大多数都只集中在直接碰撞的头部。

    船首并非是断裂,而是凹陷进去,这一设计使得碰撞产生的冲击力被凹陷吸收了大部分,对于船体的其他部分,损伤便很有限了。

    就是这一小小的进步,就让楚军比敌军少付出了至少三成的战损。

    而同样地,因为战船的高度优势,进入接舷战后,楚军在这一战场仍然占据了不少主动。

    扶苏不由地又看向了身边的田榘。

    看如今的形势,如果再不想想办法,对于处处位于下风的齐军而言,战败只是时间问题了。

第二九三章 拷贝忍者

    从田榘黝黑坚毅的脸上,扶苏仍看不出多少紧张。

    这让扶苏多少有些好奇。

    若不是对方城府太深,就或许他真的是胜券在握?

    可在扶苏看来,至少在目前,丝毫看不出齐军的胜机所在。

    就在扶苏思考田榘下一步要如何扭转战局之时,战场又进入了下一阶段。

    在先头部队交手之后,两边的主要战力终于从两侧进入了场中。

    这个时代水面上的绝对霸主——楼船。

    不同于体量太小无法装备足够远程力量,只能选择一上来就近身肉搏的小翼与大翼船,体型巨大的楼船上,每层都配有数十到上百名弓手严阵以待。

    还未靠近,两边的弓手就开始了互射,以争取有利局面。

    不同于大翼船的正面冲撞,为了发挥远程武器的优势,楼船所采用的应敌方式,与后世的战列舰相似,是以船身侧面对敌的。

    虽有类似女墙的掩体阻挡,两军的弓手仍不时中箭倒下,以至于落水,战况空前激烈。

    “上火箭!”

    随着两船的距离再度拉近,双方的指挥官同时传令,将杀伤目标从人转向了船体。

    因为火焰会侵蚀箭头,导致飞行距离受到限制,除非是在夜间偷袭吓敌,陆战中是很少用到火箭的。

    但在水战中则截然不同,相对于造成人员的伤亡,直接针对敌军的战船是更为方便,也是更为有效率的做法。

    没有意外地,虽然齐军弓弩精良,但在楚军船只高度优势的压制下,齐军楼船所遭受的损伤明显更为严重。

    “救火!救火!”

    为了避免被敌军火箭损伤,楼船上自然也配备了消防兵——司煊。

    初始之时,对于楼船这样的庞然大物,又是在潮湿环境下,只带着小火苗的火箭看似威胁不大,但随着刺入船体的火箭逐渐增多,火势便逐渐有了失控的迹象。

    司煊士们提着水桶来往奔波,却收效甚微。

    因为水战经验丰富的楚军很清楚哪些部位最为难以处理,尤其是靠近吃水线的部位,这个地方一旦着火,就更为难以发现和扑灭。

    然而,这还不是齐军楼船所面对的最困难的问题。

    在楼船行进到可以进行近战之前,率先冲出军阵向敌阵冲锋而来的,是作为突击力量的突冒。

    船头经过特殊加固处理,又长有狰狞犄角的突冒,像一个个头重脚轻的大头娃娃,直愣愣地朝楼船冲来,目的显然是利用船首的冲角撞入以侧面应敌的楼船船身。

    楼船木质结构的船身如果被青铜冲角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从突冒简单的构造以及显然的功能来看,与其说是战船,在扶苏的角度来看,这种舰船实际上更像是一种武器——鱼雷。

    合格的指挥官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敌军的突冒突进到楼船身周的危险范围。

    田榘也同样如此。

    没有参与进与敌军正面冲锋,而被安排游弋在楼船周围进行防护的大翼船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这船身坚固,但体型大了许多的大翼战船并未选择与前方的同僚一般以突骑的姿态发起对冲。

    相反,在进入到被敌军大翼船穿透出的漏洞水域之后,大翼纷纷调转船头,以与楼船相似的方式,将船身暴露到了敌船身前。

    扶苏很快明白了这些战船的目的。

    突冒船身太小,速度太快,想要正面撞上,对操作的要求很高,而且对方还可以转向规避,若要正面对撞,很难起到多好的拦截效果。

    倒不如放弃正面对抗,直接将剩下的五艘大翼全部牺牲,以它们的船体用来为楼船构造一个屏障。

    弃车保帅。

    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战法,因为牺牲太大。

    但这需要指挥官拥有极大的勇气。

    因为牺牲太大。

    此时,扶苏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齐军这边的突冒呢?

    从水战一开始,齐军在田榘的指挥下,就如同旗木卡卡西一般,几乎是复制了对方的战法。

    楚军出动小翼绕后,齐军同样以小翼牵扯;楚军又以大翼冲阵,齐军便回以大翼对撞;楚军楼船加入战场以远程压制,齐军便也投入了己方除了旗舰以外的楼船。

    但在楚军的突冒冲锋之际,田榘却没有投入突冒进行对冲,而且扶苏往四周看看,在火焰渐起,浓烟弥漫的战场上,很难找到本应在大翼之后的突冒船阵。

    没等扶苏找到突冒的身影,他又发现了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齐军士兵开始跳船了。

    而且不止是前方正在作战的楼船,自己所在的旗舰之上,也有只穿了一条渎裤,**着上身精壮肌肉的水兵借着船身和浓烟的掩盖,从背向敌阵的另一侧船身跳船。

    这会儿还没到跳船逃跑的阶段吧?

    而且就是要逃,开着船跑不是更快也更方便吗?

    主帅田榘也一点没有阻止的意思。

    “公子,是水鬼。”蒙毅低声为盯着跳船水兵,一脸疑惑的扶苏稍作解释。

    啥?怎么还扯上神怪志异了。

    又过了一会儿,扶苏这才明白过来,所谓的“水鬼”与迷信无关,而是一种水师特种部队。

    这种由伍子胥率先提出并培养,后为各国水师纷纷效仿的部队,由水师中水性最佳的士兵组成。

    他们只以类似凿子的短匕为武器,从水下靠近敌军战船,再以短匕凿开敌船在水面之下的船体,以造成巨大的破坏。

    在没有氧气罐与潜水衣的时代,肺活量就是他们续航的唯一保证。

    一旦在发起攻击之前因为氧气不够而不得不从水面上露头,那迎接他们的,就只能是泼面的箭雨,难有生理。

    除此之外,随着水鬼部队的战绩彪炳,各国除了大力发展自身的水鬼部队,同时也为防备敌军而做了不少工作。

    比如成片撒到船体周围的,带有倒刺的渔网,手握类似船桨,另一端却是剑身的长棍在水中绞动撕扯的士兵。

    但这些都不是水鬼最大的敌人。

    能成为这些水下战士最大敌人的,永远都只会是敌军的水鬼。

第二九四章 饵与钩

    在两军的激烈交战中,水域情况变得十分复杂。

    以往安静祥和的湖面骤然间如同沸腾一般剧烈翻腾,而更要命的是,水里多了许多障碍物。

    头顶的水面上,不时有断裂的木板、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半艘舰船带着满身火焰轰然砸落,这让臼的前进路线无形中绕了很大一圈。

    与其他同为水鬼的战友们有着相似的背景,臼出身于一个普通的渔民家庭,因为水性好的原因而被选拔加入了这支水下特种部队。

    虽然加入的时间不长,但凭借天生的巨大肺活量,臼仍然打动了上司,得以在此次大战中充当“饵”的作用。

    所谓“饵”,是小组中的分工……

    想到这里,臼转过身看了看身后,想确定一下“钩”的位置。

    然而,水中能见度极低,又因为头顶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战船阻挡阳光,让臼难以看到一臂之外的地方,很难确定小组中的另一人是否跟了上来。

    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脑中不断回响起教官的警告,臼仍然决定需要在靠近目标之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探头到水面上一会儿。

    即便肺活量优秀,臼仍感觉到一阵阵气闷,这说明他胸中浊气太多,需要新鲜空气。

    而且为了躲避障碍物,臼绕了很远的距离,此时已经很难判断清楚方向,这让他需要在能见度较好的情况下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

    这就是臼的弱点所在了。

    虽然无论是游泳还是憋气,他的天资都很好,但加入水鬼的时间尚短,训练不够的情况下,臼的作战经验还是太少了。

    又一块巨大的木板砸落在不远处。

    这次,臼却没有选择躲开,而是眼前一亮,加速游了过去。

    有这块木板作为屏障,他觉得自己可以安全地进行换气和观察。

    他忘了,他的教官——齐国第一代水鬼曾指着自己空洞的右眼窝警告过他,在水下放松警惕的后果是什么。

    草草观察了一下四周,自以为有木板遮挡视线而十分安全的臼尽量保持着低速,悄悄探出了脑袋。

    然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双潜藏在暗影处的双眼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终于,大口一张,臼感到肺中的浊气迅速被虽然有些烧焦味,但依然清爽许多的空气代替。

