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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下车全文阅读

作者:阳电     永不下车txt下载     永不下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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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列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一趟时间的列车。m.www.uu234.net

    一睁开眼,就已经身在车内。

    时间列车里的每一位乘客,都不是自愿上车,这没办法,意识,只能从无到有,大家都是醒来后就在车厢里了,这没得选。

    车上的世界,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无奈,这些都并不太重要。

    因为你选不了座位,也选不了车厢。

    能选什么呢,乘客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什么时候下车,但也别高兴的太早,座位不一样,车厢不一样,甚至,仅仅是运气不一样,下车的最后期限也不同,提前下车可以,但赖着不走绝对办不到。

    再怎样执着的乘客,拼命的努力,也顶多抓住车门把手挣扎一番,最后还是会掉到视线之外。

    时间列车的规则,方然很早就懂。

    他早发现,时间列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下车有种浸入骨髓的恐惧。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方然也不知道,但从周围乘客的神色和言谈里,他也能猜测到几分。

    其实猜测也没有用的,下车的人,没有一个还能再回来,所以车外的世界究竟怎样,绝对不是车上任何一位乘客所能得知,最多只能透过污渍斑驳的车窗,向外窥视,也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并不真切。

    万幸并不真切,等一切都看得清楚时,想必已身在车外了;

    回不去了。

    车外的世界,既然完全看不清楚,有些乘客便说那是天堂,而有些,往往是在列车上十分惬意的那些,却认为那是地狱。

    相信是天堂的,是境遇十分悲惨的那些,由生活惬意的乘客来告诉他们,让他们相信。

    相信是地狱的,是奢靡挥霍的那些,自以为知道自己最终的下场。

    天堂,还是地狱,方然一点也不想弄清楚。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但每一次趴在车窗上窥视,方然却能感觉到那刺骨之极的寒冷,透过厚重,肮脏的玻璃一点点渗进来,甚至有时候,整个车厢都变得冷如冰窖,他想换到前面的车厢里,温暖一下,却发现这根本就办不到。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换呢,反正都是要下车,换也没用的。

    即便没用,也还是不想下车。

    永远也不想。

    ……

    西历1458年,方然在孤儿院经历自己的童年。

    苍白的童年。

    生长在孤儿院的孩子,一般都会早熟,方然的心智也一样,虽然早就被医生判断为“智力一般”,但这不要紧,孤儿院里每天的见闻,能引发他的思考,这就够了。

    就是在孤儿院里,方然第一次看见了死亡。

    照顾他们十几个孩童的姐姐,疾病的折磨,让她必须得下车了。

    姐姐走的那天,天色阴沉。

    光线昏暗的病房里,小凳子上,方然捧着皱巴巴的一本图画书,给病床上的姐姐讲故事。

    故事其实是自己想象出来,他根本还不识字。

    但姐姐听得很专心,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可能就永远也听不到了。

    “跨过小溪以后,到了草原,看到……一大片白色的海岸……”

    白色的海岸,到底是什么样呢,方然只能自己一个人凭空去想,再把想象出来的景象说给姐姐听。

    几年来离开孤儿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见过大海,也没去过海边。

    一边讲,一边想象,饥肠辘辘的方然很困,等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床铺上已经空荡荡,姐姐哪去了,他没敢开口问,心里却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岁的孩子,对一个人死掉究竟意味着什么,毫无概念。

    但第二天傍晚,在院子里看到暗红色天空里的一缕黑烟,方然却吓坏了。

    狰狞的黑烟,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姐姐已不存在于这孤儿院里,而是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姐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消失,相比“死亡”,更让方然惊惧,他蜷缩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恐惧的睡去。

    ……

    那天夜里,方然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曾经历过的场景隆隆作响,他分辨得出,自己似乎正在一节疾驰向前的车厢里。

    四周的男女老幼都在谈笑,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

    这些人都是谁呢,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方然四下打量,想从周围找到一张认识的面孔,却注意到车厢尽头,那过道上方的红色光亮,那里应该呈现什么呢,不知道,泛亮的血红色符号在变化,冒号之间的都是数字。

    红的晃眼,数字在不断跳动,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方然觉得,他越用力凝视,那些数字就跳的越快。

    时间,冒号分隔的数字,是时间吗?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扭头看去,方然看见神色惊慌的褴褛少年,正嘴巴大张的叫喊,一边喊着,身体却在向车厢尽头坠去,尽管少年在竭力挣扎,却根本是徒劳,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住了一样。

    少年在叫喊什么,依稀辨认出“不可能”的声调,方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

    数字,那些数字还在跳动,狰狞而又疯狂,不过……

    他是在叫喊什么,“没时间了”,是吗,方然却没有任何的紧迫感,但他知道少年要走了,要下车了,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真的很多,难道少年眼中的时间和自己的不一样?

    到底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

    眯起眼睛盯着那一片血红,方然竭力要看清那数字,却办不到。

    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视野中心那一片片扭曲的红色还在跳动,一下,又一下。

    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只想知道、还有多久,

    我不想和他一样,不想下车啊……

    ……

    噩梦中惊醒,身边没有一个人在,寂静的可怕,整个世界仿佛都死掉了一样。

    恐惧萦绕在心头,未知的恐惧,死亡的恐惧,离开这世界的恐惧,潮水一般冲刷着方然的脑海,这种洗礼,每一个人也许都经历过无数次,他却呆坐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抱紧自己打了个寒颤,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虽然这念头,从未有任何人能够实现,可方然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害怕死亡,害怕离开这趟时间的列车。

    活,就是不死;

    要一直活下去,就得永不下车。

第二章 消失

    心头种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烙印却是看不见的,生活,还在继续。www.uu234.net

    在孤儿院,一个五岁孩童的心理状态无人关注,方然的谨慎,除自己外并没人注意到。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噩梦之后,似乎一整条人生的轨迹都改变了。

    畏惧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在收容大量孩童的孤儿院,隔三差五就会有不幸者被推进验尸房,等待医生下过结论,再被送进焚烧炉里变成一缕黑烟,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天残疾,或者严重疾病致死,在一群孩子的眼里还是十分可怕。

    这样的生活,方然几年时间里已经习惯,除了死亡的恐惧,其实还好。

    万幸自己的身体还没有什么异样,回忆过去,除了两三次头疼发烧外,方然不记得有过什么重病,好几天提心吊胆的观察同伴们,当然也包括检查自己的身体,他才惊魂稍定的把气喘匀一些,开始相信自己并不会很快撞见血红色的数字,然后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把揪住,扔到车外。

    害怕死亡,并不是一种说辞,至少在孤儿院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虽然年纪还小,既不识字,更不懂得多少知识,方然也知道那些瘦弱的同伴更容易得病,而得病,究竟会痊愈,还是“消失”,他并分辨不出。

    于是对策就顺理成章,尽量获得食物,就是逃避死亡的一个关键动作。

    孤儿院的伙食很差,不用想,也很难让孩子们能吃饱。

    为了多获得一些食物,熟悉孤儿院生存法则的方然几乎什么都做,从申请帮工,累死累活换得一勺稀薄的肉汤,到初秋时节在园子里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甚至从厨房和同伴们的口袋里获得些额外的收获。

    挨打,是有过好几次,但每次洗凉水澡时检视自己还算匀称的身体,方然就会松一口气。

    虽然年纪还小,身体一旦有了大问题,就会死,这种道理他还是很清楚。

    饮食是体格的基本保障,吃好一点,就不容易生病。

    然而还有一些威胁,也会毁坏身体,可不是多吃些东西就能避免。

    孤儿院里的生活,危机四伏,可能会被责打,可能会被猛犬咬伤,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悲惨的事故。

    受难者的皮开肉绽和血淋淋,甚至“消失”,让方然心头战栗。

    在五岁孩童眼中,孤儿院,几乎就是整个世界,在方然的世界里规则十分清晰,疾病,或者受伤,这些都会毁坏身体,如果想远离死亡,至少暂时离那可怕的车厢尽头远一些,就必须避免遭遇这些不测。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方然的言行,就出现了轻微的异常。

    人来人往的孤儿院里,对一个普通孩子的关注实在寥寥,嬷嬷们对谨言慎行,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方然根本漠不关心,毕竟这样的孩子很多。

    只要乖乖听话,容易管理,谁在乎他们有没有心理问题,长大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

    没人关注,正好,方然正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一天的枯燥生活,打扫,洗漱,进餐和劳动,完成这些内容的时候,方然都格外专注,经验告诉他这些活动都不一定安全,打扫可能碰伤脑袋,洗漱可能滑倒,进餐也许会被汤粥呛到,而劳动,面对机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

    所以要专注,一眼不眨的专注,千万不能松懈。

    曾经有同伴受过一次伤后死掉,样子别提有多恐怖,医生说,那是破伤风。

    时间列车外究竟有什么,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什么都没有,方然想不出来,也格外为同伴的死而恐惧。

    恐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他根本说不出,那些化成一缕黑烟的同伴到底去了哪里。

    曾经有一次,他畏惧的问过医生,被口罩后的小眼睛盯着看了半天:

    “哪里也不去,是的,你就当他们都消失了就好。”

    消失了,是吗,消失到哪里去呢。

    消失,等于死亡,或者甚至比死亡更恐怖,正好比一个同伴不见了,没有尸体,比见到了尸体更可怕,方然战栗的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死亡的恐惧所支配,方然的时间感很差。

    看到钟表,圆盘指针的那种还好,数字样的钟表总会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幸好还不严重。

    可是另一方面,奇怪,即便长时间不面对钟表,不敢抬头看向厅堂高处的红色数字钟,方然却能清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就好像,无时无刻都置身于飞驰的列车上,无从挣脱。

    睁眼看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可他自己清楚,只要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就会逐渐有飞驰的感觉,耳边,也会响起隐约又缥缈的车轮碰撞声。

    “哐当……哐当……”

    是幻觉,一睁开眼睛就会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可看不到就一定不存在吗,方然不知道。

    然而疾驰的列车就在那里,只要不刻意骗自己,就感觉得到。

    因为时间在飞逝啊。

    ……

    生活,一天天继续,周而复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化的是孩童的长大。

    西历1460年,结束孤儿院的时光,方然收拾东西,和几名同伴走进了寄宿制小学的大门。

    七岁上学,至少报名表格上是这样写,对照数字组成的“1460”,方然才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年龄。

    七年,大概有多少秒呢,肯定很多吧……

    没想到已过了这么久。

    坐在宽敞明亮的课堂上,面前摊开一本印着字母声调的教科书,方然在观察四周。

    初来乍到,被分配到一年级某班里,他并不在意同学的目光,专心寻找可能的威胁,还好,教室里没发现什么危险的东西。

    上课的体验还不错,吃饭时,方然也终于可以吃的好一点。

    孤儿院的生存环境恶劣,和小学没法比,方然的同伴们,有两三个也分在同一个班,因为不善于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交往,都比较内向而敏感。

