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六章 靳尚来访(双节快乐
“此前的一路跟踪都无事发生,却偏偏在薛城遇袭。此事会否与靳尚有关?”听完了姜崇的陈述,樗里偲若有所思。
看来不止是扶苏,就连并不知张良背景的樗里偲对此,也有了一些猜测。
姜崇并未有所表示,他的确觉得此事或许有些可疑,不过因为生性谨慎,他不愿意早早做出判断。
“仅仅就遇袭一事发生在薛城,就怀疑到靳尚身上,或许有些牵强了吧?”张苍对此似乎有不同的意见。
虽然两人关系不错,但张苍并非事事都与樗里偲意见相同。
因为对张良的认知,扶苏更倾向于樗里偲的意见,但张苍所言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再者说,即便沧海君真的与张良有所勾结,也未必意味意味着靳尚就牵扯到里面去了。
然而不等两人继续说下去,一阵敲门声传来,随后高进的声音隔着舱门传来,“启禀太子,薛侯靳尚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是泗水一线似乎并不会直接过薛城,靳尚为何会来此?
“进来说话。”不明所以的扶苏决定叫高进进来先问上一问。
“唯。”
高进答应一声后推开了舱门,然后矮着脑袋半侧身走了进来,“请太子吩咐。”
“前面要到港了?”略带疑惑,扶苏以为靳尚是等在了前方一处港口。
高进的摇头说明扶苏所料有差,“还未到港,”明白扶苏所想知道靳尚是怎么来的,高进没等扶苏接着问,便主动补充道:“薛侯是轻骑从岸边赶来的,正好遇到了蒙冼马。”
蒙冼马就是蒙毅,在扶苏受封太子之后,就给蒙毅了这么一个差事。
蒙毅不耐坐船,于是便肩负起了在岸上为船队护航以及作为前探的责任。反正这也正是冼马的任务。
“赶来的?如此说来,靳尚此行是专程来找我的了?”
高进并未接话,他知道这是太子在自言自语,而非是真的在问他看法。
靳尚来找我做什么?扶苏闻言心思急转。
难道正与自己与樗里偲所猜测的那样,靳尚,或者说他身后的张良的确牵扯进了熊启事件,在得知沧海君伤了姜崇之后,特来解释?
那也说不通。
且不论姜崇的身份属于隐秘,黑冰台中都没有多少人知道,而能够知道他为扶苏做事的就更少了。
即使张良都情报网的确强大到能够渗透到扶苏身边,那此时靳尚来此,岂非是有此地无银的嫌疑?
靳尚就不怕自己直接把他给就地正法了?
此地虽然离薛地不远,但扶苏真不信自己就是抓了,甚至杀了靳尚,薛地的军队敢如何。
就算真的打起来,就凭薛地那小猫两三只,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扶苏的私军。
何况,魏国和赵国所加派的护卫也不在少数,真打起来随时都有更多援兵立刻到位。
扶苏想不通透,高进等在一旁也不敢催促,场间一时陷入了僵局。
樗里偲见状,明白扶苏在思考什么,于是插话道:“无论靳尚是否牵涉其中,既然他来都来了,那听听他说些什么也无妨。毕竟是一地诸侯来访,太子若是无故不见,总会引起一些无端的猜测,反倒是不美了。”
说得也是,又不能随便不见,那么与其在这里猜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如直接正面看看也好。
于是扶苏对高进吩咐道:“放下小船,将薛侯请上来吧。”
“唯。”高进恭谨回了一句,转身出了舱,上到甲板上去准备接人了。
不同于楼船将船舱都放在高层,风剪子为了保证重心较低,以确保船身能够在高速运动中保持稳定,无论是人住的船舱还是货仓都放在了甲板下方。
这样的设计自然让魏无月甚为不满,宁可拉着赵灵儿在甲板上吹风,也不愿意屈身在逼仄的舱房内。
还不清楚姜崇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未免节外生枝,扶苏先安排了姜崇暂时去到隔壁房间休息,暂不与靳尚碰面。
而梅子酒自然也陪着姜崇一起。
高进办事迅捷,侍女还未将舱内收拾完毕,就听得其中门外请命,“禀太子,薛侯到了。”
“请进来吧。”
得了扶苏的许可,高进推开舱门,将等了片刻的靳尚,以及跟着他身后的蒙毅请了进去,自己则停在了门口等待太子后面的吩咐。
“靳尚,见过太子。”
刚一进门,靳尚还未直起身来便当先行礼,丝毫没有一地诸侯的倨傲,“太子风姿果是一如往昔,尚喜不自胜。”
虽然对靳尚疑心不小,但对方还未图穷匕见,更何况之前再使楚之时也算是得了对方的不少帮助,扶苏自然没有失礼,“薛侯何必多礼。”
上前两步将靳尚搀扶起来,扶苏笑着道:“一别数载,薛侯无恙否?”
“无恙,无恙,多劳太子挂怀了。”
随即,扶苏又为其引荐了樗里偲与张苍两人,自然又是好一番互相吹捧与寒暄。
礼节过后,几人分别坐下,在说起正事之前,靳尚却又是提议起了祝酒。
扶苏本来当然是想直入正题,但靳尚当先祝昭王长寿,作为人子的扶苏自然不能不接。
礼尚往来,扶苏接着祝起了靳尚名义上的主君齐王建。
终于走完了该走的流程,扶苏没等靳尚又说起别的事,直接问起了正事,“不知薛侯此来,所为何事?”
面对扶苏的问话,靳尚先是不紧不慢地喝下了方才与扶苏一起祝齐王建的酒,然后才施施然道:“无他,靳尚此来,单是为了往日情谊而救太子一命。”
扶苏只是轻轻一笑,并未接话。
扯什么淡呢。
他靳尚与扶苏能有什么往日情谊可言?
两人能说起的关系,无非就是扶苏贿赂他打通楚王的关节,而靳尚受贿办事而已。
至于所谓的救自己一命,扶苏更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了。
这种大言欺人的举动,作为甘茂半个徒弟的扶苏早就对此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哪会因为靳尚随便一句话就大惊失色了。
不但是扶苏本人,就连樗里偲和张苍,乃至于蒙毅都并没有任何失态表现。
见扶苏不接茬,靳尚似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第四零七章 雷霆
打破靳尚尴尬的,并非是他自己,也不是扶苏想起了当初的“情谊”,为他解围。
给靳尚解围的,还是上天。
准确说,是一道闪电。
雷霆划过,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很快便在头顶都甲板上响了起来。
“下雨了。”张苍念叨着从靠近舱顶的舷窗看去,不久前还算晴朗的天色骤然变暗,雨幕迅速地覆盖了整个世界,白茫茫不见天地。
关上了窗户防止雨点落进来,张苍调笑道,“薛侯可是带着天地之威同来的啊。”
靳尚笑着摆摆手,“哪里,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薛侯方才说,说为救我家太子而来的,后话却为雷霆所阻。只不知具体情由如何?”
张苍到底会说话,将靳尚的尴尬用雷霆蒙混了过去。
靳尚自然明白张苍好意,略微感激地笑了笑,才道:“太子身陷赵魏争端之中,看似游刃有余在两国之间,实则自身危如累卵,不可不察啊。”
“薛侯何意啊?难道两国还会对太子不利吗?”唱红脸的张苍似乎没看到上首扶苏的不屑表情,继续温和问道。
靳尚先是喝了一爵酒水,才在扶苏渐渐不耐的眼神中继续道:“非也,太子所要担忧的危难非是来自于赵魏,而是来自于大昭国内。”
挑拨离间?
难道靳尚是魏国的说客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扶苏说要调查陶城账本的目的就是在于拖延时间,而时间拖得越是久,国力和战力都远远不如的魏国,所遭受的伤害就越大。
而且,将来被大昭作为战略目标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张苍当然也明白靳尚有可能的目的,于是接着道:“薛侯原来是受人之托。”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靳尚便大方承认了,“受人之托自然是真的。但为了解太子之危难,也同样是真的。”
“愿闻其详。”
“听闻太子在赈济蜀中大灾之时,曾大力推行过减税政策,而在灾情基本得到控制之后,也未曾放缓改革力度。”
靳尚没有直接说扶苏的危难,而是说起了扶苏的减税政策,这让扶苏心中稍有警觉。
“不错,口税一事得不偿失,太子确有意将其减免,不知薛侯谈及此事又是为何?难道是觉得此举不妥当吗?”
“哪里哪里,太子仁心爱民天下公知,靳尚虽做不到如此,但也心向往之,怎么会觉得不妥呢?”
既然没有不妥,你提这个做什么。
这么想着,扶苏并没有急于接话,而是等着靳尚继续说下去。
果然,没有让扶苏多等的意思,说到了关键点的靳尚自己便接了下去,“但天下人,尤其是某些昭人,相比于眼前的蝇头小利,对太子的仁爱并不会如靳尚这般看重。”
果然是想来挑拨离间。
所谓的某些昭人,还不是那些借由逼迫自由农破产而实行土地兼并的新兴土地主们吗?
你要说他们有不满,扶苏当然是信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扶苏这是硬从他们口袋里抠利益出来。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嘛。
但要说他们就敢对自己如何,扶苏还是不信的。
别说如同杀人父母,就是真的杀了父母,还并未真正掌握多少权力的新兴地主又能怎么样呢?
“太子可知,积怨可以毁身?”看得出扶苏的不信,靳尚并未着急,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在下听闻,太子在给蜀中减税之时,遇到了某些愚民的抵抗。”
扶苏眯起了眼睛,“你是说,若是取消口赋,这样的事情还可能会上演。”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太子之前所面对的不过是蜀中一隅之地,如今所面对的,却是整个大昭,又怎么会不会发生呢?
“更何况,不同于已经被大昭统治长久的蜀中,刚刚划归大昭统治的西魏与原楚国的新土,更是最有可能发生抵制的。”
口赋这项税赋并非是大昭独有的,整个战国,乃至于其后的各个王朝都没有取消这一项并不能直接带来太多利益的赋税。
东汉的口赋更是多征了数十年。当然,这是后话。
只论战国列强中,各国也同样都有口赋,只是名称略有不同而已。
相较而言,大昭的口赋并非是列国最重,当然也不是最轻的。
口赋最重的是楚国。楚国中央集权的能力稀碎,楚王无法在土地上和贸易上收到太多赋税,因而只能从被称作口赋的“人头税”上争取利益,以及限制各大族的膨胀。
当然,这也从侧面导致了楚国人口的隐匿是列国最猖獗的。
而口赋最轻的齐国。
就如平原君当日所说,齐国坐拥山海之利,国内的商业氛围也是最为轻松点,齐王完全可以从商贾中得利丰厚。
相比于那点人头税,齐国需要的是更多的人口去开发土地。
“新政推行必然会有反抗,这一点,我是有心理准备的。”
靳尚所言的,扶苏自然不会没有一点预料,他不是政坛初哥,怎么可能会单纯地以为一项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政策会推行得一点波澜都没有。
至于西魏与楚国的新土会发生可能的挫折,扶苏并未有太多担心。
西魏有百里大夫坐镇,更有数万私军可用,起不了什么大乱子。更何况,因为魏无月的关系,扶苏在西魏的口碑不比大昭本土少差,甚至更因他一力解决了西魏的粮价、乱民等问题,在百姓间的拥戴要更牢固。
这也是樗里偲将西魏作为扶苏“狡兔三窟”中的一窟的原因。
见扶苏无动于衷,靳尚只能抛出了杀手锏,“那么对于昭王的态度,太子可有准备?”
始皇帝的态度?
