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一章 给早了
远远地,与张苍一道站立在船头吹风的扶苏就看到了身着一套金色甲胄,端坐白马之上的赵括。
此时船队离码头还有数百米,但赵括的金色甲胄委实太过耀眼,在太阳光的反射下,简直想看不见都难。
许是注意到了扶苏的视线,赵括大手一挥,他身后等候已久的旗手便扬起了写有赵括、赵安与赵胜名号,以及赵字的大旗来。
若是两边再加上几队高声大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身穿短裙的姑娘们,最好再拉一道欢迎莅临指导的横幅,那妥妥的就是欢迎上级领导视察的欢迎仪式了。
其实码头上除了赵括等赵国方面的人员之外,以信陵君与龙阳君为首的魏人队伍同样也在。
只是相比于准备充分,又是彭城东道主的赵国方面,魏人的存在感就显得很稀薄了。
“赵人这是在行下马威吗?”
龙阳君语带嘲讽,看着如孔雀开屏一般的赵人,尤其是一身金甲的赵括,神情讽刺。
“随他们去吧,”信陵君当然也看到了赵人的表演,只是他并不在乎赵人的动静,“扶苏此行的意图很明确,无论赵人表演的如何,都与大局无益。”
龙阳君稍稍点头,少倾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信陵君前几日去了洛阳,可有收获?”
作为同一使团的同伴,两人又相交莫逆,龙阳君当然知道魏无忌前几日去了洛阳。
在他看来,除了要见女儿,信陵君或许也会利用这一层关系,来打探,乃至于影响扶苏的决定。
收获当然是有的。
见到了数年未曾谋面的女儿,而且互相倾诉了心事,让魏无忌心中的歉疚稍有缓解。
但这些当然不是龙阳君所谓“收获”所指的。
于是魏无忌只轻轻摇头,“此去洛阳,除了见无月之外,所有言谈均并未涉及他事。”
见龙阳君似乎欲言又止,魏无忌多解释了一句,“就如赵括等人的表演毫无作用一样,即便我硬要在扶苏面前提及,也影响不了他的决定,更会令其心生厌恶,反而不美。”
如此说来也是,龙阳君稍作思考之后便也点了点头,揭过此事不再多问。
两人的交头接耳都落到了正极力鼓噪身后的旗手和鼓手卖力表演的赵括眼中,自然引起了他的怀疑和警惕。
只可惜赵魏两支队伍距离实在太远,环境声音更是嘈杂,让赵括没能听清对方的谈话内容。
“总算是到了,老夫这把老骨头都快要被摇散架了。”
正当扶苏与张苍两人就赵国那变着法儿的表演啧啧称奇之时,一直喊着受不了坐船的甘茂总算是肯从舱里走到了甲板上。
“能让甘相放弃洛阳的那场酒宴,想来这坐船确实让甘相颇为难受。”
看到甘茂终于出现,扶苏笑着揶揄道。
“哪里是颇为难受,”甘茂一边按着仍然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边缓步走到了两人面前,“差点就要了老夫的命。”
“见过甘相。”张苍没有像扶苏那般对甘茂进行调笑,毕竟是国之重臣,张苍不敢造次。
“嗯嗯。”甘茂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让张苍起来,“你小子分明是个油滑的性子,却偏是要故作老实。”
以张苍的脸皮,被甘茂当面点破,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只低头做羞惭状。
但扶苏知道,张苍才不会有什么羞惭的心思,不过只是如甘茂所说,装装样子而已。
扶苏都看得出来,甘茂自然也不会为张苍的拙劣表演所欺,不过也只是让张苍打个哈哈,并未接着计较。
甘茂并非真的就有敲打张苍的意思,毕竟对于张苍的性子,甘茂非但没有厌恶的意思,相反,他同样很喜欢并不十分讲究礼教的张苍。
说到底,甘茂本身也并非就是循规蹈矩的人。
此时,甘茂的视野早已绕过两人,看向了案上正卖力吆喝的赵括。
“赵奢家这个小子,如今看来有了点意思了。”
“哦?甘相何意?”听到甘茂对赵括的点评,扶苏来了兴趣。
左右到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索性跟甘茂唠唠嗑也好。
“太子可知,早在此子十四岁时,其实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尤其是军方,曾一度将其视为李牧之后,大昭将要面对的又一强敌。”
“有所耳闻。”关于这件事儿,扶苏很早就知道了,之前还特意查询过黑冰台的记录,发现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穿越之前,“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赵括在与包括其父赵奢在内的诸位名将关于上党攻防进行的推演中,当着赵王的面,将所有名将都驳斥得哑口无言。”
“然而这种关注,却在被两国的上将军都嗤之以鼻后,暂时停下了。”甘茂笑着对扶苏问道,“太子知道是哪两位上将军吗?”
“知道,一位是王翦老将军,一位,就是赵国自家的上将军李牧。”扶苏对答如流,然后笑道:“李牧其实也是被赵括驳倒的名将之一。因此,此举曾被视为是老将军的恼羞成怒。”
甘茂哈哈大笑,“李牧的胸襟气魄,哪里是旁人可比的。”
张苍有些好奇,“既然赵括年纪轻轻就能胜过诸多名将,为何两位上将军还会对其不以为然呢?”
“胜过?他哪里胜过了?”甘茂不答反问。
“嗯?甘相方才不是说,赵括曾当面驳倒了赵国多位名将?”
“纸上谈兵。”甘茂并未回答,回答的是扶苏。
“太子的遣词,仍是一针见血。”甘茂夸了一句,然后接着道:“李牧与王翦将军,对赵括的评价实际上出入不大,都是说赵括锋芒毕露又熟读兵书,但总归毫无沙场经验,而且观其秉性太过倨傲,不能为士卒同僚所容。
“王翦将军曾断言,赵括此子,若小战,则小胜;若大战,则大败。”
“小战小胜,大战大败。”扶苏下意识地重复了一边甘茂所言,若有所思。
这样的评价,对于赵括本来的“历史”而言,可谓是惊人的正确。
然而又看了一眼已经很近的赵括,甘茂叹了口气。
“只是如今看来,如此评价,或许给得早了。”
第三九二章 群狼环伺
“多日不见,太子丰采一如往昔。”
“见过平原君。见到平原君的身体依然如此康健,真真令人欣慰。”
别看赵括咋呼得紧,真到了两边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得往后稍稍。
不过不要紧,赵括资历不足以与信陵君争长短,但这不还有一个平原君在呢么。
平原君年龄资历都在那摆着,就是信陵君魏无忌,也得稍逊几分。
但平原只与扶苏见过礼,却对扶苏身边站着的甘茂视而不见,甚至都问过了张苍的名字,却来回几次,都好像没有看到甘茂这个人一般。
扶苏微感诧异,以平原君这样的儒雅老者,怎么会如此失礼。
但稍稍想想也便明白了。
平原君这是记仇着呢。
两年前伐赵之时,甘茂先后两次,将平原君玩弄于鼓掌。
第一次是在齐国,平原君以为甘茂说服魏王之后必会入齐,甘茂也是先令车架往东,以迷惑赵国。
于是到了齐国之后,平原君却突然发现甘茂根本就没有入齐,若非是他见机得快,差点就成了一个笑话。
第二次,是平原君信誓旦旦要为齐国化解燕楚两国谋齐的打算,结果到了燕王喜的面前,几乎却被甘茂以三寸不烂之舌给驳斥得无言以对。
这先后两次被玩弄,即便以平原君的随和心性,自然也憋屈得紧。
平原君之后,信陵君、龙阳君,还有被封文成君的前赵国相邦赵安,也分别上前与扶苏等人见礼一番。
与之前类似的是,几位都没给甘茂没有什么好脸色看。
虽然不像平原君那样直接视而不见,但似乎都算不上以礼相待。
看来作为大昭外相,甘茂以势压人为大昭攫取利益之时,没少欺负人。
作为当今的列国公敌的大昭的对外代表人物,甘茂就是战国时代最大的反派。
甘茂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这种对待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只是被人甩脸子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在甘茂看来,这些人不能对大昭如何,便只能在自己身上找找平衡罢了。
说白了,就是在无能狂怒而已。
如今爱答不理,后面有的是让他们求饶的时候。
除了赵安,其他人都是与扶苏打过交道的。
赵安天生一幅苦瓜脸,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位在赵国的危亡之际承担起赵国朝堂大局,将各大势力以自己的长袖捏合到一起的赵国相邦,一直以来掩藏在上将军李牧与平原君赵胜的光芒之下,长久被人所低估。
赵王成在坐稳位置以后,第一个拿掉的,也是赵安。
只是象征性地封了个文成君以示安慰而已。
相邦之位则是送给了李牧,以安李牧之心。
如今的李牧身兼上将军与相邦,这两个文武顶端的位置于一身,不但是在赵国,在列国史上都极为罕见。
包括扶苏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赵王这是在捧杀。
目的无非就是要逼迫李牧放弃军权而已。
至于赵王为何要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举,扶苏只能猜测或许这与尉缭子通过黑冰台送给郭开的三百万钱有关。
“既然太子已经到了,还请太子明示要如何调查,我等也能够做好准备予以配合。”
龙阳君看起来是个急性子,见礼刚完毕,还没等寒暄结束,便点到了正题上,看起来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彭城耽搁。
“不急不急,太子才刚刚下船,或许身子还没调整过来。”扶苏还没有回答,赵国那边的平原君便笑呵呵地接过了口,“今日先以调养身子为主,否则若是累坏了太子,岂非得不偿失啊。”
“不过是定个章程而已,好让我们准备而已,并非是劳累太子,怎么会累坏?”
龙阳君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当即就跟平原君掰扯了起来。
扶苏左看右看,立刻明白了两人为何一上来就针锋相对。
核心利益发生变化了。
原本两国都想让昭国做裁判官,以摆脱彭城的泥潭。
因此在一开始,两国的利益是一致的,无论彭城最终归属为哪一国,对两国而言损失都不会比继续僵持下去更大。
然而随着扶苏考察团的到来,这一情况就发生了改变。
魏国方面仍然是希望尽快解决此事,将自己从骑虎难下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发生变化的,是赵国方面。
因为扶苏考察团的到来,魏军对于彭城的封锁当然要松动开来,否则要再按照之前将海陆空全面封锁住,扶苏使团的用度怎么办。
即便只是装个暂时和平的样子,魏军也要后撤三十里,将彭城周边的水陆道路让开一线。
因此,赵军就没这么着急了。
虽然赵国本土的运输队还是会被魏国扣押,但赵人完全可以通过向楚国,乃至赵国购买补给。只要道路没被封锁,一切都好说。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的原因。
更大的原因,则是赵国希望继续拖延下去,以在列国之间的死亡赛跑中,率先跑赢魏国。
纵观天下各国,最像当日韩国的,当属魏国无疑了。
距离昭国最近,用兵最为方便。
赵国虽然也紧邻大昭,但因为上党山区的存在,昭国要向赵国用兵还是存在补给上的困难的。
而魏国就是一片大平原,几乎无险可守,在昭军铁蹄之下就如同没穿衣服的小姑娘一般。
再看国力,魏国也是妥妥的垫底地位。当然,除了周、卫两个小国。
再看外交,伐楚之战后,魏楚已然断交,在大昭的介入下,楚国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去修复与魏国的关系。
齐魏之间的关系倒还算可以,当日伐魏之战,齐王还曾力排众议,强行派出远征军支援魏国。
只可惜前面败得太快,齐国援军没能到陕城,就收到了安邑战败的情报。
远征军本身也遭到了蒙恬的追击,损失虽然不大,但对齐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然而亲疏远近要看对比。
齐王建与扶苏之间的良好关系已经不是秘密。
扶苏帮助田建摆脱权相后胜的压制,田建协助扶苏实现留城大捷,这都是体现两国友好的直接证据。
随着在扶苏的建议下,大昭栎阳公主嬴嬅与齐王建的婚事即将完成,两国的邦交即将迎来最佳的时刻。
赵魏之间本来就多有龌龊,信陵君窃符救赵也只是迫不得已。
真要论起来,两国之间打的仗甚至比两国分别与昭国之间的战事更为频繁。
如果真的因为彭城冲突导致两国正式决裂,受到损伤最重的,就是魏国。
群狼环伺,魏国,以及龙阳君如何能不着急呢?
