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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阳电     永不下车txt下载     永不下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二一章 算力

    但对于asa,方然观察到的情形,则并非是在软件、而是在行为层面的一种仿生,他隐约察觉,完全活跃起来的人工智能,面对近乎无限的信息海洋会作何感想:

    ai的思路恰与人脑类似,是近乎于并行的迅速尝试大量路径,并通过各种判断条件,将绝大多数无效路径终止,进而获得相对可行的路径。www.uu234.net

    区别只在于,以计算机的强大算力,处理的广度和深度远超人脑。

    拘于永不下车的目标和有限的时间精力,事务繁多,方然研究人工智能的时间并不长,但,面对屏幕上的实时监控数据线图,他还是心生感慨,认识到电脑与人脑,人工智能与人类思维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但是不是就能说,人的思维,可以与计算机的运作等同呢……

    无意间触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潜意识知道这会有多难,方然没多想,他等待着asa给出结论,却始终没如愿。

    关于asa本身,因为是集思广益般的开发出来,这种规模的软件,出现一些错误再寻常不过,软件运行的几周时间里就崩溃过好几次,即便有数据备份,但远程操控基础科学部的服务器、再登陆计算节点去处理,很繁琐,这种为隐藏自身信息的安全措施大大拖延了项目的实际进度。

    不仅如此,就在软件趋于稳定、正常工作后,虽然为ai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感慨,方然拿到的报告,却没有多大的价值。

    7*24的不眠不休,asa追踪到若干疑似“匿名者”的联邦公民,但针对性却不高。

    说白了,这些形迹可疑的目标,有可能是“匿名者”,更有可能是蛰伏在联邦的同类,最大的可能还是系统判别的太粗糙、草木皆兵所致,而调查其他竞争者的行踪,并非方然的目标,现在他可没有精力去调查同类、甚至自相残杀,而只想弄清楚匿名者本人的近况。

    那么是软件的大方向有问题吗,回顾报告,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根本的问题,基于asa的洪水泛滥般探索、逐级筛选验证的调查方式,算力消耗太大。

    伯克利大学的网络带宽,在联邦政府新一轮经济刺激政策下,提升显著,看上去并不成为调查的掣肘,但是asa要完全执行搜索方案,需要十分庞大的算力和存储空间。

    方然粗略估计,可能需要独占伯克利的两台大型计算机才勉强够用,这显然不现实,莫说采用非法手段太危险,即便合理合规的购买算力,一台算力pflops级的大型机每天也要支付上万马克,这还是校内结算价;以自己现有的财力,这样做完全是得不偿失,还要承担暴露行迹的风险。

    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算力,某种程度上,比算法更关键。

    这样的认识,是方然对it领域的观察而得出,和计算机课本上的说法大相径庭,但想一想也知道,再怎样精妙的算法、代码、程序,脱离实际运算平台的话也毫无用处;算法可以完善,可以拷贝再制,可以永续工作,然而建立在实打实计算机器之上的算力,却不可能凭空摹想,更不可能复制重用。

    算力之于信息技术,正如能源之于传统产业那样,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基础。

    因为在天下太平的时代,这种东西,正如毫不起眼的市电和自来水那样,付费即可使用,恍若唾手可得;

    等哪一天失去,才知道该珍惜。

    asa受到算力的限制,这种困难,方然暂时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克服。

    匿名账户上虽有大笔资金,事实上,已经超过了百万马克,也不适合用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

    变通的策略,按it领域的粗略常识:

    既然“算力*空间*时间”可认为是一个常数,那么,用时间换空间和算力,也是一个办法,说白了就是等待,假以时日,倘若花费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即便以现有的菲薄算力,asa或许也能精确定位“匿名者”,提交此人的详细资料。

    但这和根本没有解决方案有什么区别呢。

    几十年,几百年那样久,到那时,连人类文明都未必还存在,调查还有什么意义。

    客观条件的限制,可不是只凭聪明才智就能突破,深秋的伯克利,坐在寝室电脑前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方然没有在苦恼,而是,他在寻找其他的策略。

    人力有所不逮,人工智能又有算力的限制,看起来,调查“匿名者”踪迹就成了一个近似不可能的任务。

    但如果逆向思维,考虑调查过、或正在调查“匿名者”的同类,采取的手段大同小异,而asa又通过机器学习,对人类的搜索习惯了如指掌(除非自己是一个异类,方然自嘲的想,还真是呢),那么,即便面对近乎无限的数据而无从下手,他至少可以用asa去搜索调查活动留下的痕迹。

    简单直白的说法,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实证明,对asa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改变用途并不困难。

    到西历1472年冬季,又一个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完全自主的开展工作,方然已完成了asa的改进测试,出于安全考虑,他不敢把意图如此明显的工作外包,只能自己一个人投入宝贵的时间。

    部署完毕,的上线测试,看着屏幕上迅速变幻的数字,方然又陷入了沉思。

    搜寻“匿名者”,究竟有多重要,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

    ……

    上线后,收获,来的比预想中更快。

    经过初步筛查,系统提交的分析报告里,给出若干个最近一段时间被频繁匿名访问的联邦互联网络数据节点,这似乎有点怪,毕竟网络节点就是为了被访问而存在的,但人工智能根据规则进行判断,认为这些节点的数据流量相当可疑,于是进一步深挖。

    都是些什么样的节点呢:

    看名称,方然就知道,他自己是绝对找不到。

    和预想中的隐秘所在不一样,这些节点,从联邦医疗信息系统到联邦植物学会的网站,林林总总,都是在黑客眼中几乎不设防的存在,每天的访问量也不小。

第一二二章 冬季

    asa究竟是怎样判断,认为这些节点会与调查“匿名者”呢,方然不太理解。www.uu234.net

    翻阅报告后,他才大概弄清asa的筛查策略,看上去,这些相互之间没什么联系的网站、服务器,基本上都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遭遇过非法侵入,不仅如此,在备份服务器的日志里,还可以找到文件系统的操作记录。

    这些操作记录,一一列出,全是从系统中删除数据的。

    渗透低安全性的网络节点,篡改数据,这种事方然也没少做,目的无非是为了攫取比特币、或得到有用的信息。

    这种操作,和窥探网络数据流的灰色行为不一样,是明确的不法行径,当事者肯定会设法掩藏行迹,但要抹除所有痕迹几乎不可能:删文件容易,删日志也不困难,但是在一切篡改完毕后重启相关服务,即便清空了所有记录,热备份系统的定时同步却很棘手,即便手段高超,也几乎没办法稳妥的处理干净。

    否则,随便侵入就能为所欲为,那盖亚的互联网络早已瘫痪无数次了。

    正因有这些记录,重新组织的才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综合分析后认为,这些陆续被侵入的服务器里,必定有对追踪“匿名者”有价值的数据,因为在人工智能眼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网络监控活动,需要跨越如此多的行业领域,从如此之多的不设防服务器里大量删除敏感信息。

    居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呢,方然先是讶异,然后就有点毛骨悚然:

    asa的推理,居然在自己之前。

    特定领域里的人工智能,胜过了人类,这在过往的几十年里已发生过很多次,但真的身临其境,体会到智力被ai碾压的滋味,方然还是心生几分感慨。

    没时间思考这些,他亲自动手,在可疑节点的文件系统中翻找线索。

    即便这很花费时间,但,也没办法像利用asa寻找“匿名者”那样,让人工智能去渗透服务器,至少方然手头的ai还不足以做到这点,于是他逐一侵入这些防备松懈的系统,尝试恢复被删除的文件,结果大部分时间都是徒劳无功,当然这并不出乎意料。

    网络服务器,除非有特别的设计,一般在文件删除后,对应的存储空间很快就会被新写入的数据覆盖。

    要恢复被覆写的数据,并非绝对不可能,但至少要去现场、接触到存储器硬件后才能想办法,联邦调查局或者国家安全局或许擅长此道,而方然呢,根本就不报这样的希望。

    所以他只能一个个服务器的去碰运气,或者说,寄希望于asa的迭代速度。

    笼罩盖亚的网络世界里,看上去,与“匿名者”有关的讯息简直多如牛毛,asa每天的报告里都会罗列若干新增的可疑节点,随着神经网络的不断完善,效率的提升,强化了asa的搜索能力,对报上来的数据进行分析,方然有理由认为,这一系统正在接近望见其他调查者的项背。

    但,出乎一开始的预料,“匿名者”的线索居然有这么多……

    这似乎不太对劲。

    任何追寻永生的同类,一旦认真思考过“永不下车”的意味,最起码的,应该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何其危险,又何其微妙;接下来,怎么说也该有起码的觉悟,低调行事,但一个在网络上谨小慎微的人,又如何会留下恒河沙数般的行踪线索呢。

    一方面感到疑惑,另一方面,对asa的搜索抱有信心,方然只能等待。

    不知不觉,深秋后是冬季,圣诞节的钟声敲响之后,很快就会是崭新的西历1473年。

    对冬季,方然的记忆还滞留在遥远的田纳西,即便来到加利福尼亚已经有好几年,他仍未完全适应相对温暖而湿润的冬季气候,反而由于湿度大,在没有阳光的天气出门时,还会感到一丝别样的寒意。

    而经历着大规模刺激政策的联邦,经济,也是一样的似暖实寒。

    联邦政府打头,逾万亿马克的天量资金注入,民间资本跟进,若干高新技术产业随之迎来一波投资**,仿佛经济回暖就在眼前。

    不过,和以往的经济刺激过程不同,在少数企业产能扩张、热火朝天的现象背后,整个联邦经济的基本盘却依旧岿然不动,甚至,如果刨除联邦政府订单,远期期货和股市市值回升这些表面上的非市场指标,联邦的经济,仍好似一潭死水般少有波澜。

    这现象,在方然眼中,并不奇怪;

    当水池干涸时,没有人能从这池里抽出水来,这显然并非是抽水机的规格、功率问题,而是一望可知的必然。

    刚刚经历过经济危机,民众兜囊窘迫,即便记忆短暂而又一次做起发财梦,在大水漫灌的资金没流到自己口袋里之前,也没有能力提供新的利润,资本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任凭新闻如何诉说形势向好,联邦大城市的房价,也几乎没什么起色。

    根本没人有能力接盘时,拉高价格、制造市场回暖的假象,是没有意义的。

    忙碌之余,方然保持着每天检索半小时新闻的习惯,观察,加上思考,让他看透联邦政府的算盘,无非是一边定向宽松,拯救深陷危机的伍尔街金融机构,一边对外亮出獠牙,威逼利诱曾经的跟班、盟友割肉救急,同时加紧压榨那些依附于国际经济体系的弱国,用马克在经济海啸后一片狼藉的发展中国家廉价收购优质资产。