    但方然不一样,看起来,他比同伴们还要内向。

    一名七岁的孩子,从孤儿院直接进了学校,方然一开始并不清楚这些同龄人在做什么,讲台上的老师在干嘛,面前的课本也非常陌生。

    这不怪他,“念书”,孤儿院是敷衍的,孩子们连书也没见过几本。

    但是书里到底有什么呢。

第三章 衰老

    为什么要念书,方然答不上来。www.uu234.net

    一天,又一天,他意料之中的跟不上节奏,表现的很笨拙。

    这样的学生,在安置孤儿的阿尔伯特小学里很常见,不出意外,这孩子应该念不到五年级就退学了吧,所有教师都这样想。

    一年级很快过去,八岁的方然,文学和数学成绩都十分糟糕。

    任何学校里,不论好学校还是差学校,孩子们往往就以成绩来划分,内向笨拙的方然被贴上了一个差生的标签,班上调皮捣蛋的学生也盯上了他。

    虽然年纪还小,调皮捣蛋,也不过就是一些调侃和捉弄,也让方然不太开心。

    不开心,并不是因为成绩差,其他学生有父母手拿一根藤条劝学,方然可没有这种烦恼,按他的想法,只要身体健康、吃的够好,再躲开生活中的危险,就可以一直待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永远不被撵下去。

    孩童的天真想法,简直荒谬,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更谈不上纠正。

    体育课,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方然和两个来自孤儿院的同伴一起,绕着远离球场的沙坑跑步。

    不知道其他同学怎么想,方然的考虑是,这样既不会被飞来的皮球打中,也不会撞到其他同学,跑完步还可以在沙坑练习跳跃,总之很安全。

    跑步锻炼,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体育也是方然唯一表现优秀的科目。

    这样跑了几圈,扭头看到好几个同学爬上跳台,要往沙坑里跳,方然不用试就知道这有点危险,万一扭伤脚踝或者其他关节,就会对健康不利。

    无视在场的孤儿们,几个淘气孩子玩了一会儿,跳台边的胖子就注意到了方然:

    “胆小鬼,哎、你不敢跳是不是?

    没用的笨蛋。”

    “不,我的体育成绩很好,我并不是笨蛋。”

    方然一边不卑不亢的回应,一边瞥了瞥四周,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不想挨打。

    “说你是,你就是!

    还说不是笨蛋,你是不是怕一下子跳下来摔死啊,哈哈!”

    胖子的话引发了一阵哄笑,大家都知道,这个叫方然的家伙胆小如鼠,简直就好像随时会倒霉一样,真笑死人。

    但方然的回答出乎意料:

    “是,我怕会死。”

    “切、胆小鬼!真没意思,我们走。”

    没想到方然会认怂,胖子气鼓鼓的瞥了他一眼,招呼同学们要离开,却听到不紧不慢的回应:

    “胆小并不丢人,不怕死才愚蠢。”

    “哎、你

    谁会和你一样窝囊,我才,才不怕死呢,哼!”

    扭身对方然挥了挥拳头,胖子的意思很明白,再嗦,就要挨揍,方然才压低了声音:

    “你只能这样讲,因为你没得选。”

    “……”

    这家伙居然还敢出声,胖子本来怒气冲冲,想教训他,然而接触了一下方然的眼神,又回想他刚才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心头飘过一丝寒意,只动了动嘴唇、没吱声,就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看着胖子的背影,方然若有所思,他觉得自己刚才没说错。

    《自然》老师说,肥胖会影响寿命,胖子多半会比自己早一步下车,怕,不怕,都没有用的。

    小学里的课程,方然还是最喜欢《自然》和任课老师。

    虽然不是每一次都能听明白内容,但是,最近几堂一直在学习动物和人的身体构造,老师讲的,方然很感兴趣,才会在课堂上举手发言。

    “老师,如果一直不得病,人就能一直好好的活下去,是吗?”

    孩子的话,听起来挺幼稚,旁边的学生在低声嗤笑,胖子也向方然做鬼脸,“真是笨蛋,问的问题也蠢!”

    “好了,同学们先安静。”

    每天面对小学生,老师很清楚怎样控制场面,他看了一眼方然,好像是觉得这学生有点“特别”,哪里特别呢,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上一次课,我们讲到疾病和意外,的确有可能危及人的生命。

    不过,这位同学的问题,答案是‘否’,人,就和动物,植物,乃至环境里的一切生命,都会缓慢又持续的变化,这就是衰老;

    衰老到一定程度,人的身体就会越来越虚弱,最后也会导致死亡。

    明白了么,这位同学?”

    自然老师的脾气还是挺好的,但和其他老师一样,对缺乏存在感的方然也没什么印象。

    老师的话,让方然十分震惊,但他还是平静的点点头,

    “明白,谢谢老师。”

    然后坐下。

    衰老,一般人眼中的常识,方然却很惊讶,他以前一点都未曾听过。

    孤儿院的世界和外界完全脱节,从小到大没出过几次门,进入小学后一直寄宿,也没有家可去,方然直到现在才明白,课本里,大街上那些满脸皱纹的人,都是老人,他们并没有得病,只是衰老了而已。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有任何疾病,没有遭遇意外,也会逐渐衰老而死?

    想到这,方然浑身一颤,只觉得浑身发凉。

    衰老,会变老,然后就会死?

    老师没必要骗我们,可,如果衰老就会死,早晚一定会死,那衰老岂不就是一种疾病?

    越想越毛骨悚然,耳边仿佛又听到“吱吱”的铁轨摩擦声,旁观者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八岁孩子正经历着什么,昏厥倒地前,方然已淹溺在了恐惧的漩涡里。

    没用的,避免疾病,避开意外,这些都没有用的,衰老终究会找上门来,无情的把自己拽下车……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

    脸上有凉冰冰的感觉,一切仿佛梦醒。

    这是……

    从噩梦中醒来,头昏昏沉沉,方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被衰老吓得倒地昏厥,这种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校医询问时,方然很明智的没有提到这一点。

    只在夜半时分,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无法入睡时,他才独自在黑暗中细细咀嚼。

    衰老,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孤儿院里从未有老人寿终正寝,方然并没有任何概念,他只能模模糊糊的把衰老和苍髯白发的老人放在一起,然后才知道,哦,那些行动迟缓的老者,他们都是很快就会死的。

    年轻人衰老之后,变成老人,老人继续衰老,就迎来死亡。

    而老师说过,衰老是每一个人都会有,那就是说,人人都难免衰老,然后死掉。

    人总有衰老而死的一天,这样浅显的道理,方然却极惊惧,八年的人生里从未被告知这一切,也没有机会通过观察去了解,在同学们眼中,这样的孩子应该就是一个傻瓜,或者毫无常识的笨蛋。

第四章 学习

    不知道什么是衰老,就会被嘲笑,所以方然并没有问任何人,也没去请教自然老师。

    本来就很孤立,早已习惯了这一点,他只能独自思考。

    衰老,多么寻常的现象,一旦被点醒而意识到其存在,方然很快发觉,这种现象其实在世界里司空见惯。

    但人为什么会衰老呢。

    不仅是人,这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有这特性,命不久长。

    为什么以前居然会没发现,回忆过去,只能说孤儿院的世界实在太小。

    在此之前,方然的生活十分单调,每一天坐在教室里,装出上课的样,一日三餐是最重要的事,此外就是睡眠和锻炼,生活简单的就像一本流水账;他总以为只要这样下去,身体健康,没有意外,就能一直坐在时间的列车上。

    但现在,就算每一天的生活很有规律,衰老也早晚会来,这就很恐怖了。

    弄不明白衰老究竟怎样夺人性命,把活人赶下车,接下来几天里,方然都郁郁寡欢。

    时间流逝,小孩子的内心无比纠结,而周遭的世界,却还是向往常每一天那样平稳的运行,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们早就知道衰老会来的啊。

    原以为所有人都一样,方然眼中的狭小世界,他还以为这些生气勃勃的人们想法和自己没区别,都在保持健康、躲避意外,就这样一天天波澜不惊的活下去,所以才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甚至有时还开怀大笑。

    然而现在,明白了衰老的必然降临,方然才领悟到,这些人也不过是接受现实罢了。

    衰老,紧跟其后的死亡,之所以没有把他们吓倒,难道所有人都一点也不怕死的吗,恐怕不是,只不过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不要一直去想着那恐怖而必然降临的未来。

    自欺欺人,差不多如此,方然并不想和周围的人一样。

    但又能怎样,只有模糊的“衰老”概念,他一个八岁的孩童原本还有请教老师的想法,而自然老师呢,或许是感觉这学生想法怪异,不想让他误入歧途,对这些不适宜儿童谈论的话题一概回避,这让方然有些失望。

    老师闭口不谈,同学更不会谈论这种事,这让他的处境十分孤独。

    夜深人静时,有时候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台上,夜幕降临,雾气笼罩了四周,寒冷让八岁孩童裹紧了外套,也只有这时候,方然才能静下心来思考,逐渐接受这形单影只孤独前行的惨淡现实。

    生与死,一个多么深奥的话题,的确并非同龄人所能谈论的,更不用说解析了。

    多少次夜晚冥想,在沉寂的夏夜里一个人发愣,冥思没有带来答案,却让方然得了感冒,疾病惊醒了他,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茫然而没有目标。

    梦中,列车依旧疾驰向前,看不清的血红色数字在跳动,时间还有多少?

