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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发呆向日葵     少年杯酒意气长txt下载     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二一章 我是庶子

    当日留城之下,大楚第一战将项燕的四十万大军都没能阻止扶苏——准确地说,是他帐下嬴显——的冲阵,今日扶苏还就不信了,一个老头子带着不到四十个家丁凭什么能挡住自己的马蹄。

    胡须都已全白的李老拄着拐杖的右手攥得死紧,身体抖如糠筛,却始终没有往旁边挪上半步。

    作为一个已经活过了三代家主,也见证过了数位君主起起落落的老人,他早已活够了。

    如今所为的,只有为家主和少主尽忠而已。

    不过除了他以外,其余李府的家人早就躲到一旁跪了满地,连头都不敢稍抬。

    李家毕竟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大族,虽然李斯权倾朝野,但短短两代人,还没有多少愿意为之效死的家生子。

    大难临头,李家给的丰厚待遇却还不足以让他们以国士对之。

    这又是太子爷当面,身边那些骑士看着也不是唬人的。

    毕竟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精锐护卫,摆开阵势一吓,就能将普通人吓得肝胆俱碎。

    “这老头儿,莫不是吓得动弹不得了?”

    紧跟在扶苏身旁的蒙毅不由有些嘀咕,“太子,不会真要冲撞这么一个老头吧?真要把他给撞死了,多晦气?”

    扶苏没有理会蒙毅的嘀咕,反正只要自己下令,不用担心麾下士卒有任何犹豫。

    眼见老头子真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扶苏将眼神一凝,将手臂举了起来。

    扶苏身后的骑士们看到主公准备下令,纷纷在马上绷紧了肌肉,抽了剑在手,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随时准备依令冲阵。

    昭律当然不允许私刑。

    任何不经审判而剥夺他人生命财产权利的行为,都会受到昭律的裁决。

    所以扶苏已经做好了时候给李斯说声“对不起”的心理建设了。

    毕竟已经不是当日商君为了树立昭律威严而严苛执法的时代了,不会真有人以为,作为堂堂太子,扶苏杀个人还要偿命吧?

    此前不随意杀人,那只是因为扶苏的心性到底还是属于良善之人,或者说,随意杀人对他而言得不偿失而已。

    可如今李清为了自己而被囚在府中,若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他扶苏就枉为人主了。

    “太子且慢!”正当扶苏的手臂将落未落之际,门内飞快跑出了一个身影,“太子说得对,做儿子的,是应该为父亲分忧。”

    父亲?

    李斯还有别的儿子?

    “你是谁?”

    “在下李平。”见扶苏不言语,李平心头阴霾一闪而逝,面上仍是带着微笑,“李清是我兄长。”

    原来还真是李斯的儿子?怎么从没听别人说过。

    也从来没听李清提起过。

    门前的李家家老,以及跪了一地的家仆都没有什么可疑的反应,看来对方并未说谎。

    只是这兄弟俩的名字连起来真有意思。

    “清、平,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李乐(yuè)?”

    清平乐是唐宋才有的词牌名,此时的李斯当然不会以此来为儿子们起名。

    没等疑惑不已的李平做出反应,扶苏就摆摆手,让对方不要在意自己突然的吐槽,“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出来了,快劝劝这位老人家快些回家休息,莫要耽误了大家时间。”

    “唯,请太子稍待。”

    自信的笑容重又恢复到了脸上,李平先是恭谨地向仍端坐马上的扶苏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走到了李老的身旁。

    两人互相嘀咕了半天,似乎真的在交流什么。

    良久,李平才重新笑着走上前来,在扶苏的面前微微一礼,“太子请下马,随我入内。”

    扶苏点点头,重又翻身下马。

    此时往门口看去,方才还杵在门前的李老此时被人搀扶着走到了一旁,不再吱声,只如同一根早已没了生机的枯木一般。

    最后看了这个让人竟无端想起了某位刚毅老者的老头一眼,扶苏转身跟着李平走入了门内。

    原来,这样的老头子如果与自己作对,的确让人生气。

    这一次,再没有与李老一样不识相的人挡路了。

    “倒是不知你与他说了什么,竟比我这个太子多费的半天唇舌还有用。”

    扶苏半是讥讽,半是试探,对身前带路的李平道。

    前面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势不让自己进门,如今却如此恭顺,连一点阻碍都不见了。

    这突然的变化,不能不让扶苏心中有所警惕。

    “太子笑话了……小心台阶。”一边殷勤地提醒着扶苏注意脚下安全,李平一边笑着为扶苏解释,“其实方才李老已经有让路的打算了,只是年老体弱,腿脚本就不便。再被太子一惊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虽然明知对方只是在说托词,不过能在扶苏的咄咄逼人之下如此迅速地找到还算合理的推脱之词,还能做到不卑不亢,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李斯次子,看起来还算有点能力。

    “方才府门口对峙之时不见你来,怎么等到我要冲阵,你才肯现身?”

    扶苏嘴角的讽刺不减,又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李平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没词儿了?刚不说得挺利索的么?”往前逼问的当然不是扶苏,而是代替了张苍,接过了“狗腿子”角色的蒙毅。

    “启禀太子,不是平不愿意多言,而是因为这个理由实在是不好出口。”

    “无妨,说说看。”扶苏只当对方是在继续拖延。

    “方才我在门前自报家门之时,太子面露不解,想来是兄长从未在太子当面提及过我的名字。”

    扶苏重新回忆了一下,感觉印象中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或许是我忘了也有可能。”

    总不好给李清留个不友善兄弟的评价吧。

    “太子不必刻意安慰在下。”李平竟是感激地笑笑。

    额,你想多了。

    扶苏一时无语,只好不作回应,听对方继续说了下去。

    “不但是父兄从不会主动提起我,就连府中的下人,往日里也是视我如无物的。因而若非迫不得已,在下是不会,也不敢随意出现在太子这样的贵人面前的。”

    李平的语气中不见喜怒,仿佛说的只是他人的事情。

    说到这里,扶苏终于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你是庶子?”

    “太子明鉴。”李平的笑容仍在,但语气仿佛多了一丝无奈,“我是一个庶子。”

    若是李平想要以这样略显哀伤的语气,以及故作洒脱态度给扶苏留下好印象的话,只能说他失败了。

    众所周知,庶子不都是主角模板吗?

第四二二章 鞋中的秘密

    随着赵高中气十足的“退朝”喊声,重臣们对着昭王政的背影躬身行礼,又在礼官“礼毕”的提醒声中直起腰来,转身依次往殿门口走去。

    今日不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会,小朝会上所提的事务并不太多,于是下朝的时间也并不算晚。

    朝会开始得早,与各部官员上班打卡的时间相同,都是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

    故而古代上班签到也被称之为点卯。

    所以说古代的公务员还是很辛苦的,毕竟每天早上五点上班,这谁受得了?

    当然,上班时间是弹性的,对于距离比较远的官员,在早上七点之前,也就是卯时的最后尾巴之前签到,也是可以的。

    不过朝会就不同了。

    说是卯时那就是卯时,总不能让王上在座位上等着官员们三三两两到齐吧?

    于是,天不亮就开始的朝会到了结束之时,也还没有过巳时。

    重臣们今日最重要的工作已经结束,是时候回府睡个回笼觉了。

    只穿着白袜的百官们踱着步子,低声交谈着向门口缓缓走去。

    之所以都只穿白袜,是因为上殿是要脱鞋的。故而百官们在离开之前,还要在殿门口重新穿上各自的鞋子才行。

    这对于官员们而言,也是一项不小的挑战。尤其是对眼神不好的人来说。

    要在上百双摆了一地,看起来都差不多的黑布鞋中找到自己的那一双,还是很考验人们的眼力的。

    甚至有时候有人走得急,没能将鞋摆放在一起,导致两只鞋分隔南北,就更是让人头疼了。

    尤其对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而言,每日退朝后的找鞋环节,都是一项极为耗时,也消耗精力的工作。

    不过若是年龄已经超过70岁的老臣,那就不必担忧了。

    大昭对老臣的优待是方方面面的。

    70岁以上的老臣是可以不必每日都上朝的,若是坚持上朝,还可以乘坐辇舆——一种人力拉车,类似于后世轿子——来渡过宫门口到章台宫前这段漫长的旅程。

    另外每个月,老臣们还会有政府额外下发的,包括肉食、酒水、精米等数额不小的补贴,冬天有碳,夏天有冰。

    就连最细微的找鞋这个环节,也会有额外优待。

    为了免去由于年龄关系而难免眼神不太好的老人们的找鞋困扰,会有一到两名机灵的年轻宦官等在殿门,专为老人们收拢脱下的鞋子,做好标记,等他们离开时再为其送上,还会侍奉不好弯腰的老臣们穿鞋。

    若是年龄没到70,也同样嫌找鞋麻烦的话,还有一个办法也能获得良好的找鞋体验。

    那就是多多努力,争取坐上三公九卿的位次。

    若是你到了这个地位,那就可以被称之为国家肱骨了。

    那么你的鞋子自然不会如其他同僚那般,被随意摆放在地上了。

    殿门右侧就专门放置了一个不起眼的,若不仔细看还会被忽略过去的低矮架子。

    而这个低矮得让人忽略的小架子,就是三公九卿们高绝地位的象征。

    因为他们的鞋子,是会被放置在这里,与他人分隔开的。

    而像王绾这样,不但年龄到了,官位也到了能够享受最高礼遇的重臣,当然还同样会有手脚灵活的小宦官服侍其穿鞋了。

    作为大昭相邦的李斯,他的鞋自然也会被摆放在这个地方,而且所处的位置也必然是最高一层,根本不需要费力去找。

    整个一层就只有他这一双鞋子,不会有人的与其并列而排。

    这或许也是王绾每到这个时候,脸色都不会太好的原因。

    “听说贤侄回来了,怎么不见相邦带着侄儿来府上走动走动?”

    不用回头去看,王绾这话肯定是说给刚走过来的李斯听的。

    同殿为臣多年,就连李斯没有穿鞋之时的脚步声,王绾也能认得出了。

    同样有一名小宦来为服侍相邦大人穿鞋。

    虽然李斯年龄还远不到70,身为一国相邦,享受一些额外的待遇,也是人之常情。

    就连王绾,都没有对此出言讽刺。

    “刚从疫区回来,按着医士的说法,先要隔离观察一段时日才行,就不带他走动了。”

    嘴上随意敷衍过去,脚下用力,蹬上了鞋子。

    脚底传来的细微触感,以及脚踝处被小太监轻轻捏了一把的感觉,让李斯知道,鞋里被塞进了东西。

    表情动作都丝毫没有变化,李斯只是转头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王绾道:“斯先走一步了。御史大夫若是腿脚不便,殿门口就是辇舆,再努力往前走两步吧。”

    语气是关怀备至的语气,但任谁都听得出来,李斯这显然是在讽刺王绾年龄大了,却还奢望着往前走一步是多么可笑。

    嘲讽完王绾之后,李斯没有回头去看对方那张满步皱纹的老脸上是何表情,穿上鞋后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等对方起身,自己便迈步跨过了殿门。

    “相邦请留步!”

    然而没等李斯找个稍微僻静点的地方抽出鞋里被塞入的丝帛看,便被身后人叫住了。

    “相邦可还记得在下。”来人脸上带汗,应该是刚刚从找鞋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之前曾有幸与相邦有过交谈的。”

    李斯转过身看清了来人,“自然记得。白谏议怎么不去与王老大人一起。若是让他看见你与我交谈,说不定会有不满。”

    来人正是白泽。

    身为谏议大夫的他,顶头上司正是御史大夫王绾,所以李斯才有此说。

    “王大人虚怀若谷,自不会将此等事放在心上。”白泽似乎真心没有为远处王绾那两道视线所扰,语气真诚,说得跟真的似的。

    反正白泽是扶苏的人,已经是没有公开的秘密了,白泽也的确不必担心王绾给他穿小鞋。

    同时将李斯和扶苏摆到自己的对立面,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并不是好主意。

    将相邦之位视为此生所愿的王绾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说得也是。”李斯嘴角微笑,“白谏议有何指教啊?”