    对内投放货币,对外转嫁危机,身居列强的联邦有这样的便利,暂时也还过得去。

    但,如果没有新一轮科技变革,又不去改变现存的畸形经济秩序,危机的幽灵就始终在窗外徘徊,如蛆附骨,无从摆脱。

    经济形势,方然只是顺便关注,他更感兴趣的还是生命科学。

    经由一篇论文,读起来“很有味道”的那种,他了解到人类寿命领域的某个新进展:

    在若干年前“生物肠道菌群与预期寿命”的研究基础上,经多年研发,号称能延长寿命的菌群调节手段已展露头角,甚至进入ii期临床试验。

第一二三章 菌群

    调节肠道中细菌的种群分布,就能延长寿命,乍一看来似乎就是在说笑。顶 点 X 23 U S

    但这确实是对的。

    回顾若干年前,研究者在统计某种鱼类的预期寿命时发现,不同年龄的同种鱼类,肠道中的细菌种类、数量不尽相同,进而提出“随年龄增长,鱼类肠道中的细菌种类逐渐下降,多样性逐渐消失”的设想,接下来,就很自然的会将这一变化与衰老、乃至寿命联系起来。

    肠道中的细菌,对人、乃至动物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如影随形。

    不同于肉眼观察的洁净,人的身体,无时无刻都携带着数以万亿计的“旅客”在盖亚表面游荡,但这些搭便车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并非均匀的分布在人体每一个角落,大致来讲,血液供给充分的区域几乎可以做到无菌,至于通向外界的消化系统,不时经受挟裹大量细菌与病毒的物质洗礼,沾染情况则非常糟糕。

    即便有胃酸作为一道屏障,人类的消化系统,总体上讲仍然“肮脏到难以置信”,普通人对这句话的理解,至多停留在冲水前瞥见那一坨时的敬畏,实操过消化系统外科手术的医生,则另有深刻的体验。

    消化系统的卫生状况,骇人听闻,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封闭在体内,无伤大雅。

    如此之多的细菌,种类、分布眼花缭乱,漫长演化中,人体逐渐接受了这么一种无法彻底清除、只能妥协共存的现实,甚至,肠道中的细菌还与人体形成了比较紧密的共生关系,大肠杆菌合成的维生素b、维生素k,是人体的必须,倘若用强力抗生素将肠道细菌斩尽杀绝,人反而会因此而患病。

    由此类推,肠道菌群的情形,可以反映了人体的代谢状态和健康状况。

    肠道菌群如何影响人体,或者,仅仅是人体的状态变化会影响菌群的分布,具体的研究,方然没时间过多跟进,他只看结论,发现人类早在十余年前,就经由循证研究而明确了肠道菌群与生物预期寿命的联系。

    这种联系,简单的总结出来,就是“菌群分布可表征生物体的衰老进程”。

    这一研究成果的内在机理,比乍看上去复杂得多,并非衰老的生物体无法承载多样化的肠道菌群、或者只是菌群自身在肠道里的嬗变,而是很复杂的生命协调活动,这方面的研究,还没有形成一套足够清晰的理论。

    但,即便理论还不成熟,肠道菌群的重整可以提升预期寿命,却已经被证实。

    最初的实验,是在鱼类身上进行,科学家从年龄较小鱼的肠道排泄物中提取出多样化的肠道菌落,将其输入到年龄较大鱼的肠道,结果,这些接受过处理的鱼,预期寿命比对照组有显著的提高,幅度有时候甚至高达百分之五十。

    简单的“恢复”肠道菌群多样性,竟然能提升约一半寿命,在鱼身上,效果十分明显。

    成功的初次尝试后,相似的论文、研究报告陆续出炉,对不同种类的生物进行类似操作,观察到的寿命提升幅度也都还不错。

    再接下来,虽然后续研究的论文还挺少见,介绍、分析如何制备菌群的文章却着实不少,方然想一想就明白,这种没什么风险、却可能有极大收益的疗法,肯定已经在盖亚各地的实验室里,偷偷摸摸的进行过许多次。

    简单的引入多样化菌群,就可以提高寿命,这种事,试问又有谁会不心动。

    看近几天的新闻,“肠道菌群调整”已经作为一项准备应用于临床的治疗手段,进入ii期临床试验;ii期后面还有iii期,不知道最终获批上市还有多久,但凭借对社会的敏锐洞察,方然也不难猜到,这种风险不高、收益却可能极大的手段,必然会在走完流程之前“抢跑”、私下里提前应用到某些人身上。

    肠道菌群调整,听起来很高大上的一种叙述,普通人听到,或许就会想象出设备林立,幽光变幻的生命科学实验室,注射筒里的澄明液体,含有肉眼看不见的成千上万个益生菌,这是生命科学研究的前沿成就、尖端成果

    其实不就是吃s吗。

    喉头发紧,方然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一下。

    吃s,恩,即便原则上讲,要调整肠道里“年迈”的菌群分布情况,这也勉强算是一种效果确切的策略,但说真的,那些注射筒里,毕竟只是经过处理的多样化细菌悬浮液,而且注入的开口也不是嘴,而是……

    好像也不是很能想象的样子,脑洞大开,方然仍在勉强摹想。

    要调整肠道菌群,这种事,说出来就是一句频繁刷屏的广告语,联邦乃至全世界的酸奶生产商都信手拈来,抢着宣称自己的产品包含多少亿“活的益生菌”,但方然很清楚,由于胃酸的存在,口服从来不是一个有效的菌群调整手段,直接注入才更靠谱:

    也就是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益生菌产品,注入肠道,这操作想一想都很变态。

    一边专注查资料,一边却对操作将信将疑,方然也看到其他的菌群注入手段,比如特定溶解条件的口服药,这显然更容易被接受。

    不过,作为新兴的衰老对抗手段,菌群调整的难度并非在于怎样将细菌注入,而是这种暂时建立在循证上的疗法,没有成熟的理论指导,具体执行时需要根据每一名用户的肠道菌群情况,制定复杂的调整方案,配制菌群制剂,此外还需要频繁的多次介入、并监控肠道菌群的演变趋势,才能有较好的疗效。

    但,不管策略再怎么复杂,对延长预期寿命的重大动机来讲,这种办法,的确可行。

    多少年来追寻永生,现如今,一个现实可行的手段就出现在眼前,二十岁的方然稍感兴奋,不过作为年轻人,他知道自己暂时还用不着这种只对老人才有疗的手段,相比之下,经年累月保持绝对健康作息的自己,肠道里的菌群情况怎样,还更让他好奇些。

    肠道菌群调整疗法,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暂时没有帮助,却让方然见到了一丝曙光。

第一二四章 平衡

    得益于科技的发展,人类对衰老的认识、研究,逐渐深入,类似的技术手段还将竞相出现,对自己来说,无需亲自去研究续命之术,只要审时度势、果断出手攫取,就能一次次暂时逃脱死神的魔掌,一次次延续生命,在时间的列车上周旋、躲闪,避免坠落车外的厄运。www.uu234.net

    从这种角度来理解,永不下车,也不再是必须一蹴而就的事。

    每一次科技进步,生命科学的最前沿成果,哪怕根本就无法触及无限长的生命,只要能将人的预期寿命延长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甚至,哪怕只有百分之十,只要延长的寿命长过了技术研发的周期,出入相抵,也相当于背对着死神迫近的方向,艰难的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即便只是一小步,哪怕十年八年,哪怕一年半载,也弥足珍贵。

    暂时还用不到这种疗法,对“肠道菌群调整”,方然继续保持一定的关注,将其添加到新闻讯息搜索的关键词列表,准备跟踪这种方法的安全性和疗效。

    不过,在阅读过计算机自动抓取、汇总的资料后,他就有点无奈:

    看起来,对“菌群调整”这么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新技术,民众的关注度也超乎想象。

    延长寿命的说法,即便不加上先决条件和精确数据,本身就很吸引眼球,在效果确证前,联邦网络上的主流观点趋向于质疑、不解乃至嘲讽,“年轻者的s能为年老者续命”之类新闻标题也过于惊悚,这并不难理解,在收割一切的死亡面前,“无人永生”的既有概念根深蒂固,标榜永生的,几乎就全是江湖骗子。

    但在一系列证据,证实菌群调整疗法有效后,舆论就急转直下。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多少年来,这句话不仅联邦民众,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会深信不疑,全然无视“人的寿命已很不平等”之社会现实,政府对诸如“经济地位导致寿命差异”的话题也讳莫如深。

    但现在,一种延长寿命的疗法实打实的出现,拙劣的掩盖便无法继续。

    越来越多的新闻报道,让民众意识到,有钱人更长寿的观点并非虚妄,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统计联邦民众的收入水平和预期寿命数据,强烈的正相关性是一种必然,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一旦拷问权贵们的钱财从何而来,他们,是否对社会做出了相称的贡献,饱受经济危机之苦的民众就怒从心生,继而沸反盈天。

    西历1473年初,随着媒体对“肠道菌群调整”的大肆报道,要求限制这一技术,或者,要求全民普惠这一技术的舆论呼声,水涨船高。

    身为平民中一员,方然能理解这些呼声的动机,却也知道这只是徒劳。

    新闻媒体出于吸引眼球的动机,把“肠道菌群调整”扔到聚光灯下,民众随之而情绪高涨,其实要说经济地位导致的寿命差异,又何止是在这一疗法出现之后才有的情形;面对死神,即便所有人都难免下车,挣扎的烈度,也几乎完全依赖于手中资源的多寡,难道媒体之前不讲,就能当做这种事不存在吗。

    民众麻木不仁,只在媒体炒作之下,才忽然对细菌灌肠的疗法义愤填膺,本身就旁证了这一群体的愚蠢与无知。

    即便这愚蠢与无知,完全拜联邦当局蓄意策划所致,也仍然是一种悲剧。

    民众的寿命,民众的情绪,民众有没有办法迫使联邦政府给每一个人灌肠续命,这些社会生活层面的博弈,方然不甚关注,对他来讲,暂时延续生命的手段,意义终归有限,自己所要做的无非是跟踪前沿进展和聚敛资金,在若干年后需要引进多样化的肠道菌群时,能真正用得上。