第三九三章 大梁和邯郸
虽然有龙阳君的据理力争,但在赵国方面,尤其是平原君的坚持下,考察团正式展开工作的时间还是被推迟到了明天。
龙阳君自然为此气愤不已,但面对赵国的努力,尤其是扶苏本人以身体不适为由进行推脱,独木难支的龙阳君依然是无可奈何。
其实“身体不适”也不全是虚言。
多日坐船,虽然扶苏不像甘茂那样晕船晕得厉害,但是时间一长,常年习惯于陆地生活的他,的确有些不舒服。
当然,若说影响太大,倒也不至于。
因为扶苏“身体不适”,原定于晚间举办的为扶苏一行的接风的酒宴,自然也就取消了。
不过酒宴取消归取消,该喝的酒还是少不了的。
只是喝酒的场所换了。
在船上昏沉了几天之后,甘茂下了船就如同满血复活了一样,拉着扶苏就要对饮,说是要把这几日亏欠的酒都给补回来。
扶苏拗不过他,只能舍命陪君子,幸而张苍也是个无酒不欢的,代替了扶苏称为陪甘茂饮酒的主力。
“太子这一招将计就计,可谓精妙。”一边喝酒,甘茂却也没忘了正事,“赵魏之间原本还想利用大昭,如今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原本其实只想继续拖时间,让两国更多消耗下去而已。”扶苏坦诚自己一开始没有想那么多,至于两国之间因此而产生预料之外的隔阂,倒应该算作是意外之喜了。
甘茂点点头,又跟张苍对饮了一爵,然后道:“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事已至此,就应该顺势而动。原本在出行之前所做的计划,如今看来却是要变一变了。”
扶苏也正有此意,这也是他今日肯答应陪甘茂喝酒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甘相所言有理,原本我们制定的计划是建立在两国联合的基础上的,如今形势有变,正该好好谋划一番。甘相有何想法?”
甘茂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太子觉得,来年开春之后,大昭应该如何用兵?”
扶苏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
其实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明年最好是暂时罢兵,先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国内,完成税制改革,以及为变法的第三步铺路。
只是扶苏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并不现实。
无论是始皇帝,还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将领们,甚或是想要谋取军功的普通士兵,全大昭上下,几乎就没有希望停下战事的人。
因此结合显示情况来说,扶苏就只能双管齐下。
这也是大昭,以及未来所要面对的挑战。
将来帝国的存续,或许也是一场竞赛。
变法如果先于统一完成,则帝国必将延续,变法若是太晚于统一,则势必会有一场大分裂。
最后,若两者同时,乃至于相差无几地完成,则未来如何,就只能是五五之数。
“虽然可选的目标很多,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成为用兵之地的只有两处。要么是大梁,要么是邯郸。”
都是国都。
前者是魏国的国都,后者是赵国的国都。
无论选择哪一个,接下来的,都是再没有退路可言的灭国之战。
对大昭来说,积累的优势,以及现在的外交环境已经几乎到了顶点,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大机会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太子说得不错。但毕竟不能两路齐出,还是应该选一个的。太子觉得呢?”甘茂接着问。
其实原本来说,就算是两路齐出,同时对战两雄,以大昭的军力其实难度也并不大。
但在蜀中地震,以及随后的洪灾和疫情的影响后,大昭军力虽然没有受什么影响,但由于秋收受损,赈灾又消耗了不少存粮,原本能够支撑同时几场大战的粮食如今却对支撑两线大战稍显勉强。
毕竟是变数太大的灭国之战,同时灭两国与对抗两国联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这场仗会不会是接连数年的大战,大昭总不能为此贸然赌上一切,以求速成。
拼死一搏的,是走投无路之人才会做的,处在强势方的大昭不会如此断送好局。
“若是我来选,应该会选择大梁,而非邯郸。”
“太子可否简单说说理由。”
“正有此意。魏弱而赵强,灭魏简单,灭赵困难,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此是其一。
“其二,是用兵的线路问题。对赵用兵则必须要经过上党,李牧与赵奢都先后证明了,要突破上党山地,难度实在太大。
“而在安邑、韩国,以及轵关都先后被归入大昭之后,魏国西边此时已经几乎无险可守,用兵起来可以选择的路线很多。
“其三,有楚国在魏南边牵制,魏国难以集中全部力量对抗我军。”
“太子说得很有道理。”甘茂点头称许,然后又提了一点,“赵王成对李牧的动作,太子可有留意。”
“这正是我想要说的第三点。赵王成对李牧动手,是因为郭开在殿前说,李牧在军中威势太大,已经到了众将士只知上将军,而不知赵王的地步。
因此赵王成才会在李牧大破匈奴,解了赵国北疆危局之后,以相邦之位,来明升暗降,收回李牧的军权。
“但如果之后我国立即向赵国用兵,等于是逼迫赵王成不得不重新启用李牧,那我国等于是强行又为自己增添了一份困难。
“还不如一边贿赂郭开以求积毁销骨,最好让赵王自毁长城,一边攻打魏国,给赵王成制造在国内动刀的机会。”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远处的危局,而决定当下的动作的。
若是没有近在咫尺的危机感,李牧的作用在赵王成的眼里,就不会太重要。
“太子考虑面面俱到,令老夫大开眼界。”
得了吧,这些不过都是最浅显的道理,你甘茂能看不透这个?
扶苏根本就没把甘茂的夸赞听进去,而是继续问道:“甘相的意思是,接下来我方的意图,就要为明年的战略进行布局了?”
“不错,老夫正有此意。”
第三九四章 鸣镝在前
眼看一箱又一箱的珠宝器物被抬到了大帐外的空地上,因为昭人入侵而满是寒霜的头曼老单于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寒意融化的迹象。
突然,有人手上一滑,险些将手中抬着的箱子倾倒在地。
头曼并未在意,只有负责押运的冒顿随从似乎十分懊恼,以鞭子狠狠抽打那人。
没有去管随从教训下人,头曼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据称是冒顿从赵国抢来的珍宝上。
能引起男人兴趣的,无非就是金钱与女人。
随着年岁已高,越来越难以从女人身上得到乐趣的头曼,自然比年轻时更为喜爱珍宝了。
在命人打开第一只箱子后,头曼亲自上前查看。
其中闪烁着各色光泽的黄金与各色珠宝,令头曼十分满意。
“冒顿很好,很好。”
看着其后十余只陆续搬到跟前的,大小与形制基本相同的大箱子,头曼对冒顿的孝顺颇觉满意,难得地简单称赞了一句这个长子。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引起了他身旁的阏氏的不满。
正拿着一串珍珠项链在自己脖子间比划的年轻阏氏闻言,狠狠将珠宝项链撕扯断裂。
随着颗颗珍珠砸落地面四散开来,头曼回过头,正好对上阏氏狠毒的眼神。
“冒顿是个狼崽子,他总有一日会反噬的,单于不先下手,我母子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又来了。
每次自己一提及冒顿,这个娘们就一定会说一番冒顿心狠手辣的话来。
这让头曼不耐之余又有些无奈。
女人的眼光,真是太短了。
是头曼不相信冒顿会做出杀害自己小妈和幼弟的事情来吗?
当然不是。
冒顿是所有儿子中与年轻时的自己最相像的。
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这个长子,一直以来都是头曼最欣赏,同样也是最忌惮的。
头曼自己就是杀了老狼和自己的狼兄弟们而上位成为部落首领的,他怎么会想不到酷似自己的冒顿会如何做。
所有人都以为头曼是因为宠爱阏氏和幼子,才会处处针对、压制冒顿。
都是些愚蠢的人。
一个胸脯大一些的女人罢了,他头曼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至于儿子,头曼都忘了自己总共有多少儿子了。
四十个?还是五十个?
他会处处压制冒顿,只是因为冒顿太像自己了。
仅此而已。
当年自己看不懂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如今,每一次看到冒顿出现在眼前,头曼都会对当年父亲的心思有了共鸣。
看着自己的狼崽子逐渐成长,真是一件既令人欣慰,又夹杂着恐惧的复杂情感啊。
等冒顿这次从南边回来,就将他封为左贤王(左贤王是单于之下的第一人,大致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太子,但权力比太子更大)吧。
头曼将视线从箱子中的珍宝上移开,最后看了一眼仍然满眼怨毒的阏氏,有些疲惫地想。
自己年岁已高,是该确定继承人了。
否则,狼崽子吃不饱,是会咬人的。
想着,头曼无力地挥挥手,准备回帐。
“单于不再看看其他几个箱子了吗?”被冒顿派来上贡珍宝的随从紧张地牙齿打颤,强自逼迫着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这些珍宝都是冒顿头人仔细挑选来送给至高无上大单于的,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是吗?”如此说着,头曼却没有继续上前查看的意思,被阏氏坏了兴致,他已经提不起更多兴趣了。
堂堂草原大单于,再怎么珍贵的礼物他没见过?
“都抬到库房去吧,我有空了再去看。”
等你有空就来不及了!
随从鼓起了这辈子或许只有一次的勇气,再一次违逆了大单于的意愿。
“此前头人有交代,小人不敢违背,还请大单于无论如何也要看完!”
好大的胆子!
头曼心生怒意,冒顿的意思你不敢违背,本单于的意志你就敢了吗!
然而随着随从奋不顾身地打开他身边的箱子,其他几个箱子竟也从内部自己翻开了盖子。
不对!
头曼心生警兆,箱子不是自己打开的,而是里面藏着的人将盖子掀开了!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声在头曼还没能做出反应之前急遽响起,并且向着头曼的方向迅速射来。
大腿传来的剧痛让头曼稍显清醒。
抬头去看,一张熟悉的面孔带着让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怨毒表情站在箱子中,仍保留着射箭的姿势。
是冒顿。
他脸上的表情,头曼无比熟悉。
三十年前,他也曾带着这样的表情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这个表情只有一个意思。
是狼崽子要吃人了。
“保护单于!保护单于!”阏氏的凄厉尖叫声一点不输方才刺空而来的尖啸。
场间大乱,无数反应过来的,还未反应过来的侍卫,或拔剑,或连剑都来不及拔,或是冲向头曼想要保护,或是冲向冒顿想要立功。
但父子两人的眼神却毫无阻碍地穿越了整个场地,死死地盯着对方,仿佛天下地上就只有对方是真实的存在。
腿上剧痛,但头曼的脸上却泛起了笑容。
只是可惜,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但你失败了。
短短一瞬之间,冒顿的神情就从怨毒变成了绝望。
即便已经为这一刻做了数年的准备和演练,到了最后关头,对权威的畏惧仍然让他们不敢射出噬主之箭吗?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
只有死亡吗?
