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进展
永生之路的终点,命运,尚未可知,执念于此的方然并不在意。www.uu234.net
他在意的,是能否提前窥见一丝真相,能否在毅然决然踏上血与火的不归路之前,知道自己的努力究竟有没有价值。
长久以来追寻永生,现在,前进的方向却越来越模糊,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过去的日子里,类似的迷茫,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方然掐灭纠结的办法也很简单。
毕竟,身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他本来就没得选,如果不想时间一到就被迫下车,堕入死亡笼罩的永恒虚无,竭尽全力逃脱死神的镰刀,就是不需要思考、更不容质疑的本能,多少年来,这想法始终主宰着方然的思维,让他心无旁骛的专注于具体事务,才能在普通而平凡的基础上,取得目前的微末成就。
通往永生的无尽长路上,身后,死亡的阴冷气息不曾消散分毫,令方然全力狂奔,一刻不停。
但是现在,骤然惊觉这路的遥远终点,所遇见的情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曾预料的那样,他的脚步,头一次出现了迟疑。
竭尽全力,不惜代价,用尽一切力量去逃避死神的镰刀,这样做……
真的能让人永生不死吗。
身体的永续存活,新陈代谢的永存,这种事,拥有强大力量的科学应该能做到,甚至,未来一定能做到,但一个人的“活着”,却又根本就无法限制在生命科学的范畴;这种情形,方然之前从未想过,而只是想当然的认为,只要能让意识赖以栖息的身体永续不朽,就能自然而然的获得永生
可人的永生,与生命的永存,根本就不一样啊。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答案,就隐藏在纷繁芜杂的思绪里,方然每次梳理所有这一切想法,念头,想要弄清楚其中的关键,却总是不得要领。
凭借直觉,他大概也能察觉到,自己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什么;
然而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不管怎样殚精竭虑,他还是不明白。
“人”的定义,只有在“人类”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人类”的定义,也只有在“人类文明”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答案,如此直白,迷失在思绪中的方然,还没有能领悟到。
从年初到初夏,几个月间,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始终深陷在何为生,何为死的泥淖中,但是在夏季假期前,他才猛然惊觉,自己不能一直这样思考下去,不能在这些近乎哲学的深邃领域里耗费太多时间。
站在永生降临的前夜,形势如此紧迫,任何对永生没有直接帮助的行为,简直都太奢侈。
生与死,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亡,甚至,什么是永不下车,这些问题迟早都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现在,与其担心永生是否如心中所想,还不如拼尽全力成为“那个人”,才可能有机会亲眼见到那结局。
抱着这样的想法,方然收拾心情,着手规划下一步的行动策略。
行动,除研究生阶段的例行公事,和攫取马克的两份兼职,眼前最紧迫的,是身份的隐匿。
最近几个月来,持续运转的“自动化搜索分析”软件:,一直在搜索“匿名者”的线索,沉浸在思索中的方然,都没怎么关注,直到他在暑假前拨出时间,全面核查asa的调查报告,才基本把握了人工智能几个月来的工作进展。
搜索工作的进展,第一点,是“匿名者”其人的确真实存在。
之所以做出这种判断,方然在初始化时,特意加入了这样一条运行目标,虽然他并不认为“匿名者”只是某个追寻永生的家伙在使障眼法,但小心总是没错。
第二点,也是最关键的,是对“匿名者”在网络上的线索汇总,取得了重大进展。
在设计、运行asa系统之初,方然的想法,是利用人工智能的独特思路,更高效、更安全的搜索“匿名者”的身份信息;至于这样做是否奏效,如果奏效、接下来又要采取什么行动,并没有一个很成熟的计划。
但是在asa运行逾半年后,他发现,追踪“匿名者”的难度超乎想象。
藏匿于伯克利大学物理系的大型机平台,几个月以来,一直挂在后台的运作的很隐蔽,为避免暴露行踪,对计算资源的挪用也很节制。
即便如此,工作量还是超乎想象之大,方然粗略估计,这一系统扫描过的互联网络节点,已经超过盖亚互联网络网络节点总数的1.5%,考虑到只是出于个人动机而开发、上线的扫描器,这是非常惊人的数字。
至于说,这些记录在日志里的数据,所代表的节点,asa究竟是怎样突破算力、带宽和存储空间的限制,方然一时间还搞不清楚。
但结论却是很清楚的,“匿名者”的身份,仍悬而未决。
