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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阳电     永不下车txt下载     永不下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六章 奇点

    讨论宇宙的命运,交谈中,自然会涉及到相关的概念。m.www.uu234.net

    方然所说的“宇宙大爆炸”,是关于宇宙起源的一种近似猜测的理论,认为现今的宇宙,发源于密度无穷大奇点的爆发;称其为“猜测”,并不是说这理论很脆弱,而是人类目前还没有办法确切的知道,宇宙的起源究竟如何。

    为什么没办法知道,按一般共识,是因为人类认识手段的限制。

    宇宙的起源……要讨论它,必须得接受一个前提假设,就是“宇宙并非自有永有,而是有确切的开端”,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假设,如果不在这上面纠缠不清,直接讨论宇宙起源,那么,按大爆炸理论的说法,甚至连时间、空间这样的客观存在,也缘起于大爆炸。

    那么可想而知,倘若在宇宙开端之前,甚至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人类的认识手段也就到此为止,而无法再追溯向前。

    窥测宇宙的手段,在人类,根本上只有物理这柄利剑。

    然而物理本身就是建立在时间、空间,或曰时空一体概念上的体系;

    倘若在某阶段,甚至时间和空间都不再有意义,脱离了人类能摹想的概念,那么,不管那阶段是否真的客观存在,都不是人类能探知、甚至加以研究的。

    宇宙诞生之前的凡此种种,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方然并不感兴趣。

    但讨论宇宙的命运,从大爆炸理论开始,却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出发点,在这方面,理查德*费曼显然也认可主流的观点,毕竟如果认为宇宙起源于大爆发,那么,今天人类对宇宙的观察,很多现象,就可以有比较自洽的解释。

    由此出发,涉及宇宙命运的一个关键现象,就是宇宙的膨胀。

    和莫须有的“宇宙大爆炸”不同,宇宙在膨胀,膨胀速度还是难以想象的快,这是科学观测已经确认的事实。

    所谓“宇宙大爆炸”,终究还只是一种猜测、而非确证了的事实,为什么呢,且不说大爆炸之前的认知虚空,即便在大爆炸理论中,从爆炸0时、到爆炸后10^-33秒的过程,也完全超脱了人类的既有认知。

    大爆炸的极端条件下,任何现有的物理定律完全失效,即便时空已经存在,对人类而言,关于那短暂的10^-33秒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无所知。

    但是“宇宙膨胀”,观测和分析就简单得多,从光谱红移就能发现一些端倪,结合大爆炸理论来稍加分析,就不难猜到宇宙正在膨胀,而且这种膨胀,并非通常理解的“天体互相远离”,而是宇宙空间本身的膨胀,是时空在不可知存在中的持续扩张,天体的互相远离,正如膨胀气球上的一个个点,只是这种扩张的外在表现。

    但即便宇宙在膨胀,这和热力学、和宇宙的命运,又有什么关联呢。

    这方面,费曼教授先简单评论了一下现有的宇宙演化假说,让方然暗自松了口气。

    坐在物理系的某间办公室里,他的担心,首先来自于和大爆炸理论对应的“大挤压”,按照这种猜想,宇宙的膨胀只是暂时的,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这膨胀会被引力所终止,继而,开始反演,从浩瀚无垠的存在一步步收缩,最终回归大爆炸初始的奇点状态。

    大挤压理论,毋庸置疑,在方然眼中是极其恐怖的存在。

    想一想也知道,倘若这种理论真的被证实,那么,不论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宇宙终将步入收缩,直到奇点,一个人的力量,是断然无法从在这一过程中幸存下来,任何永不下车的执念也就成了妄想。

    当列车被毁灭,甚至,连列车疾驰的时空都被压缩为奇点;

    永生,又怎可能实现呢。

    不过还好,在思维被大挤压的恐怖摹想压垮之前,查阅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思考,方然梳理了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对“大挤压”的认识也更加明晰,意识到这仅仅只是一个不甚完善的设想,目前还没有像大爆炸那样,在实践层面得到充分的支持。

    所谓“有初必有终”,很符合人类的一贯思维,但是套用在宇宙上,就未必准确。

    不管怎样,经由自学而暂时摆脱“大挤压”的阴影,方然从理查德*费曼口中确认了一件事,目前的宏观物理观测,的确找不到多少证据,能证明宇宙膨胀终将被引力扭转方向,在遥远的未来转变为全局性的收缩。

    当然,受限于人类的基础科学水平,尤其是科学观测的水平,这一切都还未有定论。

    宇宙的膨胀,根本上讲,唯一与之对抗的东西正是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但如果要定量分析,明确宇宙总体的引力强度,是否足以成为宇宙膨胀的刹车器,这就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按费曼教授的介绍,直到今天,人类仍“非常不确定”宇宙中究竟有多少物质,能提供多大的引力:

    “宇宙中究竟有多少质量?

    不同研究机构提出的数字,彼此的差距非常大,一般认为宇宙中物质的总质量,上、下限可以差三到四个数量级;

    很显然,这种精度的数据,根本无法用来预测宇宙膨胀是否会终结。”

    无法预测,也就是还有的商量,方然很专注的竖起耳朵,他的确很想知道答案。

    “既然无法从原理上探究,至少暂时还不能,那么,我们就只能求助于天文学的观测结果,发现了什么呢,宇宙膨胀的速度超乎想象,直到今天,也一直在向未可知的外界扩张,即便这种扩张在减缓,但,尚未有任何减速至零的迹象。”

    也就是宇宙一直在膨胀,未来,大概率也会继续膨胀吗;

    方然暗自归纳到。

    宇宙膨胀,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只概略提及,细节一概欠奉,有关的数据却容易跟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方然的记忆里,可观测的宇宙,事实上对人类而言也就是“宇宙的全部”,直径达到惊人的九百二十亿光年;相比之下,宇宙的预测年龄才“不过”一百四十亿年,这就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或者说佯谬。

第一〇七章 膨胀

    年龄一百四十亿年的宇宙,却有四百六十亿光年的半径,这的确很奇怪。

    如果宇宙的年龄仅有一百四十亿年,按大爆炸理论的说法,宇宙又是诞生自密度无穷大的奇点,那么,今天的宇宙怎可能有四百六十亿年的半径,难道说,宇宙非但在持续膨胀,这膨胀的速度,还会快过宇宙中公认最快的物理现象光,这可能吗。

    按一般意义的理解,物质要超过光速,就是笑谈,但宇宙膨胀的速度恰恰就是如此。

    超光速膨胀,为什么宇宙膨胀的速度可以超越每秒299792公里,方然倒有一些认识,这是因为宇宙的膨胀,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天体互相远离也就是天体自身的运动,而是这些天体所处的时空本身在扩张。

    时空的扩张,或者说,运动,显然和一切客观存在的物质不同;

    不受光速上限的约束,也不奇怪。

    从宇宙大爆炸一直到今天,一百四十亿年来,宇宙本身始终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向外扩张,这种事,哪怕物理专业的学生都不太容易摹想,而时常会发出“宇宙在哪里扩张,宇宙之外是什么”的怪异诘问。

    这些问题,教师们的解答千篇一律,方然也没空去深究。

    他只知道,所谓“宇宙之外”,

    本身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表述。

    不管这所谓的“宇宙之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那种存在,显然已超越了人类的观测和分析手段,是穷尽任何构想也绝对无法接触的,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正与“针尖上的天使”大致仿佛,不管围绕这定义如何思考,辩论,本质上都是在假想风车,然后对着空气挥动矛枪。

    总而言之,宇宙,目前呈现一种减速膨胀,持续扩张的面貌,这就够了。

    跟随理查德*费曼的思路,让方然确信,至少按目前的科学观测来看,宇宙步入“大挤压”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即便这样的表述,对一个意在永不下车的人来讲,是否足够保险,还不好说,但和莫须有的回归奇点相比,另外一种结局:热寂,出现的概率却大得多,于是他用插话的方式提醒费曼,他们正讨论的并非天文,而是热力学定律描绘的宇宙图景。

    “啊,关于‘热寂’,这是热力学定律的直接推论;

    但很遗憾,关于宇宙终将变为一片死寂,熵增加到最大、再也无法提升的设想,是片面的。”

    注意到方然的表情变化,教授略感疑惑。

    说起来,这学生为什么对宇宙、热寂这些概念如此关注,甚至还“如释重负”呢。

    格外专注的眼神,在很多物理系的学生眼中都见不到,莫非他是一个业余物理爱好者不成,最好别,那种人可真是难缠得很:

    “用热力学定律,推导出宇宙的暗淡结局,这可一点也不有趣。

    问题在于,正如我们刚刚还在讨论的,分析宇宙的演化,就不能忽略一个非常关键的事实:

    宇宙膨胀。

    热力学定律,哦,这里主要是指第二定律,本身是很简单:

    ‘在孤立系统中,热量只能从高温物体转移到低温物体,而无法自发的逆向转移’,表现在系统的熵值上,只能增大,而绝对无法自行减小;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年轻人;

    你还记得物理课本上‘孤立系统’的定义吗。”

    “孤立系统……”

    和孤立系统有什么关系呢,方然随口便答,这些基础概念他很扎实:

    “定义上讲,是一类与外界不存在任何物质、或能量交换的系统,在分析热力学问题时,孤立系统无需考虑外界的影响。”

    “正是如此。

    在一百多年前,路德维希*玻尔兹曼先生在研究时,就敏锐的指出,热力学、统计物理学的研究前提,必须对系统进行精确的分类;

    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所谓‘热寂’,很明显,只对孤立系统才成立,但是……”

    “但是,宇宙本身,难道不是一个孤立系统吗。”

    孤立系统,和许许多多的物理概念一样,都是凭空设想、而非真实存在的物理模型,不过方然记得,物理教师的确说过,根据人类现有的认识,可以把宇宙看成一个孤立系统,因为在不断膨胀的宇宙之外,“什么也没有”。

    宇宙以外,什么都不存在,这看似十分符合孤立系统的定义。

    中学时代的物理教育,不甚系统,进入伯克利后一直学习的物理,也偏重于实用,方然对“宇宙是孤立系统”的认识也没有更新,直到现在,藉由理查德*费曼之口,他才忽然间意识到,热力学定律并不能直接套用到所谓“孤立”的宇宙身上。

    “是的,将宇宙看做一个孤立系统,这并没有问题。

    但、年轻人,你就没考虑过,这孤立系统的行为和书本上描述的大有区别、并不适用热力学第二定律吗?