或许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那个女人的狠毒让冒顿不敢期望简单的解脱。
要趁着侍卫们抓到自己之前自尽吗?
不!
我是冒顿。
是上天所眷顾的雄鹰。
最后一秒,冒顿将另一支普通的羽箭扣上了弓弦。
即便要死,他也要在战斗中死去。
然而冒顿的绝望和失望没有维持太久。
虽然比自己计划中的晚了片刻。
但期待中的破空声仍然从场间其他各处传了过来。
鸣敌箭在前。
追随者在后。
决不相负。
在头曼倒下之际,他仍没能想明白。
这个狼崽子是怎么做到的。
在那道白光充斥心神之前,头曼最后向着那个仍然将指头扣在弓弦上,到绝望的最后一刻仍然选择战斗的身影看了最后一眼。
他笑了。
第三九五章 欺之以方
“太子想要什么资料,我命人直接调来即可,何必要亲往呢?”
龙阳君面上略显急躁,顾不得礼法,几乎是以指责的口吻提出疑问。
“龙阳君!”老狐狸甘茂故作气恼道,“请注意言辞。”
“让我注意言辞!”龙阳君本就为昭国的无礼要求而恼火,此时受了甘茂一激,立刻就是怒发冲冠。
扶苏感觉自己真能看到龙阳君头顶的白烟了。
然而龙阳君接下来的言辞却没能倾倒出来,因为他的衣袖为身旁之人拽紧了,没让他起身。
拽他的人自然是信陵君。
“太子也是为了更细致的调查而已。”信陵君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嘲讽,“无事不可对人言,太子想要去看,就去好了。”
“信陵君果然仁人君子,说话就是讲究。”张苍一边看着龙阳君一边道,摆明了是在煽风点火。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龙阳君自是针锋相对,不肯落了下风。言语之间,都是讽刺昭人在欺负老实人。
“龙阳君此言就偏颇了。”作为赵国的代表,本就希望继续拖延的平原君当然要向着昭国说话,“此次冲突的起因本就因为魏国无故截断我彭城供给,太子要去实地观察正在情理之中,如何能说是‘欺之以方’呢?”
“什么时候,在自家国境内设卡收税也要看外人脸色了?”
“说得好,老夫也正想请问,什么时候设卡收税是专收一国之税的?”
“平原君不要信口雌黄,我国设卡,对各国都是一视同仁的,哪里有平原君所说,只针对贵国而已?”
“是不是针对我国,龙阳君心知肚明。”
龙阳君还要再辩,听了两人来回来去争吵的扶苏出言制止道,“正因为两方各执一词,我才有了要亲往查看设卡之地的建议。到时候,孰是孰非,不就都清楚了吗?”
“说得好听,彭城距离陶城千里之遥,大队人马往来至少要一个月。难道彭城之事还要拖上一个月不成?”
还是年轻了。
一个月的时间而已算得了什么。
现代交通和信息那么发达,联合国处理一件国际纠纷不也得好几年的时间么。
一个月简直是神速了。
扶苏闻言没有生气,他清楚知道魏国不希望被彭城时间拖累的意图。
但形势比人强,在各方都要将魏国推出来,作为大昭的下一个受害的时候,龙阳君,乃至魏国的意图,就已经难以形成足够的力量了。
于是此事便在龙阳君的极力反对下,算是定了下来。
就来信陵君都没有做什么坚决的反对,龙阳君愈发显得孤立无援。
“为何信陵君会这么简单就答应了,难道他看不出我等要借此拖魏国下水的意图?”
三方会议结束之后,回驿馆的路上,张苍有些疑惑地问道。
用上了扶苏减震装置的马车车厢震动很轻,张苍与甘茂体验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车厢中,而是死皮赖脸地钻到扶苏的车厢**乘。
幸亏车厢比较大,就是坐了三个人也并不嫌拥挤。
“当然不是,信陵君何等心思剔透,怎么会连这点都看不出。”甘茂一边嗑着晒干的葵花籽,一边随口答道。
“那为何只有龙阳君在据理力争,信陵君似乎自一开始就不甚在意。”
“榆木脑袋。”甘茂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脸上的褶皱里都满是嘲讽,“既然早知道无论如何反抗都没有意义,又何必要做无谓的反抗呢?”
反抗不了,不如享受?
扶苏为自己脑补的话笑了一下,然后看着将视线对准了突然笑出声的自己的两人,摆手道:“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
“太子可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甘茂没有如何,张苍却是一脸感兴趣,“不如说来分享分享?”
分享个毛。
扶苏白了张苍一眼,没理这茬,而是转头对嗑瓜子磕得逐渐上瘾的甘茂道:“信陵君老成持重不上当,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本就没打算如此简单就将魏国整个拖下水,信陵君上不上当,其实并无重要。”
扶苏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没有吱声。
看着扶苏与甘茂打哑谜的张苍越发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机锋,“什么拖下水,什么上当?”
这要从大昭未来的战略开始解释起,实在是太复杂了。
扶苏张了张嘴,却实在提不起解释这么一长串内容的动力,而且以张苍的官位,关系到一国战略方向的重要事务,还是不能直接说给他听。
私下里商量倒还行,但几乎已经决定的战略,当着甘茂的面,还是不能如此轻易说给张苍听。
于是扶苏随意地摇了摇脑袋,“雨女无瓜,不要多问。”
张苍扁了扁嘴略显委屈,但扶苏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只能从甘茂身前的杯碟中摸出了一捧葵花籽,自己也嗑了起来。
一路再无言语,直到回到了驿馆。
刚一停车,留守驿馆的侍卫副统领蚨便上前透过扶苏揭开的窗帘低声禀报:“姜先生回来了,正在驿馆等太子。”
“好,知道了。”姜崇没有直接来找自己,反而躲藏在驿馆中让蚨出来禀报。
这样的情状让扶苏心中稍有联想,或许姜崇的确查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如此紧张。
于是跟身后两人稍稍打了招呼,扶苏便跳下了马车,伸手让蚨带路。
驿馆并不大,姜崇所等候的房间就在扶苏卧室的旁边,这里处在驿馆防卫最严密的最内侧。
进到房内,就见姜崇袒露着右边的肩膀,似乎正在接受治疗。
为他上药的不是别人,正是精擅外伤治疗的梅子酒。
看梅子酒的表情,姜崇所受的伤绝对不轻。
扶苏眉头微皱,姜崇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能够在数位好手严密保护的情况下杀死权相后胜的狠人,虽然当时占了刺杀的先手,但也足以证明姜崇的实力非凡。
究竟是何人竟能够伤得他如此?
第三九六章 遇袭
“治伤要紧,不必拘礼。”
眼看姜崇要起身行礼,扶苏立即伸出右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让姜崇继续接受治疗,不必起身。
走到跟前,扶苏才得以仔细观察姜崇的伤口,这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
姜崇右肩上方的皮肉如同被圆形的利器齐整地削过一层,伤口深可见骨。
虽然血已经被止住,但这样的伤势已经超出了人体能够复原的极限,已经失去的血肉大概无法再补齐了。
而且伤势极为靠近脖子,若是稍偏上一寸,姜崇现在或许就无法坐在这里了。
“是何人,竟能伤你如此?”
“对方是在黑暗中偷袭的,因此看不真切。”姜崇皱紧双眉,也不知是在努力回忆,还是在对抗伤痛,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可以肯定对方是一个使椎的好手,而且体格极为魁梧。”
使椎的好手,体格极为魁梧。
这样的描述太过模糊,即便是要调查,也很难有结果。
但也不能苛责姜崇。
在黑暗中猝然遇袭,保命尚且不易,哪里能奢求他调查清楚对方的来历。
“是我大意了,若是对方真有刺杀熊横的实力,只派你一人前往确实太过托大。”见了姜崇的伤势,扶苏十分内疚。
一味希望做到调查的隐蔽性而忘了对方的实力应该不是单独一个人能够应付得来的,尤其是在深入敌国腹地调查,姜崇孤身无援,能够保命回来,真的算是上天开眼了。
“太子不必自责,其实若是崇按着太子所说只是暗中调查,或许不会遭逢此劫。要怨,只能怨崇想要故意引诱对方现身。”
“故意引诱?”听到此处,扶苏眉头一挑,“先生是发现了什么了?”
“事情还要从我奉了太子之命,去熊横遇难的峡谷进行调查说起。”
看来故事很长,于是扶苏给自己倒了一爵酒,又给姜崇倒了一爵。
姜崇赶忙谢过,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酒爵,然而还没能喝上一口,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冷哼。
姜崇畏缩着抬头去看,却见梅子酒一脸“你敢喝一口试试,我绝对不打死你”的表情,只好悻悻然笑着将酒爵放下。
“不过一爵淡酒而已,还能活血化瘀嘛。”扶苏见状,上前为姜崇求了个请。
孰料梅子酒却没有给大昭太子面子,“活血化瘀?他这血我好容易才止住,活什么血?嫌他死得不够快吗?”
“额……”被梅子酒一顿训,扶苏也没敢继续为姜崇求情,只能命人重新给他倒上清水,自己喝起了酒来。
姜崇干咳两声掩饰尴尬,然后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我在峡谷底调查了一天,几乎毫无所获。直到天光暗淡之后,才让我在一处灰烬堆中发现了异样,太子知道这些灰烬堆的来历吧?”
所谓的灰烬堆,应该是楚国官方提到过的,为了就地处理难以搬运的尸体而进行的焚烧之后产生的。
于是扶苏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
姜崇见状便继续说了下去,“按照楚国官方的说法,他们所处理的,就只有难以搬运的尸体而已。但我在其中,却发现了被砸变形的马车部件。”
“马车?”扶苏敏锐发现了其中情况有问题,“若说尸体难以搬运,虽然有些牵强但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但马车并非是难以搬运的东西,为何也要焚烧掉?除非是为了隐瞒一些不想为人知道的秘密。”
姜崇点头称是,“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就继续在峡谷中调查,然后让我发现了一处深坑。”
“深坑?”
“不错,深坑。我猜想那台被砸变形的马车与这个坑是同时产生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谷顶推下巨石,将马车直接砸扁了?”
“不错。”姜崇点点头,又为这个动作扯动伤口而有些龇牙咧嘴,“但砸坏马车和砸落到地的,未必是同一颗巨石。那个最明显的深坑就在即将出峡谷的地方,应该只是为了阻碍通路,砸坏马车的,应该是比较小的石头。”
“如此看来,这是一次策划已久,参与人数不少的埋伏。”
“不错,因此我料想,山谷顶端一定会留下痕迹。”
扶苏点点头,又给自己填满了一杯。
像这样大规模的袭击,牵扯了太多人力,即便主事人再是严谨,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果然,虽然当时天色已晚,但我还是在山谷顶端找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如何不同寻常?”
