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概率
细胞与dna的关系,一望可知,却让方然十分困惑。m.www.uu234.net
dna的复制,演化,需要借助细胞的分裂,空有dna、或rna的病毒无法凭空自我复制,也就是说,dna依赖着细胞。
可是另一方面,dna赖以存在、复制,无限延续下去的场所:细胞,一切的生命活动又受到dna的控制,细胞的生命构件,都需要dna的蓝图才能被合成出来,换句话说,细胞又依赖着dna。
a依赖着b,b又依赖着a,按进化论,真相就只能有一个:
a和b,dna和细胞,是同时演化出来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面对屏幕,阅读着晦涩难懂的文献,十二岁孩童的理解能力毕竟有限,但方然的学识远远超越了同龄人,他明白,哪怕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原始细胞,其从无到有的过程,从概率上讲也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奇迹。
方然的判断,来自于生命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
辛西娅。
读音来自“人造儿”,辛西娅是“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一项生命科学研究成果,这家成立于西历1461年的公司在业界的名声十分微妙。
创始者克雷格*文特尔,被认为是一个生命科学的天才,同时也被科学界打上“追逐利润更甚科学”、“自负而傲慢”的标签。
公司创始人的名声,方然并不关心,他感兴趣的是“辛西娅”。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人工合成的单细胞生物,辛西娅,和盖亚现存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原则上讲,辛西娅的dna完全来自人工编辑,和其他所有生命体的共同祖先原始生命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由于是人工编辑,没有演化中遗留的负担,辛西娅的dna长度出乎意料的短,“辛西娅3.0”只有473个基因,dna链的总长度为53.1万碱基对。
531,000个核酸碱基对,相比之下,人类dna的核酸碱基对则超过3,000,000,000。
五十三万,三十亿,差距之大令人印象深刻。
但即便“辛西娅”这样最简洁的单细胞生物,要凭空从有机物的“浓汤”,原始海洋中产生,仍然是一种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
按“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文档,辛西娅的dna,其中有确切作用、必不可少的部分至少占69%,也就是说,dna里至少三十七万个碱基对的排列,不能出现差错,否则无法支持一个最简单细胞的生命活动。
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碱基对,拼凑成特定编码的三十七万长链,还要分毫不差:
2的370,000次方,会是多大的一个数字,方然不禁摇头,按科学界公认的看法,宇宙诞生至今不过一百四十亿年,盖亚存在至今才四十六亿年,即便这四十六亿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盖亚上都在进行恒河沙数的dna拼凑试验,直到今天,拼凑出单细胞生命dna的概率,仍然无限接近于零。
呵,“恒河沙数”用在这里,也太渺小,恒河的河床上能有多少沙粒呢,宇宙中所有基本粒子的总数还没有2的80次方。
至于2的370,000次方……
一边思考,一边回顾“辛西娅”的公开文献,方然眉头紧锁,他想起了曾在《生物》课上产生的困惑。
生命,哪怕一个细胞,当真能无中生有,依达尔文的理论而在盖亚中凭空出现吗。
方然的困惑,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正是严肃的反对者用来质疑达尔文进化论的最犀利武器之一。
生命的从无到有,概率如此渺茫,并非是一句“奇迹”所能敷衍。
从原始海洋中遍布的有机物分子,到第一个生命,这无中生有的神秘过程,似乎缺少一个关键的环节;最初的生命,有机化合物的堆砌,要么是“死”,要么是“活”,半死不活的中间态何其荒谬,但这也就意味着,从非生命到最初生命的近乎无限远的距离,演化,是在一步之内跨越的。
一步跨越近乎无限远的距离,怎么想,都觉得完全没可能。
方然的脑海里,飘过一个惯用的比喻,概率极小的事件大概是怎样呢,好比台风过后,散落一地的零件被拼成波音747客机,当然,这根本不可能,然而套用在生命演化的从无到有上,不可思议的奇迹,却又实实在在的曾经发生过。
又或者,是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有问题。
坐在计算机前,手指在鼠标上来回摩挲,有那么一瞬间,方然的确感觉到,自己对进化论的信仰出现了一丝动摇,查尔斯*达尔文的理论,会不会只能解释盖亚的生命演化,而不能解释原始生命的出现呢。
生命的从无到有,和人的必然衰老,乍看去,两者间似乎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直觉的想,既然生命的本质是dna,那么,弄清楚生命最初是如何出现的,就至关重要。
……分裂就是死亡。
……生命中最初沾染的特质,是繁衍。
冥想,思维的火花在跳跃,方然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无数念头。
倏忽间,就在思维的海洋里,他似乎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线索一闪而过,待反应过来,想要去捕捉时,却又连一点隐约的残迹都摸不到。
到底是什么呢,回过神来,理性再度主宰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有。
方然懊恼的关闭浏览器,长叹一声。
……
一月,冬季的金伯利,被静谧安详的积雪覆盖。
也是锤炼思维的幽静之处。
从飘雨的沉思之后,一连好几天,方然的生活节奏依然很有序,只不过,每天一小时的生命科学研究时间,他始终在琢磨阿尔贝*雅卡尔说过的那些话。
对抗衰老,永不下车,雅卡尔的指点,让方然窥见了一丝门径。
要明白生命衰老的实质,或者,至少是其表象,详细解读生命的诞生似乎十分必要,但他委实没想到,生命最初的奥秘,“无中生有”,竟然会如此不合常理。
翻看任何一本生物学教材,原始生命的出现,都是四个步骤:
从无机物出发,第一步到有机小分子,又到有机聚合物,再到有机结构体,前面的三步,都已得到了验证。
唯独最后一步……
有机结构体,到真正的生命体,到底是一番怎样的神乎其技;
到今天,也没人能说清楚。
第十七章 嬗变
如此执着于原始生命的诞生,方然并没在钻牛角尖。顶 点 X 23 U S
人生短暂,血红的数字狰狞跳动,岂止牛角尖,他甚至没资格浪费短暂的每一秒。
原始生命的无中生有,令人困惑,但每天的学习还在继续,理性让方然没执着于这一点,本来,他还想去请教阿尔贝*雅卡尔,但这位《生物》教师从放假起就不知所踪,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既然如此,就先设法解决学费的问题。
金伯利中学,生源非富即贵的私立名校,每一学期的费用,扣除联邦政-府拨付的经费后仍需上万马克,表面上,若不是学期末的年级第四名,让方然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没有家庭支援、毫无经济来源,他甚至连学业都无法继续。
要么拔尖,要么走人,金伯利的贫困生只有这两条路。
但方然是例外,金伯利一年的花费,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六年级,身为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方然的计算机水平,已相当于联邦大学本科计算机专业的录取标准,观察到最近流行的智能化趋势,他在网络上寻找机会,参与一些小型的软件开发项目,以此来积累资金。
网络上的虚拟世界,每一步,都可能掉进欺诈的陷阱,作为新手的方然交了不少学费,好几次兼职,都没能拿到报酬。
社会的规则,是什么,尔虞我诈竟司空见惯,比功课更难应付。
自从见识过科学的力量,寄望以此对抗死亡,多少年的时间里方然只专注于一件事,学习,但这并非是说,他已成为一个只会埋头读书的呆子;要尝试永生,就要先存活下去,道理是不言自明的,后来他便开始利用自己的编程能力,寻找网络上众多节点的漏洞,后门,软件缺陷,然后将其透露给开价最高的买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购买者拿去做什么,方然并不关心。
网络漏洞的扫描,利用,只要不是自己直接入侵,联邦法-律里尚处于灰色地带,但方然还是做的很谨慎。
他知道,屏幕后的虚拟世界,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迷雾重重,表面上的“匿名”,在后台数据分析和联邦政-府的监控面前,也和不设防无异,出于直觉,网络上的一切活动,留下的痕迹都越少越好。
或者说是畏惧,虽然他也说不清楚,这畏惧究竟来自于何处。
网上系统的漏洞,以及,某些服务器的非常规入口,价值可大可小,一年多来方然以此积累了近十万马克,看上去,足可以支持轻松惬意的生活。
但日常生活的一切享受,方然都没有,这些东西对他毫无吸引力。
收入增长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购买更多的医疗保险,将重疾险的额度提升到一百五十万马克,几乎相当于联邦民众平均年收入的五十倍。
虽然在死亡面前,医学的铠甲,依然脆弱到不堪一击,可也没别的选择……
一想到这些,寒意就渐渐袭来,令人不快而放弃。
为了将医学,保险,所有这些都抛诸脑后,方然更投入的探索生命科学与计算机的世界,时间一天天过的飞快,但,关于原始生命究竟如何“无中生有”,概率上无限接近零的奇迹,怎样出现,他始终没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就在网络世界的遨游里,他却逐渐注意到另外一些变化。
计算机,网络,虚拟世界,所有归类为it领域的这一切,出现才不过数十年,却已经深刻改变了世界的面貌。
世界,对从未走出过巨山市的方然,似乎只是屏幕后的虚幻,但凭借学习,和每天的信息发掘,方然还是逐渐察觉到,it领域的力量,超乎想象,最近几十年来人类世界的变化程度,甚至大过此前数千年历史的总和。
世界的嬗变,速度越来越快;
然而人仍必有一死,这样的事实,还没有什么改变的迹象。
时间的列车,每时每刻都在疾驰,时刻一到,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可怜人,就要被抛出车外,命运的本相依旧,那么,庞大到无法一览全貌的盖亚,巨大的车厢里,再泛起些怎样五光十色的异彩斑斓,也根本无需关注,是吗。
不,这想法,好像哪里不太对;
但细想想,方然又说不出,这到底别扭在哪里。
十二岁的头脑,毕竟还不十分成熟,此时此刻,坐在亮莹莹的屏幕面前,方然只模糊的意识到,对抗衰老,拒绝死亡,永不下车,这,恐怕并非是一个人独自向前,就能无限接近的目标。
