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异命
生命科学的研究要借助计算机,对方然来说,是机会。www.uu234.net
在优等生遍地的伯克利,罗伯特*布朗的实验室里都是精兵强将,硕士,博士,本科生暂时只有他一个,但凭借娴熟的电脑操作技术,方然对生化过程的建模,仿真,都很有效率,每周提交到布朗教授邮箱的邮件也干货满满。
细胞遗传与演化,和永生似乎没有很直接的联系,方然一开始还不是太上心。
不过,就在顺利完成了一个学期的学习,寒假继续在实验室帮忙时,飞回旧金山的罗伯特*布朗又找方然谈了谈,然后让他参与最近申请下来的一个联邦自然科学基金项目:
“你对计算机还真挺擅长,怎么,参加过什么黑客组织?”
“没有,只是一些业余的兴趣,否则我也不会选择生命科学部,来给您当学生了。”
简短的谈话中,布朗教授饶有兴致的和方然聊了一会儿计算机、信息科学,似乎在掂量他的计算机水平究竟怎么样,以便决定,要不要让眼前的十六岁少年来管理实验室的超算接入账号,替他打理有关it的杂事。
在伯克利待了一学期,情商见长,方然看出了布朗教授的意图。
但他并不感冒,毕竟,现在每一天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不是为了隐藏真实意图,就连实验室,他都不怎么想去,现在每天除了上课,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钻研信息科学,云计算和人工智能都很难啃,自己又没什么天赋,一切都只能咬牙坚持,哪有时间再去给罗伯特*布朗打工。
高校的学生,大概从分配到一名导师开始,就可能成为廉价劳动力。
尽管不是太情愿,但,想到了罗伯特*布朗的匆忙行踪,又或者是因为教授身上的一些神秘气息,方然才表现的挺积极,把事情应承下来。
不过,等寒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真正投入到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中,方然才发现,这些研究对他长久以来的思考,也有意义,或许能帮他澄清一些疑团。
甚至,对探寻永生,也可能会稍有帮助。
作为一名本科生,方然在实验室的工作,主要是帮学长们打下手,和整理实验数据。
对实验室正在进行的项目,他起初兴趣不大,但计算机里的数据却不一样,通过观察和翻阅文档,不经意间就有了收获。
这次的科研项目,为收集数据,布朗教授的实验室进行了不同物种的细胞培养,用途暂且不谈,负责细胞生命维持的庞大机器,每天都会产生检测数据,把这些数据和学长们录入的讯息结合起来,方然就发现了一种现象:
某一物种的细胞,在培养皿里存活的平均寿命,和这物种的平均寿命,两者间居然没什么统计意义上的联系。
换句话说,生命长的物种,它们的细胞,并不一定在培养皿里也活得长。
这方面的例证,其实,方然早就知道,存在于很多实验室里的“海拉细胞”,就是一个细胞寿命与物种寿命毫无关联的案例,不过那毕竟是坎瑟细胞,不具有普遍性,现在通过数据集合而发现了这一点,就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物种的寿命,和组成物种身体的细胞寿命,并不一致,这本身并不奇怪。
按起码的生物学常识,物种的寿命和体内细胞的寿命,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譬如说人,平均寿命约七十岁的物种,体内细胞的寿命却千差万别,小肠上皮细胞在两到三天内就会更新一遍,而中枢神经细胞却往往与人同寿。
细胞的分化,演化,完成各自的职责是第一位的,寿命相对来说并不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细胞的寿命,并不能直接决定个体的寿命,死亡的细胞,会被不断分裂的其他同类型细胞所替代,虽然这种分裂,由于端粒磨损而有一定的极限,但细胞分裂能力的丧失、乃至凋亡,并不会直接决定个体的生死。
个体的死亡,并不等同于身体细胞的死亡,这一点方然还是很清楚的,却也让他迷惘。
衰老细胞会凋亡,不难理解,是清除dna受损细胞的演化措施。
然而一个人,哪怕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那种人,在死亡降临时,身体内的绝大多数细胞都还活着,甚至还远没有到端粒磨损殆尽的凋亡时刻。
绝大多数细胞还活着,然而作为一个整体,人的身体,却会死亡,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的疑问,在一般人眼中是很无稽,哪怕信奉科学的医学工作者,也会觉得解释起来真是浪费时间,他们会告诉提问者,人的死亡,其实可看做“身体”这架精密机器的土崩瓦解,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身体的若干器官、某些组织,或者因为细胞受损,或者因为结构破坏,甚至,仅仅由于供能被切断,都会无法再完成职责。
而如果这器官、组织的功能,十分关键,缺少了就会引发恶性循环,或者直接宕机,就会造成人的死亡。
好比一个濒死的人,呼吸微弱,血液输氧能力下降,心脏因此而跳动迟缓、无法出力,进一步恶化了血液的流动,无法给各器官供氧,缺乏氧气的中枢神经系统无力刺激呼吸系统、改善局面,几轮负反馈后,整个身体的新陈代谢就会在某一刻崩溃,所有器官先后停工,人随之而被宣告死亡。
新陈代谢的紊乱,消失,人的绝大部分死因都是如此。
但是,这种形而上学的解释,在方然眼里,却很肤浅,甚至只是一段无用的废话。
人为什么会死,表面的原因,他早已通过自学而掌握,现在困扰着思维的,其实是另一个更本质的疑问,也是他此前考虑过的问题:
细胞层面上,借助端粒酶的力量,理论上可以有无限长的生命;
那么在整体层面上呢,一个人,构成身体的细胞都还活着,整体却已经濒死,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身体也有端粒磨损般的迹象,组织细胞衰亡到某种程度,就会让新陈代谢崩溃,生命随之消亡,是这样吗。
但这一过程,如果不是听天由命的随机安排,却又会符合什么样的规律呢。
第六十二章 陪葬
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死亡,是一个生物的新陈代谢终止,无法逆转的过程。
但是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这往往又是说,一个人的意识活动从此消逝,堕入虚无,身体的代谢终止,只是原因,而不是“死亡”这个词的本意。
换句话说,意识,本身无所谓生与死,即便精神病院里的病患,也很难说他、或她的意识已经死亡,意识的消逝,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被动的,无奈的,是因为借以栖身的身体走向衰亡,而随之降临的陪葬宿命。
然而身体又为什么要衰亡呢。
医学提供的答案,简单,直白,方然并不喜欢,即便那是客观的现实;他更愿意思考、探究的是,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整体,为什么会在绝大多数组成单元都仍然活着,仍然在新陈代谢的时候,就仿佛接到了一个解散的口令,繁复的生化过程瞬间崩溃,精妙的身体构造,也一下子就丧失了原本驾轻就熟的功能。
撇开“组织、器官衰竭”的浮沫,更深一层的原因,是身体机能的损耗,修复无当。
这方面的因素,中学时方然就知道,只能归因于dna自身的局限性,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对个体寿命的拷问并不怎样残酷,dna之间的竞争,更多依赖的是繁衍,而不是活得长,那么,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最终胜出的物种必然无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而注定只是遗传密码暂时的容器。
但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吗。
实验室里,坐在电脑前的方然,双眼看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那些在培养皿里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的肉块,或者,植物,乃至真菌的组织样本;褪去物种的外壳,在庞大的培养机器里,培养皿中的生命展现出高度的同一性,无非都是细胞的成团聚集,以及,多少互相协调的新陈代谢活动。
这一切的掌控者,深藏在细胞核内的遗传密码,按方然的理解,就是“宿主”。
同样的细胞,近似同样的生存条件,培养机器提供的环境与生物体内高度相似,照理说,一个个细胞凝聚起来的肉块,是没有意识的,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置身于何处,但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这些肉块的寿命却往往会突破物种意义上的极限,某些样本的存续时间,甚至比盖亚里那些生生死死的生物本身更长。
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吗,检索、对照数据,方然并不认为肉块能感受到这微小的差别。
同样的dna,同样的细胞和组织,甚至环境条件都近乎相同,寿命却不一样,寻常人,哪怕某些生命科学的行内人,也只会认为这是个体与整体的规模效应,或者,将生物的死亡,借喻为国家的消亡,每一个单独的人或许还活着,但作为整体的国家却土崩瓦解:
这种事,历史上司空见惯,又有什么好奇怪呢。
但方然的想法不同,细胞与生物的寿命差距,让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盖亚里的生物,命不久长,培养皿里的肉块则仿佛战胜了时间,哪怕只是样本中的一小部分,这还是很诡异。
表面上,生物的衰老,死亡,以认为是其遭遇的环境杀伤了身体,意外,感染,有毒物质的积累,凡此种种,终于超越了dna持有的修复能力,于是新陈代谢崩溃,最终迎来死亡的宿命。
这种理解,比医学视角进了一步,方然却觉得挺肤浅,并未触及实质。
身体的死亡,和细胞层面的端粒磨损殆尽、直至凋亡,性质完全不一样,更像是某种维护机构的长期怠工,一系列损伤和失误的积累所致。
这种积累,原本并不是必然的,一具年轻的身体和年迈的身体,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外表并无关紧要,本质上,无非是染色体端粒的磨损程度,但,端粒酶的修复过程,方然烂熟于心,如此简洁而高效的生化过程,盖亚的生命形态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已掌握,然而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dna,却未将其演练娴熟,仅仅是吝啬的将其应用在生殖细胞等极少数的场合中。
这一“决策”,毫无疑问是无意识的,透露的本质,却让方然战栗。
他渐渐的意识到,人,身体的衰亡,并不是dna力有不逮的无可奈何,而是自导自演的悲喜剧;
一场谋杀。
dna,染色体,掌控身体的遗传密码,究竟有没有能力维持一个人的永生不死,让身体永远维持下去呢。
这种问题,恰如询问一台电脑,硬件能否支持一个永不宕机的操作系统,答案,显然是“能”,这是基于逻辑的推断,即便到目前为止,人类根本就没编写出永不宕机的操作系统,但原则上,倘若忽略硬件引发的故障,这样的系统,是可以存在的,不管其结构是如何复杂而精妙,都不会超出计算机外存储器的限制,原则上的确可以有。
永不下车,这种事,哪怕人类目前的dna无动于衷,盖亚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也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它并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做。
遗传密码的最终动机,是在演化中胜出,一切的一切,都为之服务;
这至高的指导原则,不仅具现于一个个小小的细胞,推广到五十万亿个细胞的身体,也仍然适用,出于某种“考虑”,完全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之下,dna会怎么做,不仅维持庞大身体的新陈代谢,还会感知到时间的流逝,逐渐怠工,直至放弃陷入混乱的宿主,把繁衍的任务,交给植入了拷贝的新一代容器。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盖亚里一切的生命形态,都被这样的dna所把持,所控制,一旦大限将至,不管碰到什么情况,这无辜的身体都会被无情抛弃,掉进死亡的深渊。
维持身体,持续的繁衍,制造更多容器,难道就不可以吗,这种生存策略的问题在哪里;
为什么时候一到,dna,就要容器去死呢。
