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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阳电     永不下车txt下载     永不下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工具

    在他眼中,数学只是一种工具,即便精妙之极,也仍然是工具。www.uu234.net

    这种工具,要应用到具体的场合,从须弥芥子到浩瀚宇宙的存在,才真正有价值;

    这种具体的应用,归纳成学科,就是物理。

    人类世界的一切科学成就,任何具体的生产技术,都可以归结为研究客观世界的所得,近代的工业革命,基础是牛顿三定律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第一次盖亚大战后的科技革命,则基于相对论为开端的量子物理学,即便到今天,人类的科技成就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剥开核武器和电子计算机的外衣,内在的核反应与晶体管,仍然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指导成果,是早在几十年前就以研究完成的理论,在人类世界的具象。

    然而开创性的物理理论,最近几十年来,没有一点新生的迹象。

    理论,如果只是泛泛而谈,建立虚无缥缈的数学模型、甚至自圆其说,这样的东西在大学和研究机构到处泛滥,但是在得到实践验证之前,这些充其量都只是“假说”。

    真正能验证假说、甚至提供新思想的实验物理,不仅多年来罕有建树,越来越多的证据也令人不安的暗示,人类很可能已接近了客观条件的绝对上限。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69年,部署在尤洛浦的盖亚最大粒子加速器,能够将基本粒子的速度提升到光速的99.9998%,持续运行多年,却没有发现任何新的物质微观构造。

    面对上万亿电子伏的能量贯注,基本粒子仍坚若磐石,理论预言中的夸克一个都不见踪影,科学家只能摊一摊手,转身去修改理论,添加了“出于某种效应,夸克永远不会落单出现”,然后继续在纸面上推导更深邃的微观世界。

    现代物理的前沿成果,研究细节,方然差不多一无所知,也不想妄加评论。

    但他却知道,直至目前,人类的所有理论模型、科学上的假想,都需要获得实践的验证,甚至可以这样讲,往往是实验观察所得,才能真正推进物理学的发展,但现在明摆着,耗费巨资的尤洛普“大型强子加速器”无力探寻物质更微观层面的奥秘,而要建造更大规模的加速器,非但对人类世界是沉重的负担,即便勉强建成,也很可能还是会一无所得。

    实验物理的停滞不前,或迟或早,会锁死人类的理论物理成就。

    即便以天才的头脑,凭空构想出再怎样完美的一整套理论,能够在现有实验事实的基础上迈出一大步,让人有了“理论超前于实践”的幻觉,然而在这理论真正被实验所证实/证伪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是对是错,也永远无法将这完美而虚幻的台阶做实,好能踏上去再迈出下一步。

    没有实验物理的支持,再怎样的理论,也只能比实践多迈半步;

    迈出去的脚,没有任何实地支撑,另一条腿也就永远无法再迈向前,永远迈不出第二步。

    然而又能怎样呢,再建造更大的加速器吗;

    更大规模的基础实验设施,估算报价,超过五千亿马克,相当于联邦政府年度军费开支,超过盖亚百分之九十以上国家的年gdp,这样天量的金钱,换来的却很可能只是一句“没有新发现”的轻飘飘陈述,即便没有眼前的经济危机,试问又有哪一个政府敢拍板,为探索科学而烧掉如此天量的资金。

    这还没提到另一方面,即便不考虑金钱,在方然看来,人类的科技发展也注定将后继乏力。

    表面上,自从盖亚的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就十分迅速,甚至,在某些时期还有加速的迹象,尤其最近二三十年,理想联盟的解体滋养了西方世界,冷战时代积累的财富和绝密研究成果一下子被释放,各种科技成就与实践应用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抛开表象看实质,这种迅速的进步,却是用越来越庞大的资源投入换来的,着眼未来,显然不论从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无法持续。

    回想遥远的中世纪,西历1000年前后的岁月,那时代的科学,发展并不快。

    但那是建立在一个怎样的基础上呢,在旧时代,绝大多数古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接受正规的教育,更遑论投身科学,不论自身有没有天赋和意愿,绝大多数人都注定无法加入科学研究的行列。

    那时代的科学家,只是从人类的一小撮中脱颖而出,掌控的资源也极其菲薄,但是在科学的襁褓时期,即便如此微末的投入,也可以有巨大的成就。

    但是在今天,并不夸张地讲,科学研究者的选拔,原则上却是从几十亿盖亚的人口中来进行,抛开一些个例,在名与利的刺激下,大部分有能力也有意愿投身科学研究的人,都会加入这支军队中。

    这些科研工作者,即便分工不同,也会在应用研究到基础研究的不同岗位上,协同运作,向客观世界发起进攻。

    如此庞大的军队,掌控的资源,相对旧时代也是无法想象之巨:世界每一年的科研投入,何止亿万,相对中世纪刚刚结束的西历1000年,简直是几何级数的暴涨,科学技术的进步,就是用如此天量的投入才换来的,然而展望未来,盖亚的人口,资源,甚至最根本的几何尺寸,都无法再支持这种指数式增长的投入。

    大型强子加速器,耗资八十亿马克,尚不足以得到开创性的新发现,各国商讨中的超大型加速器,耗资五千亿马克,但新发现的希望也渺茫,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建造相当于盖亚赤道那样大的加速器,才有希望窥见物质更微观的奥秘呢。

    这样大的加速器,且不说会耗费多少钱财,以盖亚的地质,是否有建造的条件,甚至能不能搜括到足够的材料,都是未知数。

    如果基础研究长期停滞,应用技术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迟早会无力解决一场经济危机。

第七十七章 意愿

    经年累月的学习,方然的见识,足以让他看清科学研究的困局。顶 点 X 23 U S

    但和一般的科研工作者不同,他的观察和思考,不仅仅深入到自然科学层面,对科技发展的悲观预测,也并非完全出于人类世界的力有不逮。

    最起码的,倘若抛开一切顾虑,全世界几十亿人同心协力,耗费上百年时间,建造横贯盖亚赤道的“行星加速器”,也并非完全的不可想象;甚至,如果到那时还没有新发现,人类尚可以把目光投向太空,造更大的加速器,经过漫长岁月的砥砺前行,一点点积攒资源和思想,迟早也会有所突破。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有能力,只是必要条件;

    此外还要有意愿。

    今天的人类文明,真的有探索客观世界、为此不惜任何代价的意愿吗,他很怀疑。

    烧钱研究科学,单凭一腔探寻真理的热情是不够的,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幼稚,往往就蹲在实验室,研究所,被资本利用来榨取价值,一边被饲喂些残羹冷饭,一边接到些“您为全人类做了贡献”的口头表扬。

    那么要凭借什么呢,一句话:

    有利可图。

    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就能拥有更先进的生产工具、制造出更优良的产品,得到更丰厚的利润,这才是科学技术研究的不竭动力。

    但这种动力,在人类社会的规则下,并不见得会一直持续下去。

    考察人类的科学发展史,从古到今,研究的规模基本上一直在扩大,知识的海洋在拓展,未知的边界随之越来越宽广,继续前进的代价,也随之而变得越来越昂贵。

    尤洛浦的“大型强子加速器”,八十亿马克,还可以用国家意志来承担,但新一代加速器的五千亿马克,就绝不是“探索自然”的兴趣所能保障。

    回顾过去,历史上,联邦这样的强大国家,也曾执行过没有直接收益的庞大科研计划。

    早在五、六十年前,理想联盟还在与联邦对峙的年代,联邦的“阿波罗计划”就耗费了超过二百亿马克的巨款,破天荒头一次将人类送上盖亚之外的天体,用这种划时代的方式,向全世界展示肌肉和力量。

    登陆的盖亚行星,远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科技的惊人成就,令人不得不赞叹。

    当然,二百亿的代价,也是如同梦幻一般的昂贵。

    之所以投入天量的经费,而不计回报,敢于这样决策的联邦政府是获得了多数民众的支持,理想联盟威胁论唱的够响,国会老爷们才好顺势而为,纷纷慷国家之慨。

    至于“阿波罗计划”中的研发成果,投入民用市场后创造的价值有多大,就是众说纷纭。

    有人称一本万利,也有人称入不敷出,似乎就是一笔糊涂账。

    但究竟合不合算,方然心知肚明。

    自理想联盟解体以来,三十年过去,联邦再没有进行过一项战略级别的,不计代价的重大科技项目。

    如果“阿波罗计划”的收益,远超投入,又怎可能后无来者,后继无人呢。

    回顾冷战时代,大概,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热衷于科学研究,最不考虑投入与直接产出的科研黄金时代,但,随着理想联盟的解体,超级大国争霸的时代宣告结束,列强,乃至整个世界,就日益沉迷于吃尸体的轻松惬意,对耗资巨大,前景还不确定的基础科学研究,越来越兴致全无。

    这种遭遇,一般的科研工作者,往往感慨人心不古,甚至对社会的浮躁与短视颇有微词。

    然而换一个角度,从人类文明的种间竞争考量,选择支持应用研究、利用已有的基础科学成果来获得短期回报,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即便在冷战时代,联邦与理想联盟的宏大科技规划,也仅仅是出于一种“万世长存”的自信才维持着基础科学研究,为莫须有的未来积累些力所能及的铺垫工作。

    相比之下,真正不计代价的科研重点,不论核计划,计算机技术,还是登卫星,完全建立在应用的导向上。

    能用得上的短期成果,只争朝夕,才是双方的主要诉求。

    这种诉求,与科学研究的规律背道而驰,显然是由于种间竞争的压力而不得不为之。

    联邦、理想联盟也好,盖亚的其他国家也罢,如果将其想象成一个个原始的人类种群,为抵御威胁,进而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幸存,必然会将绝大部分资源分配给看得见,摸得着,容易转化出实打实成果的科学研究,如此才能尽快拿到成果,改进武器装备,继而,在人类的竞争形式战争中获得胜利。

    在这种竞争态势下,前瞻性的研究,即便不是毫无用处的屠龙之技,至少也是绝对领先的一方才能享有的奢侈。

    当所有族群都在使用冷兵器时,火枪的研究,只是绝对领先者的专利。

    但倘若没有绝对领先者呢,竞争,盖亚的自然选择,开局没有任何公平或规则,现实中往往并没有什么绝对的领先者,于是所有种群都只能专注于冷兵器,改进材料,琢磨设计,为的就是一夜间拿出稍微更加趁手的刀剑,才好自保,才好杀敌。

    这种环境下,任何脑洞大开、甚或眼光长远的种群,倘若投入相当比例的资源用于研发火枪,会怎样呢。

    且不说在无法未卜先知的前提下,这样高风险的决策,是否理智;