对于一个能够提升大昭国力的政策,始皇会有什么态度?
即便不会支持,最多也只是壁上观而已,还能如何?
从扶苏的表情中看出了茫然,靳尚笑了笑,“想来,因为滞留泗水,太子还没有收到消息。”
“什么消息?”
能被靳尚拿到现在来说的,必然是非常重要的消息,扶苏心头突然略过一阵阴霾。
此时,又一道雷霆从天空划过。
第四零八章 爱国者
靳尚已经走了很久,阵雨也已经停了,舱内的气氛却还没有恢复到雷霆之前。
或许是气压太低的原因,舱内比雨前更为沉闷了。
“雨停了,随我出去走走吧。”
扶苏当先而走,身后的张苍与樗里偲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蒙毅更是在扶苏起身之时便走到了门前。
魏无月二人早已在雷雨落下之前躲回了舱中,此时甲板上除了忙碌着清扫打理的水手和零星几个侍卫,就只有扶苏一行。
雨后新凉,扶苏刚刚觉得有些冷意,身后便有人为他披上了披风。
果然是梅子酒。
姜崇也跟了出来。
轻笑谢过,扶苏扶着船舷,轻声道:“你们也都听到了?”
只隔了一层不算厚的舱板,梅子酒他们自然也是听到了。
“嗯,太子打算如何,真要与魏国方面配合吗?”
扶苏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即回答。
视线中,已经乘坐小船重新上岸的靳尚等人换上了马匹,正准备离开。
此时,颂芝也从舱内出来,为樗里偲也披上了厚衣。
樗里偲在怀中暖暖了手,“太子是正担心王上此举的意味吗?”
只留下张苍在冷风中带着羡慕的眼神吸溜了一下鼻子,“我倒觉得,此事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了。”
扶苏摇了摇头,“我更担心的,是李清。”
之所以说起李清,是因为之前靳尚所带来的消息,就是与李清有关的。
因为蜀中赈灾有功,王上下诏,特将李清拔擢为中书郎卫。
一跃而为王上近臣,而且并非是有位无职的中书郎,而是有着正式职司的中书郎卫,这对于李清在蜀中的功劳而言,是恰如其分的奖赏。
然而能够让扶苏担忧的,自然是此举背后的味道。
众所周知,李清是扶苏所看重的谋主,本身更是太子属官一系。
而太子属官,说白了就是将来为了替代某些肱骨之臣,而给太子留的预备役。
那么始皇帝此时将李清拔擢到自己身边,无疑就是在挖扶苏的墙角了。
联想到扶苏近日里要推行到减税之举,很难让人不觉得这是昭王要以此来对太子扶苏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敲打。
在昭国,昭王的敲打,与方才的雷霆之威别无二致。
但扶苏竟会将其排在对李清的担忧之后,而樗里偲二人并未如何惊诧。
这又是为何?
是扶苏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有资格硬刚了吗?
当然不是。
最为关键点,当然是太子这个,极为自然的同时,也极为别扭的位置的存在。
说它自然,是因为小到一家,大到一国,到了一定时期,必然会需要一个能够将它继承下去的继承者的存在。
说它别扭,就是因为作为一个随时能够合法代替君王的存在,太子很难不被王上惦记上。
而对这个继承人的培养,也是一个很难把握的东西。
太过弱势的继承人是不合格的。
在经过削弱氏族,以及加强中央集权之后,君王的权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扩展。
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政策削弱了君王的权力根基,将其架在了几乎全部依赖于君王人身上的职业官僚的身上。
这样的权力体系,在君王本人健康的情况下,是极为稳妥的。
但在君王年老体弱,或者年幼无知的情况下,是很容易沦落唯傀儡的。
而一个太过强势的继承人,就很难不会对君权产生一些若有若无的冲击。
很显然,扶苏的问题就在于他太过强势了。
纵观大昭历史,或者横向对比列国,如扶苏这般甚至还没能受封,就已经得到了上下归心的太子,都是独一份的。
因此某些程度不重的敲打,自古以来都是不罕见的,并不值得如何手足无措。
纵观历史,杀掉一两个太子的身边人以作为对太子的警示的行为,根本屡见不鲜。
仅仅只是提拔一个太子属官而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或许有人会问,李清如何,与靳尚有何关系,梅子酒所说的“与魏国合作”,又是什么意思呢?
靳尚是魏国的说客。
众所周知,扶苏探访陶城的举动,是在拖延时间,让赵魏之间的冲突持续,乃至于升级。
这对于两国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相对起来,国力和军力更处在弱势的魏国,所受到的伤害显然更重。
这也是为何赵国在扶苏出现调停之后,表现得更为配合的原因。
因为他们看到了“跑赢”同伴的机会。
只要大昭将接下来的目标定到魏国,那么对赵国而言就是赚了。
毕竟此时早已不是能够通过合纵来继续抗衡大昭铁蹄的时代了。
那么被逼到绝境的魏国有何作为呢?
他们选择的,是抓住大昭国内的矛盾来转移大昭的目标。
虽然不明白扶苏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倡减税以及变法,但这不妨碍魏国抓住机会。
既然扶苏想要推行减税,那么他必然希望来自于各方面的阻力越小越好。
而最有可能给扶苏的减税带来影响的,当然就如靳尚所言,是来自于西魏,以及新进归属到大昭的楚地。
对于楚地可能的叛乱,魏国自然无能为力,但是对于西魏,魏国表示自己有办法。
而他们的方法,只是一份名单。
一份写有西魏抵抗组织——救国会成员,以及魏国派往东魏进行组织的密探的详细名单。
“出卖爱国者,来与别国达成协议,魏王可真是下得了手啊。”
张苍对此不无讽刺。
这份名单对于大昭任何人而言都没有多少用。
因为百里大夫,以及扶苏的努力,救国会所能影响到区域只能集中在远离安邑等城市的乡间。
但对于目前的扶苏而言,却大有作用。
只要铲除了这些影响西魏乡间的反对者,扶苏的减税措施实行下来,就不会在西魏遭到太大的反对了。
而魏国所希望换取的,就是扶苏放弃调查陶城,或者装装样子,然后将矛头调转到赵国方向。
在这场交易中,获益的当然是魏国和扶苏。
而为此付出代价的,自然只是区区几个与扶苏立场相对的爱国者而已。
第四零九章 大火
历经千辛万苦之后,黄染与张靖二人总算从水路来到了蜀中。
为了能够支付给船主高额的“突破封锁”的费用,张靖甚至卖掉了从家中偷开出来的召车。
暂时先将不久后将要面对的父亲的雷霆怒火放在脑后,即将达成这次艰苦行程的最终目标——见到扶苏太子的喜悦还是在张靖的头脑中占了上风。
即便最初对面见扶苏并未有太大兴趣,都是被黄染强拉来的,但在为了见到扶苏而付出这么多后,张靖也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了。
不过这样的喜悦在登岸之后,很快就随风而逝了。
船主甚至没有下船,只留下了在冷风中凌乱的两人,便飞也似地架船溜了。
“为何船主坚持直接在码头靠岸,而非选择更隐秘的地点,就不怕被卫兵拦下吗?”
这样的问题从接近蜀中郡之后就一直困扰着张靖。
到了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
虽然隔着夜色,但在密密麻麻的火把照耀之下,仍然可见整个港口依然是人流如织,忙碌的场景丝毫不逊色于白日里。
“你觉得这看起来,有一点锁城的意思吗?”
黄染苦笑着问张靖,“现在明白船长为什么会坚持直接在港口下船也没事了吧?”
“驴日的骗了我们!”张靖怒火中烧,转身看去,送他们来的那艘船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中,连风帆都不见了,“锁城应该早就结束了!”
人都不见踪影了,日后恐怕也没有再见的可能,明知愤怒无用,张靖只能恨恨转过了身子,只能认栽了。
怒火消退,张靖突然明白了什么,“船主的行为明显多有漏洞,以你的能力,恐怕早就知道了吧,为何不说?”
“若是在船上就告诉了你,你会如何?”
张靖“呛”地一声拔剑在手,在空中愤然挥舞了两下,“自是要让那贼子付出代价!”
“船主连同伙计共有七人,就你我,两个人两柄剑,又能对付得几人?”黄染伸着两个指头在空中晃了一下又收回,仿佛是在提醒张靖,他们是多么势单力薄。
张靖当然知道黄染说得没错,即使他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但在让人脚步虚浮的船上要对付七个显然不是良善之辈的贼人,到底危险太大。
然而先是被贼人当白痴一样欺骗,再被自己的同伴隐瞒,张靖心头怒火一时难以平复,“有心算无心,未必就没有成算!”
“你我虽没有身穿官服,但任谁来看,我二人的服饰怎么也不会是普通人,敢于欺骗你我,怎么会是无心。”
不等张靖反驳,黄染伸手将对方的手臂按了按,让他先把剑收起来。
刚从张靖喊得大声,又持剑挥舞,已经吸引了不少注意。
此时封城虽然已经结束,但港口明显还留着不少卫兵,黄染并不想在见到扶苏之前节外生枝。
要是自己两人再被关到牢里,那可就太过丢脸了。
“退一步说,就算你我真的战力爆发,将七人全部斩杀,可在茫茫河水之上,没人操船,你我难道要在一路漂流吗?”
经过黄染的劝解,张靖心中虽然仍然是愤愤不平,但好歹将剑插了回去,不再那么惹眼。
但对于黄染隐瞒自己的事情,张靖忍了又忍,仍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直到两人用随身的符传在旅店中落下脚来,张靖还是觉得心口有些疼。
“瞒着你的事情,的确是我不对。”
两人洗漱完毕背对着背躺在床上,黄染还是先开了口。
毕竟是从基层一路摸爬滚打到一县之首位置上的人,张靖这种一向万事顺遂,喜怒均是形于色的年轻人,在他面前是隐藏不了心思的。
况且黄染作为张靖的上司也有数年时间,对于这位年轻人的不满,他当然心知肚明。
黄染的话自然是清晰地传到了张靖的耳中,但他并未有所表示。
没等到对方的回应,黄染默默叹了口气,“你我共同在死牢的绝地中生还,又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我本是不该瞒你的。但因为担忧你太过不懂隐藏自己的情绪,我才选择了在事后再告诉你。”
张靖虽说年少气盛,又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多给人目中无人之感,但实际上他并非是不知好歹之人。
黄染若是一直与他刚着,他反而会针锋相对,可黄染此时主动道歉,却让张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然而毕竟脸皮薄,张靖只是“嗯哼”地嗫喏了两声,却到底没拉下脸面来示意和好。
到了第二日,两人各自换上最好的衣服前去城守府想要拜访扶苏。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只有扶苏走后留下来负责处理后续事宜的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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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城刚刚印入眼帘之际,最先填充进扶苏眼帘的,并不是那些著名的巨大烟囱。
作为魏国,乃至整个中原地域最著名的陶器生产城市,陶城拥有着多达三座巨型陶器工场。
而每个工场又有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烟囱,林立的烟囱相互映衬,如同挺拔的林木一般直插天际。
如同往常一般,这些烟囱都在源源不绝地向天空喷射粗壮的烟柱,仿佛没有什么技巧的国画师在毫无章法地挥洒笔墨。
但最大的一股烟柱却并非来自于城北的“工业区”,而是就来自于扶苏等人即将进入的港口。
不远处,黄昏的天空被橘色填满,却不是因为夕阳。
整个港口正在熊熊燃烧。
看起来这场大火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不止整个港口,甚至可以看到离港口并不远的民居也已经被火焰吞噬。
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水面上,不时可以看到有船只急速逃离,头也不回地往上下游离开。
没有靠近港口,远远地,船长便命令船只停下。
不出所料,船长的请示很快传到了扶苏面前。
“去下游找个地方安营,然后再派人与陶城方面接触吧。”
这样的火势太过危险,而且在局面未明的情况下,扶苏不愿意贸然入城。
陶城港口的大火不早不晚,正好在扶苏等人到来的当天烧起来,很难不让人想到其中可能会存在一些问题。
第四一零章 又是熟人?