    原因很浅显,这系统,它的空间尺度可是一直在变化的,因为时空本身,就来自于宇宙大爆炸、和其后的持续膨胀啊。”

    “是……是这样吗。”

    一语中的,方然的知识储备让他理解了费曼教授的思路,皱眉思考片刻,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宇宙,和理想情况下的孤立系统,区别究竟在哪,在于宇宙本身就蕴含着时空的概念:持续膨胀的宇宙,虽然与未可知的外界没有任何物质、或能量的交换,本身占据的空间却越来越大,其行为,也必然与寻常的孤立系统迥异。

    一般意义上的孤立系统,定义上,着眼的是物质和能量。

    至于体积上的改变,倒不是无法研究,而是万变不离其宗,并不影响热力学的结论。

    譬如气缸,其容积可以随活塞的运动而变,进而导致整个系统的熵变化,当容积扩大时,从气缸空间的总体上考虑,熵值的上限,显然会因为空间的增大而提高。

    但这种变化,早晚会往复循环,一次次回到起点,容积持续扩张、趋势永远不变的气缸是荒谬的。

    但宇宙,却恰恰就是如此。

第一〇八章 困难

    对一个永远在膨胀、没有终末态的宇宙,热力学定律依然正确,这,毋庸置疑。

    然而主宰一切的热力学第定律,却仿佛杀手,在无限长的路径上追击目标,永远跟在宇宙的身后,永远也无法得手。

    膨胀,如何让宇宙避免热寂的宿命,一经点拨,方然很快就思路贯通。

    即便孤立系统,如果允许系统占据的空间发生变化,譬如说,气缸容积变大一倍,那么,即便原本缸内的气体已达到参数的绝对均匀分布、处于熵最大的态势,也可以藉由向新增空间的扩散,来进一步提升熵值。

    熵值有提升的空间,在热力学,也就意味着有做功的可能;

    进而,就有被智慧生物所利用,借以维持新陈代谢之类精妙活动的可能性。

    宇宙的膨胀,一种建立在科学观测上的假说,居然有这样的效力,面对热寂,坚若磐石的统计物理成果,时空持续膨胀的宇宙虽然无法彻底摆脱热寂的阴影,却始终可以快出一步,这种图景,让方然感到久违的放松。

    面对无限膨胀的宇宙,曾被认为面目狰狞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原来……

    也有它无法终结掉的存在,是这样吗。

    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冥想着那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未来,意识到那想象中的“叹息之墙”也许并不存在,一开始,方然几乎要表露出罕有的欣喜,理智却在提醒他,寻常人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高兴,这样泄露情绪,正该是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所竭力避免的,才勉强控制住表情。

    不过,和默默体验心情的年轻人不一样,被话题引起了兴趣,理查德*费曼还在滔滔不绝,言谈间,又让方然有了新的忧虑:

    “正因如此,‘热寂’这种假说,如今并没多少人会当真。

    即便按相关理论的预测,根据不同的初始条件,关于宇宙何时会彻底进入热平衡态,分歧也很大,预期从10^10年到10^1600年不等;

    就我个人而言,一种理论如果会导致如此悬殊的预测数据,本身就说明这理论‘不太靠谱’,呵呵。

    不过,即便我们否决了‘热寂’理论,宇宙的长远景象,恐怕……”

    “恐怕什么?”

    面对眼神略显恐慌的方然,费曼教授的话,很突兀:

    “你看,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如果不想忍受餐厅的伙食,我们就叫一些外卖来吃,记在我的账上,怎么样。”

    ……

    “坦率的讲,方,你的名字是方然,对吧;

    如今像你这样关心宇宙命运的人,即便在大学里,也真是越来越不常见喽。”

    傍晚时分,理查德*费曼请了方然一顿挺丰盛的大餐,既是感谢他常来帮忙,同时,也有些志趣相投的意思。

    教授话里的一丝落寞,不难听出来,方然则讪讪的劝慰着:

    “可是,至少在伯克利的物理系,愿意探究宇宙奥秘的学生,还是很多啊。”

    “哦,是这样。

    搞物理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要说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出于对物理的热爱、至少是兴趣,这一点我并不反对。

    只不过,以实用主义的动机来学习自然科学,或者,以造福人类的志向来学习,总之大概是这些吧,难免令人失望;十个物理系的学生,得有**个都是持类似的动机,他们钻研物理,无非是想凭借这么一种手段,去改变人类世界,仅此而已。

    这样做,当然不能说没意义;

    但纯粹受求知欲的驱使,想要知道浩瀚宇宙的过去和未来,持这种动机的人,就少得多喽!

    话说回来,关于宇宙的宿命,”

    一提到这方面,方然就不自觉的竖起耳朵,

    “之前我们谈到‘热寂’,然后呢,即便这理论有些片面,甚至完全错误,宇宙的终末态,也还是无法脱出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框架。

    目前来看,宇宙一直在膨胀,不妨假设这膨胀会永远持续下去,那么,宇宙的确永远不会进入热平衡态,理论上讲,永远具备熵增过程发生的基础;然而再考虑到另一个方面,宇宙中物质的总量,几乎恒定,那么随着空间的膨胀,宇宙中物质的密度也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于零。

    这样一来,对任何熵增过程而言,发生的难度,也会变得越来越高。”

    一席话,仿佛在自言自语,理查德*费曼的语调不紧不慢,方然听得却有些困惑,皱眉思考片刻,他才明白了教授话中含义,喉咙便有些发紧。

    恐惧再度袭来,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思考问题的立场,和教授不一样。

    宇宙膨胀,物质的分布随之越来越稀薄,这意味着什么呢;

    站在永不下车的立场,要永生,就得有持续到永远的熵增过程,来维持生命的低熵态,然而,宇宙的物质分布越稀薄,从“物质扩散”这一过程中获得能量、降低自身熵值的企图,就越困难。

    要理解这情形,单凭想象即可,并不需要高深的宏观物理理论。

    且看人类现有的低熵源,或曰,能量的来源,就有这样的规律,能量密度越高的能源,利用价值越高,从核能,到化石燃料,这些高密度的能源被人类广泛利用,而像太阳能,潮汐能这些密度较低的能源,不论科学家怎样努力尝试,也始终无法以相对低廉的成本来大规模利用。

    能源,本身的性质都一样,太阳能并不比化石能源更低级。

    最新的太阳能电池,转化率已胜过了内燃机。

    然而太阳能的密度太低,需要富集的手段,和衍生而来的能量储存手段,就是化石能源体系不需要特别考虑的,这就带来了工程上的麻烦。

    实践中,太阳能的利用要比化石能源难得多,成本也高得多。

    以此类推,从宇宙的视角来观察,物质密度的无限摊薄,必然导致任何潜在能源的密度无限稀释,对文明来讲,随着时间的流逝,从越来越稀薄的宇宙空间中获得能量,降低自身熵值,即便理论上永远都可以做,实践上,却迟早会变得完全不可行。

    究竟是什么样的困难呢,设想一下,倘若随着时间流逝,石油的能量密度降低到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内燃机将会怎样:

    在那种条件下,内燃机,根本就没办法存在了。

第一〇九章 效率

    未来,终究有一天,当宇宙的物质密度,也就是潜在的低熵源之密度,跌落到某极限之下,仅仅维持身体的新陈代谢,所需的能量,就要富集银河系那样大的空间,利用其中的物质扩散过程才能得到。

    那系统,将会多么庞大,效率又将如何低下,恐怕会超出人类的想象。

    藉由持续的膨胀,宇宙,可以逃脱热力学定律笼罩下的热寂,置身其中的生命,获取能量的手段却无法永远维持下去,作为一个在宇宙面前如此渺小的人类,面对这种前景,方然禁不住心生恐慌。

    因为这会意味着,生命的存活,无法像宇宙那样一直延续。

    即便宇宙的熵上限永远在提高,对生命来讲,当从外界获取能量、维持低熵的难度突破了极限,实践上无法再行得通,那么,这生命形态也就将被迫迎来终结,掉落到时间的列车之外,堕入虚无。

    生命的寿限,甚至,文明的寿限,终究无法和宇宙一样长久……

    即便宇宙有无限长的寿命,也无法让置身其中的生命形态,随之永生,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

    费曼教授的话,让方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想到,一次偶然的请教,居然会引出这样的结论,原本担心的宇宙热寂只是一场虚惊,从未预料到的困难,与热力学第二定律般令人绝望的困境,却藉由宇宙的膨胀而冒了出来。

    这种困境,即便还在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或许,会在一百亿年,一千亿年,乃至一万亿年以后。

    但任何技术上的手段,总有其极限,这也就意味着,必须维持新陈代谢、生命活动才能存活的人,迟早有一天,将再没有任何获得能量的手段,只能面对物质愈加稀薄,愈加寒冷的宇宙,默默的死去。

    默默的死去……

    死亡,凡人眼里的避讳,在方然脑海中只会更狰狞,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么……

    教授,根据这样的分析……

    即便宇宙能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始终不会进入热寂,其中的生命,也会在永恒到来之前消亡,是这样么。”

    年轻人的嗓音有些沙哑,费曼教授看着他,皱了皱眉。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的。

    但你为何如此关心宇宙的命运,或者,宇宙中生命的命运呢,是在担忧人类吗?”

    我没有在担心人类,我担心的是我自己,方然默想到。

    但费曼教授的思路,显然和执念于永生的学生不一样,他试图纠正方然的想法:

    “根据现有的规则,推导遥远的未来,这本来就不一定靠得住。

    且不说,人类目前掌握的物理规律,是否足够准确,是否适用于宇宙的分析;单说人类文明,哦,或者宇宙中存在的其他文明,生死存亡的危机,又何止是遥不可及的物质弥散?