    不知道,甚至连时间的确切概念都没有,方然无人可以求助,他知道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作为一名住宿在校的小学生,可能有用的,大概也就只有学习。

    见识浅薄,眼界也很狭窄,身为孤儿的方然仍然对周遭世界有一些起码的观察。

    进入小学以后,每天傍晚可以看半小时电视机,发亮的屏幕上掠过一幅幅从未见过的新奇画面,对方然和其他孤儿来说,简直就像开启了新世界。

    从电视屏幕上,方然知道了一个新词汇:

    科学。

    虽然已在这世界生存了好几年,藉由电视机里的介绍,他才逐渐明白周围的一切非自然是怎样而来。

    就在这世界上,有一种被称为“科学”的神秘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世界本身,由人对世界的研究和探索而来,凭借这种力量,人类可以做出的种种奇迹,在这世界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凭借科学的力量,人可以建造高耸入云的大厦,挖出贯穿山岭的隧道,能够用机器种植和收获植物,还能向天空发射巨大的火箭,人类能建造大坝,开掘运河,按自己的需求和想象来改变生存的环境,甚至改变整个世界。

    力量,近乎能驾驭一切的力量,让方然心驰神往。

    科学的成就,电视机里时常都会提及,让八岁的小孩子印象深刻,然而也有一些事,似乎就不是科学所能征服。

    至少电视机里的科学,还没能办到。

    每天傍晚,专注的盯着电视机、尝试理解画面中的一切,科学的力量让孩童着迷,然而也让他明白,疾病,自己每天都严加提防的东西,还不能被科学彻底降服,甚至连眼睛看不到的致病物质,病毒,一旦进入到细胞内,都会让医生和他们的科学手段束手无策。

    具体的机理,电视机里讲的并不真切,方然也没能力理解透彻。

    原来也有科学无法应付的事,是吗;

    但科学究竟是什么,甚至,别说科学,就连病毒和细胞是什么,现在的他都一概不知。

    那时候的方然还不知道,电视机里的世界,并不一定真实。

    但科学的神秘面纱,还是揭开了一角,让黑暗中孤独前行的少年看到了一线光明。

    要避免意外,躲避疾病,甚至逃脱衰老,永不下车,自己实在是太渺小而微不足道,科学就成了方然心中唯一的希望。

    至于说,科学能否对抗死亡;

    这种问题,下意识的根本就没去想过,他只告诫自己该做什么。

    打定主意要学习,要去接近科学,方然的生活就变得更有规律起来,简直有如一部精密的钟表那样运行。

    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漱,二十分钟早操后吃饭,七点十分准时进入教室;早自习三十分钟,接下来,是间隔十分钟的四节课,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放学,短暂休息后在正午开饭。

    午餐后,有一小时休息时间,下午照例是两节课,接课外活动,然后放学吃晚饭。

    晚饭后的时间很自由,但九点就要回宿舍,十点熄灯就寝。

    这样的生活,对一群几岁的孩子而言,略显枯燥而又严格,方然却天生就很习惯,即便在认真学习之后也是这样。

    毕竟在孤儿院,比这更严苛的苦行僧般生活,也好几年了。

    学习,对很多同龄孩子来讲,是一件难以养成良好习惯也很难坚持的苦差事。

    在寄宿制的小学里,教师的职责仅限于教学,日常管理有专人负责,对学生们往往也很严厉,然而七八岁的孩童思维已经比较活跃,乖乖听话的很多,调皮捣蛋的也不少,但方然和同学们都不一样,他的自律性强到令人惊讶。

    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第五章 希望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方然还没有思辨的能力,答案却一望可知。www.uu234.net

    为了活着而活,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情而活,这就是他的态度,也是一个深深畏惧死亡者的内心写照。

    好奇和畏惧,主宰了方然的心灵,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紧张,哪怕是在噩梦里,竭力盯着跳动的,却又看不清楚的红色数字,心里也没再泛起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感。

    该来的,大概早晚会来,但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也许还有时间……

    但到底该学习什么,完全没有概念,那么把学校的功课都认真学习起来就好,虽然方然总归怀疑,明知道衰老会把所有人撵下车,人类的学校里又到底会教授些什么,是能对抗死亡的神秘力量,还是自欺欺人的麻药。

    但至少,如果能让自己理解何为疾病,何为死亡,就不算全无收获。

    因为迷茫而耽误掉了一段时间,但真正用功起来,方然的学习进度很快就超越了所有人。

    因为他格外专注,比学校里任何一名学生都更专注,更投入。

    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几岁的孩子,哪有心思想那许多,无忧无虑的学生们一有时间就会疯跑嬉戏,没有父母节制的孤儿就更是如此,相比之下,除锻炼外就是闷头念书的方然,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异类。

    整天专注于学习,即便一开始很吃力,也很笨拙,方然还是在全力坚持。

    因为除去学习之外,或许,再除去锻炼,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情来缓解那充斥内心的紧迫感。

    时间的流逝,科学上究竟有什么解释,八岁的孩童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飞逝而去的感觉无处不在,走在校园的石子路上,时间便从脚下溜走,早自习读书时,时间就从耳边掠过;偶尔的一两次虚度光阴,坐在木头板子搭建的看台上发愣,一抬手,时间就从指缝间滑落,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回来。

    就像扭曲跳跃的数字一样,看不真切,却真真切切的流逝着。

    时间奔流不息,自己呢,只能做一个置身其间的看客,什么也做不了,一旦想明白了这点,方然的学习就愈发专注,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噩梦里“哐当”疾驰的车厢,把眺望的目光集中在看不见的远方。

    为了一线希望,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希望,也只有不舍昼夜的苦读。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面对死亡,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漆黑不见五指,与浸入那直刺骨髓的恐惧相比,学习的枯燥乏味根本不值一提。

    字母,音节,单词,语句,迫切希望能看得懂书籍,想知道那里面所印刷,记载的一切;

    数字,符号,计算,解题,数量的规度究竟是怎样的,时间又如何分划;

    天气,物质,动物,植物,世界的复杂,远远超出想象;

    ……

    功课,大多数孩子讨厌的东西,方然却完全沉浸其中。

    谁也猜不到的学习动机,强烈的可怕,即便方然并非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孤儿院也根本没什么早期教育,每天超过十小时的修行,还是让方然迅速摆脱了后进生的身份。

    到九岁进入三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成绩已赫然进入班级前列。

    除去吃饭,睡觉和锻炼,一整天里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这种事,很多联考冲刺的学生都做不到,方然却每天如此,学校老师们都啧啧称奇。

    任谁也看得出,这孩子从巨山孤儿院转来时,就是一个榆木疙瘩,但现在……

    老师们的好奇目光,方然并不在意。

    他一早就清楚没人能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打算解释动机。

    这时候,虽然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课堂和课外所学的知识也仅限于基础,他还是从日复一日的艰难学习里看到了希望,甚至,这感觉越来越常见,他还从解题的过程中初步体会到了科学的威力。

    要得出某一个数,除去计量,还可以用计算的方式迂回得到;

    田野里的花朵,可以分成若干科,属,繁多的外表下隐藏着同一的规律性;

    日月星辰的运转,曾有人深信不疑的“天圆地方”,现在有了更复杂、更合理的解释。

    凡此种种,突破表象而尝试揭露其实质,科学的朴素概念,开始在年幼的方然心中种下了一棵萌芽。

    然而同样是学习,也有些功课,他绞尽脑汁也难以理解。

    譬如语言。

    文字的优美,措辞的简练,苦读面前这些都不在话下,可是对语言中流淌的意境,描绘的如画风景,方然却并不太喜欢那些令人遐想的辞藻。

    面对同一个世界,旁人有感而发的抒情,他往往很难感同身受。

    作为一门功课,付出同样的努力来学习,方然的文学科目成绩同样优秀,只不过对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类情感难以共鸣。

    盛夏,池塘边一片阳光明媚,虫舞蛙鸣,孩童眼中的草长莺飞,方然却看到时间如风般转瞬即逝;凛冬,校园里漫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同学在雪人旁追逐嬉闹,方然却看到时间随雪落飘散无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么多的古代诗词里,就是这一句,给方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读书是辛苦的,也是枯燥而令人厌倦的。

    正是不到十岁的年纪,小男孩的天性一刻未曾泯灭,多少次,方然在锻炼之余,也萌生过跑过操场和同学们游戏的念头,但每一次,他都坚决的止住脚步,捧着厚厚的书本,从大喊大叫的孩子们身旁走过。

    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受的伤,不知道是轻是重,寻常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血肉之躯的脆弱,方然却清楚得很。

    列车疾驰,时间不知还有多长,哪怕一丝一毫的冒险也决不允许。

    万一掉落车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学时代,生命恣意绽放的快乐年华,方然却过得无比沉重。

    但这只是在外人看来,至于他自己,反倒是每一天的规律生活,远离危险,夜以继日的念书学习还更轻松些。

    知识滋养了头脑,虽然站在书本之上眺望,前途仍然被一片未知的迷雾笼罩,但方然并不心急,他清楚的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远方看不见的未来正在一步步接近,时间的列车永不停歇,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栏杆,和用尽所有力气去汲取科学,汲取那微弱到寥若晨星的希望。

第六章 渺茫

    岂止是寥若晨星,根本就是暗如死寂的渺茫。m.www.uu234.net

    念书识字的莫大好处,是自由的阅读,让方然得以从书本上认识一切。

    多少个夜晚,都在图书馆、或者宿舍的灯光下度过,从历史课本和课外书籍上,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将面对的死亡是何等恐怖,又是怎样的不可战胜。

    人类历史,小学课本上语焉不详,方然却很容易从字缝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世界的历史“源远流长”,课本上是这样写,方然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他翻遍了能找到的书籍,然后模糊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古到今,从不知道多么久远的过去,一直到刚刚结束的上一秒种,这世界里生活过的人,累计起来,多的数也数不清,可就算这样多的人曾踏上时间的列车,直到今天,逃脱了下车宿命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究竟有过多少人呢,书页上有印着“一千亿”,这字迹令他心惊。

    一千亿,数字之大出乎意料,方然根本想象不出这究竟是多少,这么多人的结局,薄薄的历史书没可能逐一交代清楚,然而自然课的知识又告诉他,有记载的人类寿限,直到今天也未曾超过一百二十岁。

    那,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转念间的思维,结论之可怖,方然不禁遍体生寒。

    人类世界的历史,至多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的西历1342年,在那之前的时间轨迹上,所有人,曾诞生在这世界上的人,他们都死了,无一幸免的全都死了,时间的列车依旧飞驰,上面却见不到一个故人。

    这些人,数量不可思议的一千亿,全都被列车以外的未知所吞噬,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永远不会再回来。

    一想到车厢外的未知,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生命,方然就喉咙发紧。

    一千亿,漫长历史上的一千亿,这些人难道就不畏惧死亡吗,不,畏惧才是人之常情,然而又有什么用呢,他们……

    梦境中想到这些,恍惚间,方然似乎嗅到了血的气息,茫然四顾,充斥乘客的车厢里,一切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狰狞,大限将至的乘客紧盯过道上方的数字,迸发凄厉的惨叫,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那些人,只能一边叫喊,一边滑向黑暗笼罩的车厢尽头。

    久远的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惨剧,已经在车厢里上演了无数遍。

    恐怖,胸闷欲呕的恐怖。

    然而最可怖的是,这场景,未来还会再上演多少遍

    血红数字刺痛了双眼,从梦中惊醒,方然死鱼一般大口挣扎着喘气。

    自己还是一个九岁孩童,死亡,应该是何其遥远的存在,可沉重的压迫感却真实的可怕,让他艰于呼吸。

    被一千亿前人的遭遇吓坏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数字的准确程度,无关紧要,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方然都闷闷不乐,他在思考。