陶城附近的水域太过混乱,与其强行冲破混乱去到上游,船队选择了从原路顺流而下。
顺流而下数里地,就有一个勉强可以供船只停靠的港口。
到了港口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混乱一点也不必陶城轻。
受到陶城港口大火的影响,许多原本应该在陶城进行贸易的商船以及人员都蜂拥到了这个名为顺城的小地方。
西去和东往的大小船只纷纷拥堵在了这里,船主们口口相传之下,没有急事的船只自然都选择了暂时在此停靠一日,等待陶城的后续。
于是原本都会在陶城留宿的商贾和游人们都成为了顺城的客人。
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顺城的大小商贩,包括港口和旅店,都没有做好收容如此庞大人流突然涌入的准备。
而很久都没有接纳过如此多船只的港口工作人员们面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工作量,更是感到了茫然无措。
顺城的地方官显然不是多么有能力的——有能力的也不会窝在这个小地方。
于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拥堵的情况非但丝毫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向着更为混乱的方向去了。
被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港口挤满了急于上岸整补的船只,所有的领航员和船长无不嘶声裂肺,仿佛音量比对方大就能让自己更早一步上岸。
眼看一片混乱,扶苏拒绝了船长提议的,向顺城守备表明身份,令其为己方开通道路的建议。
“我们又未经历大火,稍微等一等倒也无妨,不如让更有需要的人先入城。”
从眼前凌乱的各色船只上,到处都可见烟熏火燎的痕迹,不少船只的甲板上还带有伤者,看起来继续救治,看起来是原本停靠在陶城港口,在大火后才艰险逃生的船只。
甘茂虽然十分渴望能够在一张安稳的床榻上休息,此时却也同意扶苏的做法。
“众人大火余生,此时正是惊弓之鸟,贸然驱散很容易引起混乱。而且看起来顺城的守备估计已经火烧眉毛了,就不必给他们造成更多压力了。”
樗里偲与张苍自然也没有表达异议。
于是扶苏命令船队暂时向后暂撤,与前方的混乱拉开距离。
这也保证了安全。
相比于迟一刻或者早一刻入城,几人更为关注的,自然还在于按着时间应该追到了自己屁股后面的,来自于白泽方面的信件。
之所以还没有做出是否要与魏国合作的决定,就是因为仅凭并不值得多少信任的靳尚的一面之词来做判断并不稳妥,扶苏等人一致认为还是应当等到白泽的准确消息传来再说。
说实话,靳尚这个中间人的选择也让扶苏有些看不懂。
即便魏敞不清楚,魏国也总有人能够提醒他,自己与靳尚的关系仅止于互相利用的一面之缘,而且对于靳尚在关键时刻背弃盟友(甚至是情人)——即便这个盟友昏招迭出——的事情,扶苏并不欣赏。
当然,如果扶苏将视线多看一圈,就会发现魏国其实找不到更好的中间人了。
赵国、楚国实际上都是魏国的直接竞争者,而周、卫两国又根本没有能与扶苏搭上话的人(排除不可能离国的姬暖),靳尚还真就是魏敞唯一的选择了。
另一方面,若是只因为李清的升官而已就与别国合作,多少会有些过激反应的意思。
如果此事暴露出去,对扶苏在国内的声望可谓是巨大的打击。
李清高升的信号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此时也看不出来。
而此事是意味着国内反对变法的势力的一次反击,还是仅仅出于王上的心血来潮,都需要白泽来信说明。
得失还未看明,此时出手并不符合扶苏谋定后动的性格。
但是因为扶苏一行一直在水上移动而很少靠岸,白泽的信件很难及时送达扶苏手上,原本扶苏是希望能够一到陶城就能够收到白泽的来信。
然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扶苏的计划。
这让他多少有些烦躁。
“这把火,会不会是魏国人自己放的?”
张苍总是不吝于以最坏的想法去考虑别人,“阻断了我们的入城,白大夫的信在这种混乱中显然无法送达。”
初听上去,这种阴谋论有些道理,但樗里偲很快就指出了其中的破绽,“不可能。魏国现在需要的,是尽快让陶城之事结束。
“我们在研究魏国方面的心态,魏国自然也会研究我等。太子的慎重心性早已不是秘密,即便对李子茂之事多有紧张,但阻断通信带来的后果只会是太子在完全判断清楚之前继续等待,而非是贸然展开合作。”
果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就如樗里偲所说,自己没少利用他人的心态性格做出针对性的设置,那么没道理别人会不通过自己往日里的行为来倒退自己的性格。
对于自己的性格,扶苏自然也有所判断,说好听点是心思缜密,说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了。
这让扶苏很少犯错的同时,其实也会让他失去很多机会。
随着甘茂学了这么久的拿捏人心,对于自己的性格,扶苏当然也有自己的判断。
但是一方面,这种性格上的问题就算当事人知道了,也是很难改变的。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另一方面,扶苏也不觉得这样的性格真的需要刻意去改。
扶苏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而是要稳。
哪怕因此而失去一些机会,但只要能够继续稳下去,在保证基本盘的情况下,他本身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没必要铤而走险,学习赌徒。
就如同占有绝对优势时的用兵方略一样。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所以说,同样的性格,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不一定是缺点还是优点了。
说回此次大火,虽然此时引起的火灾原因还不清楚,但扶苏相信樗里偲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魏国人,或者说至少是魏王敞方面,并不会愿意在此时节外生枝,让扶苏起疑。
毕竟扶苏拖得起,但魏国拖不起。
魏国之所以要出卖爱国者们也要换取扶苏的手下留情,就是因为魏王方面已经很清楚地明白了,在与赵国的这场赛跑中,他们已经远远落后了。
毕竟,两国的.asxs.就差了很远。
但其实这场大火究竟是谁放的,并不重要。
至少对扶苏而言,并不重要。
对此应该感到着急的,应该是魏国方面,而非是扶苏。
白泽的信暂时到不了,进城也一时进不去,推测火灾缘由也是毫无头绪,左右无事之间,几人干脆躺倒了扶苏所做的躺椅上,在甲板上吹着晚间的和风开始了闲聊。
原本是想聊些轻松的事情放松脑子的。
然而毕竟都是大昭现在和未来的良臣将相,话题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贴到了天下大势上。
“灭魏之后的下一步,我觉得应该放到楚国,而非赵国,原因是……”
“你先且住。”樗里偲伸手止住了张苍的话头,“你这个开头就有点问题。”
“问题?我还啥都没说呢!”
“什么叫‘灭魏之后’,王上此时恐怕还举棋未定,你怎么就直接断定会灭魏了。”
“嘿,这不是先做一个假设么。”
“你这假设就不对劲。”
“那我们假设先灭赵,那么下一步应该还是楚国……”
樗里偲头疼不已,不知是对张苍转换假设转得太快,还是对楚国的情有独钟。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反驳,就听高进突然摆手向前,命令弩手准备射击。
高进如临大敌的作派让场间氛围突然紧张了起来,张苍也停下了闲扯,起身看去。
众人随着高进手指的方向,却见一艘挂着大昭旗帜的轻舟正从船队的侧后方而来。
即使对方挂的是大昭旗帜,高进当然也不会掉以轻心。
伪造旗帜也不是多难的事情,而且对方一看就是冲着自己这方来的。
“来船止步!”高进气沉丹田,一声怒吼瞬间炸裂在空气中。
随着高进的高声喝止,一支弩箭飞速穿越了两船之间的距离,准确命中了来船的桅杆,显然是在警示对方已经进入了射程,不要轻举妄动。
“射术不错。”扶苏轻笑着喝了声彩。
听得太子赞赏,射出箭矢的弩手自然倍感荣幸。
而对面则是被吓得不轻,只见来船的甲板之上顿时手忙脚乱,有挥舞旗语表示是自己人的,有赶紧撤帆减缓船速的,乱成一团。
倒是不知这慌乱更多是来自于高进的怒吼,还是那一支精准的弩箭,以及引弦未发的其余弩手。
“别射箭!别射箭!我们是太子的故……熟人!”
对面船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在双手高举过头,大声呼喊。
一边喊着,那人还叫人带来火把,将己方二人照得更亮。
熟人?这一路熟人挺多啊。
一边吐槽,扶苏一边定睛看去。
哟,没乱说话。对面两个还果然是熟人。
扶苏一看乐了。
这不是被自己关进死牢又给亲手放出去的两个人么。
原谅扶苏实在记不住这两人的名字。
他们来做什么?
第四一一章 李清的抉择
已经到了后半夜,顺城港口的拥挤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扶苏已经放弃了今日能够入城的打算,干脆留着少数卫兵看船,其余人都乘坐小舟从别处上岸,自行建了一个小型的营地,让甘茂能够好好睡一觉。
“不知,两位为何会帮子茂(李清)带信而来?”
扶苏在看信,张苍就担负起了“待客”的角色,“我叫张苍,现添为太子少庶子。”
黄染在二人中较为稳重,故而承担起了交流的责任,此时闻听张苍的问话,便回答道:“原来是荀子的高徒张子,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对方居然真的知道自己,让张苍稍觉面上有光,然后又听得对方继续,“我等在得了太子与廷尉大人洗雪冤屈之后得以脱厄,而听闻蜀中有灾害发生,于是想要去蜀中看看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张苍稍作回忆,随即借着问道:“我记得当时因为疫情的原因,太子封锁了整个蜀中郡。”
本来黄染略去了一路的艰辛没有多提,因为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有卖惨的嫌疑。
但如今张苍主动提及,黄染便只能继续解释道:“不错,我等在南下之时为兵士所阻,领头之人似乎名为公孙……”
“公孙知。”张苍接口道,“所以两位直到蜀中解禁,才得以到了蜀中。”
两人都没好意思提及自己被个普通的船长给骗了,只顺着张苍的说法,略去在最为心酸的一部分。
不过就此而言,已经足以体现了两人的不容易。
没有理会两人的寒暄,扶苏的注意力都被李清亲笔所写的信所牵扯了。
除了开头的例行问候之外,当头第一句有意义的话就令扶苏没有想到。
以自觉能力不足为理由,李清直接拒绝了始皇帝将其提拔为中书郎卫的诏令。
有没有人曾经拒绝过君王?