他完全想不通。
第六十三章 种群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新的学期,方然的学业,表面上平淡而有序。www.uu234.net
优等生,中学时代持有的头衔,进入伯克利后,他却很快泯然众人,成为校园里一个不太起眼的存在。
并非是因为懈怠,或者是因为缺乏天赋,事实上,只要方然想做,哪怕在伯克利的生命科学部,也照样可以成为学霸,但手头的事情太多,研究信息技术和打理实验室占用了太多时间,功课自然就稀松平常。
成绩几乎全a、偶尔有一两个b+,方然看得很淡。
现在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实验室,平时很克制的不表现出实力,专心伺候电脑,只在闲暇时写一两篇种群演化、细胞遗传演化的文章,用这种方式让罗伯特*布朗教授知道,他并没在实验室里瞎忙活,而是帮导师做了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最起码,这些文章的水平都还凑合,影响因子并不难看。
对布朗教授的吩咐很上心,方然的动机,并不是为了菲薄的报酬。
进入伯克利后,这段时间,他的网络技术又提高了一大截,窥视数据的本事也更娴熟,经过调查,布朗教授在伯克利待得时间不长,其他时候,往往就在比弗利山庄,或者周边很广阔的区域,联邦电信的手机定位数据,对照地图,他发现教授的落脚点往往在小城镇,甚或农场、野外,不知道都在做什么。
不仅如此,罗伯特*布朗的亚马逊采购记录,也是林林总总,有一段时间,方然甚至怀疑这位教授是野营、探险的爱好者,从压缩口粮到燃料电池的各种装备,完全可以支持横穿落基山脉这样的大冒险。
但是后来,结合自己的观察,方然又否定了这一判断:
很显然,这位罗布特*布朗,是头脑复杂,心思缜密的那种人,和四肢发达的户外运动爱好者根本就不搭边。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方然的好奇,大半是出于很实际的考虑,首先判断布朗教授几乎不可能是“同类”,毕竟连生命科学方面的研究都不上心,门户大开的网络记录,又找不到一点追寻永生的迹象,如果这都是教授在隐藏,那也藏的太深了,甚至什么努力都没有做,等于是在虚度光阴。
既然不是“同类”,那么,了解布朗教授的行踪,或许会有所收获。
相信自己的直觉,接下来,方然就一直在实验室忙碌,试图从细胞演化的项目里得到些启示。
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
不管怎样分析,揣测,对dna为何会放弃容器,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可信的解释。
培养皿里,毫无意识,不知廉耻的肉块,肆意生长,某些样本很快越过了巅峰,细胞大量死亡,即便不是全灭也只能苟延残喘,但也有些样本,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不加限制的供给养分,方然甚至觉得,那些肉块会持续不断的分裂,生长,直到塞满整个实验机器,造成一场生化灾难。
但现实世界却不是这样,一段时间后,dna总是会放弃容器,真是匪夷所思。
特别是,考虑到dna的复制过程,难免出错,即便借助容器的繁衍而扩张自身的数量,本质上也是一种很有风险的事,结果,盖亚今天的生物,与远古时代的生物近乎完全不同,dna的传承也宣告失败,尽管它自身并没有意识到。
容器的死亡,对dna,多少肯定是有利的,否则,就不会在自然选择中幸存。
但这好处究竟是什么呢。
日复一日的观察,每天花些时间,应付实验室的模拟计算和数据,方然有时也会发一小会儿的楞,对着监控头下的培养皿若有所思。
线索,就在这些玻璃盘里,即便一开始还非常隐蔽:
种群演化,原本认为和永生并不相关的领域,现在,观察每一天的实验数据,注意到培养皿中细胞群落的数量,特别是代际更替的特性,对专业课的讲解,方然逐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代际更替,不论繁衍、还是复制,所有生物种类都要经历的一种过程;
dna消灭容器的动机,就潜藏其中。
生命的演化,是复杂的,一代代的染色体精确复制,和偶然出现的错误,一方面让生命具有了继承性,另一方面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选择压力导致的演化;这种过程,体现在亲代与子代的更替上,dna看似荒谬的行为也就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选择的压力是什么呢:
环境,当然是,但在很多情况下,同类,一样也是。
培养皿里的组织样本,就是一个实例,哪怕有近乎无限的营养供应,作为整体的肉块,也不太可能始终得到予取予求的供给,在细胞不断增殖、接近填满空间时,染色体分析就揭示了一件事,这些细胞,成分正在起变化,旧的细胞正在加速凋亡,新细胞的占比在提升。
染色体复制,通过一些位点的观察,勉强可以区分亲代和子代,但并不容易。
然而细胞总体的数量,体积,却很容易观测,在充裕养分的支持下,培养皿中的细胞数量一开始会暴涨,然后趋于稳定,在一段时间的平台期后,甚至会逐渐下降,具体分析其中细胞的dna,端粒磨损程度都很严重,虽然时间有限,但方然也能想象得到,这些来自不同生物的样本,毕竟不是坎瑟细胞,要无穷无尽的增殖下去并不现实。
最终,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后,培养皿里会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换一个角度,重温刚才的过程,细胞之间的关系,就和生物种群的演化十分相似。
生物种群的代际更替,有同样的困扰,即便再怎样优裕的环境,也不可能承载理论上数量无限的繁衍,即便每代之间的dna稍有不同,但作为同一个物种,任何种群迟早都会面临残酷的竞争压力,这种压力,可能来自环境,可能来自种群内部,但总的来讲,其性质都是一样的:
当生物数量的增长,超出极限,接下来dna的策略就至关重要。
第六十四章 重组
按自然选择的游戏规则,数量,是一个关键指标,那么站在dna的角度,在繁衍出新一代的容器之后,现存的容器、乃至dna自身,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是继续存活,持续繁衍,还是走向衰亡,自我毁灭。www.uu234.net
哪一种对存续更有利,结论,不言自明,即便dna没有意识,也会在选择压力下做出抉择:
从种群演化的角度,任何不会放弃容器的dna,都会被无情的淘汰掉。
生物的寿命有限,是自然选择、群体压力的一种表现,这设想,在种群演化学界,并不怎样新颖,很容易查阅到相关的论文。
但对方然来讲,却是一个此前并未深思熟虑的方向。
稍加思考,他就不得不承认,生物个体的死亡宿命,究其原因,还真有可能是种群演化的压力。
试想一下,倘若有这样的生物群体,其中的个体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会怎么样。
首先,这群体必须得能繁衍,而没可能依赖现有的个体永远维持下去,盖亚的环境,一直在变迁,从栖息地地貌到空气氧含量的反复无常,对生物是极大的挑战,因循守旧的dna和容器,如果一成不变,必然会在某次变迁中被淘汰掉。
这种淘汰,未必是直接被环境灭绝,更有可能是被其他新生代组成的种群,那些幸运拥有了有利突变的物种而所淘汰。
自从第一个决定繁衍的原始生命开始,繁衍,就是盖亚生物的标配,这是宿命。
但接下来,一旦开启了无尽的繁衍模式,种群规模的增长,就必然会碰触到自然环境承载量的天花板。
生物的繁衍,一言蔽之,指数级的增长是很恐怖的。
一个细菌,每六十分钟分裂一次,倘若每次分裂的细胞都存活、也仍然会分裂,那么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就会形成一千六百万的庞大规模;再一个二十四小时,种群扩张到二百五十六万亿,体积超过一立方米。
再接下来,就是指数级的数学计算,结局必定是荒谬的超光速膨胀,完全脱离了现实。
但是在现实中,不论如何,人类都没有观察到这样的增长。
即便在培养皿中,看似无限的资源供应,也无法承载无限多的细胞,新陈代谢的废物在肉块内累积,养分与氧输送困难,这一切,都仿佛无形的信号,让旺盛分裂的细胞感受到了外界的紧迫感,再然后,就是程序控制般的细胞衰老,以至凋亡。
既然如此,放慢繁衍的节奏,控制种群数量的增加可以吗;
原则上似乎没问题,实践中,任何“克制”繁衍的dna,都将被拼命繁衍的竞争者血洗,注定被淘汰出局。
一边是环境承载力的局限,一边是种群无限扩张的倾向,这种矛盾,如何加以调和,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数量爆炸、资源耗竭,继而消亡殆尽:这种情况下,繁衍链条的前端,那些最初的生命渐次消逝,走向死亡,就具有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它们的死亡,于自身毫无价值,甚至是一种可悲的宿命,但是对种群而言,却是应对严酷自然条件,最终从生存竞争中胜出的最佳策略。
毕竟,如果所有细胞都永远存活,结果就会是大家一起完蛋,dna也随之灭绝。
从代际更替的角度,也就是说,倘若一个物种没有确定的寿限,就无法在严酷环境、和无限繁衍的现实面前,为自身的复制提供必要的生存环境,最终被自然选择所淘汰,这一过程,不需要任何意识的参与,就会将寿命有限的物种筛选出来,而将那些不会衰老、消亡的物种淘汰。
无限长的生命,对个体,怎样强调其重要性也不为过。
然而对种群而言,却无足轻重。
当环境的压力袭来,牺牲掉一部分分裂过度的个体,腾出生存空间,让基因层面上更“新”的复制品存活下来,这就是dna的策略。
至于个体本身,只是容器,dna根本就不关心,也不考虑它们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洞悉了dna怎样拿捏生物的寿限,方然一时无言。
虽然,早在中学时代就有过一些类似的设想,真的缜密推理出结论,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本认为是寄生、共生的dna与生物体,居然会有这样的一种制约关系,这种关联,单独考虑生物个体是不会有答案,然而一旦放到种群演化的大框架内,考虑到生物的漫长演化,压力几乎都来自外界,这又很容易理解。
dna,控制着身体的生与死,这是事实,方然早就知道,如今只不过又将其重温了一遍。
不过,也就是在观察培养皿,观察那些无意识存活着的肉块时,回忆近来查阅的文献,和“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技术资料,他愈发确定,当今人类掌握的基因技术,编辑dna长链的能力,还远不足以实现永不下车的目标。
端粒酶,相关基因的研究,用来延长寿命或许问题不大,“人类长寿”的研究计划就包含这一方向,进展似乎也还顺利。
但用来追寻永生,仅仅能修复端粒的技术,还差得远。
人类的dna,四十亿年演化的最新一个版本,衰亡的宿命深藏其中,这显然不是一个无限分裂就能解决的问题,人之将死,身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又有几个真的会立刻终止新陈代谢呢;
并不会,端粒磨损可以让细胞凋亡,却并不是身体衰老,直至死亡的真正原因,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
死亡的全过程,深深烙在dna的双螺旋里,这样的一个沿袭版本,真的能通过有限的片段编辑,就达到永生不灭的成就吗;
方然很怀疑,甚至,他模糊的猜测到,这条路恐怕注定是行不通的。
倘若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而不是三五十年,百八十年的生命延续,人类基因组这比烂账,恐怕,就得完全推倒重来,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重新组织;
而那将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啊。
第六十五章 热寂
从发现遗传物质,到实现永生,总归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www.uu234.net
时至今日,人类的生命科学研究,究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方然大概能看得清,但,要说现在已经走到了永生之路的哪一段,剩下的路程,究竟能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现在就一点把握也没有。
西历1469年,基因工程,探索永生不灭的工具,进展究竟如何,表面上一片欣欣向荣,“人类长寿”公司的辛西娅3.0被视为盖亚的第一个“人造生命”,对染色体的基因定位,识别,乃至分子层面的编辑,技术手段都比较成熟,转基因作物的大量出现,证明了人类确有操控遗传密码的能力。