    不仅如此,对肠道菌群的续命奇效,他的洞察力还引发了更深层的思考。

    杂居于人类消化系统中的细菌,数量庞大,种类繁多,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几乎与人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至少对其中“安分守己”的大部分菌种来讲,情形似乎如此,但稍有生物知识的人也不难想到,这种所谓“共生”,只是温情脉脉的假象。

    即便最循规蹈矩的大肠杆菌,平日里默默无闻提供维生素k的人畜无害,一旦人体免疫能力下降,肠道环境失调,也会爆发性增长,继而引发痢疾。

    说白了,对没有意识和思维的细菌而言,根本不理解共生为何物;

    与其说是与人共生,不如说是被人类肠道的环境所钳制,只能在s汤中勉强苟活,用维生素k的供奉避免被人类演化彻底清除。

    将杆菌浸泡在s汤里,饲喂残渣剩饭,还要利用杆菌代谢产生的维生素k……

    这算共生吗,如果算,那黑煤窑里的矿工和矿场主也可以说是“共生”,听起来才更是亲如一家呢。

    一边思考,一边若有所思的看向肚腹,方然知道,此时此刻,就在七块半线条明晰的腹肌之后,自己的肠道里正居住着无数的细菌,在s山s海中茁壮成长,每时每刻,这些毫无知觉的渺小存在,一边毫无廉耻的就地繁衍,一边被铁面无情的免疫系统成片屠杀。

    生与灭,诞生与灭亡,正是这利益交织的依赖与冲突,维持着消化的平衡。

    这种平衡,长期观察的趋势,会随着人体的衰老而嬗变,多样化的菌群分布逐渐趋向单一,显示免疫系统控制菌群环境的能力在弱化,最终,当躯体行将就木、寿终正寝时,肠道中的菌群也往往处于彻底失控的前夜,短暂的虚伪共生关系,解体也在顷刻。

    正是基于这样的探查,人为调整菌群分布,即便只是治标,也可以短暂延长人的寿命。

    但方然的想法并没有到此为止,他的思考更进一步。

    肠道细菌的存在,表面上,藉由所谓“共生”的说法,仿佛正是人与细菌的一种和谐共处,甚至于动用抗生素清除这些细菌,还会导致疾病,肠道完全无菌的人需要补充多种必须维生素等物质才能存活。

    就仿佛,正是细菌在维系着人的生存一般。

    然而事实如何呢,所谓“肠道菌群疗法”,在方然眼中,与其说是续命,不如说是减弱细菌所致的寿命衰减,抢回一小部分细菌夺走的寿命,仅此而已。

第一二五章 无菌

    生活在充斥着微生物的盖亚表面,人活着就得吃喝,细菌,是无法隔绝的。顶 点 X 23 U S

    人活着的每一天,甚至,存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论吃东西,喝水,还是寻常的呼吸,都无时无刻的在摄入环境中的大量微生物,即便演化已逐渐让人体适应了这种环境,但最起码的,这些微生物对人体究竟有益还是有害,却是不言自明。

    倘若微生物根本对人体没有影响,人,又何至于演化出胃酸的分泌,耗费巨大代价来维持高达ph1.0的化学屏障;

    对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庞大体系而言,微生物,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不速之客,是入侵者和敌人,这毋庸置疑,然而即便有唾液和胃酸,面对细胞层面上庞大如山的饮食之物,要完全灭菌也根本就不现实,肠道因此而演化成多样菌群其乐融融的s乐园,根本上还是一种恶劣环境中求存的妥协。

    这样的妥协,其实,根本不局限于肠道这一段,整个消化系统莫不如此。

    人类的口腔……方然吃力的吞咽几下,抑制去拿漱口水的冲动,他刚刚想到一句耸人听闻的话,“人类口腔比马桶还脏”,媒体人最喜欢这种爆炸性的标题,但原则上讲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错误,哪怕刚用过漱口水,甚至刚刷过牙,口腔里的细菌数量与种类仍惊人丰富,进而造成诸多口腔问题。

    多样化的菌群,对口腔的意义同样重大,菌群失调在肠道会表现为痢疾、便秘,口腔菌群的失调则会表现为龋齿、牙周炎。

    对人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这两种情形基本上不会同时出现,倘若满口牙齿千疮百孔,这样的人大概率会避免牙周炎的困扰,龋坏的牙齿得以安稳的呆在牙床上,这也还好。

    反之,身患牙周炎的人,牙齿的命运就比较无常了,极少直接被龋坏,反而往往以完好的状态从退化的牙床骨上脱落。

    龋齿、掉牙两不相容,算不算好事;

    如果算,那么这也是完全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动用从刷牙、洗牙、漱口水到口腔抗生素轰炸的手段,把蜗居在口腔中的细菌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吗,当然是,只不过在弥漫着微生物的盖亚表面,这些手段,全都只能逞一时之快,无法将威胁根除。

    置身于盖亚生物圈,从久远祖先一直到今天,人的命运,仍然是与无数微生物共存共处。

    这种事,对寻常人而言,仅仅只是生物课相关章节讲述时的些许不快,即便有一小会儿想到,自己的口腔和肠道里,时刻都有数以亿计的细菌在游荡,边吃边屙的场面何其肮脏,但基于心里层面的自我保护,这种摹想很快就会消散,继而忘得一干二净,接下来每天该怎样生活就继续怎样生活,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在方然看来,对永生的目标,这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威胁。

    生活在人类消化系统中的细菌,甚至,推而广之,栖息在人体各处的无数细菌,病毒,支原体和真菌,这些恒河沙数的微小存在,肉眼完全不可见,却可以引起从脚气到脑炎的诸多疾病,拥有推人下车的可怕力量。

    在这种风险面前,方然不禁就会想象,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就是一个个定时炸弹,在它们不知廉耻的无穷分裂过程中,勉强凑合的遗传密码复制工具难免出岔,导致恒河沙数的拷贝缺陷,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个凑巧的分裂缺陷,就会衍生出破坏力强大的新品种,继而引发疾病。

    细菌的演化,快到二十分钟迭代一次,而人类的演化迭代周期却长达十年以上。

    在随机组合的演化竞赛中,人永远无法甩开细菌的脚步。

    微生物的致病威胁,在体外,尚且可以尽量减少沾染、避免接触,但是对体内的潜伏者,追寻永生的目标就受到严重威胁,任何几率微小的严重疾病,在无限长的时间线上,发生的概率也将越来越趋近于1。

    突然爆发,往往,就会夺命。

    这种威胁,越是憧憬永不下车的人,就越觉得恐怖。

    什么样的威胁最可怕,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以永生追寻者对风险的极端厌恶,潜藏体内的数以万亿微生物,当真一刻都难以忍受:无穷尽的分裂繁衍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可能组合出凶险万分的致病种,而自身却无从干预,这种无力感,让方然很不舒服。

    尤其是,站在全局性的风险控制角度,这是一种他此前并未深思熟虑的困难。

    要获得无限长的生命,避免意外,掌控盖亚,清除威胁,这些艰难卓绝的事还并不够,即便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而成为“那个人”,身体内的亿万微生物却无从根除。

    这些定时炸弹,依然会在体内埋伏,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引发医疗手段无从应付的恶疾。

    倘若不治,永生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微生物导致恶疾,平心而论,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并不算大。

    但方然困扰之处在于,这种威胁,至少在眼前看来,完全超出他的掌控之外:

    单说遍布消化系统的菌群,就根本无法根除,且不说任何强效抗生素的地毯式轰炸,总会有基因突变的漏网之鱼,即便动用超大剂量的抗生素洗涮整个消化系统,接下来,为维持这分明就不寻常的完全无菌状态,他岂但是只能人为补充维生素、吃喝特殊处理的无菌食水,还要待在生化iii级以上标准的无菌环境里,才能完全避开微生物的威胁。

    这样做,且不论身体能否承受超大剂量抗生素的代谢压力,完全无菌的生活,这样做的经济代价和自由代价,也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

    甚至,推广到无限长的时间,这也超出盖亚中任何一人的支付能力。

    归而总之,在现有条件下,体内的微生物威胁根本无解,这种无能为力所致的不确定,让方然十分困扰。

第一二六章 感染

    冠以“肠道菌群协调”之名的菌液灌肠,根本上也还是医疗手段的老一套,并未脱离方然此前总结的“用尽一切手段,让病患苟延残喘,企图抵达统计意义上的一百二十岁寿限”之范畴。m.www.uu234.net

    夺回被细菌肆虐而折损的寿命,这固然是好事,却没办法提高人的理论寿限。

    进而,也就无助于“永不下车”的目标。

    思考一旦抵达这样的深度,方然的感想,就迥异于盖亚的芸芸众生。

    灌肠能否续命,如果能,至多又可以续到怎样的程度,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暂时都抛到一边,转而认真思考自己肠道里的亿万细菌,或者,推广到身体内动辄以公斤计的寄生微生物,对永生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的炸弹,一点也不夸张。

    充满不确定性的威胁,来自于微生物繁衍过程中的dna复制错误,或者,对某些连dna都没有的病毒,就是rna复制错误,谁也没办法未卜先知,准确预见一大群各色各样的微生物中,会在何时突然变出高致命性的危险品种,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斩尽杀绝,然而这分明又不现实。

    不仅眼前不现实,即便未来,即便成为了“那个人”也是徒劳。

    坐在研究生寝室的椅子上,一边不紧不慢敲击键盘,一边浏览公共卫生部门的内部数据库,方然在揣摩他的意外发现。

    过去若干天,从全局角度分析联邦公民的健康信息,他发现了什么呢,表面上看,作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已基本消灭了高危传染病,每年死亡的公民中,明确由细菌、病毒感染而死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六,似乎面对死神的镰刀,细菌、病毒只是很次要的威胁。

    但如果撇开表象,考虑到“人的理论寿限是一百二十岁”的直白事实,按根本原因、而非直接诱因来统计死亡数据,结论就变得不太一样。

    回到分析的基础,一个人,由活着到死亡,原因究竟有哪些呢:

    笼统的讲,显然可以分类为“外因”和“内因”,前者譬如枪击,后者譬如心梗,两者之间泾渭分明,但实际上,现在医学研究却明确指出,大量表面上可以归类为“内因”,也就是人体自身缺陷与运行异常所致的死亡,本质上或多或少都包含外界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既包括大气污染、电离辐射等因素,也包含传统的致死因素传染病。

    但即便脱离上述威胁,大量的死亡病例,仍然有相当明确的“外致内因”;