    说着,李斯当先转身而走,挥手让白泽跟上。

    此处刚出殿门,两人当然不好在这里耽搁。

    身后,王绾伸手拒绝了门口的宦官将他请上辇舆的动作,“天光正好,老夫随意走走。”

    白泽这个时候找李斯是为了什么?

    李斯把闯了大祸的儿子囚在家中,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掺和扶苏的变法。

    此时,作为扶苏在朝中的咽喉,白泽应该与李斯站在对立面,而且更应该像自己靠拢才是。

    看着越走越近,似乎谈得颇为投机的两人,王绾缓缓迈步下了台阶。

    白泽,或者说扶苏是什么意思?

    他要仔细想想。

第四二三章 未来是你们的

    与王绾多想的不同。

    白泽与李斯的交谈之中,并没有涉及变法,甚至也没有涉及扶苏的内容。

    说出去可能没人相信,两个国家重臣之间所谈的,只是今年秋狩之上发生的趣事,以及如今咸阳城中无论老少都在讨论的,北坂之上每日都在拔高的宫殿群。

    没了扶苏、蒙恬,乃至于嬴显得人的出席,今年的秋狩之上,可谓星光黯淡。

    唯一值得议论的,是新归降了大昭的林胡王派了三王子参与秋狩,算上羌族首领羌瘣、归义侯翟黎(原义渠王)、巴蜀土人五大部族的族长或者代表,此次的秋狩之上,可谓是四方来朝的盛况。

    而比起热闹归热闹,但终究少了点值得老昭人关注的点的秋狩,咸阳城中更多讨论的,还是在咸阳北坂之上逐渐立起来的宫殿群。

    不同于原本大多都是由戴罪狱卒来建设的大型建筑群,北坂之上的,与韩国原本的王宫完全一比一建立起来的韩王宫的建筑人员,小部分是服徭役的百姓。

    另外大部分的人员,是由各种建行所负责的。

    所谓的“建行”,意为建筑行,是由有建筑能力的退伍老兵们为基础,再雇佣部分没有土地耕种的农民所组成的组织。

    在伐魏之战结束后,当时在军中担任监军的太子扶苏与国尉尉缭子协作配合,推动了军政改革,使得许多退伍老兵接受了国家的引导,进入了以分包国家大型建筑工作为业的建行中。

    而当时刚刚结束了战事的西魏之地上正是百废待兴,无论是铁路与公路的铺设,还是航道的疏通,以及对耕地的扩张,处处都是建行的机遇。

    另一方面,建行的迅速崛起,同时也填补了在轻刑之后出现的大量人力缺口。

    而且不同于“给别人干活”,因而没有多少工作动力的刑徒,建行中的人员很明白他们此时耗费每一份力量,都会为自己带来等额的回报。

    理所当然地,由建行承包的工程,显然要比往常国家直接动用免费的刑徒所参与的,所耗时日更短,而且工程质量更佳。

    而且在大型工程方面,退役老兵们显然要比心怀怨恨,无时无刻不需要进行监督的刑徒们更加适合。

    于是,正因为在西魏的表现十分优秀,这一次咸阳北坂的宫殿群建设,被始皇帝大笔一挥,交给了国尉府。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建行大多是挂靠在国尉府进行统一管理的。

    很容易理解,因为建行的主力人员都是退役老兵,而老兵们本身都在国尉府是有档案的,对国尉府而言,这样的管理只需要将他们的档案进行一下归档就可以。

    可以想见,在建行逐渐成长之后,国尉府有可能分裂出一个专门的组织来进行对建行,以及后面更为广泛的私人企业性质的组织进行统一管理。

    显然,将韩王宫,这个六国王宫之中最小,也是最容易建设的王宫交给私人性质的建行,也是始皇的一次实验。

    若是这次实验成功,日后建行所能够参与进的大型工程将会更多。

    那么想要以建行的建筑能力彻底替代掉刑徒,甚至徭役的作用,就有了更大的可能性。

    “太子的种种奇思妙想,当时觉得或许只是一时之兴,但往往在事后看来,才能稍稍看到一些内涵。”

    既然说起了被始皇帝委以重任的建行,那么自然而然地,两人便谈及了通过了减刑、改革退役制度等或直接或间接的方法催动了这一组织形式出现的扶苏。

    “是啊,与太子交流的越多,越感到太子所思所想的深度令人叹为观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面前的,并非是年龄比自己还小的青年,而是一位已经有了数十年阅历的老者。”

    说到这里,白泽却突然笑了一声,“但也有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太子的心性,其实还是个与我那个学生一般的顽童。”

    白泽对扶苏的吐槽也得到了李斯的同意,“是啊,太子的赤子之心,有时候的确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老夫却不觉得,这对于他而言是个缺点。”

    “不知相邦此言,何解?”

    “能够让你一见倾心的,怎么都不会是一个整日里心中都是阴谋算计的小老头吧。”

    白泽闻言稍稍怔愣了片刻,“相邦观人,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白泽这里所说的观人,当然不是指李斯对扶苏的评价,而是对他的。

    闻言微微一笑,李斯主动停下了脚步,“扶苏此时,应该正在老夫府上大发神威吧。”

    “相邦猜出来了。”白泽并未继续装傻,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能问问,相邦是怎么知道在下是在拖延时间呢?”

    “你主动来找老夫说话之时,便暴露了。”

    当然,李斯隐瞒了自己脚底现在还踩着一封绢帛的事情。

    需要冒着这么大风险给自己送信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再结合白泽明显拖着时间,不让自己迅速出宫接触消息的动作,很容易能猜到,本该还在水上漂着的扶苏,此时应当已经到了咸阳。

    那么接着推断,扶苏趁着大清早入城,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就很明显了。

    看到白泽终于露出了些许惊讶,李斯转而问道:“那你可知,既然老夫早已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却还要与你在这里谈天说地吗?”

    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白泽面露苦笑,“的确不知,还请相邦告知。”

    原本以为自己得计,没想到对方从一开始都是在陪着自己玩。

    这种落差让白泽有些无力感。

    只能说不愧是稳坐大昭相邦之位的李大人吗?

    “第一,是做给王绾看的。王绾当然不至于此时就将扶苏视为敌人。但是你们与王绾之间的交易我虽不清楚,但扶苏必然是下了血本,才能让王绾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家伙出头的。而以扶苏不肯吃亏的性格,互相背叛只是时间问题。老夫不过是推了一把而已。

    “第二,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不是我李斯没有努力阻止,是太子太过强势,而我自己又身在宫中无能为力,这才没能将儿子留在府上。”

    说完这一段,李斯拍了拍神色复杂的白泽,竟是面露鼓励,“暂时吃亏没有关系。未来,毕竟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第四二四章 湖心小筑

    没有再跳出来一个什么陈老、马老之类的老头子挡路,李平也没有利用扶苏对李府的不熟悉而绕路拖延,一路顺顺当当地,就走到了目的地。

    “前面就是兄长暂憩的小筑,太子可自行前往,在下就不打扰了。”

    在经过一片冬雪之后仍是青翠欲滴的竹林之后,李平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院门,躬身告退。

    没闹懂李府这是个什么套路,扶苏随口回了一句,“好,多谢带路,你自去吧。”

    “不敢当太子谢。”李平最后再笑着谦虚了一句,便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李平离去的背影,扶苏心中的嘀咕声更大了。

    李斯这是在搞什么鬼?

    开门揖盗?

    额,不对,是空城计?

    “太子?”

    蒙毅此时已经先行走进了院中,看到扶苏还在门口,便唤了一句。

    这个为太子做开道的太子冼马,还真称职。

    “来了。”扶苏定了定神,这都已经到了门口,总不能再转头回去了。

    门后的院内十分安静,晨间的小雪并没能存下来,只沾湿了地面,让地上的落叶更显哀切。

    前行了数十步,仍不见有侍女仆从经过,地上也积了不少灰尘和落叶。

    看来并非是得了李府的严令,不让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是此地确实没有仆从打扫。

    院中与门口一样,栽满了竹子,因此不同于外间满地枯叶的萧瑟,这座院落在初冬十分仍能保持着许多青翠绿意,丝毫没有颓唐的气息。

    空气中充满了小雪之后,新泥泛起的土腥气味,夹杂着竹林的清香,闻来令人心旷神怡。

    而在数片竹林之后,是一片显然是人工挖开的湖。

    湖不大,但应是引了活水的缘故,湖中水面碧波荡漾,十分清澈,却不见有鱼。

    或是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的话。

    配上湖面之上的两处嶙峋假山,倒是有山有水,相得益彰。

    湖中心有一座小岛,通过栈桥连到了案上,应该就是李平所说的,李清暂住的小筑了。

    只能说不愧是相邦大人,果然财大气粗。连囚禁儿子的地方,都这么清幽脱俗。

    弯弯曲曲的栈桥,宽度只可供两人并行,两边虽有扶手,高度却不够手扶,只能起到装饰作用。

    还好的是,栈桥的基础支撑是修裁得平整的巨石,不必担心桥面的承受力。

    众人排成一排,在扶苏的带领下往前通行。

    扶苏无暇观赏湖上的风景,此时眼中只有前方的小筑。

    小筑前方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上书“湖心小筑”四字,应该就是这处居所的名字。

    随着一声“吱呀”声,房门被从内部推开,出现了一人。

    终于遇到了进院子以来碰到的第一个人。

    然而却不是想象中的李清,而是一个满头霜发,脊背微驼,以麻布当作口罩的老者。

    老者伸手止住了几人上前问询的脚步,自己也没有走出门口,而是与众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担心他们身上带有病菌。

    老者先是抬头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才仿佛突然发现人群最前方的扶苏,稍微愣了愣神,仿佛在脑海中搜索着名字,“见过太子。”

    声音很熟悉,虽然对方戴着口罩,扶苏还是认了出来,“见过先生。”

    对于这个老者,扶苏也是很熟悉的。

    “原来曷先生也与子茂一起从蜀中归来了。”

    眼前的老者,便是原本黄歇的主治医生,后来在黄歇死后回到蜀中,又专程提醒扶苏要小心疫情的医士曷。

    对于这位老先生,扶苏当然是由衷感激的。

    若没有曷先生违背了不愿意与权贵交流的心性来提醒自己,蜀中郡的局势还不知道会糜烂到什么地步,更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付出巨大代价。

    “嗯,蜀中已经接近无恙,本来再等等就好,可是李清非要回咸阳。”

    提到这个,曷就来气。原本在疫情结束后,他就可以在蜀中老家畅享退休生活了。

    可是李清却非要在疫情快要结束的时候回到咸阳,他就只能跟着回来了。

    “蜀中是疫区,即便李清并未有疫病发生的情状,但也必须接受隔离。”从曷的语气,不难听出他心中的不满,“老夫也是一样。

    “而且咸阳没有处理过这次疫病的医士,若是老夫不来,李小子出现了症状,也不能及时医治。若是蜀中抑制住了疫情,却在人口更密集的咸阳爆发开来,岂不是糟了。”

    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一路上都只顾着从始皇那边考虑问题,却没有想到李清毕竟是从蜀中疫区出来的,身上还真有可能携带着病毒。

    “还是先生考虑周到。扶苏在这里代子茂,也代咸阳百万百姓谢过先生大恩。”

    面对大昭太子的隆重行礼,曷却仿佛完全没有当回事儿,只随意摆了摆手,“老夫只求问心无愧而已,哪里需要你的谢了。”

    这位老先生早已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就连高进和蒙毅,都没有将对方的行为,当作对扶苏的无礼。

    因为老先生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态度。

    扶苏自然也没有将这样的态度放在心上,少说也救治了数万条生命,老者的态度就算再恶劣一点,扶苏也觉得是应该的,而是转头又看了这座小筑附近的环境一眼。

    这倒是解释了为何李清会选择这处被湖水包围起来的地方暂住了。

    看来并非是因为环境优美,而是此地用作隔离地带的确是最好不过。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堂堂大昭相邦之子,李清的住所却连个仆从也没有。

    但这样的隔离虽然有必要,不过却导致了一个问题。

    那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还怎么将李清“救”出去?