    倘若有这么一件事,从古到今无数人都曾尝试过,却从未有一人成功,那这件事……

    还能做得成吗。

    而他自己,出于对死亡的莫大恐惧,想要伸手抓住那一丝一缕的缥缈希望,摆脱掉到车外的宿命,这会不会只是梦呓,只是妄想,又会不会在毕生精力都投入之后,却终究只换来一场空呢。

    如此深邃的问题,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无法回答。

    在那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方然的表现就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图书馆发疯般的寻找,甚至拿出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从同学手中换得更多使用电脑的机会,在亮莹莹的屏幕里寻找蛛丝马迹,想找到一个反例,一个从死亡手中逃脱的实例,哪怕只是传言,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捕风捉影。

    然而基于起码的判断,方然很快发觉,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一千亿先行者的死亡,集中起来,就是天崩地裂的惨剧,然而即便这样多的死亡,散落在不知道有多远的历史长河里,也好像投进汹涌波涛的小石子般悄无声息,激不起一丝绚烂的水花。

    漫长的人类历史,究竟有没有能逃脱死亡的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真实的书本和虚幻的网络,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没有答案,或者,至多找到些不知所谓的神怪故事,用功读书的方然有起码的分辨力,他看得出那些叙述,漏洞百出,不值一驳,价值仅仅在于让读者明白,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是人类早已有之的念头。

    三年级的方然,头脑还稍显幼稚,他并没能自己做出一个完全的判断。

    这世界上怎可能有逃脱了死亡的人呢,衰老的天堑,深到看不见尽头,没有人能逾越它,没有,这是身为人的一种常识。

    但即便没有确定的答案,意识到自己极度渴望达成的,是历史上很可能从未有一人达到过的成就,方然还是很心慌,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周围的同学,老师们都一样,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

    那就,到此为止。

    方然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管怎样纠结,一次次的列车梦境里,过道上方的数字和黑暗的车厢尽头,是真实存在的,这并非是自己怎样选择的问题。

    坐上列车,他本来就没得选,与其闭上眼睛虚度人生的每一天,静静等待死亡摸上脊背,还不如竭尽全力去挣扎,再说放弃挣扎又能怎样呢,时间一到,就堕入列车外的虚无,成为一千亿消逝者的一部分吗。

    太可怕了。

    透过肮脏晦暗的车窗,看不透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比任何惨状更恐怖。

    哪怕窗外是地狱,那又怎样,哪怕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能看到绵延的火海,淌血的刀山,那又如何,就算在车门外蹲伏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那也比一片浓重如墨的黑暗要好上太多。

    越是看向窗外,就越恐惧,这曾经是方然踯躅前行的唯一动力。

    但现在,他却抑制不住的会想,倘若永不下车的执念终究只是幻梦,又会怎么样。

    生活的唯一支柱,贯穿全部生命的执着信念,正在隐隐现出一丝丝细密的裂痕,这让他无法承受。

    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第七章 生命

    每一天都在苦读,信念的支撑摇摇欲坠,方然的噩梦还在持续释放。

    不过,这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人终有一死”,这句话,有一千亿逝者铺垫在前,也不由得方然不信,然而凭借头脑中的理智,他依然执拗的认为,这句话和“死亡无法逃脱”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最起码的,每天坐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景仰人类文明的悠久历史,科学的力量,会让他稍感心安,意识到在严酷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并非和野蛮无知的动物一样,只是待宰的羔羊。

    不仅如此,历史和自然课的内容,在他的眼中也浮现出另一层含义。

    科学,还有技术,显然并非自然而然,而是在人类社会出现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回顾历史,方然就马上意识到,那些先后诞生在时间列车上,又先后逝去的一千亿前人,他们能够借以对抗死亡的东西,其实十分菲薄,事实证明,他们所能凭借的科学、技术,还不足以让自身摆脱死亡的命运。

    死亡无可避免,但这终究只是过去,科学在发展,如果抬头向前看的话……

    也就是还有一丝希望,是吗,这样想没问题吗。

    习惯于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的交流仅限于知识,方然的思考,给自己找到了一丝慰藉,但他还是很忐忑,站在一个小孩子的思维高度,他还无法洞悉,科学的发展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未来又将会怎样。

    甚至对于死亡,究竟难以逾越到什么地步,这些都不是一个小学生可以回答的。

    所以还是要请教谁,可又能问谁呢。

    ……

    夏末秋初,十岁的方然和同学们一起升入四年级。

    小学四年级的自然课,内容进一步拓展,其实里面的内容方然几乎都学习过,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

    凭借同龄人里的过人学识,和稳定在第一名的成绩,来自孤儿院的方然逐渐扭转了老师们的固有印象,这学年开始,他被老师指定为自然课代表,顺便获得了图书馆小管理员的职务,闲暇时帮助老师管理图书馆的阅览室,和摆放着几十台电脑的资料室。

    不论课代表,还是管理员,在方然眼中都是浪费时间的苦差。

    觉醒不过两三年,在他眼中,身边的同学年龄仍然相仿,脑袋里的思维却早已不在一个层面,即便身为课代表,本着避免麻烦的原则,他也只是做好准备教具、收发作业这些分内之事,而不会和那些幼稚的同学多说一句话。

    这些学生,虽然还只是十岁孩童,大概也已明白了死亡必将到来,既然逃不掉,索性就不去多想,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和往常一样保持高度规律的作息,方然的职务便利,仅限于更多的使用电脑。

    电脑里的世界,和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书籍不一样,复杂程度超出想象,之前方然一直使用的磕磕绊绊,但即便如此,也让他打开了一片新世界的大门,发现这世界的许多知识,现象,历史记录,全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寻到。

    虽然这些讯息往往缺乏条理,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但数量之庞大,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逐渐熟悉了搜索引擎的使用,方然开始有意识的查询,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生不死的生命。

    生命,始终在时间列车上一路向前,永不下车,想想都觉得荒谬。

    不管结果如何,一开始,方然就是这样考虑的,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掌握着改造世界的科学与技术,都无法避免死亡,那其他的生命岂不更毫无希望?

    每一天的生活中,他也从未见过哪一种生命能永生不死,这似乎就是常识,根本无需证明。

    然而真的用电脑搜索,“灯塔水母”,却让方然十分惊讶。

    时间飞逝,永不下车,被记述为永生不死的灯塔水母,它真的可以做得到?

    乍一看到标题,方然难掩内心的兴奋,他紧张的滚动轨迹球,点击页面往下看,发现灯塔水母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在受到外界刺激时,可以把自身恢复为生命初期的阶段,然后再发育成很多一模一样的个体。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方然想象一种情形,就仿佛婴儿逐渐长大成人,然后又变回到婴儿的状态。

    如此循环,理想情况下就好像一直生存着,永远不会死亡。

    所以灯塔水母是永生不死的,是这样吗。

    一开始满怀期望,看到介绍后,方然反而陷入了一种迷茫,虽然说不太明白,但他总归觉得这种“永生”十分别扭。

    灯塔水母的本领,和他想象中的“永生”完全不同。

    方然的直觉,是正确的,虽然受知识和思维的限制,他还不知道灯塔水母的所谓“永生”不过是无性繁衍,但盯着屏幕上的动态图片,水母懒洋洋游动的样子,他还是得到了些启发。

    水母这样的生命,十分低级,参考价值也许并不大。

    但,水母和人毕竟都是生命,这也是自然课上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么其他的生命形态呢,有没有第二个实例,可以证明死亡并非一定会降临?

    继续搜索下去,没找到更多的例证,方然却注意到另外一种现象。

    同样都是生命,这世界里的不同物种之间,寿命却长短不一,差距可以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生命,世界里的一种奇迹,不同物种的差别之大难以想象。

    短暂的生命,方然眼中,也就是那种徘徊在车门近前、转瞬即逝的存在,一种名叫蜉蝣的昆虫,从生到死只不过几小时,而另外一个极端,矗立在原始森林里的参天巨树,几千年的树龄也并不十分罕见。

    朝生暮死的生命暂不考虑,几千年的寿命,虽然离永不下车还有无限远,也引发了方然的一些遐想。

    世界上的这么多物种里,人的一百二十岁寿限,位置似乎是不高不低。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呢。

第八章 无限

    如果一个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什么样的限制,又让他无法活得更长呢。

    显然是衰老,然而那些更长寿的物种,难道它们就不会衰老吗,当然会,自然课上老师是这样讲。

    那么问题就在于:

    人的衰老,比那些更长寿的物种更迅速。

    想到这儿,方然似乎眼前一亮,他感觉自己就快抓到了某种关键,然而再想一想,就无奈的眼神黯淡下来。

    衰老,是快还是慢,乍一看似乎很有意义,可事实上呢。

    时间列车上的所有生命,早晚都要下车,衰老的快与慢,无非是拖延那必须下车的时刻,和无限长的旅途相比,拖延的这一点时间,不论一瞬间、还是数千年,本质上终归也是没有意义的。

    无限的时间长河面前,任何有限的长度,都等于零。

    数学上的无限,并不是一个小学生能真正领悟,方然只把这概念想象成“无法形容的大”,但坐在电脑面前,他却触类旁通的意识到,无限的大,究竟会怎样超乎想象,哪怕再怎样长寿的生命,也没法凭借缓慢的衰老来脱逃死亡的命运,至多将其拖延一段时间,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衰老,哪怕再怎样延缓,也不过是把白驹过隙般的生命再续一段,仅此而已。

    这样的结论,方然只觉得十分气馁。

    延续生命,哪怕只是并不算长的一小段,常人也许会对此很感兴趣。

    科学的发展,想必也多多少少的实现了这一点,现代人的平均寿命远胜过古代,至于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减缓衰老的贡献,方然并不清楚。

    但对他来说,要永远摆脱下车的恐惧,减缓衰老根本就毫无用处。

    至多是拖延一点时间,让自己有挣扎的机会,除非……

    除非完全停止衰老,这,可以做到吗。

    但衰老又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无一例外的会承受这样的命运,也许,这就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烙印?