    强忍住继续贪婪地深呼吸,臼飞快地转头想确认自己的位置。

    虽然已经游了很久,但显然因为绕路的关系,此时他还只位于大翼船相互交锋的前线,并未能够深入到敌军楼船的位置。

    默默在心中计算着位置的臼无法在水面上看到水下的动静,因此也不会注意到,就在他将脑袋露出水面的刹那,两个一直躲在暗处的身影就开始飞速向他游来了。

    而那两个身影的手中,都握着尖刀。

    又等了片刻,臼才终于算清了大概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下潜。

    然而就在此时,水下突然涌上来大股鲜红。

    是血。

    愣神中,臼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盯着他后脑的脑袋。

    没等臼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感到后脑突然一疼。

    悚然一惊,臼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促狭的笑脸。

    “不知道该夸你还是骂你。”笑脸便是组中的钩,“哪有水鬼会在这样开阔的水域冒头出来等死的?演技这么差还有人上钩,狗屎运真好。”

    说完这一句,没等臼反驳,笑脸便飞快沉到了水面以下。

    等等……

    臼也飞快潜了下去,然而却再也找不到“钩”的丝毫身影了。

    只有视线中仍在缓慢下沉的楚人尸体,才能告诉臼,就在方才的短暂时间里,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发生过如何凶险的搏杀。

    泡在水中,臼的后背一阵发寒。

    我刚真的没有在演戏……

    然而很快,臼决定将这个真相烂在肚子里。

    水面之下,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似乎潜伏着太多的凶险和杀机。

    但在臼的心中,少了一份畏惧。

    因为黑暗中,同样有着能够及时保护自己的“钩”。

    虽然在他看来自己还不够称职。

    但作为“饵”他仍然要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吸引楚军水鬼来刺杀他,以让“钩”完成收割任务。

    与臼两人相似的情形,在整片交战水域的水下,不断进行着。

    有时,钩能够在水鬼咬饵时及时出现,有时,钩晚来一步,只能为饵报仇,更有时,太过强大的水鬼能够在钩到来之前,成功挣脱,甚至完成反杀。

    不过总体而言,明显更为先进和有针对性的战术,让齐军在水下的水鬼战中,占据了楚人从来不曾设想过的优势。

    作为率先开发出水鬼战术的楚人不会想到,一直跟在楚军水师后面偷学的齐人,竟然敢于抛弃楚人的传统战术,将以单挑作为荣誉的水鬼战演变为团队作战。

    这让坚持传统的楚人水鬼十分不适应,也让被践踏了荣誉的楚人愤怒不已。

    然而恪守传统的楚人不知道,死守自己的那一套故旧作风,并不能让自己保持领先,而只能给后来者完成弯道超车的机会。

    水下的情形看不到,但扶苏能够从不断传来的战报中想象其中的凶险。

    即便占了人数和战术的优势,齐军水鬼的战损仍然只能与楚军保持1:1,这让扶苏再次正面感受到了楚军水师实力的恐怖。

    楚人在水中的单体战力实在是强得可怕。

    但即便单体战力如何强大,楚军仍不可避免地逐渐丧失了水下特种作战的主动权。

    对面的楚军水师主将也明白了这一点。

    “下网!下钩!”

    既然敌军水鬼占了优势,己方的楼船想必会是敌军的下一个目标。

    这同样是一项“传统”。

    作为水面战力最强的楼船,当然是水鬼的首选。

    如果能够突破层层封锁凿穿一艘楼船的底,即便水鬼训练不易,但如果能用五十人来换一艘楼船,也是赚的。

    然而这一传统,仍然为齐军统帅打破了。

    他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被层层保护得妥帖的楼船。

第二九五章 永远铭记的一战

    楚人发现,被布置在前线作为楼船屏障存在的大翼船,突然遭到了来自水下的攻击。

    不同于防范措施严谨的楼船四周,大翼船被认为没有必要,且没有空间配备防范水鬼攻击的渔网与钩手。

    毕竟如果水鬼能够攻击入阵中,他们选择的核心目标当然是楼船。

    就好比当你的鱼雷能够命中敌军航母的时候,你不会将其浪费到驱逐舰身上。

    而在以楼船为核心的战国时代,楼船的作用就相当于,甚至重于现代海军攻击群中的航母。

    在最开始,扶苏同样不理解为何田榘要将水鬼的攻击目标放到看起来次要一些的目标上。

    直到他发现了被田榘藏在船队后方的突冒。

    随着充当屏障的大翼船的船底被纷纷凿穿,楚军水师的正面与侧面都露出了许多一时间难以赌上的破绽。

    而此时,扶苏一直没有在船队中找到的突冒,总算出现了。

    从他们的距离,以及此时的速度来看,这些突冒船必然是在开战之始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了。

    也就是说,田榘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战胜楚军的希望放在被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水战唯一胜负关键的庞然大物——楼船上。

    毕竟以楼船为核心的水战战术本身就是楚军所发明的,要大败敌人,就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屁股后面学习。

    而在这一战中,田榘通过实战告诉了对面的楚军,为何纸面实力一直被认为是第二的齐军水师,却能够一次又一次击败占据榜首位置上百年的楚军。

    那就是没有丰厚的底蕴,就意味着齐军突破常规的代价要小很多。

    对于从春秋时代开始就已经在楼船等水战战术,以及舰船力量上都遥遥领先的楚军来说,放弃这一切去另辟蹊径,无论是在心理还是在实际上,难度都太大了。

    这就与原本陆战在列国之中排列榜首的魏国的遭遇相似。

    因为身处中原,魏国的战车部队作为魏军的核心,被不断强化,是魏军能够纵横列国百战百胜的基石。

    然而同样因为战车技术的太过领先,当各国都开始纷纷投入资金与注意力在组建骑兵部队时,魏国却因为自身的先进而选择了壁上观。

    结果由于在战车技术上的领先,间接导致了魏军后来骑兵发展的落后,也让魏军从百战百胜逐渐没落到了人见人欺的凄凉地步。

    这也是一种典型的资源陷阱。

    因为在某方面太过突出,而导致其失去足够的警惕心与上进心,从而在技术转型中落后。

    当作为楚军水师核心战力的楼船失去保护,直接暴露在突冒的船头前时,这一场战国时代发生在两大水军强国中的最大规模的水战,其结局已经基本敲定了。

    除了少数几艘被楚军舰队不计代价地拦截下来,大多数突冒都完成了它们预定的作战目标。

    楼船的远程力量对于被加厚了头部的突冒而言,造成不了多少威胁,唯一能够起到作用的,只有作为水战利器的拍杆。

    这种立在船头的水战利器一端固定在船上的轮轴上,另一端是沉重的巨石,靠着人力或者机械的力量通过绳索进行牵拉。

    当靠近敌船时,放松绳索,拍杆顶端的巨石便会在重力的作用下狠狠砸落,对敌船造成巨大的破坏。

    一次攻击之后,船员可以拉紧绳索将拍杆继续立起,准备下一次攻击。

    简单来看,拍杆的整个战斗方式就如同巨人手中的锤子,能够进行连续的往复敲击。

    这种武器才是楼船真正的战力所在。

    什么突冒、大翼、小翼,在被拍杆命中之后,都只有被碾为齑粉一途,只有同等大小的楼船,才能凭借自身的巨大,勉强吃一两计而不倒。

    不过一旦己方楼船遭受这样的攻击,也就意味着这艘楼船将会推出战斗序列。

    因此配备有这等杀器的楼船,本不该太过畏惧突冒的突然攻击,即便有一两艘楼船的船体被破坏,大部分的楼船仍能对突进而来的船只造成毁灭性打击。

    而且就算楼船自身被破坏,在沉没之前,它也有足够的时间对敌船施加报复。

    然而问题是,为了压制齐军楼船的靠近,发挥出远程力量,此时除了旗舰余煌之外,剩余的五艘楚军楼船都是将侧面对着敌阵的。

    船大体重,全部依赖人力划桨驱动的楼船想要紧急转向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不不!快划!快划!”

    楼船指挥声嘶力竭地怒吼,眼眶瞪得快要裂开,他恨不得此时有巨神降世,捧起船只完成这看似需要一万年的转向。或者湖神垂怜,水面上突然出现旋涡,将正在冲来的齐军船只吞没。

    然而,没有巨神降世,也没有湖神垂怜,齐军最终还是没有给楚人弥补骄傲的机会。

    远比方才大翼船直接的撞击声更为催人耳膜的撞击声响彻整座战场,两军士卒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攻击,被战场中心发生的惊人景象吸引了注意。

    时间仿佛静止了。

    楚军指挥张大着的嘴中,似乎仍在飞洒着唾沫与绝望;敌我两军的划桨手仍在奋力进行着生死时速;齐军最当先的突冒船上,船长青筋暴起,大喊着“冲”,他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撞击之前跳船。

    为了完成这一次突袭,他需要保证直到最后时刻都不能有半点失误。

    他做到了。

    突然地,时间恢复了正常。

    几乎是在一瞬间,除了未进入战局的余煌,楚军的每一艘楼船,都面对了三到四艘突冒的突刺。

    突冒船首的撞角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如同攻城锤,狠狠钉入,撕裂了楼船的船体。

    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楚军楼船发出了如同巨兽绝望之下的嘶吼声,巨大的船体被连连撞击着横移。

    楼船上的楚军水兵也好,突冒上的齐军水兵也好,全部在巨大的惯性下失去重心,被抛飞了出去。

    虽然早有指挥提醒撞击,想要在这样巨大的冲击力下保持身体也是不可能的。

    在清醒过来后,没有过多犹豫,两军的前线指挥都下达了跳船的命令。

    楼船的命运,以及楚军水师的命运,在方才的撞击之后便确定了。

    如同巨象被群狼咬死,被撕裂了数个巨大裂口的楼船船体飞速倒灌着湖水,肉眼可见地逐渐下沉。

    在楚人惊恐的目光下,被设定为目标的楼船不可阻挡地沉没了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作为水师的最高战力,楼船仍然做出了最后的反抗,虽然看似十分被动。

    为了在楼船完成转向之前完成攻击,也为了让这次可能是唯一的直接攻击机会不被浪费,齐军的突冒都是以自身能够保持的最高船速完成撞击的。

    这次突袭完成得十分精彩。

    然而在船体深深嵌入楼船的船身之后,再想倒桨将自身拔出来,就再不可能了。

    于是在巨兽濒死之际的反抗中,给它们造成致命伤口的敌人,也只能为其殉葬。

    “公子,胜了。”

    田榘的声音将扶苏从方才的震撼中稍稍拉回。

    居然真的胜了。

    “将军的战法,令扶苏叹为观止。”不是奉承,田榘突破常规的战术的确赢得了扶苏的尊重,“接下来呢?”