他并不知道,在通向永生的路上,衰老,只是第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更一无所知的是,永生,似乎绝对无法达成的神迹,一旦成为现实,世界,整个盖亚的命运,又将会怎样的天翻地覆;
而那一天终将到来。
……
开学后,完成报到注册,方然接到了学校董事会名义发来的一纸“建议书”,措辞含蓄的提醒他“全面发展”,选择自身擅长的方向,为学校做贡献。
哦,意料之中,看来金伯利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方然挠了挠头。
金伯利,富贵后代云集的私立中学,为什么会接纳自己这样毫无背景的学生,想来想去,身无长物的平民,也就是在特长竞赛方面能为学校出一份力。
刚入学时,自觉时间紧迫的方然没加入任何一个社团,但现在,他必须重新决策。
如果不想被扫地出门的话。
田径社,得到消息的体育教师第一个找上门,但方然并无兴趣,他锻炼的目标,和职业运动员的方向可没有一点重合度。
跑得快,未必活得久,且不说他也没时间训练。
看来看去,金伯利的众多社团里,还是定位在学科竞赛的比较适合。
于是方然递交了申请,成为“生命科学研究社”的一名成员,每周两次课外活动,收集动植物标本、或者做些实验,这倒也还好。
至于参加生命科学竞赛,要七年级才有资格,暂时毋需操心。
第十八章 社工
社团的活动,站在方然的立场上,很容易,差不多就是在浪费时间。顶 点 X 23 U S
不过也有额外的好处,阿尔贝*雅卡尔,负责《生物》课的教师是社团的指导专家之一,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方然才知道雅卡尔正在某研究机构挂职,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如果不是加入了生命科学社,还没办法联系呢。
阿尔贝*雅卡尔不在金伯利,对一个学生不辞而别,也很正常。
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既不方便,方然也对网络心存戒备,他只礼节性的发送过一两次邮件,话题都围绕生命科学社的日常,言辞中,从未涉及“衰老”,或者“永生”。
总觉得这些,不适合在网络世界里讨论,虽然他也说不出为何。
学期伊始,人间四月,春天的气息扫过偌大校园,年轻的学生们也好似从蛰伏中苏醒过来,开始参与种类繁多的校内活动。
这一切,从踏进金伯利时就见过,方然却兴趣寥寥。
不过每周活动时,他从生命科技社团的同学身上知道,社团里的成员们时常请假,去参加交际舞会,校友演说,甚或一些马术,高尔夫之类的兴趣课,培养所谓“贵族气质”,当然,也少不了在升学的推荐信里锦上添花。
联邦的升学制度,大学的门槛,对不同阶层的学生完全不一样。
家庭背景深厚的学生,除联考外,更习惯采用推荐信的方式入学,众多的人生经历让简介十分光鲜,其实,上面的每一行都需用数以万计的马克堆砌;至于普通出身的学生,就只有在联考杀出重围这一条路,且不说即便侥幸考出高分,面试时,也还有被前者谈笑间篡夺了名额的可能。
升学,关乎未来的职业,一个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根本,方然却置若罔闻。
这世界上,哪里有可以免死,永不下车的职业呢,恐怕没有,那么,本质上任何选择也都一样的。
只要有钱即可,而赚钱,做工作只是选择之一。
方然的考虑,简单,直白,外人看来则是完全的内向,沉闷与不通情理。
自从进入金伯利,身边没有哪怕一个朋友,在交际能力决定了地位高低的中学校园里,方然原本容易成为暴力欺凌的对象,但在金伯利,大家表面上还算彬彬有礼,虽然私下里,聚会上,让年轻学生们口中“啧啧”的谈资也经常就是他。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年们,时间,还有多少,虽然像自己这样竭力挣扎,也不一定有用,但他们……
也不过是在等死罢。
方然的揣测,并没有一丝恶意,只是在厌恶外出受伤的风险,而主动了承担社团里没人愿意做的枯燥实验后,戴着防毒面具,橡胶手套,摆弄那些浸泡标本的瓶瓶罐罐,说说笑笑的学生从身旁走过,一边在背后投来几束意味不明的目光,这时候,他就难免会心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异念头。
独自留在车上,会是什么感觉。
世上还有比那更凝滞的一刻吗,时间跳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缩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转瞬般的生命随风而逝,仅此而已;
那些目光,如同凝视怪物一样的不友善,也将随之而消散殆尽……
那一天何时会来呢。
……
春天,一天天过去,田野里铺满了艳丽的鲜花,天气渐热了起来。
方然的生活轨迹却依旧。
报名生命科学社团,每周二,四的下午,他都会在金伯利的生物实验室里,完成那些枯燥而乏味的工作,为高年级学生的项目准备素材,在电脑上整理实验数据。
这些事,其实换成谁都可以做,他很快习惯了一边处理工作,一边走神思考。
六年级的学业,十分轻松,但其他时间里要学习的还很多,那些待思索的问题,也只有这时才可以从容回顾。
这一段时间以来,生命的奥秘,始终困扰着他。
原始生命的结构,细胞体,与dna,两者之间的相互依赖十分矛盾,如果说,细胞体与dna是在演化过程中同时出现,概率未免太渺茫,但若非如此,又能怎样解释这一切呢。
放弃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么,不可能,只会让自己更迷惘。
下午,照例在实验室里作标本,清洗社员们上午采摘的植物叶片,方然用毛刷清洗叶子的表面,一边思考着问题,不经意间,完全是下意识端详手里的树叶,他忽然想到一个挺模糊的概念,动作也停了下来。
树叶,植物身体的一小部分,这些摘下来的树叶,究竟是死,还是活呢。
倘若制作成了标本,干燥的叶片,想必细胞都已因失水而死掉,这没有疑问,但现在,脱离了植物躯干的一小片组织,叶片里的大量细胞,应该还在运作。
然而从树的角度上理解,这片树叶到底是死,是活,好像就有一点模棱两可。
啊,很快想起来了,哪里有模棱两可的情形呢;
死、还是生,是要看新陈代谢的。
新陈代谢,一个很有过程感的词,方然在小学期间就在课本上见到过,不难理解,对任何生命而言,新陈代谢就是自身的生物化学活动,宏观上不一定要在运动,但微观层面,必定可以观察到生命与外界的物质,能量交换。
只要是活的生命,都在一刻不停的新陈代谢,除病毒外,所有的生命形态都一样。
那么眼前的这片树叶,既然还没干燥,想必叶片上的无数细胞,其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存活的,虽然即便用显微镜,也未必看得出来。
那么生命的界限,“死”的非生命,和“活”的生命之间,区别究竟……
“死”和“活”,真有一条绝对的界限吗。
究竟怎样才算“活”呢。
恍若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忽然之间,方然捕捉到了某种灵感。
他意识到,最早的原始生命,阿尔贝*雅卡尔口中“最初的绝育种”,形态可能会十分“特别”,也许和盖亚中现存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
第十九章 起源
原始生命,甚至,远在“沾染”了繁衍特质之前的生命,那些很可能永生不死的存在,到底在哪里呢。www.uu234.net
原始细菌的化石,已经寥寥,更古老的过去,只会隐没在一大片厚重的迷雾里。
考古的证据十分菲薄,方然的冥想,就是另一条接近真相的途径。
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和今天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猜想的灵感,来自于雅卡尔提供的“繁衍沾染”;繁衍的特质,是现今一切生物都有的,也因此成为“生命”必有的特征之一,但在久远的过去,却未必如此。
话说回来,究竟什么才算是生命呢。
双眼凝视面前的一片片树叶,方然领悟到,“生命”与“非生命”之间,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有清晰的界限。
譬如病毒,科学界公认的最小生命体,倘若单独拿出来观察,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新陈代谢的迹象;
但它仍然是生命,为什么,就因为能侵入宿主,不断的复制自身么。
生命的定义,不知为何,让方然产生了一丝抗拒。
凭什么病毒这样的存在,也被认为是生命,因为能繁衍,是吗;
然而一旦抛开既有的成见,以更接近寻常人类的视角去观察,生命的本质,何其直白,一刻不停的新陈代谢,“活着”,才更应该是判断是与否的标准。
倘若盖亚里,存在一种并不会繁衍,却始终在新陈代谢的存在……
那,岂不就是最原始的生命么。
刹那间,恍若闪电划破夜空,方然领悟到了一个离经叛道、却至关重要的概念。
重新定义何为生命,此时此刻,方然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一切去追求的是到底是什么。
活着,永不下车,可“活着”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一分为二的繁衍,还是时刻不停的新陈代谢,答案,简直不能再清楚,“活”的存在,叫生命也好,叫其他任何名字也罢,才是最应该探究的。
按科学界公认的定义,拥有繁衍能力之前的“那存在”,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生命。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始海洋里,有机结构体的进一步演化,聚合成团的“那存在”,新陈代谢,时刻不停的与外界交换物质和能量,或许因环境的刺激而解体,又或者,在体积变大后自然的分裂为二,各自在环境中游荡,这样的结构体,具备生命活动的一切特征,只不过,在聚合体内部,甚至都没有dna的存在。
一大团有机物的偶然分裂,有机聚合物的生成,转化,补充,耗散,这些功能,并非一定需要dna的参与,零散的核酸片段也可以做得到;
而这些零散的核酸片段,和其他有机物一样,以近乎无限的数量诞生在原始海洋里,并时刻不停的,被有机结构体吞噬,利用,用作蛋白质合成的模板,甚至,偶尔还会被复制……
新陈代谢,这就是生命了吧,这凭什么不能算是最初的生命呢。
一边下意识的摆弄树叶,一边灵魂出窍般的冥想,方然眼前,似乎出现了温暖的原始海洋,无数形态万千的有机聚合体在其中畅游,彼此擦肩而过,甚或相互结合,或者分裂成更小的团块,这样的景象,前所未见,而所谓一切生命都有的dna又在哪里,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长短不一的核酸片段。
那时候的“那些存在”,根本不知繁衍为何物,不仅如此,它们相互之间,并没有
任何本质的区别。
念及至此,方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刚才自己想到了什么,原始海洋,无数的有机结构体,没有完整dna、也无所谓繁衍的“那存在”,那些,是生命吗,最原始的生命,还是像教科书上记载的一样,仅仅只是生命诞生四部曲中的第三步产物;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它们的行为,甚至,它们在生化意义上的构成,全都……一模一样。