然而这种能力,在面对永生之路的荆棘时,却又是那样的苍白。
从最原始的生命结构出发,dna,一个四十亿年演化的产物,消灭宿主,持续更替,久经考验的业务逻辑早已深深植根于碱基对中,倘若要扭转这一切,让dna承担起荒废了四十亿年的“无限续航”职责,难度,可想而知会有多高,根本就不是在现有方案上修修补补就能够实现。
即便辛西娅3.0,基因如此简洁的人造生命,命运也是一样,终究无法逃脱死亡。
刺探“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方然发现,在制造出“辛西娅”后,该公司的确在进行一些探索,试图在借人为的合成品去窥看永生的奥秘,不过,按他自己的判断,这种研究的价值实在寥寥。
最起码的,就想一想四十亿年前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对人类的永生又有多大意义;
维持一个细胞的新陈代谢,和掌控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整体,难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哪怕辛西娅3.0,永生与否,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伪命题,即便培养皿里的辛西娅能永生不死,永远存活,也还是需要近乎理想的外在条件。
这样的所谓永生,套用在人的身上,或许可以借鉴来延续寿命,却无法永远挣脱时间的牢笼。
人类的技术,离永生的门槛还差得远,这,加剧了方然的紧迫感。
但是和另外一个事实相比,眼前的困难,又仿佛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无关紧要,甚至根本不成其为烦恼。
那事实,哪怕只是一闪念,都会让方然心神剧震,有如触电。
不能说,不能想的事实,他很早就知道,也断断续续的思考过一阵子,然而后来,意识到表象背后的极度狰狞,他就勉强让自己放弃,把可怕的结论,和难以遏制的恐惧一起深埋心底,强迫自己别去打开那尘封的印记。
但是在伯克利,身为生命科学部的一名学生,这门课却又是必修的:
大学物理。
仿佛闪电划破了夜空,方然是在金伯利的一堂中学物理课上,第一次知道了那样的事实,然后,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记忆再度被唤醒。
这让他极度不适,但为了学分,也只能勉强的捱下来。
事实,什么样的事实呢,道理浅显而又直白,甚至,仅仅从数学上就能加以证明,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背景,然而结论,却又是那样的恐怖而令人绝望;
横亘在命运之路尽头的,那绝对无法打破的叹息之墙,热力学第二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此为止。
一旦多想片刻,就会动摇长久以来的坚定信念,这种事,方然本能的极其抗拒。
虽然理智在告诉他,逃避并不是办法,但,眼前要应付的麻烦已经够多,他真的没办法再在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担忧上耗费时间。
自我慰藉的想,那种事,毕竟还太遥远,即便达成了“永不下车”成就,一时半刻,也还用不着担心。
宇宙的寿命,已经有一百四十亿年那样长,那么未来……
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别再想了。
有意回避,下意识的却还在思索,春夏之交的伯克利,方然又堕入了时间列车的梦境里。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的响声,在耳旁回荡,习惯了这一切,座位上的方然慢慢扫视四周,视线里,是跳动的血红色数字,和麻木不仁的乘客;眼前的所有景物,似乎依旧,列车还在疾驰,窗外的世界也仍看不真切,只见影影绰绰。
列车一直在前进,那么,这趟时间之旅的终点会在哪里。
置身于列车的某个位置,或者,也许不经意间已换到了另一个车厢,向前望去,原本应该是车厢连接处的所在,只是一片晦暗,大概乘客都是从那里掉下车的罢,方然畏惧的想到,断绝了起身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只怔怔的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尝试用意识去感知车厢的颠簸。
行进,一刻也不停歇,时间的列车永远驶不到尽头,这样想没问题吗;
还是早晚会抵达尽头呢。
列车疾驰,身边的场景一成不变,运行的规则,方然知道的还太少,他无法消逝内心深处的疑惑,只模模糊糊的想到,时间列车的运行,似乎就是从一百四十亿年前开始,那么,按常理来揣测,既然这趟旅途有开端,也就应该有终结。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永不下车”……
还能够实现吗。
意识,还在发挥作用,即便在梦中也未曾停止思考,方然怪异的想到,追寻永生的路上,天堑,究竟会有多少:横亘于眼前的衰老,和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一个是时间耗尽,一个是被推下车,这些都是永不下车必须面对的威胁,然而另有一种情形,却会比任何威胁都更惊怖。
如果列车抵达了终点,或者,列车本身都消失不见,又会怎样呢。
时间的列车,是世界,是盖亚,暗喻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在方然的眼里,似乎是自有永有、甚至永恒的存在,然而细细想来,却没有什么法则能确保这一点。
列车永远存在,这,只是假设,而不是确凿无疑的现实。
如果列车消失,“永不下车”,自然也就失去了一切意义。
莫名担心,但到底会怎么样;
坐在车厢里,他现在应该做一些什么,才能预见前方的情形、甚至提前发现,这趟列车,是否正在奔向一道无底的绝望深渊呢。
第六十六章 终点
时间的列车,轨道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m.www.uu234.net
终点,不知多久才会到来,原本并不需要一个匆匆过客去担心。
且看盖亚的七十亿人口,反正命不久长,与其担忧那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还不如盯着眼前的一点生活,才更实际。
人群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曾片刻思考过比自己的人生更长久的任何事,还有一些人,眼光会比庸庸碌碌的同类们更长远,但,往往也就止步于思考人类的命运,和盖亚的变迁。
至于更深邃的,每一个人头顶的星空,遥远而未知的浩瀚宇宙,几乎无人关注。
只有微不足道的极少数人,才会用望远镜、到空间探测器的一切手段,尝试观察,理解这广阔无垠的存在,然而这存在,又太巨大,太遥远,那样的难以领悟,人,直至穷极一生也只能匆匆一瞥,然后就堕入永恒的虚无。
宇宙的命运,太深奥,方然明白,现在他根本没有洞悉的能力。
那就先忘记好了,权当这一趟时间的列车,永远疾驰在看不到尽头的轨道上,关注眼前才最重要,哪怕自己所追寻的,和盖亚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但本质却近似:
埋头赶路,不要抬头向前看,唯有如此,才能让内心暂时平静。
寻常人所畏惧的,无非是死亡,而在一个执着追寻永生的人眼中,最可怖的,
却是一切的终结。
身在梦中,越是强迫自己别去想,就越觉得寒冷,正仿佛,意识已脱离了躯体,游荡在列车车厢与未知外界的边缘,刺骨的寒冷,逐渐麻痹了意识,让留在列车里的身体艰于呼吸,甚至,开始庆幸自己仍置身于列车上,而车厢外,也还有那么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不清楚是什么情形的所在。
列车外的世界,不知是什么模样,但,至少还可以称之为“死亡”。
然而就这样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深处,莫须有的终点,在那之后,又会是什么呢,方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
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这问题的拷问超越了人类的智慧,哪怕最高深的物理理论也无法解决。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但,在列车抵达终点的那一刻
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
……
终点,一切的最后一刻,或者,方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他只模糊的感觉到,存在于遥远未来的那种命运,会意味着什么,究竟会是怎样的恐怖。
即便那命运,远在不知何时才会降临,却又如同一个质量大到无法想象的黑洞,即便相隔了近乎无穷远,还是能感觉到那召唤般的强烈引力,令人战栗,令人不得不确信,那毫无疑问将来临的:
热平衡态。
在那结局面前,死亡,简直如儿戏般不值一提;
人类面前,死亡确如同恶鬼,然而和热寂相比,后者,才是宇宙间任何存在都无法超越的,永恒的主宰。
面对这样的存在,相比之下简直渺小到绝望的他,又能怎样呢;
也只能暂且闭上眼睛,像盖亚里的芸芸众生一样,用看不见、就表示不存在的自我欺骗,来换得暂时的轻松和解脱。
这样做,对方然来讲,起初是有一些不习惯,但很快也就那样了。
不仅如此,告诫自己不要去思考,不要掠过任何一丝有关热寂的念头,方然的思维,也逐渐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审视四周,他渐渐的体会到了普通人的处世哲学,虽然勉强自己去忽视的东西并不一样,但,“眼不见,心不烦”的权宜之计,有时候,也并不是他此前认为的那样不堪。
七十亿凡人,注定将堕入死亡的过客,心知无法逃避,索性就选择了闭上眼睛;
这种做法,之前一直不以为然,现在方然却有些感同身受,对置身其间的社会,也多了几分略带温度的理解与宽容。
注定无法战胜的厄运,除了当做不存在,还能怎样呢;
世人皆苦,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但凡得不到食物,饮水,失去现代社会的物质支持,就会提前掉到车外,在这种紧张的压迫下,设想几十年后,甚至上百年后的一百二十岁寿限,又有什么意义。
帝王将相的苦恼,一般人是不会认真对待的,因为并碰不到,不用浪费时间。
检讨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力之下的放弃,在实验室忙碌,完成布朗教授交代的任务,方然的心情也逐渐沉郁。
执念依旧,紧迫感,不知不觉间却淡漠了许多,就仿佛见到门后的另一把锁,根本就没希望打得开,那么眼前的这道锁呢,相比之下,就似乎不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和更恐怖的终点相比,死亡,简直好似一个挺温柔的结局呢。
窥见无法形容的可怖命运,进而,对眼前的困难有了不一样的感触,恐慌过后,方然的心绪居然逐渐平静,淡如止水。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
盛夏时节,学年将尽结束时,联邦的经济剧震终于到来。
股市狂泻,期货等二级市场随之崩溃,千疮百孔的信贷体系一下子连片垮塌,扶摇直上的资产价格终于压垮了不堪重负的实体经济,接连几天,新闻媒体上充斥了连篇累牍的爆炸性标题,冲击迅猛来袭,让所有人一下子感受到了经济危机的力量,和深切的寒意。
这一切,方然都作壁上观,但即便置身于相对安全的伯克利校园,网络上的消息,周围人的议论,乃至从不远处贫民区传来的刺耳枪声,都让他意识到,洪水正在广阔的联邦大地上泛滥。
而且这一次,如果他的预料没错,经济复苏会到来的更加艰难,甚至,也许复苏根本就不会来。
不过这一切,很显然,并没让周遭所有人陷入恐慌。
伯克利的学生,教师,按联邦多年来升学规则的筛选,经济条件都相对优越,哪怕在危机中受了损失,也不过是股票、房产等资产的大幅缩水。
既然联邦货币还没有崩,这些人的生活,就依然故我,并没有多少身陷危机的迹象。
第六十七章 进餐
看不出经济危机的影响,罗伯特*布朗,行踪匆匆的教授也是一样。
每天都忙忙碌碌,精神饱满,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好烦恼,暑假前,教授还来到实验室,请学生们拼车到自己家里一起进餐。
这种事,即便不从浪费时间的角度出发,方然也很想谢绝,说的很坦率:
“谢谢您,不过,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最近旧金山的治安形势,恩,您想必也清楚,我觉得没必要冒这种险,当然,您也是一样的。”
“哦,什么?