“一柄短匕。”没等扶苏问起一柄随处可见的短匕有何不同寻常,姜崇便善解人意地主动解释了起来,“这种短匕的样式不同于我等普通使用的,除了一个锋锐的尖刺之外,在短匕顶端还有极为阴险的倒钩,如若插入体内,这样的倒钩很容易就会破坏掉人体重要的器官,并且被破坏掉的部分脏器还会随着匕首的抽出而被一起带出体内,从而给人造成极为严重的伤害。
“这样的短匕,我只在齐国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与友人游戏风尘之时,在一位粗鄙豪客同人争执之时见过其人使用,一次是在处理家族产业之时,与扮作渔民的贼人交易之时,在他腰间见过。而这两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海贼。”
“太子博闻强识,令人佩服。”
扶苏没等姜崇揭破谜底便体现戳破了答案。
因为这种样式的匕首,他曾在博物馆有看到过。
“为何海贼会深入内陆如此之深,甚至参与到谋刺一国王室的阴谋中去?海贼的确远离中原,无法无天惯了。但他们几乎从来都不曾涉足过内陆,没有足够的补给深入内陆,对他们而言与自杀没有区别。”
“不错,我也为此感到疑窦重重。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又想到了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同样与这道峡谷有关。”
“你的意思是,那个在楚国官方卷宗中提到过的,发现峡谷的猎户?”
“是的,如果那个猎户真的是偶然发现的峡谷中的车队,那么他所见到的场景,不会是所有人自行了断的简单场面,而绝对是一片混乱。”
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但扶苏怀疑这样明显的破绽,以那位主事人的精明,不太可能留下,“找到了吗?”
“找到了。”
但出乎预料的是,姜崇竟然真的找到了。
是主事人太过自信于谋划的天衣无缝,还是……
“然后,我便遇到了袭击。”
果然。
第三九七章 遗传
“这就是你这伤的来源吗?”
扶苏指着姜崇的伤口问道。
直接说到遇袭,扶苏便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姜崇的伤势。
然而,姜崇摇摇头,说明了原委,“并非是这一次。我前去寻找猎户住所,是按照楚国官方给出的地址。因为之前就猜测负责处理此次熊横遇袭的官方人员中就有参与了袭击的内应,因而我有了提防,并未仓促遇袭。”
也就是说,姜崇的遇袭并非只有一次。
看来此次调查的确是凶险四伏,并未自己之前预想的简单。
或许是这两年自己过得太顺,让本该有的警惕之心大打折扣了。
本该至少再加派一人作为姜崇的帮手的。
但之前已经自责过一次,如今再说一遍,总会显得有些矫情。
于是扶苏只将此等告诫放在了心中,并未说出。
姜崇没有看到扶苏借着酒爵所掩藏的表情,而是继续说了下去,“袭击我的共有三人,两男一女,都是三十上下,有点手艺在身,但都算不得顶尖好手。”
“是海贼吗?”
“不是。”姜崇摇了摇脑袋,否认了扶苏的猜测,“听他们口音,当是东越遗民。”
东越在为楚怀王(楚王熊槐)吞灭之后,并入了楚地,因而在楚国境内有东越遗民并非是如何匪夷所思之事。
那日与屈原一起谋刺熊槐的楚辞,就是东越遗民之一。
除了与楚辞这般,将楚国视为灭国大仇的遗民之外,很多越人实际上已经放弃了本身披发左衽的习气,转而将自己转化为了楚人。
若非仔细分辨,本就同为南人的楚越之人,除了一些喜欢给自己身上与脸上刺纹身的战士,其实从外表来看很少能分辨出普通人的差别来。
“东越遗民,倒是与楚国有着国仇家恨。”扶苏先是稍作分析,然后又摇头推翻了这个解释,“但只有少数迁移到楚地的东越遗民没有理由,实际上也没有能力策划如此规模庞大的刺杀。”
“太子所料不错,这些人并非是策划刺杀的主要势力,甚至并未直接参与刺杀,而只是作为帮凶而已。”
“帮凶?”
“不错。这些人原本在东越之时,就已经与海贼勾连密切,常常偷盗国内的海防图透漏给海贼,以求分赃。”
这种人在海边并不少见,多是些失去了土地,又不愿依附于地主的破产农民。
虽然其情可悯,但这种背叛自己邻里的行为,仍是为人唾弃。
不过由于战国时代,列国都未有海禁之举,故而内陆民众真的主动去做海贼的,都还是少数而已。
说到了这里,扶苏若有所悟,“你调查的那个猎户,想来也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姜崇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的确,但他们似乎并未想过会有人来查。我到之时,似乎只是正好赶上了他们几人的聚会。”
“然后呢,查出什么来了?”
姜崇面带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虽然几人功夫底子一般,但都是习惯了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在发觉不是我的敌手之后却也没有投降的意思,反而招招都是想要搏命的以伤换伤,逼得我想要留手也做不到。”
“也就是说,这条线索其实到这里也就断了。”见姜崇点头,扶苏接着问道,“那然后呢,你去了哪里?”
姜崇还未回答,梅子酒却突然插嘴道:“太子就是要审问人犯,也得让他先恢复精神才行吧。”
扶苏闻言一愣,然后看着姜崇脸上明显的黑眼圈和疲惫之色,这才想起姜崇受伤之后硬撑着一路奔逃而来,想来在路上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稍显局促地搓了搓手,扶苏赧然道:“梅姨教训得是,是扶苏太过急切,没有考虑周详。这样,姜先生先请好生休息,扶苏明日再来拜访。”
虽然熊横的遇害与春申君的突然死亡之间或许有着一些尚且不明确的关系,而且扶苏的直觉告诉他,或许在这背后还掩藏着惊人的谋划。
但就如梅子酒所说,此事倒是不急于一时,况且就算是有更深的谋划,也是急不来的。
眼下,还是让姜崇好生养伤,再图后计。
毕竟作为目前扶苏帐下的第一战力,对于姜崇,扶苏在未来或许还有很多倚赖。
想到此处,扶苏随手召来一个侍卫,吩咐道:“传我的意思,通知家令,日后给姜崇姜先生的供奉要提升一倍。还有,在咸阳靠近太子府的周围,最好是同一条街上,为先生觅一处恰当的住所,必要时多花一些钱财也无妨。就先这样,你去吧。”
吩咐完这些之后,扶苏才稍感满意。
毕竟为扶苏做事,旁人所求的无非就是名利,扶苏都会按照对方的能力,尽力给予满足。
名,扶苏的金字招牌本身就是最好的名了。
至于利,更是扶苏从来都不会吝啬的。
对于姜崇的伤势,扶苏倒没有多余地吩咐应当如何,有梅子酒照料,用不着扶苏再画蛇添足。
将姜崇之事稍稍放下,商议去陶城之事才是目下的正经事。
然而还未到甘茂所住的地方,扶苏便听到了门口的吵嚷声,看情形,竟似是有人胆敢擅闯驿馆。
这倒是奇了。
如今驿馆住着大昭太子,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竟还真有不怕死的胆敢擅闯,就不怕被人直接砍了吗?
作为保护扶苏的侍卫统领,在高进认为来人有威胁的时候,就算是当街杀人,那也完全是合乎法度的。
只是不知为何,高进还没有处理,难不成是高进有事没在,其他人不敢在赵人的地盘上直接杀人?
也不应该啊。
难道是姜崇到了驿馆养伤这一路被人追踪了?
或者是来人身份不一般,令高进投鼠忌器了?
带着稍许好奇,扶苏循着人声走到了门口。
高进就站在门口,手中也按着剑柄将出未出的样子。
但在门口拦着人不让对方入内的却不是侍卫打扮。
扶苏疑惑看了一会儿,方才认出,这不是刚刚为自己收入帐下的那个粮庄的伙计。
叫郦商的吗?
怎么是他在拦人。
难不成是高进看他骨骼惊奇,吸纳他进了侍卫队伍?
两人的争执此时也清晰传入了扶苏耳内。
此时正说话的是郦商。
“哥,哥!这太子哪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况且你还喝多了!你先回家,先回家,我一定安排太子见你好不好!”
嚯,这口气。
扶苏有些好笑,这话说得,好像扶苏要见什么人,真的会听一个小伙计的话似的。
然而这还没完,给扶苏更多惊喜的,却还是他那位被拦住的兄长。
“我是今日喝高兴了,又听你说那个太子如何如何,才赏脸见他一面。明日,说不定大兄我就不想见他了。”
所以口气是会遗传的,对吗?
第三九八章 高阳酒徒
高进原本正在门口与其他人一样,一脸看猴戏的样子。
此时见扶苏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门前,连忙收拢了笑容,上前行礼道:“见过太子。”
看到扶苏望向门口的眼神,高进知道太子这是对自己半天不曾做出反应的不满,忙请罪道:“属下这就去处理。”
“不必了。能在我面前出如此大言,想必至少是有些胆量的,就去听听他想说什么好了。”
“这……唯。”
扶苏说得没错,郦商那个兄长的确是看到扶苏从屋内走出,才故意以大言吸引他注意的。
一见扶苏在高进的护卫下走上前来,他便往后退了一步,主动摆脱郦商的纠缠,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外裳,行了一个参见的大礼,“高阳酒徒,见过太子。”
高阳酒徒?
扶苏抚着已经逐渐长得茂密起来的胡须有些好笑。
原来自己随手在路上捡了一个人,竟也会与某个历史名人有所牵扯,这等运气是不是太好了。
高阳酒徒这个名号,涉猎过秦末历史的扶苏自然有过耳闻。
这是儒生郦食(yi)其(ji)在初见刘邦之时,为了吸引刘邦的注意,以酒徒自称。
因为众所周知,刘邦不学无术,对于儒生并无兴趣,但对于喝酒却是个中豪杰。
只不知为何在自己面前,郦食其也以“高阳酒徒”自称。
自己应该并没有酒鬼的名头吧。
难不成所谓吸引刘邦注意只是后人意会的,实际上郦食其自个儿就是个嗜酒如命之人,高阳酒徒还就真是他的外号而已。
此人身高与扶苏相仿,在南人中的确是难得的高个子,而且与如今大多数儒家门生一样,长得孔武有力,只有腰间所带的换成了酒葫芦,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佩剑所换,长相倒无甚出奇,只是颇有老态。
此时虽然是脸上酡红,大有醉态,但郦食其双目炯炯有神,身姿挺拔之下,配合一头凌乱的长发,倒也的确有些狂放不羁的名士风姿。
若是在几年之前,扶苏早就醉心不已,恳求先生指教了。
不过扶苏早已过了当年见到谁都想扑上去的阶段了,面对这位自称“高阳酒徒”的名人,只轻笑道:“你认识我?”
“留城之战时,曾远远见过。”
留城之战?
为了避免百姓在城内不便,当日扶苏已经将城中百姓全部疏散,因此郦食其当时的身份只能是两军士卒。
至于是哪一方的……
高阳可是在楚国境内的。
“你是楚兵。”
“不错,在下曾在项氏帐下,参与过留城之战。”
原来郦食其竟这么早就在项氏门下当过兵?