    看曷的架势,不像是能让自己将隔离中的李清带走的。

    而且面对老先生,总不能像面对门口的李家仆从那样,随意带着人硬闯吧。

    而且真要不顾一切将李清带走,就等于是把咸阳百万民众的安危都置于不顾了。

    李清自己或许也不会愿意。

第四二五章 正有此意

    门内站着曷,门外站着扶苏众人。

    两边十数人将小筑的门口围了个满满当当,却没有人开口。

    只有湖水流过的潺潺水声,提示众人这并非静止画面。

    “见过太子。”

    正在大眼瞪小眼中,曷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终于见到了这人,扶苏眼中不由出现了笑意,“总算是见着你了,好不容易。”

    同样戴着口罩的李清闻言也笑了出声,“想象得到。”

    一个辞掉了始皇帝亲自推到眼前的登天之梯,不惜被关在此处,一个带着十几个人不远万里,硬闯相府。

    然而两人此时却对这些都没有提及。

    戴着口罩看不清脸色,但从眼神中看得出,李清显然精神不错,这让扶苏担忧对方身体的心情稍有放松,“隔离多久了?”

    这才是此时的扶苏最为关心的问题。

    伸出手指算了算,李清回道:“秋分后两日回的咸阳,应该有二十日上下了。”

    “那就够了。”扶苏松了口气,脸上重现了笑容。

    鼠疫的潜伏期最长也不会超过十二天,隔离二十日都没有出现症状,已经足够说明李清的健康了。

    李清也面露惊喜,然后看向了曷。

    是了,毕竟曷才是此次疫情的最权威的人士,只有他说“够了”,那才是真的够了。

    否则,即便扶苏有着前世的经验,也不敢就拍胸脯保证,如今的鼠疫与后世的情况是完全一样的。

    除非病毒是不会进化的。

    “原本最佳的隔离时间应该是三十日。”曷沙哑的声音让扶苏的心跌到了谷底,“不过根据在蜀中郡的医治经验,的确没有二十日还不发病的。”

    扶苏终于感受到了医生下判决书的感觉,“就如太子所言,够了。”

    只是还没等扶苏等人高兴,曷便加了一句,“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二人最好还是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只要能先把李清带出去,一切好说。

    难得曷松了口,扶苏对此自然没有二话,“一切都依先生所言。”

    另一边,不用扶苏吩咐,蒙毅便吩咐了下去,将马车直接开进来,让曷先生上车,直接由李清驾车,也省去了他们与其他人接触。

    就在扶苏等人围着李清的马车驶出李府之后整整一刻钟,大昭相邦李斯的座驾这才从街巷的另一端姗姗来迟。

    被扶苏强行打开的府门已经关上,家人们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只有李老仍站在门前。

    见到李斯的车驾停住,李老快步上前,对着刚刚从车上走下的李斯躬身请罪,“没能拦下太子和少主,仆死罪。”

    “项燕都拦不住他,你怎么拦得住。”

    李斯本就没打算真的挡住扶苏,此时当然也没有怪罪家老的意思,“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是老夫被白泽拖了时间,没能及时赶回来。”

    “事实”本就如此,李斯将锅甩给白泽的时候,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走到不明所以,一脸羞愧难当的李老面前,李斯郑重扶起了这位功臣。

    李老在这条“天街”的无数监视面前本色出演,完美演绎了被太子逼迫而不得已退让的戏码,充分体现了太子的跋扈,和李府的无能为力。

    应该说,整个大昭都欠李老一座小金人……

    此时,被李斯当着王绾的面甩了一口大锅的白泽,正一脸苦笑地等在太子府中,将李斯揭破了自己意图的事全盘告知了刚刚从李府回来,以为自己胜了李斯一筹的扶苏。

    “李……相邦不是一直以上意为主吗?为何会在看破了我的意图之后还大开方便之门,不怕引起王上不满吗?”

    樗里偲与张苍都没在身边,扶苏此时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李清倒是接回来了,但因为曷的坚持,他还要再自我隔离一段时间,不能出现在更多人的面前,此时扶苏身边,就剩了一个刚被李斯摆了一道的白泽。

    “会不会是,上意本就不在于此?”白泽试探着道:“原本王上想要借此来提醒公子的想法就是我们猜测的,若是王上意不在此,李相邦此举并非没有道理。”

    白泽的说法也不是无的放矢,以李斯一直以来对上意的揣摩,若说大昭最明白始皇帝心中想法的,能够超越他的,恐怕只有与始皇帝寸步不离的赵高。

    但这样的说法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那么,在李府门前的表演,是给谁看的呢?除了王上,还有谁值得一国相邦大人,如此费力地表演,甚至不惜令家人与我几乎正面冲突呢?”

    闻言,白泽明显陷入了同样的沉思。

    太子说得对,能够让李斯不惜做出这等演技的人,除了王上,还有谁值得呢?

    “那会不会是李相邦察觉了王上的心思,但并不愿意完全遵从,或者,他干脆猜错了?”

    毕竟就在之前,李斯也曾经猜错过王上想要灭楚还是存楚,所以再有一次错漏,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然而事实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上次猜错了王上的心思,只能说是始皇帝在多方考量之后,选择了最符合他的战略的方式。

    而事实上,当时不但是李斯,甚至连同赵高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猜错了方向。

    就连扶苏,也一度以为始皇帝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一点其实值得商榷,因为留城之战的获胜,是出乎了所有人预料的。

    若是扶苏在留城战败,情况会发生何等的变化,此时并无从知晓。

    当然,再进行深入的考量,也就没有意义和必要性了。

    两人各自思考了许久,又将自己的想法拿出来相互印证,然而过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完全能够解释李斯行为的最终答案来。

    此时,多么需要一个张苍这样的能够将思考跳出樊笼的家伙啊。

    莫看张苍平日里不着调的样子让人头疼,但到了思路进入死胡同的时候,张苍的作用才体现了出来。

    不过此时也指望不上他了,倒是可以在晚些时候再问问李清,看他对于自己父亲的做法,是否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又坐了片刻,眼看午时已过,还要会衙门进行下午办公的白泽终于起身告辞,“既然太子已然回了咸阳,不如先去宫里看看。”

    这是在提醒扶苏,既然不能肯定王上是否有针对自己的意思,不如去宫里问问。

    当然不是当面问始皇,而是问华阳夫人。

    扶苏也是正有此意。

第四二六章 灰咯

    “叫大母。大~母~”

    “咯咯~”

    华阳宫中的安静被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打破。

    “别笑,叫大母!”

    “咯咯咯咯~”

    华阳夫人想要让嬴澍学会叫人的想法,在嬴澍的不合作中终于宣告了失败。

    “就会傻笑,跟尔父一模一样!”夫人虽不满意,却没有舍得将气撒在孙儿身上,转而念叨起了无辜坐在一边的扶苏。

    原本笑着在一旁看好戏的扶苏,没想到华阳夫人逗弄嬴澍的时候还能提到自己,一脸尴尬,“我如此聪明,怎么会与他一样……

    “再者说,嬴澍如今还不满周岁,不会说话不也是很正常的嘛……”

    见扶苏竟然还敢顶嘴,华阳夫人凤目一瞪,眼神如刀割一般从他的脸上划过。

    扶苏立刻噤若寒蝉,讨好地笑笑,“我就那么一说,您继续教,继续教。”

    自从嬴澍呱呱坠地之后,自己的母亲心中的地位看来是一落千丈啊……

    另一方面,嬴澍却丝毫没有自己引起了大母不满的自觉,仍是咯咯笑个不停,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来,想要他爹过来抱。

    眼看嬴澍这个小“叛徒”,明明在自己怀中,却非要去找扶苏,华阳夫人也是气笑道:“亏了大母抱了你这么久,却还要去找你父亲,小没良心的。”

    难得儿子这么主动,扶苏起身走了过来,然而此时听得母亲如此说,只能尴尬地停了下来,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进退两难。

    这种时候,如果魏无月在,还能过来撒个娇,缓和一下气氛。

    可是不能跟着一起纵马奔袭的她,此时却还在船上漂着呢,没什么办法的扶苏只能摸着脑袋干笑了两声,“母亲抱母亲抱,我不抱就是了。”

    华阳夫人白了这个没谱的儿子一眼,“胡说什么,还不快过来。”

    “诶,诶……”女人心海底针,跟这个女人的身份看起来还真没多大关系……

    扶苏挨了训,却只能忍住还嘴的冲动,乖乖走到母亲身旁,从她手中接过了儿子。

    入手立刻就是一沉,扶苏差点就没接住。

    捧着儿子掂了掂,感觉比之前重了许多,扶苏啧啧有声,“这小子,长得真是好快。”

    嬴澍看起来并不是很胖,胳膊也只是普通小孩那样的粗细,却不想会有这么沉。

    “小孩子嘛,长得当然是要快一些的。”华阳夫人一直在养着孩子,对此感受不深,觉得扶苏有些大惊小怪的。

    “是,母亲说得对。”手上这么沉,扶苏想了想,放弃了把他抱着飞起来的打算。这要抱起来没接住就完了。

    然而嬴澍却不打算这么轻松放过自己的老子,两只小短胳膊往天上用力一伸,自己更是使劲想往上跳,边笑边叫唤着:“灰~灰!”

    当日不过抱着他玩了两次,没想到竟是能记着几个月的时间,看来小孩子的记忆力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短暂。

    在华阳夫人警告的视线下,扶苏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表情,两臂用力箍住了乱动的儿子,怕他挣扎得摔了,轻声安慰道:“不飞不飞,宝宝乖乖的啊。”

    上一次把嬴澍举高高,就把夫人以及周边的魏无月等人吓得不轻,看起来夫人也是记忆犹新,不打算给扶苏再一次的机会。

    嬴澍见扶苏不听话,急忙把小腿一蹬,嚷嚷道:“灰!灰!”

    飞啥飞呀,你可以不给你大母面子,我可不敢。

    然而嬴澍习惯了万事都随自己心意了,遇到一个不按着自己心意做事的人,根本不依,哼哼唧唧地嚷嚷个不停。

    被吵得耳膜生疼,扶苏可怜兮兮地看了眼华阳夫人,扶苏瘪着嘴道:“母亲,要不我就稍稍不撒手地给他举一下,要不这嚷嚷着太吵了。”

    嬴澍仿佛也是明白过来了这地儿是谁是说了算的,也学着扶苏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指着华阳夫人,“灰!灰!”

    夫人同样以眼神瞪视了嬴澍一眼,然而与扶苏不同,这种对扶苏而言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对他而言却没太大的杀伤力,依然皮着脸嘿嘿大笑,“灰!”

    字不正,但是腔圆。

    面对这样的孙儿,即便贵为华阳夫人,也是拿对方毫无办法,只能退了一步,“飞,飞飞,就知道飞!”

    转而对着扶苏吩咐:“可绝不许把手撒开了。”

    “知道了。”扶苏笑着答应下来,然后两手从腋下将嬴澍抱起。

    一见扶苏换了姿势,嬴澍笑得满意了起来,“灰!灰!灰!”

    谁能想到,这个字儿会是嬴澍最早学会的,而不是华阳夫人每天在他面前念叨一百遍的“大母”。

    无心插柳柳成荫,总让人啼笑皆非。

    两臂用力,扶苏用力将儿子举过了头顶些许,“飞咯!”

    扶苏在原地转了转,让儿子真如飞行一般在空中转了一圈。

    终于得到了满足的嬴澍大笑不已,跟着扶苏一起大喊,“灰咯!”

    虽然看着有点心惊肉跳,但嬴澍的笑声还是让整个华阳宫中的人们都露出了笑容。

    这小子,还真的沉呢。

    勉力举着儿子绕了一大圈,扶苏觉着手臂微酸,只是没等他把小胖墩放下来,嬴澍就不乐意了,“灰!灰!”

    合着你就会这么一句是吧?