情况没这么糟糕吧。”
“那是因为,您每一天开车来学校时,都不会经过闹市,或贫民窟。”
伯克利大学,算是一个挺安全的所在,五百米外却就有大片无法无天的贫民区,这种情形,来自巨山市的方然起初还很惊讶,他无法想象毗邻的区域差距会如此之大,但在了解过联邦大城市的普遍情况后,就选择了漠视。
世界的面貌,好,还是不好,并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
那么就有意避开,行吗,然而就在闹市区,高档写字楼和酒店门口,也会隔三差五出现帐篷和流浪汉,很难说有多安全。
这些场面,方然并没有亲见,他是不可能冒极大的风险去接近现场,但看网络上的视频,也能了解一二,自诩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大城市的某些地带却成为了法外之地,经济危机并不是直接原因,却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直言相告,拂了教师的意,这似乎就是一种低情商的表现。
但方然却不担心,如他所料,罗伯特*布朗对此浑不在意,喝过几口水,才慢条斯理的告诉方然,他上班时的确不会走任何一条接近贫民区的路,不过在旧金山,只要远离无法无天的“红区”,坐在车里,就能避开大部分的威胁。
“话说回来,方,你总不能因为有危险,就一直不出门啊,是吧?”
还真是这样呢,方然笑了笑,当然这想法最好还是别说出来,他装作不经意间“打听”了一下布朗教授的家庭住址,暗自权衡了利弊,就和实验室其他学生一样,很高兴的接受了导师的邀请。
一直待在伯克利,不出校门,显然不可能,这一步早晚要迈出去。
第三天就是约定的周末,回到宿舍,方然就打开电脑,详细调查罗伯特*布朗教授的住址,其实这根本也不用打听,布朗的生活信息他早掌握的一清二楚,借助联邦的公共安全监控系统,加上搜索引擎,他很快判断了该区域的安全形势,认为如果乘车,发生意外的可能性的确极低,勉强可以接受。
但搭车可不妥,一旦遭遇交通事故,或许就会死的不明不白,太冤枉。
那又能怎么办呢,在经济形势恶化的旧金山,骑共享单车出行简直就是一场大冒险,思忖再三,十六岁的方然就做出了决定,他从亚马逊上略加搜索,完成支付,从当地经销商的店面采购了一辆大号的越野型ford皮卡。
联邦常见的民用车辆里,如果不考虑枪击,最安全的差不多就是ford 越野皮卡了,一般的交通事故都可轻松承受,至于枪械的威胁,那没办法,防弹衣加头盔也就差不多,放下玻璃面罩就是了,毕竟,一个人开车的话,什么样的装束旁人也都看不见,不会额外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是,下单完成了这一切后,方然才想起,他还根本就没有驾照。
考驾照,这完全不现实,莫说两天时间根本就不够,单是去驾校学习、测试,到处都是生手的练车场也太危险,他根本就不会考虑。
那么……
在电脑前沉思片刻,方然抿了抿嘴,也只有采取一些技术手段了。
驾照,实体只是一张卡,容易伪造,但只伪造卡片是没用的,数据库里要有持有者的信息才行,否则碰到警察就会露馅。
这种事,如果花费若干时间,方然也有信心侵入加利福尼亚州的交通信息管理部门,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于是他选择了在网络上购买相貌相似的驾驶人数据,获得其驾照id等信息。
一切准备妥当,周末,方然驾驶着前一天拿到的ford皮卡,缓缓驶出伯克利校门。
驾驶,多少算是一门技术,方然很早就准备过,但那都是用模拟器在电脑上进行,真开车上路还是头一遭。
所以他选择了车辆稀少的上午九点钟,一路慢慢悠悠的穿过60号公路,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用略带好奇的眼光扫视湾区的沿路风光。
毕竟,来到伯克利快一年,这还是他首次离开校园,踏入市区。
联邦大城市的道路,至少在旧金山,还算不错,第一次开车出门的方然却没什么比较、也没特别的感觉,他按手机导航的提示,逐渐接近湾区南部的富人区,视野愈加开阔,路边除了绿植,也的确看不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
阳光明媚,窗外扑进一阵阵热风,篱笆之后,茂密的树丛之间,是一座座两三层的独栋别墅,来往车辆都开得不快,错车时还经常会鸣喇叭示意,这一切,和伯克利校园的氛围不同,更和屏幕上的杂乱闹市区完全迥异,如果不是顾虑危险,全身行头,方然还真有一点要停车四处走走看看的念头。
看似祥和,危险,也不一定就不存在。
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家,在湾区南部的一大片树林旷野之后,错落有致的别墅群里,地势较高,看上去似乎是后现代风格,客厅是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有点晃眼。
对建筑没什么研究,方然远远的一眼就分辨出来,那自然是提前调研的缘故。
为了准备这次登门造访,布朗教授的家,方然已调查的很细,他还顺便调查了周边住户的大致情形,以及,万一发生事故或遭遇危险,可能的逃生路线,甚至还渗透进教授家里的视频监控系统,弄清楚了其家中的四支长短枪械都存储在何处。
至于房间的电路布置,和厨房里有几柄刀,也都尽在掌握。
第六十八章 闲谈
联邦的法律,对私人住宅有极好的保护,一旦发生冲突,主人甚至可以当场格杀擅闯者,而不会受到追究。www.uu234.net
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做客,就是件很有风险的事,方然提醒着自己。
不过还好,提前两个小时出门,安全的移动到教授的家门口,接下来,方然选择在车里等学长们到达后一起造访,午餐的氛围相当轻松,平时不怎么在实验室露面的罗伯特*布朗喝了点酒,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和学生们聊得挺愉快,布朗夫人则一趟趟的端餐盘,看得出来,教授夫妇和学生们还挺熟。
他们,之前会经常进行这样的活动吧,方然猜测着。
自己进入实验室的时间也不短,但平时深居简出,年龄又和在座的学生们差了一截,大概之前布朗教授组织家宴时,没叫自己,他一边慢慢的用餐,一边关注餐桌旁的聊天内容,但高年级学生关心的往往都是推荐名额,课题和工作去向,这些,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话说回来,伯克利的几年一晃而过,拿到毕业证后,他又该到哪去呢。
未来,在方然的脑海中,和一般人想象的人生完全不同,既不憧憬职业规划,也不盼望挣到大钱,如今的他,虽然每天都在求索,却还没法判断出,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动,或者,应该选择哪一条道路,才能在it的汹涌浪潮里抓住一线之机,甚至,向成为“那个人”的方向努力。
午餐后,学生们在别墅一楼、地下室活动,或者在餐厅里喝点酒,顺便看其他人打游戏,方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在客厅旁的书架翻了一会儿书,正在想要不要提前告辞,布朗教授却从身后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上个月发出去的论文,种群演化的那篇,我看过了,思路有一定的合理性;”
和教授穿过走廊,来到别墅二层的露天空间,方然坐到罗伯特*布朗指着的一把椅子上,看来教授想找他聊聊,
“文章提出了一点,细胞层面的dna演化,对环境有依赖,不同的外界环境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演化路线;
有点意思,不过,你是否查阅过足够的文献资料,这观点并不新颖,行内人早就知道,培养皿里的世界和现实的差别会有多大,所得的数据,只能在严格的限定条件下,才具有一些统计上的意义。”
“是的,我查阅过,但……”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恩,只是随便谈谈。”
从上个月发表的论文开始,起初,方然搞不明白罗伯特*布朗叫自己来的用意,但他很快放松下来,因为教授的言辞,显然并没有一直围绕实验室的科研项目,而是转向了种群演化研究的现实意义。
一边不紧不慢的说话,教授啜饮苏打水,看向别墅区外的一大片城市。
“你说的对,方,最近湾区的治安并不好,这都是经济危机的缘故,伍尔街的家伙们又把事情搞砸了;不妨告诉你,最近一周,我在股票市场就赔了十二万马克,”说话间,若无其事的观察方然的表情,教授的话顿了顿,“但还好,在我个人看来,那本来也不是自己的资产,暂时揣在兜里而已。”
“资产缩水很遗憾,不过、教授,这未必能影响到您;
经济上的波动,也不会影响到伯克利的日常科研,至少暂时不会,是这样吧。”
“这可不一定。”
方然的话,暗指在经济危机时期,找工作很艰难,相比之下大学和研究所就更容易招人,哪怕支付较少的报酬也可。