扶苏听了郦食其之前做过楚兵还未如何,高进闻言却立刻紧张了起来,立刻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就差直接拔剑砍人了。
“高统领不必紧张,我若是心怀不轨,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求见?”面对高进的警惕,郦食其却仿佛看不到危险,反而笑着解释,“当日参军也非郦某自愿为之,不过是被逼的。”
高进可不会因为这一两句解释就放下警觉,仍然虎目圆睁死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见说不动高进,郦食其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这人的胆量,果然如扶苏之前所说一般,绝对不小。
“既然是故人,来见我有何事?”
“故人?哈哈哈哈,的确是故人。”扶苏的随口调侃似乎让郦食其颇觉有趣,大笑道:“故人郦食其,前来为太子解忧。”
“我有何忧?”知道这是说客们经典的开场白之一,扶苏很配合地问了下去。
“一忧赵魏暗通款曲,二忧信陵君与魏王敞叔侄齐心,三忧齐楚背盟。”
看着扶苏已经认真起来的脸色,郦食其双手按了按腰背,“还要在下继续说下去吗?”
扶苏一扫之前的随意态度,转而躬身下拜:“先生大才,请随扶苏入内祥叙。”
“好说,好说。”受了扶苏邀约,郦食其却并未直接入内,反而伸出了右手举在空中,“一件忧愁五百金,太子觉得如何?”
一旁的郦商眼前一黑,觉得都要疯了。
寻常士人得了太子如此礼遇,哪个不是倒头便拜,怎么到这个兄长这里竟还敢讨价还价起来了。
这还不给人打断狗腿扔出去。
“一件五百金,若先生能一人就解决三件,扶苏便再加五百金,凑个整。”
扶苏却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反而笑着应承下来,甚至还主动提出奖金。
“若先生不相信,可以先预付一半。”
“就如太子预付给尉缭子一半国尉那样?”郦食其收回了右手,笑着问道。
见扶苏点头,郦食其竟然真的想了一会儿,才摆摆手,很是大度地道:“不必,大昭太子这个金子招牌,在下还是信得过的。总不至于为了郦某这区区两千金污了名声。”
区区两千金而已,若是能解了这三个问题,别说两千金,两万金都是小数目。
谈妥了价格,郦食其才施施然地收拢了一下袖子,走向了门口。
经过还呆立在场的弟弟郦商时,郦食其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重重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早说了让你多读点书,多喝点酒,你非是不听。”
高进表情更是精彩,目送着郦食其入门,然后紧紧跟了上去。
原本以为张苍已经是够不拘小节的了,可与这位第一次见面就跟太子要赏钱的高阳酒徒比起来,张苍都可以算是礼教先生了。
待到扶苏带着郦食其进到会客厅,早有得到消息的甘茂与张苍也已在内等候了。
几人分别见礼之后,新人,又无正式官职的郦食其很是老实地坐到了张苍之后,一点没有之前在扶苏面前的豪迈形象,反而温文有礼起来了。
这人倒是更有意思了。
在扶苏面前的形象大概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此时则是为了不给同僚留下不好的印象。
毕竟领导可以容忍有本事的员工跳一点,同事可不会包容你的小脾气。
一坐下,甘茂便开门见山了。
“据闻,郦先生有把握解决三个问题,不知先生有何妙招?”
第三九九章 不告诉你
一对看起来稍有些古怪的兄弟正在彭城码头边“依依惜别”。
“算我之前小觑了你,”身为兄长的那位一脸酒气,箕坐在码头上摇晃着双腿,丝毫不顾忌来往人群的视线,很是怡然自得,“没想到你竟敢当街自荐。”
“还不是受了兄长的蛊惑。”郦商表情复杂,不知究竟是在欣喜,还是在后悔,“还有就是太子太过平易近人,才让我有了僭越的心思。换作旁人,我哪里敢如此做。”
“倒是兄长,为何会选择投奔太子呢?你不是一直说,大昭就算统一了中原,积怨之下也不得长久,最多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逆天而行,不是更有挑战性吗?”郦食其抬头望天,透过酒气弥漫的双眸,竟真能看到一丝闪烁着智慧与坚毅的光芒。
“得了吧。”郦商却丝毫没有为这种光芒蛊惑,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他哪里不知道这个兄长的才华,和他的惫懒性子。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兄长郦食其,哪里会是愿意做那逆天而行的麻烦事的性子。
“兄长是不是在太子身上,看到了与邹师所说,不太一样的东西?”
“不过是礼贤下士了一下而已,你就从他身上看出来什么来了?”郦食其嘴角嘲讽的弧度令郦商即便熟悉,也觉得碍眼,“我不过是耐不住寂寞了。”
对于这位兄长所说的话,郦商早已学会了只听信三分,但他也清楚再多问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于是只看着货物已经装得差不多的货船,对兄长再次道别:“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上路了。”
“好走。”郦食其卸下腰间的酒葫芦又灌了一口,好不惬意。
摇摇头,郦商放弃了劝兄长少喝酒误事的打算,转身上船去了。
直到郦商的身影已经随着货船从水平面上彻底消失,郦食其仍然呆坐在码头上听着河风呼啸与人群的吵嚷,愣愣出神。
“臭酒鬼,你在想什么?”有女声从身后传来。
不用回头去看,郦食其就知道是谁来了,脸上稍显沉思的表情立刻换成了玩世不恭,“卢丫头,这是准备嫁给我了吗?”
来人正是荀子关门弟子,卢炯。
早已习惯了郦食其的无赖言语,卢炯并未如何,只“呸”了一口道:“听说有个酒鬼在太子门前闹了一番,还当街讨要赏钱,我一猜便知道是你。”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卢姑娘。”郦食其哈哈大笑,“你我如此相得,真不考虑做一对好夫妻吗?”
“你放尊重一点!”卢炯并未回话,忍不住出口训斥的是陪着卢炯一起的蒙毅。
郦食其放下酒葫芦,这才好像看到了卢炯身旁还有一人,“额,你是蒙毅?”
“是我!”蒙毅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就上手的意思。
卢炯见状赶忙去劝,蒙毅却仍面色不虞。
“蒙家三代英烈,果然不同凡响。”郦食其却立刻面色一变,从浪荡公子转成了伤春悲秋,“蒙骜、蒙武两位将军的事迹,郦某至今念来仍是感慨万千。至于蒙恬将军的用兵本事,在下也是十分佩服的。”
这是什么节奏?
蒙毅气势汹汹,却见对方大夸了一番自己的父兄,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只见郦食其继续道:“早听卢姑娘提起过蒙毅小将军的飒爽英姿,今日一见,果然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啊!”
此言一出,不仅蒙毅面红耳赤,早忘了要找郦食其算账的事,就连习惯了对方无赖言语的卢炯也吃不住,“我哪里有跟你提过!你这臭酒鬼!”
这点言语的杀伤对郦食其而言就如同和风吹过一般,半点不沾身,反而嬉笑道:“我算是知道卢姑娘拒绝郦某的原因了,唉,倒也不冤。”
把俩人逗弄得面红耳赤之后,郦食其打了个酒嗝,然后似乎被自己熏到了一般挥手驱散了身前的气味,“卢姑娘来此,不会只是为了专程拒绝郦某的吧?”
谁是为了拒绝你来的。
卢炯翻了个白眼,却对这个连老师都拿他没办法的老酒鬼无能为力,只能说明来意,“听闻郦先生自告奋勇要出使齐国?”
没有问对方是哪儿听来的,想想就知道,蒙毅在这个姑娘面前根本保留不了秘密,郦食其无所谓道:“不错,那又如何?”
“只是不知,郦先生是准备说服齐王攻赵呢,还是说服齐王攻魏?”
“有何区别,只要齐国不与赵魏联合即可。”
“区别当然大了,魏国不比楚国地广,大昭完全可以独立吞下,并不需要齐国分一杯羹,齐国攻魏并无实际好处。这一点,齐国知道,先生当然也知道。”
“说得好,那我就劝齐王建攻赵!”郦食其双手一拍,似乎真的为卢炯的解释所提醒,临时改了主意。
卢炯颇觉无奈,遇着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家伙,想要从他嘴里套东西出来实在太难了。
“齐王建新近才以暗杀手段除去了权相后胜,虽有稷下学宫以及君太后在后帮衬,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就几乎彻底除掉了后胜多年掌权而根深蒂固的派系党羽,令人惊叹。但毕竟时日尚浅,想要真正掌控齐国权势,田建仍然力有未逮。
“尤其是在廉颇辞印逃楚之后,田建对军方的掌控力显然稍显薄弱,这在伐楚之战中,齐军几乎与楚国一般没有系统指挥的情况就可见一斑。
“当此之时,多打打必胜之战,比如北边欺负欺负燕国余党和东胡,南边攫取一下楚国大败之后无力掌管的东越土地,借此逐渐掌控军方力量,才是田建应该做的事。
“贸然与军力公认只逊色大昭一筹的赵国开战,对田建而言并非好事。想来这样的分析,稷下学宫的先生们好歹还是做得出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不是只能任由齐国左右摇摆?”
“就因为左右都为难,我才特意来请教先生,究竟想以何法令齐国置身事外。”
“有趣,有趣。”
“先生什么意思?”
“你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扶苏,反而来问我?你当知道我这人性格古怪。”郦食其笑得如同老狐狸,“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卢炯表情紧张,果然听老酒鬼郦食其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笑道:“那小子不告诉你,可是?”
第四百章 等
若说最近这一段时日里,最受天下人所关注的一行人,必然要数大昭太子为首,外相甘茂为副的调查团了。
调查团到达彭城的当日,赵魏双方为了表示尊重,各自都宣布暂时停火。魏国龙懋方面更是率军齐刷刷后撤三十里,为信陵君和龙阳君的入城造势。
而在迎接扶苏入城的欢迎仪式上,赵括的活宝级表现更是令所有听了在场之人描述的旁观者们大呼有趣。
如此跳脱的年轻将军,让见惯了军中将领老成持重的百姓们自然倍感耳目一新。
在赵国国内,赵括,这个原本只在赵军高层流传的名字,也迅速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为平民百姓所熟知。
其曾经在十四岁时就辩倒了一众名将的惊人战绩也随之流传开来,一时间,赵国名将辈出的名头似乎更为坐实。
国有大才,能人辈出。
这让赵人在局势危如累卵之际,多少吃下了一点定心丸。
然而百姓们不知道的是,时至今日,往日里同样将十四岁时的一鸣惊人作为最佳战绩的赵括,此时最不愿提及的,也正是那时的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再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此事,赵括要不是羞赧难当,要不就是勃然大怒。
李牧与王翦对他的评价,赵括本人当然也是心知肚明。
要说在安邑、留城等大战之前,赵括还对两位宿将对自己的评价不屑一顾,只认为对方是在妒贤嫉能而已的话。
到了今天,赵括终于像甘茂所提醒的那样,多少醒悟了一些。
就是这一点醒悟,配合赵括本身就卓然不群的将略,若说赵国从此再添一员李牧级别的定海神针或许过早,但若只说“指日可待”四字,其实并不为过。
赵王成也是这么想的。
而赵成其实还有更深的想法。
那就是用赵括代替李牧。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成想将李牧替换掉的想法,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了。
早在当日赵成御驾亲征,将赵国北疆的祸患一力扫平,国内却多在赞扬李牧在上党紧守不出之际,替换掉这个德高望重却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李牧,就已经是赵成的心腹大事。
前面所说的,推波助澜的“有心人”,除了赵成以外,还有何人呢?