    扶苏哪能这么惯着他,歪头示意嬴澍的乳母上前来,手臂往前一伸,就要把儿子交接出去。

    然而嬴澍看起来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了他,小嘴一嘟,将脑袋往扶苏胸膛上依靠,也不嚷嚷着飞了,只是一脸的不情愿。

    得,看来是没办法轻易摆脱这个小祖宗了。

    扶苏苦笑着放弃了将嬴澍交给乳母的想法,“算了,我先抱着吧。”

    只要他不吵着要举高高就行。

    抱着儿子坐回了桌案之后,扶苏终于能够说起了此来的最主要目的:“母亲当知,父王想提我帐下的李清为中书郎卫的事。”

    “嗯,我知道的。”华阳夫人笑了笑,“我还知道,你要推行新法的事。”

    在嬴澍的“指挥”下,给他拿了颗果子吃后,扶苏抬头对上了母亲的视线,“那母亲应该知道,我想要问什么了。”

第四二七章 压岁钱(第一更,求票票

    十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

    在侍女的服侍和魏无月的帮(添)忙(乱)中,扶苏换上了专在大节庆时才会穿的礼服。

    身为代表了大昭颜面的太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失。

    与前面提到过的一样,大昭的大年初一并不在正月,而是每年的十月初一。

    因为大昭所用的历法不同于东周官方使用的“周历”,而是自称一派的“颛顼(zhuān xu)历”。

    颛顼历采用的是十九年七闰法,一回归年为365又1/4日,同时该历法以建亥,即以亥月为岁首,也就是十月,这就是为什么大昭的新年是十月初一。

    实际上,东周时代各国所采用的历法都是不尽相同的。

    除了颛顼历和周历以外,各国中比较著名的通行历法还有黄帝历、夏历、殷历、鲁历等,人们将这些历法称之为“古六历”。

    这些历法因计算方法的不同,因此每个历法的岁首也不尽相同,比如夏历以冬至所在的建寅之月为岁首。

    因此在周朝时的新年也同样不是正月初一。

    值得一提的是,《史记》编纂之时所采用的历法也同样是颛顼历,因此在读《史记》时,很多人都会感到时间线的混乱。

    这是因为在汉朝初年,国家依然采用的是颛顼历,以每年的十月初一作为岁首。

    直到汉武帝元封七年,太史令司马迁与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等上书,“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汉武帝征求了御史大夫倪宽和博士们的意见后,诏令司马迁等“议造汉历“。

    有侍郎尊大、典星射姓、治历邓平、长乐司马可、酒泉侯宜君、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等官方和民间专家二十余人,既分工协作,又发挥各人所学专长,共制定了十余部历法,后经过严格筛选,决定采用邓平历。

    颁布新历之后,汉武帝遂改年号元封七年为太初元年,故称新历为《太初历》。

    而正是这部《太初历》,规定了每年的岁首为正月初一。

    《太初历》本身通行的时间并不长(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只有短短一百余年就为《四分历》所替代。

    然而它所规定的正月初一为岁首的记法,却为后代历法所沿用,才形成了新年现在的模样。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重大节礼日一样,新年第一天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祭天。

    而且不同于其他的节庆时不许女眷参与的情况,岁首讲求阴阳调和,有资格参与的男女们都得早起,因而连魏无月都无法赖床。

    不过看她那忙前忙后的兴奋样,也不是想要赖床的。

    魏无月之所以今日一改往日的赖床习性,同样还是扶苏惯的。

    这不,扶苏刚刚换好衣服,魏无月便将小手并拢,摊到了他的面前,“钱钱!”

    扶苏也自然而然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串彩绳编织的铜钱放到了她的手心,“收压岁钱要说什么?”

    魏无月眼前冒光,大声喊道:“新年快乐!”

    扶苏摸着小财迷的脑袋也笑着道:“新年快乐!”

    是的,魏无月在跟扶苏要“压岁钱”。

    战国时代自然没有压岁钱这个习俗,有史可考的最早有类似习俗的时代还是在汉代。

    当时也不叫压岁钱,而是称之为“压胜钱”。

    所用的钱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而是一种形制特殊的,有压胜意味的钱币,寓意辟邪驱鬼,保佑平安,并不能用来买东西。

    除了魏无月外,往年府里上下从侍卫到丫鬟,每人都会分得一个用红布包裹起来的红包,里面分别装有几枚数量不等的铜币。

    钱不多,只是讨一个好彩头。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所有分到了红包的人自然都是喜气洋洋,将过年的氛围烘托得极好。

    只可惜此时还没有烟花爆竹,难得有没有禁放令的存在,却不能放爆竹,到底少了点气氛。

    当然,府中这么多人,红包当然不能让扶苏亲自去发,能有幸接到太子亲自发红包的,自然只有他身边的几个贴身侍从。

    分发完红包,收了一堆贺词的扶苏笑眯眯地从屋内出来,与魏无月一起,去接他的太子夫人。

    赵灵儿本就不是贪睡之人,此时也早早就醒来了。

    扶苏两人到来之际,赵灵儿已经差不多梳妆打理完毕了,正在对着镜子选头饰。

    魏无月见状也跑上去帮忙挑选,眼光被赵灵儿嫌弃了多次,却还是乐此不疲。

    一边与魏无月玩闹,赵灵儿一边问着扶苏今日的行程安排,“我们一会儿是先进宫,还是直接去祭天台?”

    这样的对话让扶苏总有种过年回家的错觉,摇了摇头驱散那点遐思,扶苏回答道:“母亲前日特地嘱咐过了,我们都先进宫,然后随驾一起。”

    赵灵儿闻言点点头,“是当如此。”

    随驾,指的当然是随始皇帝的驾了。

    “好了,就这样吧。”

    终于,在扶苏快要重新入梦之际,两个女人终于达成了有限的意见一致,选择好了头饰。

    没看懂与之前所戴的那个有任何区别,但扶苏谨慎得没有多嘴,只说了一句,“真漂亮。”

    赵灵儿白了他一眼,但嘴角的笑意仍是没有遮掩住。

    “既然收拾停当了,就快些入宫吧,还要先给母亲请安的。”

    两人自然没有异议。

    待到了华阳宫中,眼前所见也是一片祥和。

    一进宫,就看到满面笑容的清荷拿着与太子府的相比要厚实许多的红包,笑眯眯地在宫门口等着。

    华阳夫人原本就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在扶苏的“压岁钱”被魏无月说给了夫人听之后,华阳宫自然也引进了这一法子。

    于是托了扶苏的福,华阳宫的宫人们在新春这一天,也能收到一份并不厚,但却也能暖心的红包。

    此时可没有什么上六休一,甚至上五休二的假期,连百官与君王都是每日工作的时代,下人们更是全年无休。

    因此能够在新的一年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对他们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而相比于华阳宫的喜气洋洋,宫中的另一处,气氛便压抑了许多。

第四二八章 惩罚

    凝脂阁。

    在胡亥得以位封伦侯之后,胡姬虽然同样没有得到位份,但还是得以搬出了与他人共享的宫殿,得以独享自己的楼阁。

    虽然小是小了点,地段也不是太好,但毕竟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地位。

    除了在地上收拾被主子砸碎了一地的器物的宫人以外,凝脂阁里的其余人等均是屏息凝神,颤抖着站在一旁不敢稍动。

    要知道,胡姬本来就是刻薄寡恩的性子,在她脾气更为火爆之下更是如此。

    若不是小心一点,谁知道胡姬会不会做出极为恐怖的事情来。

    虽然在华阳夫人对后宫日益严格的掌控之下,如今宫中已然没有敢于随便处置宫人的嫔妃,只是**上的惩罚,也不是完全免得了的。

    因此宫人们更加不敢近身,唯恐被胡姬迁怒,引火烧身。

    而这火,是从胡亥那边烧起来的。

    两人刚刚吵了很大的一架。

    胡姬打扮得妖艳迷人,但头上的发钗在方才的愤怒中已经为她弄乱了一地。

    这一对母子往日里也多有口角争端,砸东西的戏码也是屡见不鲜,幸而凝脂阁中的摆件都并非珍品,砸坏了倒也不必过分心疼。

    不过从地上狼藉的状态来看,今日争吵的等级不比以往那么“温和”。

    两人今天争吵的内容也很应景,是关于新年的。

    前文提到过,因为需要阴阳调和的原因,不同于其他的大祭典,新年的第一场大祭天是男女都有资格参加的,胡姬自然也想要在这样的祭典上,在王上面前好好露个脸。

    但这其中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只有“有资格”的人员才能参与,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与昭王一起祭天的资格的。

    而后宫之人能否有这个资格,当然还是要华阳夫人一言决之。

    那么,上次那个企图贪到一个夫人名号而不得,因而至今都还没能有一个正式位份的胡姬,被排除在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你都是堂堂彻侯了,做母亲的,难道还不能在祭天大典上面露个面吗!”又是一个花瓶被胡姬直接砸到了还在收拾地上碎片的宫女身旁,仿佛是要给自己的言语加一个伴奏。

    虽然一向都是以无理取闹而闻名,但说实话这一句,胡姬还真没完全乱说。

    母以子贵,本就是这个时代的惯例。

    “伦侯,不是彻侯。”难得的,面对母亲的暴怒,胡亥没有针锋相对地对吼,而是保持了一个比较平静的语气,展现出了难得的成熟。

    仿佛在有过一次外放经历之后,胡亥有了长足的成长。

    提完这一句后,胡亥伸手扶起了被胡姬砸落的瓶子而吓得动都不敢动的宫女,甚至还低声安慰了几句。

    宫女忍着哭腔道了声歉,然后在胡亥的示意下先暂时退下了。

    然而胡姬仿佛依然是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胡亥的宽忍似乎完全没有让她有什么触动,“我不管你是伦侯还是什么彻侯,我只想知道,连嬴骐的母亲都有资格出席,我为什么不可以?”

    这话看起来也不是太离谱。

    嬴骐之母出身义渠,与胡女出身的胡姬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母亲真的不知道为何此次后宫之中,唯有你不能列席吗?”

    胡亥嘴角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胡姬的暴怒而有改变,但他这样的态度其实更令胡姬愤怒。

    想想看,你在这里气得不行,对面却是不温不火的态度,是不是更让人难受。

    “你倒是说说为何!”

    “母亲可还记得,几个月前曾让人向王上进了一句?”

    提起这个,胡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儿子做了列侯,难道我还不能求个位份吗?”

    “求个位份自然是无可厚非。但直接求一个夫人的位份,母亲不觉得有些过了吗?”

    胡姬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过分了,但这话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只能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可这与我不能位列祭典有什么关系?”

    这个女人,果然还是这么蠢。

    早已不是昨日顽童的胡亥此时看到在深宫之中也算浸淫了多年,却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任何进步的母亲,有些无奈,“难道在你看来,华阳夫人是什么良善之人吗?”

    原本的“母亲”也不讲了,胡亥直接以“你”来代称了。

    “什么意思?”

    看到胡姬还是这般懵懂,胡亥只能将事情点明了,“你对‘夫人’位份的非分之想,当然会被认为是对华阳夫人地位的挑战。那么你以为,华阳夫人会不对这样的行为有任何惩罚吗?”

    胡姬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便是愤怒不已,“那不让我参加,就是那个华阳的意思了!”

    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不过这个态度,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华阳夫人。”刻意强调了“夫人”二字,就是要提醒胡姬,要对华阳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尊重。

    至少在对方地位还在自己之上时,要保持一定的尊重。

    可惜,这个道理,胡亥在经过被扶苏的接连教育之后到底算是懂了,但胡姬却没有胡亥成长得这么快。

    “又不是真的王后,她凭什么惩罚我!”

    就凭她是太子之母,楚国王女,王上最信重的夫人?