但罗伯特*布朗呢,倒没在意学生话里的潜台词,他简单询问了方然的近况,然后就问他,对联邦目前的形势有什么看法,以及,今后一段时间的打算,是继续在伯克利专心念书,还是有打工兼职的计划。
“经济形势很差,而且,一时半刻不会有好转的迹象,这是我的看法。”
这一次经济危机,直接原因与以往不同,泡沫与人工智能的双重打击之下,联邦的未来殊不明朗,虽然自己有预感,这场危机的结束恐怕会遥遥无期,但那毕竟只是一种不太成熟的设想,并不适合说给教授听,“所以,我计划专心应付实验室的工作,此外再做些灵活的小项目,静观其变。”
在“国际商用机器”的远程职位,方然没有讲,他觉得还是该低调一点。
对学生的回答,布朗教授点点头、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才挺突兀的提起自己负责实验室的研究方向:
“那么,对当今时代的‘种间竞争’,你有什么看法。”
“您是说……”
一提起这茬,方然很快想到了之前发到邮箱的论文,是的,他曾撰写过一篇东西,尝试讨论“种群演化”理论如何应用于人类社会,因为这观点有些非主流,写完发到布朗教授的邮箱,他并未报多大期望。
今天盖亚里的七十多亿人,彼此合作、竞争的关系,似乎都可以套用“种群演化”的理论来加以阐释。
即便任谁都清楚,人,分布在盖亚各处的芸芸众生,在生物学意义上都是同一个物种,但在方然眼中,人类的“物种”划分,依据与其他生物完全迥异,除肤色、相貌等一目了然的特征外,更重要的划分依据,显然就是文化,种族,国籍,或者,现实中往往潜移默化发挥着作用的,个人财富与经济地位。
这样的分划,没有任何生物学上的意义,然而翻看历史,人类社会从古到今的一切行为,却仿佛都带着自我割裂的烙印。
既然主动、或被动的划分成一个个略有差异的小群体,那么,从社会学角度,人类世界的基本面貌就是竞争,不同团体,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乃至国家集团之间的明争暗斗,过程惊心动魄,甚或残忍血腥,然而运行规律却与“种间竞争”高度相似,虽然那彼此敌对的双方,身体里流淌的,本质上都是一脉相承的血液。
第六十九章 文化
哪怕人类都是同一个物种,种群的竞争,却往往比生物更残酷。m.www.uu234.net
生物的种间竞争,一般来讲,都会在相互作用下达到动态平衡,人类的竞争,却不一定是这样,历史上亡国灭种的族群,少见于记载,这无法说明他们并不存在,相反,却是灭绝相当彻底的间接证据。
这些内容,方然仔细酌量,认为并没有什么暴露身份的风险,就写在了论文里。
电子邮件发出后,一段时间,教授都没有回复,大概是认为这设想有些无稽、所以才不认可吧,方然之前是这样猜测,但罗伯特*布朗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教授告诉方然,其实他对这篇论文很感兴趣,只不过,出于弥漫着联邦各界的“民意正确”气氛,无法支持他投稿,只能私下里闲聊几句:
“你是不是认为,将人类种群之间的竞争,类比于生物的种群演化、竞争,这做法有点离经叛道?
当然不是,至少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同僚们几乎都是这样想,不过、方,你最好得明白,联邦民众可一点都不喜欢‘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陈述,这种事,心里明白就可以,没必要在公开渠道谈论,否则就会惹麻烦。”
“我明白,教授。”
罗伯特*布朗的观点,和他在公开场合发表的不尽相同,这一点,方然略有体会。
在田纳西州立大学旁听演讲时,他就发现,布朗教授陈述的那些观点,只是“一部分事实”,教授只敏锐的指出,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医学的进步,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演化几乎停滞,却没点明另一件事,那就是人类的竞争仍然无处不在,只不过是将战场从dna,转移到了社会层面。
但这种激烈的竞争,却不像能一代代遗传的dna那样,将竞争的结果延续下去。
人类群体,彼此之间的区分依据,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地位,可以是不同的文化背景,甚至仅仅是凭借容易观察的生物学属性,但,所有这一切分划,事实上都植根于各自的利益诉求,任何种群的划分和彼此争斗,无非都是为了利益。
动机不同,结局却往往是一样的:
竞争的后果,必然出现某些种群的延续,和某些种群的灭绝。
而且最不讲道理的是,哪些种群会延续,哪些会灭绝,一切,并不以人的好恶判断、或者价值标准来衡量,而是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什么样的种群,更能繁衍,更能争权夺利,动用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手段清除异己,掌控盖亚的有限资源,谁就能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
生与死面前,谈论对与错毫无意义,方然也把这一句话写在了论文里。
而罗伯特*布朗,显然从中找到了共鸣:
“民意不正确,呵呵,然而却又千真万确。”
大概是午餐时喝了一些酒,教授脸膛发红,说起话来格外的滔滔不绝,
“生物的种群演化,再怎样讲,也不过是一个学术研究的问题,但人类世界,我们每一天都要在其中生活,当然会格外上心。
然而现在的联邦,绝大多数民众却对眼前的局势一无所知,还在做世界大同的美梦,却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所在的群体,根本都无法从残酷的种间竞争中胜出,至少是幸存下来,那么,再有多少宏伟的规划,创造出怎样的经济成就,也不过是在为一些疯狂增殖、极度排外的种群挣遗产,‘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人类的种群,不同的社会形态、文化体系,究竟哪一些才能从种间竞争中胜出?
胜出的,必定会是人类所公认更进步,更优秀的那些吗,你怎么看?
方,估计你也会明白,没有什么规则能保证这一点,保证更进步、更高尚,更崇尚科学、更崇尚真理的群体赢得竞争;正相反,人们往往习惯于从结果倒推原因,凡从竞争中胜出的,就是优秀的、先进的,至于那些不择手段、令人作呕的种群,到底是怎样获胜,反正等其他种群都灭绝了之后,也没得选,便将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似乎是这样;
联邦的主流群体,长远看来,赢得种间竞争的希望并不大。”
“正是如此,而且,根本就是希望渺茫呢,如果主流群体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的话。”
种群演化,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套用到人类,让罗伯特*布朗忧虑,
“现在是和平年代,恩,联邦已经有多久没打过仗了?
民众们都以为,天下太平再好不过,殊不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开始,不需要飞机大炮就能消灭一个种群的,是人口的繁衍,是文化的渗透;
在自诩高贵、却束手束脚的现代文明面前,越是愚昧而残暴的存在,反倒越猖狂,联邦的怪现象我也不用多谈,反正、你懂得,整个国家从皮肤到精神都在变色,前者,固然让种族主义的渣滓们疯狂,然而后者,才是联邦主流社会形态的丧钟。
‘文化多元化’,哼,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然而事实上会发生什么呢,当两种文化遭遇时,一种开放、包容,一种则封闭、狭隘,如果放任两者彼此混杂,最后生存下来的,必定是后者,哪怕是在前者的主场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当前者占绝对优势时,一味讲求兼容并蓄、开放包容,放任后者坐大,哼,后者一旦得势,可不会和前者讲什么多元并存,而是毫不犹豫的将前者绞杀,独占生存空间。
这种情形,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先进文明终将自我毁灭,这样下去,不消几十年,联邦就将不再是现在的联邦,而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言谈话语间,毫不掩饰的掺杂着情绪,看得出来,罗伯特*布朗对当今世界的不满,十分强烈:
“没办法,至少我们没办法扭转,人类社会的组成单位,人,并不是培养皿里的细胞、组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
自以为理性而睿智的弱智们充斥了联邦,他们才不会听我们的。
不过,这情形是不是无法避免呢?