    换句话说,在这一类死亡案例中,倘若能排除外界因素的影响,就几乎可以避免丧命。

    具体到微生物导致的案例,医学界也很常见,hpv感染导致绝大多数宫颈坎瑟,未知感染刺激引发阿尔兹海默症,凡此种种,案例不一而足,都足以证明人体对外来微生物的排斥程度如何强烈。

    岂但说“共生”,事实上但凡有能力,免疫系统对微生物的态度从来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

    从原始生命到人类的漫长演化过程中,这样的斗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进行,斗争与妥协的痕迹,残留在躯体各处,绝大多数侵入人体的微生物都被满门抄斩、扫地出门,但也有极少数幸运儿,或者说强者至今留存。

    譬如线粒体,原始细菌侵入的证据,这一例证是众所周知的。

    人体对微生物的免疫反应,是双刃剑,一方面大量屠杀细菌、病毒,清除异己,另一方面也会对身体组织造成严重损伤;事实上,大多数感染疾病的致命机理,人体都不是被细菌、病毒、支原体所戕害,而是被免疫系统大开杀戒的感染表征所杀伤,是被免疫大战的漫天炮火炸死的。

    面对严重病例,免疫抑制剂在某些时候反而有奇效,原因就在于此。

    考虑到微生物感染的因素,尤其是隐性感染,重新考量联邦民众的死亡率数据,这种工作,学术界早有先例,呈现在年轻人眼前的,就是一幅别样的景象:由微生物所致的死亡,综合看来,在死亡数据中的比例甚至超过30%,单此一项,就比人们谈之色变的坎瑟导致的死亡还要多。

    数据有些反常,很自然,因为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多种类型的坎瑟都直接、或间接与微生物感染有关。

    但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图景啊;

    方然不禁胆寒。

    微生物,人在盖亚生存就不可避免的存在,居然会对人体的运行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从轻描淡写的普通感冒,到骇人听闻的埃博拉、出血热,严格意义上讲,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无时无刻承受着微生物致死的风险。

    面对这样的威胁,现代医学,所能做的却不多,即便有再多种类的药品,临床上,也往往依赖于免疫系统的自救。

    身为医学领域的行外人,一旦染病,方然只能寄望于医学。

    但眼前的医学,即便在普通的对抗微生物层面,实力却难免令人怀疑:

    抗生素,发明至今已近百年的抗菌类药物,曾经令无数细菌闻风丧胆,但是在二十分钟一代的繁衍速度面前,人类医药研发的周期简直长到无法忍受,时至今日,即便每年投入抗生素研发的资金都超过两千亿马克,人与致病菌的战斗,还是无法摆脱手中武器失效、细菌大军卷土重来的阴影。

    和尚且能战的抗生素相比,人vs病毒,战斗就进行更加诡异。

    病毒,生命科学界公认的最简洁生命体,结构简化到只有蛋白质外壳和dna/rna,单纯放在培养皿里,不仅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还可以被从消毒水到紫外线的诸多手段轻松杀灭,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然而还是这样的小东西,一旦进入身体,遗传物质穿透细胞膜,就会令任何现有的治疗手段束手无策。

    钻进细胞的病毒,或更精确的,病毒的一部分,恶毒飘荡在细胞液里、乃至混进细胞dna的魔鬼,这样的存在,放到电子显微镜下观察也只是一段、或一坨分子结构,再怎样先进的医疗手段,哪怕最尖端的那种黑科技,也没办法探查到细胞内部,把这些细微到接近基本粒子层面的家伙揪出来干掉。

第一二七章 铲除

    面对病毒,现今的医疗手段,无非是在体液里投放各种化合物(譬如抗体),将病毒抓来揉碎;

    或者更激进的,释放具备识别功能的诱导物,直接让被病毒浸染的体细胞凋亡。www.uu234.net

    面对如此雷霆手段,一个已经被病毒穿透细胞膜的人体细胞,是命中注定的没救,至多也就是选择退场的方式,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病毒对人体的感染,往往更加隐匿、也更加的难以清除。

    细菌,病毒,凡此种种的微生物,人类的降服手段如此窘迫,却每一天、每一秒都要带着亿万潜在杀手苟活,注定迎来一死的凡人或许可以不在乎,反正时候一到,就得下车,对渴望永生的方然来说,却是莫大的折磨。

    这种感觉,随便身背一只没有数显的定时炸弹,就不难体会得到。

    生命,以联邦公民的几十年寿限,近三成概率因微生物而掉出时间的列车,这还只是眼前;倘若以无限长的生命来衡量,微生物导致恶疾的概率,也会持续上升,直到无限接近于概率意义上的1.0,成为一种必然事件。

    正仿佛身背炸弹,滴答不绝,只要观察无限长的时间,这炸弹就一定会炸响。

    且不说这炸弹还没法拆掉;

    令人抓狂。

    藉由一项续命的新疗法,蓦然惊觉,微生物的威胁令方然不安。

    凭借过往的知识积累,稍加温习,确信现阶段没可能逃避这样的威胁,西历1474年的前几个月里,度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再度关注起生命科学领域。

    他要寻找的,不是眼前的安慰剂,而是一劳永逸解决这种威胁的策略。

    否则,抛开一切艰难险阻,单从无限长生命被疾患终止的概率上,“永不下车”也将变为一纸空谈。

    那到底要怎样解决呢;

    答案,出奇的直白,只是他一开始还未能想到。

    偌大盖亚的表面有没有微生物的禁区,有,当然有,iv级生化实验室之类所在自不必说,即便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无菌实验室也不是什么高度保密的场所。

    借助不设防的校内监控网,不必亲临,方然也能看到内部的情形。

    无菌空间,凭借现有的科技水平,只要出得起钱,规划多大的覆盖区域都不成问题,实践上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不过,目前人类营造的所谓“无菌”空间都是不完备的,至多只能做到空间本身的零微生物状态(概率零),其中全套行头的活动者,体内依然会充斥着无数的微生物。

    所以进入iii、iv级生化实验室的操作员,都要配备专门的呼吸设备,这一规则不仅为保障人员安全,也可以避免人体携带的微生物随呼吸泄露,污染无菌环境。

    如果有这种空间,再把自己体内的微生物一网打尽,入驻其中……

    恩,看上去很完美,但在查阅了无菌实验室的相关资料后,方然就从工程角度否定了这一脑洞大开的设想。

    一言蔽之,随着时间流逝完全无菌环境的维持代价,是成指数级的提升。

    区区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用于基础研究的无菌实验室,总面积不过一百二十平方米,等级也只是iii级,运行规则和配套处理设施却很庞大,即便如此,调取实验室中央计算机的监控日志,最近一年内的运行时警告也多达十七次。

    虽然说,运行时警告未必会造成泄露,倘若iii级实验室的安全性如此不堪,联邦环境安全机构也根本不会批准将其设立在人员密集的伯克利。

    但如果改变测算条件,将防范有害物质泄露的bsl791安全标准替换为防范有害物质侵入的bsl729n标准,十七次运行时警告,就会导致至少三次密闭失败的严重事故。

    简单归纳结论,在充斥微生物的盖亚表面,即便专门设计、运行的生化实验室,都无法长时间安全稳定的隔绝一切外在威胁。

    更不用说即便清除了体内所有的微生物,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也没办法在实验室内蜗居:

    那样什么也做不了,完全就是在等死。

    理性分析,确证了密闭无菌环境的不稳定性,方然就进退维谷。

    体内的微生物,原则上,随时有造成严重疾患、甚至死亡的风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无限长的时间线,概率趋近于1.0;

    无菌空间,在一定的技术水平下,随时间的推移,密闭失败的概率亦趋近于1.0。

    一旦考量到这种程度,方然就明白,在永生不死的无尽征途上,困难,又多出了一个:

    解决之策,显然并非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空间,而是要从盖亚整体考虑,在条件一旦成熟时,就动用全部资源发动对微生物的彻底清剿,借助盖亚之外的宇宙空间,将其改造成规模空前的、独一无二的永久性避难所;

    在这样的避难所里,微生物,将彻底成为一个历史词汇,从环境中彻底消失。

    铲除微生物,将整个盖亚变成“那个人”的无菌舱,想法乍一出现,就让方然内心震撼。

    他委实没有想过,追寻永生,这多少年前笃定的信念,原本天真幼稚认为是仅仅关乎自己一个人的选择,竟不仅要牺牲所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甚至会推而广之,籍彻底铲除威胁的动机而牺牲掉盖亚生物圈的全部。

    一旦要对微生物动手,最保险的策略,就是灭绝盖亚的一切生命。

    生命,在盖亚表面,原则上分为两类,微生物,和微生物的潜在宿主,人则不言自明的属于第二类。

    要彻底铲除第一类生命,或迟或早,总得殃及第二类生命;

    然后盖亚就会变成死寂的世界。

    永生,放置于天平之上,另一端赫然是整个盖亚生物圈,代价让方然为之惊讶。

    脑海中摹想生命绝迹的盖亚,行星表面死气沉沉,除智能机器与它们建造的结构之外,再无一物,年轻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久远的那一幕:

    四十亿年前的盖亚,一座生命杳无踪迹,暗红岩浆在大地流淌,天空中闪电嘶鸣的炼狱……

    这就是盖亚的未来吗。

第一二八章 陨石

    永生降临时,时间列车的车厢,会不会变作一片生命的荒漠。顶 点 X 23 U S

    也许会,也许不会,按方然出于恐惧而强迫般的空想,到那时,或许将有其他的办法,至少,可以保住那些宏观尺度上的生命;

    但不管怎样,对生命栖居了四十亿年的盖亚,这场浩劫,却终归注定。

    一旦条件成熟,以“那个人”的身份而决策,在铲除其他威胁后,一场灭绝微生物的战争就将打响;

    这样的战争,在盖亚的四十六亿年历史上,曾经有过无数次,洪水遍地,火山喷发,无数尘埃般的生命灰飞烟灭,但这次却将是完全而彻底的终结:盖亚的表面,从万米高空到地壳深处,一切微生物都难逃厄运,变成“那个人”的永生代价。

    这,就是第五次盖亚大战,

    一场碳基生命的内斗,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杀。

    ……

    死,与生,向死而求生,永不下车的巨大代价令方然一时沉默。

    情感淡漠,这形容未必准确,生活中很少与人打交道,却也很清楚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差不多就是“毫无情感的机器”。

    想一想追寻永生的人,又怎可能有情感这种累赘,方然深以为然,并不在意。

    但现在,预见到有朝一日,盖亚可能遭遇的天翻地覆,居然会不仅限于人类世界的边缘、还将波及盖亚的生物圈,甚至导致盖亚生命的大灭绝;一个人的追寻永生,仿佛碰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逻辑链条的连锁效应逐渐让他始料不及,内心深处,也隐约产生些影影绰绰的不祥预感。