最原始的“那存在”,或者,按方然的理解,最原始的那些生命无所谓彼此,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达尔文的进化论。
因为它们都一模一样啊。
……
夜幕降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天边。
很少有学生住校的金伯利,傍晚后,偌大的公寓楼里十分安静,方然离开冷清的游泳馆,回寝室锁上门。
下午的思考所得,实在意外,他亟需时间来厘清一切。
“那存在”,超脱于演化之外的东西,真的会是自己凭空想象出的样子吗,念头突然冒出来时,自己的惊讶程度,前所未有,甚至失手打碎了烧杯。
短暂的震惊后,现在又一次坐在电脑前,方然先喝点冰水,让头脑清醒。
没有dna长链的生命,还算不算是生命,这一问题,方然直接选择了无视,他凭回忆翻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技术文档,回顾“辛西娅”的一些细节。
辛西娅3.0,包含五十三万个碱基对的dna,数据量十分庞大。
但其中60%的基因,大约三十二万个碱基对的长度,都是用来控制细胞体的复制和分裂的。
而原始生命根本不繁衍,这些基因,就变成了一种多余。
除此之外,凭借对dna如何发挥作用的知识,方然也猜测到,原始生命活动所需的有机大分子,不一定需要完整的dna才能合成;dna的长链,包含大量的基因片段,这些片段,各有各的功能,原则上完全可以单独发挥作用,合成出各种各样的物质,或者指挥细胞的活动。
原始细胞的每一项功能,很可能是由于吸收了较短的核酸片段,而逐步添加上去的。
dna的维持,复制,依赖着细胞,没有细胞作为容器,暴露在环境中的dna没有任何活性,病毒就是如此,总而言之,如果没有细胞存在,dna自身只不过是一条化合物长链,完全是“死”的,毫无生气。
可反过来,dna,对原始生命而言,却不一定是非有不可的。
第二十章 分裂
思维延伸到这里,细胞体和dna的关系,方然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同时也料想到,盖亚生命演化的历史上,细胞体的出现,应该是在dna的出现之前。
虽然那样的存在,甚至,没有资格被今天的学术界称为生命,因为它们不会繁衍。
浩瀚的原始海洋里,恒河沙数般的原始生命,随波逐流,吞噬一路上碰见到各种奇怪有机物,甚至与附近较小的同类合并,这些生命成批诞生,成批死亡,即便受环境的摧残而损失了绝大部分,也还是有无数的个体存活下来。
同类,的确如此,原始生命和后来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它们并没有能区分彼此的dna。
有机大分子的聚合,进而形成类似于细胞的结构体,从生物化学层面解释,细胞外膜,内构的方案几乎唯一,借助多孔岩石、黏土聚合起来的原始生命,虽然没有完整的dna,却可能含有随机吞噬的核酸片段,细胞体内的成分五花八门,但,一点也不影响彼此的合并,或者偶然的分裂。
没有dna的调控,可想而知,最原始的细胞体必定简陋之极。
但在原始海洋里,再怎样简陋的生命,也只有“环境”这一个天敌,而且即便死亡,也不要紧,无数新的有机聚合体又会填补进来,继续在有机物的浓汤里飘荡……
一个遍布最原始生命的盖亚,那时候,主宰生命的dna压根还不存在;
在那样的世界里,想必,既没有衰老,也没有分裂。
任何原始生命终结的原因,都必定是环境,而非衰老,想一想也是如此,自发聚合起来的有机大分子,形成最原始的细胞结构,这样的存在,又哪里有什么衰老可言;
除非受到环境的破坏,结构解体,否则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原则上讲,可以一直游荡在原始海洋里。
直到盖亚的时间尽头……
没有衰老,无限长的寿命,即便只存在于如此简陋的生物之上,还是让方然憧憬。
然而某一天,某个原始生命的细胞体内,偶然拼凑出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核酸长链,一切就全都变了。
这条长链,蕴含着生命密码的dna,编码的功能,在盖亚中从未出现过:
根据这条dna指令,制造出的若干蛋白质分子,拥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新功能,新制造的蛋白质分子,与细胞体内其他漫无目游荡的蛋白质分子协调后,组成了复杂的结构,这种结构,能解开dna长链的碱基对,并利用游离的碱基,复制出顺序一模一样的新dna长链。
这样的尝试,起初,必然迟缓而笨拙,然而在遍布盖亚的无数原始生命体内,类似的偶然,自我复制的尝试,每一天都会进行无数次。
漫长的时间流逝,一秒钟,一分钟,一天到一年,无穷多次的尝试,终究会有一天,意味深长的链条被拼凑出来,一旦有了完整的复制功能,这条被命运选中的长链,就注定会不断分裂,占满盖亚,用近乎无限的数量去争夺生存资源。
最终,世界里所有无法分裂,无法繁衍的原始生命,都将在生存竞赛中消灭殆尽。
……生命最初沾染的,是繁衍。
雅卡尔的话,不正是在形容这样的景象吗。
永生不死的原始生命,出于偶然,藉由dna长链而获得了复制,分裂的能力,最终取代盖亚里的“绝育种”,进化论的第一次演绎就是如此。
但好像哪里不对劲,获得分裂能力的原始生命,最终取代,消灭掉的,究竟是什么呢。
岂不正是其他所有的同类,那些虽然不会分裂,却也永不衰老,不会凋亡的原始细胞体;非但如此,分裂,对最初的原始生命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两个崭新的细胞体就此诞生,固然神奇,可分裂前的那一个细胞又哪去了呢。
单从材料上讲,这简直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分裂前的细胞,物质会分布在两个新生细胞内,但另一方面,倘若站在它的立场上思考,结局则不寒而栗,一个依dna意志而复制构件,最终被扯成两半的细胞,还能怎样,根本就是惨烈而彻底的死亡了,就其本身,和新细胞也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
……分裂就是死亡。
倘若细胞也有意识,最原始的细胞体必定没有,但倘若有呢;
原本四处游荡的不死生命,一旦体内出现了自我复制的dna,就会分裂,会被牵引丝拉拽着所有的部件,硬生生的分裂成两半,这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讲,站在细胞的层面上,这分明已经是死亡了。
衰老,不管再怎样可怖,毕竟只是通向死亡的绝路;可原始生命,倘若真有自己的意识,恐怕断然不会选择如此诡异的dna长链,来支配自身。
分裂,就是死亡。
即便借此而消灭了一切竞争者,独占整个盖亚,对因分裂而死亡的原始生命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始生命,自然谈不上有意识,然而一旦拥有分裂的能力,被体内偶然拼成的dna长链而主宰,自身的灭亡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思考到这里,生命如何开始繁衍的图景,已经让方然战栗。
但思维还在展开,以此推论,因dna主宰而注定失去性命的,又岂止是最初的原始生命,既然凭借分裂,繁衍而一统盖亚,严格说来,今天的所有生物全都是这最初生命的后代,全都被数十亿年不断复制、继承而来的dna所掌控,分裂,还是衰老,最终的结局都指向毫无悬念的死亡,这,和生物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完全背道而驰,简直……
就好像被寄生了一样。
寄生……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方然极度惊讶,他抬起手,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了一会儿,体会着释放自内心深处的寒意。
达尔文的进化论。
原始生命,是现存一切生命的共同祖先。
那么……
也就是说,今天所有的生物,都和最早学会了分裂的原始生命一样,被dna给寄生了吗。
第二十一章 寄生
生命的“无中生有”,是dna长链对原始细胞的一次“寄生”,这念头很惊悚。www.uu234.net
但翻来覆去的思考,方然又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寄生,听起来很不舒服,那么换一种说法可以吗,譬如“共生”就好听得多,但方然却觉得别扭。
按他的设想,没有dna的原始细胞能独立生存,而没有细胞的dna,只是一条死的不能再死的化合物;如果不是出于偶然,占据了原始细胞的主宰地位,指挥细胞不断生长、分裂,同时复制了自身,dna这种结构脆弱的长链状有机体,在严酷的原始海洋里,根本就无法长久存在。
这种关系,如果不算“寄生”,又算什么呢。
没有实验基础,没有完整的研究链条,仅凭冥想,方然就顿悟了一条生命科学的本质陈述,接下来的几天里,在网络文献数据库里查找,访问大学、研究机构的网站,方然才发现,这居然是生命科学前沿的一种共识。
虽然,在主流生命科学界,这一猜想的表述方式里没有“寄生”。
但本质是相近的。
最原始的生命,究竟是怎样无中生有,盖亚的漫长岁月掩盖了一切痕迹,所有的理论都只能是假说。
但所有人似乎都认为,dna,碱基对的长链,是现存一切生命的本质。
譬如说病毒,此前,方然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种甚至会结晶的东西,也配称为生命,因为科学界的“生命”定义就是如此,细胞的一切生命活动,本质上都是为了繁衍,而繁衍,本质上则是dna的复制。
既然病毒拥有活性dna,在宿主细胞内,可以大量的复制自身,那么它就是生命。
而一旦脱离到细胞外,游荡在环境中,病毒就不显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时候它算是什么呢,按微生物学的说法,此时的病毒处于休眠状态,病毒并没有死亡,只是在蛰伏,等待下一次与宿主细胞的邂逅。
邂逅,说的多么浪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寄生”,方然不禁在想。
病毒侵入细胞,复制自身,这一过程方然早就自学过,也深知病毒是多么恐怖。
通过欺骗手段,病毒的dna与引物能穿透细胞膜,进入细胞内部,与细胞自身的dna进行融合,用搭便车的方式,在细胞dna的复制过程中完成自身的繁衍。
病毒繁衍的速度,根据病毒dna与细胞dna融合的位置、功能,有快有慢,但结局却只有一个。
肆意复制的病毒dna、蛋白质外壳在细胞内完成组装,数量越来越多,细胞功能则逐渐丧失殆尽,最终破裂,解体,无数的病毒蜂拥而出,继续寻找下一个无辜的宿主细胞,开始新的生命轮回……
尺度以纳米计的渺小存在,就这样将宿主毁灭,即便科学,也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
自从发现了病毒,主流的生命科学界就始终将其视为最原始、最简洁的生命,虽然也有一些反对声音,但长期以来,这似乎已成为了科学界的共识。
方然却对此持保留意见,不过,现在这并不重要。
病毒侵入细胞的过程,毛骨悚然,然而,dna侵入原始细胞的过程,才真正让方然不寒而栗。
同样是寄生,病毒,无非是让细胞死亡。
而dna呢,为了复制自己,居然能将宿主细胞撕成两半,就在分裂的一瞬间,对宿主细胞来说,就是死亡,而新诞生的两个细胞,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dna主宰着,这些细胞的所有生命活动,本质上都是在为dna服务,只待时机成熟,那条恐怖的长链,又将分裂,把细胞再度撕成两半。