却也未必。”
第七十章 迁徙
滔滔不绝的一段控诉,怒气宣泄,罗布特*布朗的酒似乎也醒了几分。www.uu234.net
在一边的方然,这时候,也仿佛感同身受的点点头,用目光请求教授继续说下去。
人类种群的彼此竞争,劣币驱逐良币,究竟有什么机会能拨乱反正,他也想知道,毕竟要追寻永生,还得指望这世界的自然科学研究。
虽然动机大相径庭,凡人关注社会,大抵总是想知道自己的一段余生,会怎样度过,方然关注社会,则是因为只有稳定的大环境,才能为永不下车的研究提供坚实的保障。
眼下,联邦的经济危机来势汹汹,更有席卷世界之势,世界将会怎样,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决策,从这样的角度,他当然很希望从罗伯特*布朗的口中,得到些高屋建瓴的启示,毕竟这位布朗,身份绝非只是一名寻常的大学教授,不仅交际甚广,观察世界的角度也和自己这样的学生不一样。
“变革的机会,恩,倒说不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反正像联邦今天的情形,主流社会日渐萎靡,各种颜色的移民却潮水般涌来,落地生根,繁衍速度快得像蟑螂一样,这样是注定不会有前途的。
倘若联邦终将变成一个色彩混杂的大染缸,那么,我倒期待着这场浩劫早点来:
战争,一场世界大战,方,你我的有生之年,就会见证它。”
说到这儿,大概是对自己的话心生厌恶,罗伯特*布朗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看着远处树丛掩映的湾区建筑群,自言自语般的嘟哝着:
“和平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战争,它正在接近,听到那呼啸而来的风了吗。”
……
聚餐结束,下午,方然一个人开车回伯克利。
然后继续着规律的生活。
平时从不迈出校门,ford皮卡的作用,差不多仅限于这一次外出,平时方然只能将其停在伯克利大学的地下停车场,偶尔开出来溜溜,也只敢在校园里、或者周边区域转悠,他还是担心校园外的安全。
但即便如此,一旦有必须外出的情形,有辆自己掌控的车却是必须的。
ford皮卡的油耗偏高,油箱再大,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这在普通人眼中根本不成问题的小事,却让方然头疼,加油站这种地方,他肯定不会去,于是只好编造理由,付钱让同学去加油站采购汽油,然后自己动手加到油箱里,做这一切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冒出个火星来,把自己炸上天。
汽车,随处可见的爆炸物,却是人类社会运转的一种必须品,想想也是无奈。
布朗教授的愤怒,以一个理性联邦人的立场,方然很容易理解。
近年来,联邦经济逐渐积累了严重的泡沫,漂亮的统计数字,掩盖不了实际的失业率,然而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工厂主仍然嫌劳动力严重缺乏,甚至因此而支持接收难民,让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方面是大批民众的失业,一方面则是劳动力的缺乏,这,似乎就是悖论。
然而换种说法,工厂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缺乏肯接受微薄薪水的劳动力”,这悖论就很容易化解:
经济泡沫导致的通货膨胀,让民众的生活花销水涨船高,薪资却提升缓慢、而且岗位还难找,当然不会轻易接受一份甚至无法维持基本生活的工作,而宁可选择吃救济,或者,被迫流落至街头。
然而同样的薪水,对来自不发达国家的大批迁徙者,却是可以接受的。
即便许多迁徙者进入联邦后,不事生产,而是靠难民身份蹭吃蹭住,游手好闲时还会践踏一下联邦法律、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是对工厂主而言,哪怕十个难民里有一个能充当廉价劳动力,也是稳赚,毕竟这些迁徙者的培养成本近乎为零,石头里不管能榨出多少油,都是无本万利。
至于说,大量人口的持续涌入,无业迁徙者会怎样影响社会治安,反正工厂主又不住贫民窟,只要躲在院墙,电网和持枪保安之后,就一点也无关痛痒。
甚至于这样做的长期后果,原本岌岌可危的联邦主流社会,会加速坍塌,甚至在几代人后被迁徙者取而代之,“长远看来,反正大家都会死”,资本为了逐利,可以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现在卖一条绞死联邦的绳索,根本算不了什么。
无原则的引进迁徙者,表面看来,是一桩很合算的生意。
生育率走低、人口增长趋缓的联邦,通过大量引进迁徙者的方式,变相提升了人口年龄柱状图中15~45段的幅值,提升了人口中劳动力的占比,进一步的,考虑到迁徙者也会繁衍、会有后代,补齐所有数据后,就相当于人口年龄柱状图在0~45段的整体拓宽。
这样一来,联邦人口结构中的老年人(需要供养的人口)占比,就相对下降,养老压力随之减轻,好处是确实的。
但是长远看来,这种做法,却如饮鸩止渴,对联邦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大量迁徙者进入联邦,繁衍的速度,大大超过联邦民众的平均水平,外来者的人口占比会持续提升,这样下去,迁徙者根本无需动刀动枪,只消经过几代人,即可在联邦大地上反客为主,直至躺赢种群之间的竞争。
人口结构的变化,主流群体的更迭,意味着联邦社会的天翻地覆,长此以往,主流群体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价值观乃至象征图腾,都会淡出主流、继而自动消亡,到那时,“联邦”的概念,除与今天的联邦据有同一片土地,其他方任何方面,都不会残留今日联邦的一丝一毫痕迹。
就像历史上的亡国灭种那样;
然而与历史不同,这一次,甚至连战争都不需要进行,野蛮、落后的种群,通过寄生般的繁衍,就能让一个更先进、更发达的文明,彻底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第七十一章 取代
更先进、更发达,并非自吹自擂、而是客观存在的这样一个文明,却因为经济的畸形发展而陷入失业高企与消费萎靡的困境,不得不饮鸩止渴、引狼入室,最终被来自落后、不发达文明的迁徙者取而代之,这样的自取灭亡,但凡看透了真相的联邦民众,都不会无动于衷,继而,出离愤怒。www.uu234.net
可是在方然看来,同样身为联邦人,他却觉得这过程更像“报应不爽”,而非其他。
先进,发达,这样形容身为世界霸主的联邦,究竟是否合适,如果只看联邦庞大的军队规模,和貌似强大的经济实力,的确可以这样讲。
然而拨开表象,联邦过去的经济繁荣,也无非是建立在以霸权为后盾的掠夺上:
正是联邦(以及其他“先进、发达”的国家)对世界大多数不发达国家的经济渗透,资源掠夺,让这些国家不断失血,资源廉价贱卖,人才远走他乡,无力现代化的不发达国家,只能在贫穷落后的泥淖里绝望挣扎,甚至,将庞大的人口转变为无家可归的难民。
从这种角度讲,引进难民,甚至都算不上是“引狼入室”,而只不过是联邦出于简化抽血流程、提高工作效率的考虑,将原本由落后国家工厂主们控制的“苦力”,调动到国境线内的岗位上,仅此而已。
进入联邦的迁徙者,大部分就业,都集中在联邦严重缺乏的制造业,建筑业,保全服务,业余教育和老年护理等领域。
一言蔽之,全都是那种无法远程雇佣,远程办公,只要用巨轮将产品运到港口、送到消费者手上就万事大吉的行当,这些行业的每一个岗位,都需要实打实的人就位,才能运转,于是联邦就敞开大门,吸纳难民,其实无非是顶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从不发达国家这些“托拉斯的下属企业”抽调人力,仅此而已。
既然都是为联邦打工,只是换一个地点,本质,不会变,也无法改变。
既然如此,难民如何取代主流社会,也只是联邦霸权的报应不爽、求仁得仁,至少方然是这样认为。
虽然凭借他对it、ai的观察和理解,令罗伯特*布朗等人忧心忡忡、义愤填膺的未来,并不一定真的会发生,但反正这也无所谓,联邦的主流社会会怎样,说真的,他压根就不关心,只要社会还存在、还在运转,有管事者给生命科学的研究机构拨款即可。
至于这些管事者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放哪一首歌曲,升什么图案的旗,对他来说很重要吗,当然不。
罗伯特*布朗的愤懑,方然不全认同,当时却只能逢场作戏般的附和。
但,他在闲谈结束时的喃喃而语,却让方然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他知道,这位教授见多识广,平时的活动重心也并不在生命科学,既然是酒后闲聊,彼此投机,他的预测必定有根有据,或许还相当准确。
但是……
世界大战,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的事,当今时代,真的还会发生吗。
没空为交通工具的事情烦恼,接下来的几天,方然罕见的调整了作息计划,每天花费不少时间查资料、做笔记,学习理解人类世界的武器,装备,军队规模和战争历史,看罗伯特*布朗的预测是不是靠谱。
按布朗教授的话,一场新的世界大战迫在眉睫,方然起初是这样想,然后才意识到,生命科学研究者眼中的“即将”,概念似乎与凡人不同,布朗教授的原话也并不是“大战马上就会爆发”,而是说自己和他这种年纪的人,或迟或早,都会在有生之年见证历史,亲历一场世界大战的残酷折磨。
世界大战,会干预人类世界的种间竞争,这道理很简单,无非是暴力决定一切。
但布朗教授他,为什么会认定“大战迟早爆发”呢,方然并不理解,在他看来,自从核武器出现之后,具体的讲,从西历1369年以后,世界主要强国陆续都拥有了这么一种足以彻底毁灭对手的武力,列强之间就再未爆发过大战。
虽然几十年间,局部战争此起彼伏,但对人类文明来讲,无关痛痒,远远达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
核武器,拥有毁灭文明的能力,却充当了盖亚和平的基石。
这似乎很讽刺。
然而从博弈论的角度,当任何一方都有能力彻底毁灭对手,又极度渴望生存时,在核攻击无法彻底摧毁对方核反击能力的前提下,最佳的策略就是“让核弹待在发射架上,随时准备发射,永远不会发射”,用核武器的强大威慑力,断绝对手抢先发动核攻击的念头,此确保自身的安全。
确保相互摧毁的恐怖平衡,不夸张地讲,是当今世界总体和平的大前提。
其他常规武力,那些在局部战争中大显神威的武器和军队,实质上,都不过是在核武器的阴影下活动。
只有核武器幕后撑腰,常规武力才能实施一些意义有限的作战行动,至于有核国家之间,对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战场却集中在科学技术和经济层面,直接爆发冲突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既然如此,哪怕一个强国的经济衰退到极限,也无非是社会动乱,政-权更迭,像第一、二次盖亚大战那样,用侵略扩张的手段暂时缓解经济危机,已经是不可能的。
对武器,战争,军事领域的分值了解有限,很长时间以来,方然对盖亚局势的判断就基于以上认识,时间精力有限,他必须把主要的资源投入到生命科学和信息技术上,对那些无助于追寻永生的领域,浅尝辄止,走马观花,一般也完全可以。
但是现在,与罗伯特*布朗的交谈,却提醒了他,要想预判世界的未来,军事,必定是一个不应该被忽略领域。
兵器,武装人员,庞大的军事力量,代表着一个和平年代往往身居幕后的终结者:
暴力,或曰,元要素。
第七十二章 平衡
所有的力量里,暴力,是最强有力、也最难抗拒的。顶 点 X 23 U S
理由,就是这样的现实,“唯一能抗拒暴力的,只能是更强大的暴力”。