    永生,倘若可以实现,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

    他说不好。

    不知不觉,就在年轻人沉浸于思考时,小城伯克利迎来又一个春天,窗外鸟语花香,惊扰了方然的沉思,他揉搓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看表,起身更衣去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锻炼日程,头脑中的思考却未曾中断。

    不断的思索,大脑消耗的能量太多,让他稍感眩晕。

    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微生物吗,这种潜在的风险其实也还好,并不会让方然一直陷入焦虑,毕竟这种事的虚无缥缈,与陨石从天而降的情形大致仿佛,既然人总要出门、也不可能始终保持警惕,那么,如果不担心被陨石砸死,平白无故的担忧体内微生物大举发难,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陨石坠落的风险,长期以来,方然却是很在乎的。

    人的一生,如果取值八十年,这差不多就是联邦民众的平均寿命,遭遇陨石袭击的概率当然极低,粗略的估计约为十亿分之一;别看概率小的可怜,盖亚表面真正报告的陨石伤人事件还比这一取值算出来的数量更少,可见“被陨石砸死”的情形确实非常罕有,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

    但是对方然而言,1/1,000,000,000与0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即便按科学家的测算,几十年时间里,一个人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远小于交通事故中丧生的概率,事实上,后者发生的概率是前者的十万倍以上,但在追寻永生的人看来,避免交通意外,可以远离汽车,避免陨石撞击,却没办法终日像土拨鼠那样生活,至少方然就是这样认为,也采取了相应的技术手段。

    简单说来,他的策略是增加防护,外加瞄准头顶天空的监测设备。

    每次出门都会戴隐藏式防护帽,在帽子顶端,设置一个高分辨率、高刷新率的多波段摄像头,图像被交由dsp芯片进行分析处理,如果发现有坠落物体迫近的迹象,就迅速报警、用语音提示佩戴者应该向哪个象限规避。

    系统完成后,测试结果很满意,一开始,方然以为他已解决了问题。

    但在佩戴了一段时间后,他才沮丧的发现,自己对陨石坠落风险的分析、控制,存在重大缺陷,不仅没解决问题,反而加剧了意外发生的风险。

    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任何电子系统,即便自身设计再怎样完美,也难免会出岔。

    这种出岔,工程领域一般都会推给宇宙射线、高能粒子导致的数据错误,但方然在设计时已考虑到这情况,他采用的是航天容差级别的电路元件和多路并行设计,理论上讲,这套系统在高能射线频繁光顾的宇宙空间,错误率都可以控制在十亿分之一以下,而在大气遮蔽的盖亚表面,可靠性还会提升约一万倍。

    但即便硬件运行不出错,系统的判别算法,却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为避免遗漏,灵敏度调整的比较高,几天时间里方然接到了两次预警、连忙躲闪,却都是一场虚惊,这情形看似轻描淡写,可是利用计算机辅助分析后,方然才发现这种误判、预警可能导致的人身风险,已经远大于被陨石打击的风险。

    说白了,对自己的一年时间来讲,陨石打击致死的概率约八百亿分之一;

    可是使用这系统,误报时匆忙躲闪而撞到墙壁、他人甚至地面的致死概率,居然就有八千万分之一。

    这样的系统,不用还好,用了反而会平添风险……

    只好尽量少出门了,方然绝望的想。

    要避免陨石袭击,不管这担忧是怎样的杞人忧天,怎样被盖亚芸芸众生耻笑,总还是有闭门不出、躲在钢筋混凝土结构之下的这一条对策。

    但是对微生物的现实威胁,彻底铲除盖亚的生物圈,却不禁让他想到《寂静的春天》。

    科普作家蕾切尔*卡逊UU小说的世界,一片死气沉沉,这还只是滥用杀虫剂,倘若真如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将盖亚四十亿年繁衍积累至今的生命尽数消灭姑且不论这是否做得到,一个生命绝迹的世界,真是“那个人”所需要的吗;

    更不用说,在可预见的未来,“那个人”始终都要生活在其中……

    四月的伯克利,春天,小城伯克利逐渐被大片的绿色环抱,校园里一片草木复苏,大树枝叶繁茂,清晨的草叶上还带着点点露珠。

    但在方然的眼中,这,又是另一幅迥异的图景。

第一二九章 径庭

    不知不觉,又一个四季轮回,方然依旧待在抗震十级的寝室里,从屏幕中窥探外界。顶 点 X 23 U S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因而对死亡怀着莫大的恐惧,这样的人生,原本就不允许方然随意行动,频繁暴露在危险系数相对更高的户外。

    但过去的多少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一天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忙碌,夜晚休息,作息如钟表般精确,至于周遭环境,乃至盖亚的大千世界,只不过是一幅可有可无的背景幕布。

    但为什么,揣测到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终有一天将万劫不复,他却会心生恐惧;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追寻永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既然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区区盖亚的生物圈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凝视屏幕,眼前,校园各处的摄像头影像组成一片电视墙,这种感觉,谈不上身临其境,却仿佛带有一丝纵观全局的意味,看着影像里的草坪,树木,花鸟,行人,想象有朝一日这些全都景象完全的消失不见,而“那个人”,将近乎永恒、甚至事实上就是永恒的面对这样的空无一物,他就不禁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隔绝于世,见不到惯常的一切存在,那种地方……

    不就是监狱吗。

    不,相比之下,恐怕还不止于此:

    再怎样阴森的监狱,深陷其中,囚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死、或终有一天重见天日。

    但是作为最终的胜出者,“那个人”要面对的,却会是近乎永恒、甚至就是永恒的盖亚荒原,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要在这样的行星上生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最漫长而恐怖的孤独吗。

    所以是在害怕孤独,是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孤独,伤感,这些语言体系里的情绪词汇,方然都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定义,用法,出现在语句里的什么位置才恰如其分;至于他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里,真正切身体验过所有这些情绪的时候,实在寥寥,记忆甚至淡漠到了一片空白的程度。

    除了恐惧,或者,衍生而来的恐慌与绝望;

    但他也说不好,当自己试图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彼时之感受时,会不会只是一种词不达意。

    直面死神的狞笑,那感觉,根本不是“恐惧”所能形容。

    感受,仅仅局限于恐惧,其他情感似乎都淡漠的可怕,扪心自问,方然时常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情感体验的冷血动物。

    “冷漠无情”,即便被这样定义,也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淡然接受。

    但是今天,照例坐在电脑前观察校园,一边利用算法寻找潜藏的威胁时,那些本应无关紧要,本应与永不下车毫无关系的花花草草,那想必充斥着肮脏微生物的自然世界,却让他心有所动,继而,想象这景象一去不返,从此绝迹与盖亚,他还隐约感觉不适,仿佛轻微缺氧般大口吸气,胸膛起伏。

    没有预兆,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是冷漠无情,你只是,拒绝把内心浮现的那种感触,对应到语言里的那个词。

    ……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充满文学气息的一句话,初次见到时,方然以为那不过是在无病呻吟。

    但后来,西历1474年的春天,藉由对盖亚的观察和思索,细细咀嚼内心油然而生的某种情感,他才对这一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虽然这理解,或许是和创作者的本意大相径庭:

    情绪,情感,心理活动,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必然有其目的性。

    以客观世界的认识规律来理解,这句话,只不过是客观决定主观的一句演绎,并无丝毫新颖之处,但从此出发,方然就不禁会思考,当他面对那一幅幅监控画面拼凑起来的、伯克利校园的全局影像时,心理活动的动机会是什么。

    说白了,既然认定眼前的一切并无关于永生,难道不应该漠然视之,心如止水;

    但他的确在恐惧,表面上,大概是在为或将到来的无尽独处而忧虑,一个人生活在杳无人烟,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盖亚表面,这固然是空前强烈的孤独,但,过去二十年间一直是这样生活,直至目前,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一个人,即便拥有了无限长的寿命,就可以超脱现有世界,脱离整个盖亚生物圈而存活吗。

    细细咀嚼这问题,字面上,只不过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无意义:

    倘若无法脱离现有世界而生存,在微生物的夺命阴影下,又怎能夸口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呢。

    基于如此简单的逻辑,几天来的思考,方然并没从“第五次盖亚大战”的设想中找到什么硬伤,或者说,实践层面上的不可行之处。

    虽然说,即便以他对盖亚地理的肤浅认识,也能想象得出,要将整个盖亚表面清扫一遍,彻底铲除所有的生命形态,工程会多么庞大,会消耗天量的资源和时间才能完成,但既然工程规划时,“那个人”想必已掌控了整个盖亚,这些也都不是问题。

    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忧虑呢;

    是这样做的风险。

    风险,什么样的风险,一不留神掉到车外的风险吗,不。

    西历1474年,攻读研究生的第二个年头,每天照例在罗伯特*布朗教授负责的实验室待一小时,方然游刃有余的应付差事,除摆弄计算机、处理自动化实验系统的大量数据之外,也会花些时间,在庞大实验设备的透明观察窗外驻足。

    观察窗是透明的,不过,里面的操作空间十分局促,也看不到什么。

    但方然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此刻,根据实时监控送出的数据,无数细菌的生与灭,正在密闭空间里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第一三〇章 后果

    群体演化,是实验室的常规研究方向之一。www.uu234.net

    这方面的寻常实验,顾虑成本,经常会用微生物来进行。

    成为研究生后,近一年时间里都在和实验系统打交道,对这方面的实验流程,只看数据,方然也能猜到大致的内容,无非是营造特定环境,繁衍菌群,然后引发各种环境变迁来观察细菌种群的演化特性,待到最后,则是培养皿里的种族灭绝其实就是一次大剂量紫外线洗礼、外加三十分钟环氧乙烷熏蒸。

    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们,即便全灭,方然也不会关心,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的生死。

    但由此所得的数据,就是另一回事。

    布朗教授名下的实验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属于中下游,原因很浅显,既然末日避难所的设计能带来滚滚财源,在大学担任教授,对罗伯特*布朗来说就只是一种消遣,或者,维持社会地位和标签的例行公事。

    实验室的科学研究,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种群演化,属于早年间已被研究透彻的一个领域,新的发现,每年都还会有,但作为生命科学的分支,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却缺乏指导价值,至于“永不下车”,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方然也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原本也不期待从手头的枯燥工作中获得任何永生不死的启示。