    你随便自己找一个就行。

    然而胡亥知道,如果这么跟自己的母亲说,必然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愤怒和反抗,反而不美。

    “事实比人强,无论她有没有资格,现在我们没法跟人对抗,都得先忍了。”

    弱肉强食的道理,从草原而来的胡姬还是听得懂的。

    胡亥这么说,如果换了个人会觉得刺耳,但胡姬反而听得明白了。

    凝脂阁的氛围如何,自然不是扶苏他们考虑的。

    华阳宫内,夫人也正在挑选自己的衣服饰品。

    这一次,有两个儿媳妇儿帮她挑选。

    已经在家中等了一次女人打扮,扶苏只能无奈地再等到一旁。

    幸亏还有人陪着他一起。

    嬴澍此时也被带到了华阳宫。

    于是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各自玩了起来。

第四二九章 大祭典

    无论胡姬是否满意或者接受,大典都在没有她出席的情况下按时举办了。

    这句话或许有些问题。

    似乎胡姬是多么重要的人物一样。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在与不在。

    当然,作为昭王诸子中唯一一名得以封侯的公子,胡亥还是得以露脸的。

    从嬴漺排起,十七位十四岁以上的公子们排成一列,与对面的重臣们相对成行,紧紧贴着祭台——原本应该是十八位,只是嬴骐此时还在北方草原跟匈奴人杀得难解难分,赶不回来。

    作为只比扶苏小了几个月的二公子,嬴漺原本被认为是最有可能对扶苏的位置发起挑战的公子。

    扶苏原本也这么考虑过。

    但自从在针对扶苏的刺杀事件中接受了扶苏,其实是华阳夫人的帮助得以脱厄之后,嬴漺显然就逐渐倒向了扶苏一派。

    而在那次著名的三公子齐跪章台宫的事件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与嬴骐一样,嬴漺已经成为了太子党的一员。

    老三嬴骐更不用说,作为在秋狩中救过扶苏一次的公子,在诸位公子中,他与扶苏的关系是最好的。

    更何况,母亲出身义渠的他原本就没有多少竞争力,从所有迹象看来,嬴骐的理想都是为扶苏保驾护航。

    大昭历史上从来不乏为王领军的公子,打仗亲兄弟,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作为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嬴骐有能力又有忠诚,作为扶苏的长矛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嬴骐身后再往后数下去,更是难以挑出能够威胁到扶苏地位的公子了。

    老四为人懦弱,从来都没有展示过多少野心。

    九公子更是不用多想,知道内幕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来历,王上再怎么样也不会将王位传给外人。

    其他的公子更是庸碌无为,甚至从来没能做出什么值得多看两眼的功绩,连对扶苏发起挑战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唯一曾对扶苏的地位发出过正式挑战的,再怎么看也竟只有一人。

    一个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进入过重臣们视线中的,甚至连名字都被人戏称为胡的公子。

    公子亥。

    这位公子的野心之大,从最开始的令人莞尔,到如今却真正让人重视起来了。

    最早注意到他的时候,应该是熊启入朝,并且明确表示了对他的支持以后。

    此后熊启进入楚国摄政,那就意味着原本支持扶苏的楚国,或许会转向支持胡亥。

    另一方面,作为赵高的弟子,胡亥的才学虽然难以与韩非的高徒相比,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而在短暂的治政蜀中期间,面对突如其来的地震,能够保障蜀中没有大乱,虽然大家都将其归功于扶苏,胡亥也是同样如此。

    但所有人都明白,能够在初次治政时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足够说明胡亥的能力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不堪。

    当你对一个人没有期待之时,他做出一些令人惊叹的举动就很容易了。

    如果扶苏做到胡亥这样的地步,想来不会有人惊叹,甚至会都觉得不足。

    这或许也是一种优势。

    同样,胡亥也是唯一一位因为军功得以封侯的公子。

    这一点,连扶苏都没能做到。

    当然,扶苏的军功一点都不比他稍少,只是因为作为储君太子,他当然没法再被封侯了。

    而作为被挑战者,扶苏并没有出现在诸公子的队列中。

    作为太子的他,自然是要站在祭台上协助王上进行祭天仪式。

    这是一个无比尊崇的工作。

    作为祭礼中,王上的协助者,就意味王上将沟通上天的机会也分给了他,让他有机会得到上天的认可。

    这是在“法理”上成为君王的必要前提。

    不过这份工作虽然重要,但是很无聊。

    说是协助,扶苏要做的,也就是递个火把,念个颂词之类的打下手的活计。

    颂词的内容也很是肉麻。

    满篇都是在赞颂昭王政的丰功伟绩。

    不过既然是给上天看的“成绩单”,这样做也是无可厚非。

    相比于其余列国的君主,至少始皇所写的都是真事,也是值得被写下来的。

    真不知楚国王室的祭典中,要怎么跟上天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颂词之中,灭韩、攻伐赵、魏、楚等事自然是被着重提及的,接着就是自己轻刑、减税的惠民政策,在最后又稍稍提及了让上天保佑一下明年的风调雨顺。

    颂词写的佶屈聱牙,又臭又长,但扶苏念得非常富有感情,甚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而与此相对的,就是在祭台最远处,不少人脸色苍白。

    除开那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复杂词汇,以及早已为人熟知的南征北战的功绩,王上在颂词中说得,最引起人们议论的,就是轻刑、减税的政策。

    众所周知,这是扶苏在近些年来进行变法的两大步。

    而此时,王上选择在祭天大典中将其作为自己的功绩写入给上天听的颂词中。

    这意味着什么样的含义,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原来太子所做的一切的背后,都有着王上的授意。

    这样的想法,在重臣们的脑海中翻转、沸腾,然后再看向祭台上的那对站得太高,已经看不清面容的父子,表情复杂。

    这一对将天下人玩弄在鼓掌间的父子,果然是大昭最宝贵的财富啊。

    大楚之所以会同意熊启摄政,赵魏之所以会在彭城对峙,都是因为他们在依稀明白了合纵已经难以实现翻盘的情况下,换了战略。

    说是战略都难以启齿,只能说是苟活。

    只要能够活到昭王政父子反目,无论获胜者是哪一方,六国都有机会绝地翻盘。

    然而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反目的可能,只是这两父子释放出来的假象而已。

    到了今日,在国内反对变法的势力想要借由“王上的意志”来对扶苏进行反扑之时,此次恰到好处的祭天大典打了所有这些人的耳光。

    原来,变法一事,竟是出自王上!

    就站在始皇身旁的扶苏,以及最接近祭台的一些人,当然知道这并非事实。

    什么出自王上授意,都只是旁人意会而已。

    此前,没有人知道王上会在颂词上加这么一段让外人以为变法都是经过他的授意的话。

    扶苏偷偷看了一眼身侧面无表情的始皇帝,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疑惑不已。

    始皇这样做当然会给自己减轻很多压力,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王室无亲情,他可不会相信,这是出自舐犊之情。

    可实在是猜不出王上此举到底有什么深层的真正含义。

    若说面对甘茂,他还能稍稍做一做猜测,掂量掂量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那么面对思想浩如烟海的始皇帝,他依然是那个初见时的懵懂少年。

    在颂词的“小风波”结束之后,接下来的祭礼内容便乏善可陈了。

    无非就是大同小异的祭天活动而已,顶多就是祭品的规格略高一些罢了。

    在由始皇帝的带领下,所有人对着上天行礼之后,这场祭典终于结束了。

    不过,此时还远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在天光刚放亮时举办的祭礼之后,还有一场真正关系着帝国未来规划的大事件还没有开始。

    大朝会。

    这是扶苏第一次以太子身份参与的大朝会。

    无论日后他还会以这样的身份参与多少次,但第一次总是令人莫名紧张的。

    虽然他还在长公子的时候,也参与过了。

    但换了个身份,体验就完全不同了。

    扶苏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想,若是再换一个位子,又会有怎样奇异的体验。

    当然,这样的事情稍微想想就行,让人看出来就完蛋了。

第四三零章 税收

    春日大朝会的主要目的是在于承上启下。

    具体来说,就是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然后在此基础上对明年要做的事情进行一个笼统的展望。

    而作为大昭相邦,李斯一向是在大朝会上最先发言的。

    这一次,当然也没有例外。

    昂首阔步,几乎是在赵高宣布大朝会正式开始的话音刚落,李斯便迈步走出了百官的阵列。

    再一次,李斯猜对了昭王的心思。

    在府门口的表演当然是给王上看的,这表示李斯并未因为儿子的关系,就倒向了扶苏一方。

    同时,在通过白泽向扶苏表露出自己的暗中放水之后,他也缓和了与扶苏之间略微有些紧张的关系。

    两边(至少在表面上)都没有刻意讨好,也都没有陷入对立,充分体现了一国相邦在储君成长过程中应该表露的政治智慧——谨慎的中立。

    换言之,李斯所要表露的态度就是,他一心只是为国而已。

    毕竟他已经都是一人之下,即便倒向扶苏,在扶苏成功继位之后,他所能得到的也有限得很。

    但同时,他也不能过分得罪了扶苏。

    对两边这个“度”的拿捏,将会充分考验朝堂上所有对国政有着直接影响的重臣们的智慧。

    目前来看,无论是李斯还是甘茂,都以自己的方式选择了道路。

    接下来,李斯便通过详尽的数字,向昭王,也是向重臣们说明了一下去年的支出和收入。

    要总结得失,最重要的当然要看花了多少,以及挣了多少钱。

    国家的运转当然离开不了这个最重要的孔方兄。

    在没有“赤字”这个概念的古代,国家的财政其实很简单。

    国库里有多少钱,来年就花多少钱的话,这是一般的君主。

    国库里的钱怎么都不够花,然后想办法提早征税——这是庸主或者暴君。

    国库里的钱每年都还有结余下来的,这就是仁君了。

    君主用作享乐的私人花费也是国库支出的重要款项。

    这是因为在汉武帝将国家财政分为国库与少府两部分之后,国库与帝王的私人金库才正式分开。

    在此以前,仅就财政而言,国家与君王个人的确是没有分别的。

    在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中,一般而言能够收取的税收是比较固定的,除非是突然扩张大量土地,否则十年之间的税收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因此,虽然每年都必须由相邦李斯做比较细致的总结,但大部分时候给出的数据和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的。

    所以有许多老臣都会选择在朝会的最开端神游物外,闭目养神。

    以往的时候,扶苏也会选择假寐,因为虽然在经过了数年的治政生涯之后,他已经能够逐渐从李斯嘴中那些专有的奇怪名词之中听出来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意义,但毕竟太过繁杂的数据总不能让人提起精神来。

    不过这一次,从头至尾,扶苏都没有片刻的分神。

    这几年里,大昭的财政其实一直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大昭国力雄厚没错,蜀中和关中也都是令人垂涎的粮仓,原属于魏国的河西之地也是难得的丰饶之土。

    但在今上继位之后,大量的公共工程的上台,以及从未有过哪一年停止过的征战,在为昭国夺取了大量的荣誉和国土的同时,也造成了巨大的消耗。

    而这样巨大的消耗怎么也不是税收所能完全填补上的。

    于是在十数年连续的入不敷出之后,大昭国库的库存实际上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危急的界限。

    往年大朝会上所讨论的最多的内容,也都是该如何充分利用每一分钱来实现尽可能多的内容。

    然而在今年,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番冗长到令人昏昏欲睡的长篇论述之后,李斯给出了一个甚至令早已有了初步预测的扶苏都一时难以置信的结论。

    “综上所述,截止去年九月份,国库今年的总结余达到了三亿六千五百万余钱。”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朝堂上顿时陷入了如菜市场一般的喧闹中。

    人人交头接耳,都以为自己方才失神太过,出现了幻听。

    “肃静!肃静!”礼官面红耳赤地大喊,却没有任何作用。

    人人都只顾着相互印证这一令人难以相信的数据,哪里有心思去搭理一个小小的礼官。

    直到李斯轻咳了一声,喝止了这等乱局,乱哄哄的大殿上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不复方才的鼎沸。

    然而言语上暂时停了下来,众臣们却都没有停止眼神的交流。

    终于有心思活络的人觉得自己理解了王上为何会支持太子的变法了。

    这哪里是变法,根本就是变钱啊。

    太子所变出来的,都是亮澄澄的的铜钱啊。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扶苏虽然本身也为这惊人的数字有些怔愣,但表面上,仍旧保持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这天文一般的数字,都是自己预料之中的罢了。

    但实际上,在扶苏的预估中,他心中的那个数字甚至没有达到李斯所给出的一半。

    战国时代的商业潜力远非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般薄弱。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城市正在蓬勃发展,人们纷纷将自己的资金投资到各种手工业上,意图换取高额的回报。