    田榘听出了扶苏公子语气中的赞叹,大笑中带着骄傲,“接下来,就是让楚军永远铭记这次惨败了。”

第二九六章 第三封信

    没有留下观看田榘如何兑现他“让楚军永远铭记”的诺言,扶苏乘坐小舟回到了岸边。

    其实不必田榘再如何做,这场参战两军同样规模惊人,且超越了既有几乎所有水战规则的大战,早已足够作为经典,被记录到教科书中供后来者无数次进行揣摩了。

    或许会有后人将此战定义为“楼船战术的终结之战”也说不定。毕竟在此战中获胜的齐军,并未如何依赖楼船的能力。

    不过,虽然此战在战争史上的意义是或许是划时代的,然而就如今的伐楚之战来说,就如战前田榘所思考的那样,仍然算不得太过重要。

    这只是未齐、魏两国稍微再争取了一些扩大战果的机会罢了。

    而对于扶苏而言,此战的意义便更为稀薄了。

    用不了多久,扶苏就会辞去联军统帅的职务,他接下来在伐楚之战中的角色,很快就会自然从统帅转向为谈判官。

    之所以这么快离开战场,扶苏对于赶尽杀绝的事兴趣缺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接下来的战事与他关系不大,值得他更多注意力的地方还有很多。

    快船快马,前后一天两夜的时间,扶苏便再次回到了钟离城。

    为了方便进行指挥,以及物资人员的调度,距离前线更近的钟离城一经攻占,就被扶苏等人改造成了前线指挥基地。

    联合上周围的小镇进行整体防御之后,作为物资调度的大后方,钟离县已经足够了。

    扶苏一行回到城守府中,正闻听到金鸡报晓,金乌刚刚露出远处的地面。

    劳累了一路的众人没有不想倒头就睡的,然而几人都知道,此时还远未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来不及多做修整,甚至来不及端起梅子酒奉上的酒爵润润连夜奔波而起了些白皮的嘴唇,扶苏接过蒙毅送来的咸阳急信,立刻拆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就是扶苏要离开战场,且让众人在劳累一路之后还不能休息的“罪魁祸首”。

    信是白泽写的。

    这位原本只是两位候选人之一的谏议大夫作为扶苏在朝中的班底,所发挥的作用早已远远超出了扶苏等人之前所预期的喉舌作用。

    通过这几个月来的事件发展,扶苏如何还能不清楚自己的一次亡羊补牢,再次捡到宝了。

    有此想法的不但是扶苏,就连因为之前的些许龌龊而对白泽有些意见的樗里偲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白先生的确是值得公子折节下交的。

    这已经是白泽所写的第三封信,与前两封——一封告诫扶苏集思广益、信任樗里偲与甘罗等人;一封告知扶苏为新法所挑选的案件,以及鼓动胡姬讨要封赏——信件一样,这封信的内容和意义同样重要。

    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或许更为重要。

    信的开头,除了被扶苏迅速略过的问候,白泽先以简单的笔墨先说明了王上对于胡姬讨要封赏之事的反应。

    那就是几乎毫无反应。

    据说王上在看到姜伦——那位“胡亥心腹”的奏疏之后,连个“阅”字都没写,就将其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王上的这等反应不能说如何出乎预料。

    身为大国王女,又是王上正妻,还为王上生下生下继承人的华阳夫人连立大功,才能够在十年之前才受封为夫人位份。

    而作为一个胡女,虽然其子因为某些原因被王上封了侯,但胡姬一开口就想要讨个“夫人”的位份,未免还是太过异想天开。

    如果王上准许,甚至只是有所折中,都几乎是等于是打了自个儿整个后宫所有人的脸。

    只是将奏疏打回,而没有进一步的申斥,已经可以算是王上的开恩了。

    至于胡姬母子是否会将其视为开恩,就不好说了的。但那两个跳梁小丑会如何反应,却并非是扶苏所要关心的。

    扶苏更为关切的,自然还是在于那位摄政之位的直接“竞争对手”,昌平君熊启的反应。

    在看到胡亥如此不堪大用之后,熊启想要回归楚国的心思当然会更为炽烈,而如今的楚国朝堂之上,明面上能够制衡熊启的人,就只有还剩一口气吊着的黄歇,以及熊启的异母兄弟,相邦公子兰。

    只要能够得到始皇帝的信任回到楚国,那夺取最高的权力,对能够握有幼君的熊启而言几乎是反手之间。

    扶苏不信他不会心动。

    如果熊启顺利赴楚,对扶苏而言至少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其一,熊启离昭赴楚,那么扶苏就能够留在帝国的中心,太子之位触手可得,其后的变法之事便有了最佳的保护者。这一点当然是扶苏最为看重的。

    其二,没了熊启的协助,胡亥等于被砍去一臂,别忘了他的伦侯是怎么来的。而且还不止如此,熊启走后,胡亥的另一个臂膀或许也会失去。

    这就是隐含的第三点。

    在赵高若有若无地示好之中,扶苏意识到,一旦昌平君也放弃了胡亥,那么作为胡亥天然盟友的赵高,或许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倒向自己。

    到白泽写信时为止,昌平君似乎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扶苏能做的就只能等待了。

    己方第一招已经出了,下一步要看敌手的反应才能做出。

    说到底,由谁做摄政,最终仍是只取决于最顶上的那位的心思。

    其实从胡亥封侯、熊启封昌平君之事是上,扶苏能够看出这些都是始皇所埋的,针对楚国的伏笔。

    只是因为武关之会上出乎意料的成功和屈原的行为,使得原本的伏笔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

    但这个伏笔在如今存楚战略施行之后,或许又会重新回到始皇的心中。

    那么利用这一点,或许也能够促成始皇的决定。

    稍稍在回信中提点了白泽一笔,扶苏并未说得如何明显。但想必以白泽的聪明才智,应当理会得。

    随后,白泽又简要说明了作为姜伦的上级领导,作为对其越级上书的行为的惩罚,白泽将其降了半级,剥夺了他直接上书王上的权力。

    这当然是做给胡亥方面看的。

    毕竟如果在姜伦如此上书挑衅之后,身为扶苏方面代表的白泽如果不做什么惩罚的话,看上去也太过可疑了。

    看完这一部分,接下来的,才是白泽重点说明的部分。

    首先,根据武功县尉的记述,白泽将上造釜杀妻案的始末重新为扶苏梳理了一遍,随之用浓重的笔墨为扶苏解释了自己选择此案的原因,以及之后所会进行的操作。

    只是从头看到尾,扶苏发现白泽好像在信中漏了点东西。

    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漏看,扶苏有些疑惑了。

    按理来说,白泽不会犯下这样明显的疏漏。

    看到扶苏疑惑的表情,樗里偲接过书信看了一遍,又将其传给了李清等人,然后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何奇怪?”

    “此信从头到尾,白泽都没有说我要如何做,似乎这变法之事与我并无关联一般。”

    樗里偲这才明白扶苏疑惑的点是什么,大笑道:“这才是白泽做得最正确的事。”

    “何解?”

    “因为此事本就与公子毫无关系啊。”樗里偲喝了口酒润嗓之后才继续解释,毕竟他同样也赶了两天的路,“公子一不认识上造釜,二不管辖廷尉署,有什么理由与此时沾上关系呢?”

    扶苏看着樗里偲略有深意的笑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不该如此早就牵扯进去?”

    “樗里子所说不错,”接话的是甘罗,“一旦公子牵扯进去,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其后的深意,反而不利于我等利用此事。”

    “而且公子此时的注意力,应当都放在争位之上,而不是这等小事。”

    变法当然不是小事。

    但扶苏理解了樗里偲的意思。

    至少在大昭朝野,乃至在天下人的眼中,争夺太子之位,才是扶苏应当重视的问题。

    同时,有争夺太子之位为遮掩,没有人能够想到扶苏一派真正重视的目的是什么。

    这不但是双管齐下,更是以一事为另一事打掩护。

    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争储上后,再想悄然推动变法便容易太多了。

    甚至即便有人发觉了扶苏在利用此案做什么,也只会想到争位上,而非是新法。

    虽然隔了数千里,樗里偲与白泽似乎与对方的想法惊人的一致。这就是英雄所见略通?