    不,并不是这样,返回灯塔水母的页面,再想想此前学习的知识,方然陷入了沉思。

    灯塔水母就不是这样,这种生命,好像一点也没有衰老的迹象。

    不仅如此,自然课上也讲过,这世界里有着数不清的单细胞生命,和人不一样,也和眼睛能看到的动物,植物都不一样,这些微小的生物,只要条件合适就不会停止分裂,一边迎来恒河沙数般的死亡,一边诞生无数崭新的复制细胞,也就是无数的新生命。

    瞬息的死亡,无数的分裂,这样卑微而渺小的生命会衰老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灯塔水母的样子,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那单细胞的生命呢,一模一样的细胞分裂出来,和原来的细胞毫无区别,这就算是永生吗。

    还是说,那根本就是另一个极端,在分裂的一刻,它们自己,就已经死亡了呢。

    分裂就是死亡。

    要么衰老,要么分裂。

    生命的二元悖论,真相就在其中,方然能隐约察觉得到。

    但他还太小,终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头脑里的知识并不足以理解这一切。

    电脑里的网络世界,解答不了如此关键的问题,方然郁郁寡欢。

    一天天的查询,整理和分析资料,方然的知识体系收获很大,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哪怕一个可信的例证,来证明这世界上有什么样的生命形态,采取了什么手段,能够最终摆脱死亡的宿命,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

    也就是说,至少对人类而言,他选择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通的路。

    一旦明确到这种程度,恐慌是必然的。

    没有其他途径,周遭世界所能接触的一切,都回答不了生与死的问题,方然别无他法,只能继续一个人默默前行。

    或者迎来死亡,或者找到答案,反正他本来也没得选。

    至于说,“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到来”,夜晚爬上冷冰冰的铁架床,钻进冰凉被窝,方然脑海里总会掠过这句名言,然后默默的停止思考,继而入睡。

    明天,还是死亡,那又怎么样呢;

    梦中毫无意识的一下子掉到车外,反而是一种解脱,是吗。

    然而他不敢想,入睡前尤其不敢去想,车外的世界究竟会怎样,甚至连车外究竟有没有一个世界都不确定,解脱又从何谈起呢。

    这样的所谓解脱,何其惊怖,无法形容的才最恐怖。

    梦中死去,这样的死亡方然无法想象,然而另有一些,则无比真实的摆在眼前。

    四年级,邻班上的一位少年,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样的重病,方然并不清楚,他还是在开学后听同学们谈起这不幸的事件,才知道邻班少了一位同学,经过门口时张望,也只能见到角落里一套无人的课桌椅。

    一个人下了车,车厢里暂时残留些痕迹,但不会留存太久,仅此而已。

    时间一长,从老师和同学的闲谈里,方然才知道了更多内情,也格外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意味深长。

    科学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不清楚,但恐怕并不是死亡的对手。

    离开这世界的同学,据说,家境还算优裕,想必也有能力去做周密的治疗,然而在生命的脆弱面前,这一切都显得无比苍白。

    该走的,终究要走,方然在噩梦里见过一次又一次,他也早就知道,即便现代科学的一个具体领域,医学,是这样的发达,有些疾病也还是看不好的,这些疾病,自己除锻炼,起居,饮食和心情之外,并无任何应对之策。

    医学的成就,浩如烟海,然而直到今天,也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病症可被治愈。

    另有一些寻常的疾病,迁延反复,医学只能做到控制,无法根除,病患就这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这也还好。

    然而再有一些,基本上就宣告了死亡的降临,时间倒数以天计,医生也无能为力。

    生命终究有限,医学的发达,无非避免一些中途坠落车外的不幸,让生命得以直面那无法逃脱的衰老大限,然而就是效果如此勉强的一项任务,很多时候,科学仍然力有不逮。

    更不用说很多时候,即便科学可以做得到,对每一个具体的人,也还有经济上是否能够承受的现实问题。

第九章 保障

    医学,生命科学,方然现在还完全外行。

    但他明白,要想借医学的力量,度过一些本来可以逾越的生死关,就必须要有钱。

    来自孤儿院的方然,除一点上面拨给学校的经费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本来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整日如苦行僧般的生活也没什么花销。

    但现在,从单纯的科学世界跳脱出来,直面现实,方然就在思考如何赚钱,才能获得起码的保障。

    十岁的孩童,说赚钱,渠道显然是很少的。

    没有什么高明的招数,审视自身,方然承认他只有念书一项专长,其实这也是日夜苦读的结果,并算不得天赋,但在管理不甚严格的阿尔伯特小学里,书念得好,也可以发挥一些作用,平时给淘气学生代写作业,借出笔记,甚至在考试时参与一些“活动”,都让他从原本视若无睹的同学手中获得不少钱财。

    这些钱财,每次的数目都不大,方然也进行的很有分寸。

    但积攒起来,支付正规的医疗保险还是勉强可以。

    出于对恶疾的畏惧,方然做了一些调查,联邦有对每一名学生提供基本的就医保险,但自己无亲无故,自负部分没着落,额外再买一份保险是必须的。

    身为孩童,没有资格自己去办这件事,方然就向教师求助,自己出钱购买了一份保额数十万马克的重疾险,和没有起付门槛,一切住院费用都百分之百报销的医疗险,这花光了他半年来一点一滴的全部积蓄。

    还好,每年只需要缴费一次,钱他还出得起。

    因为阅历太浅,看不太懂条款,这些保险很难说合算不合算,但方然并不在乎。

    购买保险,一旦厄运真的降临,至少可以借助医学的力量来尝试挽救,至于那些恶疾,科学也无法照亮的黑暗地带,方然只能强迫自己别去想。

    疾病,有如猛兽游荡大地,择人而噬。

    力量如此单薄,他只能提防到这一步,然后祈祷不要被猛兽盯上。

    借助效力未可知的保险,暂时减轻一些笼罩头顶的阴云,方然的生活依旧,此外他还要时刻提防意外。

    意外无处不在,每一天谨小慎微,他的举动早就被同学们当作笑话。

    但和死亡的威胁相比,嘲笑,根本就不值一提。

    从孤儿院的生活经验,加上一天天的观察,方然对周遭世界的安全隐患格外敏感,甚至有些多疑。

    很早就意识到人类头颅的脆弱,一旦受创,就可能会死亡,方然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从宿舍离开,从教室离开,总之一旦离开没有危险的位置时,总会扣上一顶颜色怪异的安全帽再出门。

    怪异的行为,让老师和同学们很惊诧,继而觉得这学生的脑筋有问题,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逐渐习惯,视若无睹。

    平时走在校园里,方然的双眼也一刻不闲的扫视四周,见到手持钢笔之类尖锐东西的同学,都会远远避开,也和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保持距离。

    上下楼梯,必定紧抓扶手,有水的地面从来都是蹲下身,试探着慢慢经过,每次走到拐角时,探身前先掏出亮闪闪的铝片为镜,观察另一侧的情形,所以几年来,方然从未撞到旁人,也从未被旁人撞到。

    在一群活泼好动而经常受伤的孩子堆里,唯有行动谨慎的方然,始终毫发无伤。

    十岁的孩童,罹患恶疾的概率其实一点都不高,再加上平时的谨小慎微,方然的生活轨迹十分平稳,简直就波澜不惊,这让他得以喘息,虽然明知死亡还在远处虎视眈眈,但闭上双眼,总算不再一下子就嗅到那令人战栗的气息。

    活着,对每一个天真烂漫的儿童来说,都是天经地义,在方然眼里却必须全力以赴。

    不仅为当下,更是为将来,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一动机和其他孩子的想法并无区别,效力却更持久,更加的坚持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身在飞驰的车厢里,怯懦也没用的,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该做什么不是再明显不过吗。

    然而正如他所料,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显然并不认可这一判断。

    每天晨起,有规律的度过一整天,学习,进餐,锻炼,休息,方然的生活仿佛钟表一般精确,身体和精神素质的增强,让他得以奢侈的转移一丝关注力到周遭世界,顺便也就观察其他人的言行,看透他们的选择。

    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望可知,无非接受现实后的自我麻痹。

    人终归有一死,孤儿院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实,面对这无法逾越的铁一般绝壁,寻常人的反应无非是两条路。

    一个知天命的人,要么自顾自的生活,跟着感觉走,就只当死亡是挂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永远不会凑到近前,要么,就放纵而颓废的挥霍生命中每一天,赶在下车之前,恣意追逐那些五光十色的欲-望碎片。

    不管选择哪一种,在死亡面前,无非都是跪地求饶的可怜虫。

    “悲惨的结局,胜于无尽的恐惧”,一般人的想法大抵如此,承认死亡的必然,然后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至于时候一到就要下车,那一天没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会想太多。

    四年级一晃而过,转眼间已是西历1464年,五年级的方然继续专心学习,继续书写阿尔伯特小学的学习神话。

    没办法,自身的天资平平,方然的努力程度却谁也望尘莫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怪物,学生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老师则板起面孔教训嚼舌头者,虽然心里也犯嘀咕,这来自孤儿院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数年如一日的用功念书,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连很多自制力极强的成年人都做不到,方然这个学生,他该不会真有什么心理问题。

    不过那也无所谓,心理问题,只要不出现暴力、或者自伤倾向,学校也懒得管。

    更不用说方然的成绩,每次考试各科几乎都是第一,站在学校的立场,这种学生是最容易管理的,当然不会找他的麻烦,对一些特立独行的行为也只当没看见。

第十章 升学

    五年级的某一天,中午放学后,年级主任在楼道里叫住了方然。顶 点 X 23 U S

    “方然,待会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人找你。”

    “谢谢您,我午饭后就去。”

    “恩,好吧。”

    方然的个性,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师们都很清楚,知道这孩子天塌下来都要执行自己的作息时间表,年级主任耸耸肩,目送方然消失在楼梯拐角。

    恩,这样的学生,大概除了学习就一无所长了吧。

    “哦,你就是方然么,你好啊,孩子。”

    “您好,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请叫我金老师,k、i、n、g,金伯利中学的招生负责人。

    主任告诉我,你可以自己决定一些今后的安排,所以我就坦率的讲,考虑进入我们学校就读吗,方然同学。”

    方然没有立刻回应,事实上,他对金伯利中学一无所知。

    世界很复杂,然而自己时间有限,过去的若干年里方然力图把生活简单化,原因很直白,他没时间搭理太多不相干的事情,也不想出于各种考虑和陌生人发生联系,这些根本无法帮助他对抗死亡。

    不过,既然有老师找上门来,升学也不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归根结底,他觉得去哪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自己的计划。

    “好的,谢谢您的邀请,金老师。”

    “喔,那好,不过你仍然要参加升学测试,祝你顺利。”

    金伯利中学在哪,为什么向自己伸出橄榄枝,这些方然都不在乎,他礼貌的告辞离开。

    方然的举动,年级主任已见怪不怪,在他眼里这孩子就是一个死脑筋的学习狂,于是向金老师两手一摊。

    好像是觉得整件事情太顺利,主任摇摇头,又情绪复杂的跟了一句:

    “你确定吗,詹姆斯,其实这孩子只是特别肯用功,他可不是一个天才,我不会看走眼。”

    “喔,这要看怎么定义天才了。”

    若有所思的摸一摸鼻梁,金老师眼镜片后的双眼,显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他觉得这学生挺有意思,“特别肯用功”,贪玩年纪的孩子居然会得到这种评价。

    “不过呢,你也知道的,金伯利一向很注重公众形象;

    我们选择他,本来就是作为招生流程的陪衬,并没对他有太高期望。”

    中午的约谈匆匆结束,接下来的时间里,方然依旧过着一天天平淡如水的生活。

    金伯利中学,既然开口答应了去向,在图书馆使用电脑时,他也查询过一些这所中学的讯息,怎么讲呢,按世俗眼光的确是一所有名的私立中学,学生大半非富即贵,也就是所谓精英群体的后代。

    至于精英的后代会不会一定也是精英,方然不置可否,这就要看怎样定义“精英”了。

    金伯利一类的名校,显然不是寻常学生能进的,方然倒无所谓,也不认为成绩在这里面起了多大作用。

    对世界早有一番细致的观察,心智远比同龄人更成熟,方然对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有一定的理解,究其本质,无非是一群朝生暮死者,凭求生的本能而活,把求生引发的欲-望拔高,扭曲,填充进那一天天等待死亡降临的枯燥乏味生活。

    至于欲-望如何满足,自己动手,或者掠夺他人,人生苦短就不要计较什么手段了。

    世界的规则,如此简单而又直白,方然一眼就能洞悉,但凡是某人主动要做的事,必定有其人的好处,这样想来,金伯利想必可以从招收自己一事中获得收益。

    那么要不要做呢,只要对自己没坏处,其实也无所谓。

    至于稍微复杂一点的规则,利益让度和交换,自己现在可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就不用瞎想了。

    世界的运行,即便与自己利益攸关,方然却不在乎,就当自己只是一个看客。

    一旦仔细的思考,他就难免惆怅。

    放眼四顾,整个世界的几十亿芸芸众生,每一天都在忙碌,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眼前再有多少繁华喧嚣,百年之后,活在当下的几十亿人也会一个不剩的尽数下车,下车后,车厢里再有怎样的变化,再有什么样的人暂时驻足,对注定消逝的前人来说,又何尝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竹篮打水一场空,世上的人,也不过是在自欺,骗自己爱上打水的过程罢了。

    旁人的想法,方然没有能力、更没有动机去干涉,不管世界怎样运行,进入一所条件更优越的中学也利大于弊,接下来,他的日常并无任何改变,也没有一丝被选为预录取生的喜悦,依旧每天按点看书学习。

    他必须抓紧时间,从容不迫的,抓住那划过指尖的每一秒。

    时间还有多少,不知道,唯一确定无疑的只有当下,钟表的每一次滴答,都倏忽而逝,永不再回来。

    来年五月的夏初时节,阿尔伯特小学,巨山市的升学考试正在进行。

    这世界的升学,具体规则,方然并没有研究过,如果他多花费一些时间在这上面,大概就会明白金伯利中学的名额是何等宝贵,孩子们参加的所谓升学考试,又是怎样的流于形式,根本就不起什么关键的作用。

    优质学校的名额,怎样分配,方然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去不去金伯利都无所谓。

    一整天的测试,前后共有四门科目,数学,文学,自然,历史,每一科都完成的很轻松,就仿佛在复习过往几年的所学。

    题目往往一眼看穿,方然书写的很流利。

    也只有这时,沉浸在自我的科学氛围里,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一列疾驰的时间列车,听不到车轮摩擦铁轨的“吱吱”声,也看不到那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数字。

    不出意料,升学考试的成绩出来,方然依旧是第一名。

    课本上的知识,数年如一日苦读不辍的少年已烂熟于心,事实上,在升入四年级以后,课堂上他最经常陷入的状态是冥想,回顾课外书和网络世界里的浩如烟海,区区一次升学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消遣。

    毕业式后,暑假一晃而过,方然走进金伯利中学的大门。

第十一章 中学

    金伯利中学,坐落在巨山市近郊,一大片风景优美的依山旷野,高耸的建筑矗立在广袤的绿色植被之中。顶 点 X 23 U S

    名声在外的私立学校,条件十分优越,方然很快就注意到。

    但他的念头仍然和小学时一模一样,学习,尽可能的学习,没有任何改变。

    走进金伯利的第一天,和将要在未来几年同窗的学生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身上是不太舒服、却很有型的西装校服,方然目不斜视,认真听讲台上的教师说明校规和注意事项,只在低头做笔记时,才偶尔瞥一眼别在胸前的校徽。

    这就是名校吗,却不知道,金伯利的图书馆到底有多大,电脑的性能又会怎样。

    入校的第一天匆匆而过,在餐厅吃完晚饭,方然拎着很微薄的行李,跟寥寥几名住校的同学走进住宿区。

    白天留意过校园里的一些情形,方然知道,金伯利中学的学生,非富即贵,反正来头恐怕都不小,虽然金伯利的住宿条件已经很舒适,也没几个人遵守校规,在校内长住,偌大的住宿区也显得有些空荡荡。

    至于说,那一栋栋住宿楼里的房间,仅供学生们午休,存放些杂物,这样的铺张浪费在方然眼里就和空气无异,他并不关心。

    在宿舍里安顿下来,出乎意料,方然发现自己也分到一间独立卧室,而且里面的陈设,还包括一台看上去像电脑显示器的东西,他仔细看看,猜到那台薄薄的设备应该是液晶一体机,这在阿尔伯特小学里可没有。

    有电脑,也有宽带网络,方然居然有一点开心的感觉。

    金伯利的学习日程,和小学差不多,实际上就连年届也和小学一样,方然现在已成为六年级学生。

    至于每天的课程,难度怎样,方然就不好评论,只能说他应付起来相当轻松。

    虽然没有天赋,至少没有任何外界认可的天赋,有如一部精确运行的学习机器,方然的超强意志力还是让他继续在学业上游刃有余。

    不仅如此,既然房间里有电脑,他在继续担任金伯利中学图书馆的助理之余,也更努力的研究信息科学,利用一切时间在网络的世界里遨游,同时钻研程序设计,继续研究较为艰深的计算机原理、算法和数据结构方面的书籍。

    正是接触了信息科学,方然才意识到,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是何等迅速。

    别的不谈,单就网络这一项发明,就可以极大的拓宽使用者的视野,哪怕足不出户,原则上也可以见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阅读任何历史事件和时事新闻,甚至,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用户方便的交流。

    相比遥遥领先的文化课,方然的电脑水平,领先同龄人的程度只会更大。

    虽然条件所限,在阿尔伯特小学一直没接受系统的教育,只有半学期的自然课讲过信息技术,但多亏图书馆的电脑,进入金伯利时,方然已能寻找漏洞,侵入一些薄弱的系统,譬如学校周边的无线路由器,或者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网络。

    越是深入,方然就越觉得,这世界的情形,和第一眼看上去的表象大有区别。

    从孤儿院到阿尔伯特小学,眼界一直很狭窄,方然曾以为,自己亲眼所见的就是世界,对孤儿院,小学校园高墙外的未知,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象。

    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迈出校门,他才明白这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广阔。

    广阔的世界,岂止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连从未亲眼见过的浩瀚海洋,大洋的另一边,依然有广袤的陆地,有庞大而喧嚣的都市,和无数人口支撑起来的陌生国度。

    那些国家,曾经只存在于方然的想象,只是历史书上的粗糙配图,仅存在于电视机的新闻节目里,看上去如此遥远而虚幻,然而网络却不一样,透过屏幕,方然愈发认识到,这世界,这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必定是难以想象的巨大。

    这巨大的空间里,并非只有匆匆过客,还有格调迥异的风土人情,和神秘莫测的未知地带。

    五光十色,令人惊叹,这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透过显示屏的一层薄薄的玻璃,所有的讯息,只能以扁平化的形态呈现,寻常人并不会认定这会比真实更真实,方然却觉得,和铁栅栏后的影影绰绰相比,眼前的网络世界反而更容易看得清楚。

    外面的世界才是真实,网络,不过是真实的一抹映像。

    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触碰不到,甚至没法亲眼所见的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他暂时还没找到。

    这样想着,一天天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方然的电脑技术进步飞快。

    但这并不是说,他俨然已退化为一个宅男。

    体育,金伯利中学的必修课程,方然的表现同样优秀,除了一些时候不肯竭尽全力。

    六年级的第一学期,体育课的常规测试,十二岁的方然跑出了十二点四秒的百米成绩,这让体育老师刮目相看。

    第一眼看上去,这孩子的体格是比同龄人壮实,但方然可是考试进来、不是体育特长生,十二秒四的成绩,天天锻炼的特招生都不一定能达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全能型天才,学习和运动都出类拔萃吗。

    “方同学,你有一定的潜力,以后就都报田径课吧?”

    “谢谢老师;

    不过,我更想报游泳课。”

    所有的锻炼方式里,游泳最健康,最合乎规避危险的要求,方然很早就知道,但在阿尔伯特小学可没条件让他每天游泳,相比不运动,跑步总还算是利大于弊,但既然来了金伯利,他就可以实现这一小小的规划。

    方然的表态,让体育老师略感失望。

    以他的观察,眼前这孩子的手脚并不宽阔,还是练习短跑比较有前途。

    但,反正金伯利的学生非富即贵,估计是看不上职业运动员这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别瞎操心了。

第十二章 寿限

    进入金伯利的第一个学期,方然适应的还算顺利。

    联邦的中学课程,从六年级开始进一步细分,文学,数学,历史,地理,哲学,物理,化学,生物,差不多所有学校都是这样的八门课。

    有小学五年的坚实基础,加上一如既往的勤学苦读,在条件十分优越的金伯利,方然如鱼得水,学期中段的测试取得了年级第四名的成绩。

    成绩,并不是方然的追求,但顺便拿一笔可观的奖学金也不错。

    努力学习之余,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方然敏锐的察觉到,信息技术在人类社会中的应用前景,如果要寻一番收入高、有前途的事业,信息技术领域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要逃避死亡,没有钱一定是做不成的,这是他最初的念头。

    然而再怎样高的计算机水平……也无助于永生,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方然又选择了医学作为第二个专注的领域,半学期下来,每一天抽时间啃文献,查阅资料,台灯下的少年却怅然若失的合上笔记本,觉得自己又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

    钻研医学,短短的半学期,肯定不能指望有多大的收获。

    但方然的头脑已今非昔比,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他敏锐的发现,在逃避死亡的荆棘路上,医学几乎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现代医学,看上去很高大上的专业领域,其实只做一件事:

    用尽各种手段,让患病的人们苟延残喘,企图抵达统计意义上的一百二十岁寿限。

    一百二十岁,医学的志向就止步于此,虽然也有一些非主流的研究机构,科研人员在进行人类寿命的研究,探索寿命极限的本质,但主流医学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

    说难听一点,基本上还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至多寻找诸多疾病的直接原因,设法加以干预,仅此而已。

    这样的医学,对方然也算十分重要,毕竟未来的一段人生路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染疾,要靠医学来救命。

    但,以追求无限生命的目标来说,医学又毫无用处。

    说“毫无用处”,按方然的思考,这并不是说庞大的医学体系,竟然会对“衰老”这一现象熟视无睹。

    相反,近年来生命科学一直在进步,迎合普罗大众对衰老的厌恶、对死亡的恐惧,关于衰老的研究层出不穷,甚至取得了一些阶段性的成果,这些,方然大概全都浏览过。

    让方然失望的是,所有这些研究,没有一项触及到“衰老”的本质。

    人,究竟为什么会衰老;

    衰老究竟是一种必然,还是一种不治的恶疾;

    衰老,究竟能不能避免,如果不能,那灯塔水母、无数的单细胞生命,为什么又不会衰老;

    这些问题,医学全都给不出答案。

    回忆半学期来查阅过的论文,资料,其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在反复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医学的世界里,衰老,已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人类必经之路,一个各项指标正常、正在持续衰老的人,才是医学眼中的“标准体”,说衰老是自然流程也好,先天疾病也罢,总而言之,绝大多数医学研究根本不考虑“衰老是否是一种必然”,而直接去研究如何减缓衰老的进程。

    明白了这一点,失望之余,方然倒也没有太懊恼。

    虽然说,按自己的思路,被医学搀扶到一百二十岁,距离“永不下车”仍然有无限远,但至少,医学的存在,多少算是一种慰藉,能让他在探索生命奥秘的时候少一点担忧和顾虑,这就够了。

    要迈过一百二十岁的大限,生命科学,是接下来的希望。

    在阿尔伯特小学,方然的《自然》成绩很好,对生命科学的知识也十分渴望,进入金伯利后,第一学期的生物课驾轻就熟,教师也注意到了他。

    金伯利的生物课上,第一学期,就讲到查尔斯*达尔文的进化论。

    进化论,当今时代已成为一种近似真理的科学成果,然而在联邦的学校里,讲授这种理论的教师却往往心怀忐忑。

    调查数据表明,全联邦范围内不相信进化论的民众数量一直超过百分之七十,教学进行到进化论这一章节时,当众反驳、抗议教师讲授进化论的学生,也十分寻常。

    正因如此,在阿尔伯特小学,《自然》课本里,对生命演化只语焉不详的一笔带过。

    但是在金伯利,精英阶层后代云集的地方,进化论的讲授则很轻松,讲台下的学生们几乎一致认可、欣然接受。

    人,是由猴子变来,还是神用泥土捏成,其实用脚趾头想一想也不难明白。

    金伯利的学生,即便他们的家庭成员们,在忽悠雇员、顾客和民众时用惯了《巴尔伯》之类的**汤,但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心里可是一清二楚,否则也做不到举重若轻,纵横捭阖,将大批无知平民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然,即便课堂上没有讲授,进化论这种生命科学的基础之一,方然也早就自学过。

    达尔文的一系列归纳,在他看来,说服力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也是之前拷问医学、却根本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说,人的衰老无可避免,那为什么灯塔水母,单细胞生物却不会衰老。

    生命,不正是从原始的单细胞生物一步步演化到人的吗,可为什么,这演化却让人类,也让绝大多数的生命都染上了被称为“衰老”的绝症,即便再怎样长寿,也终究要掉进死亡的无底深渊呢。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道理,隐藏在这一句话里,方然暂时还没理解透彻。

    他只模糊的意识到,既然进化论是正确的,那么,衰老这种现象,恐怕就对生命十分关键。

    不知不觉,一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核里,方然的《生物》科目又得到了a+的评价,经过观察,他觉得这门课程的教师,毕业自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阿尔贝*雅卡尔,比较友善,于是在一天下午,叩响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第十三章 沾染

    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高材生,为什么在中学教书,方然没多想。

    “哦,关于进化论,你有一些什么样的看法。”

    第一次找教师闲谈,方然不善言辞,索性就先开口问达尔文的进化论,不修边幅的阿尔贝*雅卡尔则看着显示屏,一边摸着下巴,让来者有话直说。

    三言两语的陈述后,雅卡尔洞悉了来者的立场,知道了方然并非一个怀揣《巴尔伯》来胡搅蛮缠的蠢货,同时也认出了这学生是谁。

    对方然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优等生,他还是挺欣赏,也挺好奇,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他聊聊。

    进化论的反对者,在联邦里一直人多势众,方然却嗤之以鼻,不,应该说他根本漠视那些家伙,没空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神究竟是否存在,孤儿院里的黑烟,早就让他心若明镜一般。

    “是的,进化论的证据,并不一定要环环相扣才无懈可击;

    进化,也不是什么奇迹。”

    六年级的《生物》课,内容毕竟有限,雅卡尔就对方然解释一下进化论的逻辑链条。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从单细胞到人类的演化轨迹,概率之小,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但如果考虑到几十亿年的时间,和遍布盖亚的恒河沙数个体,近乎无穷多次的细胞分裂、遗传物质的复制,概率上讲,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只有演化还不够,环境的选择压力是另一个关键。”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达尔文的精炼辞藻让雅卡尔娓娓道来,他告诉方然,所谓“适者生存”,并不是说生存下来的一定是优胜者,只是说,生存下来的一定更适应当前的环境,人类和单细胞生物,并没有直接意义上的高下之分。

    “您是说,生物突变的性状,是因为更适应环境而被选择,留了下来?

    然后时代不同,环境也多少会不一样,今天的生物未必适合历史上的环境,是这样么。”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么……

    为什么一切生物,都会‘衰老’,也是环境选择的结果吗。”

    “……?”

    出乎意料的话,让阿尔贝*雅卡尔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方然会有这样的疑问。

    “衰老……恩,有点意思,你对衰老了解多少。”

    看雅卡尔有点兴趣,方然就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对“衰老”的认识。

    当然,这些认识大半来自于网络和书籍,十二岁的少年,还很难有独立而清晰的理论建树,他差不多就是照本宣科,然后详细复述了一遍内心的疑问,然后看教师会怎样回答。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像‘灯塔水母’、或者细菌这样的生命,似乎不会衰老;

    不过你还未必清楚,即便人类这样的所谓高等生命,单独观察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也很难发现‘衰老’,和细菌很相似,嗯?”

    是吗,方然认真听着,他马上想到“衰老”也许是一个只针对高等生命的概念,但……

    还是说不通,原始生命就不会衰老吗,如果不会,那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更高等的生命显然是在进化中失去了“永生不死”的能力,这又是为什么呢。

    方然的疑惑,差不多就写在脸上,雅卡尔见了反而有一丝犹豫。

    他大概猜得出,眼前的少年正在想什么。

    “衰老的问题,比较复杂,恐怕……你暂时还很难理解其中的一些理论。”

    老师的神色,没逃过方然的眼睛,意识到雅卡尔似乎有回避之意,他忽然着急起来:

    “那么,您是否知道,人类究竟有没有办法摆脱衰老,有没有办法一直活下去,直到……永生?”

    话说出口,迎接着方然的,是教师的一段短暂沉默,阿尔贝*雅卡尔看着眼前的六年级学生,神色略显古怪的盯着他的双眼,片刻之后,才用忽然间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究竟对哪一个更感兴趣,是衰老,还是永生呢。”

    ……

    “坐吧,方然同学,在这儿不必拘束。”

    五分钟后,破天荒挪用了一次学习的时间,方然跟着阿尔贝*雅卡尔穿过静谧的金伯利校园,径直走进教师俱乐部,在阳光斑驳的露天茶座找了一处僻静的位子。

    时间是下午三点,学生们都在上课,俱乐部里显得空荡荡的,很适合私密交谈。

    雅卡尔吩咐学生去拿两杯柠檬水,坐下后,先擦了擦细金丝边的眼镜,看一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在,才向方然点了点头。

    “你的疑问我已清楚了,那么,就先按我的思路,简单的谈一谈,怎么样。”

    “恩,我会认真的听。”

    “很好,我们且谈一谈‘衰老’。

    但提到衰老之前,先退一步,从另外一个概念讲起,就是‘繁衍’;至于为什么,你听下去应该就会明白。

    为了让你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不妨先透露一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对‘衰老’是怎样看待的,原则上讲,衰老,似乎是一种演化过程中‘沾染’的特质,而不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烙印。”

    雅卡尔话中的讯息,被方然捕捉到,他很震惊,但坚持着一言不发的听下去。

    “生命演化过程中沾染的东西,首先并不是衰老,而是‘繁衍’。

    方然同学,你不妨想象一下最原始的生命形态,是的,单细胞的原核生物,甚至更简陋一点;这样的生命,在原始海洋里漫无目的的游荡,新陈代谢,看上去和今天的细菌很像,但是,一个本质的区别在于,它们最初都是‘绝育种’,根本就不会繁衍。

    繁衍并非生命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你应该能理解,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在原始海洋里并不是极其稀有,有机大分子偶然拼凑出的原始生命,形态甚至多种多样,千奇百怪;

    但后来,某个原始生命在拼凑时获得了一项奇怪的能力:

    ‘复制’,情况就完全变了。”

第十四章 适者

    “具有了‘复制’的能力,接下来,原始海洋里会发生什么呢;

    不难猜测,具备复制能力的那种原始生命,不妨叫做‘a生命’吧,从一个分裂到两个,两个又分裂到四个,数量越来越多,即便因为恶劣的环境而成批死亡,也还是有恒河沙数的后代幸存下来。顶 点 X 23 U S

    起初,这些复制品和其他的原始生命,尚能彼此相安无事。

    但,随着a生命数量的不断增长,盖亚的生物圈,早晚会被不断演化的a生命后代完全占据,游离态的有机物几乎都被原始生物吞噬、消耗,没有机会拼凑成新的生命体,诞生原始生物的初始条件也就不复存在。

    从那一刻起,a生命就注定胜出,成为生物圈里唯一的生命形态。

    原因很简单,因为a生命能‘繁衍’,源源不断的补充各种天灾的消耗,而其他的原始生物却再没有诞生的条件,随着恶劣环境的摧残,早晚有一天会彻底灭绝。

    达尔文的进化论,第一次的演绎,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

    “……”

    阿尔贝*雅卡尔的话,围绕着“繁衍”展开,方然却模模糊糊的窥见了一丝线索,他绞尽脑汁思考着,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繁衍,现今认为是生物的一个基本特征,竟然不是最初就有的;

    以此类推,难道……

    “你似乎想到一点什么了?