    你想必知道,盖亚围绕着的恒星,至多五十亿年后就会变为红巨星,对盖亚表面的生命来讲,这才是一场真正的灭绝危机;

    即便不考虑恒星的演化,三十亿年后,银河系将与仙女系碰撞、合并,盖亚的命运,也随之而充满了不确定;

    眼光再放近些,盖亚本身的地质活动,环境变迁,也会导致生命形态的大灭绝,人类文明,正在接近第五纪冰期,目前却还没有可靠的手段来应对极端气候的冲击。

    甚至于,用不着考虑这些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乃至几十亿年后的灾难,单说眼前,人类文明高度依赖化石燃料的危机。

    盖亚表面的化石燃料,以现在的消耗速度,还能支持多久;

    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方然,不管你怎么想,认为人类目光短浅也好,穷于应付也罢,事实上,今天的人类世界连气候变暖,能源耗竭这些百年后的危机,都无暇顾及。

    至于尺度以亿年计的未来,哼……

    即便在象牙塔里,研究者群体中,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乎。

    正仿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眼前忙碌的,绝不会是安排后事,而只是暂时的苟且,仅此而已。”

    费曼教授,他,是在批判人类的短视吗,

    不,方然并不这么想。

    凡人的一生,甚至,整个人类文明的一生,在宇宙的时间尺度面前,根本只是一瞬。

    对闪念间即生死寂灭的人类而言,思考宇宙的命运,其实只是在自说自话,即便再有怎样精妙的假想,也绝对无法活着见证那一刻。

    但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宇宙的宿命,又是方然必须关注的东西。

    执念于永生,直到今天,才不过维持了十八年的时间,现在就在为未来而忧虑,这,似乎很虚妄。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

    以人类目前掌握的基础理论,乃至科学实践的技术水平,要应对所有的危机,根本不够。

    然而留给人类的时间,还有多久;

    理查德*费曼的话,反映了这样的现实,即便对如此优秀的宏观物理学家,也未曾洞悉世界的危机。

    人类文明,的确并不需要为几十亿年、几万亿年之后的事情而担心,因为这文明本身,哪里还有那么久远的时间呢,甚至,按方然的预测,长则两三百年,短则百八十年,人类文明,就会彻底嬗变,继而迎来终结。

    在那之后,盖亚的演化,宇宙的变迁,即便再怎样惊心动魄,已经和人类,和人类文明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要尝试克服遥远未来的困难,要仰仗科学的力量,这一切,

    都只能着落在“那个人”的肩上。

    ……

    深夜,向理查德*费曼告别,方然走出物理学部大楼,在风中拉紧衣襟。

    凛冬季节,夜色格外的黑,除远处几盏缥缈的路灯,抬头看去,只见到一大片亮点稀疏点缀的深邃星空。

    已经这么晚了吗。

    请教,长时间的交谈,没有消弭内心深处的疑惑,方然有些惆怅。

    在寒冬的星空下行走,张口呼吸,在眼前弥漫出阵阵白雾,方然缩起身体,一边加快脚步,一边体会内心泛起的阵阵寒意。

第一一〇章 自理

    按教授的意思,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不必担忧。m.www.uu234.net

    其实,即便整天忧心忡忡,面对坚不可摧的热力学定律,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和莫须有的宇宙热寂、甚或物质弥散相比,身为一个追寻永不下车奇迹的人,要跨越的天堑,又何止是那近乎无限远的宇宙终结;即便眼前,人类文明即将经历的天翻地覆剧变,扪心自问,自己,也只能随波逐流,权且充当一个明哲保身的看客。

    但倘若一切顺利,或迟或早,他必须得独自面对这一切。

    当今时代的科学成就,看似辉煌,正如少年时在电视机里所见到的那样;

    然而直到今天,人类执掌的科学之剑,威力又如何,莫说应对盖亚尺度的大剧变,就连微末到肉眼不可见的坎瑟细胞,都没办法将其彻底降服。

    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时间,人类文明却已时日无多。

    再往后的事……

    要继续磨砺这科学的利剑,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就当真能做得到吗;

    要获得这样的力量,对抗衰老,掌控全局,应对时间列车上的一切威胁,打磨这利剑,显然是头等大事,但眼前,十九岁的少年却无法回答,科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科学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一个绝对的极限。

    且不论仅凭一己之力,即便调动整个盖亚,整个恒星系,甚至整个银河的资源,他,又能否触摸到那极限;

    如果科学有极限,那么,这极限却又会在何方。

    ……

    一边思索,一边仰望夜空,深邃的黑暗无法给出回答。

    只不过在谈话之后,每天在互联网、或者实验室忙碌之余,方然都会刻意的,多少关注当下最新的科学进展。

    他意识到,很快,当人类文明迎来末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独力去完成;

    这其中,也包括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无止境的跋涉。

    但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他不知道。

    即便每天竭尽全力,尽量平衡工作和休息的时间,投身于浩瀚无垠的科学海洋,能力的限制,还是让方然惶恐,他越努力,就越清楚的感受到,在推动科学进步的战场上,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么以后要怎么办呢,当跨越文明的终章,取得“那个人”的身份之后,

    一切就只能自理。

    最终的结局,是在巨大冰川之下的避难所苟活,耗尽给养后饿毙,抑或目睹小行星撞击的蘑菇云,被地壳运动吞噬,甚或千钧一发的捱到几十亿年以后,在银河系与仙女系的碰撞、合并中化为齑粉,还是在红巨星爆发的光芒中成为一缕灰烬呢。

    追寻永生的路上,科学,是方然唯一的信赖和依靠。

    但是,藉由理查德*费曼的话,他却难免会担忧,这件直面死亡时唯一的武器,究竟够不够锋利。

    多少年来独来独往,一个人在通往永生的崎岖路上艰难前行,对时间列车中的大千世界,方然的观察,思考,还算细致,但他几乎从未想过,这赖以栖身的巨大车厢,和其中千千万万的人所组成的,“人类文明”这一整体,对自己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难道只是科学技术的来源吗,也许是,但除此之外,这熙熙攘攘的世界,又有没有其他的意义了呢。

    浩劫注定降临,地覆天翻的剧变之后,倘若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待在空荡荡的时间列车上;铲除了所有竞争者,消弭了任何的威胁,这固然是完全而彻底的胜利,但放眼看去,承载着列车的,那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线,一个人面对这近似永恒,或许就是永恒的浩荡长河,所谓活着,所谓永不下车……

    到那时,这所有的一切,意义又将会是什么呢。

    死亡,与永生;

    好似一枚硬币的两面,人,选择了其中之一,便意味着与另一面永不相见。

    因为畏惧着死亡,而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信念,永不下车的执念,始终主宰着方然的一举一动,多少年来,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接近这至高无上的目标,但是现在,视线随费曼教授的指引而投向那浩瀚无际的宇宙,时间与空间都延伸至无法想象的遥不可及,不知不觉间,年轻人的思维,有了微妙的转变。

    在近乎永恒的宇宙面前,方然头一次意识到,对时间,对生命,对事关永生不死的一切,他的思考,他的认识,迄今为止恐怕还远远不够。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憧憬着永不下车,这,无可指摘;

    然则对活着,对沉浸在时间长河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周遭的世界,盖亚,乃至无垠的宇宙,又将在未来发挥怎样的作用,他仍未能理解透彻。

    一旦被意识到,无知,就等同于痛苦。

    被危机感所困扰,即便理智一直在告诉自己别多想,方然仍难免采取行动。

    西历1472年,大概是从春假开始,在校园里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就在每天去实验室报到后,抽身前往图书馆,在很少有人打扰的阅览室里沉下心来,翻阅那些艰深而晦涩的理论物理书籍。

    畏惧物理,理由,一直不言自明,现在,他却再度萌发了对物理世界的兴趣。

    即便这种兴趣,多少总有些被迫使的成分在。

    回顾十多年的求学路,从小到大,除一开始的两三年,方然的学习成绩始终位居同龄人前列,即便在伯克利大学,他也能挺轻松的获得研究生入学资格,按理说,有如此坚实的学习基础做铺垫,不管什么学科,应付起来不说游刃有余,起码也应该遵循几分耕耘,几分收获的规律。

    然而,在图书馆消磨了几星期的时间,面对厚厚的大部头书本,他还是摇头叹息。

    摊开在桌面上的,是寻常的宏观物理学书籍,按图书信息系统里的建议,是为物理相关专业本科生准备的参考书,或者也可以作为教材;不仅如此,旁边还摞着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内容各不相同,相同点是,这些书籍都不是多艰深的东西,介绍的,都是人类几十年前就研究透彻的领域。

第一一一章 数学

    但就是这些简单的内容,一段时间后,方然却沮丧的发现,

    他看不懂。顶 点 X 23 U S

    印在纸面上的字迹,词汇,或者语句,单独挑出来并不难理解,公式推导的难度稍高,但也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

    但,透过这些学术气息十足、偶然带些物理学家们特有幽默感的行文,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物理思维和体系,却时常让他不知所云,甚至眼前发黑,艰于呼吸。

    “张量分析”,“超大质量天体构型”,“引力潮汐”……

    这些理论、分析,物理世界的璀璨明珠,方然在大学物理课上也曾接触过,并非一窍不通,然而要把理论应用到客观世界的认识和分析上,譬如说,如何用这些强有力的工具去论证宇宙的演化和最终命运,空有结论的他,就有些无从下手,甚至连前沿研究的文献都让他一头雾水。

    是数学能力的限制吗,似乎是,但似乎又不全是。

    翻阅书籍,查询资料,有时候还会从联邦物理学会的资料库里拖数据,方然有起码的数学素养,也差不多能看懂那些艰深晦涩的公式推导,他所不明白的,是研究物理学的那些人,如何知道要在何种情况下,提出什么样的理论假说,然后再挑选适当的数学工具,结合实践去验证。

    正如学习的意义,过程。往往比结论更重要。

    基础物理的研究成果,连篇累牍,一接上互联网就唾手可得,任何接受过理工科高等教育的人,只要肯下功夫,花些时间,也并不难看得懂。

    但方然的目标并不只是看懂,他还想透过这些结论,逐渐习得物理学家观察、思考和分析宏观对象的思维方式,这种事的难度就高得多,至少,没有挑灯夜战短期速成的捷径。

    想一想也明白,伯克利的基础物理专业,录取难度之高,本来也不是一般人都能窥见门径。

    但,藉由敏锐的洞察力,方然仍意识到,自己在物理学的高楼大厦面前碰壁,主要还是因为,这门学科的性质所致。

    物理,没有“科学之父”的头衔,也没有“科学之母”的桂冠,在理论派学者的眼中,似乎还不如数学和哲学重要。

    但从实践的角度,物理的地位,则独一无二。

    人的一切科学研究,抛开现实意义的动机,根本出发点,是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在这样的过程中,数学固然是有力的工具,哲学则是有力的指导,但归根结底,不论纸上的公式,还是脑中的思想,本身都无法对现实世界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而必须借助于物理,和广义上可归类于物理过程的化学、生物等衍生学科。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72年,身为研究生,他明白当今时代的数学研究,至少是理论层面的研究,大大超前于物理这样的实践科学。

    然而他更明白,若没有实践的探索验证,一切高远深邃的数学理论,哲学论题,那些人类智慧的璀璨结晶,即便光芒夺目,也永远无法落实到真与伪,而只能隐藏起斑斓色彩,在未可知的灰暗浓雾中飘荡。

    数学体系,作为一个自我反馈的系统,今天的成就,远远超脱了现实。

    要理解这一点,不需要列举多么高深的数学理论,只看人类已知的,“有意义”的最大数字如何:

    植根于实践的物理,随便报出10^80,可观测宇宙中基本粒子的总数,也就是一亿兆兆兆兆兆兆,对人类而言,这样的数字不仅无法想象,事实上也的确震撼之极,毕竟可观测宇宙是直径九百二十亿光年的庞然大物,仰望星空时,也的确会让人自觉渺小,体会到这至极的浩瀚无限。

    然而数学的立场又如何呢:

    事实上,完全取决于数学家们,如何摆弄和定义他们手上的古怪符号。

    且不谈此前的“葛立恒数”,一个64层箭头计数法的怪物,数学家从看似简单明了的画树问题出发,推导出的tree(3),数值度量已经大到了无法描述,并非方然能力有限,而是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数学家应该会感兴趣,但作为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他并没心思在这上面花费时间。

    tree(3),即便度量上大到不可思议,推导却出奇的简单。

    设想这样一个题目,用n种不同的颜色,尝试画一棵棵计算机领域常见的“树”,排列下去,要求只有两点,一,第m棵树只能有不超过m个节点,二,排在前面的树不能是后面的树的子集。

    规则就这么两条,倘若动手试一试,tree(1)仅仅等于1,tree(2)也不过才等于3;

    然而到了tree(3),数字,就突然暴涨,变得无法描述。

    tree(3)究竟有多大,对方然而言,并不称其为一个问题,反正肯定小于“无穷大”就是了,克鲁斯科尔树定理能保证这点。

    甚至,不用说什么“最大的数”;

    即便中学课本就涉及的“无穷大”,在稍艰深的数学领域,也早被赋予了多样化的定义。

    一般学生多少知道,此无穷大不一定“等于”彼无穷大,都是无穷大,彼此之间也能分出高下,但要说发端于格奥尔格*康托尔的,彼此差距可以大到无穷多倍的阿列夫零、一、二……凡此种种,究竟对应什么样的实践意义,就完全无从下手。

    当今时代的数学,前沿领域,不仅完全跳脱公众的眼界,甚至也位于大多数数学教学、实践者的视线之外。

    由此,一般人往往会感慨,认为数学的奥秘深不可测。

    但在方然看来,现代数学的前沿成就,以数论为领掣的高不可攀理论,地位,或许并不像它们在逻辑科学体系中的位置那样重要。

    数学,即便再怎样繁复难解,毕竟只是理论。

    其与物理的关系,也仿佛折纸,好似一张平坦纸张的客观世界,经由眼花缭乱的变幻折叠,最终成为对人类有意义的对象,这过程,是物理的,是纯客观的,而有着“科学之父”头衔的数学,不过是这变幻折叠的规则,手段。

    这些规则和手段,其意义,终究还是要建立在折叠出的成品之上。

第一一二章 手段

    手段,归根结底,是为了目的而服务。m.www.uu234.net

    再怎样繁复而精妙的手段,倘若脱离了这折叠的动机,脱离了成品,都将失去意义。

    类似的情形,甚至,也出现在数学领域之中:从简单的虚数,到稍复杂的康托尔集,这些定义,事实上完全存在于纸面和数学家的想象,现实中,并不存在虚数和康托尔集,甚至不存在与这些概念对应的客观存在,这些概念的唯一(应该有的)用途,是作为实践分析的中间步骤,作为现实推导的趁手工具。

    这样的认识,可想而知,并不会为大多数数学研究者所认同,甚至反唇相讥。

    毕竟在数学家眼中,他们构建的世界,远超宇宙,其中的理论与构想之广袤宏伟,无法尽述:

    随便列举出一个数字,都碾压宇宙中有意义的最大极限,随意构架出一个维度,都比宇宙现存的状态更繁复。

    但那些美轮美奂、精妙至极的摹想,它们,真的存在吗。

    不同于数学研究者的莫衷一是,物理的研究者们,观点很明确,即便物理分析和探索的过程中,研究者会不加考虑的使用各种数学工具,涉及从无穷大到无限细分的种种分明与现实相悖的理论和处理手段。

    但是最终,在将研究成果赋予现实意义,应用到客观世界时,这些手段,定义,一个都不会留存下来。

    如果最终的结论,出现无穷大,或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么你的研究就出了错,因为客观世界,是无懈的,客观世界永不出错。

    当然,这样的表述,并不包括与客观世界没有直接关联的理论研究,和中间过程的探索,只不过作为一介学生,方然只认为数学概念、算法都是工具,始终是辅助物理及衍生科学的手段,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

    这样的陈述,可想而知,方然没对任何人讲过,即便对理查德*费曼也只稍稍表露,他并不确定这位物理学家会如何看待此类问题,索性就少找麻烦。

    毕竟,对物理领域的研究者来说,如果只看历史,很容易认为“正是数学催生了物理”。

    在近现代物理的几百年历史,或许,向上追溯到更久远的过去,数学的确曾有力的指引、推动了物理等学科的发展,从牛顿时代的经典理论,到一百多年前的相对论,数学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可以说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如果没有足够的数学素养,不懂得如何利用现代数学的若干工具,那么,他甚至将找不到合适的形式来表达、提炼自己的思想和假说,更遑论进行严肃的科学研究。

    然而另一方面,回顾很多年来接触过的资料,方然也发现,数学对物理的推动,几乎都是很久之前的陈年往事。

    并非今天的物理,可以脱离数学,独立的演化;

    而是说,对现代物理有帮助、能作为研究工具的“那种数学”,都诞生在很久以前。

    那么现代数学,今天的前沿数学理论、成果,对当今时代的基础科学研究又价值几何呢,情形就并不太乐观。

    今天的数学,成果依然丰硕,新的学科分支和知识领域层出不穷;虽然数学研究的问题,越来越深奥,具体的内容,也并非外行能够理解,但只消统计数学领域的论文数量,学术活动的议题与规模,也不难摸到其脉搏。

    但反过来,现代物理的研究,却明显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目前,人类世界的基础物理研究,缺乏的并非理论、假说,而是实践的验证和新发现,而这些东西,显然无法用头脑中的数学概念来替代;非但如此,现代数学的新兴领域,那些普通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定义和定理,反而越来越脱离现实,越来越无法在客观世界的研究之中,充当趁手的工具。

    是数学研究在误入歧途吗,恐怕不;

    而是说,数学世界与物理世界,这两个世界的相互背离正在加剧。

    数学,存在于人类的思维世界,是对客观世界规律的一种提炼、升华,本质上是完全而彻底的抽象。

    哪怕像1,2,3这样的数字,也并非真实,而是抽象出的概念。

    以抽象概念为基础,这样的科学,究竟能发展到什么样的高度,原则上讲,没有极限。

    至少,在不考虑计算能力、和体系自洽的前提下,数学研究,没有禁区,没有能力所限的未可知,一切都可以尝试,去定义,去推导,不论阿列夫零,还是tree(3)这类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凭空摹想出来,甚至,进一步作为垫脚石,继续让思维向上攀登,永远没有尽头。

    可另一方面,生而植根于客观现实的物理,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盖亚,直径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环绕的恒星远在一点四亿公里之外,再遥远些,至多包括可观测的宇宙,人类能掌控、或者起码能观测到的存在,就到此为止。

    以人类目前能调动的资源,想再有划时代的发现,在宏伟的物理学大厦中更上一层楼,真的很难。

    自然科学的研究,正仿佛天梯,倘若从现有的一个梯级出发,能够跃到上一级,便可以继续前进,利用上一级的资源和知识来准备下一次跳跃。

    这样的过程,需要的,并非只是研究者的努力。

    现有台阶上能被利用的资源、和能被发现的理论,是否足以让人类跳到下一级台阶,还是由于某些客观条件的限制,人类,即便穷竭所有,也始终只能滞留在立足之处,而无法攀上更高的台阶呢。

    这问题,不仅他答不出,物理学家也无能为力。

    在第一次长谈后,方然在物理系摆弄电脑时,又短暂的和理查德*费曼交流过两三次,但对于内心深处的担忧,他只字未提。

    他所担忧的,并非这摇摇欲坠的文明,能将物理学推进到什么样的高度;

    而是一旦到了人类文明消亡的时刻,自己变作了孤身一人,物理,乃至其他的自然科学,要如何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近乎于未卜先知,这问题,即便再怎样杰出的物理学家,也没办法凭空冥想,替他找到答案。

第一一三章 大厦

    前途既不可测,在方然眼中,物理学的大厦就给他以压迫感。顶 点 X 23 U S

    尤其在翻看了不少书籍,认真学习,却无法透彻理解宏观物理的前沿就成之后,他不自知的想转而尝试其他领域,得到些启发,却一头栽进了量子场论的无底深渊,险些被漆黑不见五指的量子力学所吞噬。

    如果说,其他的现代物理领域,往往令人大惑不解,

    那么量子力学,就能轻易的令人昏迷。

    对自带神秘色彩的“量子”,拜物理课所赐,方然还算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记得在大学课堂上,藉由光的波粒二相性入门,教师泛泛的介绍过这领域,但也只语焉不详。

    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坐在图书馆那宽阔厚实的橡木桌前,他才逐渐理解,为什么金伯利中学的教师,乃至伯克利的公共课负责人,都会把物理课中的量子力学部分一带而过,并不仅是因为联考、或者专业课程不需要。

    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几乎完全断定,那些教师自己也没弄懂量子力学,仅此而已。

    明明自己也不懂,却要教学,看似是一种不负责任,其实也是无奈。

    事关“量子”,或者说,与相对论同时代萌芽的迄今最深奥物理成就,量子力学的开端,众人皆知,无非是光子能量的疑团、与物质微观结构的特性,但追溯过去,哪怕当时从事这一研究的物理学家们也未必能料到,当他们部署那些精巧的实验,并尝试解释结果时,究竟是开启了怎样的一扇大门。

    量子力学,本身会有多难呢,

    自从其诞生的一百余年来,哪怕其领域的顶尖研究者,也都多次在不同场合名言,人类对量子世界的理解是不完备的,探索是极端困难的。

    “如果谁第一次接触量子力学,就说看懂了,那么他是一定没看懂。”

    “我想我可以有把握的说,没有人理解量子力学。”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知道它就是这样的。”

    ……

    物理界巨擘的告诫,掷地有声,不由得方然不信。

    尤其是,他从重温双缝实验开始,尝试理解量子力学的粗浅皮毛,却一下子被量子效应拽进不可知的深渊,如溺水般绝望挣扎时。

    这遭遇,并非是他变成了一个笨蛋,而是……

    透过看似平淡,结论却很诡异的实验,就仿佛探索量子世界的无数前人那样,凭借自己的科学素养和思维能力,方然的目光,也渐渐穿透了光怪陆离的量子实验之表象,觉察了隐藏在这些实验之后的,那影影绰绰而不真切的,相比惯常认识的所谓“世界”更真实、或更虚幻的某种轮廓。