当然有。
比如《神女赋》中拒绝了楚顷襄王的神女。‘’
若是神话传说没有说服力,那还有誓死不食周粟而活活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和叔齐,或者不愿意为周朝出力而远逃到朝鲜的箕子。
所谓一笑轻王侯,都是士人们高洁品行的表现,常常为人称道。
但之所以这些事情如此著名而流传千古,实际上就是因为想要真正拒绝君王,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或者说敢做出来的。
若说西周与春秋时代,脊梁骨挺直的士人们对于拒绝君王还没有多少的心理负担,那在中央集权导致君王的权势到达了古往今来最高点之后的战国时代,尤其是在将中央集权进行得最彻底的大昭,还想要对君王说“不”,就显得难度太高了。
因此在看到李清的亲笔信之后,扶苏才会深觉惊讶。
他想过李清可能会写信解释,甚至也想过李斯或许在此次事件中也许有过动作。
但他从未考虑过李清会有可能直接拒绝了始皇的诏令。
说起来,樗里偲在未出仕之前因为实在太懒也曾拒绝过始皇的征召。
当时作为樗里家才名鼎盛的新生代才子,樗里偲得以进入了大昭高层,尤其是始皇的视野中。
然而樗里偲宁愿在太子府一个闲到不能再闲的职位上浪费青春,也不愿意直接接受征召。
不过同为拒绝,两人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
首先,樗里偲拒绝之时是在他还未出仕的时候。作为这个时代一般而言的惯例,士子在未出仕之前是拥有很大的选择权和自由权的。
因为各国的竞争关系的存在,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才,各国自然都会给予人才们尽可能大的自由度。
而李清却不同,已经受了扶苏征召进入太子府,又是大昭丞相李斯嫡长子,李清身上无疑早已牢牢刻印上了大昭的印记。
那么作为一个已经无论是存实质上还是从出身上已经毫无疑问已经进入大昭官场的李清再拒绝昭王的提拔,情况到底完全不同了。
其次,对于樗里偲的征召,始皇帝并没有使用强制性的诏令,而是更像是随意一点的口头征召,因此樗里偲直接拒绝出仕,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而在李清这边,王上直接使用了最具法律效应的诏令。
再想拒绝,无疑等于是在违背上令。
而且宁愿继续在扶苏的身边做个中庶子也不愿意去宫中当一个中书郎位,这其中多少有一点宁可给儿子打工也不跟着老子走的意思。
要是在个心眼小点的人看来,这显然就是不给面子了。
始皇帝的心眼是大还是小?
还真不好说。
因为迁怒,他能够连连进逼,将可以说是一手将自己扶上王位的亚父吕不韦逼上绝路,也可以在自己的兄弟成蛟作乱之后将对方的儿子视为己出。
当然,或许也可以说始皇帝处置吕不韦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吕不韦的相权之重已经威胁到了始皇帝想要唯我独尊。
而为了避免让始皇帝觉得自己不给面子,李清也做出了自己的措施。
不但拒绝了王上的提拔,李清同时也在信中向扶苏提交了辞呈。
如此一来,李清等于是恢复了自由身,那么同样拒绝了父子两人,听起来就不像是拒绝了老子,却要跟儿子跑了那样刺耳了。
李清在信中给出的明面上的理由与他拒绝始皇帝的理由相同——认为自己能力不足。
但在纸面下的理由,扶苏完全也能明白过来。
“王上的确有意提拔子茂,但他拒绝了。”既然李清能够将信托付给黄染二人送来,那么也就没有瞒着两人的必要,扶苏直接将此事当面说了出来,“而在同时,他也辞去了中庶子之职。”
樗里偲与张苍都是急智之人,将两件事结合起来,就明白过来了李清此举的意思。
“子茂此举,是为了将压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避免让太子成为众矢之的。”
樗里偲将李清的苦心点了出来,张苍也是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李子茂也太看不起我了。”
扶苏突发此言,让几人都犹疑不已。
“太子?”若不是相互多有了解,张苍还以为太子是被王上的挖墙脚气得失了理智。
第四一二章 又轴起来的扶苏
“李子茂欺人太甚,难不成想要让世人以为扶苏软弱可欺?”
扶苏的每个字都如同千斤巨石砸落湖面,激起层层浪花。
“太子千万不可莽撞!”张苍紧张得声线都变了,“此时绝不能与王上硬梗,稍稍服个软,并不是如何丢脸的事情,太子三思啊。”
太子当然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但如果“欺负”你的是你的父王,无论是出于孝道还是大局,除了容忍,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有些对不住李子茂,但如果太子此时不作忍让,那就等于是让李清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作为最早与扶苏绑在一起的谋主,同时又是好友,樗里偲当然不会想不透扶苏此言意味着什么。
“弃车保帅”往往被认为是某些不得已局势之下的妙棋,但如今来看,扶苏并不想下出这一步来。
对于重视的人,扶苏一直以来都是有点“轴”的。
虽然近些年来,随着执政日久,他已经逐渐向着枭雄心性靠拢,但到了某些时候,他仍然会做出不应该出现在有意君位之人的事情来。
比如,他曾经不管不顾,甚至不惜放弃几乎已经是探囊取物的太子之位,硬是要为领导韩国叛乱的韩非求情。
任谁都看得出来,身为韩国旧党的最后一面旗帜,韩非已经被各方推到了不得不死的境地。
但扶苏不同意。
他要再次为自己的师长争取一线生机。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不但不出意料地没能从心意已决的王上手中救下老师韩非,反而平白失去了早早确立太子之位的契机。
当然,作为好友,樗里偲很欣赏扶苏这种敢于在关键时刻逆流而上的勇气。
然而在这个微妙的局势下,樗里偲最怕的,就是扶苏在此时与王上将刚刚稍有弥合的裂痕再次扩大。
看似如今扶苏位居太子之位,形势一片大好。
但实际上,王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更是羽翼未丰,此时真要与王上决裂无疑就是以卵击石。
樗里偲承认李子茂的确有才,但仍然不足以成为让扶苏与王上硬着来的原因。
不止是李清,如果此事发生在樗里偲身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与李清相似的举动来。
毕竟李清都愿意为扶苏做到如此地步,樗里偲怎么可能吝惜什么可笑的官位。
论起拒绝王上的青睐,他可是李子茂的前辈。
与樗里偲不同,张苍所考量的并非是扶苏在性格上的固执,性情中人的张苍反而很欣赏扶苏有时候的“死犟”。
然而即便跳脱如张苍,在想到扶苏想要正面对抗王上之时,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那毕竟可是王上啊。
相比于从扶苏角度考虑后果的张苍和樗里偲两位谋主,身为半个局外人的黄染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吃惊,同时也有些难得的欣赏。
这欣赏的一半是对只有一面之缘的李清。
李清能够在左右为难之际选择了辞官,其中的勇气,和对扶苏的忠诚,足以令任何人动容。
要知道,靠着辞官来拒绝王上此次征召,几乎就意味着李清已经完全放弃了日后再次出仕的机会了。
想想看,你推脱了王上的提拔,也辞去了太子的征辟,那么日后还有谁有资格征辟于你,谁还敢征辟于你?
且不论太子,单单是拒绝了王上这一点,就等于是割断了李清日后的仕途。
除非是王上再次征辟,那么日后绝不会再有人举荐李清了。
这对于一位相邦之子,自身又有着足以在大昭青年才俊中位列前茅之才,势必会在不久的将来跻身朝堂最重要几个位次的李清而言,所付出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太子中庶子,而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沉痛代价。
别说日后若是扶苏能够顺利继位,李清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在官场之上,一步慢,就意味着步步慢。
相比于与李清同时,甚至更早加入到扶苏帐下的樗里偲、张苍,或者白泽,没有经历过此事的他们,原本就不会输于李清,在往后的十余年,甚至数十年中,毫无疑问都将远远把已经中断了仕途的李清抛在身后。
或者,他能够收获扶苏的歉意。
但这够吗?
不,远远不够。
歉意是有期限的。
任何情感都有。
莫说扶苏如今还不是君王,哪怕是君王的愧疚,日久之后仍然没有多大意义。
自己已经失去的前途,仍然还是回不来的。
李清此时为了不将扶苏推入两难的境地,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自断前程的道路,怎能不让因为抗命之事而同样几乎断绝了仕途前景的黄染心有戚戚焉?
而另外的一半欣赏,自然是对于扶苏的。
虽然还未知对方具体想要采取如何的举措,但无论是从扶苏本人的语态,还是他帐下两位谋主的大惊失色看来,黄染都认为自己的猜测没错。
在面对直接来自王上的压力时,太子选择了与李清站在一起,共同承担。而非是选择了聪明人的做法,顺势将自己置身事外。
在座的几人中,只有张靖还在惊讶与张苍和樗里偲为何突然表情大变地进谏,还未察觉扶苏口中所言有着何等的意味。
“不必再劝了。”没等张靖从身旁黄染的表情中获得什么猜测,就听太子面对两位谋士的谏言却仿佛决意一意孤行,“若是连这点小事我都不能一力担之,日后再遇到何事,难道每次都要抛下你们中的一人吗?”
扶苏笑得似乎分外轻松随意,“那样的话,恐怕到不了那天,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那天”是指哪一天?
不用明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与张苍互相对视一眼,樗里偲放弃了继续劝说下去。
不是他立场不定,而是当主公已经下定决心之后,作为谋士的,就不能继续固执己见,而应该为主公的意志服务了。
况且扶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在可见的未来,随着太子日益成长,像这样来自王上的敲打绝不会少。
总不能每次都让追随者自愿牺牲吧。
从樗里偲的神色中看出了对方的立场转变,张苍暗自叹息一声,也只能开口道:“那么,太子的意思是要如何?”
“当然是拒绝李清的请辞了。”扶苏的语气,就仿佛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他还没为我献上几策,怎么就能随意请辞了呢?”
拒绝李清的请辞当然是在情理之中,但众人更为关心的并非是扶苏如何处理李清的请辞,他们关注的重点更在于扶苏要如何处理与王上的关系。
“那,下一步呢?”
樗里偲代表众人问出了这句最为关切的话。
就连还没完全搞懂状况的张靖,此时也为旁人的情绪所感染,目不转睛得看着扶苏,等待他的答案。
第四一三章 聪慧过人
“兄长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了啊!”
清晨的鸡鸣声都还未散去,大昭相邦的府邸中,就传来了一阵破锣般的嗓音。
正在宠姬和侍女们的侍奉下穿着朝服的李斯直听得心头火起,“闭嘴!大清早的都不让清静。”
急匆匆从自己房间赶过来的李平被父亲吼了一句,不敢争辩,赶忙低头顺目站立在门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虽然明知隔着房门,父亲李斯必然看不到自己的神态动作。
吼住了李平,李斯拉起宠姬的小手笑道:“你再睡会儿吧,不必起这么早。”
面对刚刚纳入府中的,年龄还没到自己一半的宠妾,李斯的态度自然不必对庶子那般,反而温柔了许多。
“唯。”
“成熟稳重的男人才会疼人!”想起母亲之前的嘱咐,宠姬心中微甜。
原本嫁给老头子的那点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李斯穿好了朝服,又见宠妾依言回了床上,这才笑着转身出了门。
“你这么急过来干什么?”瞥了一眼悄悄跟上来的李平,李斯脚下不停,嘴角冷笑。
“父亲没听说吗?兄长不知犯了什么……竟然拒绝了王上的提拔。”知道父亲看重兄长,李平到底没敢把话说完,只提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又如何?”
那还不如何?
李平被父亲堵了一句,张嘴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嗫喏地跟在父亲身后,心下惴惴。
眼见父亲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李平想了想,继续跟着道:“非但如此,据说兄长还决意向太子也请辞了。”
这意味着兄长几乎已经自行断绝了仕途,这一下,父亲总该有些反应了吧。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李斯连脚步的频率都未曾有变化,而是与之前的语气如出一辙,“那,又如何?”
“啊?”
你要说因为有个当相邦的老子,兄长李清傲然一点,拒绝了王上那也就拒绝了,顶多是被王上在心中念叨一会儿。
能够跟着长公子,如今的太子,未来的王上混,那还是足以令人羡慕的。
但李清这两边都断的行为等于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父亲怎么还是如此淡然?
难道父亲是被兄长给气得蒙了心?
李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斯脸上的表情,担心他一不留神背过气去。
被盯得古怪,李斯瞪了一眼儿子,“看什么看?”