    即便提前知道火枪将一统未来的盖亚,这看似高瞻远瞩的决策,往往也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火枪,但凡发展成熟,后天就能横扫一切对手,这固然是事实。

    然而考虑到研发需要的时间,这样决策的种群,在明天的战斗中就将一败涂地,亡群灭种,这才是人类历史上经常发生的事。

    在种间竞争的沉重压力下,基础科学研究,只是绝对领先者的专利,然而这样的领先者,并不常有,人类的科技发展因此而磕磕绊绊,时有反复,也不知耽误了多少岁月。

    倘若一切都尽在掌握,能让所有人同心协力,自然科学的发展,又何止今天这样的程度呢。

    然而从博弈的角度,“携手前进”,却又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七十八章 停滞

    能力是一回事,意愿,又是另一回事。www.uu234.net

    当今的世界,联邦,其他列强,在深陷经济危机、且彼此虎视眈眈的情形之下,并没有大搞基础科学研究的动机。

    科学技术的发展,失去了基础理论的核心动力,再有多少眼花缭乱的应用成果,也不过是已有基础理论泛起的涟漪。

    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当涟漪散去,人类的科学研究,就会逐渐变成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直到新的基础科学研究,出现突破,但那一天还会到来吗。

    残酷的种间竞争,多少年来,始终是人类世界的基调,科学研究也无非是在为这一过程提供对抗的手段。

    “追寻真理,探索世界”,对于个人,可能是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但作为整体的人类种群,却始终无法摆脱生存压力的煎熬。

    说的再直白点,所谓“追寻真理,认识世界”,总归也只是些幻觉。

    正如激素引发的一系列生理,心理反应,无非只是本能,却被人冠以“爱情”的名号那样。

    将人类从古至今的一切科学研究,归因于探索未知的冲动,而将一切阻碍这种活动的罪过,归结于种间竞争,这种观点,是方然在中学时代逐渐形成的概念。

    但是在伯克利,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思维愈发变得深刻,才让他意识到这种看法的片面之处。

    痛恨竞争,拒绝接受既有的自然法则,这,只是表象,并没有抵达问题的实质。

    站在今天的立场,展望未来,方然眼中的人类世界前途暗淡,他知道,即便未来的某一天,这世界上不再有彼此对立的人类种群,种间竞争的压力不复存在,人类的科学研究,也不见得会极大繁荣;当应对竞争的沉重压力消失,探索客观世界,反而会成为一种意味不明的无聊之举,甚至被人类所放弃。

    竞争的压力,固然会使人只顾着眼前,但也从根本上促使人类去研究科学。

    动机,一方面是生存,一方面是利益,但是当竞争不复存在时,科学便不再是生存与利益的必要手段,外部的威胁消弭之时,掌控资源的人,也就不会再投入巨资研究科学,而是醉生梦死,纵情享乐,而这正是漫长历史中,一切看似强盛帝国的君主,国王,皇帝和苏丹们所做的选择。

    历史上的所有人,数量,以恒河沙数计,里面究竟有没有一些纯粹出于好奇心与探索欲而研究科学的人呢,肯定有,而且数量还不算少。

    但是,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角度,这些人的行为,也无非是出于适者生存的塑造。

    这种特质,被人类社会的统治者所利用,驱使其研究科学技术,是为逐利,一旦外来压力消失,没有在种间竞争中亡群灭种的风险,哪怕只是暂时没有这种风险,以统治者的几十年寿限,当他、或她自以为判断出,有生之年高枕无忧时,就会将一切令人烦恼的科学研究抛诸脑后,恣意享受短暂而奢靡的时光。

    封建时代,一个占地为王的古代君主,在面临外部威胁时,多多少少,总会格外关注科学技术,否则无法与竞争者抗衡。

    但是当威胁不复存在时,只消掌握现有水平的武力,就已足够。

    这时候,哪怕科学研究,长远看来会极大提高种群内所有人、更包括君主本身的生活水平,对君主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毕竟,在现有的科学技术水平下,他已牢牢掌控暴力,谁知道新一代的科学技术还会不会如此驯服,倘若科技的进步,会让他丧失对暴力的控制、进而失去至高无上的地位,那岂不是大大的糟糕,所以还是禁锢思想、取缔研究比较好。

    反正自己的人生,至多几十年后就会谢幕,何必要冒这风险,给这短暂的欢愉平添变数呢。

    对抗竞争者时,火枪比弓箭更强大,维系统治时却不一定是这样。

    或者即便是这样,那又如何,凭借现有的刀剑,长弓,就能在地里和床上恣意摆布治下的男女,对沉浸在肮脏享乐中的眼界狭隘者来讲,这些丑行,就是生活的全部,任何可能打破这一僵局的科学技术,都是必须被禁绝的歪门邪道。

    翻开历史,人类过去的数千年,无非就是一片片战争与挥霍的碎片拼凑而成。

    而且这样的情形,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很可能再次上演。

    人类世界向何处去,罗伯特*布朗所代表的观点,忧心忡忡,一场盖亚大战早晚会来,这是极大的灾难。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透过战争的迷雾,他看到的,是与布朗教授所持观点完全相悖的未来,联邦的主流社会注定消亡,刽子手却不是潮水般涌来的各色难民,而是不断发展的人工智能,最终,大概率会在科技最发达的联邦诞生渗透盖亚的“那系统”,以及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曾立下卓绝的志向,要成为那唯一有资格拿到永不下车之票的“那个人”,但想象那时的前景,却让方然战栗。

    那个人,不管到底将是谁,会不会也对科学意兴阑珊呢。

    他,会不会重走过去一切君主,国王,皇帝与苏丹的路……还是,因为有无限长的生命,本质上已经和盖亚中的一切生物分道扬镳,所以不再是人,而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这恐怕就将是“那个人”,一旦获得永生,就必须思考并抉择的根本问题。

    ……

    探索世界的动机,是好奇,来源则是无意识的自然选择。

    这,让方然在洞悉一切后稍觉沮丧。

    身在伯克利,每天在教室或实验室里学习,工作,手里进行着布朗教授交代的任务,有时候他却难免想到这一点,进而迷惘丛生。

    自己对科学技术的向往,甚至,对永不下车的执着信念,都是来源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哪怕自己信誓旦旦,认为这才是唯一有意义、有价值去追寻的目标,但如果这执念,也不过是一种被选择出来的演化特质,那么,思维往令人恐慌的角度再迈进一步,“渴望活着”这种事,自己的自由意志又体现在哪里呢。

第七十九章 复生

    活着,到底有什么好,又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死亡,一定要永不下车呢。m.www.uu234.net

    西历1469年,十六岁的少年,在死亡的阴影下负重前行了这么久,却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头一次开始站在哲学的高度,来审视生与死的严峻问题。

    害怕死亡,巨山孤儿院里的黑烟,让幼年时代的方然极度恐惧,意识到死亡的可怖,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无时无刻不在为逃脱这一宿命而竭尽全力,去探索永不下车的可能,但如今,时常思考人类从古到今、再到未来的时间之线,他却开始怀疑,这种执着,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或者,仅仅是一种任何生物都有的贪生怕死本能。

    倘若只是本能,那么,这无非是自然选择的产物,并不掺杂任何一丝自由意志。

    那么“永不下车”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一种自发而生的执着信念,还是像爱情那样,只不过是披在本能之上的绯色外衣呢。

    审视自己,意识在思考意识本身,“我思故我在”的论点着实苍白,并解决不了问题。

    思考上升到哲学层面,查阅了大量资料,他的困惑仍无法解决。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过去十六年里,他从未有一刻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活着,为了永远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但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活着而活”,是的,十几年间都是这样回答内心深处的诘问,但细细想来,这分明又是一个循环论证的悖论。

    哲学上的思辨,对人而言,远比思考客观世界更凶险,更加的难以捉摸。

    盖亚的几十亿芸芸众生,事实上,并没有一个人会真正体会到这思辨的可怕,哪怕极少数拔高到哲学层面,拷问生命意义的个体,最终,也会藉死亡而将意识与迷惘同时清零,彻底摆脱了痛苦。

    想不明白也无所谓的,反正大限到来时,下车就是了。

    但方然却不同,死亡,简单粗暴的将一切意识清零,恰恰是他最恐惧的。

    “永不下车”,倘若这当真行得通,意味着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旅途,会漫长的无法想象,即便再怎样刻意回避,无限长的人生中,他还是会无数次陷入这逻辑上的悖论,而且,即便为此而绞尽脑汁,恐怕也永远都找不到活着的真正意义。

    永不下车的目标,是活着,而活着的目标,又是永不下车,这样的死循环,早晚有一天会把人逼疯。

    那不去思考行不行呢,可以,但那样的话,和非生命又有何区别。

    永生,暂时还遥不可及,思维上的探索却迈过了极限,让方然意识到,永不下车的无尽旅途,某种程度上讲,会是怎样的诡异而惊悚:除非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否则,在看不见尽头的时间旅途上,他迟早会陷入人生意义的虚无之中,无法挣脱。

    从这一角度讲,对找不到生命意义的人,死亡,反而是最彻底的解脱。

    死亡和永生,到底,哪一个才更可怕呢。

    ……

    “永不下车”的疑惑,时常会冒出来,甚至让方然的执念现出了一丝裂痕。

    但这并未让他消沉,甚至,根本没有看得见的影响。

    永生之后的路,这种思考,在哲学层面是如此的晦涩艰难,然而再怎样难捱,那毕竟也是在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之后,才要面对的问题。

    在此之前,努力的大方向,不会变,也不应该改变,对始终坚定信仰着科学的方然来讲,他只需想明白一点,就可以暂时抛开所有的困惑与迷惘,坚定自己的信念,在追寻永生的征途上披荆斩棘,对抗任何艰难险阻。

    死亡与永生,究竟哪一个更恐怖;

    哲学家或许会毕生困扰于此,超脱了生死的方然,却清楚得很。

    从生到死,方式,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莫说“永生”并非等于“不会死”,即便寿命短暂的盖亚众生,要实现这一转变也易如反掌:

    列车的门始终开启,若想下车,随时可以到车厢尽头纵身一跃,堕入虚无。

    但是从死到生,方式,又有多少种呢;

    一种也没有。

    时间列车外的世界,晦暗又模糊,没有人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车厢里的过客,至多也只能透过脏污的车窗玻璃窥看一二,所见的,往往也只是观察者自己的想象。

    所见皆幻象,因为凡是下了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帝王贱民,都没有一个能回来,向暂时待在车上的人描摹那死后的世界。

    生与死,车门内外的一线之隔,距离,却是那样遥远;