然后是第三次分裂,第四次……
被侵入的原始细胞,就这样一次次被撕成两半,只为继续充当dna繁衍的工具,永远无法逃脱,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这样想着,方然不禁冷汗涔涔。
生命的本质是dna,为什么,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凭借冥想,而非实践,方然得出的结论,和生命科学界的主流看法几乎完全一致。
只不过,生命科学的研究者们,是通过漫长的观察,分析和提炼得出结论,面对盖亚四十亿年生命演化的长卷,他们的眼里,大概充满了对生命奇迹的赞叹。
而方然呢,却洞悉到了原始生命出现的那一瞬,某种程度上讲,他的认识,已经超越了时代,甚至比某些生命科学研究者的思维,都更深刻。
其实,但凡认真思考过生命的演化,就不难拨开迷雾见真相。
生命的长河,从四十亿年前的第一次诞生,直到今天,出现过多少千奇百怪的生物,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然而一旦拨开宏伟而绚烂的表象,直达生命深处,那不起眼的dna长链,人们才发现,四十亿年过去了,dna的构造,其中的每一个有意义的片段,在细胞的庇护下,却始终坚若磐石,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生命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生生不息吗;
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数不清的生物,来来往往,生死寂灭,然而唯一岿然不动,甚至愈加精密的,却是那看似渺小,甚至肉眼都看不见的dna。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万千生物都只是过客,是竞争的工具,dna,才是演化中永远的赢家。
……
洞悉了生命的本质,方然心情抑郁。
主宰,寄生,赢家,奴仆,一系列的概念,让他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生命的本质是dna”,这判断,毋庸置疑,也和生命科学界的主流看法一致,十二岁就有如此深邃的思想,带给方然的却是烦恼。
他非常清楚,这句话对自己一直追求的“永生”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dna才是生命的本质,主宰着小到细胞,大到种群的生死存亡,那么,作为宿主的细胞,种类繁多的盖亚生物圈,甚至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算是什么呢。
只是dna借以维持,彼此竞争的容器吗。
第二十二章 容器
“容器”的假说,让方然陷入了纠结。
凭借意识在思考,不止方然,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会认为,这正在思考的意识掌控着自己的身体。
然而现在,站在寻求永不下车的立场,方然却认识到,“永生”会是一个多么难以达到的成就,意识的永存,至少目前,必须借助于身体,本质上这身体却不受意识的控制,而只是dna主宰的容器。
永生,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不管意识怎么想,dna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它本来就永生不灭……
但我呢,正在思考的“我”,自己到底又要怎么办;
……混账。
……
春天,万物更新,金伯利的校园里郁郁葱葱。
方然的烦恼却挥之不去。
探寻生命的从无到有,收获很大,至少方然明白了一点,永生不死的生物,并非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在盖亚中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但dna却改变了规则,将生命的演化,变成了一场纯粹的繁衍竞赛。
这样做的动机,方然没去钻牛角尖,不过是化合物长链的dna哪有什么意识,一切,都只不过是遵循物理定律的自然活动。
但这活动的后果,却让他沮丧,凭借对细胞的掌控,没有意识的dna居然达成了他一直追求的成就,永生不灭,代价则是细胞被撕裂,更复杂的生物,也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
至于说,作为主宰的dna,为何不一直维持着细胞,而达到永存的目标;
阿尔贝*雅卡尔的话就是答案,主宰细胞的dna,只管分裂,不断繁衍而存续下来,唯有这样才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胜出。
至于永生,让细胞永生不灭,dna岂但没有动机,更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得到。
想想它又凭什么要让细胞永生,永远待在这一牢笼里,不再复制了吗;
开什么玩笑。
意识,自以为控制着身体,然而在微观层面,却是dna在主宰着身体的一切。
审视自身,方然清楚的意识到,这些天来令他烦恼的是什么,自己明明想要永生不死,可真正主宰身体的dna,却只把身体当做暂时的栖身之所,和繁衍的容器。
一旦完成了繁衍的最终目标,这临时的居所,就可以弃如敝履,如同垃圾一般的丢弃。
这种丢弃,在单细胞生命,是直接撕成两半、顺便构建出新的居所。
在更复杂的生物,则是成熟的繁衍细胞带着dna离开,甚或就地汲取一切营养,成长为新的宿主;至于原先的宿主,则任由其自生自灭。
身体,意识赖以栖身的唯一,dna却只当驿站般匆匆停留。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dna的无情和冷漠,用人类情感去形容一种化合物,未免可笑,但方然的确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维护宿主细胞,维护容器,对dna难道就没有好处,长久生存的宿主也能支持dna复制,繁衍啊,可它为什么不做呢。
主宰细胞,一直这样维持下去,直到盖亚的尽头,才是真正的永生不灭,奈何dna这蠢材……
哦,没办法,dna当然不知道,它根本就没有意识。
生命的繁衍,dna复制,详细过程方然是清楚的,所以他格外觉得,这真是命运对一切生物,同时也对dna的残酷玩笑。
主宰着细胞的dna,能够复制自身,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指数级的复制到不可计数,然而它却不知道,任何复杂而精妙的生化过程,总难免出错。
dna的复制,简单来说,是先断开长链里的一个个碱基对,由双螺旋变成两条单链,然后用游离的核酸来配对,以a-t,c-g的规则,逐个补齐单链上每一个碱基对,各自形成新的双螺旋长链。
有时候,由于各种随机的干扰,配对会出错,譬如给单链上的a配了一个c,碱基对无法形成,新生的dna双链就会像错齿的拉链那样,在出错点形成微小的“鼓包”。
碱基错配,只是最简单的情形,此外还有一些更大、更严重的错误。
dna复制中的错误,并不罕见,漫长进化过程中也形成了一套纠错机制,大多数都能修复。
但是,无论怎样严密的纠错机制,显然并没有完全防止dna复制的错误积累,否则,始终完美复制的dna长链将真正“永生”,盖亚的生物圈里,直到今天,也还会是一副无数原始生命在海洋中荡漾的景象。
不,考虑到盖亚的环境在变迁,一切诞生在早期的原始生命,如果没有任何演化,必定早已被变化无常的环境所淘汰。
正是dna复制过程中的错误,逐渐累积,其中绝大多数错误都会导致麻烦,甚至细胞的死亡,但也有一小部分错误,无意中产生了新的特性,生命才能够逐渐演化,一步步从原始的单细胞演化成今天的人类。
在演化中起了作用的错误,就是“突变”。
这样的演化,对dna,是将永生不灭变成了一场梦,即便再怎样复制,繁衍,漫长的时间后,也会因为突变积累而面目全非。
如果一切不是自然的安排,这过程,简直让方然觉得讽刺。
偶然出现的dna长链,窃据了原始细胞的主宰地位,为了复制,毫不犹豫的撕裂细胞,剥夺了原始细胞永生不死的能力。
可是由于无法避免的突变,dna的自身,也终究没能逃脱消亡的宿命,无数原始生物的dna,依然随着宿主的死亡而一并被掩埋,永远离开了盖亚的生物圈。
无意识的要复制,要永存,却祸害了无辜的原始细胞,结果自己也没达到目标。
身为dna暂时栖身的容器,方然悲哀的想,怪谁呢,物理规律这种事,又能怪得了谁,只能道一句造化弄人。
然而再想一想,也正是dna复制中的突变,逐渐积累,才最终让人类得以出现。
否则,今天的盖亚,还是一个充斥原始细胞的世界……
方然不禁脊背发凉,那样的话,自己甚至都不会存在,甚至,根本没机会坐上时间的列车。
第二十三章 数据
所以还要感谢dna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www.uu234.net
先赐予生命,又剥夺生命,一生一灭是可以互相抵消的么,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这里的“赐予”,并不是繁衍,而是本质上的从无到有,既然依物理规律而一步步演化了四十亿年,直到人类,那么,给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一副终将衰亡的躯体,似乎也就可以理解。
自然规律,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科学的边界就是一种证明。
生命的起源,久远而恐怖,但对方然来讲,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吓倒,更不用说放弃生命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自然界的力量,深不可测,生命的从无到有,死亡的宿命烙印,固然令人敬畏。
但方然更清楚的是,今天,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是空前的强大,回首过去,仅仅在几十年前,人们甚至还不知道dna的存在,只能凭借生物形状的遗传,去猜测主宰生命活动的神秘因素。
但现在,甚至连第一个人工编辑的生命,“辛西娅”,都已经问世。
长久的思考,没有直接给出对抗衰老,乃至死亡的手段,却让方然穿过了一重迷雾,在明确了“衰老并非不可战胜”的基础上,研究的突破口,显然就在于dna,基因,乃至生命科学的一切相关领域。
衰老,死亡,一切的起因都是dna,解谜的钥匙,或许也就隐藏在其中。
涉及到dna的生命科学领域,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艰深,原因超出中学阶段的知识水平,即便方然一直在竭尽全力的学习,也感觉吃力,而且随着学习的深入,他意识到,要想真正掌握生命科学的奥秘,要做的事太多,并不仅仅是摆弄生物材料,在实验室里捣鼓玻璃器皿这样简单。
现代生物学,一言蔽之,对研究工具的需求极其迫切。
要研究大千世界的生物,探寻遗传物质的奥秘,孟德尔的时代,只需要一把豌豆,一块土地,充裕的时间和细致的观察。
条件寥寥,所得的理论,却可以十分重大。
待到后来,发现了遗传物质的存在,生物学家的实验室里,仪器就越来越多,研究的花销也水涨船高。