“父亲,就一点都没生气?”小心试探着,李平语气轻得如同小心不吹灭蜡烛。
李斯却只嗤笑了一声,根本没搭理这个心思乱动的二儿子,直接在护卫的帮助下登上了车,看也没去看小心翼翼的李平。
知子莫若父,这个胸无点墨却有着不少野心的二儿子心中作何念想,当父亲的李斯怎么能不知道?
无非就是眼看了李清自绝宦途,想要取而代之,得到他这个相邦父亲的支持罢了。
原本有个嫡长兄在,李平根本不敢有什么想法。
但是如今难得李清自行“昏招”,李平就以为他能够取而代之了。
在李斯看来,这是何等的荒唐可笑。
若是没有相衬的能力,所谓的野心不过只能徒惹人笑罢了。
不过李斯并没有打击李平的想法。
究竟是年轻人,有点野心抱负,总比每日里混吃等死强。
再说了,与其让对方阳奉阴违,不如像如今这般,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虽然李平或许以为自己已经隐瞒得足够好了。
直到父亲的车架拐过街角,李平仍然保持着恭谨送行的弯腰状,丝毫没有放松礼节。
没有人能够看得到,恭谨弯腰中的李平脸上,满是笑容。
自己那位除了一张曾经好看的面皮以外就再别无长处的母亲,此生说过唯一一句有道理的话就是:生于李家,既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诅咒。
母亲已经过世了三年,没有什么狗血的主母鸩杀,只单纯是得病死了。
但这句话,一直牢牢记在李平的心中,半刻也未曾忘却。
与兄长李清经历过父亲的早期生涯不同,自打记事起,他就已经成为了大昭权相之子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只是一个庶子。
与某位同样不甘心于被兄长完全遮掩光芒的人一样。
父亲只以为自己想趁着兄长自辞的“良机”来获取他的支持。
但实际上,李平的野心,远非父亲,或者那位自小就被称为神童的兄长所能想象的。
一向以揣度上心为名的父亲却轻易为自己蒙蔽,或许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上面,而从来没有心情用正眼看过自己的缘故。
为所有人轻视,就是庶子的命运。
但同时,这也是庶子的幸运。
而昨夜“忙碌”了一晚的李斯一大早只觉得困倦不已,上到车上就开始闭目养神。
而与李斯同乘的,还有一名看起来三十上下的中年文士。
不同于李斯的风姿卓然,这名文士看起来并无任何特别,属于扔到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类型。
不过能够与大昭相邦同乘一车,可想而知,这位中年文士必然有其超出常人之处。
“少主此举,似乎有些冒失了。”
文士话中所指的“少主”,显然就指的是李清了。
通过这称呼,可以看出来,文士与李斯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客卿与家主。
“文约怎么也这么说。”不同于对李平的爱答不理,虽然李斯此时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但对于这位名为文约的客卿,李斯的语气还是很温和的。
“或许王上并未有明确有针对太子的意思,但现在国中对于太子变法减刑的非议并不少,王上选择在此时拔擢少主,多少也会有平息事态的意味,但少主如此作为,的确有引火上身的意思。”
不同于李平对于始皇帝的怒火的担忧,中年文士的着眼点显然更多的在于扶苏变法期间,所触动了某些既得利益阶级的反击。
缓缓睁开双目,李斯沉吟良久,却不知他是在思考文士的话,还是在对抗脑中的疼痛。
“文约以为,太子如何?”
文士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恩主为何此时提起扶苏来。
想了想,文士简单地回了几个字:“聪慧过人。”
李斯未置可否,只再问了一个问题:“你可知,太子的两位恩师是谁?”
“老廷尉劫,还有……”
说到这里,再看着重新阖上了双目的李斯,文士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
一时之间,再无人说话。
第四一四章 送上门的理由
“在下陶城守备石方,见过太子。”
在顺城盘桓了两日之后,彭城方面终于派出了守备石方,来请见扶苏。
由于顺城的驿馆实在破败逼仄,顺城城守为了不失礼,干脆贡献出了自己的府邸,自己带着家眷住进了城守府中。
“石守备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太子。”石方再一抱拳,在侍女的引领下,躬身坐到了为他准备的桌案之后。
坐下之后,稍稍几句寒暄,石方便说到了此来的请求,“听闻太子莅临,陶城上下俱是与有荣焉。城守大人也是准备好了迎接事宜。”
说到这里,石方满面羞惭,不单是因为陶城在大昭太子面前丢了脸,更是因为此事直接影响到了魏国未来所处的态势。
“只是火势突然爆发,而且蔓延实在太快,控制火势已经耗尽了城中所有力量,故而慢待了太子,实在是令人羞愧……”
看到石方脸上不似作伪的羞愧,语气中的诚恳,还有眼中明显因为休息不好而密布的红血丝,扶苏几人明白,眼前这员不到三十的年轻武将显然是个实诚人。
对于实诚人,扶苏的态度一向是比较和善一些的,“水火无情,非人力可以控制。火势来得突然,是应该以灭火安民为主,此事才是最重要的,守备大可不必太过内疚。”
说完这句,扶苏顿了顿才续道:“不知如今,彭城的大火可是控制住了?”
“不敢有瞒太子,”石方赶忙放下了原本想要喝上一口润唇的酒爵,回话道:“幸而起火地点是码头仓库,因为与居民区隔着较远,没有蔓延太广,如今已经是控制住了。”
起火点原来是在仓库,这倒是有点意思。
此时樗里偲也正好抬起头来,对上了扶苏的眼神。
不过有外人在场,两人并未就此展开交流。
看到石方嘴唇苍白干裂,似乎是因为这场大火而焦头烂额,扶苏笑着让对方不要拘谨,“石守备可以先润润唇再接着说。”
作为陶城守备,石方就是此次火情的救火队长,想来之前几日里,这位“实诚人”肯定是一直在一线指挥救火。
也实在是渴得紧了,石方感激地连连称谢,然后端起了酒爵一饮而尽,之后又压抑着嗓音呼了口气。
侍女不用吩咐,便迅速为石方添满了。
虽然口渴只是稍解,美酒也是十分诱人,但毕竟面对大昭太子,石方在谢过侍女之后却并不敢放纵自己多饮,他此来还是有重任在身的。
“启禀太子,石方此来除了请太子到陶城暂居之外,还有一事,受城守之托,必须要先知会太子的。”
看到石方面露难色,扶苏更加印证了自己在听到起火点是港口仓库之后,就泛起的疑心。
看来这位实诚的守备,是被陶城的同僚们当作背锅侠给扔到自己面前来了。
果然,就听石方紧接着道:“不敢瞒太子……为了方便记录,港口的账本就存在仓库区,因此大火一起,账本便没了……”
不出所料。
扶苏此来,明面上给赵魏两国给出的理由就是来查账的。
如今账本一烧,还能查个什么?
而且这个烧账的时间点的确有些耐人寻味。
早不烧晚不烧,这边要查账了,那边就起火了,岂不是太过凑巧了?
像不像那些每逢中央一检查就会凑巧起火的粮仓?
要说陶城大火的背后没有点猫腻,扶苏是不会信的。
但说实在的,扶苏并没有彻查的心思。
你说这火灾要是发生在大昭,那作为大昭未来的掌舵人,扶苏哪里会允许自己眼皮底下出这种幺蛾子?
那岂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是这火灾发生在魏国……
那就发生呗。
损失的经济又不是大昭的问题,跟他扶苏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扶苏还没那闲工夫帮他国整顿吏治。
“大火来得迅猛,账本被烧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一边这么说着,扶苏一边观察着对面石方的表情。
石方脸上肉眼可见的放松神态让扶苏嘴唇微翘。
这傻孩子,恐怕就是那种被人卖了恐怕还要帮人数钱的类型。
这样一来,原本担心的,不知是魏国还是赵国势力暗中安排的情况,如今看来却是不必忧心了。
因为很明显,这此大火的起因就是一群胆大包天的贪官为避免查账查出自己的贪腐情况,干脆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港口,完全不惜将整座港口,乃至满城的百姓都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更要命的是,他们甚至不惜将整个魏国都置于一个极为不利的局面。
众所周知,扶苏此来陶城可不是旅游的,他是来调查赵国方面“投诉”的,魏国在陶城等地设立关卡,对赵国补给商船采取重税以阻碍彭城补给的问题。
而如今,扶苏一到陶城,还没来得及正是展开调查,这边却干脆直接一把火把最重要的证据——账本给烧没了。
那么任谁来看,魏国都有着最为重大的嫌疑。
若不是做贼心虚,你毁灭证据是为何?