动用人工智能,偷取算力,追随着同样在寻找“匿名者”的若干同类,半年的工作却给出这样一个结果,一开始,方然几乎以为程序出了什么错,毕竟看扫描出的数据,简直浩如烟海,如此努力居然也没能揪出此人,难道这“匿名者”是幽灵不成。
还是说,自己一开始的判断大错特错,此人的黑客能力,深不可测。
这世界上竟会有it能力远超自己的人吗,想到这儿,方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毕竟他非常清楚,在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过程中,it能力是何等关键。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倘若志在永生,为何要到处留言、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呢;
要说没有动机,这不可能,那么这动机究竟会是……
抱着疑问,观察提交的第三点工作进展,方然陷入了沉思。
第三项工作进展,出乎意料,是他一开始没有想到过、由人工智能自主进行,大致来讲,asa尝试对可疑节点的被删除数据进行定位、提取和恢复,发现大量碎片之间存在联系;
进而,藉由连续不断的搜索、分析,逐渐拼凑出了一份尚不完整的加密讯息。
第一三七章 讯息
讯息虽然是加密的,稍加尝试,方然发现其一点都不难破解,但讯息并不完整,他暂时还没办法提取其中的内容。顶 点 X 23 U S
即便如此,asa没追踪到“匿名者”,反而发现了讯息,还是很令他费解。
讯息,会是谁留下来的呢,显然不可能是同样在网络上调查“匿名者”身份的同类,也几乎不可能是其他不相干个人、或者机构的无意之举,那么结论就很清楚:
这只可能是“匿名者”的刻意为之。
在网络上到处留言,不计后果,“匿名者”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
那么讯息里会有什么呢,方然难免好奇,不过他并没对此报多大的期望,至于说,这些讯息的碎片被先到一步的同类们发现、并删除掉,应该还是出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和资料销毁:不完整的加密讯息,自己无法破解,同类们应该也做不到,在黑客技术这方面,方然还是有相当的自信。
既然得到了线索,接下来,方然就动手调整的策略,进一步搜集加密讯息的文件碎片。
追随同类们的足迹,这种工作,一开始是最慢的。
随着人工智能程序的自我完善,效率渐渐提升,搜索到的潜在数据越来越新,被覆写的可性能也越来越小,拼凑出加密讯息的速度也在加快,事实上,方然很快发现加密讯息的碎块有大量重复,似乎就是,“匿名者”为了提升讯息的安全性,而不加选择的在大量网络节点中保存了大量的备份。
一边监督asa的工作,方然也突兀的想到:
既然不少同类正在做一模一样的事,那么,是否已有人看到了“匿名者”的讯息。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怎样他也只能猜测,毕竟永生追寻者的行事风格,最重要的就是隐藏身份;
再怎样惊悚的消息,也只会局限在圈内,不会在人类世界掀起一丝波澜。
暂时对内容一无所知,不过,观察电子邮件地址内那些同类的言行,方然仍若有所得。
这些追寻着永生、彼此忌惮着的家伙们,虽然在留言板上频繁互动,涉及的话题也包罗万象,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提到过加密讯息的内容;
一次也没有。
观察,加上思考,对加密讯息内容的好奇,慑住了方然的心灵。
他隐约意识到,对追寻永生,对无限长生命的意义,“匿名者”的讯息至关重要。
人会有焦虑的情绪,计算机却没有,就在方然每一天的翘首期盼面前,的工作仍然有条不紊,进度条缓慢而持续的向前推进。
西历1474年7月,暑假开始的第四天,人工智能程序给出了结果。
文件碎片拼凑完成后,不出所料,方然只用了一点小手段就顺利解密,看上去这层加密也不是为了阻止旁人窥看内容,而只是数据校验的手段。
原始文件的大小约1.5gb,但解密出来的,却只是寥寥几百k的文档。
准确地讲,是一份平平无奇的txt文件。
但是里面的内容……
匆匆扫掠文字,继而,从头到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方然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他呆坐在电脑面前,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文档啊;
浅显的字里行间,传达的讯息,却是如此沉重,甚至,令人艰于呼吸。
……
夏季,伯克利毗邻的旧金山湾区,气候很适宜户外活动。
看到讯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方然慢慢走进车库,简单收拾了长期闲置的ford皮卡,而后破天荒的开车离开校园,沿着车流稀少的79号公路进入旧金山,直到穿过视野开阔的城郊边缘,抵达海边。