一直到今天,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或者其他尖端研究机构为代表,生命科学的研究,越来越依赖高性能计算机,和建模分析的虚拟平台,实验还是很重要,但早已不是唯一的研究和探索手段。
生命科学的研究,理论上,可以一切从实践出发,然而今天的大多数科研,所涉及的对象,要么根本无法用实践方式运作,譬如涉及到人的破坏性研究,要么就是实践过程太漫长,成本太惊人。
譬如研发一种特定生化作用的新物质,漫长的测试,筛选和迭代,甚至研究者穷其一生都无法完成。
计算机的作用,一开始只是记录,整理数据,到后来的数据分析、拟合,到方然的时代,虚拟建模的分析已经开始流行。
一种物质,加入到细胞里,究竟会引发怎样的生化反应,这种事,现在不仅可以直接试验,用活细胞来测试,还可以在计算机里建立细胞的数学模型,用仿真的方式得到结论。
真正的试验,还是计算机测试,这些条件方然都一点也不具备。
金伯利中学的生物实验室,对生命科学社敞开,但即便一所条件优越的中学,实验室也没可能进行真正的科研。
生命科学的领域,广袤无垠,一个人并做不了什么。
但是,就在这世界上,也有一些机构,在进行着和人类衰老有关的研究,方然权且跟进,利用网络获取他们的研究资料,至少是资料中公开的那部分,一边继续苦读,为未可知的将来做准备。
学习之余,每一天都在网络上“工作”,方然的技术进步很快。
通过寻找系统漏洞来赚钱,一方面,收入还算不错,方然也习惯于入侵一些戒备松懈的系统。
凭借经验,他很清楚网络上的生态环境,政-府机关和金融机构的网站,不好碰,难以攻破而代价高昂,而另外一些其实也很重要的服务器,就好像不锁门的公共场所一样。
自从发现了这一点,方然就找到了另外的生财之道:
贩卖数据。
数据,这么说很有些笼统,实际上指的是散乱分布在网络上,存储在大量服务器和行业机构里的数据集合,资料等讯息。
这些讯息,在一般人眼中没有什么价值,但投放到地下市场的细分领域上,就会有人付费购买。
譬如说他自己,如果有人整理生命科学的文档,把某一个狭窄领域的相关信息筛选,组织起来,那么方然很乐意为此付费,事实上,相当于是花钱节约了时间。
一开始,方然还亲自动手做这种事,按照网站客户的需求,用简单的爬虫程序和嗅探器去搜罗数据,或者从其他黑客手中交换一些信息。
亲自入侵,这种事他还是很忌惮,所以只把整理好的材料发到指定的邮箱,每次得到几百马克。
但很快,他发现这样做费时费力,从时间的角度,得不偿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行业呢,“大数据“,名字听起来挺时髦,人类进入计算机时代已经有好几十年,计算机在社会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数据,信息化的基础之一,在世界各地的电脑和服务器里积累的越来越多。
这些长年积累的数据,是人类活动的忠实记录,也是一座价值未可估量的巨大宝藏。
不过,虽然it领域已如此发达,数据的发掘和使用技术却一直滞后。
数据本身,只是存储器里的状态组合,组合本身没有价值,只有其中包含的信息被提炼出来,放到正确的地方使用,才有价值。
但这项工作,规模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庞大。
按方然的观察,即便联邦的it领域在全世界位居前列,数据的整合利用水平,却还处在很原始的初级阶段。
这样的大背景下,对数据整合处理的需求,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领域。
第二十四章 前途
前途,在方然的语境里,就是钱途。顶 点 X 23 U S
it领域,相对于很多传统领域,有一个特性对方然很有利,这个领域的很多工作都可以在网络上、计算机面前完成。
远程办公,远程工作,在it领域实现起来是比较方便,雇主往往也不在乎是谁在网络的另一头为自己工作,只要活干得好,干得快,就可以给钱。
正因如此,方然就投递了若干份简历,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某研发机构,找到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即便计算机能力超出常人,十二岁的方然,毕竟和专业人员没法比,在研发大数据相关系统、软件和算法的机构里,他暂时只负责系统访问接口的测试,和编写一些文档。
但一来有收入,二来也算接触真实的it,这份工作,方然做得很认真。
这种认真,并非是为了赚钱。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是联邦的大企业,即便临时岗位每月也能拿到五到六千马克,这对方然来说是挺有吸引力。
但,为什么要在研究生命科学之余,去关注似乎和“永生”没有一点关系的it领域,只能说是一种直觉,他总觉得,这个领域和人类社会的其他领域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其他的行业领域,譬如金融,航天,或者医药,看上去也是人才荟萃,前景无限。
但是it……怎么讲呢,方然敏锐的察觉到,和其他风光一时的行业不同,这个领域,涉及到计算机,算法,乃至人工智能,运算速度越来越快的硬件,加上越来越复杂的软件,让电脑的智能化程度不断提升。
甚至,某些场合下还会表现出一定的“智慧”,乃至于取代一部分人,一部分岗位,这就很不寻常。
在西历1466年,计算机的智能化,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呢,曾经被认为是不可能由机器完成的翻译,语音的实时转换,已经初步变成了现实。
不仅如此,无人驾驶的汽车也已上路,引发了一些民众的担忧和抗议。
翻译,司机,多少年来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已经能用更廉价,而且不会犯错的计算机来替代。
计算机,究竟有没有智慧,未来发展的潜力又有多大呢;
方然还说不上来。
但他的确隐约的察觉到,计算机,一大堆精密电子元件的集成,未来能够做到的事,必定不仅仅是越来越复杂的数值计算。
至于说,电脑逐渐提升的智能,究竟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的剧变,就格外值得关注。
虽然志在永生,但想一想,倘若会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那么……
车厢里的变化,又怎能不关注呢。
……
列车,永不停歇,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
转眼间,盛夏时节接近尾声,方然和同学们一起升入七年级。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生日,是很模糊的概念,方然还是根据自己的公民信息才知道,暑假过去,他从法-律上讲就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少年,按理说,每一天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方然也一样,虽然说,每次做梦时登上时间的列车,双眼不自觉凝视那模模糊糊的血红色数字,他就会难以抑制的心慌,但挣扎着醒来后,面对黑暗,他却可以平静的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不快的情绪压制下去。
为什么,不再感到死亡的阴冷气息,是长大了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一天天的研究,怎样逃避死亡,多少也掌握了一些情况,让自己不再对那“哐当”作响的列车感到恐慌呢。
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
设想了生命最初的情形,确认衰老是由于dna而引起,接下来,他还应该搞清楚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人,乃至其他生命,究竟为什么会衰老。
衰老,现今一切生物的绝症,抛开“分裂就是死亡”的单细胞生物,其他的生命形态,似乎都难逃一劫。
哪怕曾认为“永生不死”的灯塔水母,恢复幼年形态的过程,也不过是无性繁衍,从生物本身的视角来说,结局还是一样:原先的水母在所谓“永生”的过程中就已死亡,留下的,只不过是dna层面的复制品。
但为什么,这会不会是因为,dna本来就没能力维持一个永生不灭的居所呢。
或许是,或许不是,只靠冥想是不太可能有答案,这涉及到dna和基因层面的细节,方然权衡了一下,决定采取实用主义,先搞清楚人类衰老的具体原因。
这方面的研究,可想而知,一个中学生是绝对没能力进行的,且不说经费和资源,单就研究对象,方然就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操作,他想了想,就把目标定位到曾经关注过的一个公司身上,“人类长寿有限公司”。
单看名称,容易让人联想到诈骗机构,但方然早就知道这一家公司,并非江湖骗子。
成立于西历1461年的“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虽然年限不长,在业界的名气却不小,科学界对其颇有微词,但创始人我行我素,一直执着于衰老相关的研究,并直率的承认,目标就是提高人类的预期寿命。
研究衰老的高科技公司,乍看起来,和方然的追求不谋而合。
不过在方然眼中,两者还是大有区别,就看公司的名称,“人类长寿”,他猜测这家公司的研究方向主要还是延长寿命,而非一步登天的战胜衰老。
抱着这样的看法,早先登陆公司网站、查看资料,方然却对“辛西娅”啧啧称奇。
身在巨山市,联邦东部的一个内陆州,方然的眼界和阅历都受到限制,即便有网络辅助,对一个中学生而言,的确很难想象,人类的生命科技居然已进步到这种程度,能够利用已知的基因片段,拼凑出活的生命。
这样看来,这架公司提出的“扮演诸神”的宣传口吻,倒也不是完全的夸大其词。
在大半民众信仰神祗的联邦,这样的口号,还真需要一定的勇气。
第二十五章 资料
“辛西娅”,曾被大肆报道的科技成果,方然也了解过。m.www.uu234.net
但,对自己执着追求的目标而言,这样一个划时代的生命科学成就,却好像帮不上忙。
利用生物的dna片段,准确的说,功能已知的若干核酸片段,拼凑调整出一个能存活的单细胞生命,价值毋庸置疑,但是,方然却发现了其中的蛛丝马迹,他猜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远期目标,恐怕不在于制造生命,而在于这一过程中获得的技术手段。
目的,一言以蔽之,恐怕是要改造人类的dna。
dna,人类衰老的元凶,任何一个研究衰老的科学家,恐怕早晚都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方然的思考,或者,实验室里的周密观察,都可以发现dna掌控着细胞、乃至身体的一切生命活动,那么,倘若能弄清楚dna如何导致衰老,或许就可以加以干预,阻止,至少延缓衰老的速度。
这样的思路,到底能不能行得通,方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去揣测。
现代科学的前沿,并不是一个七年级学生能置喙的,也许是被名字里的“长寿”所吸引,对这家机构的研究,方然很好奇,但网站公开的资料十分有限,几乎都是介绍性的内容,这也是盈利机构和非盈利机构的区别,出于保密的需要,但凡可能被竞争者利用的信息,在公开渠道都是找不到的。
以延长寿命为目标,至少作为口号的这家“长寿”公司,研究的进展究竟如何?