这种现实,反映在自然科学领域,就是“客观规律”,人类的任何思想、行为都无法抗拒自然规律,而在社会层面,客观存在的反映则突出表现为暴力,一种同样基于自然规律、通过物理作用的方式影响世界,改变世界的存在。
除自然规律外,暴力,可以改变任何社会进程,否决任何社会规则,建立任何一种社会制度,而几乎从来不会失败。
不过,即便暴力是如此强势,由于其破坏性的本质,实施起来,代价也往往是惊人的昂贵。
在讲求效率的现代社会,一切规则,往往都力图将暴力隐藏在帷幕之后,仅仅作为“终极威慑”而存在,社会中通行的则是“规矩”,或者是法-律,或者是道德,甚至只是一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
然而一旦有人刻意挑战规矩,或迟或早,他总会撞到暴力的铁板,被教做人。
暴力的强势,怎样形容也不会太夸张,而核武器,则是人类目前掌握的最终极暴力手段,这样的存在,居然会成为盖亚世界的和平基石,似乎完全说不通。
表面上,似乎是人类的理性,驯服了天火,甚至借此发展出一整套“恐怖平衡”的制衡理论,用核武器维系和平,事实又如何呢,这种和平的脆弱程度也是空前的,任何改变现有博弈逻辑、削弱核武威慑力的新事物,都有可能一下子让恐怖平衡土崩瓦解,继而,漫长和平年代积压的矛盾,会如火山爆发,将人类世界焚烧殆尽。
这种设想,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梦呓,而是缜密调查、研究后,得出的推论。
就在这段时间里,学习之余,方然尽可能抽时间研究军事领域的最新动向,考察列强之间的地缘形势,最重要的,他还通过一些技术手段,从联邦政府的相关机构获得讯息,综合分析之后,就不得不承认,教授的预测有根有据,甚至,他怀疑罗伯特*布朗根本就也做过同样的调查。
核武器的恐怖平衡,最近一段时间,的确有逐渐松动的征兆。
导弹防御系统,盖亚各强国的研究热点,最近十年来得到了联邦政府的大量拨款,虽然截至目前,若干次拦截测试尚没有一次完全成功,甚至传言为了要经费而造假,拦截实验时,靶弹的弹道等参数均已泄露,但综合各方材料,方然初步认为,这一系统的战略价值极大、也没有原则上无法克服的困难。
按目前的研究进度、和未来趋势,或迟或早,导弹拦截系统这样的战略武器,必然会出现在列强武装力量的序列中。
具体怎样拦截核武器,众所周知,人类目前还只能仰赖战略导弹,通过陆基、海基或空基平台发射,将核弹头运载到目标区域后引爆,恐怖分子或许还有其他更出人意料的手段,但要在战争时期发挥作用,战略导弹与核弹头的结合,仍然是主流,战略轰炸机,战略导弹潜艇则只是载具,最终还是要靠导弹去投掷。
那么,只要能拦截战略导弹,就能有效防御核武器的袭击。
西历1469年,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这样的拦截系统还不太成熟,联邦军火巨头的方案仍然是用远程警戒雷达和卫星跟踪来袭目标,然后发射拦截弹,力图让拦截弹与来袭目标在外太空相撞,将其摧毁。
这样的一整套系统,可想而知,效率并不会高,每一枚来袭弹头都需要好几枚价格昂贵的拦截弹,还无法保证较高的成功率。
目前的最新进展,是所谓“上升段反导”,通过各种手段尝试在洲际导弹发射后不久、还处于点火上升阶段时加以拦截,这时候,导弹还来不及释放弹头和诱饵,目标显著,拦截起来的效率会比较高。
凭借自然科学的基本素养,查阅资料后,方然大概明白了反导技术的现状。
而且他也发现,和明面上的大张旗鼓搞拦截弹不同,包括联邦在内的各大国,事实上都在进行一系列激光武器、粒子束武器的研发,某种程度上讲,这些武器才是导弹拦截的未来,目前沸沸扬扬的高空拦截弹系统,反而只是补充,或者,军工体系向国会要钱,搜括纳税人的障眼法。
外太空飞行的目标,不论洲际导弹、还是释放出的弹头和诱饵,在空无一物的深空背景下都十分明显,容易被发现和跟踪。
另一方面,近似真空的外太空环境,对高速粒子和电磁波的衰减、散射效应十分微弱,也更适合粒子束武器和光束武器的使用,正因如此,部署在太空的拦截装置,相比盖亚大地上的类似系统,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一旦要把系统部署到太空,和昂贵而沉重的拦截弹相比,能量武器的优势更加明显。
如果要补充弹药,使用拦截弹的太空拦截器,必须借助大地上的一整套后勤机构才能运作,差不多就是使用运载火箭或者航天飞机,将拦截弹运往近地轨道后装填,且不说这样的流程会如何复杂,即便太空中发射的拦截弹不需要克服重力,体积和重量会比较小,对部署者来说也是昂贵的负担。
但是能量武器,一方面,发射所需的能量可以来自太阳,至不济,需要从地面获得时,也可以利用衰减轻微的频段,用电磁波束来完成能量的传输。
物质离开盖亚表面,前往太空,需要实打实的能量来克服重力,能量离开盖亚表面,却什么都不需要。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即便一时半刻还无法精通军事科技,方然也大概猜得到,罗伯特*布朗的判断是基于什么,恐怕,这位行踪神秘的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意识到在导弹拦截系统成熟后,核武器的运载手段战略导弹将不再有效,而这会严重削弱有核国家的战略威慑力,从根本上破坏当前的国际秩序。
第七十三章 理想
一旦核武器失效,并非哑火、而是无法确保能投掷到敌人头上,“恐怖平衡”的策略也就不复存在。
到那时,世界又将会怎样呢。
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只消翻翻历史,就会知道,绵延不断的战争才是人类世界的常态,盖亚的两次世界大战,也不过就在过去一百年内,之后几十年的和平大半是拜核武器所赐,一旦达摩克里斯之剑不再有掉落的风险,失去掣肘,列强之间很快就会走向战争。
战争,平民百姓的灾难,却是一种消灭过剩产能和人口的猛药。
国家是否卷入战争,事实上,根本就不是民众能说了算,虽然名义上每一次大战,交战双方的百姓都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好像国境线外的同类是最凶残的敌人,事实上,无非都是上层在蓄意策动。
对辛劳打工的普通人来讲,再怎样的困境,还能恶劣过战场上的战火硝烟、血肉飞溅么;
当然不能,这,只是因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要送人去死罢了。
出于军事技术的进步,传统的运载手段不再可靠,当盾牌短暂的胜过了长矛,战争,也就是可以预期的事。
虽然通过暴力手段,解决经济危机,这样的做法效率低下而残忍血腥,但人类却还是得一遍遍的重复走这条路,原因无他,在不改变畸形经济运转的前提下,任何既得利益者的决策,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正仿佛裁判员不管怎样判罚,也不可能把自己罚出场。
拖延到最后,危机还是得来,将债务与债主一起毁灭,就是唯一的出路。
那么除此之外,有没有消弭经济危机的办法呢;
有,人类历史上,过去,曾经有某些国家,尝试走过不一样的道路,通过经济协作、而非竞争来解决人与环境的斗争问题,还取得过巨大的经济成就;然而由于人类的贪婪、短视和愚蠢,那样的制度,最终仍不免让资源和权力落入少数人之手,得利者对协作平等的经济制度感到厌烦,于是,亲手终结了那些国家的制度。
制度剧变后的那些国家,重新落入世界,恰如蛋糕落进了猪圈,全体国民平等协作积累的巨大财富,迅速被寡头和其他列强瓜分殆尽。
被背叛民众的血肉,成为病入膏肓世界经济的润滑剂,这就是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事。
否则,如果没有那些理想主义国家们的努力,和倒下后尸体的滋养,现存的世界,经济危机会来的更加惨烈。
然而尸体总会被吃光,一旦横财耗尽,畸形的经济体系最终仍难免陷入绝境。
理想联盟的崩解,一度解救了危机中的联邦、与其他列强,但这种效应注定只是暂时的,正如联邦各大城市里的红光区,“商品”的成色,二三十年前曾一度琳琅满目,物美价廉,让脑满肠肥的联邦工厂主、和浑浑噩噩的联邦打工者快乐无边。
然而这些年轻的“商品”,既然沦落他乡,就没可能继续留在曾经的理想联盟,几乎完全丧失了繁衍的机会,廉价的“商品”,也随之而断绝了后续的“供应”。
疯狂消耗其他国家的年轻异性,有如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肮脏的饕餮过后,一次性涌入的“商品”被消耗殆尽,红光区的情形注定会恢复原状,甚至,由于大起大落的冲击,提供的服务会比原来更恶劣。
身为同类,却可以这样对待彼此,过去曾发生的一切让方然嫌恶欲呕。
虽然追寻着永生,并不是说就天然断绝了所有的人类情感,在翻阅了相当数量的历史材料后,对理想联盟的消亡,他心生伤感,同时也恍若开悟般的意识到,盖亚,人类世界,置身其间的社会,原本可以有另外的形态,不需要每天连轴转、挖空心思,避免被奴役并企图奴役人,也可以借助科学的巨大力量,过上有意义、有尊严的生活。
然而他们还是失败了,某种程度上,是因为那一条路并不真实,并不现实。
协作,而非竞争,这,在本质上是反人性的,与人类血管里流淌的竞争和倾轧本能完全相悖。
要实现那样的制度,走另一条杜绝残酷竞争、彼此协作共存的路,事实上就是在和人的贪欲、执念作永无休止的斗争,理想的联盟,仿佛封闭系统的低熵态,没有外力,注定无法长久,必须有庞大而严密的监控体系才能办到,而且这系统,本身还必须置身于社会之外。
否则,监控体系会堕落成无法无天的统治阶层,继而让理想褪色,重走旧路。
历史上的理想联盟,出于无奈,只能建立起植根于社会内部的监控体系,后面发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
理想联盟的失败,这,证明了人类别无选择。
其他的路,不管看上去怎么样,走起来的感觉如何,都一概行不通,有些人据此认为,联邦正在走的这一条路才最完美,这种人,显然全都是脑残。
没有选择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比较的参照物,说“完美”还是“狗s”,又有什么意义;
不论是完美,还是s,别无选择时,这些都不过是无用的情绪发泄。
既然只有这一条路,那么,包括联邦在内的人类世界,就逃不出经济危机的魔掌。
生产过剩,消费萎靡,账面上的利润无法实现,民众要么失业、要么处境艰难,非生活必须的商品堆积如山,必须品则价格暴涨,而与这些商品价值对应的金钱,却都躺在工厂主的账面上睡大觉。
甚至,这些金钱本就不存在,而是信贷制造出来的虚幻。
这种情形,过去的几十年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单纯依靠联邦自己的力量,根本就无法解决。
然而人类世界仍然存在,直到今天,那么历史上的危机又是怎样被化解的呢,早年间是战争,第一次盖亚大战,第二次盖亚大战,尸山血海,遍地狼藉,但后来出现了核武器的恐怖平衡,全面战争成了一个灰化的不可选项。
在那之后,替代策略则是“吃尸体”,在经济危机中先崩溃的小国、弱国,民众积累的财富被搜括干净,用来填补其他列强的经济窟窿。
第七十四章 股市
理想联盟的尸体,如此庞大,西方国家的经济借此又续了长达三十年。m.www.uu234.net
然而再怎样庞大如山的遗产,迟早也会败光,抽水机隆隆运转,将理想联盟与同时变色国家多少年来积累的资源、财富、劳动力与年轻女子榨取一空,当西方经济体制之外的能量逐步消耗殆尽,世界便再度滑向危机的深渊。
当坐吃山空的地主傻儿子败光了一切家产,完蛋的,不止是傻儿子,还有那些贩卖奢侈品给他的奸商。
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十年一次,差不多成为了一种规律,撇开这表层的周期震荡,方然看得清大趋势,总危机的爆发越来越近,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一次。