海,很寻常的概念,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驶进偌大停车场一角,下车前,方然检查过随身装备,把前段时间采购的一柄glock自动手枪插进枪套,他坐在特别改装的皮卡驾驶室里左右观望,确定周围没有看得见的威胁,才谨慎的推开门,呼吸一口湾区海畔的清新空气。
待在伯克利的几年,除两次造访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宅邸,他甚至没出过一次远门。
盛夏季节的旧金山湾区,方然驱车所到之处,大概在沿海岸线铺陈的城市西北部,从停车场出发,沿一条杳无人迹的小路,不用走近,就能眺望到辽阔的湛蓝色海面。
这就是海的样子;
第一次亲眼见到,默默的,方然这样对自己诉说着。
海洋,对当今时代居住在盖亚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太陌生,但是对方然来说,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远离海洋的田纳西,后来,出于对风险的极端厌恶,深居简出而极少接触外界,不用说海洋这样的概念,即便影院,超市,银行这些寻常人司空见惯的场所,对他来说,多少都带有一丝从未踏足的神秘感。
隐居在相对安全的校园里,不论在金伯利,还是在伯克利,对偌大世界的面貌,他都只能透过屏幕去窥看,并不能感同身受。
不过,就算是像今天这样,亲眼见到了海……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一边好奇,一边不忘警惕四周,正午时分的湾区海畔,只见远处草坪上有几处家庭在露营野餐,除此之外,视野良好的大片缓坡,被柔软草甸所覆盖的一大片区域,都见不到旁人,这让方然的精神暂时放松。
走到一片树荫下,弯腰试探,草皮还算干燥。
他慢慢坐下,迎着大海方向吹来的风,注视眼前一大片的心旷神怡。
湛蓝色的海面,眼前,是覆盖了近一半盖亚表面的太平洋,海面上波澜不惊,偶尔见到几抹帆船的白色,这种景象,让习惯了深居简出的方然很不适应,他静坐着,体会这极其罕有的,活着的另一种切身感受。
活着,每一天都直面死亡,这就是他此前近二十年的人生。
而像今天这样,仿佛一个生活平静的普通人,在岸边眺望大海,哪怕仅仅在几天前,都是让他难以想象、甚至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奇妙经历。
第一三八章 原因
面朝大海,眺望天边,方然渐渐放松了警惕。www.uu234.net
是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吗,似乎不,类似的图景,屏幕上他早已看过许多次。
浪花点缀的深邃湛蓝,再往天边,一大片浅淡白云之下的幽兰海面,和逐渐模糊的天际线,这些,在方然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缺乏情感共鸣的他,也没从心底里生出什么感慨、或者其他的情绪来。
但这样坐着,他却又不禁会想到,眼前的海洋,
正是一切盖亚生命共同的摇篮。
生命,诞生于海洋。
漫长到不可思议的四十亿年演化,没有动机,没有方向,倘若不是置身其间,以生命的身份亲历着这一切,又有谁能凭空想到,四十亿年前的盖亚,岩浆流淌,烟尘蔽日的行星上,竟然会一点点的从无到有,逐步构建出遍布地表的生命奇迹。
如此漫长的演化,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反复,多少挫折,直到人类的诞生,文明的出现,这一切,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但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变迁之际,埋下了灭亡的种子。
人,人类,人类文明,迄今为止出现的一切,都与盖亚生命演化的历史紧密相连。
但区别究竟在哪里呢,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理解,或许会有大相径庭的描述,可在方然看来,最本质的区别,是人的自我意识,继而,是意识到自身的死亡宿命之后,迟早将要爆发出来的反抗。
生与灭,生命永恒的主题,四十亿年来的匆匆过客们,全都循规蹈矩,浑浑噩噩间便接受了命运的摆布;
直到某一天,智慧催生出的意识,才有可能彻底颠覆这一切。
因为畏死,追寻永生,回首走过的路,这是方然黯淡人生中唯一的动力和目标。
可、只要这样做,就能消弭恐慌了吗;
直到最近,在阅读过“匿名者”的讯息之前,他还无法回答。
但现在,
一切都不同了。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而过,看得出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但为什么要来海边,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外出呢,方然自己也说不明白。
潜意识里,他只是想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去处,放松紧绷的神经,细细咀嚼“匿名者”的留言。