李牧能力强不强?
那当然很强。
但是这样的老将,为了自身的名望与地位,而不愿意像年轻人那般敢打敢冲,却是让赵成很不满的一个点。
在大昭铁蹄每日在耳边踢踏之时,赵成需要的,不是李牧这样一味守成的老将,而是更有热血与冲劲,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将领。
比如赵括。
赵成另外不满李牧的一点自然就是李牧的客大欺店。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这自然是将军们用来对抗乱命的说辞,但同时也是战国时代的成例。
战场变化何其迅猛,若事事都要千里之外的微操,仗还怎么打?
赵成不是庸主,这一点他同样明白且尊重。
但那是“将在外”。
可李牧现在明显已经到了“将在内,君命同样有所不受”的地步,那赵成还怎么忍?
赵成如此想要替换李牧,但迟迟都未动手的原因其实也很明显。
一是无人可换。
在廉颇远走齐楚,赵奢战死在安邑城外之后,赵**方除了李牧之外,再也没有能够一力承担起赵国全军重担的大将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何况是李牧这样的帅才。
君不见,走了廉颇之后的齐国,空自拥有山东最强的纸面实力,却在与楚国的战事中表现疲弱,甚至连钟离县都需要扶苏的帮助才得以攻下。
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匆匆撤换大将,赵成不傻,不会如此自毁长城。
而赵括的迅速成长,给了赵成一个可能的人选。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大昭的虎视眈眈。
所有人都知道,在魏国与楚国先后服软之后,昭国东进的唯一阻碍就只剩了赵国而已,当此之时若是能够将赵国打趴下,大昭的东出之路就彻底平坦了。
这一点,赵国自己也看得很明白。
因此若是大昭接下来的目标选定了赵国,那么即便赵成对于替换李牧再如何渴望,他也绝对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压下所有不满,继续全力支持李牧。
而一切的一切,还是要看调查团最后的结果,因为调查团的结果,必然就意味着大昭接下来的目标。
再说到底,就是要看扶苏如何抉择了。
赵、魏之间,他到底会选哪一个。
“太子可有抉择了?”
在棋盘上看似随意地落了一子后,甘茂一边以三指捻起一块瓜肉放入口中咀嚼,一边问道。
扶苏轻轻点头,在甘茂落子位置的旁边粘上了一子,“自然是有的,只是目前还没有彻底定论。”
甘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对于扶苏两头摇摆的举动并无不满,“军国大事自然是要慎重一些。所以太子只先让那个郦食其解决齐国的问题。”
“不错,一切还要在到了陶城之后再说。”
陶城,就是魏国设立关卡向赵国往来船只收税的一个主要地点,而调查陶城,也是扶苏调查团到达彭城次日,在三国碰头会上主动提出的。
此前还曾引起过龙阳君的强烈反对,认为扶苏此举只是在拖延时日。
其实龙阳君并未全部猜错。
扶苏的确是有拖延的意思,他所要等的,除了郦食其之外,还有一人。
“灭魏,”甘茂一边说着一边封死了扶苏右下角数颗棋子的最后一口气,将其一颗颗拔除,“是短期来看最佳的抉择。”
“而伐赵,”扶苏接过甘茂递过来的棋子,反手将另一片棋面合成一处,“却是长期利益。”
“太子在等国内尘埃落定。”
扶苏落子的动作稍稍一缓,“甘相都看出来了?”
“太子并非举棋不定之人,怎会在赵魏之间如此摇摆不定,能够影响太子此间判断的,必然在别处。”
“甘相以为,扶苏此举几成胜算?”
甘茂先是伸出两只手,想了想又缩回了右手,只留下了左手的几根手指。
扶苏端详半晌,然后突然大笑,“够了。”
第四零一章 十有**
要在无论是水面宽度还是河床深度都远不及大河(即后世黄河)的泗水上航行,楼船显得太过臃肿而不适宜使用。
为了更为方便快捷地到达陶城,扶苏一行换乘了一种常见于南方的航船,俗称风剪子。
这种适合在南方狭小水域中航行的行船,船身狭长而优雅,船头与船尾更是两个稍稍翘起的尖端,在扶苏眼中,如同放大版的梭子。
用一个后世人更能用来想象的参照物来比对的话,风剪子的外形十分相近于粽子节上的龙舟。
当然,为了给船帆留出空间,风剪子并没有龙舟那么惊人的长宽比。
“这个就是我们接下来要乘坐的船吗?”
指着相对于楼船而言,更为清爽明快的风剪子,魏无月显得有些激动和开心。
摸着恢复了生气的无月的脑袋,扶苏笑着回答道:“是啊,这船比楼船要快许多。”
魏无月闻言,眼中星光闪闪,看着风剪子的目光灼灼,恨不得立刻就能启程。
相对之下,甘茂的神情就没那么雀跃了。
“比楼船还要快许多?”甘茂吞咽了一口唾沫,再看看风剪子比楼船狭窄了许多的船身,“这船能经住风浪吗?”
“经不住。”这样纤细的船身,自然不如楼船的抗击打能力,扶苏稍作开解,“但泗水又不比大河与大江那般汹涌。不过一条内河而已,哪有多少风浪,甘相不必担心。”
虽然扶苏的开解并不如何专业,但甘茂也只好认命似的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匆匆一晤,又要离别。只不知日后再见太子之时,又是何等光景了。”
大昭太子,以及龙阳君、平原君等人一道要走,彭城方面自然要来人迎送,作为彭城守将的赵括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扶苏看着这个声名鹊起,被许多赵人视为李牧接班人的年轻将领,想了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扶苏还未在赵魏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两人再次相见,就有可能是沙场之上了。
赵括这是想在自己离开彭城之前,最后做一次可能的试探。
毕竟是曾经在留城并肩作战过的战友,虽然明知赵括是在试探,扶苏还是换上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在旁人看来多少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无论是何光景,但求无愧于心即可。”
无愧于心?
赵括咀嚼着扶苏最后的几个字,表情古怪。
这位大昭太子,是在暗示什么吗?
说完这一句,没有管赵括心中作如何想法,在得到船长已经准备好开船的请示之后,扶苏拍了拍赵括的肩膀,转身向行船走去。
“这大昭太子装神弄鬼的,什么意思?”
李放是与赵括一同来的,此时为扶苏最后那句话摸不着头脑。
看着好友皱眉沉思的表情,赵括朗声一笑,“想来是大昭太子惜才,想挖我墙脚罢了。”
赵括是开玩笑,李放却有些紧张,“你可不能吃里扒外啊!”
“谁吃里扒外了!”赵括捶了好友一拳,然后立刻转身就跑,“谁晚进城就是孙子!”
“驴球耍赖!”李放一愣之下勃然大怒,也立刻跟在赵括后面跑了起来。
糊弄过了粗线条的好友,在前方奔跑的赵括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如何能不知扶苏那句话的用意呢?
大王想要以他赵括来代替威望过盛的上将军的想法,在上将军接连违反王命,以坚壁清野之术大败匈奴之后,已经是赵国上层公开的秘密了。
赵成虽然年轻,但其雄心并不小,一个让他束手束脚不能自由发挥的老将,自然显得太过不合时宜。
而赵括的适时成长,又有留城之战这个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功绩在前,给了赵王一个选择的理由和机会。
这一点,赵括当然也明白。
要说赵括想不想成为这个实质上的李牧接班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想当上将军的将军,也算不上好将军。
成为李牧老将军那样的人,本就是赵括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当然想。
但是,以何种方式呢?
若放在以往急功近利的赵括,哪里会考虑什么方式不方式的,赢者通吃,先拿到自己能拿到手的东西,再去考虑别的,才是他心中正确的抉择。
但如今的赵括却不同了。
眼界与能力的成长,让赵括成为赵王成心中可信赖替代品的同时,也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无愧于心。
若是作为一枚除掉老将的棋子而上位,他赵括如何能做得到无愧于心四字呢?
好一个大昭太子啊。
短短四个字,就将赵括的心境逼到了绝境之上。
若是赵括违逆心境硬要做这枚棋子,那么囿于自身的有愧,作为大赵未来执掌三军的将领,赵括还能有几分底气与点出这一切的大昭太子对战沙场?
果然不愧为平原君多次赞赏的贤太子,算计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
赵括嘴角冷笑。
你还是小看了我啊。
背上狠狠一疼,赵括脚步一个趔趄,只见李放飞快地从自己身旁冲过,一张大脸上满是嘲讽,“跑这么慢,诚心想当我孙子?那明说就好了嘛!”
赵括呸了一口,脚下用力,加速冲了上去。
这等乱人心境的算计的确高妙,但是无意之间,还是暴露了扶苏接下来的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
大王想要以他赵括替换掉李牧,除了要赵括足够优秀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其实还要看昭国的动向。
若是大昭铁了心接下来要入侵赵国,那么无论赵王成心中如何想法,李牧的上将军之位都是稳如泰山的。
除了李牧,短时间内没有人能够引领赵军抵挡住昭国的铁蹄。
赵王不行,他赵括也不行。
既然李牧还是能够牢牢把持着上将军之位,那么扶苏扰乱赵括心境之举,岂非是多此一举?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扶苏不是多此一举的话,结果就很明白了。
扶苏,或者说大昭接下来的目标。
十有**是魏国。
第四零二章 罪在李牧
若要给战国名将排个位次,无论是要排十大名将还是四大名将,李牧都板上钉钉可以位列其中,而且不管怎么排,名次都不会太低。
但要说战国名相,似乎就没人会将李牧算在其中。
甚至不少人或许都会如扶苏之前一样,根本不知道李牧做过赵国相邦。
不提赵王成将相邦之印送入云中时脑中所想究竟如何,在军中接过相印的李牧都没有推辞。
而同时,赵成似乎忘了收回他的上将军印。
于是,在一个并未有太多戏剧性效果的平淡清晨,李牧在自己五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成为了唯一一位同时身兼上将军与相邦,两个文武顶峰之位于一身的人。
“出将入相”,本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的传统以及理想。
无论是为魏国率先变法,使大魏真正意义上成为中原第一强国,后亲自攻略河西之地,为大魏开设西河郡的《法经》作者李悝。
还是身为大良造,领军击败公子卬,收复河西之地的商君。
以及攻破韩国都城新郑的内史腾等人,都是个中翘楚。
然而,如李牧这般,同时身兼一国最高文武职权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王上这是要把君上架在火上烤啊。”
刚刚送走传来王令的王使,李牧的心腹侍卫吴屹便满脸愁容,一回到屋内便忍不住劝解出声,“君上还是上表请辞上将军之位,方是解祸之道啊。”
李牧毫无所觉,只是盯着王使送来的王上亲笔诏令仔细看着,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
吴屹满含忧虑的话语似乎丝毫没有进入他的耳中。
看到李牧如此反应,吴屹心中不安更甚,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君上?”
“王上就这么笃定,昭国的下一个目标不会是大赵吗?”