那这场危机又会怎样结束呢。
应对经济危机,财政手段不能治本,刺激政策也只能换来一时的活蹦乱跳,挪用未来的钱填眼前的窟窿,必然造成未来更大规模的危机,且不说,即便联邦政府想这样做,也还有一个信心的问题,当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未来”是一个靠谱的东西时,寅吃卯粮的戏法就无法再进行下去。
那么就只有战争了吗,如罗伯特*布朗所担忧的那样,当核武器的震慑不复存在,盖亚,就会再度变为一个流淌血与火的世界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目前联邦与其他列强的反导技术,还没有成熟,挣脱恐怖平衡的桎梏,打作一团,那恐怕也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情形。
一剂二十年后才能生效的药,当然是笑话,根本不能应付眼前的危机。
战争的阴云出现在天边,但,万幸还离得远。
时间,一天天流逝,伯克利校园里的一切运转如常,危机却在墙外的世界愈演愈烈。
在经济危机的滔天巨浪中,无数人损失惨重,甚至因为资产价格的暴跌而破产,街头巷尾的流浪汉在增加,市场萧条,治安恶化,央行的应对措施却姗姗来迟,国会老爷们在会场上争执不休,甚至上演一出出全武行。
对策,其实总归是有的,凯恩斯的灌水疗法不费力气,什么时候都可以发动。
不过在危机肇始之时,就果断灌水,这种做法却举世罕有,事实上但凡可以拖延,任何国家的中央银行总会在危机全面爆发,债务链条断裂的差不多时,才开闸放水,加上危机爆发时的迅猛加息,将洪水逐渐控制住。
至于那些不幸淹溺,漂浮在水面上的债权人、债务人,蒸发的股票市值和湮灭的债权,正好作为经济危机的牺牲品。
单纯的放水,等同于扩大信贷,事实上就是在挪用未来的金钱,并不能治疗经济危机。
否则,风平浪静时始终在偷偷掺水的联邦,又怎会步入经济危机呢,所以危机中,真正起作用、能拯救经济的,并不是放水,而是在此之前已经破产、资产暴跌甚至清零,**则往往随自戕而一并被消灭的可怜虫。
经济危机的根源,在于无法偿还的债务,那么,只有消灭债务,才能走出阴霾。
至于如何消灭,全联邦范围内注定无法偿还的天量债务,注定无法变现的泡沫资产,哪些应该被保留,哪些应该被勾销,伍尔街的寡头们心知肚明。
谁有暴力撑腰,谁的资产和债权就高枕无忧,反之,哪些在股市、债市随大流的普通民众,则注定会输的一干二净,即便再有坚强的决心,也会在窘迫的生活面前,忍痛贱卖、平仓。
危机中,联邦股市狂泻,资产价格随之暴跌,许多人倾家荡产,甚至债务缠身。
对这样的厄运,普通人除了大吼大叫、抱头痛哭,大概还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资深一些的股民,投资者,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金融专家,则将其归罪于民众的贪婪与非理性。
这些白痴在高位买进,期望大赚特赚,一旦遭遇凶猛的下跌,又出于恐惧和焦虑而盲目斩仓,才会遭遇沉重的损失。
持这种观点的人,在方然眼中,不是坏,就是蠢。
投身股市的普通民众,表面看来,损失的确来源于逆市操作,高进低出,而倘若意志坚定、绝对理性的操盘,也的确可以反手获得一定的收益。
但这种损益,事实上来自于零和博弈,如果将交易成本也考虑进去,甚至是总体上必亏的负和博弈。
股市全体参与者的损失,根本上讲,是在新股入市、认购的那一刻,就已经事实发生了。
从现金到股票,认购,很容易完成,然而从股票到现金,除非在股市完成交易,指望发行机构赎回,实在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
股票认购,真金白银换来一纸凭证,损失既成事实,接下来的一切博弈,无非是在恶浪滔天的股市里,为短线收益而尔虞我诈,不断进行负和博弈而已,真正的获益者,早已将上市融资所得揣在囊中,一边利用上市募集的资金指点江山,一边坐看贪婪的投资者在股市里自相残杀。
上市,就是圈钱,用莫须有的未来兜售股权,愿者上钩。
认购新股,等于白白扔钱,多少游荡在股市里的投资者不以为然,方然就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虽然是在网络上交流,他也能感觉到,那些持有价格翻倍、甚至翻十倍股票的人,会怎样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考虑到另外一点,股票的价格,不管再怎样高昂,却只能在卖出后才能落袋为安、真正转换为金钱,就可以理解上面的论断。
众所周知,股票价格的上扬,分红只是微不足道的因素,根本原因还是公司未来的期望,然而再想一想,不论公司的未来如何辉煌,普通民众手中的股票,除非有买家收购,否则也永远无法真正兑现其市价。
面对持股的大机构,也永远无法真正发挥股东的作用,只能跟在公司和大机构身后奔跑,捡拾一点所谓“分红”的残羹剩饭。
当然,市场中的每一个持股者,在股价高涨时,可以选择清仓、落袋为安。
然而从总体上观察,这种想法,却只是一个白日梦。
第七十五章 动向
股价高涨时,在每一个持股人的角度,是可以高位套现。顶 点 X 23 U S
但,如果将所有分散的持股人作为整体来考量,这整体所持有的股票,却绝对无法以当前的市价出清,甚至,只要有其中的一小部分民众,尝试套现走人,就会引发股价暴跌,市值蒸发。
一旦看透这点,股票的名义价格,对持股者的整体来讲,事实上就是永远无法兑现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至于持股者内部的博弈,出于高抛低吸的渴望,而彼此算计,都只是在内斗罢了。
民众在新股发行时认购,说白了,并不是出于对公司未来的信心,而是为了获得负和博弈的入场券,上市公司拿钱走人,接下来,智商堪忧的联邦民众就滞留在股市里,一边做着发财美梦,一边在不断的买进卖出节奏中,逐渐将自己有限的财富乖乖送到控盘机构和金融寡头手上。
甚至,精明如罗伯特*布朗这样的学者,一周损失十万马克以上,想想也真是惊人。
股市的跌宕起伏,每逢危机来临,总会制造无数破产者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一切,方然无力改变,只能庆幸自己没有沾边,而是坚定的持有暂时还有价值的黄金、比特币和联邦现钞。
但也仅仅是庆幸,毕竟,他现在掌控的资源还太少,根本没办法对追寻永生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人类世界的经济危机,来势汹汹,对方然的日常生活却没多大影响。
任凭墙外洪水滔天,他还是每天学习,去实验室,坚持锻炼身体,一边不动声色的在网络上攻城略地,匿名活跃于黑客论坛,继续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工作,同时,密切关注外界的动向。
大战暂不会爆发,这让方然稍感心安,毕竟,如果整个人类世界化为灰烬,追寻永生也就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眼前的危机,究竟何时才会结束呢;
持久的危机,形势的恶化,毕竟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是种威胁,排除了战争的可能,理想联盟的路又走不通,接下来,似乎就只能等待央行的审时度势,力挽狂澜,在债权与债务大批湮灭之后,资助伍尔街的金融机构,出面收拾经济海啸后的一片狼藉。
但这种做法,稍微用心思考一下,也不难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不管是央行开闸放水,还是政府投资拉动经济,这一切,本质上都相当于向未来借贷,搞来搞去还是寅吃卯粮的那一套,即便由强力机构的执行力和公信力,拖延的时间会更长一些,但长远看来,迟早还是会引发更大规模的经济危机。
解决眼前的危机,酝酿更大的危机,因果上的逻辑无懈可击,但另一方面,考虑到联邦立国以来就在执行的现行经济制度,和二百余年的延续时间,这却又很不可思议。
经济危机,并非什么新事物,从联邦建立后不久就阴魂不散,十年一次,报应不爽,如果按方然的理解,每次开闸放水、投资拉动经济,都会造成未来更大的危机,那么,联邦早就该在一次次危机、放水中滚雪球般累积出超大的经济危机,继而粉身碎骨,绝无可能一直延续到今天。
那么是自己的分析有误吗,不,不应该是这样。
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是还不上的债务,而要在现行框架内解决这些债务,除战争外只有放水,道理十分浅显,方然并不认为自己会搞错。
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
解决联邦历史上经济危机的,另有其他力量。
这种力量,方然并不陌生,他很快就看清了真面目,也更深刻的领悟到,面对经济危机,联邦也好,世界其他列强也罢,所采取的一切应对手段,其实,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拖延时间,等待着那空前强大的力量出手而已。
这种力量,正是方然一直坚定信仰的,能够改变世界的:
科学。
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毋庸置疑,可以极大改变人类世界的面貌,极大的发展生产力,在经济层面,则是经济规模的扩大,即便不改变现有的分配规则,也可以让每一个社会成员能分到的产品大大增加。
生产力的进步,切实增加了全社会的财富,这是才债务消减、化解的根本保障。
与寅吃卯粮的“向未来借钱”相比,科技发展带来的财富,是实打实的,不会在将来造成更大的麻烦。
历史上,盖亚的几次工业革命,也正是经济发展最迅猛的时期,那段时间的社会,几乎不知道经济危机是何物,一切都欣欣向荣,仿佛可以永远指数级的增长下去,工厂主的利润,不断增加的账面财富,绝大部分都由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提供,极少引发债务危机,经济危机自然也不见踪影。
然而,人类的科学研究自有其规律,成果何时诞生,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这种经济繁荣的强劲动力,并不规律,无法让经济永盛不衰。
甚至可以这样讲,经济危机的发生,债务只是原因之一;
当科技停滞时,生产力也难以提升,蛋糕的增速无法填补资本的贪欲,也是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一旦洞悉到这种层面,方然就难掩忧虑,因为,按照他的观察与分析,人类的科学技术,在今天,已经出现了停滞不前的征兆。
停滞,套用在科学技术上,曾有很多次预言上的重大失误。
西历1352年的联邦专利局官员声称“能发明出来的东西都被人发明过了”,1367年威廉*汤姆孙在新年庆祝会上致辞“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建成,剩下的只是一些修饰工作”,甚至有科学家对记者讲“物理学将在三个月内结束”,科学技术的爆炸式发展,给了这些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十六岁的方然,并非出于盲目自信才会做出这一判断。
翻翻盖亚的历史,科学技术,自有其规律,近现代的发展十分迅速,然而归根结底,一切现代科技的根基,最终都要着落在基础科学的研究成果上,这块基石,许多人认为是有着“科学之父”称号的数学。
但方然并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