不需要面对计算机,文档,篇幅并不长,从头到尾看过了许多次,稍加冥想,方然就能回忆起那些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的字句。
“匿名者”留存的讯息,前几段里,首先坦承了自己的行为动机。
这些叙述,完全出乎方然的意料。
“你好。
看到这里,想必你也和我一样,是追寻永生的人;那么希望你能耐心看完所有的文字,也许,这对你很重要。
在网络中留言,冒暴露身份的风险,这对追寻永生的人来讲是荒谬的。
但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冒这样的风险,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成其为风险,所以才可以像现在这样,以这种形式与各位联络,做这种原先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
是的,毫不自夸的讲,以我与诸位这样的聪明程度,你想必已猜到了原因:
死亡,你我毕生畏惧的存在,
现在的我,虽然竭尽全力,也已注定无法逃脱它的召唤。”
短短的一段叙述,语气平淡,方然却深受震撼。
匿名者的话,很直白,一下子就能让永生的追寻者们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泄露身份的巨大风险视若无睹:
出于某种原因,死亡,同类们最恐惧的结局,注定将要在此人身上降临了。
然而这段平淡的叙述,一开始,还让方然有点发懵,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读到了什么,然后才渐渐清醒,意识到“匿名者”的处境到底怎样;
即便只有微弱的同理心,一旦想象此人的绝望现状,他还是喉头发紧。
不,这分明还不止是“现状”,结合时间考虑的话
匿名者,为什么在网络上销声匿迹,连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亡,人世间最讲不明、最绕不开的概念,在方然脑海里却有别样的含义,想到“匿名者”的话,他忽然竟有些胸闷欲呕的恐怖之感。
活着,追寻永生,每一天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但是死亡这东西……
并非自己不去招惹,就绝对不会来敲门。
逃避死亡,大概是每一个曾经在盖亚生存过的人,多少总浮现过的念头。
这样的奢望,哪怕只是暂时取得成功的幻觉,有时候,也不是仅凭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就能办到。
“匿名者”的情形,既然他已能够预料到最后的结局,就不会是意外,而极有可能是人力无法掌控的死亡威胁:疾病。
对人类医学的发达水平,方然很早就有特别的关注,他很清楚,即便在科学技术看似无所不能的今天,对身体面临的种种内忧外患,医学也时常会力有不逮,任凭一个人怎样注重健康的生活,怎样坐拥难以想象的财富,如果不幸罹患绝症,医学能做的,往往除了临终关怀之外再无其他。
生老病死,病,是死亡的一大主因,普通人见得太多,甚至于见惯不怪。
不同于世间最公平的事情之一衰老,疾病,至少大多数疾病,本质上只是概率掌控的幸运与不幸,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即便现代医学明确了的致病因素,吸烟,酗酒,紫外线与黄曲霉素,同样的暴露程度,有些人会因此而身染恶疾,却也另有一些人,依然毫发无伤般的活蹦乱跳。
目睹这种情形,对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要理解为什么是他、而非其他生活方式更不健康的家伙中了标,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疾病,大多数时候,并无一定的来与不来之规律,而完全是在碰运气;
芸芸众生的对策,除稍加留意自己的生活方式、祈祷别被微生物盯上,便只有仰赖现代医学的救命之术。
倘若最终宣告不治,除哀伤外,一般也很罕有天大的不甘;
只感慨人皆如此,又或是造化弄人。
但是对追寻永生的人而言,被这样一种不可抗力拉下疾驰的时间列车,则是天大的恐怖。
第一三九章 留言
“匿名者”的情形,身为旁观者、而非当事者,方然的感触仍十分强烈。m.www.uu234.net
这不奇怪,同样作为永生的追寻者,他很清楚罹患不治之症,对极度畏惧死亡、渴望永生的“同类”而言,会是多么绝望之极的打击。
不仅如此,看“匿名者”的行事风格,他也一点不像是在说谎。
到处留存讯息,广泛联络潜在的竞争者,对网络中的行踪几乎不加掩饰,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这绝不正常,除非“匿名者”的确已时日无多,根本不在乎自身的安危;
但这种推理,也隐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对此人而言,即便知道死亡很快就会来,也没必要徒增风险、甚至引来杀身之祸,不是么。
所以,他到底想对同类们说些什么呢。
“……
对我本人的状况,虽然一开始极度抗拒、甚至情绪崩溃,现在也只有接受。