君上答非所问,吴屹叹了口气。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昭国下一个目标是谁,于李牧,以及他吴屹而言,还重要吗?
“想来即便昭国真的来犯,我大赵强军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
“你真的以为,我军在独立面对昭军时,尚可有一战之力?”面对吴屹的回答,李牧却如此反问。
吴屹有些疑惑。
这样的判断并非只是吴屹一个人的臆测,整个赵军从高层统帅到底层士卒,虽然都承认昭军目前在列国独一档的实力,但真要打起来,还真没人觉得昭军就真的能将赵军打得毫无还手之机了。
“即便野战或许力有未逮,单是据城而守的话,或许……”
“或许?”李牧没有等吴屹说完代表着当今赵军普遍乐观态度的话语,就冰冷地打断了,“我告诉你,若昭国真的举国来犯,不出一年,赵国必将不存。”
“不……不出一年?”
君上对昭军战力的评价远高于军中其他将领之事,吴屹当然心知肚明。但要说赵国连一年时间都撑不住,即便将君上几乎奉为神明,他仍然不敢相信。
吴屹的表情没有让李牧有任何吃惊。
从未真正面对过昭军全部实力的赵人,总是以“天下第二”自居而盲目乐观。
这在李牧看来是有些好笑的。
就事论事,这个“天下第二”的评价,倒并不为过。
但这个“第二”和“第一”之间的巨大鸿沟,却在有意或者无意之间,为赵人忽略了。
真正能够看清这条鸿沟的,赵军高层中除了李牧自己,原来还有一人。
只是可惜,在决定天下格局的安邑之战中,那个人为了给赵括制造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机会,已经捐躯了。
其实若非玄鸟重骑的横空出世,赵奢差点就能真的为西魏,乃至于整个天下强行逆天改命。
很少有人知道,赵奢死后,李牧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只有自己一人能够看清迷雾之后真相的感觉,对李牧而言都是一种心灵上的负担。
除了李牧,没有人再能完全理解赵奢为何会选择在安邑之战中做到这等决然,即使是赵括自己,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甚至即便是李牧,也是在安邑之战结束之后,才看清了赵奢如此决绝的意义所在。
安邑之战的真正意义,就是让合纵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事了。
在安邑城外,王翦在将魏人最后风骨打碎的同时,其实更为重要的,是粉碎了合纵对抗大昭东侵的一根关键链条。
从那以后,天下的局势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列国从原本还算主动的合纵对抗,转向了被动的消极抵抗。
因为各国有识之士或者雾里看花,或者切身感受到了,再联合抗昭,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近些年各国在昭国的主动引导之下开始了内耗,其实也是因为各国其实都已明白,强行对抗大昭已经不可能了。
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跑赢自己的“同伴”,然后等着大昭自己发生内乱而已了。
项燕虽然无能——无论有何借口,四十万大军在留城下灰飞烟灭,就只有无能的评价了。但送上这样一份军功给扶苏,倒真是做了件好事。
面对一个又有“名将之姿”,又有内政之能,还颇具备了治政手腕的太子,想来即使是赵政,也会有如芒刺在背之感吧。
君上不再多言,只是陷入了沉思,这让吴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无论如何,王上此举的用意,君上不可不察啊。”
“用意?”李牧嘴角出现明显的嘲讽弧度,“无非是觉得老家伙不好使了,想换上个新人罢了。”
只要君上还算清醒,吴屹决定不去管那明显流露出怨怼的言辞,“急流勇退,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啊。”
“明智之举?当然,当然是明智之举。明知即便老夫,或许也无法面对昭军铁蹄,主动在赵王的逼迫之下放弃军权当然很明智。
“或许在千年之后,酸儒们还会念一句‘罪不在李牧’来为老夫开解。”
李牧嘴角的嘲讽一直都没有变过。
“但那种事,老夫不屑为之。”
“那君上想要如何?”
吴屹几乎是颤抖着问出声,但他内心也分辨不出自己的颤抖是为何。
“回邯郸。”
李牧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
“既然赵王肯将家国全部托付老夫,那老夫就接过来好了。”
李牧洒然一笑,“大不了,让后世说一句‘罪在李牧’罢了。”
第四零三章 亲手埋的
从彭城北上留城的第二天,甘茂觉得自己上了扶苏的大当。
内河风浪比大江大河要小很多,这话是没错的。
然而扶苏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身轻如燕的风剪子在水上的速度,可不是沉重的楼船所能比拟的。
大家都知道,速度快,就意味着颠簸的严重,何况是在水上。
然而追求速度而牺牲了其他方面之后,风剪子对抗风浪的能力也远不是楼船那个等级。
因此即便是一个对楼船而言甚至都不能让人感受到的小浪花,也能让风剪子在急速下几乎跳起来。
幸而在扶苏的授意下,并不着急的船长没有彻底放开了风剪子的缰绳,将船速控制在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范围。
于是首日里两人对弈的场景是彻底见不到了,甘茂此时还晕晕乎乎地在船舱中怀疑人生。
或许此事过后,甘茂就不会愿意再踏上任何一艘船了。
不过也许是这幅身体有着楚人的血脉在,扶苏一点都没有晕船的意思,还有闲心在船头迎着河风赏景。
一旁陪坐的,除了樗里偲与张苍之外,还有养伤了几日,稍稍精神了些的姜崇。
当然,梅子酒作为“主治医师”也自是没有缺席。
“先生今日气色上佳,可喜可贺。”
张苍一边说着恭喜的话,一边亲身上前,为姜崇满上了一爵。
姜崇轻声谢过之后,就要去接。
然而在梅子酒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眼神中,姜崇试探着伸手了两次,最终却只能吞了口口水,任由美酒在酒爵中荡漾,而不敢越过雷池。
将一切收在眼底的扶苏略觉有趣。
姜崇的武技无疑是当世翘楚,而梅子酒虽然很少有出手,但从扶苏从小所见,以及练武以来的所观,应该也是不遑多让。
但让姜崇如此唯唯诺诺的,显然不在于梅子酒的武艺如何。
不过扶苏也不是红娘的性格,更何况这种大概只在暧昧期的关系甚为美好,他也不想出手掺和,只让两人自行发展更好。
“先生是因为扶苏之托而受此重伤,如今看先生逐渐恢复,扶苏也喜不自胜,特以此酒为先生复原而贺。”如此说着,扶苏起身自饮一爵以示歉意和祝贺。
为了避免梅子酒的嗔怪,扶苏当然立即补充了一句,“先生饮水即可。”
感激地看了扶苏依言,姜崇点头举起一旁梅子酒早已备好的清水,“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太子不必如此挂怀。”
等到樗里偲也跟在后面贺过之后,几人终于说起了正事。
“上次说到,先生追查那猎户,却为贼人埋伏,出手杀了几人。只不知后事如何,先生又是为何受此重伤?”
姜崇闻言皱眉沉思,左手似是无意之间抬到右肩部位,仿佛觉得隐隐作痛,“当日我在猎户家中遇伏之后,更加断定这些人就是与海贼有所勾结的贼人,于是走访四邻,想要探明与这人来往密切之人都是什么来头。”
——————
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衫,将身上粘上了血迹的衣服在村外挖坑埋掉,又等到天光逐渐放亮之后,姜崇才扮作普通农户的装扮进了村。
村子极为偏僻,住户很少,因而外来人即便装扮得再是普通,也很容易引起关注。
姜崇在村民们有意无意的试探目光之中,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猎户的门,又向门内大吼了几声。
当然,不会有人来开门,屋内已经没人能听到敲门声了。
姜崇左右看看,将视线对准了一位坐在门边晒太阳的老丈。
老丈原本正与其他人一样好奇地盯着这个虽然是农夫打扮,但看姿势气度显然不是村人可比的俊俏后生。
此时见那人转头看来,老丈心中暗骂一声晦气,将视线重新低了下来,装作专心编篾(音同“灭”,竹子劈成的薄片)器的样子。
“老丈,麻烦问您个事儿。”
老丈吓得一激灵,差点把手中的篾条扔了。这后生,走路咋都没个声儿呢。
姜崇见识广博,齐楚相邻,也颇会几句楚语。
不过他说的是寿春一代的楚国官话,与此地的土语虽然相近,却也有一些分别。
大概类似于普通话和唐山话的区别。
老丈根本不想和隔壁的事儿扯上关系,昨天夜里的鬼叫声可是怕人得很。
于是老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听不懂。
姜崇只笑笑没有说话,从包裹中掏出了两串官铸铜钱,将其中一串放在了老丈手边一个已经编好了的篾框中,又在老丈期待的眼神中将另一串放回了怀里。
(除了大昭之外,战国各国的铸钱权都未集权到中央,而是各地,甚至各个财团自行铸币,故分为官铸与私铸,因此币值混乱。)
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你告诉我令我满意的答案,这剩下的一串铜板才能落袋。
老丈眼神飘了一下,又抬头四面看了一圈,在村人们若有似无的视线中装作随意地将那个装有铜币的篾框与其他的两个篾器一起抬起到肩上,招呼着姜崇往院子里走。
姜崇微微一笑,帮着老丈将剩下的篾条收拢了一下,跟着走进了院子。
“敢问后生,与边上那一户有何关系?”
即便关上了院门,老丈的声音仍然压得极低,仿佛在害怕隔墙有耳。
这样的举动,更让姜崇眼神闪烁。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姜崇反问道:“那户人家的底细,还请老丈说明一下。”
探问底细,十有**是想寻仇的。
若是老丈与那人家关系匪浅,姜崇这一问或许就会有反效果。
不过一来,有两串铜钱吊着,姜崇并不担心老丈会有藏掖。人为财死,不说只是四邻而已,就是实在亲戚,在这样的巨款面前,也少有不心动的。
二来,作为海贼的暗线,姜崇也不认为他们会与当地民众有多好的交情。
果然,老丈并未有所犹疑,见姜崇不答,也没有追问,而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来。
“那家人啊,原是乡里的猎户。”老丈一边指着隔壁的院落,一边用老年人特有的回忆口吻说着,“只是说来也惨,三十多年前,男人在一次贵人的游猎中受了伤,抬回来没多久不治身亡了。”
一开口就是三十年,老人家特有的叙事.asxs.让人难以企及。
似乎那人还真的是猎户出身?
原以为官方只是以此作为其出现在那处偏僻峡谷中的掩饰,不想却是真的。
老丈没有察觉到姜崇的思索,只自顾说了下去,“女人随之改嫁,新的夫家却不愿意要两个拖油瓶。于是一大一小两个都没到十岁的娃儿,就给扔下了。”
围攻自己的几人中,的确有个三十多岁的人,姜崇试探问道:“那这两个娃儿,就相依为命在这住下了?”
老丈却摇了摇头,叹息道:“那年岁,大人都活不下去,两个小娃儿怎么活,不过一个冬天,都死了。老夫亲手埋的。”
第四零四章 海贼王
扶苏差点一口盐汽水喷出来。
这老头也太逗了。
原以为是三十年的恩怨纠葛缠绵悱恻,结果一开口就是全死完了。
那这说来有什么意义?
一看太子的表情,姜崇当然也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笑道:“我当日也觉得老丈太是离谱,当下就要发作,然而接下来老丈所说的话,就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
没有去看老丈往陶碗中倒的浑浊饮水,姜崇紧接着问道:“那这与现今有何关系?”