    那颠覆一切已有认知,即便理性的科学探索者,也往往心生抗拒、难以接纳的……

    一切的真相。

    真相,这样的称呼,原则上是一种误解,原则上讲,客观世界永远无法被彻底认知,但初窥门径就被击倒的方然,却得承认,即便那些量子力学的概念,违反常识,违反直觉,颠覆了头脑中无数的既有认识,这理论,却分明有越来越多的实验观测支持。

    那么,从理性的角度,人类除了接受这理论,别无选择。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但对于量子力学,实践,又是颠覆常识与直觉的东西。

    上百年来,面对量子理论所揭示的光怪陆离,以经典理论视角看去简直毫无道理的世界,多少顶尖科学家投身其中,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当今时代的无数科学应用,从晶体管到核电站,几乎所有被世人认为是高新科技的东西,都来源于量子力学,而非传统认识中的相对论及引力理论。

    只不过,即便有了如此空前的收获,笼罩着量子力学本身的迷雾,却不曾消减分毫。

    违反直觉、颠覆常识,这种事,即便在科学研究者,也十分艰难。

    这种违反与颠覆,并非传统物理理论中的佯谬,或者架空的想象:相对论世界中,“在出发之前到达”固然是一句反常的叙述,却终归被论证为不可行,然而在量子世界里,即便质量为零的光子,使出些未卜先知的把戏,以远超光的速度获知遥远时空的状态改变,却是再寻常不过。

    是相对论被颠覆了吗,其实不然,但,这并无关紧要。

    因为量子力学最诡异之处,并不在此,而是这理论本身,从根本上动摇了物理学,乃至整个自然科学体系最底层的那块基石:

    客观世界,

    它,

    也许本就不存在。

    “客观世界或并不存在”,这想法,令方然心生畏惧。

    但这怎么可能;

    或者说,难道这不是在胡言乱语吗。

    只是很可惜,这离经叛道的念头,并非他的原创,而是天才的物理学家们长久以来研究量子力学而萌生的,一个艰难而宝贵的质疑。

    物理学家的脑袋,构造,或许真的和普通人不同。

    扪心自问,方然清楚自己没什么天赋,也没时间和精力钻研高深的物理理论,对量子力学描绘的颠覆性景象,他所能做的,目前也只不过是观望,就仿佛在艰难攀登的过程中,仰头注视那高耸入云的物理学大厦,仰望着那搭满数学脚手架的,宏伟壮丽,高不见顶的探寻未知之塔。

    承载人类探索客观世界的愿望,那样的庞然大物,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

    未知的世界,仿佛乌云,遮住了年轻人的视线,方然只能凭空想象,那代表人类最前沿成就的塔尖,已到了怎样的高度。

    那里的思想,假说,理论,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可能弄懂;

    但,即便这高塔如此巨大,塔尖与天顶,也还是有近乎无限远的距离。

    物理学的通天塔,是否有触及天穹的那一刻,窥见宇宙乃至更广阔存在的终极奥秘,这问题超出了方然的能力,甚至,也超出他的想象。

    他甚至不知道,这高塔的塔尖,究竟能否被自己所见。

    站在1472年的历史时刻,方然仍未意识到,即便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无限长的时间,也将赋予他独一无二的力量,终有一天,他将站在这通天巨塔的塔顶,直面那构筑在巨塔最高处的,人类思想凝结出的最深奥理论:

    量子力学。

第一一四章 自动

    只有解开了量子世界的秘密,科学,才能够继续前进。顶 点 X 23 U S

    但这并非方然的任务,他也没这能力。

    西历1472年的春夏之交,研究暂告一段落,仰望物理通天塔的年轻人眺望过远方,才把眼光从遥远的未来,收回到眼前。

    几个月里抽时间查资料,尝试洞悉物理世界的奥秘,时间,太过奢侈,直到从无尽高塔的梦境中惊醒,方然才意识到,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他根本没这么多时间精力,来提前探索眼前用不上的东西。

    量子力学,即便再怎样深奥,暂时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问题。

    经济危机进入第三个年头,联邦政府的大规模刺激计划,逐渐显露成效,至少在旧金山,偌大城市的环境逐步有所恢复,电视机里的新闻镜头,街头流浪汉和防暴警察的数量暂时有所减少,股市止跌回升,高科技研发与智能化制造公司的股价,更一路飘红,官方公布的失业率暂时降到百分之八以下。

    在刺激政策面前,天量资金一下子注入,经济有起色,再正常不过。

    但这样的表面繁荣,能持续多久;

    窥探联邦经济运行的实际数据,忙于研究软件工程的方然就有些悲观。

    这一次,由资金与技术主导的经济刺激,效果很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短暂,带来的副作用,却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

    危机降临,刺激复苏,这样的经济周期,在人类世界的运行图上,曾经发生过很多次。

    为什么刺激政策无法根治经济危机,卡尔*海因里希的论述切中要害,毕竟一切经济危机的根源,总无外乎生产商品的劳动者所获太少,无法维持工场主们幻想中的“商品货币更多商品更多货币”的循环,当链条断裂,大量商品无法出清,或者大量货币无处投资,危机就会降临,报应不爽。

    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刺激,无法触及问题的根源,自然也就无法根治经济危机。

    但这一次的经济刺激政策,相比以往,更大的问题又会出在哪里呢,每天在网络上兼职,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工,方然从软件开发者论坛上获得大量的第一手讯息,他很快发现了刺激政策的迹象:

    凭借汹涌而至的资金,和前阶段积累的it领域技术,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对人类世界的渗透,正在加剧。

    甚至,不仅传统的制造业、服务业;

    就连以智力密集为特征的it领域自身,也在悄然嬗变。

    最近几个月,每天在“国际商用机器”的网络节点上工作,每一天都耗费至少六小时、甚至更多,方然的工作,涉及到名为“人工智能自动化软件生成器”(aiasg)的项目,虽然作为兼职员工,他没可能直接参与这样的项目,但经由过手的资料,配合核心项目的对外接口,他还是逐渐从大量信息中嗅到了蛛丝马迹。

    作为联邦的信息产业巨头之一,“国际商用机器”的aiasg工程,是对软件工程领域的颠覆。

    什么叫做“人工智能自动化”,名字,方然不怎么关心,他是从一天天的架构和代码劳动中发觉,自己正打交道的这系统,具有高度自主化的软件开发能力,国际商用公司的核心软件库正在被aiasg蚕食,而应用软件,接口与web这些“边缘性”的软件项目,工程师和程序员们则被要求逐步迁移到aiasg的接口规范上。

    接口的变化,设计架构的调整,这种事在it领域司空见惯,一点也不稀奇。

    让方然心生警惕的是,这一次,所谓的“自动化软件工程”,似乎完全不需要人的参与,至少在运行时,没有任何实时的人类劳动内嵌其中。

    说白了,用一句令他汗毛直竖的大白话来叙述,就是说:

    这软件的功能,就是开发软件。

    “软件能否开发软件”,放在若干年前,计算机领域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纯粹的幻想,而非现实,至于以严谨著称的数学界,则受困于图灵机的停机问题,而始终无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

    在人的观念里,软件,程序代码,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倘若有什么样的系统,软件,居然能自行完成“程序设计”这一原本只能由人来完成的工作,那么,岂不就等价于这系统具有了人的智慧,具备了相当程度的ai能力;

    但时至今日,在“与人比拟的人工智能”方向,并无任何机构取得过如此之大的进展,很多人据此认为,软件工程领域将是人类智慧的最后阵地,最起码,在即将到来的ai浪潮中,也将会是最后才被ai所取代,甚至永远不会被取代的领域。

    时光回到若干年前,方然的观点,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人工智能的大潮无法阻挡,展望未来,什么样的岗位,工作,不会被来势汹汹的ai所取代,将劳动者杀出局呢;

    答案是“智慧”,越是需要人类发挥其智慧的岗位,地位越坚若磐石,方然原本一直认同这样的判断,但后来,人类的顶尖棋手惨败于ai,就让他意识到,这判断包含着自我否定的内在矛盾。

    智慧,至少是杰出的智慧,似乎是很难被ai所取代。

    但所谓“取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让计算机、人工智能去从事和人类一样的工作,百分之百模仿人的行为吗。

    如果按这种定义,那么,当今时代的ai显然还未能做到。

    不论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架构,还是在研发部门,计算机仍然只是人的仆从,是为人类服务的运算机器;这些计算机,不论算力比人强大多少倍,也只是按指令干活,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直到不久以前,信息科学领域的主流看法,仍然不认为ai能完全取代人。

    或者,按业界的模糊定义,ai可被区分为“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前者泛指任何有逻辑计算能力的设备或系统,后者则……莫衷一是,有些研究者认为,具有自我意识的ai才能算强人工智能,有些研究者则认为,在智能程度上可以与人相比拟、甚至超越人类智慧的ai,才有资格被称为强人工智能。

第一一五章 软件

    截至目前,人类能制造的ai,仍然局限于定义上的“弱人工智能”,无法完全取代人的作用。www.uu234.net

    但所有这些认识,在方然看来,皆有其片面性。

    譬如软件工程领域,一般认为,人的作用在软件开发流程中必不可少:软件的需求分析,架构设计,模块编写,集成测试,乃至验收交付,维护升级,都是难以规格化、标准化的千差万别,这一情形并未被1420年代衍生出的“软件工程”概念所终止。

    时至今日,计算机越来越先进,it领域的架构师、程序员和运维人员仍有增无减,就是证据。

    但,就在这无数人的智慧之上,随着计算机网络、软件系统的愈加庞大、复杂,在直接与用户打交道的前端应用之外,为终端、节点及应用程序提供底层支持的系统和软件,规模也越来越大,这些软件的设计,无须过多考虑人的因素。

    自身是软件,外联的则是其他软件,变革,正发端于这些静默运行于后台的系统。

    每天的日常,是根据文档完成系统模块、或者设计算法,方然只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普通员工,凭借蛛丝马迹和缜密思考,他才在几个月后发现,自己参与完成的软件,似乎就与aiasg有关。

    作为“国际商用机器”的战略项目,aiasg并不像其他的项目规划那样,在网络上有大量的新闻报道,这更让方然好奇。

    凭借黑客手段,他陆续拿到了一些内部材料,阅读后,就基本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aiasg,顾名思义,的确是一种能独立开发软件的存在。