    “接下来会如何?”

    虽然不能直接插手进去,但扶苏不可能真的完全置身事外,此时他所问的,自然就是上造釜杀妻案的后续。

    表面上看,在廷尉署依律做出驳回上诉的决定之后,此案便算尘埃落定,上造釜就只用等着秋后论斩了。

    但如果白泽任务可以以此案作为突破点,那么白泽必然会在后续有所动作。

    然而白泽并未在信中提起他接下来的动作,这就让扶苏有些好奇了。

    不可能是因为担心消息走漏。

    这一路信息的传递,扶苏所用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侍卫,所选择的道路,从咸阳到安邑再到彭城,这一路也大都是在扶苏所能影响到的地域。

    那么只能是白泽担心扶苏或许会反对。

    那么,是什么样的举动,会让一心要变法的扶苏反对呢?

第二九七章 乱民

    在得到了想要的畅通水路之后,齐王建很快推动联军兵临蚌埠,开始了对寿春以东最重要城镇的围城作战。

    掌控着淮水中游流域广阔土地的蚌埠是寿春东方最后的屏障,能够占据此城,就意味着能够控制淮水两岸的广袤土地。

    这对于急于想要在和谈之前控制更多土地的齐王与魏王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肉。

    不过同样地,这样的美肉之下,一样有着坚硬的骨头。

    作为拥有着良港的坚城,只要港口未被彻底封锁,蚌埠守军完全足以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撑住很久。

    而且如果能够获得后方寿春的全力支援,蚌埠或许甚至能够撑得住比联军更多一倍的兵力围攻。

    但在寿春,或者说楚国几乎大部分战略资源都不得不因为白起和王翦军的攻势而倾斜到西线之后,没有人看好接连大败的东线楚军能够做出时间足够的反抗。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蚌埠守军能否支撑到和谈的到来。

    在这样看似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扶苏向昭、齐、赵、魏四王辞去了联军统帅的职务。

    面对扶苏突然的辞职,四王并未提出异议。

    昭王本就打算让扶苏承担和谈之责,而且联军的战略意图早已实现,再让扶苏负担联军的统帅之任毫无必要。

    更何况,昭王政也有些担忧扶苏再搞出来个什么大胜,真的把楚国给灭了。

    毕竟连项燕都被他给打败了,真难说刚接手楚军不久的廉颇能不能挡得住他……

    而对齐王来说,扶苏一走,他在联军中的存在感就更为重要,利用联军为己方视线目的便更为方便,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何况,在知晓昭国存楚战略之后,三王都明白,扶苏不可能继续承担为联军开疆扩土的义务了,此后他的任务即将转型为和谈。

    而扶苏的离开,也是昭王政在变相放纵各王开始在楚国土地上各自划分地盘。

    虽然对于楚国其他地方而言,必然会遭受各国的蚕食,但实际上没了这个总指挥的压制,各国将重回一片散沙的状态,对于寿春而言压力会小很多。

    于是,在洪泽湖水战结束两周之后,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扶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咸阳城。

    扶苏卸任联军统帅而回到咸阳,在明面上所用的理由是为了在与楚国的和谈之前,回到咸阳与朝堂商议对策,以及接受昭王的安排。

    被认为是台面之下的理由,自然是扶苏想要回咸阳争夺,或者说是确保自己的太子之位。

    除了扶苏真正核心圈的几人,没人会觉得扶苏会将太子之位的争夺优先级放到其他事件之后。

    整个大昭,包括胡亥等人在内,自然都是这么想的。

    而实际上,扶苏如此急忙回咸阳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白泽那未写入信中的手段。

    直到此事在咸阳所发的邸报上被披露出来,扶苏才通过邸报中的所言,两相映证之下,知晓了白泽并未明言的手段。

    也明白了白泽为何要瞒着自己。

    并非是之前所想的,避免在事件的早期就他牵扯进事件中,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意义。

    西方的天空被渐渐沉到远方山麓之下的夕阳染成了鲜红的颜色,莫名让纵马在直道旁的扶苏想起了那日洪泽湖之上的火焰。

    到了城外十里处,扶苏渐渐放缓了马蹄,因为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骑。

    当那个身影越来越近,扶苏将缰绳勒紧,彻底停了下来。然而他接下来却不是等着那一骑靠近,反而停了马在道旁,微微抬头看起了夕阳。

    前来迎接的白泽同样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前行了两步,躬身作揖之后却不见扶苏回礼。

    白泽微微愣神,倒不是因为扶苏的无礼,而是对他骑在马上于路边欣赏夕阳的举动有些疑惑,“公子?”

    扶苏并未回话,依然在看着远方的天空没有回头,仿佛对白泽的问话充耳不闻。

    白泽略有尴尬,知道自己之前的自作主张,令这位一向以仁义闻名的公子扶苏有了很大的不满,这才有了此等落面子的举动。

    心下无奈,白泽悄然看向了公子身后的李清,却见对方也是一脸的爱莫能助。

    虽然平日里扶苏似乎并不介意下属们的随意表现,但在他真动了怒时,依然没人敢于贸然出头。

    而樗里偲与甘罗那边,白泽连看都没看,这两人与自己毫无交情可言,当然更是不会有为他出口解释的想法。

    更何况,白泽此前的举动的确让人难以为他找到合理解释

    “白先生曾以为我沽名钓誉,并非是真心为民减刑而拒绝为我效力。”正当白泽不知如何应对为好之时,扶苏却终于有了反应。

    仍是转头看着夕阳,扶苏的声音似乎也被落日余晖染上了沧桑,“那请先生教我,武功县民上京请命之事,与沽名钓誉之举相比,是否更为……不妥?”

    毕竟是自己亲自招揽,并赋予重望的白先生,即便心中深为不满,扶苏仍然只用了“不妥”,这样并不算重的字眼。

    岂止是不妥。

    不服审判而上京请愿之事,如果放在后世以儒治国之时,或许会被视为民怨而郑重应对,甚至有可能造成三公高位之人的去职。

    但在这个依法治国的大昭,这等不服审判之人,只会被认为是乱民。

    而昭法,更是从无有法不责众的说法。

    无论有多少人,一旦被视为乱民,都只会被依法审判,绝不会有丝毫纵容。

    扶苏这般举动,让白泽更为不安。

    他并不担心扶苏的斥责或者愤怒,但对于扶苏看似冷静的表现,出乎了白泽的预料。

    “樗里偲。”扶苏却没有继续理会下马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白泽,转而点起了樗里偲的名字。

    “公子。”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正躲在一边悄悄看笑话的樗里偲没想到扶苏这一句话把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一下,看好戏的心情全被破坏,樗里偲只觉得有些头疼。

    看着扶苏脸上的严肃表情,一向与公子没有什么君臣之别的樗里偲也打消了打哈哈的打算。公子虽然在料事上似乎比他们稍晚,但在识人上,在有甘茂那等老狐狸的点拨之后,早已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了。

    想要在此时装傻骗过公子,非但无用,被识破之后反而会更有隔阂。

    没有过多犹豫挣扎,樗里偲还是决定道出了实话,于马上拱手道:“是在睡醒之后。”

    扶苏明白,樗里偲所说的,当是接到白泽来信的次日。

    果然不愧是才智机敏的樗里偲。

    扶苏苦笑叹息了一声,“李清、甘罗,你们也早早都看出了吧。”

    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同样选择了实言以告,“唯。”

    看来只有自己被瞒着了。

    “你们如此做,是要坐实扶苏欲以百姓为前驱,施行利己之事啊。”

    “此事从头至尾都是白泽一人为之,与公子无关。”

    白泽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在他看来,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扶苏都不会与此事有任何牵扯,不会影响扶苏的“贤公子”形象。

    “先生以为,扶苏承担不起这点骂名?还是以为扶苏会因为要保持所谓的‘贤公子’形象,置变法之业不顾吗?”

    “公子?”似乎与自己所想的不同,白泽更为疑惑。

    倒是樗里偲在一愣之下,便露出了笑容。

    “既然已经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推行新法的准备,这些许骂名,扶苏还是扛得下的。”

    大为诧异的白泽等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扶苏话语中的意思,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其更为敬佩。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正因为如此,白泽才不能让公子有所牵扯。”

    “我不是说了……”

    “公子当然承担得起此时这些许骂名。”白泽笑得如释重负,“但也请公子不要小瞧了我。这点骂名,白泽同样也承担得起。”

    扶苏终于将视线转到了白泽的脸上,“先生何意?”