或者,按追寻永生者的思维模式,这也谈不上接受、或者不接受:死亡面前,人是根本没有选择的,我原本一直在竭尽全力想打破死亡的魔咒,但是现在,只能承认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人的主观愿望所能改变。
陈述这一点,与各位并无关联,在此谨为说明自己的状况。
我真正想告诉各位的,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注定将失败后,衍生出的一些感想。
虽然看到这篇文字的人,想必和我一样,都是志在永生不死的探索者,但是,在真正明白自己已没可能抵达这条路的终点之后,我本人的立场,想法,就不再会与各位完全一致。
这种立场上的差别,所想、所得,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
所以,就算是拜托也好,全凭各位的兴趣也罢,希望你能够在删除本数据之前,继续看下去。
……”
方然清楚的记得,看到这里,他已经对匿名者接下来要讲的,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
不仅如此,“匿名者”的字里行间,语气,分明透着一种担心与不安,仿佛生怕看到这篇文字的人失去了耐心,而选择直接将其删除;
这种心情,当时他并不理解,但随后就渐渐的感同身受。
“……
畏惧死亡,追寻永生,是各位、和曾经的我之唯一目标,这是很显然的。
否则,想必正在看这篇文字的你,也不会发现我所留存的联系方式,更不太可能费尽心思来调查这些数据碎片;
但恕我直言,至少我本人的反省,并不认为各位和我自己,对生命,对死亡的认识,足以支持我们追寻‘永生不死’这一至高无上的目标。
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抛开哲学意义上的夸夸其谈,各位真能说得清楚吗。
我所指的,并非纠结于定义的教条,而是站在一个原本注定会死的生命体立场上,怎样看待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又怎样看待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根本问题;如果不弄清楚这一点,仅仅执着于身体意义上的永生不灭,那么,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讲,即便历尽艰辛而做到了这一点,你仍必定会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最初追寻的目标。
说的更直白一点,‘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而是思维意义上的‘永远活着’;
后者的实现难度,毫不夸张的讲,远超前者,事实上,直到明确了自己的必死之宿命,对后一种状态如何实现,我本人仍未找到任何确切可行的策略。
……”
“匿名者”的想法,居然与自己近来所得大致仿佛,这让方然十分惊讶。
进而,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最近纠结的永生困局,恐怕会是任何执念于永生不死的同类,迟早都会陷进去的必经之劫。
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
他默默牢记了这句话。
“……
直到目前,确切的讲,直到西历1472年7月19日,已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对人而言,漫长演化塑造的这具血肉之躯,终将会有被改造,被完善,进而实现永存不朽的那一天;
对这一划时代的科学成就,即便我已悲哀的意识到,这与自己无关,却仍然很欣慰。
但是要实现永生,人的永生,仅有不朽的身体还远远不够。
站在具有自我意识的‘人’之立场上,盖亚的万千生命,即便永生,也无非是身体的永存不灭;
一棵树,一匹马,只要有这样的特性,就可以认为,它们已实现了永生,这说法并没有任何逻辑上、或实践上的错误。
但是对人而言,只要想一想医院里苏醒无望的植物人,就可以明确断言,身体的永存不灭,仅仅只是意识持续存在的一种手段;虽然以今天的科技水平,维持身体的不朽,仍然是维持意识长存的唯一手段,但展望未来,倘若科学技术仍有极大的提升空间,完全可以想象其他更可靠、更方便的手段会出现。
‘永生不死,是意识的永存’,各位或许就是这样想的。
而我的想法又如何?
意识的永存,并不是一个人‘活着’的充分条件,而仅仅是必要条件;
要想真正意义上的永生,活着,并不是一个人持续的存活下去就能办得到,此外还需要外界,需要环境。
说白了,脱离周遭环境,脱离整个人类世界的永生,没有意义。
人,人类,人类文明;
不知各位追寻着永生的同类们,在艰难跋涉时,是否有闲暇稍稍思考一下,这些概念彼此之间的联系究竟如何。
对我个人而言,永生的念头,并无法确切指出是在生命中的哪一天,哪一秒时产生,但总归来讲,是早已有之的最终目标;正在阅读的各位同类,想必也是如此,但我们又是否想过,所谓‘永生’,究竟是什么给了人以信心,认为这种此前从未在盖亚表面发生过的事,能够被今天的‘人类’所实现?