    死而复生的遥不可及,某种意义上,是热力学定律的一种体现,从新陈代谢的有序低熵态,到分解消亡的无序高熵态,前者到后者,不费吹灰之力,后者到前者,却必须借助外来的低熵源,还要以精妙到无法想象的方式注入,才可能有效。

    这种事会有多难呢,一直到今天,也看不到任何渺茫的希望。

    生与死的转化,正如联邦现钞与津巴布韦纸币,前者变后者轻松愉快,后者变前者难如登天,那么持有哪一种才更有利,这,简直不需要任何哲学家苦苦思索,但凡不是白痴,都知道该怎么做。

    方然的缜密思考,并不是说,就彻底否认了死而复生的可能。

    毕竟,如果把一具身体的死亡,看做熵的增加,单纯从孤立系统的角度观察,这种变化是绝不可逆的,但如果从外界获得低熵源,原则上,并没有什么物理定律会阻止一个人复活,虽然具体的操作,显然大大超出了人类现有的技术水平。

    但这种认识,对帮助自己对抗死亡,并没有什么意义。

    人之将死,这一过程究竟能否被逆转,站在全人类的角度,意义重大。

    但是对方然来讲,复活,却不是一种可以拿来战胜恐惧、逃避死亡的可行手段,这不是技术上能否实现的问题,而是这种手段,对已经身在时间列车外的任何人,可靠性都极差,没有任何手段能保证100%的成功率。

第八十章 生意

    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身后之事往往做不得主,这是任何约定,合同,道德乃至法律都无法改变的事实。www.uu234.net

    所以对“死而复生”,方然并不感兴趣。

    忙碌之余不忘关注世界的走向,经济危机,科技停滞,乃至天边的战争阴云,让他忧虑,但也仅仅是忧虑而已,一方面有些事不关己,另一方面也无能力去改变,他就暂且放下这些忧心忡忡,专注于追寻永生的努力。

    这种努力,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实验室,则是罗伯特*布朗吩咐的工作。

    在布朗教授家的谈话后,或许是因为共鸣,让教授对方然多了一些了解、甚至认可,在完成实验室的任务之余,布朗也让他负责些研究之外的事务,不仅让方然逐渐接触到他的第二职业,也按月给学生的校园账户上打上两三千马克,作为酬劳。

    其实,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一早就知道罗伯特*布朗的生意,但在教授告知时,还是装作惊讶、而且很感兴趣。

    惊讶是假,兴趣,则是真的。

    罗伯特*布朗,伯克利大学的一名专职教授,按说这样的职位,社会地位挺高,收入却不太可能支持他到处潇洒,甚至在比弗利山庄的诸多场合露面。

    这并不是说,联邦的大学教授收入都很菲薄,而是一般说来,科研工作者与社会名流应该很少会有交集。

    西历1470年初,隆冬,眼见期末就要来临,布朗教授在实验室找到了方然,让他跟着自己到办公室。

    “假期快到了,方,还是打算在学校过圣诞吗。”

    “恩,顺便忙一忙仿真的事。”

    和其他要么拘谨,要么过分热情的学生不同,对罗伯特*布朗,当然的心理定位大概就是“道具”与“暂时的合伙人”,和导师交谈时,也比较从容。

    对眼前学生的性格早习以为常,布朗教授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感慨了几句经济危机的凶猛,告诉方然旧金山的房价正在崩盘,如果打算在伯克利久待,不妨考虑一下贷款买房,为今后的生活做些打算。

    教授的话中有话,一方面是看方然有没有硕士进修的打算,另一方面也在暗示他,应该着手多赚点钱。

    对教授的算盘,方然一时间并不在意,他觉得这不是个好选择:

    “湾区的房价也在跌吗,我没有特别关注过。”

    “当然喽,不止是旧金山,联邦的各大城市房价都在跌,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抄底的好时机,如果手头还有流动资金的话。”

    “您刚才说,这是在做长远打算,但我却觉得,”

    一边说话,一边斟酌用词,方然隐约猜到了布朗教授的说话动机,“持有现金、或者其他保值之物,比购买不动产更实际,房屋的未来价值很难判断,至于现在,我在为赚钱而努力兼职,现在经济形势很不好,找一份适合生命科学方向的工作,也比之前难得多。”

    “的确如此,就连联邦的科研经费,居然削减了百分之二十;

    项目审核也比之前严格了很多,方,你没发现吗,最近校园里都有点冷清,即便是冬季,也快一个月没点像样的学术活动了。”

    特别留出了时间,罗伯特*布朗还挺愿意和这学生闲聊,在他看来,这个叫方然的大孩子,头脑要比手下所有学生都更清醒,否则也不会物色他来辅佐自己的生意。

    既然说到房价,他索性就问问方然对此怎么看,顺便收获些不拘一格的观点:

    “那么在你看来,联邦的房产,哦、当然是优质街区的那些,究竟有没有投资的价值。”

    “您是说眼下,还是,若干年以后?”

    对这一领域,因为自己没有需求,方然几乎没关注过,但他用不着去调查太多,也知道联邦的房产、甚或世界其他国家的房产,远期究竟价值几何。

    在经济危机爆发前,湾区的房价一直在扶摇直上,状况普通的两层联排别墅,但凡所处街区的配套、档次还可以,就能卖出近百万马克的天价。

    然而还是这样的房产,年租金却不过四、五万马克,扣除沉重的房产税和物业等费用后,年化收益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如果把房产当做投资来衡量,相当于市盈率七十倍的股票。

    即便在泡沫严重的联邦股市,市盈率超过二十倍的股票,都少有人敢碰,五十倍的只有庄家和赌徒敢炒,但这并不妨碍民众蜂拥而至、到湾区置办房产,一直到经济危机的海啸来临,将发财梦打成满地碎片。

    房产的远期价值,究竟怎么样,方然觉得可以对布朗直言相告,据他的调查,这位教授并没有重仓房产,听了真相也不会暴跳如雷:

    “如果把考察的时间,拉长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房产这种东西的价值,接近于零。”

    “哦……

    为什么,你说说看。”

    本身也算金融界的半个行家,罗伯特*布朗让方然畅所欲言,正好看看他的斤两。

    至于房产的价值,如果是衡量联邦不动产的租售比,或者考察历史价格,这些功课他早就做过,他想知道眼前的大男孩能否看透这一切,不说和自己观点一致就怎样,至少,能说明他的确是个精明的家伙。

    但方然的回答,出乎意料,并没有租售比之类的老生常谈。

    追寻永生,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却完全改变了方然的思维模式,对世界的观察,思考,也比盖亚绝大多数同类更深刻。

    譬如不动产,房屋,与联邦民众与经济专家的分析不尽相同,他的思路,集中在人类社会即将到来的剧变上。

    ai,人工智能,自动化的浪潮,在未来将要取代大批人的岗位,制造规模空前的失业大军,这是房产价格崩溃的第一个致命因素。

    人,即便工作无着,事实上也有居住的需求,却会因为失业而丧失了支付能力,只能被迫缩减居住空间和质量,甚至流落街头。

    随着人工智能对生产领域的不断渗透,住宅的总需求持续萎靡,回报率随之下降,价格就难以维持。

第八十一章 房产

    人工智能将摧毁房价,这,毕竟还只是长远的趋势。

    和这种未来的趋势相比,联邦房地产市场的运行规则,才是方然对房产价格持悲观态度的直接原因。

    房屋,住宅,不动产,除极少数例外,价格一般来讲都不是由房屋本身,而是其地段、配套、学区和环境等因素综合决定,这些因素的权重,往往大于房屋本身的结构、年代、户型和装修情况,这很正常,毕竟房屋的价值,归根结底要体现在居住层面,深山老林里的豪宅,甚至城堡,标价一马克都无人问津,原因就在于此。

    但是这些支撑房屋居住价值的因素,一言蔽之,却是由近年来不断上涨的房屋价格来维持的,注定不可持续,不能长久。

    联邦,世界最大经济体,表面上是强大而繁荣的发达国家,城市建设与运营的经费,却大比例来自于土地出让的权益,政府卖出土地,用卖地筹集的资金建设、运营城市基础设施,为民众提供服务。

    在经济泡沫期,房价不断上涨,地价水涨船高,卖地的收入维持运营绰绰有余,像旧金山这样的繁华大城市,基础设施与服务的水平一直高位运行,反过来又支持了房价的继续增长。

    房价带来资金,资金维持服务,服务推高房价,表面上看,简直就是一个发展经济的绝妙循环。

    然而循环的关键,在于不断入场的持币买家,投入资金购买房产。

    这种博弈,一边是房产买家,一边是联邦政府,前者支付现金获得房产,后者则将卖地、税收等渠道抽取的资金投入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进一步刺激房价,表面上构成了完美的循环,然而在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方面,参与者必然要求利润、甚或贪腐,这就让抽取的资金无法100%流回民众手中。

    卖房、卖地收取100亿马克,却只让民众赚回50亿马克,算一笔总账,这就相当于从民众手中抽取资金,购买房产的民众,总体上看,迟早会因入不敷出而耗尽现金流,无力继续维持这种循环。

    一旦抵达这样的临界点,联邦的房产市场,就会陷入绝境。

    道理很简单,民众购买房产,一次性支付了长达五十年、一百年的地价,然而这些资金在联邦政府手中,却只用来维持眼前、至多不过三五年内的基础设施建设运营和公共服务。

    眼前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水平,名校,医院,治安,环境,是高昂房价的有力支撑,然而这些因素却无法维持五十年、一百年那样长久,更进一步,之所以有眼前令人羡慕的高水平,也只是由于政府大手大脚烧钱,把民众预支的五十年、一百年经费,在至多不过三五年的计划里消耗殆尽所致。

    民众购买房产,是一次性支付未来几十年、上百年的费用,服务机构拿到这笔钱,却只够维持未来短时间内的开销。

    一边是百年大计,一边却只顾眼前,这是现行制度下的根本矛盾。

    当然,经过和布朗教授的交流,方然也同意,联邦现行的制度还包括房产税,政府可以从这一块税收中获得资金,维持社会的运转。

    然而计入房产税,联邦的绝大部分房产,年化收益率都低于1.5%,即使不计通货膨胀,也要七十年才能收回成本;至于七十年后,房屋本身早已破败不堪,除非有建筑商肯出资拆迁、重建,否则价值会直接清零,相当于一笔钱以零利率存了七十年,整存零取,世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生意吗。

    甚至于,七十年后的世界,哪怕暂时还能正常运转,一栋栋遍布联邦大城市的高层建筑,又何尝还有拆迁补偿的价值:

    拆掉摇摇欲坠的三十层高楼,原地再建三十层的高楼么;