这下别说跳进黄河,就是跳进马里亚纳海沟,魏国都别想洗清这个嫌疑了。
贪官的祸国殃民,无过于此。
然而……
贪官固然该死,扶苏却不会动这个手。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扶苏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大昭的太子在魏国自然会受到最高礼遇,但毕竟也没办法直接处理了人家魏国的官。
另一方面,扶苏并不想处置他们。
其实这次的大火,给了扶苏一个很好的机会。
一个结束掉此次本来就是作秀的调查的机会。
始皇帝突然对李清下手,让扶苏嗅到了一些不安的味道。
正如樗里偲与张苍所担心的一样,这次变法所直接触动的利益阶层,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
扶苏需要尽快回到咸阳去坐镇。
如此,正好与魏国想要尽快结束调查的心思不谋而合了。
于是在代替扶苏送走了临走之际还在不停表达歉意的石方后,张苍一回来就说了一句话。
“靳尚的提议,太子或许可以考虑接受了。”
第四一五章 忠义之间
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这一日的彭城如同节庆般热闹。
赵、魏两国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对峙之后,终于要在大昭的斡旋之下,签订议和条约了。
彭城以北十里处的一处为天帝所立的祭坛上,撤去了清晨祭典所用的祭品之后,摆放上了一张长得让人觉得毫无必要的长桌。
整张桌案长达十米,宽度却只能容一人坐下,完全是为了满足扶苏的个人恶趣味而赶造出来的。
原本扶苏甚至是准备整一节火车车厢放这儿的,不过因为彭城并未通铁路,从水路运来又太过麻烦,最终还是遗憾放弃。
在各方的见证下,分别代表了两国君主的平原君和信陵君从专为其留出的通道拾级而上,坐到了桌案两边。
隔着十米的距离,两人隔桌相望,互相只能看到对面的大致模样。
再看看战在桌案内侧中央位置,正笑意吟吟看着这等场面的扶苏,两人心里都在嘀咕,这个一向喜欢不按常理出招的大昭太子,今日不知又在作何奇怪打算。
关于李清受到昭王提拔却又主动拒绝的事件,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此事必然会直接影响到扶苏接下来对于彭城的处理。
得到这消息的两国自然都会有所动作。
魏国是通过靳尚转达了想要与扶苏合作,尽快解决彭城争端的态度。
而赵国方面却也一改原本想要硬拖下去的想法,转而积极配合了起来。
这才让今次签订合约如此顺利,少去了不少扯皮的时间。
赵国突然转变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同样也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被认为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赵王寻人替代掉的大赵军神,上将军李牧。
不同于所有预想的那样,被同时加授了上将军和相邦之位的李牧非但没有主动辞去上将军之位,甚至连对相邦之位的授予也没有按照一贯的成例那样,三辞三授之后才接下相印。
邯郸已经做好了三波使者接连奔赴云中的准备,然后没等第二波使者出发,李牧就自己跑回邯郸了。
面对赵王将其架在火上烤的行为,李牧甚至没有半点谦让或者诚惶诚恐的流露,直接接手了相邦玉印,然后连夜兼程南下,在赵王还在床上与爱姬们嬉戏之时,就从邯郸北门一路奔驰而入,一点没有惊动宫中。
直到第二日早朝,赵成才与文武百官一样,惊讶,甚或有几分惊恐地发现,那个站在百官之前的苍老身影。
然后,赵成就觉得臀下的王座有些摇晃。
早朝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下宣告开始。
接着李牧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想要拖延到魏国崩溃的平原君坐到了魏无忌的对面。
“臣以为,彭城之事不可再拖。”
赵成还没准备好推托的言辞,朝上的风向便立刻为之一转。
“臣,附议。”三朝老臣,文成君赵安或许是大赵百余年来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相邦。
处在多方势力夹缝中作为缓冲存在的赵安,能力并不如何出众。若非当日赵国的情况需要一个他这样一个粘合剂,恐怕他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
甚至连他的“文成君”也是在离职之后才被补偿性地授予的。
在被拿掉相邦大印之后,赵安也没有任何怨怼之言流露,从彭城回来之后,于朝上也一直如同泥塑菩萨。
所有人都将其视为了空气。
然而在今日,李牧刚刚进谏之后,赵安毫不犹豫就是立刻接上。
赵成面容之上的微笑仍在,但已经紧紧眯起的眼角,散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光芒。
只比李牧远了一个身位的郭开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
然而他知道,今日不是他能够为赵王出头的时候。
“臣,附议。”
就在赵安之后,苏秦的弟弟,名臣苏代同样越众而出,只轻轻三个字,作为自己立场的证明。
“臣,附议。”
“臣,……”
“臣,……”
每多出列一人,赵成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就多紧一分。
好啊,好啊……
这些老家伙往日里闷声不响,原以为是在本王的威势下而慑服。
如今看来,却是都在等着啊。
等着那个能够成为他们反扑旗帜的老家伙。
赵成的眼神缓缓凝向了那个自出列之后就稳当当如同泰山一般站在了殿前的李牧。
“臣附议”的声音仍然不时响彻大殿,如同拙劣指挥家所指挥的无稽乐曲。
然而赵成已经对此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老者身上。
虽然王座高高在上,但赵成仿佛感觉,李牧看待自己的眼神,如同俯视。
一头白发的李牧面容上不见喜怒。
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连大殿之上的风也都避开了他的两侧。
早朝是怎么结束的,赵成已经记不清了。
咬着牙说出那个“准奏”之后,他就强忍着怒火转身离开,甚至忘了说退朝。
这是一场臣子反逼君王的巨大胜利。
然而从最先出声的李牧,到最后发声,已经到了殿门口的小臣。
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这样的“胜利”,代价实在太大了。
因为赵成自毁长城的举动,整个赵国的官僚阶级几乎都被逼着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这样的割裂,对于赵国的伤害甚至远比匈奴入侵还要大。
在这场对峙冲突中,没有胜利者,所有人都是惨败。
或许除了一个人。
从始至终没有加入对赵王的声讨,也没有站出来逆潮而行的郭开此时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到了李牧身侧。
“武安君气魄惊人,令在下佩服。”
是的,这场冲突最终还是有胜利者的。
平原君赵胜,也是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冲突的败者。
对于朝中如同决裂的那次早朝,赵胜心中多有痛楚。
赵成想要替换老臣来实现自己抱负的行为,赵胜并不支持,但同时他也没有反对到底。
毕竟在他看来,李牧虽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够让他放弃赵王。
身为王室的一员,赵胜自出生起,首要的职责就是保证赵国王室不衰。
但是,没有人能够料到老臣李牧竟会如此决绝。
这是要把整个赵国都推到刀锋之上啊。
看着对面那位同样被视为将魏国一分为二,甚至如今也与魏王分庭抗礼的大魏支柱。
赵胜不由自主地将李牧与魏无忌放到了一起。
忠义之间的选择,就这么难吗?
第四一六章 甘茂想知道的事情
彭城以北十余里处的小山丘上秋风徐徐。
“第一条,魏国立即解除对彭城的封锁,且后续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止彭城的人员与物资的正常流通。”
作为主持人,扶苏开始念起了经由甘茂等人所起草的,其实已经为两国在此前都同意了的和约条例。
扶苏看向了自己的左边。
“同意。”在扶苏的视线下,魏无忌当先表态。
“同意。”赵胜也没有多余的犹豫,便也做出了同意。
既然要签约,魏国当然不能继续围着彭城不放,所以这一条通过得自然而然。
“第二条,赵国一次性支付魏国两百万赵国刀币以为补偿。”
“同意。”
“同意。”
与之前一样,信陵君魏无忌与平原君赵胜先后同意。
两百万刀币,差不多只相当于一百万的大昭初行币,听起来很多,但充作军费的话,其实基本上只能起一个象征性的意义。
这点钱,甚至无法支付一万军队一个月的消耗。
但作为两国友好的象征,以及赵国向魏国的有限妥协,算是给了魏国一定的面子。
而这一条条约的签订,看似两边都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同意”,然而实际上在背后,着实花费了扶苏不少的心思。
最开始,赵国当然不会同意向魏国支付军费,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承认,这次冲突的开端是自己方面的问题。
扶苏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因为陶城账本被烧,扶苏与甘茂的调查团最终给出的调查结果,是不能赵国信服的:因为证据不足,不能证明魏国在陶城等地所设立的关卡是针对赵国的。
这显然是某种交易之后,扶苏所给出的所谓“调查结果”。
而扶苏所要做的,就是向赵国方面施加压力,并且也给出了一个小小的“交易”,作为赵国忍下这个有损颜面的条约的筹码。
“第三条,魏国撤除设立在陶城等三地的税务关卡,并承诺此后不会在未经协商的情况下随意设立有针对性的关卡。”
“同意。”
“同意。”
这实际上才是两国冲突的开端,而在赵国已经做出了一定让步的情况下,魏国当然也就没有了充足的理由继续坚持关卡的设立。
毕竟,两边各让一步,才能够建立起继续和谈下去的空间。
“第四条,赵国在魏国撤除关卡的同时,也撤除额外设立的关卡。”
“同意。”
“同意。”
这是第三条的自然延伸,赵国的报复性关卡在魏国撤走它的关卡之后,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可以看出来,其实这里唯一的难点就在于第二条的通过。
只要第二条顺利通过,后面其余条例的通过便没有了最大的难度。
在这四条最主要的条约顺利通过之后,接下来的一些细枝末节的,比如撤军时间、撤销关卡的时间等等,通过得也十分顺畅。
在经过一个上午的探讨,或者说是互相点头之后,终于到了正式的签约的时候。
其实正式的签约也是如此,在背后的各方利益纠葛缠绕清楚之后,实质上放到台面上之后,也就只剩了简单的签字而已了。
而签约的过程,也有着扶苏特有的恶趣味的味道。
一式三份的合同,先是由甲方魏无忌和乙方赵胜分别代表两国元首签字,再由公证人扶苏签字,最后再由三方各自确认后各自用印。
在正式的场合中,签字当然没有用印显得正规。
将会由自己带回咸阳的那一份和约收好,扶苏左右看看两位前辈,笑嘻嘻的表情又重新出现在了脸上,“既然和约已经签订,是不是该到了庆祝的环节了?”
随着扶苏的问话,自有侍女排成一列,将酒水与水果等物分别端了上来。
等到几人面前都准备完毕,扶苏率先举爵庆祝,“今日两国重归于好,百姓士卒不必再承受刀兵之灾,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胜低头叹了口气,抬起头后,便恢复了微笑的状态,“扶苏太子说得没错,可喜可贺。”
魏无忌也没有在此时选择多言,“可喜可贺。”
一爵饮罢,三人都没有继续多留的意思,又互相行礼之后便各自下了山。
赵胜还要先回彭城与赵括等人商量和谈之后,彭城的事务。
而魏无忌也是要回魏军帐中,将和议已经完成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回军中,以防生变。
至于已经在彭城没有多余事务的扶苏,更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甚至直接没有经过彭城市区,而选择了绕城而过,直接奔赴港口走水路回咸阳。
对于李清的请辞,扶苏已经选择了拒绝接受。
虽不清楚消息是否已经传回了咸阳,但此时尽快回到咸阳,是扶苏必须要做的。
“太子急于结束调查,是因为李清之事吧。”
一直没有在和谈中露面的甘茂此时出现在了山下的马车中。
扶苏闻言并未解释太多,笑了笑道:“多谢甘相了。”
当然是要谢的。
扶苏虽是调查团的“团长”,对于彭城时间的调查有最重要的决定权,但作为“副团长”的甘茂如果不配合,那么想要直接结束调查,甚至还要对赵国方面施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毫无疑问,虽然扶苏没有直接通气,但甘茂从扶苏突然转变战略,转而加速彭城事件的落幕的行为中,敏锐地了解了什么。
因此对于甘茂的主动匹配,扶苏的确十分感激。
甘茂笑了笑,对于扶苏的谢意全盘收下,“那么看在老夫如此配合的份上,太子是否可以稍微透个底。”
扶苏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稍稍留了个心眼,“甘相想知道什么?”毕竟看过甘茂坑人太多次,即便一直以来似乎都很帮助自己,但扶苏也并未能够完全放下防备。
不过,对付扶苏如此的防备,甘茂仿佛丝毫没有介怀,甚至在他看来,若是扶苏还像个初哥一样,别人稍作示好就掏心掏肺,反而白费了他的一番言传身教。
“变法之事,究竟是为何?”
第四一七章 不愧是你啊
问的不是扶苏想象中,关于李清事件的想法与动作。
也不是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同样也在扶苏预料之中的,关于来年用兵的事宜——毕竟在留城之战后,扶苏如今已经被称为是大昭年轻一代中的名将,向他咨询用兵方略也并非难以理解。
该怎么回答?
看着一脸探寻意味的甘茂,扶苏百感交集。
实际上,就连樗里偲与张苍,乃至就个人而言最为支持扶苏变法的白泽,都不清楚为何扶苏会急于在还未得到帝国的最高权柄之前,就如此急切地推动变法的进行。
昭法需要与时俱进,这是一个自商君变法以来,就为昭人所广知的事实。
但知道是一方面,真的要以洞悉未来的眼光去看待如今还远未落伍,甚至对比列国仍然抱有着极大先进性的昭法,并不是谁都可以具备的能力。
否则,惶惶战国大争,能人辈出之世,为何数百年来,只有一个商君?
其实即便扶苏是法家大才韩非的关门弟子,但若非是有着领先当代数千年的学识,仅仅以一个同时代人的角度去看,对昭法进行变革实在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何止不是迫在眉睫,甚至在他人看来,这其实多少有一点画蛇添足。
除了有“预知未来”能力的扶苏,当今之世,能够看出昭法在十余年后“民为之患”的,毕竟也只有韩非一人而已。
甘茂固然是大才没得说,但他更多的才干还是在外交,以及洞察人心方面。
就法家的造诣来说,不说韩非,他甚至比不得扶苏——没有后世能力加成的扶苏。
因此面对扶苏这半年,乃至于一年来,从轻刑,到变法的一系列举措,一直“热眼”旁观的甘茂,是有些一头雾水的。
这才有了甘茂今日趁着车厢中只有扶苏与自己二人在,连一向形影不离的樗里偲与张苍都不在的情况下,问出这番话来。
那么,对扶苏而言,是否应该对甘茂开诚布公,告诉他若是不变法,未来大昭帝国必然会崩溃的事实呢?