用不着我在这里复述,各位早就清楚,不要说四十亿年来的无数生命,即便人类诞生以来的上千亿过客,其中,也并没有任何一个能超越死亡。
但为什么,我们仍如此执着于永生,而几乎不考虑‘也许这根本无法实现’的风险?
这种神秘的自信,是来源于什么呢。
……”
第一四〇章 局限
也许是因为情绪的波动,“匿名者”的话,条理不是太清晰。顶 点 X 23 U S
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回忆所见,方然的思维在这儿停顿了一下,记得当时,他是思考再三之后,才搞清楚“匿名者”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一想还真是如此,“永生不死”,他、和所有的同类,凭什么认定其必能实现呢。
对此,“匿名者”有自己的观察和理解:
“……
事实上,即便意识不一定能找到原因,我们的潜意识,做出‘永生必定可以实现’的判断,的确有充分的理由。
因为就在盖亚的大千世界里,永生,的确真实存在着。
……”
第一遍读到这里,对“匿名者”的话感到费解,方然清楚的记得早年间的调查结论。
永生真实存在,这,怎么可能,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永生不死的生命,哪怕追溯到久远的过去,诞生在原始海洋里的那些不老存在,也早已随着环境的变迁而灭绝,“匿名者”这样讲,莫非是因为将死的极大刺激而心生妄念了吗。
接下去他才看明白,对“永生”,此人的理解是和自己不一样。
“……
生命的四十亿年演变史,单纯观察个体,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永生的实例。
但是,倘若从生命的整体来观察,‘盖亚生命’这样的宏观概念,则是自生命诞生以来,繁衍延续从未中断过的永生不灭之物。
这样的说法,想必难以被各位认可;
毕竟盖亚生命的永生,并不等同于其中的无数个体也一并获得了永生,但是,考虑到生命的延续手段:繁衍,盖亚生物圈的一切存在都源自四十亿年前的共同祖先,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能向前追溯到四十亿年前的某种存在,必定是一直被传承下来、从未间断,认为这种存在获得了永生,并没有什么不妥。
说到这里,各位肯定已经想到了,这种存在就是遗传密码,是dna。
进一步的讲,不是在演化过程中频繁变动、最终与原始版本相比已面目全非的dna长链得以永生,而是更基本的,构成dna的某些近乎一成不变的构造,乃至由其决定的盖亚生命之表观形态,获得了永生;
在四十亿年的漫长时间里,这些东西,从未发生过根本性的改变。
如果说,你我所追寻的永生,仅仅只是身体的永存不朽,这种情形,对dna结构、乃至生命的基本构造而言,早就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正是基于这铁一般的事实,我们才坚信,身体的衰亡并非无法逃脱的宿命,而只不过是盖亚生命延续的一种权宜之计,一种受限于环境与演化自身能力的无奈妥协;
假以时日,凭借科学的力量,必定可以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
然而在这一过程中,稍加思考,就会发现实现这‘永生’的必经之路,代价就会是灭绝:
人类的灭绝,人类文明的灭绝,乃至盖亚生物圈的灭绝。
正是这内在的矛盾,悖论,让我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心生隐忧,一直被追寻着的永生,说不定,就会让继续跋涉的各位误入歧途。
前面我已经说过,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
这种事,某种程度上早已发生过,并不是只有人类掌握的科技才能缔造的神迹。
真正的永生,是思维活动的永存不灭,是正在思考、正在自我审视的意识本身,空前强烈的想要持续存在、一直无限期延续下去的愿望;这种愿望,迄今为止的确尚未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倘若认为自我意识是人所独有,那么,自有人类以来的上千亿匆匆过客,他们全都没有能够实现这一目标,便沉沦于死亡的虚无。
意识的幻灭,在人类出现后的每一次发生,都是因为身体的衰亡。
正是看到了这一切,你我才会执着于身体的不朽。
但,我们是否有考虑到,即便意识赖以栖身的身体永远存在,永远不知疲倦的代谢下去,意识就一定能够随之而永存,永远维持现在这样的‘活着’?