    如果还要给旧楼的房主们补偿相当于新房价值的巨款,开发商岂不是在义务劳动,他们肯吗。

    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联邦的房价,买家还能忍受的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期待未来房价的进一步上涨,否则,正如市盈率超过七十倍的股票,这些所谓的不动产,就是完全意义上的金融垃圾。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联邦的房产,价格只能有两条路,要么持续上涨,要么跌价到市盈率二十倍以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情形能长久维持,哪怕联邦政府强力干预,也注定无法持久。

    房价如果不调整到正常水平,那么,就必须一直上涨,否则无法用未来的价格预期来“填平”过低的回报率,但这样的上涨,又能持续到什么程度呢,即便名义价格一直在升高,绝大多数持有房产的民众也注定无法套现,并不是主观上不想、或者客观上不让套现,而是市场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资金来接盘。

    要么一直涨,要么现原形,归根结底没有第三条路,而涨呢,又不可能没有上限。

    最终,天量的泡沫必然在危机中湮灭,正如联邦乃至全世界正在经历的,一场漫漫长夜般的经济寒冬。

    方然的推理,并不是一个人自娱自乐,过去几十年来的世界经济,联邦的不动产市场,基本验证了他的推测。

    唯一的变量,事实上来自于理想联盟的崩解,庞大的尸体,让西方世界得以续命,过去三十年来的列强不动产价格总体上一直在涨,也只是因为理想联盟等国家的尸体滋养。

    现如今,横财耗尽,资产价格也吹到了天文数字般的高位,失去支撑的经济迅速崩盘,也就是一种必然。

    在经济危机的海啸中,一开始,联邦政府还在尝试控盘。

    毕竟作为列强之一,拥有庞大的经济规模和军事实力,联邦的危机对策,总不外乎对外转嫁损失,国内的情形,暂时倒也还能控制。

    但是锁定房价,避免波动,这种操作则注定会失败。

    面对新一轮经济危机,早年间积累了天量泡沫,房价高企的联邦,一度使出了浑身解数,力图将严重虚高的房价彻底钉死,表面上,是力求稳定、不允许涨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暴涨之后就会是暴跌,所谓“钉死”房价,无非还是拒绝其调整到合理价位,拒绝房价下跌、泡沫消融而已。

第八十二章 锁盘

    联邦想无中生有,走出“一路上涨”与“暴跌崩盘”之外的第三条路,想法,很好。顶 点 X 23 U S

    但要对抗客观规律,只有想法,是远远不够的。

    锁定房价,拒绝任何市场波动,本质上是恐惧房价会一路暴跌,却也会令投资者恐慌,意识到房产价格的增长预期已不复存在:这,并非政策意义上、而是实践意义上的不复存在,锁盘本身就传达了一个信号,目前的房价,泡沫之严重,已经到了“不锁即崩”的程度,那么如果不想被暴跌所毁灭,锁盘就是必然。

    当然,这样的必然性,一定会让房产投资者绝望,继而,不择手段的套现离场。

    然而什么是锁盘呢:

    如果能离场,那就不叫锁盘了。

    一边是升值预期的破灭,一边是套现离场被严禁,投资者的心情,方然并不关心,他只知道,在这样的完全管制市场,房产将在实践意义上严重贬值,名义价格会与实际价格相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实际价值一旦与名义价格背离,事实上,就意味着锁盘的彻底失败。

    锁盘,不管操作如何荒谬,本意是想保住房产的价格。

    然而这操作,却让房产几乎无法变现,将其投资价值、名义价值乃至事实价值一并摧毁。

    再怎样昂贵的资产,如果根本没有交易的手段,没有一个可靠的渠道能兑换成现钞,那么,这所谓资产的价格,就没意义,对卖家没意义,对潜在的买家同样没意义,谁会用现金买入价格锁死、遑论增殖的资产呢,难道还指望那年化1.5%,甚至连联邦储蓄利率都赶不上的可怜收益吗。

    一旦想明白这点,联邦政府的所谓“锁盘”,面目就格外可憎。

    对房价,要么放任其一路飙升,直到泡沫膨胀到极限后崩盘,要么乖乖遵循经济规律,出动出手刺破泡沫;在虚高的资产价格面前,联邦能选的,无非是这两条路。

    即便出于恐惧,想避免房价崩盘的恐怖冲击,也不应该心存幻想。

    经济危机爆发之后,一段时间内,联邦对房地产市场的锁盘,效果很明显:但凡跳出经济的范畴,以暴力为后盾而动用一些非经济的手段,单纯服从经济规律的房地产市场也只有乖乖就范,至少在表面上,房价在暴涨后趋于稳定,但这只是表面意义上的稳定,是缺乏交易量,事实上摒弃了市场规律的稳定。

    等没有变现手段时,房价稳、还是不稳,又哪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呢。

    就在不久之前,房价还没有像方然所见到的那样,一路狂泻,因为在政府控制下,大量企图高位套现的持有者,要么没有资格,要么错判形势,并没能够成批的套现离场,仅此而已。

    然而随着锁盘策略的持续,再怎样头脑迟钝的家伙,一旦发现自己手中的房产,并非金山银山,而只不过是年化收益率1.5%,七十年才能收回成本的金融垃圾,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卖出房产,落袋为安。

    这种“想尽一切办法”,是对联邦控盘能力的极大考验,如果无法杜绝,锁盘就是空谈。

    而如果真能锁盘,让任何一个持有者都无法套现走人,房价则彻底失去意义:无法变现的资产,不管价格有多高,都将变成镜花水月,可望而永远不可得。

    当然,分析到这里,方然也受到了罗伯特*布朗的质疑。

    教授在询问他,面对高企的资产泡沫,难道,联邦就不能像过去三十年那样,依靠经济发展、房租提升,来逐渐提高房产的年化回报率,最终变相的将房价“反衬”到合理的水平:

    “毕竟,就我本人而言,十六年前在迈阿密购买住宅的贷款,每月需归还600马克;

    当时看来,这的确是沉重的负担,但现在,以联邦民众的平均收入水平,600马克则并不起眼,那么,现在贷款买房的民众,即便要每月偿还6000马克,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在暴涨的收入面前,也根本算不得多么严重的负担?”

    “庞氏骗局里,第一批入场的人,也是这样劝说后来者的。”

    回顾过去的房价,方然很清楚布朗教授话里的思路,他淡然的摇了摇头:

    “当然,房产市场,并不是单纯的庞氏骗局,毕竟房屋是有居住价值的,这也是房价的基础。

    过去三十年,联邦的房产价格一直在扶摇直上,不仅房价飙升,事实上,连房租也增长了若干倍,这说明,房屋的居住者收入获得了极大的提升,才有能力承受不断提高的房价和房租;

    当然,由于房价包含了房租的未来预期,涨幅大大超过房租也并不意外。

    但是,脱离房地产市场的细枝末节,从全局角度考虑,联邦的房产,房租未来会怎样变化,则是一个相当不乐观的趋势。

    不,可以这样讲,联邦的某些城市已经给出了答案。

    曾经工业发达的底特律,在产业衰败后,人口大量迁出,房租随之暴跌,失去房租支撑的房价也难逃一劫,这说明,房价的趋势,根本上还是着眼于经济的趋势,而现在的经济形势,教授,我不说您也知道,危机当前,抛开短期的震荡不谈,房价是根本没可能继续增长的。

    以泡沫如此严重的房价,尚且只将经济拉动到现在的程度,联邦经济循环里的大多数民众,只负担得起目前水平的、相对于房价严重“偏低”的房租,经济更宽裕者的资金又往往因购房而清零,甚至还背负上沉重的债务。

    联邦民众的资金池,已经见底,如何支撑房租的进一步增长?

    民众的平均收入,目前不过3000到4000马克,其中一半用于居住,支撑了房产的1.5%年化收益率;

    如果锁定房价,让房租增长到能支撑5%的年化收益率,租金会高达5000马克,即便民众不吃不喝,也要有5000马克的收入才有可能支付这样的房租,但是,看现在的经济形势,别说收入增长到5000,就连现在的3000至4000能否维持,都还是未知数。

    退一步讲,即便一切都很顺利,联邦的经济继续平稳增长十年,将民众收入拉动到6000~8000马克的高位,有能力支付5000马克来租房,保证房价锁定状态下的5%年化收益率:

    但是这十年里,房产的收益情况又怎么样?”

第八十三章 交换

    “从年化收益率1.5%,逐渐提升到一般水平的5%,即便用最乐观的估计,十年内达到这一点,联邦的房产仍无法摆脱金融垃圾的标签。

    即便对经济发展很有信心,认为十年后的房租可以让目前的房价有5%的年化收益率,那么,从投资的角度,为何不现在就将房产套现,用换到的现钞立即享有5%的无风险收益率,而要一直持有回报堪忧的不动产?

    这还是按最乐观的估计,十年后,房租会增长到房价的5%,这种条件下房产仍不值得持有,那么,联邦民众仍然持有房产、甚至借债买入的直接动机,就和房租这种聊胜于无的回报毫无关联,仅仅是出于房价进一步飙升的预判,或者,就是因为联邦的锁盘,而没有办法高位套现,仅此而已。”

    “按照你的归纳,方,联邦民众持有房产的唯一动机,是觉得房价还会涨。”

    “正是如此。”

    “但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因素,譬如说,按目前的经济形势,如果央行开闸放水、放任马克贬值,房产这样的不动产就可以发挥‘抵抗通胀’的作用?

    大家手里的现钞,如果不换成房产,可能就会在严重的通货膨胀中化为乌有,这你想过吗。”

    “货币贬值,是么?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即便央行开闸放水、引发通胀,现钞严重贬值,房产也无法发挥抗通胀的作用。

    根本问题,还是在于严重虚高的价格,这种虚高,是相对于其使用价值的判断,无论以马克、外币还是黄金计价,无非只是一个计量单位的区别,不管采用什么样的计量方式,虚高这一事实无法改变,也不会改变。

    如果要规避通胀,避免损失,是将现钞换成一种当前价位相对合理的资产,还是换成一种价位严重虚高的资产更保险?”