    不过,结合最近困扰自己的,盖亚生物圈的大结局,他却偶有所得。

    培养皿中的菌群个体,一般来说,在实验刚开始时都是同一个品种,彼此间几乎毫无差别。

    这种初始态,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似乎在培养基上随便接种些细菌,假以时日,就可以得到一大片四面扩张的同种菌落。

    但要研究种群演化,这往往就是无效的初始态:

    不断分裂繁衍而形成的菌群,dna拷贝错误太频繁,个体之间的遗传密码多少总会有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种群演化需要观察的关键特征之一。

    所以在准备实验时,最起码的,初始菌落的dna特征要高度统一。

    以此为基础,按照常规的干预策略,改变环境参数就可以观察到细菌种群的演化。

    演化,不同于民众的误解,并非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而是生命在繁衍过程中dna拷贝错误被外界环境所筛选的过程,从统计的角度观察,在一定的外界环境条件下,细菌群落的dna特征分布会逐渐迁移、改变,直到与稳定的外界环境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在基因层面,这就是种群的演化。

    这种表述,早在金伯利就读时,方然就在课本、资料上见过很多次。

    定义虽十分简洁,实验时,观察到的种群演化现象则多种多样,结局也各不相同。

    但不管怎样调整环境参数,一般而言,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培养皿里的细菌群落基因型总会趋于稳定;每时每刻,新的dna组合总会在菌群中新生、或者消亡,但是从总体上看,种群的基因特征仍然是相对稳定的。

    这种统计意义的稳定,表面上,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一种否定;

    但考虑到盖亚表面的变迁,沧海桑田,这却又是进化论的有力佐证,证实了环境的变化,会导致生物形状、实质上是生物dna的迁延。

    身为旁观者,这一切,是怎样触动了方然呢;

    是种群的灭绝。

    实验中,培养皿里的特定条件,会催生出特定演化方向的细菌群落,这一过程司空见惯,非但如此,环境条件的均一性、特定性越显著,菌群dna的统计角度差异就越小,彼此之间越是相似。

    进而,在条件剧烈变化时,种群灭绝的概率也就越大。

    观察盖亚的生命之树,从最初的原始生命,一直到枝繁叶茂的现代生物,演化的分支无数,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演化轨迹却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曾经存在的物种,都难免会灭绝,只有演化分支上距离遥远的变种才得以幸存。

    物种层面的灭绝,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中,岂但寻常,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但即便如此,新的物种,又一直在不断的诞生着。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生存、繁衍,循着无限长的时间线前行,稳恒态的外界环境,催生出个体dna高度同一化的种群,进而形成分类学的“物种”,这种事,历史上必定一直在发生,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何始终在缓慢演化的生物群体,本应已经适应了环境,却又会在环境的剧烈变化下迅速灭绝。

    生命科学的这一领域,对永不下车的启示着实寥寥,方然很少关注。

    但现如今,他却禁不住会想,倘若一个人以追寻永生为目标,对盖亚生物圈实施大灭绝,这种行为,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站在“那个人”的立场,或者,就是他自己的代入想象,大灭绝对永生追寻者来说是一种必须,至于这样做之后,盖亚表面会变成死气沉沉的生命荒漠,目之所及,再见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这些都只是永生的“副作用”。

    但进一步的想,所谓永生,本身就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

    永生,将生命延续到无限长,严格说来,这种事永远也无法真正完成,正如再怎样大的确切数字,与无穷大相比都不值一提,永不下车的无尽长路上,风险殊难预料,即便一心憧憬永生、极度渴望无限长的生命,并为此竭尽全力,方然也格外清醒的意识到,追寻永生这种事,失败的风险仍会大到不可想象。

    与真正的永生相比,失败,才更寻常,失败的概率甚至极度逼近1.0。

    希望如此渺茫,并非手段有限、而是风险在时间轴上累积而导致的渺茫,并未成为方然的前进阻碍;

    只因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一点办法,去应对那掉落车外的恐惧。

    但,倘若追寻永生的代价之一,就是盖亚生物圈的大灭绝,甚至,根本上意味着除“那个人”之外的一切盖亚生命形态完全消失,事情的性质,就不再是一个人是否能永生这样简单,而涉及到另一个他可以不加考虑、却着实意味深长的问题:

    永生,固然很好;

    但如果“那个人”万一失败了,情形又会怎样。

第一三一章 偶然

    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掉到车外,这是概率上极有可能发生的事。www.uu234.net

    一旦死亡,对当事人而言,就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

    后果还不止于此。

    在预测到永生的一个必要步骤:第五次盖亚大战之后,对这场碳基生命的内战,方然着实花费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动机,则是内心深处的隐约不安。

    但是和愿望相反,一段时间的研究之后,他并未找到能推翻这设想的证据。

    要想永生,体内的微生物必须根除;

    进而,盖亚表面的一切微生物及宿主,也必须被彻底消灭。

    倘若这就是永生的必经之路,那么,某种意义上,“那个人”的永生,就不再是“人”这一范畴的永生,甚至,也不再是“人类”这一范畴的永生,而将会是“盖亚生命”这一范畴的永生;

    盖亚的全部生命,除“那个人”以外,都将成为永生的必然代价。

    事情一旦进行到那种程度,“那个人”,不管他自己是否有意识到,都将成为“盖亚生命”这棵四十亿年参天巨树的唯一孑遗,以灭绝全部(生物意义上的)同类为代价,才能获得资格,独自一人与死神相搏。

    这种对抗,一旦失败,就不再是他自己的失败,也不再是全人类的失败,而将变成盖亚生命的失败;

    从那以后,偌大宇宙间,再有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再有怎样叹为观止的生命,银河系的某个不起眼恒星系里,死寂的盖亚表面,将不再有任何一丝生命的残留,繁衍生息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演化奇迹,将就此画上休止符。

    盖亚生命的终结……

    即便只是摹想,方然仍不禁心生畏惧。

    这,并非是将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移情到了盖亚的大千世界之上,而是他在思考,这一切,缘起于盖亚某物种的某一个体,为追寻无限长生命而催生出的这一切,究竟是偶然出现的情形,还是任何生命演化轨迹的必然结局。

    生命演化,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环境变迁对dna复制错误的筛选所致。

    这样的过程,原则上,不应该、也不可能有特定的方向,一切完全是在碰运气,这也可以粗略的解释,为什么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长卷中,出现过那么多构造千奇百怪的生物,然而具有智慧、能创造出文明的物种人,却直到这四十亿年长卷的最后时刻,迄今不过数百万年的恍若一瞬,才突然登上舞台。

    因为演化本身,是无向的,智慧并不是演化的目标。

    《进化论》,生命科学界的一块基石,却往往被误解,即便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也未见得能理解透彻;最普遍的误解,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歪曲归纳,仿佛四十亿年的漫长演化,就像是在建造大厦那样,一砖一瓦都是为了实现既有的蓝图,说的再直白些,就是在为演化出“万物之灵”:人,而进行必要的铺垫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盖亚的生命演化,如果绘制成媒体上常见的一棵分支树,树干底部是原始生命,枝杈顶端则是智人,很容易让观看者造成一种片面的既有认知,认为“人”是演化树的最终成果,是最复杂、最高级的生物。

    加上人对其他一切物种的智商碾压,优越感由此而生,难免会自抬身价。

    然而演化的根本判据是什么呢:

    是“生存”。

    如果以生存作为判据,而非以智力的高下来考量,人在演化树中的地位,就相当模糊。

    当今世界,盖亚表面的生物圈内,并非只有人这一种生存竞争的胜出者,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即使考虑到人这一物种的特殊性,拥有改变地表环境、甚至对某些物种赶尽杀绝的能力,事实上也的确造成了一大批物种的灭绝,环顾盖亚生物圈,欣欣向荣的物种也远非只有“人”这一种。

    事实上,单以生存能力考量,“人”根本就不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物种。

    和容易被灭绝的哺乳动物、鸟类甚至爬行动物不一样,也和某些生存条件苛刻的物种迥异,盖亚表面的顽强物种,数不胜数,从众所周知的蟑螂,到渐为人知的水熊,这些物种的生存能力都远超人类。

    更不用说种类繁多的微生物,本身脆弱,数量与分布却冠绝寰宇。

    上述这些物种,生存能力远非人类能够比拟,即便环境剧变,对人类而言的灭顶之灾,也无法将这些物种赶尽杀绝。

    自然选择的判据,是生存,而非智慧;

    从这一角度,认为人类是演化中偶然出现的“意外”,似乎也合情合理。

    然而即便是意外,人,作为一个物种,又的确与盖亚迄今为止的任何物种都截然不同。

    这种区别,究竟是什么呢,普通人大抵不屑于回答、也不屑于思考这种问题,毕竟自认“万物之灵”,人与动物的差距之大,毋庸置疑,屠宰场与耕地里每一天发生的事,都足以作为铁证。

    但是在方然的视角,人,作为物种,与其他任何物种的区别,却很诡异:

    盖亚生命的四十亿年演化,根本上讲,划时代的节点一共只有两个,一次是从永生不死的原始生命、到注定衰亡的原始生命;

    另一次,则是“意外”出现的智慧物种,而这物种的思维演进,必然的产物,就是意识到自身的必死宿命,进而(有意识的)着手反抗:这样的行为,在之前的四十亿年演化中,从未出现过。

    看似偶然,一旦意识到“人”与其他任何物种的本质区别,“人”的诞生,又是盖亚生命演化、乃至广袤宇宙中任何生命演化中的必然:

    除非演化出智慧生命,否则,按环境的自然选择,演化将会持续不断的进行下去,永无休止。

    而一旦演化出了智慧生命,譬如盖亚之“人”,那么,这物种不仅将阻断其他任何物种的智慧演化,根本上,更迟早将走向追寻永生的必然之路:

    继而,在杜绝一切威胁的现实考量之下,同室操戈,反目成仇,将同类们彻底终结。

第一三二章 寂灭

    生命的演化,或迟或早,总会出现一种智慧生物,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稍纵即逝。顶 点 X 23 U S

    继而,注定毅然决然的,踏上追寻永生不死的荆棘路。

    倘若一切都是必然,盖亚表面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全都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在追寻永生过程中,任何现象,也无非是这一过程的必经阶段,身为追寻者,方然并不认为他需要对这一切负责。

    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生命的演化,最终,注定会因单一智慧生物追寻永生而毁灭,这种猜测,让方然疑窦丛生,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再度浮现,那便是,他多少年来执念的东西,逃避死亡,追寻永生,究竟是自己的主观意愿,还是仅仅作为行星表面生命演化的一个阶段。