    “如今天下人都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不会如何,但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所有人都会明白,公子才是这之后的‘罪魁祸首’。到时的那般滔天骂名,白泽当然承担不起,那时就要公子一力承担了。”

    “好,一言为定。”扶苏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一言为定。”

    白泽郑重地做了一个看似玩笑的约定。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城吧。只是今后……”就在白泽以及樗里偲等人以为扶苏已经将此事揭过的时候,又听到公子的话语从身前传来。

    “无论何事,都不要再瞒着我了。”

    虽然语气轻松,但几人都从中听得了千斤重压。

    由樗里偲当先下马之后,几人恭谨行礼,“唯。”

    无论下属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身为主君之人,都不会愿意被下属瞒着。

    于是扶苏能有此言也是情理之中。

    公子又进步了啊。

    樗里偲看着身前扶苏的身影,意味深长地笑了。

第二九八章 艰巨的任务

    华阳宫。

    烈日炎炎,还未到正午时分,三伏天的酷暑就已经让人难耐。不过走了短短距离,扶苏身上便几乎被汗水湿透。

    待得在宫人的引领下进入殿中,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不同于外界的酷热,华阳宫中却是十分清凉舒爽。

    除了因为设计得当,使得大殿中的通风完善,不时有凉风吹透四周的帷幔,送进丝丝凉意,更因为殿中的“空调”装置。

    当然,这时的空调并非出自威利斯·开利的设计,所用的材料也并不是大气杀手氟利昂。

    为了给殿中降温,整座大殿各个角落的漆器冰盒中,都盛放满了自冰窖中取来的冰块。

    大殿中央足有半人高的青铜鼎中,更是被塞了个满,触手所及全是舒爽的凉意。

    这些冰块都是冬季时从泾水与渭水之上的冰层中切割下来,贮藏在地下冰窖中,用来在酷暑时日为贵人们解暑用的。

    为了提供给整座咸阳宫,以及少数宗室与高级官员的使用,这项只是为了享受所用的用度,每年所耗费的金钱都多达百万。

    但同时,也提供给了咸阳周边民众在冬季万物凋零之时难得的不菲收入。

    其中利弊,自然不是儒家子一句“扰民”就概括得了的。

    随着冰块的融化,冰水并不会积累在鼎中,而是通过鼎底镂空的花纹,滴落到地上刻意雕出的纹路中,然后逐渐散开到整座殿中,如同雪山下的溪流,为大殿继续降温。

    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新鲜的冰块被从冰窖中取出,添到冰盒与鼎器中,以保证温度的舒适。

    扶苏从宫人手中的冰桶里拿过一小块冰,看了看后,将其贴到了额上。

    虽然这冰块晶莹剔透,看似毫无杂质,让扶苏有直接将它咬到嘴里的冲动,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毕竟是直接从河水里取来的,也不知有多少细菌病毒,这等没有抗生素的年月,还是谨慎些好。

    “嘶~”

    来自冬天的凉意立刻透过皮肤直直地抵达了骨骼伸出,让扶苏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见过王上了?”华阳夫人逗弄着赵灵儿怀中的嬴澍,随意问着几乎把整个人都靠在了冰鼎上的扶苏。

    嬴澍被大母(奶奶)逗弄得咯咯直笑,也为连日里气氛稍显沉闷的华阳宫添了几分喜意。

    抱着嬴澍的赵灵儿脸上同样笑容妍妍,看向华阳夫人的眼神中便也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切实的亲近。

    扶苏一向怕热,方才又穿着厚厚的朝服从章台宫一路晒到了华阳宫,整个人都感觉快要化了。

    在冰鼎上趴了一会儿后,才觉得自己重新又凝结为了固体。

    正舒服地听着溪水潺潺,闻听母亲垂询,扶苏有些不情愿地站直了身子,恭谨回道:“回母亲的话,见过了。”

    “怎么说的?”

    华阳夫人在宫中自然是耳目灵通,但如非必要,她绝不会主动去探听章台宫之事。

    虽然王上曾亲自准她问政,而且对于夫人的耳目刺探,王上一向都比较宽容,但这不意味着夫人会恃宠而骄。

    如同普通农家夫妻一样,对于相处之时的分寸感,这对普天下最为尊贵的夫妻之间,同样需要拿捏得非常巧妙。

    何况扶苏自会将此事全盘告诉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自讨没趣呢?

    对父母之间的细微事务心知肚明,扶苏并未表示疑惑,只同样坐到了赵灵儿身边,伸出中、食两指在儿子肉乎乎的小脸上轻捏了一把。

    婴儿特有的娇嫩皮肤,令扶苏直感十分滑腻,便又再来了一下。

    “父王先是着重问了问留城之战的始末,接着又问我对和谈有何意见。”

    嬴澍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面孔,倒也没有如扶苏略有担心的那样怕生,反而伸出双手抓着他的指头就想往自己的嘴里塞。

    扶苏见状稍感好笑,下意识地便稍稍使劲将指头抽了出来。

    倒不是怕沾上口水,而是担心自己手上的细菌会让年龄尚幼的儿子染病。

    小嬴澍却领会不到父亲的心意,眼看“好吃的”吃不到嘴里,嘴巴立刻就瘪了下来。

    扶苏哪里会因为小孩哭就惯着他的毛病,根本没有随他愿的意思,反正哭了也不用他哄。

    不过这却让扶苏有了给儿子做一个奶嘴叼着玩的想法。

    只是没有橡胶,用什么来作为材料,却是一个难题了。

    赵灵儿见状瞪了这个闲来无事惹孩子生气的家伙一眼,却因母亲当面,没有说什么,只在心中记了一账。

    扶苏却并未留心赵灵儿的神色,只顾着学儿子的样子瘪着嘴扮鬼脸。

    “你是怎么回的?”一边问着话,华阳夫人一边飞快从宫人手中接过了一个木制的小玩具,吸引走了嬴澍的注意力。

    突然一阵困意袭来,扶苏强忍住一个即将出口的哈欠,抿起嘴角将其变成了一个弧度适中的微笑,“留城之战的始末,在写给咸阳的报告中已经写得很详细了,我也只是再重复了一遍而已。”

    一夜未眠,又早早被叫到了宫中问话,在提起最后的精神觐见完始皇之后,此时扶苏的精神已经几乎到了极限。

    华阳夫人点点头,将玩具交到了赵灵儿的手中。

    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扶苏接着道:“至于和谈之事,我的意思是除了令太子横退位、宣布屈原为国贼并废后之外,土地上的要求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昭国伐楚的目的本就在于实现始皇引导下的战略转型,而并不在于土地。在政治上收获颇丰的情况下,土地反而成了次要目标。

    毕竟不像能够迅速收为己用的西魏与巴蜀,楚国氏族林立且各自独立的复杂态势使得无论由谁来做这个统治者,统治起来都极为麻烦。

    楚国王族用了数百年的时间也不过能够在地方上稍稍展现出些许单薄的存在感,这其中虽然有楚国本身制度缺陷的原因,却也证明了管理上的困难。

    即便统治者换成了体制更为先进的昭国,想要将吞并下来的土地转换为实际的国力,所需时日仍然超过了能够接受的程度,因此反而会成为拖累。

    因此昭国可以干脆吐出一部分占有的土地,交给各国,尤其是赵国,使其成为飞地而牵扯大量的本土精力,这甚至要比剥夺他们的土地占有权更为有利。

    而且相比于占有大量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与时间去建立统治的土地,在扶苏看来,倒不如去争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比如在退兵之际利用清除掉王族势力的手段,更进一步挑拨王族与地方氏族的对立。

    或者利用各国对楚国土地的渴望,巩固昭国的盟主地位,并加强各国间的仇视。

    华阳夫人对此未置可否,只示意扶苏继续说下去。

    “另外,就是齐、赵、魏等参战国在战后的利益瓜分了。我本来是想让他们自行协商,我大昭只用做最后的仲裁者即可。”

    说到此时,华阳夫人终于发表了意见,“不可。这会给他们联合的机会,也会削弱盟主的存在感。”

    夫人主要的精力仍在逗弄孙儿,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扶苏经过慎重思考之后才得出的判断,令他不禁有些钦佩。

    扶苏点了点头,“父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在外交上果然还是稚嫩了些。”

    虽然有过数次的出使经验,但要洞悉复杂的国际形势,还需要丰富阅历。但阅历这个东西,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去积累才行,如今尚且年轻的扶苏,并算不上是杰出的外交家。

    不插手各国之间的利益分配,看似可以隔岸观火,让他们在互相争取利益的过程中更为针锋相对,昭国可以在最后做出仲裁。

    但各国领导层并不是傻子,他们完全可以通过互相的妥协,来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到时候,真正会受到损失的,反而就会成了昭国。

    而且,就如华阳夫人所言,这样就会给了他们联合的机会,且削弱昭国这个盟主的存在感。

    这与始皇以盟主之位号令列国的利益相违背。

    理所当然被始皇否了。

    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和谈过程中,扶苏所要面对的,就不止是楚国使团,而是除了燕国之外的,所有中原国家的使团。

    这样巨大的工作量,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更何况,各国使团之间关系的复杂程度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所有国家之间,联合、对抗都是同时存在的。

    甚至为了分配战后的利益,各国与楚国之间或许也有联合的可能。

    毕竟在战事结束,存楚已经成为既定方略之后,各国与楚国之间,便恢复了可以联合的可能性。

    终于察觉到了扶苏的困倦,华阳夫人没有再强拉着他说话,挥手让扶苏先去后殿歇着,稍晚再起来一起用晚膳。

    几乎睁不开眼的扶苏自然没有多言,躬身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扶苏听到颌骨的轻微摩擦声,然后给了诧异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小宫女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宫女低头浅笑,并未言语,只在重新转过头带路后,将脚步稍稍加快了些。