老丈见姜崇对水无动于衷,于是自己喝了一口,咂摸着嘴似乎饮下良酒一般,“后生性子太也急了,这就要说到了。
“就在前些日子,我听得旁边那户已经绝户了三十年的屋子里头有动静,心道或许是闹了些不干净。不过当时是白日里,我就大着胆子去探了探究竟。”
姜崇心中好笑。
这都三十年了,要闹鬼也早就闹过了,怎么到了这时候才会闹。
何况你不是说当时是你自己把两个孩子的尸身埋了吗?
要是无愧于心,你担心什么闹鬼?
怕是你埋人的时候,也没顺路做好事吧。
不过姜崇并非卫道士,心中如此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并未有何追根究底的打算。
老丈没有察觉到姜崇对自己的评价,继续说道:“刚一出门,我就见一身高近丈的巨汉,正带着几个看着面相就不好相与的帮手在拾掇早已破败了的老屋。”
——————
“身高近丈的壮汉?”
听到这里,扶苏还未如何,张苍不由得惊呼出声。
周代一丈为十尺,一尺约为二十厘米,因此近丈身高,就相当于差不多两米。
这样的身高,不说在古代,哪怕是在近现代,也是非常骇人的巨人了。
顺带一提,三国时代的一尺相当于二十四厘米,因此七尺男儿,也就是个一米六八的样子。
“不错,”姜崇点点头,肯定了张苍的疑问,“我在之后也曾与这个壮汉打过照面,才知道老丈所言不虚。”
“这个壮汉,是否就是那个伤你之人?”
“太子所料不差,此人就是在暗巷中偷袭我之人。”
身高近两米的大汉,却不明火执仗地正面对抗,而选择暗中偷袭,这样的性格与身材,真是对比鲜明。
“先生继续说吧。”
“唯。”
姜崇答应了一声,端起水杯啜了一口,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从老丈那里得知,壮汉自称是屋主人的好友,特来为其修缮祖屋。从壮汉所言看来,那两个被抛下的孩子似乎活了一个,还在外面混得不错。”
既然姜崇着重提及这个壮汉,而且就是此人伤的他,那么看来这个壮汉在此次谋刺熊启的事件中,应该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然后如何了?”
“随后老丈又说了一些废话,直到看我不耐,才说到了重点。
“壮汉自称是渤海大商,多年来从事海运贸易,所获颇丰。但依我看来,所谓大商多为托词,这人十有**便是我要找的海贼头目了。”
奖惩这样的判断稍显轻率,但在如今看来,应该不会有误。
“于是我选择了守株待兔。”姜崇继续说了下去,“按照老丈所言,每隔一段时日,壮汉都派人来与猎户交流。”
“那日你所遇到的,或许就是其中一次。”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派出的人迟迟不归,那个壮汉想来也会有所疑惑,大概会派出另一批人查探。”
“但若是熊启之事真是这些海贼所为,或许也是一次打草惊蛇,他们一走不回也是有可能的。海贼可不会讲什么兄弟情谊来的。”
樗里偲所言也有其道理,海贼本就是一群以利益交缠在一起的松散组织,遇事临头各自飞也不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樗里子所言的确是普通海贼常有的情况,但这一次却不同。”
“哦?有何不同了?”
“因为这一支海贼的来头,在渤海到黄海一带真真是十分响亮,尤其是领头之人更是自称海贼王,风头无限。”
“路飞吗?”一听到“海贼王”三字,扶苏好笑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看着几人都望向自己,忙摆摆手示意姜崇继续,不用管自己。
姜崇楞了一下才摇摇头,“其人真名已无人知晓,只都称他的外号——沧海君。”
沧海君?
扶苏的瞳孔罕见地紧缩了一下。
又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与这个名字常常勾连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便是与韩信同为“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
这两个人在他那个世界,曾作为博浪沙刺杀始皇帝的刺客首脑而名流千古。
若是沧海君与张良也牵涉其中,恐怕熊启的遇刺,将包含远比扶苏早前所预料的那样更为深刻的内涵。
恐怕张良怎么也不会想得到,仅仅是一个此前从未在扶苏面前出现过的海贼的名字,就能够被扶苏联想到自己身上来。
“沧海君又有何不同?”扶苏在考虑张良牵涉其中会有什么内涵,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多概念的樗里偲,自然是将注意力放到了姜崇口中所言的沧海君的身上。
“沧海君手下有共有十六位队长,每一位队长统领一百人。”姜崇微笑回答,“而这些队长名为属下,实为结义兄弟,互相之间极为珍视。因而连同底层喽啰在内,从未有抛弃兄弟而独活之人。”
白胡子海贼团吗……二番队队长怕不是叫艾斯的……
当然,有了之前的经验,这番吐槽还是只存在扶苏的心中,而没有诉诸于口。
“因此你才会选择守株待兔,因为知道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同伙。”经过姜崇的解释,樗里偲也就明白了姜崇如此选择的原因。
“不错。故而在悄悄处理掉尸体之后,我在原地守株待兔了数日,然后等到了应该是沧海君派来的第二波人员。我跟踪他们,到了太子一位熟人的地盘。”
说完这句,姜崇微笑着看着扶苏,仿佛在考量他能不能猜出来。
熟人?
又与沧海君,或者说张良有关的。
稍作思考,扶苏就恍然大悟,试探问道:“薛地?”
第四零五章 深巷急袭
姜崇稍显惊讶,然后果然点头,“公子所料不错,的确是薛地。”
楚薛接壤,虽然离熊启遇袭的地点还有数千里之遥,但要说扶苏认识的人,除了齐楚之地外,也就只有薛地还有一个了。
薛地离彭城不远,难怪姜崇遇袭之后还能顺利赶到彭城求救,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地,是薛侯靳尚的封地。
要说是熟人的话倒也算不上,只是在当日还是公子之身的扶苏第一次赴楚之时,的确曾受过靳尚的一些帮助。
当日列国谋昭,扶苏与甘茂临危受命,分别沟通南北,破坏了或许是最后一次合纵的机会。
而当时扶苏也对靳尚能够对楚王造成的影响颇为惊讶。
说起来,靳尚其人或许是在乱世之中以底层贵族之身往上爬的典范了。
要做到在这个时代裂土封侯,可远不是他区区一介平民子弟所能仰视的成就。更何况,靳尚的出生地可是血统论最为鼎盛的楚国。
虽然同为芈姓,但靳尚并非是如黄歇、屈原那般的大族出身,靳氏能够为他提供的帮助是极为有限的。
有人总以靳尚凭借上好的皮囊,利用郑袖的宠爱而对其不齿。
虽然扶苏也对靳尚这种行为颇为无感,但要知道,能够被郑袖看在眼中,可远远不是一副好皮囊就可以的。
要论皮囊,不提年龄偏小的宋氏璞玉,楚国泱泱大国,要找出几个帅哥还是很容易的。
至少走到上大夫这一步,靳尚依靠的,几乎完全是自己的能力,以及一些钻研的本事的。
而在六国伐楚之际,整个楚国的大小氏族都在这一次针对整个楚国的浩劫中遭受了重创,无论是人力还是土地都受到了几乎前所未有的致命打击。
然而靳尚,只有靳尚,巧妙利用了黄歇与郑袖在楚王离世,新王未登基之际的混乱和机遇,成功封侯,甚至在伐楚之战中及时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向齐国投诚,从而在急于展现自己实力的齐王田建手中,保留了极大的自主权。
因而要论战国末期获利最大的个人,应当说是非靳尚莫属了的。
作为时刻默默关注着张良的扶苏,自也知道其实自从齐楚联合伐燕之时,张良就以客卿的身份,待在了靳尚身边。
可以说,靳尚能够在各国征伐的战国最混乱的时代能够明哲保身,甚至裂土封侯,与张良是绝对分不开的。
若是真如姜崇所言,海贼与薛地有关,那么熊启事件的背后,很难说不会有张良的布置。
“郦商目前到哪儿了?”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扶苏转头问向了樗里偲。
“按着公子的吩咐,郦商会先去洛阳编一个大商的身份。”樗里偲想了想回道,“比我等早走一日,又是快船,此时可能已经到了济水。”
那就是已经过了薛地。
姜崇未曾与郦商兄弟有过谋面,此时见太子提及旁人,也并未插话,只等扶苏重新将视线递了回来。
“先生请继续说吧。”
答应了一声,姜崇继续娓娓道来,随后终于说到了暗巷遇袭一段。
“当日,我远远跟着那伙前来探查的贼人一路北上,直入了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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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最远时候距离贼人有半日路程的差距,幸而姜崇极为擅于追踪,而且对方并未对自己的踪迹太过谨慎,才让姜崇没有完全追丢。
脱掉路上买来的蓑衣连着几枚铜钱随手扔给路边的乞儿,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姜崇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雨过后的湿润空气。
抬头去看,前方两人在绕过一个街巷之后再一次失去了踪影。
不过姜崇并未匆忙跟上。
从入城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两人在城中各里绕来绕去已经走了几圈。若非是在逛街,定然就是在试探是否有人跟踪。
原地又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又黑了几分,姜崇才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远离了主街的幽深小巷之中颇为静谧,街巷两边高墙耸立,将本就西陲的夕阳更是完全遮挡住了。
小巷又深又黑,伴随着逐渐黑透的天色,气氛变得越发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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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有些不对,我决定暂时退出巷子,再从别路追踪。”
姜崇的警惕性的确很高,让被他的描述代入情景的扶苏等人稍微舒了口气。
“然而就在我准备转身之际,异变陡生。”
姜崇再次下意识地按了按肩膀,让扶苏明白过来,这便是伤痕的由来了。
“细微的破风声突然在墙头响起,出手之人应当是埋伏已久,就等我露出破绽。
“街巷太过黑暗,来不及判断暗器来势,我只能尽力后仰倒地,希望能够躲过。”
姜崇说得轻巧,但那等暗巷之中骤然发生的惊险刺杀,即便只是事后旁听,仍令扶苏脊背发凉。
“虽然尽了全力,但暗器来速实在太快,又正好抓住了我将转未转之际的片刻破绽,故而我并未能全部躲过。”
虽说是占了偷袭的便宜,但能够一次重伤姜崇这等好手,对方的刺杀本事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了。
“幸而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出手极为自信,我竭力躲过致命一击后随即装死倒地,对方却没有再补上一下。”
说到当时的凶险情状,扶苏都听得毛骨悚然,但姜崇却语气淡然,仿佛自己的死里逃生不过是如同一次简单的踏青而已。
似乎是迟迟都没能从当时的凶险状态中恢复过来,姜崇说完了良久,包括一向多嘴多舌的张苍在内,场间的几人都没有主动接话。
“袭击你的暗器,可是一柄大椎?”最后还是扶苏打破了沉寂。
提起沧海君,扶苏最深刻的印象当然是博浪沙刺杀,还有他那柄留名千古的,差点一椎给大秦帝国砸出个大结局的大椎。
“不是。”姜崇摇摇头,否认了扶苏的猜测,“我事后检查过,那人所用的是一杆短枪。”
说着,姜崇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长度,约莫二十厘米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