    没关系,我接着说下去,看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样。

    关于‘繁衍’,刚才的分析过程,我们看到了什么,一方面是自然选择的普适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今天所有生命共有的特质,并不见得就是从原始生物开始就存在,‘繁衍’是如此,‘衰老’,其实也是如此。

    刚才我讲到‘a生命’的后代一统盖亚,而其他原始生物陆续灭绝,表面上,a生命的演化似乎十分成功。”

    话说到这儿,雅卡尔从椅子上探身,喝了一口水。

    “然而,a生命获得‘复制’的能力,进而取代其他一切原始生命的过程……

    是意味深长的。

    方然同学,你不妨想一想,什么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a生命从第一次生存竞争中胜出,凭借的是什么,是比其他原始生命都活的更久,还是靠不断的繁衍、扩张种群的数量?

    答案不言自明,不仅如此,从那以后,生物圈的竞争就锁定在了‘繁衍’上,谁繁衍能力强、后代的数量多,谁就能在生存竞争中幸存。

    生命进化的方向,没有目标,没有规划,一切全凭环境的压力来选择;

    而生物圈的第一场竞争,结局就注定了以后的一切规则,比拼的不是寿命,而是繁衍的能力。”

    “您是说,用进废退……”

    “差不多是这样,如果,你没误解这一词汇的话。”

    用进废退,原本是一种错误的演化学说,在化论出现后,又被用来形容生物进化的表观结果:

    有利于适应环境的突变被保留、强化,无益于适应环境的性状则退化、消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

    退化,消失……

    思维敏捷的方然,很快想到了“衰老”的对立面,不禁有些心寒。

    而雅卡尔还在侃侃而谈:

    “既然是比拼繁衍,而不是谁活得长,说白了,如何避免‘衰老’这种自然界里司空见惯的现象,根本就不是生物进化的一个方向。

    早期的原始生命,包括最终胜出的‘a生命’在内,或许是‘不死’的,它们近乎于永存,一直到今天,绝大多数的单细胞生物也仍然如此,除非被环境消灭,或者分裂,否则就会好好的活在培养皿里,永生不死。

    然而维持‘不死’,好比岩石不被风化,需要消耗一定的物质、能量,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这种能力,注定会因为对竞争毫无帮助而逐渐退化。

    譬如说,我们都知道,越低等的生物自身修复能力越强,海星被撕碎后,会变成好几个小海星;

    而到了人类,却绝不可能在失去一根手指后,还能长出新的来。

    同样是所谓‘永生’,维持一个细胞,和维持五十万亿个细胞组成的身体,难度根本天差地别,只可惜,世界上的所有生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几乎从未被拷问过这一点;

    复杂生物的衰老,就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宿命。”

    宿命,听起来很晦暗的一个词,阿尔贝*雅卡尔说完后沉默了片刻。

    方然也在沉默。

    过了一小会儿,抬手看看表,雅卡尔才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时候不早了;

    回去吧,方然同学。”

    ……

    清晨,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大早照例起床,早读完毕,方然坐在电脑前随意浏览新闻。

    今天是周末,没有课,不过对方然来说,也只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寝室学习的区别。

    至于每天的三十分钟上网时间,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先浏览一遍数据引擎抓取的重大新闻、科技成就,然后再练习写代码、调试程序。

    不过今天,看新闻时有点心不在焉,方然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他停下了鼠标。

    “衰老”,一切复杂生物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原因竟然是这样,仅仅因为“没有进化选择的压力”,简直太嘲弄,不是吗。

    以前思考问题时,方然也曾有这样的一种思路,生命的衰老,似乎和自然界的很多现象有相通之处。

    风霜雨雪的作用下,巨石不断风化、崩解,最终化为一片细碎的砂砾。

    结构如此单调、粗糙的物质,都有消亡的一天,又怎能期待复杂之极的生物体能永不衰老?

    正如一道难题,多少年未考,所有人都忘记了最初的答案。

    又或者,从来就没人做对……

    屏幕上,“出租车司机聚众抗议,要求禁止自动驾驶汽车上路”的一则新闻,方然匆匆扫了几眼就关闭掉。

    前天午后,阿尔贝*雅卡尔老师的一番话,新的讯息,让方然有些迷惘。

    衰老,究竟是不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雅卡尔的解释非但没正面回答,还让他意识到,这种问题的答案似乎只能是一个“不确定”。

    到此为止,这就是科学的边界了吗。

第十五章 核酸

    死亡就蛰伏在那里,科学,也无力照亮界外那无边的黑暗。www.uu234.net

    但,“不确定”的回答,反而让方然稍感心安。

    不确定,意味着什么呢,“衰老”并不是一种无从挣脱的归宿,而是有可能被战胜;即便有一千亿人的失败在前,面对衰老,自己也还没有陷入彻底的绝境。

    因为那一千亿人……

    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尝试过啊。

    基于对历史的观察,这一结论,方然是信手拈来。

    站在人的立场上,怕死,完全是一种本能,但很可惜,被列车外黑暗所吞噬的无数先行者,他们的见地,局限于时代,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遥不可及的目标。

    翻开人类的漫长历史,为求长生,曾有一些人,服食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

    为求不死,也曾有一些人,到荒山野岭中做神秘的修行;

    此外更有一些人,往往是坐拥江山的帝王,清楚的知道死亡之必然,却还是大兴土木、寻访神祗,祈望身死之后,还能驾鹤归来。

    也就是死而复生,是吗;

    是可叹,还是可怜呢,方然不禁摇了摇头。

    连死亡都逃脱不了,却还奢望着要复活;连保住镜子的本事都没有,却还在幻想着,要获得将一地碎片复原为镜的神技,妄念至此,其人思维之混乱,已无法形容。

    又或者,他们之所以如此,也只是求一种心理安慰……

    想必是的。

    执念,死亡面前人皆有之,即便方然自己,倘若没有竭尽全力去逃避死亡,当时间列车的“哐当”声再度响起时,说不定他下一刻就会发疯。

    无数前人的失败,并不可耻,反而更让方然警醒。

    因为所有这些人,非但不清楚衰老的本质,甚至,连生命为何会衰老都一无所知,又怎可能做出正确的努力呢,且不说即便天纵奇才、悟到了人类衰老的起源,没有科学在手,也还是连一丝微弱的挣扎都做不到。

    但还用不着感慨,自己又如何,眼下也并不清楚衰老的本质呢;

    该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

    要想解出答案,首先,得要能看得懂问题。

    方然就是这么想的。

    明白了衰老并非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当然很好,但这种原则性的判断,却没法给出怎样对抗衰老的具体手段。

    学期结束,寒假前的一两天,停车场被来自田纳西州各地的豪车塞满,来往穿梭的校车则乘客寥寥,交通意外的风险陡然上升了几十倍,这几天里,方然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都依赖餐厅的外卖,直到偌大的校园恢复宁静。

    寒冬,坐落在近郊的金伯利,几乎没有几个人在,十分空旷。

    但校园设施的运作一如既往,窗外凄风冷雨,寝室里却干燥又温暖,条件比阿尔伯特小学好得多,方然则抓紧了这无人打扰的宝贵时间,沉浸在科学的世界里。

    “衰老未必不可战胜”,这种信念,毕竟指导不了实践,但回味阿尔贝*雅卡尔的话,思维敏捷的方然很快明白,要探寻衰老的奥秘,生命的演化,就是第一块必须坚实铺砌的垫脚石。

    生命演化,六年级的《生物》课本里一带而过,并无参考价值。

    在网络发达的年代,知识,十分容易获得,方然在进入金伯利中学后,就利用互联网上的诸多教育机构网站,获取公开课视频、网络课程和电子书,学习深度逐渐超越了初级中学应达到的九年级水平,只是记忆还有些碎片化。

    现如今,按雅卡尔老师的指点,他摸索到生命演化的第一柄钥匙:

    dna。

    脱氧核糖核酸,名字拗口的长链复杂化合物,第一次在屏幕上见到标志性的双螺旋图样,动画的演示效果,让方然着迷。

    随着视野的迅速扩大,双螺旋的长链越来越细,逐渐卷曲,盘绕成粗壮的长条,长条又组成“x”型的染色体,再然后,一组组染色体就位于细胞的核心,被周围懒洋洋游荡的细胞器所围绕着。

    生命的奥秘,某种程度上讲,就存储在dna的长链里。

    脱氧核糖核酸,盖亚里一切生命都具有的遗传物质,这说法并不严谨,某些最简陋的生物:病毒,遗传物质大多是rna,核糖核酸,但所有细胞生物的遗传物质则都是dna,并没有一个反例。

    dna对生命的重要性,按教材上讲,再怎样强调也不为过。

    任何细胞生命,从外在的角度观察,不论简单到只有一个单细胞,还是像人体那样庞大,生物层面的一切活动都受到dna的控制。

    这种控制,生化层面的细节繁杂至极,按方然的抽象,一方面,细胞生命的全部物质基础,外膜,内构,蛋白,受体,这些物质的制造蓝图都存储在dna中,另一方面,调节细胞生命活动的物质,痕量的激素,信息素,这些物质的产生也依赖于dna,受到dna内编码信息的制约。

    dna的编码,以a、t、c、g分子的排列顺序来表示,这一细节并无关紧要。

    引起方然注意的,是两个显著的事实。

    其一,生命的定义,如何与非生命区别,科学界公认的标准是“活性dna(rna)”,任何含有遗传物质,能够在特定条件下自我复制的存在,就是生命;

    最简陋的生命形态,病毒,仅有dna(rna)和蛋白质外壳组成,除非进入到宿主细胞内,否则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甚至,可以结晶而成为晶体,但按生命科学给出的定义,这依然是生命。

    其二,抛开病毒那样简陋的存在,一切的细胞生命,从原始细菌到复杂人体内的细胞,结构都极其细致而精妙,dna主宰着细胞的生命活动;

    当细胞分裂时,dna也一并复制为两份、留存在新生的两个细胞核中。

    细胞生命的精细结构,令人惊叹,然而再结合第一点细细思考,方然就觉察到,这其中隐藏着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

    生命的从无到有,过程应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

    事实果真如此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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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下车介绍:
时间就像一趟列车,每经过一个站点,都会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了时间的列车。
从此永不下车。
永不下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不下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不下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