    追寻永生,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有行动、或不行动的自由,方然的疑问并不在此。

    而是说,按照这种假设,宇宙中任何一个适合生命诞生、演化的行星,生命的演变都注定会指向一场以追寻永生而致的大灭绝,那么,对盖亚的情形而言,不管最后成为“那个人”的会是谁,对“盖亚生命”这样的整体,其宿命都将是一模一样的被终结,除灭绝外,别无其他任何前途。

    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会灭绝吗。

    从生到灭,盖亚的无数生命,每一天都在演绎这样的从初到终,“万物皆有开端,也必有其终结”的概念是如此深入人心,方然也未能免俗。

    但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演化了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居然会以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湮灭。

    不仅如此,将这一预测推广到茫茫宇宙,那些极有可能存在的外星生命,迟早也将迎来、甚至早已迎来了末日,这种恐怖的图景,就让他想到另外一个悬而未决的猜想。

    宇宙浩瀚无际,甚至广袤到了无限大,按道理讲,其中的智慧生命、乃至文明,绝不可能只有盖亚上的人类文明这一个。

    但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任何地外生命,连这些生命存在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盖亚文明的科技水平,一直在进步,时至今日人类掌握的探测手段也空前强大,但不管怎样窥测星空,都找不到任何地外生命存在的证据;如果认为能够被人类探测到的地外生命,必定已发展出自己的文明,文明存在的证据,怎样想都应该比生命存在的证据更明显,但这方面也一样毫无所获,就不禁令人困惑。

    困惑虽然浅显,在科学界,大多数专家、学者也曾认真的思考过。

    结论,归纳起来有三类,第一类观点认为,盖亚文明是宇宙中(或者是可观测的宇宙中)唯一的文明,既然独一无二,人类自然找不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线索。

    第二类观点则认为,地外生命、乃至文明,早已与人类文明发生过接触,但出于种种原因,要么是当局有意隐瞒,要么是地外文明高度发达,总之,这种接触都不为世人所知,才会造成“迄今为止未发现任何线索”的印象。

    至于第三类观点,则认为以宇宙之大,其中的生命、文明,必定不止盖亚文明这一个,但生命、文明的演化、变迁,最终都难免走向灭亡,所有这些生命、文明都散落在宇宙各处,彼此之间的距离,概率上都极其遥远,遥远到了任凭一个个文明生死寂灭,终其一生,都无法发现彼此的程度。

    这三大类观点,究竟哪一类更接近现实,方然此前并未多想,他也没这时间。

    不过现在,置身于初夏的伯克利,每天钟表般精确的作息之际,短暂闲暇时,他却忍不住会想到这一点。

    继而,不自觉的心生紧张。

    虽然潜意识里告诫自己别多想,可是,他却清楚的知道,

    第三类观点,才是真实的。

    浩瀚无垠的宇宙,尺度,可观测范围便有九百二十亿光年之巨,在这九百二十亿光年之外,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如此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其中的恒星,何止亿万,围绕恒星的行星更远超恒河沙数,要说这样多的候选者中,迄今为止,仅仅诞生出独一无二的盖亚生命,乃至人类文明,几乎是不可想象。

    所以第一类观点,方然几乎不加考虑的否决掉。

    而第二类与第三类观点,如何取舍,就是最近的思考让他一下子顿悟。

    生命,智慧生命,文明,这些宇宙演化中的有趣存在,究竟有没有一个注定的终结,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那么现在,藉由对盖亚生命命运的思考,方然才意识到,倘若他的猜测没错,那么,“人类为何未观测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疑问,也就会有一个确定的回答。

    宇宙中的生命,乃至文明,绝不仅仅是盖亚表面的这独一无二;

    然而,所有这些生命、文明的演化轨迹,却注定都会落入名为“追寻永生”的黑洞。

    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不管“那个人”、或者“那个存在”的主观意识如何,事实上,都无法将这宿命改变一丝一毫。

    思考进行到这里,仰望夜空,一个突兀出现的推论,让方然遍体生寒。

    如果宇宙中的文明远不止一个……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些注定被“追寻永生”所终结了的生命,文明,她们的孑遗,现在的情形又如何呢。

    宇宙,大到近乎无限,其中存在、或存在过的文明数量,同样近乎于无限,这设想并没有原则上的错误;每一个文明,每一种生命,迟早都将毁于追寻永生之个体的同类灭绝,那么现今的宇宙,想必已充斥着迈出了这不择手段一步的“那个存在”,它们真的实现了永生吗。

    永生,成,或者败,方然一点都没办法知道。

    但人类迄今为止,并未发现任何外星文明存在的迹象,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这意味着,“那个存在”们,不管是否真的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它们所在的行星,恒星系,乃至星系,仍然是茫茫宇宙中的孤岛;

    即便有近乎无限长的时间,“那个存在”们,依然无法冲破遥远距离的阻隔,

    而只能是永不相见。

第一三三章 意义

    永生,不管本身如何艰难,即便有朝一日终将被实现,也并不等于就能解决活着所面临的一切问题。m.www.uu234.net

    从肠道菌群调整出发,一步步的推理,让方然逐渐接近了永生的核心矛盾。

    所得的结论,也不出意料的让他难以接受。

    从遥远的过去,西历1458年的巨山孤儿院,笃定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目标,多少年来一直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如今,每天在夏意莹莹的伯克利校园内行色匆匆,日程依旧充实,方然脑海里的疑虑却挥之不去,而且,随之每一天忙碌过后,躺在床上入睡之前的闭目冥想,这种疑虑,还在渐渐加剧。

    永生,生者唯一的追求,这是毋庸置疑、不容置喙的终极目标。

    然而……

    现在的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洞悉了“永生不死”的真实涵义,且不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迹,是否能够被人类中的某一个体所实现,即便怀着万分的侥幸,一次次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这种持续存活的过程,对人类文明的唯一孑遗而言,又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换句话讲,即便眼前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找不到一线希望,方然却不禁怀疑,以人类文明、盖亚生命为代价的永不下车,究竟是不是如孩童时的朴素愿望那样真切。

    永不下车,果真值得自己耗费毕生精力,作为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意义的究极目标去追求吗;

    这问题,放在仅仅一年之前、半年之前,甚至仅仅一个月前的方然面前,答案都是无须怀疑的一望可知。

    可现在,考虑典型的生命演化轨迹盖亚的生物圈,在大灭绝之后,仅存的“那个人”处境又会怎样,就让他很难乐观得起来。

    茫茫宇宙中的无数文明,这说法,原则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不尽相同,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更倾向于相信,文明的演化有其注定的轨迹,生死寂灭,都无法突破客观规律的天花板,所以才无法被人类文明、或者邻近的其他任何文明所发现。

    思维一旦挣脱永生的束缚,这种前景,就成为了方然忧虑的根源。

    他渐渐意识到,文明的终局,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会比自己一直竭力追寻的永不下车,更加重大。

    永生,对他、或其他任何人来讲,是第一要务,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当然没有错。

    但是站在远远超脱庸碌凡夫的思维高度,思考时,方然却无法绕过一个问题:

    不管永生能够实现、或者终究无法实现,一旦神迹降临,真的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这时候活着的意义,目的,又将会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不同于拷问盖亚的七十亿芸芸众生,这样一个看似无病呻*吟的问题,对方然而言,意味深长。

    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普通人,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短暂。

    但这短暂的生命,意义却似乎是不言自明:活着的目标,根本上讲,就是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将意味不明的存活状态一直维系下去,直到无论如何也无法维系时被迫放弃,这,就是对普通人一生的高度概括。

    对普通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如果不是一句废话,至少也是明知故问的无趣。

    但是对永生者而言,活着,就不再具有如此显明的意义。

    活着,持续的新陈代谢,只要身处这种状态,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直面死亡的或然降临,继而自动赋予活着以意义,这种事,对朝生暮死的凡人来讲,司空见惯,永生者却没有这种烦恼,或者说,这种简单直白的救赎。

    永生,排除一切死亡威胁,当活着不再是竭尽全力的目标、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这时候,活着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意义,多少总归要有,毫无意义的活着一般都持续不了多家。

    因空虚而自杀的现代人,医院里毫无知觉的植物人,都可以作为例证,说明人类的躯体存活本身意义寥寥,依附于头脑和身体的思想活动,才是活着的本质。

    但如果没有这种意义,同时,也无法由死亡来兜底,情况又会如何;

    到那时,“永生”,对一个切实践行了如此神迹、实现了终极目标的生命而言,究竟会是至高无上的成就,还是永无休止的噩梦。

    ……

    永生,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这种想法,但凡了解人类文明,都会觉得一点都不新鲜。

    纵观漫长的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多少文人、思想家、哲学家与无名作者,都曾经反复的,不厌其烦的,甚至颇有气势的写下过类似的论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论述为什么在他们眼中,无限长的生命,非但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追求,反而会成为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尽炼狱、无限梦魇。

    凡此种种的记述,方然在研究永生时,全都浏览过。

    不过,即便现如今自己的想法与以上所有论述十分相似,叙述的动机,却完全不同。

    毫不客气的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永生是祸患”的论断,深究起来,无非都是求而不得的逆反心理;即便某些作者在落笔时,或许内心真的并不期待永生,但他们的论述,仍然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酸葡萄味道。

    主观上有没有这种想法,或许无从考证,客观上却无法自证清白:

    生与死,人根本就没得选,这时候若笃信“永生是祸患”,至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但方然的想法不一样,对他而言,即便能否永生还是未知数,对一旦永生后的人生意义,他还是有明确的认识。

    和七十亿庸碌众生不同,这世界上,也有极少数人,活着的目标并不是“继续活着”。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继续活着”,当然不能算错,这也正是从古到今无数前人所走过的路;但要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显然又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敷衍,毕竟这样的所谓“活着”,在思维层面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盖亚庞大生物圈的无数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践行着这简单直白的过程。

第一三四章 探索

    说白了,倘若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种事,细菌都能做得有声有色。顶 点 X 23 U S

    活着,是多么简单明了的一种状态;

    向前追溯到盖亚生命的起源,直到今天,一切盖亚生物圈的匆匆过客都很好的实践了这一点,如果活着的意义仅仅就是“继续活着”,就等于是抹杀了四十亿年漫长演化所塑造的、独一无二的智慧物种:人,和所有其他物种之间的本质区别。