    “那么你觉得,目前,要购买什么样的资产,才能抵抗通胀。”

    方然的话,引发了罗伯特*布朗的兴趣,他想听一听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意见,说不定,能为自己的资产保值增值提供些思路。

    “抵抗通胀,保值,增值;

    如果您是在谈长期的趋势,恕我直言,这样的手段恐怕是没有的。”

    看到布朗教授挑一挑眉毛,方然斟酌词句,确认这些讨论的内容没什么风险,就索性直言相告:

    “甚至可以这样讲,所谓资产,本来就不是一种可靠的东西。

    资产,到底是什么,无非是不用亲自劳动、就可以带来利益的凭据,房产是这样,股票是这样,其他任何资产的本质都是如此,是一旦需要利益时,无需辛劳,只要交易即可换得现钞、进一步用现钞换得吃穿住用、醉生梦死的凭据。

    为了获得这样的凭据,在眼前,一个人需要先付出代价、取得现钞,再用现钞购买资产,或者直接用代价交换资产,总之,无非是付出利益而获得凭据。

    期望这种凭据,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再进行逆向的兑换。

    但,眼前的利益资产兑换,付出是实打实的,未来的资产利益兑换,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资产,本身不过是凭据,除规则外,没有任何力量能保证交易的顺利进行,任何资产的变现、变换为利益,总需要外来的力量加以保障,而当资产持有者本人并不掌握这种力量时,未来交易的那一刻,这保障是否充分,甚至,是否还存在,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种力量的保障,目前,是联邦政府持有的暴力来提供,那么问题就归结于,长远看来,人类社会是否会一直稳定的运行下去,能保障资产持有者的利益;

    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个人不表乐观,也不会奢望资产的保值增值。”

    方然的话,让罗伯特*布朗稍感惊讶,他没说话,只是一边抱着咖啡杯,一边若有所思,觉得这少年似乎道出了他的直觉,这种担忧,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虽然他也多次隐约的察觉到,却没有这么透彻。

    而方然的鞭辟入里,还在继续:

    “归根结底,民众持有资产,总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方面是期望低进高出、赚取差价,另一方面是期望先进后出、获得增值。

    前一种交易之所以能进行,也依赖于后者,所以可将两种期望归结于一种,无非是想借资产的买进卖出,将眼前的利益‘平移’到未来,甚至在这一过程中,收获更多。

    然而风险在于:

    眼前的利益付出,是实打实的,未来的利益收入,则是可疑的。

    试想一下,未来发生的资产利益交易,为何可以进行,持有利益的交易者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交易,无非也是期待入手的资产,能在未来的未来继续实施这样的交易。

    一环扣一环的观察下来,这,就是一个利益让渡的链条,是时间线上不同位置的人,以资产为媒介,彼此交换利益和代价,仅此而已。

    这种链条的运行,一言蔽之,需要万世长存的人类世界,”

    说到这里,被自己的想法所触动,方然稍感震惊,他此前也从未想过这些,

    “一代人供养前一代人,获得资产,然后再接受下一代人的供养,并将资产让渡给下一代人,这样的接力传递。

    倘若未来某一天,某一代人,出于种种考虑而拒绝交易,这代人的前一代人,就无法将资产变现,即便持有从更前一代人手中买入的天量资产,也没有用,无法用交易的方式从下一代人手中获得实打实的利益。

    链条断裂的动机,可以是危机,可以是战争,甚至,可以是社会本身的变迁。

    从前代人手中获得的资产,能够顺利的在下一代人身上换得利益,而现阶段,没有任何手段能确保交易的顺利进行;

    不,有一种力量能做到,但……”

    “但是、什么?”

    教授的语气有一点迫切,他自然很想知道,这力量是什么。

    “但是,倘若拥有了这种手段,那么所谓交易,就根本没有进行的必要:

    这种手段,就是暴力。”

第八十四章 生意

    “哦……”

    方然的话,让罗伯特*布朗的眼神黯淡下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www.uu234.net

    他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也并无用处。

    几秒钟的沉默后,还是教授开了口,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平静: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甚至可以这样讲,在这方面,你我的观点相去不远;

    资产这种东西,一言蔽之,只不过是暴力用来聚敛利益的工具,这种事,不需要设想遥远的未来,眼前就在真实的发生着:联邦政府的债务规模,持续增长,按经济学的基本平衡,一定量的债务总会对应等量的资产,这些资产,以债券和不动产等形式存在于联邦社会之中,事实上永远不会被偿还。

    从这种角度讲,联邦政府的债务,和马克一样,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的‘货币’”。

    “货币,正是如此。”

    联邦政府的债务,多少年来一直在增长,国家债券借新还旧,总体上的规模越来越大,事实上相当于变相发钞:这些名义上有价格、也有价值的资产,注定永远不会被联邦政府赎回,创造资产交换民众实打实的利益,这种事之所以能够进行,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联邦政府掌控至高无上的暴力。

    并非拥有暴力,就不会赖账,而是拥有暴力,就没人敢质疑它会赖账。

    敢,或者不敢,并非防民之口的禁止谈论,而是作为暴力的持有者,根本不屑于“赖账”这种低级的操作:赖账,什么叫赖账,那也得有账才谈得上赖,暴力眼中,盖亚的一切都可以予取予求,即便再多的债务,假以时日,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那样久,迟早总归能还的上。

    当然这仅仅是理论,实践中,则是凭借暴力,越借越多,而不会受到除唾沫星子以外的任何攻击。

    一旦看明白这点,对教授的话,方然就洞若观火。

    罗伯特*布朗,显然也是这方面的明白人,利益换资产,资产换利益,那只是芸芸众生才热衷的小把戏,暴力则只做两件事:要么无中生有、创造资产,交换民众的利益,要么赤膊上阵、明火执仗,掠夺民众的利益。

    前者文雅,后者残暴,但本质却都一样。

    显然,在这样的大格局下,岂止房产,任何资产的长期价值,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原本打算谈生意,却讨论了一番资产价格的走势,罗伯特*布朗的立场和追寻永生的方然并不一致,久远的未来,在他眼中并没有太大的价值,而是着眼于“只争朝夕”,只不过方然的一席话,的确让他心中不安。

    于是他喝完咖啡,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用复杂的眼光审视眼前的少年:

    “哦,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想谈谈某桩有趣的生意;

    我先介绍一下,看你是不是会感兴趣。”

    教授的介绍,简短,直白,三言两语就让方然明白了大概,其实这位布朗的第二职业,他早就调查的**不离十。

    即便置身于经济危机,普通人每一天为生计发愁,权贵的言行,却完全两样。

    据方然调查,大概早在十年前,罗伯特*布朗还是一名伯克利大学兼职教授时,就“出于个人动机”而热衷于采购野营装备,食品及各种用具,也包括经常出现在联邦战略储备物资清单上的五花八门物品,继而,在相当隐秘的某个地点,建立起为自己和家人准备的“末日生存避难所”。

    不仅如此,在建立避难所的过程中,教授结实了一些观点相近的人士,大概也是从那时起,认真思考过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以及,当战争来临时,作为普通人当如何自保,避难所的设计、施工与配置也随之而越来越专业化。

    一方面从自身需求出发,沉浸其中,甚至成为职业和乐趣,另一方面教授也敏锐的察觉到,对笃信大战迟早卷土重来的联邦权贵而言,避难所具备“独特”的商业价值。

    一座坐标隐秘,配置齐全的末日避难所,原则上,可以在浩劫降临时庇护所有者。

    但,即便下一次盖亚大战还远在天边,耗费巨资的避难所,甚至未来几十年都不一定有机会启用,这种昂贵的东西,也注定是极少数有钱人的专利,拥有这样一座“末日城堡”能够给权贵们带来极大的心理满足感,更不用说,和平年代还可以偶尔启用,在其中进行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坐拥避难所,有钱人的小心思,教授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则是利益。

    和一般市面的物资不同,罗伯特*布朗在权贵小圈子里提供的“末日避难”项目,即便只是规模有限、仅能容纳寥寥几名家庭成员的小规划,价格也高的令人咋舌。

    这,并非暴利,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暴利,一枚普通的鸡蛋在联邦的超市货架上,只能卖到五芬尼,但是在深山老林的地下掩蔽所里,悬浮存储三十到五十年,随时可以打进平底锅成为一滩香喷喷的蛋白质,则至少需要二十马克。

    以此类推,考虑到避难所必须要隐蔽,绝不可能像一般别墅那样批量设计、建造。

    装修,配置和物资,报价都会高高在上。

    一座末日避难所,需要在完全断绝外界供应的情况下,平稳运行至少十年之久,哪怕做饭、洗衣这样的常规操作,所需的设备都可能是天价,不过在富可敌国的联邦权贵眼里,很显然,这种自带独特气质的操作,甚合其意,布朗教授的收入也便源源不绝,也借此结识了一些社会名流。

    具体的价格,隔三差五侵入教授电脑的方然,一清二楚,同时也为之咋舌。

    一座设计运行期不小于十年,能支持五口之家的小型避难所,视需求等级,建造地点与竣工年限的不同,报价在三千万~八千万马克之间浮动,建成之后,会拥有两到三条可靠的路线,一旦浩劫降临,所有者可以迅速而稳妥的携家人迁入,在断绝一切外援的情况下,安稳生活至少十年。

第八十五章 避难

    几千万马克,即便在发达的联邦,也是一笔数目不菲的巨款。m.www.uu234.net

    不过,对于“末日避难所”这样的高端项目,却又挺拮据,在方然看到的报价文书里,标价几千万马克的避难所,不仅规模很小只能支持寥寥几人的日常生活,99%概率承诺的安全生存期,也仅有十年。

    十年,按历史数据推算,足够度过一场盖亚大战,并不算太短。

    但既然是“末日避难”,按理说,就要考虑各种小概率的极端情况: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灾害、战争之类事件,有钱人仅凭手中的资源,也可安然无恙,用不着躲进深山老林、或者城市地下的避难所苟活。

    而如果遭遇空前的重大危机,十年的期限就捉襟见肘,并不足以让持有者安度余生。

    余生,一般人的思路,怎么说也要规划到寿终正寝。

    对成年人来讲,也就是几十年。

    想到这儿,简单的与教授交换了一下意见,方然就更确信,眼前的罗伯特*布朗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按自己的性格,与这种人打交道倒更自在,用不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直达主题即可:

    “规划中的避难所,保证运行的最长时间,是五十年?”

    “正是如此;方,你是不是有一点疑问,对‘末日’这样的概念来讲,五十年还嫌太短?