越保密,越好奇,虽然按方然的估计,当今时代的生命科学还没到“战胜衰老”的程度,媒体上也没有一条可靠的相关内容,但他还是很想一窥究竟,哪怕只是获得些灵感,看看走在学科前沿的这些人,他们是怎样看待衰老,dna,乃至死亡的,又想到了一些什么样的方法去尝试解决。
出于这种考虑,接下来,方然一连很多天都在尝试。
“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地址在西海岸的卡利佛尼亚,公司网站没有实质性内容,内网、服务器也没有常见的漏洞,让方然有些棘手。
想想也是,但凡正规的公司、机构,网络安全都应该有专人负责,很难攻破。
如果不计代价,不考虑自身发起攻击的后患,对“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内部网络,方然倒自信可以得手,只是一旦被管理员,安全专家发觉,顺藤摸瓜,说不定自己就会摊上几年的牢狱之灾。
即便他只是出于好奇,刺探商业机密,也是一种确凿的犯-罪。
系统就在面前,好几天里,方然都在用嗅探器观察,还尝试从网络流量中截取一些可能有用的讯息,但,和很多商业机构的网络不同,这家生命科技公司显然对自己的数据十分上心,通过服务器访问监听,和流量扫描,他只能大致猜测到,这家公司的主数据库根本没挂载到互联网,暴露在外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同步服务器。
也就是用人工方式,更新和调用数据库里的资料么,不一定,那样简直就太荒谬。
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方然略知一二,大规模的计算机建模、仿真司空见惯,庞大的运行时数据根本不是个人电脑、甚至服务器能承受,不仅如此,用计算机模拟哪怕最简单的生命活动,都极其耗费算力,这样看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肯定拥有超级计算机,而且这么大的日常流量……
莫非,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的算力不足,还要用外网的超算资源么。
之前的流量分析,顾虑到风险,方然一直没采用简单粗暴的抓包方式,但现在,既然有了线索,他就从工具堆里捡了一个普通的恶意程序,稍加改动,伪装成普通的电子交易信息截取器送了出去,然后耐心的等待。
照理说,这种寻常的病毒,只能骗过一些老旧的杀毒软件,但互联网上的菜鸡多如牛毛,方然并不担心程序石沉大海。
两三天后,病毒在被扑灭前,已经把乱七八糟截取的片段随便乱扔,方然再利用扫描器,从一些半死不活、管理不善的论坛服务器里提取数据,用这种方式碰运气。
第一次毫无所获,但第二次,无差别攻击的病毒就截取到一些东西,通过ip映射,方然发现他的推测完全正确。
“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确在外联超算,不过,似乎是他们自己拥有的。
外联超算,方然对这一领域并不十分了解,但他也知道,这种方式的效率并不高,还存在数据泄露的风险,在it产业发达的联邦,更通常的做法是寻找就近的超算中心,直接在终端上导入数据和程序,既高效又安全。
是算力超载,还是一些偶然的需求呢,不管是什么原因,“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做法,给了方然机会。
入侵机构内网,扫描服务器,这是明确的黑客行径,联邦法律十分明确。
但是截取网络上的数据流,加以分析,这种做法的性质就有一点模糊,和直接入侵相比,被发觉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截取的数据本身几乎毫无用处,没有编码规则,根本看不明白那些0和1都表示什么。
生命科学的研究数据,不像金融,或者其他通用度很高的领域,没有运行环境,一般人拿到数据也没有用。
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使用的超算,接口却是公开的。
利用超级计算机的数据接口,能不能侵入其系统呢,答案是“不可能”,但一连好几天观察这家公司的动作,方然也注意到,公司服务器与某个地址的通讯很频繁,他起初还以为,那也是像自己一样的临时工作者,在为“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打工,又觉得这很不合理。
一个秘密进行商业化研究的机构,怎会雇佣临时工呢。
那数据分发的节点,查询了一下,有可能是公司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
利用ip追踪实际地址,这种事,并不一定要冒险入侵运营商,方然不想打草惊蛇,甚至被警-察带走,但另外略施小计,他很容易猜到分发ip的大概位置:
弗罗里达棕榈滩,地图上看是一片别墅度假区。
第二十六章 窥探
结合克雷格*文特尔的身份,方然容易猜到,那里也许是他的一处居所,或者偶然逗留的度假休闲地。www.uu234.net
围绕这一地址,陆续的观察和试探,方然很快发现此地的网络不难渗透,甚至悄无声息的定位到了某栋建筑,入侵了附近的智能路由器,过程之顺利,和“人类长寿”总部的内网简直判若云泥。
虽然是生命科学的巨擘,看上去,文特尔也只是一个网络安全的外行。
在自己所处的时代,一个人,哪怕学识再渊博,也绝无可能在所有领域都成为专家,长年苦读的方然对此深以为然,不过,他还是很谨慎,生怕这是一个有意留下的陷阱。
或许文特尔什么都懂,又或者是聘请了专门的看守,只等同业的竞争者越进雷池,就一纸传票把窥探者个倾家荡产。
哦,竞争者倒也罢了,如果自己被发现、甚至抓到的话……
想到这儿,方然又一阵心神不宁,这种感觉,最近若干天来尝试侵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时,他时不时就会遇到,起初还以为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在校内医院检查后,却没发现异样。
现在,真打算迈出最后一步,窥视公司创始人的电脑时,方然才明白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抵触情绪:
他在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一旦失手而被警-察找上门么;
但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即便被发现入侵了他人的计算机系统,又能怎样,那么自己又在畏惧什么呢,这并不是黑客行为是否被发现的问题。
潜意识里真正害怕的,是追寻永生不死的念头一旦被发现,后果又会怎么样。
自从窥见了死亡的恐怖,一直在竭尽全力的追寻永生不灭,方然没心思,也没太多精力去理解周遭世界,他暂时还想象不出,如果“永不下车”的执念被发现,甚至被公之于众,会有什么样的风险,而只是认为,一般人即使听到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哈哈大笑,将其视为笑谈。
嘲笑,仅仅就这样吗,那他可一点都不在乎。
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心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设置监听方式,不知怎的,方然想起了阿尔贝*雅卡尔老师,他会不会已经从那一次谈话的字里行间,察觉到了自己在追寻什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不论哪一种,好像也没什么看得见的威胁。
说起来,如果雅卡尔还在金伯利,还可以请教一二,毕竟这位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高材生……
但这样的学术人,雅卡尔他,为什么会来金伯利教书呢。
疑问,很突兀的冒出来,方然一边自嘲,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后知后觉,一边思考雅卡尔的动机,不想则已,越想,就越是眉头紧锁。
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生命科学系的硕士学位获得者,阿尔贝*雅卡尔应该也是一个术业有成的人,至少,他的确从雅卡尔身上,感受到了那种经年累月接触科学,勤学不辍的独特气质,这做不得假。
数年如一日的学习,苦读,这种体验方然再熟悉不过。
但他为什么会甘于在金伯利教书,哪怕只是暂时的,用方然自己一直追寻的目标来考量,这,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阿尔贝*雅卡尔,一个生命科学的行内人,难道他就不想永生吗。
教师的做法,方然的确难以理解。
特别是,经由两人的那一次对话,方然知道雅卡尔对生命,对衰老,乃至永生不灭的一些看法,显然,他并不是那种甘愿认命,笃定衰老和死亡无可抗拒的人。
所以这就很奇怪,按理说,身为生命科学的内行,若要追求永生,雅卡尔的起点会比自己高得多。
但他好像没一点行动,还是,所谓“外出挂职”就是借口;
有可能,然而话说回来,在酌量是否要窥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长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方然的头脑日渐历练,潜意识也十分细腻,敏感,甚至能比意识更早一步觉察潜在的危机。
危险,就埋伏在那里,只不过他一时还未看透。
……
缥缈的直觉,没有阻止方然的计划。
意识到“人类长寿”的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很可能只在棕榈滩暂住,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一条窥探的捷径就会断,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的侵入了建筑的网络系统。
这一过程中,他发现文特尔的居住地,也许是座别墅,配备的中央服务器是来自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这倒让他省去了一点查资料的时间。
“国际商用机器”的服务器,他之前打过一阵子交道,文件系统的加密方式并不难破解,难的是不留痕迹。
集中精神远程操控,约莫一晚的时间,方然就完成了系统的入侵,可以操控中央服务器隐蔽的探查任何一台连接在内网的电脑,还包括门禁,中央空调,智能家电等设备。
建筑内的电气设备都一起接入内网,这种早期的智能建筑方案,漏洞很多,方然也看过新闻,甚至发生过入侵者利用智能设备杀-人的案例,从日志观察,这套系统至少是五、六年前的产品,除了几个不疼不痒的系统补丁,部署后一直没升级过。
看到这里,方然心下稍安,他基本确定文特尔不懂it安全,身边也没有明白人。
但他还是很小心,尽可能的,不让被窥视者发现这一切。
晚上在寝室里忙碌,专门拨出一些时间搞渗透,白天要上课,方然设置了关键词搜索,把符合条件的文档“切”一小块传送到匿名服务器,周末再集中下载,寻找文件碎片里的蛛丝马迹。
大量的实验数据,枯燥冗长的报告,这些他暂时都用不上。
方然寻找的,是一些归纳性的文字资料,倘若克雷格*文特尔有写电子日记的习惯,那就更好,现在他最想知道的并不是技术,而是“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战略研究方向。
第二十七章 端粒
仅凭思考,方然就推测出衰老可能被战胜,但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还很不成熟。www.uu234.net
倘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团队也这么认为,那么他误入歧途、白费功夫的可能性就会更低一点。
所以必须得侵入,否则,即便打着“人类长寿”的名号,谁知道追逐利润的公司,会不会只是拿这么一个备受关注的概念来骗钱。
不知不觉,对公司创始人的窥视,已经持续了几天。
在这期间,每天晚上游完泳,借休息恢复体力的一点空闲,方然都会打开软件浏览一下自动抓取的片段内容。
这种操作,针对性是比较差,因为谨慎而没有直接侵入疑似克雷格*文特尔的计算机,扫描器自动捕获的内容里,90%以上都是没有价值的碎片,还有一些加密数据,是与银行等机构的日常往来,也没有用。