    脱离了开发者的智慧,ai,本质上只是软件和运行软件的硬件,这样的东西,如今已能完成从即时翻译到自动驾驶的很多事,但要“编程”,就有些不可思议。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必定很早就规划了这方面的工作,不仅在ai算法上有了重大进展,想必,还构建了庞大的软件工程通用库。

    通过自身参与的边缘性工作,窥探aiasg的原理,并不太难。

    在软件工程中,人的智慧,究竟怎样发挥独特的作用呢,一方面是分析需求,提出要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对给定的问题,给出解决的方案。

    与普通人的认识相反,提出问题,往往比解决问题更困难。

    “认识,分析与改造客观世界”,人的一切活动,显然也包括需要用计算机来进行的活动,总可以归结于此,对特定的问题,无数前人的智慧已经找到了解法,那么这些解法,稍加变换,应用到类似问题的解决上,这种事就并非不能用ai来完成。

    与此相比,从前述的“认识,分析与改造”过程中,提炼出新的问题,并独创性的给出解决方案,才更加困难。

    人工智能的前沿动向,坦率的讲,方然并不甚了了,但是他也知道,目前的研究热点集中在所谓“仿生”,从“人工神经网络”到“学习体系”的诸多分支,都试图模仿人脑的学习和演化过程,也就是用庞大而复杂的电路,通过自组织、混沌演化的方式,模仿人的智力获取与提升过程。

    但对于aiasg,原则上,并不需要这些高深的架构才能实现。

    计算机网络中的软件,浩如烟海,真正归纳起来的种类却并不多,绝大多数软件要应付的问题,性质都彼此雷同,尤其在核心网与服务器上运行的后端程序,对接的都是其他计算机,几乎没有人的因素。

    这样的软件,一言蔽之,面对的问题、和解决的算法,都具有高度的规律性。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aiasg系统,具备极高的复杂度,依托于巨型计算机的100pflops级(每秒一万亿亿次)算力,对给定的系统要求,可以自动生成、部署与维护特定的软件系统。

    这且不算,按方然查到的资料,这aiasg分明已演化到了2.0版本,在生成软件的过程中,几乎完全跳过了“编程”这一环节。

    想一想也是,编程,程序设计语言,这些东西都是人才会用到。

    软件自动生成软件,整个过程,完全在计算机系统和网络中进行,摆脱了繁琐而低效的人机界面,软件中的指令,自然也不必再仰赖“程序设计语言”这种人与计算机的交互工具,即,跳过了“编译”、“解释”环节,而从算法直接生成机器码。

    同样是“制造”软件,ai的做法,和人大不一样,这引发了方然的高度关注。

    作为新兴事物,aiasg生成的软件,可想而知一开始的效率比较低下,还会包含若干逻辑与流程层面的缺陷,这一点,与人类主导的软件工程并无二致。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点可怕:

    与人类的工程组织协调能力不同,aiasg的软件迭代速度,超乎想象。

    软件迭代,一个稍显专业的软件工程术语,说白了就是在开发、或运维过程中,对有瑕疵或缺陷的软件进行改进,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却往往占据了软件公司的大部分项目预算,即便钱不是问题,也常常会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最终仍难免超期。

    软件开发中的工期拖延,相当普遍,这并非由人的主观错误、而是由客观限制导致。

    自从西历1387年,盖亚诞生了名为eniac的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几十年来,计算机领域的发展始终十分迅猛,硬件性能突飞猛进,软件系统也随之越来越庞大,直到超出了人的头脑、智慧所能掌控的程度。

    软件规模超过了一定限度,人的记忆就会溢出,继而错误频发。

    即便用软件工程的管理和协调手段,大量开发人员一起工作,其总能力仍显著低于单个开发人员能力的算术和。

    这种能力的损耗,受限于人的交流、沟通之低效,短期内并无解决的希望。

    但是aiasg,作为一个工作的整体,进行软件迭代、测试与部署工作时,就没有这些人类软件开发团队才会碰到的困扰。

第一一六章 迭代

    由于自身开发的软件,都工作在网络底层、或者服务器等幕后节点上,没有用户端的困扰,aiasg的软件迭代,不仅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动用自身的算力,运行虚拟环境,并行测试若干不同的解决策略。www.uu234.net

    实践中,对普通的运行时错误,完成“错误提取定位分析解决测试发布验证”的一整套流程,甚至只需要短短的五分钟。

    而且这五分钟里,有四分钟,都耗费在部署更新、服务器重启上。

    功能如此强大的aiasg,面对这样的系统,软件开发者的工作性质也随之而变。

    正如传统软件开发的流程,总要从“需求分析”开始,设计师需要用户来描述需求,然后着手工作,aiasg的软件开发则正相反,需要设计师来陈述需求,往往都是为其他软件提供底层支持,接下来的一切,都可以交由人工智能来完成。

    目前,以aiasg的能力和资源库,能开发的软件暂时还很有限。

    譬如线上游戏、或其他包含图形用户界面的软件,因为人的因素在其中占比太高,aiasg仍无能为力,但作为后端软件系统的开发者,以方然的观察,即便这套系统还不甚完善,开发成本恐怕也大大超出传统的软件开发团队,考量其长远趋势,这显然是一个颠覆行业规则的新事物。

    aiasg的运行成本,细节不清,但结合“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账目,总的开发经费至少在几十亿马克。

    但这几十亿马克,换来的,却是永不疲倦的软件制造机。

    参与研发aiasg系统的程序员、设计师们,是否有考虑过,自己正在创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会不会想到,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反噬自身,将绝大多数it领域就业者的岗位消灭殆尽,甚至让创造了自己的那些人也丢掉工作;

    以aiasg目前的能力,这,似乎还是天方夜谭,但结合若干年的自身所学,方然却战栗的想到,

    制造软件,与制造aiasg自身,这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

    人工智能,基于人工智能的软件开发系统,一旦从无到有、具备了开发应用软件的能力,或迟或早,决策者总归会想到,可以让这样的系统自我完善,甚至,自我演进出更高效,更强大的新版本。

    即便这样的软件系统,与应用软件的开发难度完全不同,但假以时日,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和改进,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出现。

    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当aiasg能完善、强化自身时;

    it研发者的末日,就会降临。

    费尽心思开发新产品,抢自己的饭碗,这样的自掘坟墓,似乎但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干。

    但在彼此竞争的行业态势面前,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

    何况在开发者眼中,早期阶段的aiasg,毕竟还太简陋,充其量只能以极快的速度重复人类劳动,从已有的模块库中抽实例填充到架构,能开发的软件,也局限于不直接与用户、而是与其他计算机系统打交道的那种。

    然而他们有没有想过,当能够自我完善的aiasg系统被开发出来,可想而知,在浓缩人类智慧的it领域,人的工作都被计算机所取代,全社会其他的行业领域,抛开某些不可言说的第三产业,和完全依赖人来实现价值的工作,还有什么样的岗位无法用计算机来顶替人类员工呢;

    岗位,本质上分为两种,一种是直面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譬如矿工,譬如码农。

    一种是为人提供享受,为人提供服务,譬如演员,譬如医生。

    在前者,毫无疑问,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迟早有一天,所有的此类岗位都会被ai所取代。

    在后者,看似高枕无忧的服务业,即便没人会喜欢看一群机器人翩翩起舞,也不会习惯与一堆钢铁和橡胶交流;但,考虑到这些服务者,收入本质上来源于顾客的支付,而顾客的收入来源,最终必定会追溯到第一类岗位,结局就非常简单明了:

    第一类岗位消失,也就意味着,第二类岗位随之而消失。

    一个村子的村民,不可能都靠给别人洗衣做饭来谋生,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当人工智能极度发达,社会绝大多数人的岗位都一去不复返时,这些人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也将极度萎靡,继而彻底消亡。

    当用户彻底丧失了支付能力,他们的需求,没人会在乎。

    软件工程领域的远景,就是如此,面向计算机的软件越来越多,直接面对用户的软件则越来越少,即便这越来越少的面向用户的软件,最终,也完全可以由“那个人”自己说了算,借助高度智能化的辅助开发系统,实现自给自足。

    人工智能对社会的渗透,已抵达it领域,这种反噬,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历史上每一次科学技术的变革,都极大提升了生产力,即便大量取代了人的体力、和机械性的重复劳动,又会创造出更多全新的工作岗位;然而这一次,汹涌而来的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不仅将无数传统的中低端岗位绞杀殆尽,更迟早将成为自身的创造者,将人从生产循环中彻底驱逐。

    最终,能存留在盖亚的,除“那个人”及其掌控的庞大ai体系外,

    别无其他。

    it领域的发展前景,在方然眼中,是冷冰冰的残酷无情。

    但即便如此,从实现目标的角度来考量,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追随这样的大趋势。

    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联邦,进行着类似aiasg研究的,不止“国际商用机器”一家,“能开发软件的软件”之类新事物,虽然也引起了网络、媒体与少数公众的关注,但就和以往的“自动驾驶”、“自动传译”那样,公众至多是新奇,对潜藏在aiasg之类系统之内的危机,几乎毫无察觉。

    面对新事物,常人对人工智能的见解,往往被幻想作品和好莱坞电影带偏,害怕有朝一日,具备了自我意识的ai会揭竿而起,反噬人类世界。

    然而事实又怎样呢;

    要毁灭人类世界,人工智能,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自我意识”。

第一一七章 自我

    不论怎样渲染ai的威胁,最终毁灭世界的,必然是人,而非机器。

    更具体的讲,就是“那个人”。

    在ai意识方面,方然的涉猎比较有限,对“人工智能究竟能否产生自我意识”的争论,也没心思去参与其中。

    原因很浅显:

    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假使有的话),与其他特性一样,必然是人创造的产物。

    但这样的产物,耗费时间精力创造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是为了满足ai开发者的成就感吗,当然不是,人类的任何生产实践,都要有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动机,但所谓“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看似高端,实则百无一用,对人类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现实的好处,也无法带来额外的收益。

    科学研究的价值暂且不谈,从实用主义出发,“ai的自我意识”只会是废物。

    凭什么这样讲呢,想象类似的情景:

    譬如雇主,雇佣一名司机、或者会计,需求的究竟是什么;

    这雇佣来的司机、会计,只要有能力做好分内的工作,其本身有、或没有自主意识,对雇主来讲,会有什么区别吗,

    根本就没有。

    制造出一台意识觉醒的计算机,一个意识觉醒的系统,对人类而言,是否有用处;