第二九九章 螳臂之举

    相比于在怡儿弄孙中氛围愉快的华阳宫,胡姬迁居的凝脂阁中,空气便多了许多凝重。

    胡亥封侯之后,虽然胡姬先后两次求封都被王上因为各种原因否了,但毕竟母凭子贵,仍是没个正统名分的她总算得以搬出与他人共享的兴乐宫,换了一个小了许多,却总归是独享的楼阁。

    然而与冰炭用度都近乎没有限制的华阳宫不同,凝脂阁所能支配的冰块份额极小,别说是给整个宫殿降温,保持胡姬个人的一日清凉都力有不逮。

    为了散热,本就不讲究礼仪规矩的胡女更是袒着胸襟,毫不介意春光的外泄。

    一旁的赵高有些不满地看了这个毫无礼义廉耻的胡女一眼,几乎忍不住要出口训斥。

    然而稍稍犹豫之后,赵高还是忍了下来。

    在服侍王上午睡之后急忙赶来的他,没有多余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上。

    赵高是来劝诫,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警告胡姬注意言行的。

    近些日子以来,胡姬母子在姜伦(白泽的下属,撺掇胡亥母子求封的那位)的煽风点火下,做出了让华阳夫人那边投来不满视线的举动。

    胡姬虽然对此毫不介意,但能够感受到那股视线逐渐增加的重量的赵高,却不能让这两人继续自找死路了。

    抠极快冰块放在身上,胡姬任由冰水随之化开从胸口流淌而下,为她稍稍散去些胸中的烦闷。

    然而这点微薄的凉意自然不能让胡姬因为被王上无视了封赏所带来的郁结完全散掉,倒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而是单纯的嫉妒。

    嫉妒熊华更够受封华阳夫人,嫉妒她有个为全天下赞扬不绝的儿子,甚至嫉妒她能够毫无节制地使用自己需要小心计算用度的冰块。

    同时,对于胡亥和赵高的无能,更是让胡姬怒火中烧。

    面前中书令方才说得好听,什么母凭子贵,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无非都是为自己无能,以及不敢惹恼扶苏母子的辩解而已,亏她曾经无知之时还以为能够依赖与他。

    而那个意外生下的儿子就更没用了。

    枉为什么伦侯,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胡姬选择性遗忘了自己能够搬迁到凝脂阁,而不用继续与其他人共用一个屋檐,都是得益于自己儿子的努力。

    更是忘了若非这个意外所生的儿子,她根本不会有可能受到始皇的第二次宠幸。

    这对母子如今看来却的确是有些意思。

    胡亥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比不上扶苏,都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出身低微,没有给他能够得以“母凭子贵”的条件。

    这虽然看似稍有偏颇,但的确不得不说有些道理。

    然而子不嫌母丑,胡亥却总以为耻。

    至于胡姬,倒是一直觉得自己的吃穿用度以及位份都不必华阳夫人的尊贵,都是因为自家儿子不如扶苏。

    虽然话是没错,但她却忘了,她与华阳夫人的出身差别,本就已经给决定了两人.asxs.的高低。

    总之,这母子二人都是特别习惯于将一切问题都归结到他人身上,而从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

    赵高其实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故而在与这两个不知感恩的母子二人交往之时,一直采取的都以极为强势的态度。

    事实证明赵高所用的态度是十分正确的。

    在胡亥的另一个支柱——昌平君熊启出现之前,胡亥母子都对他保持着极为恭谨的态度,将其视为了在宫中,以及未来的唯一倚靠而百依百顺。

    然而昌平君的出现让一切都不同了。

    赵高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虽然依然以师长之礼对待,胡亥的态度却明显有了向强硬方向的变化。

    不懂得掩饰的胡姬,态度的转变就更为明显了。

    放在以往,自己抽身而来,这胡姬怎么敢就好端端躺在塌上,而不恭敬迎接的?

    然而这些,赵高也就忍了,但方才胡姬对自己说辞的不屑态度,让他的不满几乎要凝为实质了。

    “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

    “什么?”胡姬懒洋洋地睁开微闭着的双眼,阴阳怪气道:“先生要走了吗?”

    极好的养气功夫没有白费,赵高的面容在一阵抽动之后恢复了正常,投向胡姬视线中的威胁目光也逐渐隐藏了下去。

    眼看赵高收敛起了那令自己心悸的视线,胡姬心头一阵窃喜。

    果然姜伦说得不错,有了昌平君的撑腰,她根本不需要再对赵高如何唯唯诺诺。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奴仆而已,自己与王上,才是主子。

    凭什么要让一个奴仆踩到自己头上?

    今日的试探虽然让自己心惊胆颤,不过收获巨大。

    想来今后,赵高应该明白了两人的地位差距,而不敢再对自己呼来喝去了才是。

    之后,再找机会用同样的办法敲打敲打更为高傲的昌平君,自己才能真正地大权在握。

    所谓主君,不就是要在平衡中掌握权力的吗?

    那个懦弱的儿子做不到在两人身前挺直腰杆,那就只能由自己来了。

    齐国那个君太后可以南向称制,统领朝政十余年,凭什么她不行?

    胡姬做着白日美梦,丝毫没有注意到赵高已经长身而起。

    直到对方高大的身影覆盖了上来,胡姬才愕然清醒,注意到赵高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塌前,冷冷凝视着自己。

    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往日的恐惧一瞬间又攫住了她的心神,胡姬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声线问道:“先生,先生这是何意?”

    颤抖的声音暴露了胡姬外强中干的事实,也让赵高面上露出了冷笑,这个蠢货居然真的以为熊启会甘心做她的帐下鹰犬?甚至胆敢凭此来对自己敲打?

    “不要忘了,你母子能够活到现在,是何人之功。”赵高语气中没有丝毫威胁之意,然而听到胡姬耳中,却让她透体生寒。

    胡姬不由紧了紧胸口的衣衫,想要获得些许温暖,却因冰块滑落后对胸口的刺激而嘤咛出声,“嗯哼……是先生之功。”

    “没忘就好。”赵高冷笑着伸手攥住胡姬的胳膊,强迫对方躲闪的视线看向自己,“我能保你,自然也能毁你。明白了吗?”

    “胡姬明白。胡姬明白。”点头如捣蒜,胡姬终于清楚回忆起了曾经让自己言听计从的压迫感。

    果然贱骨头。

    赵高继续冷然凝视了片刻,终究还是松开了如巨钳般紧锁住对方双臂的右手。

    “听说你最近去甘泉宫很频繁,可有此事?”

    按照宫中规矩,各宫姬妾每月只需在月首之时跟随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华阳夫人一同前去甘泉宫问安即可。

    这个规矩曾长期中断,直到前不久才被夫人提醒后,由王上首肯重新执行。

    但显然,出于某些目的,胡姬每月里比其他姬妾多去数次,几乎当成了周常在做。

    此事自然瞒不过华阳宫方面,以及耳目同样众多的赵高。

    经过了此前的压迫,胡姬哪里还敢多嘴打哈哈,“是有此事。赵太后一直对华阳夫人不满,所以……”

    “所以你以为太后会对你表示支持?”赵高为胡姬的可笑念头冷笑不已,“结果老毒妇根本不屑于搭理你,可是?”

    胡姬面颊微红,却不是因为赵高的讥讽,而是因为方才赵高攥疼了她的手,而让她有了些许怪异的感觉。

    “是的,太后有时连续多次都不让妾进门……”

    那是自然。

    赵太后自己也明白,所谓移驾甘泉宫,并非是因为王上突然孝心大发而决定要尽孝道,而只是为了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更好地监视,顺便也为了堵住天下士人之口而已。

    胡姬这样频繁地参见,不是摆明了告诉王上,她们之间有些秘密谋划吗?

    这个女人发起蠢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以后不要去了。”想了想又担心这个蠢妇误解,赵高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例行的问安,明白了吗?”