但还有一些,的确是方然关注的讯息,按照关键词,从“国际商用”服务器的缓存垃圾堆里检索,方然得到了一些收获。
这些收获,以他目前的知识水平,读起来十分吃力。
克雷格*文特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而逗留,在这期间,一点也没有拖延公司的工作,这些文档里缺乏项目的具体细节,显然他不需要过问这些,而“人类长寿”总部发来的报告里,归纳性的内容就比较容易理解。
一言蔽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发,对象十分明确:
端粒。
“端粒”,一个生命科学的专有词汇,方然并不陌生。
现今所有生命的共同特征,dna,双螺旋的长链,并不是像一团乱麻样的塞进细胞里,而是像螺纹那样卷曲,盘绕,形成“i”型或“x”型的短粗结构,这种结构叫做染色体,而端粒,就是染色体末端相互连接的那部分。
既然是dna的一部分,端粒的组成,也是核酸碱基对的长链。
和dna中的基因片段不同,端粒虽然也由碱基对组成,却没有直接的作用,而更像一条dna长链末端的“手柄”,用来连接,固定染色体,让细胞内的染色体们相安无事的驻留在细胞核内,大概三、四十年前,这就是生物学界的主流看法。
但到了方然求学的年代,对端粒的认识,已经发生了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西历1437年,原先被认为是“手柄”,没有其他功能的染色体端粒,被发现具有一个奇怪而神秘的特质,在dna复制时,比较两条新的dna链和原先的长链,会发现新dna链的末端、就是端粒,长度会比原先的短一截。
不仅如此,端粒在dna复制前后缩短的现象,每一次分裂都会有,仿佛被“磨损”,随着复制次数的增多,端粒的长度也越来越短。
一旦发现这样的事实,端粒的行为,就迅速被和“衰老”联系起来。
因为研究者在试验中观察到,或者,仅从理论上也可以想象得出,倘若细胞中的dna端粒随复制而不断缩短,最终被磨损殆尽,那么dna的复制,乃至细胞的分裂也就到了尽头。
端粒耗尽后继续复制,应该就会磨损dna长链中有意义的部分,而作为生命的遗传密码,dna出现这种程度的损伤,将是致命的。
然后他们就发现,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似乎真的来自于端粒磨损。
生命的繁衍,乍一看去,往往给人以无穷无尽的感觉,任何不受约束的物种,总好像在若干代内就能充斥盖亚;这种想法,放在生物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观点,但是对单个细胞而言,却并非如此。
方然也知道这一点,据他的调查,细胞分裂的次数并非没有上限,不同种类的细胞,分裂次数大致在五十到一百次之间。
不仅如此,分裂次数越多的细胞,生命活性越差,再次分裂的能力也越差。
端粒磨损这一现象,和细胞分裂的限制联系起来,的确可以作为细胞层面衰老的原因,进而,对复杂生物乃至人类的衰老,也有巨大的研究价值。
端粒的情形,以方然的知识体系,大概就了解到这种程度。
因为掌握的讯息还不够,提到端粒,方然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一个荒谬的悖论。
细胞的分裂,dna长链的复制过程,会磨损端粒,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再结合生物的繁衍考虑一下,矛盾就十分明显。
细胞受dna复制的桎梏、分裂次数至多不超过一百次,那么,在分裂繁衍的时候,一个原始细胞至多只能延续一百代,到第一百代时,每个分裂出来的细胞,染色体的端粒都已磨损殆尽,失去了再次分裂的能力。
那岂不是说,等到这第一百代的羸弱“绝育种”全部死绝,这种生物就得灭绝了呢。
端粒磨损导致的分裂次数限制,但凡动一动脑筋,就会发现和现实的矛盾之处:盖亚的生物圈,存在至今已有四十亿年之久,其中的生物,却都是必然衰老、死亡的匆匆过客,哪怕某种生物,寿限长达一万年,繁衍百代,也不过是将物种的存在时间延续到一百万年。
一百万年,在四十亿年的历史面前,也只好似一瞬。
大概是在两三年前,这样的矛盾,曾经让方然十分困惑,一方面他实在想不出,染色体的复制为什么会磨损端粒,按理说,如此低级的操作失误,早就应该在漫长的演化中被淘汰了才对;
另一方面,他也总是想不明白,仅能繁衍百代的原始生命,如何能从四十亿年前一直续到今天。
局限于当时的知识水平,和年轻人质疑一切的倾向,方然曾认为,要么是端粒磨损的理论有缺陷,要么就是,原始生命的dna长链,其端粒长到不可想象,能够经受恒河沙数的复制磨损,而始终不至于耗尽。
当然,随着持续不断的修行,现在的方然,已经破解了这一悖论。
端粒磨损,和物种的生生不息之间,协调的关键,是一种叫“端粒酶”的神奇物质。
第二十八章 海拉
顾名思义,端粒酶的作用,是在dna完成复制后,修复因复制过程而磨损、消耗的端粒。
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基本上将其补缺到一开始的长度。
直观上看,端粒酶的存在,是对dna复制的缺陷加以补救,让染色体、顺便也让细胞不再受分裂次数的限制,复杂生物用来繁衍的细胞,配子,端粒酶就发挥着作用,让细胞的分裂不会伤及端粒。
理论上讲,端粒酶活跃的细胞,分裂能力接近于无限,即便已经分裂到若干代之后,仍然有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不考虑分裂过程的突变,每一代分裂出去的子代细胞,和亲代完全一样。
思路至此,端粒酶这堪称神奇的存在,就成为衰老研究、甚至长寿研究的突破口。
道理十分浅显,细胞的衰老,以至现今一切生物的衰老,似乎和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有关,而分裂次数的限制又来自端粒磨损,那么,倘若用端粒酶,或者其他神乎其技的手段,将dna长链的末端修补,应该就可以让细胞恢复活力,破除分裂的限制,让衰老的身体重返年轻时的状态。
若干年前,衰老研究者的普遍观点,今天看来仍然是一种理想化的愿望。
即便在当时,西历1440年代的科学界,很多人就对“端粒酶抗衰老”的设想提出质疑,他们的理由,和方然后来想到的几乎一样。
端粒酶,修补染色体端粒的神奇物质,其实在很多细胞里都有。
除大家都能想到的繁衍配子,端粒酶在很多生物的幼体细胞内都呈活性,待其发-育成熟后则失活,消失;和寻常情形相比,另有一种细胞内的端粒酶,活性甚至会更高,然而人类却谈之色变:
坎瑟细胞。
坎瑟,夺取生命的恐怖恶疾,发病机理十分复杂,但总而言之,无非是原本正常的体细胞dna失控,进入疯狂复制的状态,对身体毫无用处的失控细胞大量增殖,拖垮新陈代谢,而最终导致人的死亡。
大多数种类的坎瑟细胞,分裂、增殖十分迅速,根本没有一点分裂次数受限的迹象。
这种情形,提示研究者对其进行端粒酶检测,结果85%以上的坎瑟细胞中,原本应该失活、消失的端粒酶,居然十分活跃;这就解释了坎瑟为何来势汹汹,很难被彻底击败,除人体免疫系统的失灵外,坎瑟细胞无穷无尽分裂繁衍的特性,也让其成为了一个近乎不倦不死的可怕存在。
坎瑟细胞,甚至,坎瑟,天生似乎带有一种不祥,方然并不想多接触。
但,意识到坎瑟细胞的无限分裂,总体上竟然有一种永不消亡的趋势,却让他印象深刻。
坎瑟,人类眼中的恶魔,如果从细胞层面观察,是不是可以说,细胞在失控的同时,也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永生之力呢。
方然的思考,并不是一味的天马行空,他很快找到了实例:
海瑞塔*拉克斯。
准确地讲,在方然搜索到的实例中,人类的姓名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死于西历1376年的妇女,其坎瑟细胞却依然在培养皿中存活,陆续被越来越多的实验室用于科学研究。
一直到今天,这位去世了几十年的患者,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至少曾经是其身体的一部分,却依然存活着。
生命早已逝去,曾组成身体的一部分细胞却近乎永存,这,算是永生吗。
当然不。
直面衰老与死亡,方然的洞察力让他一眼识破真相,且不论海瑞塔*拉克斯的意识,早已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逝,即便那些细胞,被生物研究者称为“海拉细胞”的东西,那邪恶的存在,又哪里和不幸的患者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曾经来自拉克斯的身体,是的,但坎瑟细胞为什么能无限分裂,繁衍,它的dna长链显然已产生了突变。
突变,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足以区分物种;
培养皿里疯狂分裂的狰狞肉块,和活生生的人类,区别之大,难道一眼还看不出来吗;
“某种程度上,海瑞塔*拉克斯获得了永生”,能讲出这种话来的人,简直冷酷,将穷凶极恶的坎瑟细胞和自己的同类混为一谈,根本无视两者在形态,生命活动乃至dna层面的本质区别,是不是也太抬举坎瑟了呢,方然不禁摇头。
坎瑟,总归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方然却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端粒酶的作用,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微妙,某种程度上也更危险。
至少,指望激活人体细胞内的端粒酶,修补磨损了的dna端粒……
究竟是会重返年轻,还是一下子引爆潜藏在dna长链中的恶魔,全身遍布疯狂分裂的坎瑟细胞呢,这谁也说不好。
衰老,一切生命面前的深渊,恐怕不是激活端粒酶就能跨越的。
对关于端粒的内容早有一些认识,窥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机密,方然并没有报一丝幻想,指望其作出惊天动地的端粒酶成果,甚至征服衰老和死亡。
相反的,从近期收集的资料分析,他认为该公司的研发方向,还比较靠谱,似乎是将端粒酶作为一个突破口,研究如何抑制其活性,进而,抑制某些异常细胞的不受控制分裂,为坎瑟的治疗提供指导。
作为一家以“长寿”,而非“永生”为目标的机构,这样的研究,合情合理。
至于方然怎么看,研究如何治疗坎瑟是十分必要,任何一个人,在生命的任何阶段,都可能仅仅因为概率而罹患坎瑟,治病救人的手段越发达,对自己来说,追求永生路上的保障也就越有力。
但他始终觉得,不论抑制、还是激活端粒酶,并不见得一定能解决问题。
端粒磨损,和生命外在的衰老,死亡,必定有联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呢,是因果,还是仅仅在一起出现,科学界还并无把握。
坎瑟的阴影,端粒酶的助纣为虐,就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却不知道“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者们,是怎么想的,是否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
又或者,是被端粒酶的神奇作用所吸引,而想要火中取栗,开辟出一条绕开衰老和死亡的永生之路呢。
第二十九章 留言
好奇,也许还有一丝隐忧,让方然继续窥探这家公司的资料。www.uu234.net
资料的来源仅限于克雷格*文特尔,虽然是公司创始人,一名管理者也不太可能每天过问研究的细节,方然截获的数据里,也是报告性质的内容居多。
这倒正好,那些前沿的研究,没有坚实的学术基础也别想看懂。
但没几天过后,他就不再满足于监控“国际商用”服务器,从数据流里管窥一点内容。
好奇心,大概就是这样,一开始只想知道“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在研究什么,到搜刮“端粒酶项目”的相关资料,现在,方然却逐渐对克雷格*文特尔这个人感到好奇,公开媒体描绘的形象,一个不受主流科学界待见的人,却不知道,站在生命科学前沿的专家,这种人对“永不下车”的态度又会怎样。
是当成一种无法实现的执念,还是认为可行,甚至秘密研究,都有可能。
但这种事,随便谁都不会对外界轻易透露,方然就是这样,哪怕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谨慎,多少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提及,自己在追寻“永生”。