    答案同样是“没有”,抛开白日做梦般的“探索科学技术奥秘”之类幼稚念头,站在it领域的立场上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人工智能是否具备自我意识,对其完成工作,并没有任何确切的帮助。

    至于其他可能的收益,譬如,让人工智能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有这种能力的ai,危险度之高,不言而喻,造这种ai出来就等同于自戕。

    没有明确的收益,却有重大的风险,这种研究,在人类世界是很难进行下去。

    退一步讲,研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原本就很无稽:

    人研究人工智能,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得人所欠缺的能力,譬如计算能力,分析能力,洞察能力,至于“自我意识”,盖亚表面的七十多亿样本难道还少么,正常人都具有的功能、属性,又有什么利用人工智能来再造一次轮子的必要呢。

    思考就止步于此,至于说,研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会对人类审视自身、探究自我意识之类的研究有多大帮助,方然就更意兴阑珊,他知道,自然科学的边界上,类似的问题简直数也数不清,别说自己,即便全体人类构成的文明,也没有将其逐一寻根问底的能力。

    更不用说,这世界本身,竟已时日无多。

    所以对aiasg,对日益渗透进人类社会的人工智能,他完全持实用主义的态度。

    每一天在网络上忙碌,对“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工作,方然很上心,同时,也尽可能抽时间解析人工智能领域的新动向。

    他感兴趣的,不是人工智能纷繁芜杂的算法设计和体系架构,而是这些成果在具体项目中的应用。

    ai应用于现实,方然的切入点,并非自动驾驶、或者人脸识别之类细枝末节。

    一个软件,即便依托超级计算机和庞大数据库,究竟怎样造出其他软件,这种事,很多it领域的行内人都啧啧称奇,甚或将信将疑,起初方然也不例外。

    然后他逐渐弄明白,对aiasg,这系统的开发思路,大致就是像构建下棋的ai那样,通过大量软件开发人员的工作数据,来对初始状态的人工智能进行训练,进而模拟人类开发者的行为,仅此而已。

    按这样的开发思路,本质上讲,aiasg不过是在模仿一个程序员。

    程序员,在软件工程领域会有误解,行内人都知道软件并非程序员自己就能搞定,而需要不同职责的开发人员相互配合,经过从需求分析、到后期维护的若干个环节,但在这儿,方然所指代的就是“码农”,具体来讲,他刺探到的讯息显示,aiasg的训练样本,就采集自于独立开发小型程序的程序员。

    作为一名合格的码农,独立开发小程序,是起码的能力。

    这种能力,受程序员个人的思考、记忆与工作时段限制,能独立开发的软件规模有一定的极限;对接近、甚至超越极限的开发任务,人的记忆和分析能力会过载,效率随之严重下降,任务规模继续提升,软件的研发周期就会趋近于无穷大,这是无法逾越的限制。

    由“研发时间=项目规模/研发效率”可知,单独开发时,提升开发者的效率,就能在规定期限内开发更庞大的软件。

    aiasg,坐拥远超人类的记忆和计算能力,在模拟人类程序员的行为时,就有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常规开发流程中,受限于人类个体的能力而必须组建团队,使用效率低下的人与人沟通、协调的方式来开展工作,而aiasg,则仿佛一个能力超强的程序员单打独斗,从而避免软件工程中令人头疼的诸多问题,极大提高了开发效率。

    这种效率的提升,目前,已经能抵消aiasg低下的智力水平。

    洞悉这一点后,方然就着手搜寻、调试网络上唾手可得的人工智能模块,用ai来帮忙完成些工作:

    搜寻“匿名者”的行踪,这么一件他始终没断过的事。

    自从几年前,还在读中学的他发现了“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直到如今的西历1472年,持续不断的搜寻,让方然找到了怀疑是“匿名者”建立的网络联系节点某个电子邮箱,却始终没寻获一点蛛丝马迹,不仅没弄清此人的真实身份,甚至,就连这家伙在网络上的最新动向,都一概欠奉。

    从起初的留下联系方式,到后来的销声匿迹,反差太大;

    据此,方然一度认为此人已被追寻永生的“同类”干掉,倒也算合情合理。

    但不管隐姓埋名,还是已横尸荒野,“匿名者”的遭遇还是让他十分关注,毕竟,对迟早将要到来的“同类”间自相残杀,会怎样进行,潜藏在网络与现实中的威胁又将如何呈现,观察“匿名者”的活动轨迹,就是很好的预警。

    除此之外,对贸然留下讯息、浑不知危险已近在咫尺的“匿名者”,方然也的确很好奇。

    追寻永生的人,对自身安危,居然会这样的毫不在意……

    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第一一八章 怀疑

    “匿名者”的现状究竟怎样;

    作为同类,方然并不愿意想象此人的结局。顶 点 X 23 U S

    他甚至觉得,匿名者,虽然在克罗格*文特尔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总裁的电脑里留下讯息,坦承身份和动机,告诉每一个看到讯息的同类,自己也在追寻着永生,但此人的行为,和行为背后的思想,也还是和活跃在电子邮件收件箱里的那些同类不尽相同。

    要说是他更鲁莽,所以才遭遇了不测,这也说得通。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方然并不确定,或者,隐约觉得这并不是真相。

    一个志在追寻永生,并非白日做梦、而是认真对待这终极目标的人,既然有想法、也有能力侵入克罗格*文特尔住处的计算机系统,显然能力非同寻常,这样的同类,居然会犯低级错误,留下蛛丝马迹,让其他暗中蛰伏者有清除自己的机会,简直就很荒谬。

    尤其是,一次次窥探神秘的电子邮件地址,从同类们交流的字里行间,方然分明发现,这些家伙从未谈论过“匿名者”的去向。

    是心照不宣,还是各怀鬼胎,一时间还不好判断。

    越是如此,越是让方然意识到调查工作的重要,现如今,借助aiasg提供的灵感,他就着手利用人工智能程序,来自主化的寻找“匿名者”。

    利用人工智能,而不是亲自动手,一方面,可以节约方然的时间精力。

    就读生命科学部的研究生后,实验室的研究任务,方然应付起来并不怎样麻烦,但布朗教授的生意则不然,不管是出于赚钱、还是保持联系的角度,他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编写、调试枯燥乏味的避难所主控程序。

    除此之外,对在信息技术领域崭露头角的aiasg,和人工智能领域的前沿成果,他也要每天花费两三个小时去研究,才能勉强跟上节奏。

    加上锻炼身体,和维持生命必须的饮食,睡眠,时间表几乎已经排满。

    如此一来,且不说调查“匿名者”的去向,即便与信息技术联系密切的数学,物理等方向,他的投入度都很有限,利用不知疲倦的ai去调查匿名者,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时间上的紧张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使用ai调查的安全性更高。

    调查匿名者,但凡想一想也会知道,这种事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做,那些时常在收件箱里出没的同类,乃至暗中窥探的家伙们,必定也对“匿名者”十分关注,那么再进一步的考虑,要揪出网络世界里的同类、甚至斩草除根,调查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特征非常明显的判别依据。

    除追寻永生的同类,其他人,甚至连“匿名者”的存在都不知道,更不会去费力调查。

    正因如此,在之前的搜索过程中,方然的行动一直很谨慎,他既不敢频繁侵入联邦电信的核心数据库,也不愿贸然尝试渗透联邦安全局的内部网络,在设置查询关键字时,绞尽脑汁避开那些最管用、却也最敏感的词汇。

    仿佛在雷场中寻找特殊的那一个地雷,如此束手束脚,调查的效率也就可想而知。

    那么是准备用ai,掩藏自己的调查风格、降低风险吗,或许是,但以自己的网络技术,方然尚有信心自保,这并非启用ai的最主要原因。

    他的真正意图,是想另辟蹊径。

    自从发现“匿名者”的留言,长期的调查过程中,越是深入,方然就越感疑惑。

    匿名者此人,且不论他到处留言的动机、也不考虑他现在的情形,但,即便此人心细如发、隐姓埋名,甚或早就被干掉,如此长时间的秘密调查,始终没有发现关于“匿名者”的一点蛛丝马迹,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互联网,笼罩盖亚的庞大虚拟世界,要完全抹除一个用户的痕迹,并非易事。

    虽然并非不可能,倘若以国家意志、调动庞大资源去做,当然不成问题,但方然思来想去,并不认为“匿名者”的背后会有政府机构之类靠山,毕竟追寻永生这种事,完全排他,一个人悄悄谋划才有成功的可能,但倘若只以一人之力,要想完全彻底的清除活动痕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期初疑窦丛生,渐渐地,方然才洞悉了其中的关键。

    “匿名者”的活动痕迹,或许,并非一个人就能干掉利索的完全清除掉,但现在,自己长时间的调查没有任何收获,也并不奇怪。

    因为在网络上,调查匿名者讯息的家伙,远不止自己一个;

    而且,从起码的概率上讲,自己更加不可能是最先发现有用讯息的那一个。

    追寻永生,以无限长的生命为终极目标,以当今世界的七十多亿人口为基数,持有这执念的人,并不会少。

    把想法转变为行动,也有能力行动的,也不会少到寥寥几个的程度。

    这些同类里,必然会有比自己更早觉醒、更早一步踏上追寻永生之路的人,那么,会出现比自己更早发现“匿名者”的留言,更早展开调查,更早发现匿名者行踪讯息的同类,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同于“匿名者”到处留存的讯息,他的踪迹,可不会被广泛备份;

    一旦被调查者发现,可想而知,调查者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发现的讯息完全抹除,避免其他同类发现、利用这些讯息,进而威胁到身为调查者的自身安全。

    正如同调查同一桩案子的侦探,不论是出于竞争、还是自保的考虑,都会在发现线索后将其记录、然后抹除掉。

    这样的做法,以寻常人的思维考量,未免太草木皆兵。

    但身为其中之一,方然很清楚,执念于永生的人会谨慎到什么程度:

    假使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事关“匿名者”踪迹的线索,他自己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抱着同样的动机,采取近似的技术手段去调查,就意味着自己很可能始终慢别人一步,这才是自己始终毫无所获的根本原因。

    既然如此,要想取得些进展,就要穷则思变。

第一一九章 落后

    关于如何调查“匿名者”,追寻永生的同类们,想法、思路大概都一样。m.www.uu234.net

    那么,作为永生之路上的后来者,能力又不太可能胜过所有的竞争者,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无非是因为,在网络上调查一个id的身份和行迹,黑客的手段都差不多,人类的思维模式也多少会有相似之处;他方然能想到的办法,先行者差不多都会早一步想到、并采取行动。