    “明白了。”虽然不解,但胡姬聪明地没有追问。

    “还有,让胡亥不要想着太子之位了。”

    这一次,尽管对赵高恢复了恐惧和敬畏,胡姬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为何?扶苏有哪点……”

    “闭嘴。”赵高冷然看着虽然依言闭上了嘴,却兀自有些愤愤然的胡姬,知道自己还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一点。

    “太子这个位置,在扶苏伐楚大胜之后,便已经不做第二人选可想了。所不同的,就只有时间问题而已。”

    赵高聪明过人,又紧跟在王上身边,对于王上的心思比谁都清楚。

    “若是王上决意要让扶苏去做大楚摄政,那么太子之位就会在他归国之后授予,若是熊启摄政,那么秋狩之前,便就会是扶苏的囊中之物。”

    “大楚摄政?”这还是胡姬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免有些疑惑。

    她只知道王上领军伐楚,甚至不知道伐楚之战的参战国并不只有昭国,更不知道伐楚之战进行到了何等地步,又哪里能够猜出其下更深层的牵扯。

    赵高并不想解释更多,只是冷冷道:“此时任何螳臂之举非但没有意义,反而会招来祸患。”

    虽然不知道螳臂之举的意思,但会招来祸患是什么意思,胡姬还是听得懂的。

    虽然依然心有不甘,但胡姬到底还是有几分小精明,知道此时应该要顺着赵高的心思,“胡姬明白了,一定会告诫胡亥的。”

    “而且告诉他,古往今来,没有做成王的太子,比比皆是。王上应该快醒了,我得回去伺候着。最近我都不会再见你们母子了,你等好自为之。”

    这一次,胡姬终于完全听懂了。

第三百章 憨厚的笑容

    楚王死了。

    五天之前一个普通的咸阳午后,用完了晚膳的楚王熊槐突然停止了心跳,倒在了去往寝殿的路上。

    这位掌控南疆三十载,成功扩张到淮河以北、吞灭东越和半个巴地,而使大楚疆域达到了历史最大程度的一代雄主,就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甚至有些单调无聊的午后,永远地合上了双目。

    死得几乎毫无波澜。

    这位将楚国带到最大疆域,最盛之时几乎能够直接威胁到大昭,却也一次直接,一次间接地导致了楚国险些覆灭的君王,其人是非功过如何,只能任由后人评说了。

    至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熊槐心境如何,是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的最终释怀,还是悔不当初的蓬勃恨意?

    咸阳宫太深,最终陪在楚王身边的宫女又不知所踪,楚王最后时刻的所说所做,便随之成为了一个谜。

    楚王崩逝的消息传到之时,来自寿春的使者正好抵达咸阳城外的最后一个驿站。

    按照计划,他们本应在明日觐见楚王,并接他回国的。按照已经拟好的国书,熊横已经决定逊位,将王位重新还给自己的父亲。

    对此,昭王哀叹不已,为妻兄的命途多舛。至于其中真情实意有几分,外人同样也是只能揣摩而已了。

    据闻,华阳夫人更是伤感难言,在楚王的灵堂前哭得几乎晕厥了过去。

    孝子熊启更是实打实地为父亲守灵三天,直到晕倒在棺木前,才被抬回了自己家中。

    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楚国的使者直到住进了驿馆五日之后,才得以通过典客令的再三通禀,在今日正式觐见了昭王,并奉上国书。

    这封直接由熊横——昭国并未承认太子横的继位合法——亲笔手书的国书,对于昭国提出的两大基本条件,几乎全盘接受。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熊横对于第二项条件的一个附加条件,提出了反对。

    这个附加条件是:废除屈氏太后之位。

    熊横以老楚王不在,他不能以子废母为由,提出了拒绝。

    这个理由,初看起来粗糙得令人发笑,但仔细想了想,还确实是难以反驳。

    就如熊横所说的一样,他身为人子,哪有资格去废掉自己的母后?这岂非是乱了伦理纲常?

    这是汉代之后,太后之所以尊贵,也是外戚势力之所以强横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老王过世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合法地废除掉太后尊位了。

    这等小花招,大有让昭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用意。

    嬴政处理掉老楚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无非是为了能够顺利安插一个摄政王统领楚国朝政,利用楚国来达到牵扯山东各国的精力。

    但熊横利用了这一点,使得废后之事陷入了僵局。

    沉思良久,对于晚辈熊横所施展的小手段,昭王政并未雷霆大怒将国书打回,也未立即做出肯定答复,而是扣住了国书,让使者先回驿馆休息。

    使者也明白昭王此时定然大为不满,而且关系到楚国危亡,也不敢进行任何催促,只能依着昭王之令做了告退。

    朝会随之解散,嬴政只留下了几位重臣回到后殿进行商谈。

    只有重臣有资格参与的小朝会上,群臣的意见很明显分为了两拨。

    一拨自然是认为太后之事并不重要,只不过是熊横用来恶心人的小手段,完全可以忽略不管,只要将主要目标达成即可。

    另一拨却认为此举蕴含深意,故而不能轻易答应。

    但至于深意如何,却没人能说得上来,故而多少遭到了嘲讽。

    两边谁也不能说服谁,一时陷入了僵局。

    而此时,一直并未表态的嬴政看到被传唤而来的扶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心下微动,随意点了他的名字道:“废后一事本就是你添上的,你来说说。”

    群臣听闻王上点名,自然停下了纷纷议论,都将目光转向了看起来略有惊讶的长公子。

    原来竟没人提出过此事吗?

    看来无从知晓过汉代太后威仪的战国时代的朝臣们,即便有过太后称制的经验,也很少能够想象得到一位不受控制的太后能够有多大的权势。

    这才没人提出要废掉屈氏太后。

    倒也不能怪昭国的大臣们想不了那么远。

    在氏族政治还未彻底转向到集权制度时,强大的王族力量完全能够抗衡,甚至压制住仅因为已不存在的婚姻关系而居高位的太后。

    齐国君太后曾经的滔天权势,只是因为田氏王族本就根基孱弱,又多次分裂而虚弱,才给了外戚掌权的机会。

    若是在昭国,有赵氏王族(嬴姓赵氏)在后撑腰,即便是未成年的君王,比如当年的昭王政,也不会被太后过分欺压。

    整个战国时代,唯一一位或许可称得上是权倾朝野的太后,只有大昭宣太后这么一位。

    利用魏冉、芈戎、公子悝、公子芾等四贵主政,宣太后执掌朝政长达四十年,将一代雄主先昭襄王大为压制。

    值得一提的是,“太后”这一尊贵的称谓,其实也是自宣太后而起的。

    但仅仅一个个例,虽然是出自昭国,仍不足以引起太多的警惕。

    同样地,因为王族太过强大,导致君王的权威有时也会面临挑战。

    比如位居宗正的老族长嬴白,就在王族事务上有着能够动摇嬴政威势的话语权。

    因此与其他制度一样,宗族制同样是利弊相依的。

    话题拉回扶苏所以要在和谈条件上添加废后之举的原因。

    “扶苏之所以要提出废后,主要是出于两点。”

    虽然是临时被叫起问询,早已不是吴下阿蒙的扶苏却并未有任何紧张怯场,敛袖而起之后稍稍向王上与上首的几位老臣行了礼后,便娓娓道来。

    “第一点,自然是因为屈后出身于屈氏一族,而屈氏对于大昭的恶感不必多言,若由屈后继续在位,那么对于屈氏的清算,自然只能停留在皮毛上,难以动其根本。

    “第二,君主年幼,太后称制临朝早有成例,这对于我国想要控制楚国朝政而言,自然大为不利。更何况,在得到了屈氏,以及黄歇、公子兰等人的帮助之后,废君另立,也不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

    “公子所言的确有些道理,不过,为何熊横要冒着和谈被拒的风险提出此事呢?难道屈后还能重新立熊横为君不成?”

    在朝臣们的想法中,太后要想要保持自身权力的合法性,仍是必须借助于一位合法君主,这也是一种必然的想法。

    即便在后汉那种君主**之下的强大外戚势力下,太后同样也需要扶植一个傀儡。

    “未必一定要是熊横。”扶苏看向了提出异议之人,是御史大夫王绾,“令立的新君可以是其他公子,只要不是我国所立的新君即可。这个新君或许是公子兰,或者……公子启也未尝不可。”

    有屈氏的支持,退位之后的熊横未必会如他的父王那般悄然消失,而且为了在战后的废墟上重建王族的威望,无论是哪一位新王登基,都不会选择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就施行极有可能导致王族进一步分裂的举动。

    众人闻听扶苏此等似乎意有所指的言语,便又都看向了未曾多言的左相熊启,仿佛是刚才想起此人的楚国公子身份。

    不久前晕厥在父王灵堂之前的熊启似乎还未从之前的伤感和憔悴中恢复过来,面目灰败,整个人都呈现出心灰意冷的样子。

    但扶苏并不认为这个为了谋夺王位不惜远赴昭国做半个明面上的卧底,有着巨大野心的表哥,会仅仅因为父亲的死,就变得颓唐起来。

    扶苏这是明明白白地在诛心了。

    是在给众人心中散播对熊启不信任的种子。

    更是给昭王提醒,如若让熊启归国担任摄政,很有可能造成熊启联合国中势力以摆脱昭国控制的形势。

    那么问题来了。

    扶苏不是不想与熊启争大楚摄政之权么?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做出这等看似是要争取的举动?

    这是多想了一层,同时给熊启上眼药。

    能够有资格做这个楚国摄政的,如前所说就只有扶苏与熊启两人。

    如果扶苏明白表示出自己不争的意图,那么对于熊启而言,就毫无压力可言了。

    扶苏真正的目的自然是在于早些获得开府太子之权,用以推行新法。

    但在外人看来,迟早都是自家囊中之物的太子之位,对于扶苏而言并不需要急于争取。

    相反,多在楚国经营一段时间,反而有利于先行避开与春秋正盛的昭王之间的摩擦隔阂。

    毕竟,昭王如今不过刚到中年,在可以想见的时间里,扶苏这个太子还有很多年要做。

    因此,扶苏可以在不暴露出自己实际目的的情况下试探出熊启更多底牌来。

    而另一个目的,当然就在于离间熊启与胡亥的关系。

    至于会不会弄巧成拙将自己真的搞到摄政之位上?