那文特尔又是怎么想的,采访,打探都不现实,是否要侵入他的个人电脑呢。
直接入侵他人的手机,计算机等智能设备,一旦留下证据,可能面临十分严重的后果,近年来it对社会的渗透越来越深,联邦的网络安全管制也越来越严厉。
犹豫片刻,权衡行动的各种利弊,最后,他还是决定谨慎的迈出关键一步。
其实迟疑又有什么用呢,这一步,早晚都要走的。
网络上的讯息,看似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真正有价值的讯息却不一定那么容易获得,在方然看来,互联网的所有服务器里,大概也只有1%不到的讯息是有价值的,至于其中对“永生”有帮助的资料,更远远不到万分之一。
这些资料,但凡涉及到新近的研究,或者数据,必定都在加密服务器里,甚至不会直接接入互联网。
要想获得这些数据,除“非常手段”,现在也只有这一种办法。
毕竟,一旦超脱了狭义的是与非,在永生之路上,任何行为也无非只是手段。
一边敲击键盘,一边用思维的闲暇琢磨道理,方然的行动十分迅速,他在注入木马前,居然想通了这样的道理:
生与死面前,一切对与错的争执,都毫无意义。
线程注入,十分老套的入侵手段,在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上依旧有用,方然手指点击鼠标,在硬盘里匆匆浏览,脑海中所想的,却是悖论,倘若永生不死成为现实,无限长的生命面前,人世间的一切规则,是否都将要被改写。
毕竟,任何有限的人生价值,拓展到无限长的时间线上,都是无穷。
一个永生不死的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结果被判处死-刑,剥夺其无限长的生命作为惩罚,是否适当;
或者,矛盾凸显的更激化一点,联邦的法律,眼前就有一个十分明显、却又无可奈何的漏洞,那就是将全体民众的生命一视同仁,不管孩童、还是行将就木的老者,倘若被杀害,则凶手犯下的罪都是一样的。
然而实质根本就不一样啊;
这矛盾,倘若到了永生成真的一天,只会更加严峻……
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危险,方然终止了思考,继续翻弄屏幕上的文件夹。
单看电脑里的记录,克雷格*文特尔,应该是个一丝不苟的学者,电脑里的资料整理的很有序,倒给方然提供了便利。
查阅文档,不用说,一项非常枯燥的工作,方然预先设置了扫描程序,但还不够智能,他仍然靠人力在文特尔的电脑系统中游荡,一边暗想,这位学者的计算机从不休眠,却不知他还会在此地逗留多久。
大概浏览了一遍文件目录,方然敲打几下键盘,让木马把可能有价值的文档进行标记,然后等网络传输有闲暇时传送,接下来,他打开系统的文件管理记录表,看一看最近添加,删除的都是什么,看到《人类寿命上限的理论依据陈述》,就无意识的先恢复出来,查看内容,结果一行平平无奇的记录映入眼帘。
文件记录,有一条是备注栏,存储的往往都是打时间戳的格式化内容。
但这条记录不同,没有语言,只有四个一组的长串字母,方然对这种密码再熟悉不过,a-t、c-g的原始编码,复原,是生命科学界经常做的无聊玩笑。
闲来无事,他很快用小程序破译出这段密码,眼神扫过,方然一下子愣住。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联系方式:902-49mac-t275。
我知道。
你在寻找什么。
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这是谁留下的讯息”,方然却莫名其妙的想,“他”怎可能知道我在找什么,这究竟是……
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方然凝视着屏幕上的一行字,陷入了沉思。
活着,永不下车,留下这句话的人,或许真的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原因很简单,克雷格*文特尔的个人电脑,短期逗留地址的中心服务器,这种不设防一样的节点,黑客闯进来并不稀奇,但是会在文件垃圾堆里翻找,还特意恢复出来查看的人,显然,目标并不在金钱,也不在商业机密,所以……
但留下这句话的人,他,究竟是谁。
恐慌,出现的毫无征兆,方然只觉得喉头有一点发紧。
最初的迷惑,惊讶,迅速消散,敏锐的头脑找出了问题的关键,乍看去,屏幕上的留言只不过一句话,和也许是电话号码的联系方式,背后的含义,却让十三岁的少年脊背发寒,就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正伏在身后。
恐怕……
不,不止是恐怕,而是确定无疑;
这世界上,追寻着永生的蛛丝马迹,试图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这样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
第三十章 痕迹
世界之大,人口动辄以十亿计,憧憬永生的,不太可能只有自己一个。顶 点 X 23 U S
这样简单的事实,方然之前居然从未想到过。
自从懂事时起,一直在学校里度过,方然的眼界因网络而开阔,但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却不多,同学,老师,学校的工作人员,这些就是他观察人类的全部样本,得出的结论也难免偏颇,只不过自己察觉不到。
但今天,出现在文档里的一句加密留言,却警醒了他。
不知道究竟是谁,方然暂时将其称为“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点也不深奥,看上去应该是联邦的固定电话号码,至于字母,用字母表排序就能转换成数字。
但记录下号码后,方然却犹豫不决的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眼下,至少是没做好准备之前,他还不能贸然拨打电话,暴露自己的身份。
神秘的“匿名者”,究竟是谁,除了知道此人也侵入过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连一点其他的线索都没有。
那么,克雷格*文特尔,会不会就是“匿名者”呢。
第一次当起了侦探,面对电话号码,方然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且不说文特尔这种人,想必很忙,不见得会有心思搞这种小把戏,单就动机而言,他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寻找对“永生”感兴趣的人。
那么就应该是入侵者,但,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方然并无信心能追踪到这家伙。
不仅如此,对方的来头一无所知,那自己这段时间的操作,会不会留下一些痕迹而被揪出身份呢,想到这里,方然赶紧厘清思路,反查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先销毁了挂在文特尔电脑中的木马,然后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清除记录,直到完全退出服务器,只在路由器驻留开源的监控程序。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口气,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把电话号码和整段密码保存下来。
时间不早,洗漱后躺倒在床铺上,方然合上眼,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的要岔开思路,却总是回到那串神秘的留言上。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
言外之意,留下讯息的“匿名者”,正追寻的目标和自己相同,所以才有此一问,是吗。
刚看到讯息时,下意识的做了这样的假设,辗转反侧间,方然却又心生怀疑,他不明白,即便那来历不明的“匿名者”也在追寻永生之道,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在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里留下那样的讯息。
那会是“匿名者”的个人电话吗,不可能,也许只是一个诱饵。
但为什么呢,即便寄望着永生,自己一个人尽最大努力、默默前行也就是了,又何必费心找寻同类呢;
这家伙找寻同类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
讯息,语焉不详,方然终究没拨打那个号码。
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时常会想起此事,他也曾在网上查询这号码的详细信息,不出所料,号码指向电信运营商的语音信箱,大概在拨打后,会听到一段预先录制的语音,但即便再怎样好奇,也决不能冒险。
身为一介中学生,方然自问没有侵入电信运营商网络、刺探用户数据的能力,却不代表其他人也做不到。
语音信息,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如果被定位到具体的地址,再结合侵入文特尔住所时可能泄露的讯息,被定位也只是一个时间、和技术的问题,
网络上的黑客组织,政-府机构,实力深不可测,方然有起码的认识。
于是他一边继续“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一边读书,暂时终止了在网络上刺探。
为什么这样小心呢,一下子说不上来,方然也不清楚自己谨小慎微的动机,但他的确认为,“匿名者”在系统里留言,这行为的动机十分可疑。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追寻永生,并不需要什么寻找志同道合的人。
活着,永不下车,放在今天的世界,绝大多数人听后只会付之一笑,压根不会认真考虑其实现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人群中的极少数,那些或许抱有类似想法的个体,即使相互碰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至多是点点头,“恩,所见略同”,然后就各自赶路,按自己的理解去追寻那一线渺茫至极的希望。
即便萍水相逢,也注定会陌路,寻找同类根本就没有意义。
探索永生不死的奥秘,毕竟还不是一个主流社会认可、甚至根本没有严肃考虑过的领域。
普罗大众对生命的追求,还仅限于“长寿”,这方面的研究浩如烟海,但倘若有哪一个人,哪一个机构,宣称要探索“永生”,收获的也只会是嘲笑。
但“匿名者”却留下了讯息,那么,他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
世界上的事,不论大小,倘若某人主动做了什么,必定就应该有其人的好处。
留下联系讯息,对“匿名者”有什么好处,不太可能是与志同道合者一起研究永生的奥秘,那么,难道会还有其他的收获么。
想不明白,但,总觉得情形不太对劲;
似乎有什么危险,蛰伏其中。
天生带有一种警觉的潜意识,方然把留言的事放一边,虽然这样做之后,他还难免会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对此保持戒备呢,照理说,对之前的网络入侵,方然自认做的比较“干净”,而且他一共也没有截取“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多少材料,更谈不上有价值的商业数据。
这样的情形,除非联-邦政府兴师动众,一般还揪不到自己头上。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匿名者”主动留言,让看到这一讯息的侵入者联系他,这种事,无论从什么角度分析,都不见得会产生什么额外的益处。
但他还是做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所以,这很可能对“匿名者”本身有好处。
一次没有收益的零和博弈,其中一方主动发起,最大的可能是……
另一方受损,“匿名者”却会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