    同样是生命,同样是活着,在生物,化学,物理层面与其他盖亚物种并无多大区别的人,行为模式,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活着的意义,对盖亚的任何其他物种而言,的确就只是“继续活着”。

    遍布盖亚的无数物种,从简单,到复杂,身体构造与生活习性千差万别,行为模式却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论动物,植物,微生物,从堪称简陋的生化应答到复杂多变的生存策略,都只是为了实现“活下去”的最高目标而服务。

    不仅如此,其他物种的行为动机,本身也只不过是进化塑造出的特质。

    盖亚的万千生物,不论简单、还是复杂,整齐划一的行为模式是“趋利避害”,表面上,似乎就连细菌这样渺小的生命,都有着求生的意识,实际上却是进化的优胜劣汰,将所有遗传密码与行为模式“反常”,譬如以身犯险、甚或一心求死的个体都淘汰掉,只有趋利避害的个体才能幸存。

    从这种角度理解,其他任何物种的所谓“求生本能”,真就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

    它们只是受本能的驱使,仅此而已,而不是真的在怕死。

    但是人,就根本不一样。

    做出这样的论断,并不是说,方然会否定求生是人的一种本能,毕竟从生理结构上讲,人类也是动物,具有动物普遍具备的若干本能,求生,畏死,本来就是人类的本能之一,这再正常不过。

    但是除本能外,人的求生畏死,还另有更深刻的动机。

    死亡,横亘在一切盖亚生命面前的无底深渊,所有物种都对其畏惧之极,但是人的畏惧,除本能外,更多的还是思维层面的思索、和随之而衍生的恐惧;这种恐惧,基本上人皆有之,发源于人类活着的更深层次意义:

    活着的意义,抛开求生的本能,无非是为了探寻未知。

    即便这种更深层的意义,受人类个体的认识局限、现实条件的限制,往往并不会被大多数人接受、甚至根本就无从觉察,这仍然是人类区别于其他任何物种的本质特征之一。

    对“人”而言,活着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为了继续活着。

    至少对于一小部分人,在解决了起码的生存困难、回避了眼前的死亡威胁之后,就会在精神层面萌生更高的需求,观察,理解,改造周遭世界,探寻一切尚未被人类掌握的客观规律,这也正是人类文明多少年来始终在进行的,真正具有不朽价值的实践活动。

    探寻未知的需求,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一般而言,只是群体中极少数人的专利。

    至于群体中的大多数人,越是往前追溯,比例越高,这群体中的大多数看似无意探寻未知,反而满意于每天、每年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但这只是一种表象。

    严格意义上的单调重复生活,一旦身陷其中,绝对不是社会意义上的人所能忍受。

    就方然而言,看过的若干篇科幻作品里,都出现过“一段经历无限重复”的可怕描写,其中周而复始、甚至无限重演的生活经历,不论具体内容如何,都会让文中角色、同时也让读者毛骨悚然。

    现实中,家境优裕、纸醉金迷的富家子弟,与身居贫民窟、毫无脱身希望的联邦底层,自戕率一样的居高不下,就是间接的证据:

    单调乏味、毫无未知的活着,人会如此畏惧,甚至会超过了畏惧死亡。

    正是人的这一行为,与盖亚的其他任何物种迥异。

    但凡生命,在盖亚表面的广袤生物圈内,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单调乏味的重复,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经历,正是大千世界里诸多物种的生活日常,但要说某些物种竟会因此而自戕,显然是天方夜谭。

    某些物种的幼体,在成长过程中也有探寻未知、认识环境的行为;

    但这种行为,只是演化适应的一种体现,本质上仍然是有利于“继续活着”的行为特质。

    只有人类,凭借智力优势而稳居食物链顶端的智慧物种,摆脱了无时无刻的死亡威胁,才有资格、有条件思考除“继续活着”以外的生命意义。

    从这种角度考虑,面对生与死,人的思维过程,也和其他任何物种大相径庭。

    社会意义上的人,对死亡,心怀畏惧,其中固然有一些本能的成分,却往往并非主要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出于对“探寻未知”的力有不逮;藉由过往的人生经历,他、或者她知道,一旦死亡降临,意识活动清零,就意味着无从得知自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探寻未知的过程就此终结。

    死亡之后,盖亚仍然存在,宇宙仍然存在,但其中的任何变化,都不会再与意识清零的个体有任何联系。

    伴随死亡降临,这种对未知的无力感,对人而言,才是死亡恐惧的根源。

    思考到这种程度,方然内心的疑惑,便浮出水面:

    追寻永生,按他的推测,是一条终结人类文明、终结盖亚生命的不归路。

    而按天文观测的结论,仅存“那个人”的盖亚,将与宇宙中亿万文明拥有一样的结局,无法越过彼此之间的遥远距离,甚至,无法被彼此所发现。

    不论是否能永生,单凭“那个人”的力量,无法越过文明之间的遥远距离;

    或曰,未知的边界。

    换句话讲,追寻永生,对志在永不下车的“那个人”来讲,事实上就相当于这样的一个选择:

    为了逃避死亡的恐怖,而选择了注定会灭绝盖亚生命的残酷道路,继而,也就等同于选择了“探寻未知的终结”:

    相比于死亡,这,分明就是一种更大的恐怖。

第一三五章 推进

    死亡,过去二十一年里,始终是方然最害怕的存在。m.www.uu234.net

    但是现在,通过观察熙熙攘攘的盖亚生物圈,思考这世界最终的命运,他却逐渐意识到,自己日夜恐惧的死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不同于盖亚的其他任何物种,人的死亡,身体新陈代谢的终止只是表象。

    当一个人被宣称死亡,事实上,“死亡”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都是指栖居在这身体上的思维之终结;身体的代谢终止,是导致思维终结的直接原因,生者也往往会按习俗对这遗留的躯体做各种处理,甚或举行肃穆的葬礼,但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脑海中,全都明白,真正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并非这躯体,而是死者的思维。

    但所有这一切,也不过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尝试着描述死亡。

    对死者本身,死亡,在其思维尚存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分明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本质上讲,是思维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是从此以后,直到或然的时间尽头,都不再能够接收到任何新的讯息。

    从这一角度讲,这探寻未知的终结,本质上,根本就等同于死亡。

    至少对人类的思维而言,情形确乎如此。

    思考进行到这里,不知不觉间,方然对死亡的理解更进一步,他忽然间意识到,按这种理解,自己多少年来一直在竭尽全力追求的,所谓“永不下车”的无限长生命,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甚至,他脊背发寒的想到……

    那样的永生,对比死亡,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

    活着,即便每一刻都沉浸其中,这种状态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从肠道菌群调整的新闻,到宇宙中无数文明的宿命,自从陷入这样一条凶险难测的思维轨迹之后,多少天来,方然始终被这诘问所困扰着。

    活了二十一年,现如今,他却头一次清醒的觉察到,自己对生与死的理解,即便在各种角度上都远远超越了盖亚的无数同类,却并不到位,也并不透彻,继而,无法让他彻底明辨接下来该走的路。

    会出现这样的困扰,并不是说,他对追寻永生的目标产生了怀疑;

    而是说,现在他并无法看清楚,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征途上,等待着“那个人”的究竟会是什么。

    永生,倘若真能够做得到,必定是灭绝同类、一人独行的事业,这种判断,来自于过去多少年的勤学不辍,和对盖亚生命、人类文明的深刻洞察,思来想去,方然并不认为他的推断过程有误,尤其是,活跃在“匿名者”所留存电子邮箱里的若干竞争者,他们的言行举止,蕴含着的判断也一模一样。

    渴望永生,继而理性的判断局面,每一个竞争者都在暗中蛰伏、预备着最终的同类相残,所有人的判断都惊人一致,方然因此而确信,他的预测并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按方然最近的思考所得,他又不无惊恐的发现:

    如此不择手段所实现的所谓“永生”,却又仿佛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诡异状态。

    摹想那种情形,未来,终将有一天,掌控盖亚的“那个人”清除了所有潜在的威胁,不仅将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赶尽杀绝,还将盖亚生命之树的所有枝杈砍伐殆尽那么接下来,这坐拥无限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蜗居在绝对安全的避难所里,在躺椅上一次次目送恒星东升西落,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毕竟,稍加思考就不难明白,在铲除了盖亚表面的一切威胁之后,现今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活动,都将彻底失去意义。

    当然,如果非要找点事做,“那个人”还是可以日以继夜,为防范外星文明的打击而忙碌;

    但是对“探寻未知”这一活着的本质意义而言,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的全知全能,所能做的,也终究太有限。

    至少,以人类迄今为止积累的科技就成,所能做的,实在不容乐观。

    方然所处的时代,具体来说,西历1474年的五月,人类文明在探寻未知方面的能力究竟如何,倘若在联邦街头采访民众,一大半人的回答仍止步于几十年前的“阿波罗计划”,那场为与理想联盟竞争而不惜代价的太空壮举。

    至于最近几十年,列强陆续发射的探测仪器,太空飞船,很多民众就一无所知。

    甚至于,在联邦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人类探测最远的天体,仍然还是那高悬夜空的luna。

    这说明了什么,民众的愚蠢吗;

    不,正相反,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的确也只能摸索到luna而已。

    或者,按航天领域专家们的乐观估计,大概,可能,也许,倘若联邦国会的老爷们心情大好,批准了天文数字般的预算,人类仍然有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实现登陆mars的划时代突破。

    但冷眼旁观的方然却明白,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二十年后,更有可能降临的绝不会是天文数字般的研发经费,而是一场地覆天翻的盖亚大战。

    不出意外,待永不下车之票的争夺尘埃落定,“那个人”接手的人类科技遗产,水平,大概也就会是仅仅能触摸到luna的水平,至于在那之后,一个人掌控的盖亚世界,科技又是否能继续发展、演进;

    一个人的世界,是否能继续推动曾经由全人类、由整个文明来推动的科学进步呢。

    这种问题,方然心知肚明,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越是无法回答,恐慌,就越让他焦虑。

    永生,曾经是心目中至高无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拼命去争取的东西,在视线中的模样,日渐模糊,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并弄不清楚,那蹲踞在永生之路尽头、隐藏在厚重迷雾里的,究竟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个人”将得到的,是什么;

    是能够永远摆脱死亡的超然,还是永远被禁锢在盖亚的噩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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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1457/ 第一时间欣赏永不下车最新章节! 作者:阳电所写的《永不下车》为转载作品,永不下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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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下车介绍:
时间就像一趟列车,每经过一个站点,都会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了时间的列车。
从此永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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