当然不。
连樗里偲和张苍,都因为会牵扯太多,而解释起来太过麻烦都没有实话实说的内涵,怎会告诉最多只能当做是有限盟友的甘茂。
而且至今扶苏也不能确定,甘茂究竟是不是始皇帝那里,派过来监视,或者至少是监督自己的人。
但同样地,扶苏也不能像糊弄樗里偲他们一样随意糊弄甘茂。
虽然不是韩非那样的法家大才,甘茂却也不是笨蛋。
樗里偲那些人未必就不知道扶苏是在随意糊弄,只是相比于别人,他们对扶苏更有信心以及忠诚,才没有追根究底,就愿意为了扶苏指明的方向而奋斗。
但甘茂不同。
对于狡诈如狐的甘茂而言,一向只有他欺瞒糊弄别人,哪里有别人随意糊弄他的可能。
一点细微表情的流露,就足够他判断扶苏是否说了真话了。
那么,就告诉他真话好了。
“甘相以为,大昭强盛之本,在于何处?”
这是当日扶苏在接受了韩非傲娇的“建议”之后,广纳天下杰出青年之时,在酒宴上对着众多青年士子问出的问题。
甘茂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回了两个字:“昭法。”
“甘相通透。”扶苏笑眯眯地,“那再请问,昭法如何?”
甘茂疑惑地看了一眼扶苏,那眼神,仿佛是在对一个傻子说:这tm还用问?
扶苏忍住了胸口的发闷,没有翻白眼,“当日韩师向我传授法家学问时,曾探讨过昭法得失。”
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什么探讨昭法得失,无非是韩非在教授他其他学问时,偶尔谈及了昭法,稍微点了几句而已。
不过如今韩非已经作古,扶苏拿老师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已轻车熟路。
果然,一听是韩非说过的,甘茂便收起了之前对扶苏那种看二傻子似的表情,神色中端正了许多。
人的名,树的影,对权威的信服古今皆然。
一提到是韩非说过的话,首先就比他扶苏说的,高出了几分去。
心里嘀咕了一下甘茂也不能免俗,扶苏继续说了下去,“在说到昭法得失之际,韩师曾总结了昭法自商君时起到如今,乃至未来的价值。”
于是,韩非曾在课堂上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论断再次重现江湖。
“商君之时也,因为之备;十载之前,国之良药;当今之世,锐意不足;十载之后,民为之患。”
前面两段都是讲昭法的优势,不用多谈。
昭法百余年,带给昭国多少领先于世的进步,不必韩非总结,甘茂都有切身体会。
而后两句,尤其是最后一句,带给甘茂的震撼是最大的。
“十载之后,民为之患?”甘茂喃喃地重复了又一遍,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多了些许锐利,“这真是韩非子下的断语?”
扶苏点点头,“断语不断语的倒不一定,但老师这段话,我一直记在心头。当日其实未必是服气的。毕竟煌煌昭法施行百余年来,从最初的争议不断到如今的民无法不行,人人都可知昭法对大昭的好处无穷。要说仅仅十载之后,就会‘民为之患’,即便此言出自韩师之口,扶苏仍是有些不能苟同。”
这话说到了甘茂的心里去了。
甘茂也是皱眉点头,“韩非子说十载,而如今怕是已经过了三载。”然后随即,甘茂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韩非子已经断言了数载之后,天下将一统于昭?”
果然,聪明人总是会自己脑补。
仅靠着他们自己的多想,就能够补充很多扶苏没有编圆的东西。
于是,顺着甘茂自己脑补的“事实”,扶苏接着道:“不错,韩师的断言我虽并未对任何人谈起,但一直放在心中。而在经历了数年的征战与执政,又在列国周游之后,我已经意识到了,韩师所言的‘民为之患’中的‘民’,应当不仅仅只是昭人。”
“这就说得通了啊……”甘茂语气悠然之中,似乎又带着罕见的钦佩,“不愧是韩非子,果然学通古今,可惜了,可惜了啊。”
扶苏看着甘茂的神态语气,压住了心底的好笑。
只能说,不愧是你啊,甘茂。
第四一八章 匈奴来使
“客,前面就是洛阳了,您若是想找个落脚点,或是想要寻点乐子,小老汉可以给您推荐个地方。”
船主满脸精明之色,偏偏故意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不过眼中的淫光却又破坏了整体形象。
郦商看得分明,却也没有揭破对方,“多谢船家一番好意。不过倒是不必了,我在城中自有几位好友往来,颇能照顾周到。”
话里话外,郦商都在告诉对方,他并非是初来乍到的生瓜蛋子,在城中是有一些台面上的朋友的,对方这种欺骗外来人的套路,在自己这里是吃不开的。
听出了对方并非待宰肥羊,船主脸上的讨好之色终于淡了下来,转过身再不多言,然后又堆起笑容去与别的客人搭话了。
这些常年混迹在水上的船主,在靠近城市的水域中还算老实,但到了荒郊野外,随着远离文明,逐渐就会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即便是在城中,白日的光明之下,也藏着许多龌龊。
对于这些人,郦商自是有警惕的。
就在下船之际,郦商随意往船上看了看。
正好看到船主一脸男人之间的笑容,搂着一位看装束当是新嫩士子的年轻人。
船主一边说话,那人一边点头,看起来聊得颇为投机。
摇头叹了口气,郦商只在心中为那年轻人念了句自己保重。
萍水相逢,他没有做侠士的意思。
再说毕竟已经是在城中,而非叫天不应的水上,歹人行事也会有底线。
年轻人最多有破财之难,不会有灭顶之灾。
重新整理了一下行囊背好,郦商没能忍住心中的雀跃,小跳了一下直接蹦下了船,将码头上的一位妇人吓了一跳。
“对不住,对不住。”
一边道着歉,郦商赶忙陪着笑跑开。
首善之城洛阳,郦商又回来了。
归来的第一站,九州粮庄。
——————
就在郦商按着扶苏的指示回到洛阳,顺道见证了一位年轻士子的堕落之际,冒顿派出的使节来到了大昭心脏,咸阳。
此时的甘茂和扶苏都还在彭城,自然见不到这个鼻孔朝天的匈奴人。
负责与冒顿使节接洽的,是典客丞宗庆。
是的,负责接洽匈奴使节的,甚至并非是典客署的主官典客令,而只是典客署的第二把手,典客丞宗庆。
“我是冒顿单于最忠诚的奴仆,我要见昭王!”匈奴使节一脸老子最牛逼,开口就是要求面君。
宗庆觉得对方的脑子一定是有点不得劲。
不但是这个自称奴仆的呼衍牙栾,连同那个叫冒顿的自封单于也是有点问题。
一个奴仆,就敢叫嚷着要面君,这家伙怕不是觉得自己脑袋太多,需要做做裁剪?
这里就看出,两边的文化区别了。
在匈奴,以及草原上其他民族的人们看来,能够成为首领的奴仆,当是最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大贵族才有机会得到这样的荣誉。
其实这种观念在人权观念淡薄的民族是很常见的。
比如中世纪欧洲的宫廷中,能够成为王室的奴仆和嬷嬷的,都是各大贵族才可以胜任。
而在中原国家,不可能有任何一个有君主敢于将贵族子弟作为自己的奴仆看待与使唤的。
因此在呼衍牙栾看来的,自己最值得称道的身份,在宗庆的眼中,却是对方身份卑微的象征。
不怪作为典客丞的宗庆业务不精,不了解别国风俗。
典客署一向往来的,都是山东各大强国,最不济也是周、卫,这样的实质国家。
匈奴如今还只是与北方百胡、朝鲜、月氏等民族相互纠缠的一股势力,即便实力强于其他民族,那也未能达到主权国家的程度。
一般而言,对于匈奴的接洽,或者说管理,都只是边境一地的郡守或者守将的工作。
这从整个典客署中甚至都没有一个专门的匈奴语翻译就能看出来。
两边的交流,还要靠一个会说林胡语的翻译来充当中间翻译。
这也幸亏呼衍牙栾会说胡语,不然两边连交流都成问题。
而在此时,肩负起这个工作的,应该是大昭的北军主将司马靳。
然而问题是,如今司马靳已经都几乎快一路打到匈奴王庭了,匈奴来使此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恳求昭王,赶紧把那个司马靳叫回去。
刚刚弑父篡位的冒顿,如今还要面对匈奴各部的大规模反对浪潮,实在是集合不起足够的力量来对抗司马靳和嬴骐的猪突猛进。
而在得知了头曼之死后,原本就是暂时臣服于匈奴的各族都趁机宣布了反叛。
其中就以实力仅次于匈奴的月氏最为干脆,直接斩杀了冒顿派去宣布自己继位,要求月氏臣服的使节,毫无犹豫地宣布了对匈奴的战争状态。
东边的林胡虽然此时被赵国和大昭分割,仅存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独立势力,对于冒顿要求的臣服也作出了暧昧的态度。
既不宣战,也不派使节庆贺,明摆着就是想等等看。
若是匈奴能够撑住这一波,那林胡还是匈奴的“好朋友”,若是撑不住,嘿嘿,那肯定就对不住了。
冒顿当然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草原之上,实力为尊,本就对于所谓的名正言顺并不感冒。
更何况,冒顿是弑父上位,本就说不上如何名正言顺。
“你有何事可以直接与我说,若有必要,我会向典客令通报。”良好的教养,让宗庆没有直接说“你在想屁吃”这样的话,但该有的鄙视表情还是少不了的。
至于言下之意,当然还是在说面君是可以不用考虑了。
虽然言语不是很通,自己的语文能力也不足以让他明白对方明面之下的意思,但宗庆脸上不以为然的敷衍态度,呼衍牙栾还是看得明白的。
若是按他的脾气,此时就该拔剑了。
然而即便恨得牙痒,有求于人的情况下,虽然保持着倨傲的态度,呼衍牙栾还是明白轻重的。
“对方说,这些事情,只能与王上说。”
“只能与王上说?”听了翻译的话,宗庆差点笑出声。“就一个边缘的蕞尔小国,怎么敢下如此大言。”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那就只能上罚酒了。
宗庆没好气地冷笑一声,“告诉他,既然不想与我说,那便在这里等着吧,等到我王有空了,自会见他。”
说完这句,根本没有等翻译说完,宗庆转身就走。
连与对方道别的礼节都省了。
蛮荒野兽,哪里配中原礼节。
第四一九章 卢炯的底细
与自己的兄弟西去洛阳的旅程正好相反,郦食其要去的地方是在大陆最东方的海滨之地。
千帆尽过,百舸争流。
临淄的繁华,与自己当年离开稷下学宫之际相比,好像更上一层楼了。
随着中原战事频仍,远离纷争的齐国腹地应该是仅比大昭国内稍逊一筹的安全地带了。
而相比于凡事都会被昭律管得严严实实的昭国,齐国更加看重商业的政策,以及更为宽松的环境,让它成为了远比其他国家更适合从事商业活动的地方。
毕竟除了少数军火商人,大多数的商业活动,还是需要一个更为安全的外部环境的。
在扶苏面前打过包票能够完全解决三个难题的郦食其此时只被安排负责了第一个看起来难度最低的问题——防止齐楚合盟,背弃大昭所订立的国际秩序。
齐楚之前就曾有过会盟以抗衡大昭的先例,两国的这一次会盟也曾逼迫扶苏放弃了直接进攻大梁的战略,半是被迫地与赵魏签订了和约。
时过境迁,楚国已经归降了大昭,齐国也加入了大昭的会盟,甚至还曾不遗余力地联合攻伐过楚国。
但两国未必就没有继续合作的意图。
虽然此时的合作对于齐国而言,利益并不大。
因而带着扶苏的信件,郦食其一路东往,来到了临淄。
“我说,你不去跟着蒙家小子打情骂俏,一直跟着我是啥意思?”