不同于物质层面的不朽,意识活动,是否能永远维持下去,本身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因为意识,归根结底不是无中生有,而仅仅是生命演化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本质上,仍然是为dna构造、或其他任何永续存在的东西服务;从这种角度考量,憧憬永生,正是意识活动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反抗,是原本应该从生到灭、为身体延续而殚精竭虑的意识,从此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关键分岔:
是脱离为延续身体而工作、脱离为dna打工的宿命,转而追求自身的永生不灭。
能够踏出这一步,坦率的讲,你我的思想意识境界,已经超越了盖亚中几十亿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但仅有这样的执念,对永生,仍远远不够。
人所憧憬着的‘永生不死’,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同样的,也绝不仅仅是意识的永存。
意识本身,只要栖居的身体还在新陈代谢,神经系统也没有缺陷,总归是可以一直运行下去,但各位仔细想想,这难道就是你我所期待着的永生?
这,或许是永生,概念上并没有一点瑕疵,但倘若行将就木、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借助仪器而维持身体和头脑的运转,每天活着的经历就是躺在病床之上,看向惨白单调的病房天花板,这样的永生,试问各位意下如何;
如果没有真正的生活,没办法接触周遭环境与人类世界,这种活着,哪怕时间上没有任何限制,还能算是‘永生’么。
永生,必然以所有同类、及盖亚的一切生命为代价,导致人类文明、盖亚生物圈的灭绝;
而基于人的生存必须,一个人,即便无所不能,也终究无法脱离人类文明,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自生活。
‘孤独永生,直到永恒’,不管各位怎么看待这种情形,我的看法是,任何脱离了外界环境、脱离了人类世界的永生,都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行尸走肉,
是最为悲惨而无意识新陈代谢着的,
活的死人。
……”
第一四一章 活着
活的死人。www.uu234.net
说法,透着一丝惊悚,透过字里行间,方然能感受到此人在写下这段文字时,内心涌动的紧张与焦灼。
即便行文稍欠条理,他还是能读懂“匿名者”的核心思想:
一个人,哪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无法脱离人类世界、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存。
素昧平生,对“匿名者”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追寻永生就是自己与此人唯一的交集,两个人的想法却如此相似,事实上,正是“匿名者”的留言,说出了之前始终在方然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隐忧,继而让他明白,当思考永生的代价时,究竟是什么剥夺了自己那本就寥寥无几的安全感。
永生,不仅是身体的不朽,也不仅是意识的永存,而是要在无限长的时间里……
一直活着。
活着,虽然是盖亚无数生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体验,对人而言,可不是每天早晨醒来,眼睛一睁那样的简单。
对于“什么是活着”,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见解,文学家UU小说的洋洋洒洒,哲学家口中的舌灿莲花,对方然这样笃信科学、执着于永生的人来讲,并无一丝一毫的用处;而“匿名者”的留言,则引发了他的思索,指引着他一步步接近问题的核心地带,逐渐看清了人的永生不灭悖论。
归根结底,问题在于人的意识,无一例外都是环境的产物。
意识,是何时从无到有,并没有哪一个人能说清楚,至多只能从统计的角度来判断,人的自我意识大致诞生于两到三岁之间,在那之前,虽然具有人的身体、也具有人的某些行为特征,但自我意识却暂时缺位,人的一切记忆,都无法追溯到更年幼的岁月。
自我意识的从无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学的研究范畴。
但方然看待这一问题时,却没有拘泥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站在客观立场上,他明确的认识到,意识的从无到有并非唯一的关键节点,接下来,按人的成长规律,意识本身也会被外界环境所影响、所塑造,直到近二十岁时才基本定型,些许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意识是环境的产物”,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在塑造意识这一过程中,虽然意识的栖息地是身体,dna所起的作用,却只不过是构建意识诞生、发展的物质基础;
如果只凭身体、断绝环境的作用,意识甚至都无法真正出现,“狼孩”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外界环境所塑造出的意识,从头到脚,可以说每一条神经回路都带着人类文明的印记,每一次神经冲动都流着人类文明的血液;
这样的意识活动本身,又如何能在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之后,仍能安然无恙呢。
自我,与除自我之外的一切,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按理说,方然这样追寻永生、隐姓埋名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更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触。
所以,对“匿名者”的最后一段话,他起初并无多少共鸣。
“……
活的死人,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这样的前途命运,我个人对此,真的难有哪怕一丝乐观的情绪。
但对我来讲,一切都行将终结;
永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体验,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又有何干。
然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终将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这些概念,也将成为或将被永远遗忘的历史,作为一个人,一个并非凭空降临在这宇宙之中、而是盖亚四十亿年、文明数百万年所塑造出的人类中一份子,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
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类文明,从蒙昧过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终结,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仅存的蓝色盖亚上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为了走向灭亡?