    扶苏没有这样的疑虑。

    你得考虑关系这个摄政之位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扶苏对上了同样将视线投过来的始皇的目光。

    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第三零一章 朝堂暗争与威逼利诱

    即便是块顽石,在如此多炙热视线的炙烤之下,也会被崩成碎片。

    熊启如同死灰的面容终于也无法保持到最后。

    “废后之举,势在必行。”

    利用短短八个字,熊启便清楚地向群臣,更重要的是向昭王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扶苏不是说我想勾结屈太后来争做楚王么?

    那我直接自己把这条路给它断了。

    不得不说,在这样几乎被全员针对的情况下,熊启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与其去贪婪一个几乎只有一线可能的楚王位置,不如去争夺一个自己更有可能拿到手上的摄政之位。

    都肯远赴昭国来曲线救国了,以摄政身份回归楚国,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更进一步,熊启完全有足够的耐心来稳扎稳打。

    毕竟,他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充足的时间。

    谁能说他就完全没有机会呢?

    仅通过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熊启与胡亥至少在自我认知上的差距了。

    “李相对此是何看法?”问话的依然是御史大夫王绾。

    这位不倒翁最近在朝堂上表现得是越发活跃了。

    李斯神色如常,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王绾脸上的笑意,“公子所说不差,废后势在必行。御史大夫以为呢?”

    “老夫也同样认为如此。”

    拾人牙慧,也不嫌磕碜?

    李斯斜眼瞥了一眼王绾,后者却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又将视线转向了位居三公的最后一位,“国尉如何说?”

    这一下,就连扶苏都忍不住看向了王绾。

    这位御史大夫如今左右问询的行为,看着就如同会议主导者一般。

    同时也让李斯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要知道,在朝会上做会议主导的,除了作为最终仲裁者的王上,从来都只能由百官之首的相邦李斯来做。

    从方才接过扶苏的话,到问李斯如何想,所有人都只会将其视为王绾与两人的正常交流,而非主导权之争。

    但此时王绾再以同样的问题询问到尉缭子的头上,就是明摆着要争抢这个主导权了。

    这让李斯如何能忍?

    “此事与军务无关,国尉不必回答。”李斯不带感情地稍稍坐起挥袖,想要不动声色地将王绾的不怀好意揭过。

    果不其然,尉缭子还在疑惑一向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王绾为何突然会询问自己的看法,就听得李斯从中截断了话题。

    原本就如李斯所说,此事与他所管辖的军务无关,尉缭子本也不想回答。

    但就尉缭这个犟脾气,听到李斯如此堵他的嘴,脾气立刻就上来了。

    一旁的扶苏看到这里,心想要遭。

    果然,李斯话音刚落,尉缭便梗着脖子道:“相邦此言差矣,尉缭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且自来军政一体,哪有与尉缭无关?”

    李斯一愣之下,就反应过来这个没有多少政治敏感度的犟老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为王绾当成了争权夺利的枪杆子。

    “国尉误会了。”李斯心下腹诽,面上却是一副和善面孔,只有扶苏能看到掩藏在其下的怒火,“既如此,有何见解,国尉尽可说来。”

    “我与公子见解一致。”说完,尉缭子仍是气鼓鼓地,然后对着扶苏点了点头。

    这下,李斯又将饱含深意的疑惑目光投向了正扶额头疼的扶苏。

    看到李斯的目光,扶苏就知道他很可能以为王绾,包括尉缭子方才的举动,都有可能是自己在其中穿针引线,甚至是由自己主导的了。

    这下误会就深了。

    而且你还不好解释。

    以李斯的复杂心性,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只能越让他怀疑。

    虽然被无意中摆了一道,但扶苏不得不承认,王绾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他先是似乎与扶苏一唱一和,将话题接过,然后再顺势问向本想与王上一起置身事外的李斯。

    一切都似乎是没有一丝烟火气的随意为之。

    直到将话题引向尉缭子,也只有扶苏等人略微察觉到他的目的,然而到了此时,李斯再想阻止却显得稍晚了。

    王绾对李斯与尉缭子的性格判断十分精准。

    李斯绝不会是坐以待毙的角色,当然会对王绾的行为加以阻止,而且若不阻止,就会显得他懦弱可欺。

    这在朝堂之争,尤其是当着众位重臣以及王上的面前,是绝不能容忍的。

    然而不阻止还好,李斯一出言阻止,却正好怼到了尉缭子的犟脾气上。

    李斯的反应也可以算是快的了。

    一发觉尉缭子的火气,立刻就以退为进,那句“国尉尽可说来”,明面上是安抚尉缭,暗地里其实在无形中将主导权重新争抢到了手中。

    能够在群英济济的大昭朝堂上屹立不倒,李斯的朝争手段自然同样是炉火纯青。

    尉缭最后的反应却让人啼笑皆非。

    虽然他说自己的看法与扶苏相同,但朝臣都何等精明,一眼就能看穿这位大才实际上并无切实看法,他只是不忿李斯不让他说话而已。

    至于最后将话题又扔回给扶苏,只能说是“神来之笔”了。

    在这场掩盖在台面之下的争权之中,除了一个蒙在鼓里的尉缭子,大多数人都看得出李斯被王绾摆了一道。

    而另一个主角——扶苏,也重新清晰地出现在了朝臣们审视的视线中了。

    就如李斯怀疑的一样,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猜测,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执,是否出自这位极有可能顺势染指太子之位的贤公子之手。

    若是如此,其中所含的意味便值得让人咂摸了。

    毕竟也见识过各国朝堂的诡谲了,重臣们的那点心思,扶苏自然是也能猜到大半,只是有苦难言。

    幸而李斯并未让因尉缭子一句无心之言所引起的沉默持续太久,又将主导权控制在了自己手中,“那么商议结果就是废后之事势在必行,还有何人反对?”

    无人出声。

    三公与长公子都已经协商一致,再行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

    李斯又稍等了片刻,便开启了下一步的话题,“那么,对于如何解决太子横在国书中所言的借口,各位有何想法?”

    原本有个最好的办法。

    那就是让楚王熊槐下个诏书即可。

    但这条路被昭王自己个儿堵死了。

    倒不是因为楚王过世。

    而是这个消息被早早披露了。

    所以说熊横这次还真的成功耍了大昭君臣一次。

    扶苏又偷眼看了看那位。

    从方才王绾与李斯暗争之时,仿佛兴致缺缺的始皇就以手撑额,似是闭目养神起来。

    对于大臣们或明或暗的那点争权夺利之举,以始皇帝的玲珑心思自然是洞察秋毫。

    但不同于刻意追求所谓君王平衡之道的普通君主,始皇从来不会插手这些明争暗斗。

    说不好听点,那些值得大臣们争来夺去的权力,不过都是从始皇手缝中漏出来的残渣剩饭而已,即便再怎么争,也不过是在始皇的掌中翻腾而已。

    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这或许是只有自信到极点的君主才有的心态。

    此时从始皇那平湖一般的面容上,扶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再次收回了目光。

    而对于相邦李斯方才抛出的问题,此时也议论大起。

    然而扶苏听了听,没听出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

    讨论了半天,其实无非只有三个建议。

    除了最简单的两个——威逼、利诱之外,还有一个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建议。

    作伪诏。

    反正楚王是死在深宫的。

    大昭说他在死前写了封遗诏,谁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是伪诏。

    但这看似简单易行的方法之所以被称作上不得台面,就是因为这个方法实在是太下乘了。

    虽然没人拿的出证据来,但只要不是傻子,就都猜得出事实如何。

    尔虞我诈自然没错,但这等把天下人当傻子的无赖举动,还是让有着大国骄傲的大昭君臣有些不齿。

    于是话题便轻轻揭过,重又回到了那两个最简单的方法。

    威逼很容易,也是大昭做惯了的。

    天气酷热,白起与王翦的大军在鄢、郢之间耽误的时日也久了些,与其继续空耗粮草,不如东控冥扼关给楚国君臣降降温。

    当然,冥扼重关不是说下就能下的,作为天下九塞之一,冥扼自来是兵家苦地。

    所以即便是视天下强军如土鸡瓦狗的昭国重臣,也只用了“控”,而不是“下”。

    后世发生在此地最著名的事,当属三国时代武圣关羽曾于荆州驻扎,在屯兵于此时,恨不能通过此关北上夺取中原,冥扼因此得名“恨这关”。

    而在春秋时代,此地也极为有名。

    兵圣孙子就曾在吴楚柏举之战时从此领兵南下,几乎灭亡楚国。

    因其地势险要,为兵家必控要地,吕不韦著《吕氏春秋》,将其位列“天下九塞”之一。

    总之,如果将寿春视为楚国的心脏,冥扼关就是楚国的咽喉。

    将白起、王翦两只铁手控上这处咽喉,就是“威逼”。

    至于如何利诱,那便更简单不过了。

    于是在一年之后,扶苏再次听到了那个几乎能在他耳边磨出老茧的地名。

    汉中六百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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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164/ 第一时间欣赏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作者:发呆向日葵所写的《少年杯酒意气长》为转载作品,少年杯酒意气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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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杯酒意气长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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