    毕竟,既然是所谓‘末日’,就未必是世界大战这种暂时性的情况,而有可能是漫漫无绝期的浩劫,譬如说,超级瘟疫,或者气候剧变,这种情形下,五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并不能让持有者高枕无忧。”

    一边说话,一边看到方然表情冷漠的摇头,布朗教授微觉惊讶,他住了口。

    方然的语调,则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觉得,对一群极度自私的人而言,五十年的时间,或者,再久一点,就完全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毕竟都难免一死,身后之事,他们未必会在乎。”

    “哦……是这样吗。”

    十七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外表完全不一致的冷静头脑,和惊人的洞察力,这些,并不会让罗伯特*布朗惊讶,教授惊讶的,是眼前的年轻人陈述观点时,那完全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冷漠,就仿佛,根本置身于盖亚之外,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在俯瞰,注视着芸芸众生们浑浑噩噩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即便观点上有共鸣,也让教授有些不适。

    但他不得不承认,方然的陈述,切中要害,也是在和那些腰缠万贯权贵们打交道时,不止一次窥探到的人性之黑暗。

    布朗教授提供的“末日掩蔽所”,保障期以五十年为上限,这一指标,并非出于科技水平、或者项目预算的限制,事实上,以人类目前掌握的技术,如果不惜代价,在完全不考虑成本的前提下,达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保障期,原则上也没有无法克服的困难。

    虽然在这种极端条件下,生存质量只能说一般,但总归可以做得到。

    但五十年的上限,仍然是半地下状态的末日生存业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原因无他,即便可以在这上面花费成百上千亿马克的金主,对更长期限的掩蔽所也兴趣寥寥,换句话说,在贪生怕死到了极点的这些人眼中,五十年,就是一个差不多的期限,在那以后,不论自己、还是盖亚的命运,

    事实上都不值一顾。

    经由自然选择的筛选,人,多少总是自私的,但金钱暴露出的自顾之绝对,仍一度超出了方然的想象。

    不,或许应该这样讲,当前规则下能聚敛财富、爬到金字塔尖的……

    本就会是这样极度自私的人罢。

    财富也好,地位也罢,在寿命有限的自然法则面前,任何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永生不死”,在出于种种原因而被迫接受了死亡的宿命后,第二个念头则是恣意人生,这无可厚非,方然也没打算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上,去横加指责。

    然而在权贵眼中,除自身外,周遭一切都不过是应景的陪衬,这种定义,甚至延伸到朝夕相处的至亲,就让他格外厌恶。

    即便身为孤儿,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这厌恶也不曾消减分毫。

    五十年的保障期,意味着什么,倘若末日掩蔽所真的运行了这样久,不消说,盖亚想必遭受了极大的创伤,甚至数十年后仍无法让人类在其表面存活,那么可想而知,一旦掩蔽所的资源耗尽,置身其中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对持有者来说,这只是身后事。

    对仍然活在其中的人,这,则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这种安排,倘若受限于客观条件,正如充斥联邦的大批贫民,无力顾及后代,倒也还能够理解。

    但对那些一掷千金,建造掩蔽所的人呢,在完全有条件的前提下,仍然不愿为相对更年轻、人生更长的至亲提供更多保障,这并非臆想,而是教授计算机里的冷冰冰数据,就让方然格外清醒的意识到,在这些人眼中,所谓至亲,也不过是一个个填充亲情所需的仆从,道具,仅此而已。

    想来令人愤慨,这样的人,这种人的人生,却还要用耗资无数的避难所,来毫无意义的延长到寿终正寝,简直讽刺。

    但,生意终归是生意,账户上的马克是实打实的,并没有高贵与卑贱的区别。

    罗伯特*布朗,显然很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多年来藉由末日避难所的咨询、经营,也的确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甚至,方然也调查得知,这位教授也给自己和家人准备了一座规模适中的末日机构,保障期则定为二十年,用来对冲盖亚大战的风险。

    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用来回顾一生,与家人度过最后的相聚时光,却已足够。

    这方面,在“得知”了教授的咨询生意后,方然也曾旁敲侧击的问教授,对那些投资了末日避难所、保障期却不足以覆盖预期寿命的持有者,是怎么想的。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罗伯特*布朗沉默了片刻,才淡然回应:

    “方,你觉得,投资避难所的这些有钱人,动机会是什么呢?”

第八十六章 仪式

    “一定是贪生怕死么。www.uu234.net”

    难道不是吗,不,方然看了看罗伯特*布朗的眼睛,他读出了其他的意味。

    “怕死,那当然是有,即便现在科技如此发达,但,你我都算是生命科学的行内人,都清楚这命运无法逃避。”

    那可不一定呢,方然暗想。

    “不过也有一些人,怎么讲呢,大概是接受了这样的宿命,只想能有机会,从容不迫的离开世界,在浩劫降临的时候,能有一些时间和家人告别,仅此而已;否则,就很难解释他们投资避难所的动机,不论是盖亚大战,还是其他的极端灾害,盖亚想必都已遭受重创,即便躲在避难所里,又能如何?

    人类一旦丧失了盖亚这仅有的家园,单独的个体,真能凭一己之力有尊严的活下来吗,我很怀疑,这并非是构筑避难所,储备物资和装备,就可以捱过去的难关。”

    “有尊严的活下来……”

    淡淡的言辞,带着诚恳,方然思忖片刻、觉得他并无说谎的动机,这应该就是布朗教授的真实想法。

    换一个角度,如果从提供缓冲时间,而不是苟且偷生的角度来考量,掩蔽所,的确有存在的价值,这也消弭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诘问,正如罗伯特*布朗所言,当世界即将毁灭,盖亚都无法承受的灾难发生后,区区避难所,作用实在有限,根本不能奢望其发挥出诺亚方舟一般的奇迹。

    当生命注定要消逝,如何有尊严的,从容不迫的走,的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在这方面,罗伯特*布朗的考虑透着理性,和难以抹杀的伤感,他甚至很有代入感的告诉方然,在某些避难所的设计里,还包括“告别程序”,在设计的保障期结束,外界又仍然没有必要的生存条件时,居住其中的人,可以自行了断,用这种方式回应死神的最后一击。

    自戕,相比于饥寒交迫中毙命,以人类的视角,前者似更有尊严。

    但是听教授的叙述,方然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副修罗场般的景象;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狰狞的血红色数字,正在跳动,车厢里已成为地狱,无数人掉落车外,仅存的几个幸运儿抑或是最不幸的人,也大限将尽,于是站在车厢尽头、感受那浸入骨髓的寒冷,然后,为最后的尊严而纵身一跃。

    反正都是要下车,掉下去,还是跳下去,区别究竟在哪里;

    方然并无法理解。

    所以在布朗教授面前,他只能沉默,神情凝重的点一点头,一边暗暗琢磨,这种规划,应该还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又无能为力,只能用刻意营造的仪式感来稍加冲淡。

    如果真的不惧死亡,又何必耗费巨资,营造避难所呢。

    办公室的长谈后,渐渐地,方然开始参与布朗教授的生意,在计算机系统和项目规划等领域提供一些辅助支持,并从西历1470年开始,接收原本外包的避难所中控系统的模块设计,也陆续收到相当可观的报酬。

    末日避难所,从系统工程的角度考量,是一桩很复杂的设计。

    但是,从避难所的核心功能考虑,又出奇的简单,无非是维持若干生命体的长期存活,至多加上一些人类所需的休闲娱乐需求,说白了,和大型医疗、生命科学研究机构里的维生舱也没多大区别。

    为了延长运行年限,避难所需要配备庞大的支持系统,储备大量耗材与备件。

    和维持人的生存相比,耗材和备件的存储还要更困难一些,但这些都不用方然去操心,他参与的只有核心控制系统的软件代码,顺便也能接触到硬件体系。

    这一过程中,除丰厚的收入外,方然也在思考更多。

    对“末日避难所”这样的工程,忙碌时,他偶尔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要不要设法敛财,然后也给自己置办一处这样的所在,毕竟,对人类世界的未来,他的看法甚至比教授更悲观,未雨绸缪,似乎也是很明智的选择。

    但是这种谋划,动机,就值得认真考虑一番。

    逐渐取得了信任,能力也得到认可,方然才逐渐参与进教授的生意,但所谓避难所的概念,并不新颖,人类世界的大小单位,从个人到国家集团,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动用国家力量兴建的末日机构,众说纷纭,网络上的消息确认其存在,具体的规模和位置则一概不知。

    但是这种行为,背后所反映出的思维和考量,却让方然难以认同。

    盖亚,迄今为止人类唯一的栖息地,即便为了从浩劫中幸存,正常的思路也应该是群策群力、构建系统工程,就像联邦与列强共同构想并部署的小行星等天体监控系统,动用全人类的力量在盖亚上布局,应对概率极小却不为零的天体撞击事件,这才是一个合理且有前途的思路。

    与之相反,一旦某个人,某个组织,开始考虑构建隐秘的避难所,那就意味着这个人,这个组织,选择了放弃人类世界。

    这,或者是出于对未来的悲观,或者是出自对世界的不信任,但结果都一样,无非是自起炉灶,自扫家门,企图在末日真的降临时,能脱离炼狱般的盖亚地表,独自幸存。

    这种抉择,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一两个组织的行为,尚且还好。

    但就方然所知,眼前的世界,不仅罗伯特*布朗的半地下生意如火如荼,诸如联邦这样的列强,也早已构建了庞大的末日避难设施,这种说一套做一套、明面上着眼全人类未来、其实根本就在打小算盘的做法,就让他对盖亚的未来格外悲观。

    当一个住宅小区里,家家户户都耗费巨资加装防盗门窗,自以为高枕无忧时,如果只为保全家产,自然没人会真正在乎全小区的安保防御;

    哪怕事实上,面对威胁,最经济有效的手段是小区门禁,而不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般的各自为战。

    然而即便如此,深陷博弈困境的各家住户也无法协同一致、共存共荣,特别是这其中格外富裕的那些,早已花大价钱加装了住宅安保系统,对所有成员集资、所有成员受益的小区整体安保计划,自然更不会上心。

第八十七章 保密

    当今世界,真正能增进安全,防范风险的工作,譬如控制抗生素滥用、全面禁止核武器、打击某极端宗教,列强动作迟缓,却热衷于建造“末日避难所”。m.www.uu234.net

    就仿佛,只要做好了自己舱室的水密和物资储备,就不用再关心巨轮是否会沉没;

    这样的蠢事,也就是朝生暮死的人,才干得出来。

    早晚都是一死,只要咽气前没呛到水,就万事大吉,哪怕这巨轮早在几十年前,就沉到了海底,这,和密闭舱里的幸存者又有什么关系;想法何其荒谬,却又极其现实,在生命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常人眼中,人类文明,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死后的任何事情都无需烦恼,那么任何规划,也只需要到阖上双眼的那一刻。

    但是对追寻永生,或许,未来将拥有无限长生命的人而言,想法就完全不一样。

    正因如此,方然才做出了决断,他似乎不需要什么“末日避难所”,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来提供暂时的慰藉。

    和庸碌众生那几十年、至多不过一百年的规划迥异,他的计划,原则上要一直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那么,结论是很清楚的,要想永不下车,目前仅有的栖息地盖亚,就是必须掌控并维持现状的关键,任何威胁到盖亚存续的危机,倘若不能被掐灭,也必须找到完全的对策,而不是像土拨鼠那样打一个洞,藏起来听天由命。