    但是ai的行动策略,某种程度上,就和人的思维不太一样。

    对人工智能的研发认识有限,方然对ai应用于具体事务的原理也不甚了了,不过,既然aiasg能通过机器学习的方式逐渐模仿人的软件开发活动,那么原则上讲,使用类似的系统来模仿自己的搜索活动,应该也是可以的。

    至于说,ai能够在这样的任务中发挥到什么程度,aiasg的表现可以作为对照:

    根据自己掌握的资料,在经历过一次大规模升级后,就在不久之前,开发团队在aiasg工作流程的一次梳理中,发现其具备了“有限意义”的创造性开发能力:在开发某服务器驻留程序时,面对某具体需求,系统自主完成了一段算法、并将其内嵌到软件中,而且这段算法,在aiasg的数据库中,是找不到的。

    对给定的问题,提供算法,人工智能的这一进展是突破性的。

    某种程度上,如果按某些研究者的观点,这甚至可以作为ai具有某种“意识”的证据,虽然系统实现的算法,在数据库中有若干相近的算法作为基础,但对这些算法进行组合、协调,用来解决全新的问题,这在以前完全是人类算法设计师才具有的能力,也是人类智慧独一无二的标志。

    现在,哪怕只是解决简单的问题,ai自己也能做到。

    对人工智能的这一进展,方然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眼下他没时间去探究这意味深长的突破,而是设法从“国际商用机器”的内部网络里,寻找aiasg开发过程中的项目资料,继而得到该项目的部分早期代码。

    一边看代码,一边查开发文档,方然很快发现该项目的复杂度超乎想象,核心的人工智能模块没什么新意,倒是负责分析软件需求的部分,十分庞大而精密,这部分的代码也是最零散而不成系统的,好在对自己的设想而言,这部分用处并不大,于是他将意图组织、掩饰,然后发布到黑客论坛上。

    自己开发可用的系统,耗费时间太长,方然索性将其发布为商业项目。

    在ai大行其道,哪怕外行都能看出大趋势的今天,网络上人工智能相关的开发项目浩如烟海,混杂在大量类似的开发计划里,“自动搜索分析”的项目描述并不起眼。

    在人工智能的应用难度上,搜索、分析数据,是相当基础的操作,最后还是要提交给自己来判断,这样的项目,规模并不太大,方然用新注册的id扮演承包商,向参与项目的兼职者支付报酬,大概在西历1472年初秋,得到了第一个可用版本。

    初步测试软件,利用“自动搜索分析器”抓取信息,方然对ai的能力进行了评估。

    将命名为asa的软件上线到第三方服务器后,每天抽一点时间查看日志,一周后,方然验证了自己的预测。

    人工智能自动抓取数据分析的能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排除服务器计算资源的限制后,总体上还是要比他自己来做慢得多,收集到的讯息杂乱无章,即便经过筛选,也很难汇总成有条理的报告供人阅读。

    但这只是系统第一次上线的表现。

    在这之后,随着机器学习的进行,盘踞在代码中的神经网络架构逐渐熟悉了操作流程,搜索的准确率和速度都在提升,不仅如此,此前在aiasg运行中观察到的现象,也出现在了asa的行为模式里。

    这也正是方然所需要的。

    在网络上搜索、分析资料,做法,无非是截取数据并进行处理,这一点无论是人、还是程序来做,都只有速度和广泛度的区别。

    但问题在于,面对互联网络上数以亿计的信息节点,数以万亿计的数据文件,乃至数以zb(十万亿亿字节)计的数据,如此庞大的数据量,没可能不加选择的进行分析处理,究竟要如何取舍,就十分棘手。

    面对这种规模的问题,人和计算机的思路,并不一致。

    面对数据量超出分析能力的情形,人的解决办法,往往是借助自身的经验、和已经掌握的线索,进行通过率极低的初步筛查,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信息来源都排除在外,接下来,在实施数据截取、系统侵入时,又会进行类似的筛选,把有限的时间精力集中到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方向。

    这样做,说好听点是更有针对性,说实话则是面对海量数据的妥协。

    譬如方然自己,之前调查“匿名者”的时候,虽然尽可能的多方面收集讯息,但,再怎样拓宽口径,也不会去侵入汉堡王的结账系统,或者窥探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的库存数据,因为这些与“匿名者”行踪八竿子打不着的数据,没有任何搜查的必要。

    但人工智能却不这么认为:

    凭借远超人类的处理能力,ai更倾向于采用“广种薄收”的策略。

    每天查看asa系统的分析报告,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方然认为这一系统已具备了实战能力,考虑再三,他又花费时间将核心代码内嵌到伯克利大学自然科学部的服务器里,以“学术数据搜集与分析系统”的名义来运作。

    项目部署完毕,在秋天的伯克利,方然每天的日程就多了一项内容,基本上,不论在实验室还是在寝室里,他都会打开监视器,用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asa的行为,一来是扮演嗅探者的角色,评估这一系统、乃至隐藏于幕后的自己被发现的风险,二来也可以更客观的观察人工智能的数据搜集策略。

    上线不久,“自动搜索与分析”系统的表现,就出乎了方然的意料。

第一二〇章 分析

    没有自主意识的计算机,即便顶着“人工智能”的名头,按理说,也无法与人的思维相比,这是方然以往的看法。顶 点 X 23 U S

    但话说回来,自我意识究竟是什么;

    查看asa提交的分析报告,并观察这一软件在网络上的行为特征,方然心生疑惑,他偶尔还禁不住会想,所谓“ai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究竟是不是如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们所说的那样,是人类短时间内无法触及的成就。

    眼前,屏幕上的整齐字迹,就在透露出某种意识的迹象:

    几个月来学习方然的工作模式,正式上线后,asa系统一开始的调查速度并不快,在旁观者看来,就好像初次接入互联网络,在试探、熟悉周遭环境那样;接下来,按常规思路,asa尝试外联若干已知的数据节点,同时从安全措施薄弱的服务器拉取信息列表,显然是为后续的信息获取做准备。

    这些步骤,和人的行动模式差不多,只是效率更高。

    基础科学部的计算资源,大部分依赖伯克利的公共大型机,必然有算力波动,作为后台程序的asa展现出一定的智能性,会在网络空闲时大量截取数据,算力空闲时集中解密、分析处理,在存储空间紧张时则进行一次垃圾收集,很好的平衡了算力、带宽和空间,扪心自问,方然承认这是他做不到的。

    即便这些工作的技术原理并不复杂,问题在于,人并没有ai那样强大的计算和记忆能力,即便清楚原理也做不来。

    观察asa的行为,对方然来说,逐渐成为一种略带消遣的日常工作。

    但重要的还是分析结果,和看似有序的行为不同,asa的报告,却让方然怀疑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站在人的立场,asa在初始化后调取的数据,岂但是杂乱无章,有时候简直就是毫无道理,原本布置了追踪“匿名者”的任务,但是在从联邦公民信息系统(外联接口)和联邦电信节点获取大量数据后,软件就进入了四处开花的工作模式,开始侵入诸如宾夕法尼亚医疗结算中心、孟山都物流体系第143a7检查点、东太平洋水文气候监测站,甚至nasa俄勒冈射电观测阵列这些不知所云的机构。

    在联邦调查一个人的行踪,固然需要大量数据,但……

    真的需要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吗。

    建立在人工智能内核之上的asa,一旦开始运行,身为管理员也只能看到若干接口送出的数据,对庞大软件架构内部的运行情况,即便动用能拿到手的最先进动态监控模块,面对规模超乎想象的状态码、存储器数据和访问日志,方然也只能徒唤奈何。

    想一想也是,倘若这系统正在做的事,居然能被人通过接口数据分析的清楚明白,那他又要这asa何用呢,干脆自己操纵还更保险。

    开发软件,部署人工智能系统,作为ai的创造者、至少也是参与了工作的使用者,却无从掌握人工智能体系的具体运作,基于过往的积累,在与asa打交道的过程中,方然对这类系统的黑盒子性质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理解,也部分理解了为什么一部分计算机、人工智能研究者,始终对ai心怀恐惧。

    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却未必能被人控制,人工智能,原则上是存在这样的可能。

    开发人工智能的直接动机,很显然,倘若不是出于莫须有的“研究意识”、甚至“百无聊赖”之类理由,显然是为了解放人的辛劳,是为了利用人工智能去解决人类难以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么从逻辑上讲,对复杂度越过某种门槛的ai,运作过程必定不是人能够完全解析的。

    这种不能够,并非理论上的做不到,而是解析的时间会长到脱离实际,根本就不现实。

    想到这,方然不是在杞人忧天,认为人类创造的ai会脱离控制、自作主张,而是说作为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对ai正在做什么,并没办法有很切实的把握。

    这对系统开发者来说并不成问题,但是对使用者,则潜藏着这样的风险:

    对ai的实际行为,不管开发者怎样声称、怎样保证,都没办法验证这些声称、保证究竟是真的靠谱,还是完全的欺骗。

    归而总之,还是此前想到的那一个难题:

    除非开发者主动放弃,否则,对复杂度超限的系统,没有任何百分之百可靠的手段,可以确保除开发者之外的任何人将其完全掌控。

    思考着asa的行为,“权限不可转让”的猜想,再度浮现于方然的脑海。

    但他想了又想,还是无法给出证明。

    幸好现在还无关紧要,至少对asa,身为开发者的自己并不担心它会失控,方然就暂且将猜想放到一边,他仔细观察“自动化搜索与分析”系统的日志,结合每天的分析报告,逐渐洞悉了这系统的运行规律。

    看起来,正仿佛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大脑,asa的运行思路,恰似人脑。

    这种相似性,与“自我意识”的讨论无关,而是说眼前的人工智能在处理问题时,采取的广泛尝试、不断反馈的策略,与人脑在面对问题时的工作方式很相似。

    想象一个人,在尝试解决试卷上的数学题时,究竟是怎样思考,想出办法呢;

    大脑的思考过程,人皆有之,却好似很难用语言来清晰描述,教师指导学生,也往往是泛泛的“认真想一想”、“换个思路想”,其实这时候大脑究竟在做什么呢,无非是利用以往积累的神经突触网络,发动神经刺激,将所有可能涉及到题目、可能给出解决方案的神经连接路径都尝试一遍而已。

    这过程中,绝大多数路径都指向“否决”,极少数路径一时没有被判无效,或许,还会连通到逻辑关联的其他路径,运气好的话,在经历难以想象的繁复生物电过程后,大脑会半回顾、半新创的给出一条可行路径,问题才得以解决。

    这种过程,在人工智能领域,似乎就是所谓的“神经网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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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下车介绍:
时间就像一趟列车,每经过一个站点,都会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了时间的列车。
从此永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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