    人人都要为自己耕织的时代已经过去,小农时代又还没有到来,商业在这个政治和思想都非常宽容的时代,焕发出了卓然的生机。

    城市中的人们已经都习惯了从市场上购买粮食、蔬菜、衣物等生活必需品,甚至还会有闲钱为家中添置一些装饰用的器具。

    这一切,都是商业与工业发展的内在动力。

    而扶苏的变法,就是让这些内在动力真正作用到推动经济的动作中去,并且将其中的利润的大头牢牢捏在国家的手里。

    李斯所给出的数字已经十分恐怖,但实际上,扶苏想说的是,这仅仅只是他“盐铁专营”政策下的第一年而已。

    除了将信任票投给了扶苏而坚定地站在他身旁的南北两位大商:乌氏倮与怀瑾之外,许多财力雄厚的财阀目前还处在观望,或者谨慎投资的状态。

    毕竟,扶苏只是一个太子,积极参与进他的事业之中,其结果是福是祸,还没有彻底明朗。

    而这样的态度,想必会在今日之后发生重大的转折。

    就在今天的祭典之上,始皇以最为郑重的方式,与其说是向上天,倒不如说是像天下人表明了,扶苏的变法,是得到了他的默认,甚至是背后指导的。

    扶苏并不十分清楚,王上之所以会选择这样昭告天下的方式来为他的变法背书,有多少原因是在他看到了变法的成果——凭空多出来的近半国库收入。

    想来,这在王上的心思转变中,起了即便不是至关重要,也是很大的推进作用。

    在或是惊叹,或是不敢置信中,李斯汇报完了今年的全部税收。

    除了钱以外,税收重要的一部分是粮食。

    而粮食的收成,就没有金钱的收入那样喜人了。

    蜀中大震,直接影响了秋收的成果,而在抗疫期间,因为执行了严格的封城隔离,蜀中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必须依赖关中运来的粮食维持百姓的生计。

    失去了巴蜀地区产粮最为值得期待的蜀中郡,并且还要为之搭上大量的关中储粮,国库中粮食的储存也面临了挑战。

    不过幸运的是,安邑平原在经过了百里俜大夫的治理之后,产生了显著的效果。

    不过两年的时间,西魏地区就从原本还需要从大昭本土支援的情况,转而形成了开始向观众反向供粮的局面。

    根据最近两个月少府的统计显示,去年一年,安邑的粮价已经接近,甚至在某些月份低于了咸阳的粮价。

    而得益于从扶苏开始,就不遗余力的推行的道路运输方面的建设,西魏与关中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

    这样的紧密当然不仅仅限制在政治层面,更重要的是,让两地居民,以及货物的交流能够畅通无阻。

    从道路的铺设之中,得利的不仅仅只有西魏,咸阳也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反哺。

    比如在这次的赈灾时,运往蜀中郡的粮食中,就有多大三成的粮食的产地是在西魏地区。

    而西魏的开发也给了其他人一些更多的启示。

    已经有不少人提出,对于巴地,以及新近占领的楚地,也可以大力进行对道路的建设。

    提出道路建设的人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于新占领区域的人民。

    没有人是瞎子。

    故韩地区与西魏被划分为三郡之后,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安全的保障的提升,都是明明白白体现出来的。

    无论某些失去了权力的旧贵族们如何去抹黑,切身利益得到了保护与提升的民众们的眼睛,仍然是雪亮的。

    这样的呼声,得到了昭国高层的关切与重视。

    有道理相信,昭王的宫廷中,很多人都对此抱有期待。

    因为事实上,这与范雎早在数十年前为大昭设立的国策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得一寸而王一寸。

第四三一章 尉缭表态

    李斯对于去年岁入的汇报,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钱多粮少。

    如果是在贸易发达的现代国家,这样的问题几乎算不得是问题。

    粮食不够吃的话,就向别国购买就是了。

    然而在战国时代,国家应对灾害的能力极为薄弱,这就意味着一旦粮食发生危机,国家就将遭受极为严重的打击与削弱,沦落为其他国家鱼肉的目标。

    《史记》中就曾记载过秦晋两国之间的粮食纠纷。

    提起秦国与晋国之间的关系,后人往往以“秦晋之好”来形容两国之间,由于多年姻亲而达成的良好外交关系。

    但实际上,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两国之间从来就没有少过摩擦,《左传》中对两国之间的战争就有过多达十余次的确切记载。

    这样的摩擦,在晋国分裂为三国之后,也可以从秦国与魏国之间冲突不断的局面中得到印证。

    两国之间著名的那场因为粮食而引起的战争,其开端一般看做是晋惠公二年,周襄王派召公拜访晋惠公,晋惠公却傲慢无礼,召公很生气就讥讽了他。

    两年之后,晋惠公四年(即前617年),晋国发生饥荒,于是向秦国借粮。

    因为之前晋惠公有过对周天子无礼的行为,这样的祸端被认为是天罚,于是秦穆公就问百里奚是否应该借粮给晋国,百里奚认为帮助邻国是道义。

    邳郑之子豹认为晋惠公无礼在先,此时又因为饥荒而导致国力衰弱,正是可以攻打晋国的好时候。

    但秦穆公认为晋惠公虽然有罪,可晋国百姓无罪,于是把粮卖给了晋国。

    于是,从秦都雍城到晋都绛城,运粮的船队从渭水到黄河,络绎不绝,缓解了晋国迫在眉睫的灾难。

    晋国自上而下都为秦国的慷慨而感激涕零。

    晋惠公五年,秦国又发生饥荒,于是向晋国买粮。

    晋国君臣就商量此事,这时庆郑就说:“秦国帮助过我们,现在他们有难,我们就应该帮助,还商量什么?”

    然而虢射认为晋国大荒,秦国不借机攻晋,却卖粮给晋国是秦国犯傻,上天又给了晋国机会,晋国不能像秦国一样傻,应该借机灭秦。

    惠公采纳了虢射的意见,拒绝了秦国使臣冷至。

    冷至回到秦国把情况报告给了穆公,穆公大怒,率兵大举伐晋。晋惠公整军备战,但因他的所做所为不合情理,故不得人心,君臣不和,士气不振。

    两军大战于韩原,晋军大败,惠公被俘。秦穆公对晋惠公的怨恨难以平息,预备把他杀了祭天。

    公孙枝说:“我们杀了他,晋国人会怀恨我们,关着他,只是一个没用的匹夫,驱逐他,肯定有别的国家收留,不如要他把河西五城割给我们后让他归国复位。”

    秦穆公的夫人是晋惠公之姐姐,这时也派人来以**要胁穆公放了惠公,穆公考虑后,就以交割河西五城及晋太子公子圉入质于秦为条件送惠公归国复位了。

    这次由借粮而发生的战役,史称为“泛舟之役”。

    顺道一提,这个公子圉后来与公子重耳争夺过晋国国主之位,当然最终以失败告终。

    由此可见,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粮食自来都是一国的命脉所在——这一点实际上到了现代国家也依然是成立的,这也是为何我国一直都要坚持耕地面积的红线不可动摇。

    向他国购粮的话,还有一个弊端,那就是等于昭告天下,己方的国力遭到了削弱。

    这对于致力于创建后霸主时代的霸权制度,引领天下格局的昭王来说,是需要极力避免的。

    在李斯汇报了往年税收成果之后,大朝会自然而然地进行到了下一个议题。

    这也是包括扶苏在内,所有大昭武将们最为关切的议题。

    这就是:昭国下一步的用兵方略。

    正常来讲,除去要用来制衡齐国,且已经完全打服了了的楚国,昭国用兵的方向就只有两个。

    一是赵国,二是魏国。

    这是早在伐楚之战结束前,各国都已经洞悉了的。

    现在的问题是,先进攻哪一国。

    作为国尉,尉缭子对此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

    于是在李斯刚刚走回队列,将发言的位置让出来之后,尉缭子便在群臣的注视下站了出来。

    “臣以为,当先伐魏。”

    开宗明义,尉缭子不是李斯或者甘茂那种喜欢拐七扭八最后让你猜的类型,开口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国尉说说理由。”

    始皇帝依然是一副冰山面孔,丝毫看不出他的倾向如何。

    “唯。”尉缭子又是躬身一礼,然后娓娓道来。

    “首先,相邦方才提到过,”说到这里,尉缭子与李斯的眼神稍有碰撞,但相互并未有示意动作,“因为各种问题,导致了今年的国库存粮并无往年充裕,因而作战时间最好控制在三个月内。”

    始皇看向了李斯,“相邦怎么说?”

    李斯明白王上的意思,这是要让他考量一下尉缭子所说的三个月是否正确,李斯沉思一番后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超过三个月的作战时间不是不可以,但到时如果国中再出现一次蜀中大震这样的祸端,很容易造成极大的损害。

    于是始皇心中有了数,“国尉接着说。”

    “赵国不比当日的西魏国小地狭,缺乏战略纵深,也不是不久之前四面应敌的楚国,能够集中兵力的赵军并非弱旅,要在三个月之内结束战斗,难度太大。

    “其次,齐楚之间虽有嫌隙在先,且在熊启摄政之下,齐楚可以互相掣肘。但是战势易变,一旦时间拖过三个月,我国缺粮的困境显露,那么齐楚很可能先后,甚至同时背盟。到了那时,局面就危险了。

    “最后,赵魏彭城对峙,起因可以归咎于魏国的不讲信义,故而不得人心。而且魏国在此次对峙中,受到的损失远比赵国要大,在赵、齐、楚都不太可能伸出援手,且国中又有魏无忌与魏王叔侄之间的矛盾,攻灭魏国的难度要小很多。

    “而且若能联结故韩、两魏,我国就可以将中原完全掌握在手中。此后无论是南下、北上,抑或是东进,可选择的进攻路线就多很多了。”

    听完了尉缭子难得的长篇大论,始皇沉默了一段时间。

    然后,他又理所当然地问向了另一人。

    “上将军以为如何?”

第四三二章 上将军议兵

    谈到用兵之能,昭国国内最有发言权的,当然要数战争经验最为丰富的上将军王翦了。

    因此对于王上的问询,王翦自然是早有预料。

    当下越众而出,王翦站到了尉缭子的身旁,“臣以为,尉缭子所说,是老成持国之言,非常中肯。”

    得到了王翦的赞同,尉缭子并未说什么,但从面部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十分得意的。

    “只不过,对于其中的某些方面,臣觉得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嗯,说说看。”

    始皇之所以要让王翦出列,自然就是想要听听,有哪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唯。”王翦躬身领命,起身之后便是铿锵有力的几个字,“三月灭赵,未必难行。”

    与李斯之前说完税收之后的情景相似,大殿之上一时陷入寂静。

    随后,就是一阵喝彩。

    “上将军所言不错,三月灭赵,又有何难?”

    “提气!就要三月灭赵!”

    一向用兵慎重的上将军,为何此时却不顾尉缭子所说的军粮不足的危险,执意提出要在三个月之内灭赵?

    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疑虑,但扶苏不得不承认,连他这个算不得真正武将的人都为“三月灭赵”这样的话而热血沸腾,难怪白起等人此时咋咋呼呼。

    看他们此时兴致热烈的讨论,似乎谈的不是覆灭一个国力仅次于大昭的千乘之国,而是下朝之后去哪儿吃午饭。

    这个说“兵出井陉(xing),一战而灭”,那个要“飞跃上党,兵临邯郸”。

    井陉在邯郸以北,是控扼邯郸北部防线的重要关卡,若是井陉被下,邯郸危如累卵。

    历史上,在楚汉相争之时,韩信就曾在井陉大败陈余的赵军,为刘邦剪除了侧翼的威胁。

    然而此时,井陉关位于赵国腹地,牢牢掌控在赵军的控制之中,兵出井陉需要从北方阴山一侧大规模绕行数千里,然后指望着劳师千里之后能够攻破井陉。

    丝毫不考虑孤军深入完全有可能被一锅端了的危险,况且如此远的绕行,对后勤而言也是无法完成的。

    北方阴山南麓又不是大昭腹地,那样的道路条件对后勤来说完全就是灾难级的。

    而提出飞跃上党的,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白起的表情。

    上党防线曾锁死了白起三年,哪里是你想飞跃就能飞跃的?

    “静!”