斜靠着船舷,郦食其一边捏着牙签剔着牙缝,一边调笑着身边从彭城起就跟得紧紧的卢炯。
卢炯满面羞红,然而毕竟都被调笑了一路,多少也有了点抗性,害羞归害羞,还是能正常说话的,“哼,想不通你如何说服齐王置身事外,我怎么能就这么放了你走?”
“扶苏都放心让我去办了,你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呵,真要放心你,为什么要我跟着?要真放心你,为何不直接让你将你所说的三个祸患一并给除了,然后给你封个大官儿当当?”
“小妮子嘴皮挺利索,说得好像跟着我,是扶苏的意思似的。”
郦食其嘴角扯得极开,看似笑得欢快,但实际上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霾,还是说明至少卢炯的后半句话说到了点上。
毕竟郦食其所说的三个忧愁中,就属齐楚背盟可能性最低。
因而解决起来也最简单,同时,就算解决不了,也未必就会真的产生直接的祸患。
只将此事交由郦食其来解决,其中至少可以看到两层够意思。
第一层,自然就是初次见面,信任不够。若是郦食其心怀不轨行乱事,也造不成如何严重的后果。
而第二层,则是将这次的出使作为了一次考验。
先让你解决最容易的事情,若是事情做得顺利,那再说接下来给你更重要的责任。若是事情不顺,或者不那么顺,接下来的事务恐怕就没有参与的余地了。
一直仔细观察着对方细微表情的卢炯当然没有错过对方眼底一瞬间的阴霾,见状笑道:“被我说中了?”
郦食其并未直面回答:“毕竟只是路上偶遇之人,太子对我并不十分放心也是有的。”
没等卢炯奸计得逞的笑容从嘴角蔓延开来,郦食其就反唇相讥了,“可若是他真的信任你,又怎么会不告诉你详情,逼得你只能跟在我这个糟老头子后面吃屁?”
“谁跟着你后面吃……吃那什么了!”卢炯羞怒不已,为郦食其这为老不尊,心眼极小的家伙怒火高炽。
“至于什么扶苏让你跟着我,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郦食其丝毫没有在意卢炯的怒意,这又不是他第一次惹怒对方了,“恐怕你跟着我,是怕我对齐国不利吧。”
卢炯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真正的慌乱,“你不要胡说,我与齐国有何关系?”
“你范阳卢氏与姜氏系出同源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哪里需要我来胡说?”郦食其从倚靠着船舷改为趴在其上,将面目转向了前方即将到达的码头,“而在田氏代齐之后,姜氏几乎为之铲除,而卢氏却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
不去看卢炯脸上的青白之色,郦食其哂笑道:“此中情由如何你自知道,难不成你卢氏还真的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
卢炯咬了下嘴唇,恨恨道:“当日先祖所为虽是为保全家族,但所为确是有差,我不会做辩驳。”
没有为对方看似大义凛然的推托之词动容,郦食其嘴角讽笑的意味更浓,“将一切推到先祖身上倒是简单得很,却也不见你卢氏百余年来对姜氏有过任何补偿。”
“哼,田氏主政,换了你郦食其,就会做出何等不同之事吗?”
郦食其定定看着卢炯,表情滑稽,直把卢炯看得浑身不适,“你好好说话,这么盯着我作甚!”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小妮子哪一点吗?”
“少胡乱放屁!”面对郦食其,卢炯总是很难保持大家风范。
“老夫就喜欢你很少掩饰自己的恶,至少大多时候还是诚恳的。”郦食其将用完了的牙签随手抛入水中,“的确,换了我郦食其,所为当然不会有何不同。何必要为已经被扫入了故纸堆的姜氏去赔上自家儿郎的前途呢?
“这本是无可厚非。我不过只是讨厌那些明明一肚子男盗女娼却非要给自己立牌坊的人罢了。”
卢炯知道对方是真心在夸自己,但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觉得高兴。
似乎被这么个混不吝的家伙夸奖,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能够被这样傲视王侯的人夸奖,又似乎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是齐王,还是田隽?”
没等卢炯考虑清楚,郦食其的问话,就让她的脸色更白了。
“你在说什么?”
“不用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船只即将靠岸,郦食其似乎也失去了继续逗弄对方下去的耐性,“是谁将你派到荀子身边的?
“或者我应该问成,是谁让你接近扶苏的?”
第四二零章 随我冲阵
在初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肩头之际,阔别已久的咸阳终于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没有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也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连同随行护卫在内的十余人以兜帽裹得严严实实地,一路策马疾行。
初雪之时的气温并不算太低,但奈何今日的北风太烈,吹得没有冬装在身的众人只觉得骨髓都给冻得冰凉如水。
呼啸的风声与马蹄一起,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响彻了咸阳之前的道路。
“来骑止步!”
前方有数名兵士手持长戟拦在道上,其后一名军官模样之人一手扶着腰间还未出鞘的剑柄,一手前伸做阻拦状。
咸阳没有城墙,自然也没有四门,但没有四道城门,不代表进出咸阳就不会有岗哨了。
按昭律,进出咸阳都需要符传,不过一般而言,为了保证道路的畅通,若没有明显的嫌疑,岗哨守军很少会主动要求行人停步检查。
之所以会拦下这一行人,是因为他们为了避免一路上引起骚动而裹住面容的行为在军官看起来有些嫌疑,故而守军命令几人停步。
队伍最前的骑士当先停马,将裹住脑袋的面纱取下,然后并不多言,而是驾马让开位置,让处在队伍后面的一骑上前。
“让开道路。”来骑语气淡然随意,仿佛在吩咐自家的臣属。
看清来骑面目之后,守将在短暂的疑惑之后立刻躬身下拜,“见过太子!”
守将短短的四个字引起了轩然大波,整个岗哨的百余守军闻言也收拢兵器,大声跟着道:“见过太子!”
来骑自然就是从陆路一路狂奔而回的扶苏,以及随行的高进、蒙毅等人。
而魏无月和樗里偲等人所在的坐船,此时应当还在魏地艰难缓慢地逆水而行。
于是在这一日,太子扶苏微服回国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咸阳。
有人为之振奋,也有人为之疑虑。
在整个咸阳或明或暗的注视之下,扶苏入城的第一站却不是此时已经空空如也的太子府,也不是立即入宫,而是到了仅与宫墙隔着一道隔离带的街巷中。
昭律规定,所有建筑都不得靠近宫墙十丈之内,目的当然是防止有贼人利用建筑物翻越宫墙。
这条距离宫墙最近的,因为居住过大昭最为显赫的几位权相而名声远扬的街巷,本名已多年无人提起,或许只有尘封的案卷中可以找得到。
咸阳人只将其称为天街。
与先辈们一样,如今大昭的相邦李斯同样也选择在这条天街上入住。
身为大昭太子,扶苏进出宫中都畅通无阻,要进一国相邦之府自然也不在话下。
宰相门前七品官——此时还没有九品中正制一说——但也要看面对的是谁。
李府的大门早在扶苏一行的马蹄声出现在街口之时,就已经中门打开了。
宰相门前那位“七品官”连露面欢迎的资格都没有,此时等候在门前的,是李府已经伺候过数位主子的家老。
李家家老年事已高,本名与这条街巷一样,多年无人唤起之后早已无人知晓,就连李府自家人,也都只以李老称之。
李老在李府之中多年已不管事,已经成为了吉祥物般的存在,往常的宾客甚至都不足以令李老出面招待。
然而今日,李老的姿态拿捏得极低,面对的不像是一位年龄或许还不到他三分之一的后生。
“家主今日早朝未归,太子可以晚些时候再来。”
扶苏当然知道李斯不在。
或者说,之所以大清早入城,就是因为他想要趁着李斯不在才来的。
毕竟就算是太子,也没办法阻止一国相邦教育自己的儿子。
但李斯不在,扶苏倒想看看有谁敢拦着自己。
一个家老,无论他年纪有多大,那也是拦不住的。
“无妨,我可以进去等。”
“只恐于礼不合,招待不周,家主会责罚老朽,还请太子体谅。”
李老的腰肢以老年人难以企及的柔韧弯下,扶苏觉得自己都能听得到这老骨头弯腰之时寸寸碎裂的声音。
这老家伙,果真难缠。
是的,虽然中门打开,家老亲自出迎,展现足了对大昭太子的尊敬。
但李老此来却并不是真的欢迎扶苏,而是要在李斯下朝之前,将扶苏死死挡在门外。
在扶苏来前,早已经有小厮拿了李老的亲笔短信,托人带入宫中给李斯提醒了。
短信当然不敢送到章台宫的大殿上,但是能让李斯提前知道家门口来了个常人难以抵挡的“洪水猛兽”也是很关键的。
李府门前的动静,很快就在这条脸上李家在内也不过只有七户的天街上流传开来了。
大昭堂堂太子殿下被一个老头挡在了门外。
这样有充足爆点的大新闻自然长了翅膀。
没人敢当面驻足看热闹,但自有家中仆从的帮助,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爬上了梯子,偷偷从墙头探出个脑袋,往李府门前看去。
果然是太子。
虽然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可见,但即便隔着老远,太子殿下的风姿仍然令人心跳加速。
而他对面那个老头子,自然面目可憎,妥妥的大反派。
“没关系,我进去等也是一样的。”
“太子莅临,应由家主亲自接待,老朽不敢擅自做主。”
李老不卑不亢,似乎铁了心了。
这种早已半个身子如土的老家伙,自然不畏惧扶苏这个太子。
即使对方未来几乎已经注定要登极又如何?
等你做了王上,老头子早就死了。
你还能挖坟掘墓再把老头子杀一次吗?
“有事,弟子服其劳。相邦不在,其子在也可以。”
这才是扶苏此来的真正目的。
他与李斯无话可说,他是来见李清的。
李清没有在蜀中等扶苏的拒绝书信从彭城传来。
已经下决心拒绝王上提拔的李清写好给扶苏的自白信件之后,就直接奔赴了咸阳,想要面君自陈。
在扶苏收到他的信件之时,他就已经到了咸阳。
然而他没能面君。
还没能进城,早早奉了家主之命等候在城外的李家仆从就将李清迎回了李府。
然后直到今日,李清都没有再出府门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相邦李斯将自己的儿子保护了起来,想以此让李清远离接下来即将产生的风波。
无论这风波是王上与太子之间,还是太子与反对变法的势力之间。
而在扶苏看来,李斯这是名为保护,实是软禁。
而他快马加鞭放弃了乘坐更为舒适的航船转而选择快马回城,就是为了要救人的。
冷风从巷口而来,吹动了门前老少两人同样有些凌乱的发丝。
“太子勉之!”
一声娇滴滴的呼喊从墙头突然响起,将扶苏吓了一跳。
转头去看,街道一侧墙头的小脑袋迅速缩了回去。
然而随后,一声声的“太子勉之”此起彼伏地响起,让扶苏稍有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
“勉之”用现代的词来说,就相当于“加油”。
意思连起来,就是小姑娘们在给他这个太子加油。
或许他们不知道相府门前这次争端的实质意义是什么。
但只看到了太子救友的意气,就够她们为太子鼓励加油了,即便对方是自家大人都要退避三舍的相邦李斯。
小姑娘们都这么给力,扶苏怎么能怂?
向四周的小脑袋们笑了笑,扶苏翻身上马,带着同样上马的十几个侍卫一起后退了数十步。
然而李老还没能因为对方放弃强闯而松一口气,却见扶苏又调转了马头正对了府门。
“蒙毅!”
“在!”
“高进!”
“在!”
“随我冲阵!”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