    巨轮是否沉没,匆匆过客可以漠不关心,打算一直待在上面的人却必须得管。

    管不管得了,那是另一个问题,总之避难所是靠不住的。

    要么永生,要么下车,不论走向哪一个结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苟活都不是解决之道。

    未来,如果有必要,当盖亚大战、甚或更严重的危机到来时,他所要做的,绝不是找树洞躲起来等待,而应该果断出手,把盖亚巨轮上的老鼠和蟑螂清理干净,将整个盖亚变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永久避难所。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所谓“避难所”的保证期,从毫无用处的几十年,几百年,延长到遥远的未来。

    不过……

    再怎样遥远的未来,和此时此刻,也要有连续不断的时间来连接。

    把目光收回到周遭世界,方然也承认,在一些莫须有的威胁面前,避难所还是可以发挥些作用,至少提高持有者的生存概率。

    躲起来,避免伤害,对永生不死当然也有帮助。

    但是在这一基本功能上,方然却在怀疑,权贵们耗费巨资采购的末日避难所,到真需要启用时,是否还能用得上。

    因为很显然,避难所的价值,“隐秘”是一个必须要有的要素,但是在和平年代建造并维持这样的设施,不消说,任何保密措施迟早都将是徒劳。

    莫说个人,即便联邦以国家力量建造的末日生存设施,寻常民众蒙在鼓里,政府高层和军方却掌握的一清二楚,那么一旦危机爆发,可想而知,这些设施必然成为各方力量争夺的焦点,继而,极大概率会在争夺中被破坏,掠夺,甚至丧失功能。

    联邦的末日生存设施,还有军方把守,相比之下,个人出资建造的末日避难所,就会成为天下大乱局面下的争夺目标。

    再怎样设施完备的避难所,一旦暴露了位置,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攻与守的态势,这时候,将会对进攻一方有利,反正如果不夺取避难所,则毫无所得,天下大乱时也没有任何秩序可言,进攻者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企图夺取避难所,至少获得其中的宝贵物资,如果终不能得手,还可能会带着同归于尽的怨念,将其彻底破坏掉。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对避难所里的人来讲,都是天大的麻烦。

    查阅布朗教授电脑中的资料,方然发现,规格和成本不一的避难所,多少都配备有武器系统和防御装置,即便最便宜的两千五百万马克级别的小型项目,也配备有从自动步枪到高爆无人机的火力。

    而造价最昂贵的掩蔽所,甚至会包括无人战斗机、高致命性化武和履带式步兵战车。

    配置堪称豪华,但,在末日到来时,这些武器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护掩蔽所,就是一个只能模拟测算的未知量。

    末日的较量,掩蔽所与袭击者地位的不对等,是极大的隐患。

    面对藏匿大量资源的掩蔽所,进攻者,哪怕只是乌合之众,也会十分狂热,即使惨败也无非就是早死几天;而掩蔽所里的人,一旦失败,就意味着长期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

    突袭者可能接连不断,防御方的资源却有限,这样算下来,很难达到99%的承诺生存概率。

    正因如此,教授也好,其他末日生存服务的供应商也罢,一概会将末日掩蔽所的隐秘属性放在首位,掩蔽所的地理坐标绝对保密,接近的路径平时也不会启用,用隐藏的属性来提高生存率,彻底打消客户的疑虑。

    想法很好,但,现实中任何工程总要有勘测,设计,施工与验收环节,以盖亚之大,要在哪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建立起一座地下堡垒,还要保障若干年不被外人发现,直到浩劫降临的那一天到来,难度之高,并不是严厉的保密条例、残暴的杀人灭口就能解决。

    掩蔽所的隐匿,是业界公认的难题,解决起来,是需要一整套从勘测到竣工验收的严密流程来保障。

    但,即便行内人清楚,却无法保证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们,为保密而心生杀意。

    正因如此,罗伯特*布朗的生意仅限于“后端”,根据粗略的地质等资料,提供一整套的设计方案和配置清单,而从不具体参与到项目的施工过程,平时也三缄其口,在客户面前绝不涉及任何与地址,坐标相关的话题。

    这种谨慎,在方然看来,是一个明智的自保之举。

    否则,只消翻翻历史就能知道,怀璧其罪之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在哪个项目里栽跟头,从此人间蒸发。

第八十八章 城市

    杀人灭口,古已有之的保密手段,其实效率很低。顶 点 X 23 U S

    但在不学无术的有钱人眼里,说不定就只有这么一种暴力手段:查阅资料时,方然就不免会想,以末日生存产业的繁荣程度,偌大的盖亚,类似的掩蔽所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在这些地下掩蔽所的近旁,会不会就埋着施工者的骸骨。

    大概简直是一定的,这方面,他从不掸以最恶意的揣测。

    既要赚钱,又不能有命赚、没命花,罗伯特*布朗的行事风格十分谨慎,这也是方然敢参与其中的关键。

    实验室的工作之余,在寝室的电脑上给教授打工,写代码,整理数据库,他也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看能不能在软件、甚至硬件层面留下一些后门,假以时日,可以借此获得掩蔽所的位置等讯息。

    不过这种事,可想而知,风险肯定不是一般的高。

    掩蔽所的中央计算机,网络体系,功能其实非常简洁,也没有和外网联通的接口(末日降临时,哪还有外网),这种系统,一方面很难制造漏洞,另一方面也几乎没有入侵或者控制的渠道,万一被发现动了手脚,可想而知,会给自己、和布朗教授带来多大的麻烦,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正因如此,即便早就窥探教授的电脑,弄清了他的买卖,对这些避难所的位置,方然也一无所知;

    但布朗教授的避难所,则是例外。

    罗伯特*布朗,身家究竟几何,方然没有太大的兴趣,入侵银行系统毕竟是一种高风险的行动,不过,既然能承受“末日避难所”的几千万开销,账面数字肯定小不了。

    那么教授的避难所,究竟在哪里,以布朗的精明,肯定不会在电脑中存储坐标、地址或者电子地图,先前的窥探没找到线索,方然判断,他应该是将前往避难所的路线存储在离线设备、或者干脆就是画成纸质的地图,存放在稳妥的地点。

    那么,难道要潜入教授的住所吗,想一想罗伯特*布朗收集的长短枪械,方然迅速放弃了这种危险的想法。

    没办法直接获得数据,那么,就只能求助于推理。

    教授的避难所,相关讯息,在他的个人电脑里倒是有一些,方然之前就是通过这些讯息大概弄清楚了避难所的规模,配置和造价等讯息。

    现在,他首先根据项目清单里的设备讯息,查出具体型号,进一步从这些型号,推断出避难所建造的大致年份,然后通过侵入内网、窃取数据的方式,厘清布朗教授在那一时间段的详细行程。

    机票订购,酒店入住登记,车辆位置信息,信用卡交易清单,网络定位服务,保险公司医疗记录……

    借助发达的网络,和娴熟的手段,罗伯特*布朗的行踪逐渐清晰。

    布朗教授的避难所,从项目采用的中央计算机,主发电机和一些辅助设备的型号来分析,其建造时间应在西历1459至1460年,为避免疏漏,方然没有追求更精确的时段,他把罗伯特*布朗在这段时间的行踪梳理了一遍,结果发现,在1459~1460年的这段时间内,教授的行踪都是有据可查的,并没有大片去向不明的时段。

    避难所建造期间,按常理推断,持有者必定到现场去几趟。

    毕竟“眼见为实”,即便是为了严格保密,末日避难所这种应急手段,如果只是从网络视频里看一眼究竟,是没办法做到心中有底的。

    但教授的行踪很连贯,那么,一种可能是布朗在故意造假,伪造了自己的行程。

    原则上,这种事完全有可能,但考虑到罗伯特*布朗的it应用水平,方然就摇摇头,他不认为一位热衷末日生存的生物学教授,会通晓黑客技术;退一步讲,即便有如此高的计算机水平,要同时篡改联邦电信、antea保险公司、连锁酒店甚至联邦交通管理部门的数据库,难度和风险也太高。

    何况从心理博弈的角度,篡改行程,本身就有可能暴露意图,甚至泄露避难所的位置。

    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

    电脑前,方然伸了个懒腰,心下已有了判断。

    这位布朗教授的末日避难所,并不是在荒山野岭、戈壁沙漠之类人迹罕至之处,而是,很可能就在他频繁造访的几个城市里。

    位置隐秘的避难所,地点选在城市,乍听起来似乎是很荒谬。

    但,如果认真思考一下避难所的建筑结构,特点,和浩劫的爆发形式,在人类活动频繁的城市区域建造避难所,就有若干荒郊野外所不具备的优势。

    甚至,如果自己的揣测没错,权贵们的私人避难所,恐怕大部分都分布在联邦、或者其他国家里,在一座座繁华喧嚣城市的地下。

    城区里的避难所,首先,建造难度比野外低得多。

    这不仅是施工的便利程度,即便要保密,只要守口如瓶、不让施工方知道项目的底细就可以,城区里各类建筑工程司空见惯,几乎没人会在意。

    其次,建造完成的避难所,要在和平年代维持运转、补充和替换物资,也要比往往不通水电的野外要方便,譬如食品,药材,燃料和武器弹药,在城区里运输和存储,都很寻常,不容易引人注意。

    最后,考虑一旦危机爆发、浩劫降临,极度依赖现代物流网络的城市会首先崩溃。

    密集的高层建筑和匮乏的生存资源,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城市很快就会成为接近于无人区的所在,继而变成废墟,即便有心人要想搜括资源,在一大堆钢筋水泥中寻找避难所的踪迹,也简直是大海捞针。

    隐藏在大片废弃城区中、深埋地下的末日避难所,生存率并不比荒野的同类工程低。

    正相反,按计算机模拟的结果,大城市核心区的避难所反而最可靠在运气不是太差,没有被战时火力直接命中的前提下。

    虽然建立在城区的避难所,也面临一个问题:

    浩劫降临时,要如何才能够抵达。

第八十九章 分界

    局势混乱时,穿过城区的风险很高,不论地面徒步、还是搭乘交通工具,都没办法保证安全。

    不过,如果是依赖大城市的地下交通线、管线沟渠或者下水道体系,只要合理规划路径,这方面倒也能够克服。

    但……这样一来,面对屏幕上的联邦电子地图,方然就在摇头,他至多只能确定,罗伯特*布朗的避难所会在哪几个城市,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