    看不惯这闹哄哄的场景,上将军亲自开口要将领们安静下来。

    上将军开口,自然没人敢继续嚷嚷。

    等到殿上彻底安静下来,王翦继续说了下去,“其二,我军军粮或许并不充裕,但相比之下,赵军则更为匮乏。

    “去岁匈奴南侵,仰赖了李牧在云中大胜,给了匈奴当头一棒。但匈奴的南侵,仍然造成了赵国北方局势的糜烂。

    “之前义渠裹挟林胡南侵,已经让赵国北境损失严重,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我国蜀中没有产粮,只是少了至多不到三分之一的粮食出产,而赵国北方是全国最重要的产量地,赵国在去岁所蒙受的损失只会比我国更多。”

    强弱都是比较出来的。

    穷富也是一样。

    王翦所说,让众臣连连点头,包括扶苏也是若有所思。

    尉缭子说大昭军粮匮乏并非是虚言,但是他没有看到,其实赵国所蒙受的损失还要更大。

    “但若战事一起,我军要跨境作战,而赵军则是本土作战,两方消耗并不对等。”

    尉缭子的反对没有给王翦造成麻烦,老将军闻言都没有思考,只是淡笑道:“百年以来,昭军从来都是跨境作战。”

    老将军这说话真是厉害。

    短短一句话,就将百年昭师的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来都是跨境作战,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百年以来,从来就只有我国打别人,没人敢打过来的。

    当然,这里有点吹牛皮了。

    远的有苏秦谋划的五国伐昭,近一点的,还有楚怀王两次北侵。

    不过忽略这点“小瑕疵”,上将军说话还是很提气的。

    而且他说的也没错,以往我军也是跨境作战,如今再跨境作战,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从将领们的表现来看,他们同样都是很赞同上将军所言的。

    原因很简单,军功。

    打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魏国,能分摊多少军功?

    上边几位主将一拿,剩下的清汤寡水能够你升个屁的爵?

    赵国就不一样了,虽然在之前的战事中,赵国被迫割让了黄河以西的广大土地,但近些年,赵国连续吞灭了楼烦和部分林胡,国土范围不降反增。

    而且赵军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超魏国。

    在这样的大范围战场上作战,在赵国身上获得军功的方式和数量都远不是在魏国身上获取的军功可以比拟的。

    谁不眼馋?

    此外,赵军一直将自己称为战力只输昭军一筹的强军。

    这让昭军上下一直觉得如鲠在喉。

    就凭你这给匈奴人都欺负得嗷嗷叫唤的弱旅,还配说自己只输一筹?

    哪有只输一筹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几乎从来都没赢过对方的?

    但每次一谈起两边对垒记录,赵军方面就会拿出阏与血战来说事。

    好像除了这一场之外,两军就再没打过别的战事似的。

    但是因为阏与血战的一方主人公就是如今大昭第一战将,上将军王翦。

    仅这一点,昭军这边就找不出什么好的反驳言语了。

    于是,强要灭赵,也有出气的成分在。

    很难说,上将军坚持灭赵是否也有洗雪前耻的念头在。

    但老实讲,扶苏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上将军战功卓越,无论是伐魏,还是伐楚,老将军获得的大胜不胜枚举,丝毫不必在乎一次年轻时的败绩。

    “其三,赵强而魏弱,攻魏,赵国有可能来援,需要郑重提防。攻赵,则魏必不敢来援,只需一支偏师驻扎轵关,便可俯视大梁,让魏国不敢异动。”

    前两点所针对的都是粮草之事,第三点才终于说到的战略上。

    而在这一点上,扶苏与上将军的看法是一致的。

    攻弱,则强者可援,攻强,则弱者不敢援。

    毕竟,这已经不是那个各国合纵便能够对抗大昭的时代了。

    而且,已经没有另一个如姬,能够为魏无忌窃符了。

第四三三章 诛心之论

    国尉与上将军的看法出现了较大的分歧。

    果然赵魏之间的选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今往回看来,只能说蜀中的大震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若是没有这场大震所导致的粮食不足,昭军完全有实力两线作战,不必在用兵路线上考量太多因素。

    大不了分兵两路,将两国都给灭了就是。

    论兵力,已经完成了从征兵到征、募兵相结合转变的昭军已经初步实现了职业化进程,长期作战并不会成为太大的难题。

    论战将,昭国更是完全有着傲视天下群雄的充沛力量。仅看看朝堂上所站的诸将,那就能让各国国君(尤其是齐国)流出口水了。

    哪里还需要在这里墨迹商讨。

    两位最高职衔的武将之间出现了分歧,一般而言,接下来要询问的,就是地位只比上将军低一线的前将军白起。

    然而没等白起主动出列,上首的始皇帝便点了名。

    但这一次,他点的却不是已经准备好的白起,而是旁边只准备安心做一个吉祥物的扶苏。

    “扶苏?”

    啥?我?

    扶苏强忍住指着自己鼻子问的冲动,抿着嘴角整理了一下并无任何凌乱的仪容,迈步走了出来,正好站在尉缭子的另一边。

    “臣在。”

    “说说吧,你是什么看法。”

    不只是扶苏,白起等人也觉得有些奇怪。

    向太子询问用兵方略,多少都有些怪异。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是说不通。

    有留城之战中的以弱胜强,战胜了名将项燕的战例在,扶苏已经被认为是能够望上将军相背的青年名将了。

    虽然自家人知自家事,扶苏从来不觉得战胜项燕有多少是自己的功劳,但在旁人看来,作为此战总指挥的扶苏,当然已经有资格成为王上问询的对象了。

    于是将领们只是少有怔愣,随后便恍然大悟了。

    而且白起与上将军的友人,扶苏怎么说也是军方的自家人。

    扶苏也想通透了这一点,并且即便没有准备发言,但毕竟对于赵魏之间的选择他也早有了自己的考量,此时听闻王上问询,除了最开始的难以置信以外,他也没有表现得大惊失色。

    “回王上。”略微停顿了下,扶苏飞快在脑海中整理着措辞,“尉缭子与上将军所言,各都有其道理。”

    这等于是一句废话,扶苏只是用这句话来拖延自己组织言辞的时间。

    “但我更加同意上将军,应当攻赵。”

    果然是自己人!

    武将们纷纷向扶苏投来“自己人”心照不宣的目光。

    即使扶苏没有在大殿上回以同样的目光,也丝毫不影响武将们雀跃的心态。

    毕竟太子还是要在王上面前保持与“自己人”的距离的,这一点,懂的都懂。

    李斯也饶有兴趣地看了扶苏一眼。

    其实扶苏的表态并不如何出乎预料。

    从彭城调查事件结束得虎头蛇尾就可以看出,其实扶苏对于攻赵的兴趣显然更大。

    虽然其中或许有着他担忧王上对自己的态度的因素,但扶苏对于两国的选择已经可以从中看到一些端倪了。

    “理由呢?”

    “军粮与战略上的得失,上将军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扶苏便不再赘言,只从另一方面说一说道理。

    “我选择攻赵的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一个人:李牧。”

    此言一出,就连上将军王翦都有些皱眉,尉缭子更是有些疑惑。

    这太子,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众所周知,李牧就是尉缭子方才所说的,攻赵比攻魏难的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此时提及李牧,难道扶苏走的是欲扬先抑的路子?

    众臣之中,或许只有李斯稍稍明白了扶苏的意思。

    在短暂停顿,以让众人有时间消化自己的言辞之后,扶苏终于组织起了语言,“李牧是赵国第一名将,如今更是受领相邦大印,风头一时无两。据称,此前李牧更是联合了朝堂众臣,当场将赵王驳斥得下不来台,令赵王成愤愤不已。”

    这件轰动列国的大事,众臣自然都是有所耳闻的,只不知扶苏此时提来有何缘故。

    “再给李牧一些时间,他或许真的能够掌握住赵国朝堂,成为军政一把抓的权相。但是,若是此时我军突然东进攻赵,李牧会如何?”

    尉缭子还是先于王翦,理解了扶苏的意思,“李牧只能放弃对朝堂的掌控,领军西进,与我军对峙。”

    “尉缭子所言极是。李牧是赵国第一战将,天下人都知道,只有李牧才有能力与我大昭诸位名将一战。若是李牧不放弃对朝堂的掌控,那么不用赵王如何,他自己就会失去了朝野人心。

    “但若是李牧远离朝堂,那么对于后方的赵王和郭开等人而言,就是机会了。”

    “太子好算计。”尉缭子这句话不知是夸还是贬,“但赵王怎么会选择在我国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自毁长城呢?若是没了李牧,还有谁能为他保住江山?”

    “多得是。至少在赵王成看来,多得是。年老有威望的,就有在北线大胜义渠、林胡联军而被封侯的老将庞煖、司马尚,中年将领中也有颜聚、赵葱两名大将。最受期待的,还有名将赵奢的儿子,日渐为赵王其中的年轻小将赵括。”

    因为身处中原四战之地,赵国从来都不缺有能力的将领。

    但是像李牧这样的名将,却不是经验就能弥补的。

    “庞煖、司马尚老而无用,颜聚、赵葱不过庸才尔尔,赵括更是乳臭未干。这几人替代李牧,岂非是笑话?”

    敢用这样的言辞嘲讽太子,也就尉缭子干得出来了。

    不过扶苏依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尉缭子一向都是对事不对人……只是偶尔对人,于是笑着道:“此事,你知、我知,但赵王不知。

    “或者他知道,但不愿意相信罢了。若是放任李牧继续在朝中掌权,赵成的王位迟早都会被人取代。若是替换掉李牧,顶多就是换一个多打几场败仗的将军而已。这笔账,站在赵成的角度,是这么算的。”

    这是在诛心,诛的,当然是赵王成的心。

第四三四章 孰轻孰重

    嬴骐擤了一把已经掉到了嘴唇边的鼻涕,顺手抹到了身旁枯黄的野草上。

    刚刚度过了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新年,草原上落水成冰的苦寒让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份罪的嬴骐很不适应。

    咸阳的冬日也冷。

    但草原上的冷与中原自有不同。

    草原上的冷,是通透的。

    无遮无拦的草原之上,没有阻拦的北风可以将寒意轻松地透过哪怕包裹得最为严实的外套,从各种缝隙关节中,将你想尽力留住的最后一丝热量带走。

    往年这个时候,嬴骐都是身穿一身厚实的大衣,躲在家中烧炭火取暖,顺便还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

    想起羊肉汤,嬴骐又是咽了一口唾沫。

    羊肉汤中加上锅盔泡开,那是何等美味。

    不行了,再想下去就要哭了。

    “驴球的撒个尿回不来了是吧!”

    司马靳的破嗓门在身后响起,打碎了嬴骐手中幻想出来的羊肉汤,将他带回了这个北风呼啸的塞外草原。

    叹了自清晨拔营以来的第三口气,嬴骐拍掉粘在手上的杂草,用同样的大嗓门回了一句,“来了来了!”

    从亲卫手中接过缰绳,嬴骐御马快步走到了司马靳身旁,小心问道:“将军,我们还要去王庭吗?”

    旁边几位将校也纷纷伸长了脖子小心地靠了过来,显然对这个问题同样很是关切。

    司马靳嗤笑着吐了口唾沫,“怎么,怂了?”

    众将赶紧装作没事一般又缓缓散开。得,看来今日劝将军回师的打算又泡汤了。

    主将司马靳的脾气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太好,每日问上一次便是到顶了,问得多了估计又得吃挂落。

    若是以往,嬴骐也就与众将一般,当作无事一般就散了。

    可今日,嬴骐却壮着胆子又劝了一句,“将军,从城中带来的干粮这么吃了一路,已经告罄了。从半个月前起,兄弟们都是吃牛羊肉充饥的。这牛羊肉偶尔一顿还行,顿顿这么吃,谁受得了啊?”

    深入草原之后,后勤自然是跟不上了,没法子,司马靳军只能“就地取材”,遇到了匈奴部落便一顿劫掠,将牛羊全部带上充作军用。

    钱自然是不给的。

    中原人本就吃不惯牛羊肉,如今顿顿都要当作主食来吃,自然是很难下咽。

    司马靳白了一眼陪笑的嬴骐,没好气道:“我看你昨日吃烤羊肉吃得挺有滋味的嘛。”

    昨日新年,虽说在军中搞不起气氛,但为了士气考虑,司马靳还是给远离家乡的一众士卒们整上了篝火晚会,烧烤了百来头羊,还很是开了几坛好酒。

    虽说每人能分得的酒肉并不多,但好歹也提振了一下士气。

    听得司马靳这么说,嬴骐憨憨一笑,“刚烤熟的烤羊肉当然香,可是这路上也不是随时都能生火的,羊肉一凉,这个腥膻又腻歪……”

    “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吃饭的?”