    出于好奇,做了这样的追踪工作,最后还是没能定位教授的避难所位置。

    不过,类似的调查,倒是可以用在很多场合,譬如用来追踪、定位其他人拥有的末日避难所,即便眼下因为计算资源和数据的限制而做不到,未来某一天,当完全掌控了盖亚的庞大网络,需要定位这些避难所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那一天,说不上多么久远的将来,当“那个人”控制了整个盖亚,从剪除威胁的角度,或许就要揪出这些大大小小的避难所,将里面的苟活者清理干净。

    即便生存在这些避难所里的,往往并非能力出众,会真正威胁到永不下车志向的同类,而是仰赖维生系统苟延残喘的寄生虫,但,人的特质总归会变,与其在无限长的永生之路上,担忧那微不足道、却令人寝食难安的一丝危险,将所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干掉,则是最稳妥的斩草除根。

    到那时,所谓避难所,也无非是一具具活的棺材;

    真正的避难所,只有一个,盖亚,只有“那个人”才能够掌控它。

    ……

    分析了得失利弊,避难所,对方然而言就只是一桩生意。

    人类世界的未来图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方然的思考,或许比盖亚的绝大多数人都更长远,所得结论也十分明显,但,这并不妨碍他时常坐在电脑前,用高超的专业能力,给罗伯特*布朗的项目添砖加瓦。

    任凭经济危机怎样肆虐,布朗教授的生意,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萧条的迹象。

    这看似反常,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经济危机之中,真正付出代价的会是怎样的一种人,当泡沫破裂,货币贬值时,寻常人或许还会以为,那些坐拥庞大资产的权贵会损失惨重,殊不知这些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家伙,由于消息灵通,几乎不会受到经济危机的打击,更寻常的做法则是稳坐钓鱼台,甚至从中牟取利益。

    经济危机到来时,一般而言,要么是资产贬值,要么是货币贬值。

    至于两者同时贬值的情况,有没有呢,有,但“同时贬值”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说法,毕竟资产的价格总归要以货币来衡量,如果资产与货币同时贬值、且幅度相同,则意味着资产的名义价格纹丝不动,只是马克的汇率下跌。

    而如果资产价格与货币币值的波动幅度不尽一致,那么,两相衡量,贬值幅度更大的那一个才真正在贬值。

    所以,不管资产与货币如何波动,只要没彻底崩,就总有一个是价值洼地。

    即便经济危机恶浪滔天,若提前得到消息,知道联邦政府、央行将保资产还是保汇率,就可以在市场上翻云覆雨。

    在这一过程中,权贵的操作手段未必十分高明,但时机则很关键,在普通民众还在发懵,对着狂泻不止的股价和波动剧烈的汇率目瞪口呆时,顶层的金融操作往往早已完成,不是在高位将资产套现,就是将马克兑换为外币、黄金或其他避险资产,而彼时彼刻,仍对资产价格抱有幻想的普通人,正是这一系列操作的接盘侠。

    然后危机爆发,资产、或者货币成为牺牲品,将普通人手中的债权一并埋葬,家底随之清零。

    这种事,但凡关注过人类世界的经济危机,套路其实都很常见,但人的记忆却注定短暂,十年前吃的亏,并不足以提醒目光短浅的民众;再说即便头脑清醒,没有一条提前得知讯息的渠道,不知何时高位套现、或者买入避险资产,终究也是徒劳。

    危机大潮中,联邦的财富进一步两极分化,穷者愈穷,富者愈富,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但对“穷”与“富”的分界线,民众的认知则相当模糊。

    拥有上百万,几百万乃至上千万马克的资产,这样的人,算不算“富”,自我感觉良好的所谓联邦中产往往会点一点头,自认为已坐上了风雨无惧的航船,殊不知手中成百上千万马克的所谓资产,不过只是借据,危机一来,经济损失最惨重、资产最迅速被清零的也正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

    穷,或者富,仅仅以资产计价来衡量,是没有意义的。

    关键在于,这些资产的持有者,在联邦经济金字塔中的位置如何,是否能快人一步,进行逆市操作;这种操作,在民间是未卜先知的巨大幸运,在顶层却司空见惯,没有这种渠道的资产持有者,即便坐拥再怎样庞大的资产,也不过是为权贵保管财富,作为对冲风险的巨大仓库而临时存活。

    巨头尚且如此,联邦的一般资产持有人,冠以“中产”的表面光鲜群体,更不过是待收割的金融炮灰。

    危机中,这些人持有的股票,房产,期权,价值严重缩水,身上背负的债务却往往不动如山,加上降薪失业的打击,收入锐减,一进一出很容易就会走向破产,将多年辛勤、或者狡诈积累起来的财富拱手送人。

    相比之下,反倒是一文不名的流浪汉,没什么可失去的,生活依旧自在;

    如果不考虑原本就糟糕之极的生活状态,和一言不合就拔枪清弹匣之联邦警察的话。

    其实,何止是在危机时期,人类世界的经济规则,原本就会让财富不可逆的两极分化,除非动用暴力、洗牌重来,否则这一趋势几乎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逆转。

    这,无需晦涩的理论去证明,但凡观察历史,都不难看得到。

    不承认这样的趋势,就很难解释为何一群经济地位并无根本差别的原始人,甚至同样住在大树上的猴子,会一步步演变到今天这样的悬殊局面。

第九十章 对策

    人,生物学意义上的同一个物种,有些身居偌大豪宅,有些却睡在地铁站。

    反差,如此突兀,但凡稍有良心的人都不免为之愤慨,而不会像某些被豢养的经济学家那样,为凡此种种的丑恶现象涂脂抹粉,甚至做自欺欺人的合理化论证。

    况且这些论证,又何尝能欺骗得了饥寒交迫的流浪汉们:

    谎言,可以充斥民众的头脑,却无法填饱民众的肚子,最终,该来的还是会来。

    合理也好,愤慨也罢,世界的运行规律,是客观存在的,并非一厢情愿的愤慨就能改变,方然也没有这种幻想。

    西历1471年春,经历了一年多的经济衰退,联邦的各项经济指数几乎都跌到了谷底,即便置身于温暖的旧金山湾区,也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寒意,大萧条在继续,治安则因警方的高压政策,反而有所好转,破产者的反抗零散、且毫无威力,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多少曾经的中产,现如今,已经和他们手中的资产价值一样,从盖亚中彻底消失。

    危机的持续,正如方然所预料,由自动化、智能化引发的这一轮经济衰退,规模空前,由民众失业、收入滑坡而导致的危机,也并非常规的开闸放水所能缓解,近两年的危机进程中,联邦央行进行过两次大规模的量化宽松,试图向经济中注入货币、重振经济,却不出意料的几乎没有效果。

    危机当前,诱因则从生产的过度扩张、变成了智能系统的渗透,危机的根本原因发生了变化,曾经暂时有效的兴奋剂,自然难免失效。

    当产品根本就没有市场时,利率再低,也没人会去贷款扩大生产、重启经济循环。

    面对危机,民众的怒火令当局心惊肉跳,量化宽松失效之后,盘点可用的经济刺激手段,就只剩下联邦政府扩大赤字、增加投资这一条路。

    民间的信用纷纷破产,无法投入经济循环,那么,就由政府来兜底。

    当年夏季,正在伯克利大学度过又一个暑假的方然,从网络媒体上看到消息,联邦即将启动新一轮发展战略,未来十年,将在it领域投入巨资,一方面维持联邦的技术优势,一方面也让经济挣脱泥潭。

    具体的规划,洋洋洒洒,方然浏览后归结出了一个大概。

    按联邦总统在公开讲话中的基调,危机当前,政府将开列规模空前的赤字,将天文数字般的资金投入以下几个领域。

    首先,是联邦产业自动化、智能化的升级,为此将重点支持自动化、智能化系统的研发、制造、部署、运维;其次,是联邦各网络的互联、融合,为此将重点支持网络技术的研发,和现有网络的升级与统一;最后,是联邦安全层面的升级,将重点推进智能驾驶,智能安防与智能武器平台的研发与应用。

    以上几个领域,未来十年,政府的总投入将超过十万亿马克。

    按惯例,政府投资主导,民间资本也会闻风而动,如此规模庞大的计划,表面上,似乎的确可以将联邦拽出经济危机的深渊,甚至开启新一轮的经济增长。

    但在方然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表现出这样的趋势: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经济的刺激,一言蔽之,总要有新的增长点,和对应的资金投入。

    从这一角度讲,联邦政府在历次经济危机中的应对,并没有原则上的失误,总之,搞来搞去还是凯恩斯的那一套,不是举债、就是放水,坐等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消弭社会矛盾。

    上百年来,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才让联邦的经济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即便再怎样使出浑身解数,最终的拯救者科技进步,却很可能永远不会降临。

    在这方面,方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并不认为当今时代的科学技术研究,特别是基础科学研究,能提供足以化解经济危机的巨大成果;以现有的科技水平,刺激只能导致新一轮的重复建设,暂时拖延危机的总爆发,仅此而已。

    刺激,不管利弊如何,毕竟是当下唯一的手段;

    但选择自动化、智能化作为投资方向,则是在未来埋下一颗自戕的重磅炸弹。

    联邦当前的经济危机,正是由智能系统的渗透所致,联邦政府的对策,却是加速这一进程的推进速度,这样的决策可以在短期内缓解危机,却会在不远的将来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不论智能系统的部署,还是网络的互联互融,甚或交通、安防与军事领域的智能化,都是在强化智能系统的应用,进而,将人在社会运转中的地位进一步弱化。

    既然如此,未来可以想象,短暂的经济繁荣之后,失业、衰退等问题就将卷土重来。

    其实,要观察智能化系统对人类世界的蚕食,又何须等到下一次的经济危机,且看当前,大批失去工作、生活无着的联邦贫民,就已经完全、永久的丧失了参与联邦经济循环的资格,每日只靠救济度日,勉强苟活。

    即便新的经济刺激政策,大规模被执行,这些贫民也无法凭空获得算法设计、系统规划与工程实践的专业技能,而原本掌握的劳动技术,仍然是被机器所取代;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救济一直领下去。

    随着技术的演变,智能化不断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加入救济大军的民众将越来越多。

    而从这勉强度日的大军中脱离、重返经济循环的人类个体,却将是万中无一,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出现的话。

    一旦社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失业大军的闸门变成了只进不出,危机的形态,也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从消费能力不足以覆盖所有的产品,变成拥有智能系统、拥有产能的工场主,不再愿意将产品无偿分配给毫无价值的贫民。

    或者,在工场主的立场,不再愿意白白供养这些甚至连劳动力都不再有价值的,

    活的垃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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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下车介绍:
时间就像一趟列车,每经过一个站点,都会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了时间的列车。
从此永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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