    看来此路不通,嬴骐挠了挠脑袋,换了套说辞,“这一个月来,匈奴人明显开始了大规模撤离,原本三两日就能遇到一个小部落,如今已经连着五天没碰到了。长此以往,恐怕还没找到王庭,我们就得先饿死在草原上了。”

    冒顿弑父自立之后,对于昭国的侵略,展现出了惊人的容忍。

    因为相比于对外征战,处理匈奴内部的反抗力量,才是冒顿更迫在眉睫的任务。

    冒顿接手的,并非是一个已经整合完成的国家,而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而这个松散联盟之所以能够成型,所仰赖的就是头曼本人远超匈奴其他部族的力量,以及他个人的声望。

    头曼被杀之后,冒顿虽然依靠自己本人在部族中的威望暂时赢得了在自己部族中的地位,然而不同于头曼,他还无法获得其他部族的认可。

    因此冒顿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先稳住自己的阵脚才行。

    不但是对昭国的侵略忍气吞声,就连西方小国月氏的连番挑衅,冒顿也选择了暂时容忍,甚至为了放松月氏的警惕,他还亲自送上了宝马和阏氏。

    而应对昭国侵略的方式,也很简单:打不过,就躲。

    至于那些边境上不能继续放牧的部族们的不满。

    不满就不满好了。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再者说,边境上本来就都是些小部落而已,他们的不满根本算不上什么。

    听了嬴骐的劝说,司马靳没有立刻反讽,似乎是听进去了。

    眼看有戏,嬴骐计上心来,又加紧了劝说,“将军反击匈奴,已经是战功卓著。听说匈奴的使节已经到了咸阳求和,这便说明,将军的战绩已经为中枢所知了。

    “将军威名在草原已经流传而出,如今回师正当其时。若是拖延日久,军队耗损难免太大。而万一要是事有不协,岂非前功尽弃?”

    嬴骐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前功尽弃,司马靳的倔强又上来了,“就这些匈奴崽子,凭什么能让本将军前功尽弃?”

    嬴骐暗自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自己又不是不清楚司马靳的牛脾气。

    那是不能强按着脑袋喝水的。

    “失言了,失言了。”嬴骐赶紧想办法往回找补,“可将军您想啊,就算我军真的能拿下匈奴王庭,那其实也是得不偿失的。”

    “为何啊?”

    眼见终于把司马靳的注意力挪开,嬴骐加大了力度,“将军您说,匈奴王庭,跟邯郸或者大梁比起来,孰轻孰重?”

    司马靳微微点头,明白了嬴骐的意思,“你是说,会耽误来年出兵?”

    “照啊!如今新年刚过,朝中正在商议的,必然是来年的出征事宜。无论到时候选择是对赵还是对魏,此时若是将军不能及时回去,来年真正的大战,恐怕就要缺席了啊。”

    这句话戳中了司马靳的痛点。

    想他为什么寒冬腊月的,要到草原上啃腥膻的牛羊肉,吹冷得能把人耳垂冻掉的西北风?

    还不是因为错过了伐楚之战的他急需一些拿得出手的军功吗?

    若是再缺席了来年的大战,岂非就会被白起拉得越来越远?

第四三五章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上兵伐谋。

    扶苏在大朝会上所说的,要逼迫李牧放弃朝堂赶赴前线的举动,就是伐谋。

    而且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这也是为何扶苏会一改之前想要拖延彭城调查的时日,以使魏国更为疲惫的策略。

    靳尚所提的“交易”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仅仅为了这一点就做出伐赵的决定,仍显草率。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李牧出乎所有人预料地选择了回到邯郸,执掌了相权的同时却没有放弃军权。

    甚至在朝堂上联合其他重臣进逼赵王,大有成为权相的态势。

    那么相应地,扶苏的应对策略也因此发生了变化。

    具体而言就是如方才当庭奏对所言,要逼迫李牧放弃对朝堂的掌控。

    那么一旦李牧离开朝堂,赵王必然会发起对他的报复。

    到时稍微借由郭开之手施展离间计,甚或根本不需要离间,赵王成便会自行借机剥夺李牧的兵权。

    莫说临敌之时更换大将是兵家大忌,无人不明。从古至今,明知不可而强行换帅的君主何曾少过了?

    就从赵成在初登君座之后就重新启用了宠臣郭开,就知道他离着明君的评价,还有不小的差距。

    其次伐交。

    “此外,臣已派专人前往齐王处,痛陈利害,以确保齐国不会响应赵国可能的求援。”

    扶苏所说的“专人”,自然指的是高阳酒徒郦食其。

    郦食其是个妙人,历史上他就曾劝说齐王田广归顺汉王刘邦,后来因为韩信领军偷袭齐国而被田广烹杀。

    不过如今韩信还在白起军中做一个都尉,当然不可能在此时独自偷袭齐国,所以郦食其可以放心地去齐国,不必担心被烹了。

    当然,郦食其不会知道自己在“历史上”的结局。

    在魏楚都已经先后将大昭作为宗主国之后,有可能对赵国的求援发出响应的,目前来看只剩下了因为远离大昭兵锋而暂时得以保全实力的齐国。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太子都已经做了,我等接下来,恐怕只能做做伐兵与攻城,这两个下下之道了。”

    王翦看着扶苏侃侃而谈,抚须大笑,如同看待自家有出息的子侄一般。

    被老将军如此调侃,以扶苏的厚脸皮也有些遭不住,连忙摆手自谦,“上将军如此抬爱,扶苏愧不能当。”

    有了上将军的夸赞在下,早已等了许久的将领们也都纷纷交口称赞,“太子果然兵法精妙,让我等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知道扶苏本来是兵法白痴的白起更是挤眉弄眼,“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然而没等白起的笑脸持续多久,脑后就是一疼,将他的笑声生生打断。

    白起大怒,抬头就要找人算账,然而等看清出手之人后,只能悻悻作罢,不敢反抗。

    扶苏本来还惊奇,一向傲然的白起被人拍了脑袋居然还能如此安顺,不过在他也看清是谁做的后,便明白了。

    拍完白起的脑门后,那人向扶苏躬身一礼,“小子无知,还请太子海涵。”

    扶苏哪里敢当这位一礼,赶忙回礼口称不敢,“白老将军切莫如此,折煞小辈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白家如今的族长,白起的亲爷爷,白顺白老爷子。

    老爷子已经有九十多岁的高龄,与嬴氏宗族的族长嬴白二人,共同分享了大昭宫廷最年长之人的名号。

    嬴白老族长今日偶感风寒没有出席,白老爷子就是此间最年长之人,王上面前都可不必行礼的。

    虽说老将军已经退居二线,职位并不高,但以他的资历威望,当然是有赐座的。只是老爷子戎马一生,不喜欢坐在地上,平白比别人矮上一截,这才一直站着。

    被自己亲爷爷打了一脑门,白起又哪里能横得起来?只能捂着脑袋闷不做声,好不憋屈。

    扶苏暗自给了白起一个讥讽的眼神,又趁着旁人发觉之前收回了视线,只又对着始皇帝躬身行了一礼,“因而臣以为,攻赵看似更难,实则有利。”

    始皇缓缓点了一下头,“嗯,知道了。”

    虽然没有直接下定论,但扶苏清楚,从始皇帝的语气中,显然可以看出他心中已经有了倾向。

    微笑着退回队列中,扶苏又听到始皇终于点到了白起,“前将军可有话说?”

    前将军白起应声出列,抱拳回道:“臣以为,当攻赵。”

    先下结论,再说论据,似乎已经成了大昭朝堂上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比起先乱七八糟说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直接给出论点之后,再看论据,就能很简单判断出论据的合理性了。

    之后,白起给出了自己的理由,“魏国国力疲软,又身处列国包围之地,四面都无法突围,国力已经难以继续增长,无论何时,要取之都如探囊取物。”

    这不是说的是攻魏更为简单吗?

    但尉缭子在经过扶苏之前的奏对后,已经不再一惊一乍了。

    果然,白起继续道:“而赵国不同。在伐楚之战时,赵国利用我国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南方之际,趁机攻占了楼烦全境,以及林胡的部分领土,将国土往北面扩张了数千里。

    “这些国土如今还没给赵国真正带来国力上的增长,而且因为匈奴的两次入侵,反而成为了一个负担。然而如果再给赵国一两年的机会,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此外,赵国还有一个魏国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他们与匈奴离得很近。”

    方才说过,因为匈奴的两次入侵,让赵国新占的领土成为了他们的负担,如今却反过来说这个是赵国的优势,白起的发言看似矛盾,但实际上,扶苏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但恍然大悟的扶苏没有选择贸然打断白起的发言,而是与他人一样,继续听了下去,“一直以来,中原战事频仍,周边的夷狄也从未少过窥伺。

    “远的,有幽王烽火戏诸侯,申侯引犬戎入镐京,杀害幽王,并逼迫平王东迁。近的,楼烦挥师南下,险些灭赵,若非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险将不存。

    “如今匈奴崛起于草原,对中原虎视眈眈。若赵国中人勾连匈奴,开关令其大举南下,则中原将成地狱,我军所面对的压力也会骤然增大。

    “此时正是应当趁着冒顿弑父,匈奴四分五裂无暇南顾之时雷霆灭赵,将北境防御拿到我大昭自己手中的好机会。否则迁延日久,等赵国恢复元气,匈奴完成一统,大昭将面临更强的敌手。”

    不愧是白起。

    在所有人,包括扶苏的眼光都只局限在中原列国之间的博弈之时,白起的眼光早已瞟向了还在草原上蛰伏着的匈奴豺狼。

    白起说得没有错,如今匈奴因为冒顿弑父而四分五裂,国力与中原各国相比较起来并无明显优势,甚至面对月氏的咄咄逼人,冒顿都选择了忍让。

    但扶苏很清楚,一个统一了全部力量的匈奴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白登之围,可就发生在刘邦刚刚一统天下,兵力将领都处在最巅峰之际。

    冒顿真正让从未见过真正铁骑的中原人第一次正面感受了,数十万铁骑是个什么概念。

    从那以后,大汉王朝连年都要向北方进贡,以换取匈奴人并不诚信的虚假和平。

    直到武帝年间,经由文景之治而日渐雄厚起来的国力,武帝才得以北伐匈奴,结束了长久以来,中原面对北方铁蹄难以抗衡的局面。

    但这样的胜利,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中原力乏兵衰,十室九空,武帝下轮台罪己诏,改变了对西域,以及草原的战略部署。

    实际上,除了本身就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元朝以外,历朝历代的中原大一统王朝都会受到北方或者西方少数民族的兵锋威胁。

    这一部分是因为秦汉之后,北方的冶铁工业发达,中原对少数民族的武器优势丧失,甚至出现了游牧民族的兵器比中原兵器更为优良的情况。

    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游牧民族骑兵力量的碾压性优势。

    然而这两个优势,此时的匈奴都还不具备。

    大昭军备甲天下,针对的,可不仅仅是中原列国,周边的大国小国,就没一个能打的。

    要说骑兵力量,出身西垂,在与戎狄互相征战之中成长起来的大昭铁骑,从来在面对外族之时都是更胜一筹。

    要灭匈奴,再没有比这个时代更有利的了。

    灭亡匈奴,甚至直接将草原也纳入国土之中,让后世中原再没有兵灾困扰,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封狼居胥,从来都是武将的最高追求。

    但很遗憾,与开通西域一样,北伐匈奴之事仍然必须等到中原完成一统。

    白起也同样只是将匈奴看作了平灭赵国的过程中的一个障碍而已了,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此时还显得有些弱小,甚至很少进入大昭众将视野的部族,未来会给中原造成多大的屈辱。

    在上将军王翦、太子扶苏、前将军白起都明确表明了先灭赵的立场之后,尉缭子的灭魏方略就显得势单力薄,论据贫乏了。

    “国尉,可还有话说?”

    这是王上已经有了明确倾向,开始给国尉一个最后的反驳机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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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李牧上党互锁三年,铁骑寸步不得东进,何人可破?五国合纵,幕后下棋之人杀招迭出势要屠龙,何人可挡?公子扶苏,端一爵酿了两千多年的美酒,誓要以胸中意气,昭我大秦!——————书友群:860655757,欢迎唠嗑少年杯酒意气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杯酒意气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杯酒意气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