一个人的永生,哪怕是永远成为活死人的永生,对你我而言,也并算不得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毕竟能摆脱死神,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盖亚生命这幅波澜壮阔长卷的最后一笔,反差之突兀,恕我完全无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思考这一切,对我本人而言似乎毫无价值。
但活着又是什么呢,人,区别于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质,岂非就是自我意识的存在,面对死亡时的思考与抉择,岂非就是意识到自身的注定消亡,并非等同于全部同族所组成的人类,以及有史以来所有人所构筑的人类文明的终结?
人,终有一死,人生却并非因此而毫无意义,
只因为,人类,本应该是永存的,人类文明,也本应该有光明的前途。
在露珠般脆弱的有限生命里,意识到这意识的唯一寄托,也终将毁灭于永生的追逐,这才是身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失败者所独有的,任何一个也无法逃脱。
即便经历千辛万苦而获得了永生,代价却无法避免,与无数作为永生之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同类相比,永生与必死的区别,也不过是永恒的面对这一切,永远记得周遭所有分崩离析、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种感触,与凡人们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后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绝望。
一旦脱离外界环境,与人类、人类文明、盖亚生命永远诀别,那样的人,即便能永远沉浸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事实上也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为是‘人’了。
空有人的躯壳,甚至,藉由科学而连这躯壳一并摆脱,面对偌大盖亚、浩瀚宇宙的永恒荒漠,了无生气的世界,到那时,这侥幸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会如何行动,都已经不是你我送推测。
那或许苍凉之极,或许壮阔无匹,但终究已经与‘人’这样的概念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
第一四二章 重任
“……
人的消亡,人类的消亡,人类文明的消亡;
难道这就是我们,自诩为‘万物之灵’的自我意识拥有者,为自己、为盖亚所选择的未来吗。
不,这根本不是你我的选择;
而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也无法稍加更迭的宿命。
生命,四十亿年前诞生在盖亚的原始海洋,无数次的分子作用,才演化出今天你我所见到,所亲历的这一切。
而这一切,注定将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永生不灭的憧憬,走向终结。
路,没有分岔、也没有尽头,一切早已经注定,即便再怎样挣扎,人类也只能踏上这条不归路。
认识到达这一层面后,死亡,在我眼中,也不再是最大的恐怖。
一个人的死亡,意识的终结,这种事在盖亚表面何其寻常,然而任何人在弥留之际,想到身死之后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的子女,亲友,生活的国家,民族,乃至这置身其中、度过百味杂陈之一生的大千世界仍将存在,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许的宽慰。
但是对你我而言,对每一个憧憬着永生、继而洞悉了人、人类、人类文明最终结局的追寻者而言,
放眼看去,却是绝望,完全而彻底的绝望。
……”
回忆进行到这里,虽然只是回忆,方然还是一阵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只因为,同样身为追寻永生的竞争者,即便内心十分抗拒、甚至想要矢口否认,他却明白无误的知道:
一切,“匿名者”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绝望,永恒的绝望……
永生的情形,迄今为止,一切都还只是憧憬者的想象。
然而身为其追寻者,过去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一目标而拼命努力,方然的头脑,早已被磨砺得极其敏锐,建立在平庸天资之上的理解、分析与思维能力,也早已达到万中无一、超卓之极的程度。
唯有如此,才能拨开人类世界的重重迷雾,窥见通向永生的道路。
但,也正因为如此,或许与其他永不下车的竞争者一样,他的眼界,足以洞悉遥远的未来,对“匿名者”描绘的,那远比地狱更恐怖的图景,也不会止步于惊悚与战栗,而是沉着冷静的,尝试理解和分析永生的必经之途。
继而,他冷汗涔涔的发现,此人的推测居然没有任何逻辑上的错误。
最近以来,时刻困扰着自己的隐忧,就此真相大白,“匿名者”的陈述让方然领悟了这一切。
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真相啊……
这真的是真相吗。
拒绝接受,拒绝内心的唯一支柱坍塌,是方然的本能反应。
然而越是这样想,对永生不灭这一目标的极度渴望,却又让他不得不认真的审视这一切;就仿佛输到只剩最后筹码的赌徒,一边本能般拒绝验证这筹码的真伪,一边却又无法抑制的想要亲自核查。
然而除此之外,仿佛溺水之人的稻草,方然很快又有了别样的念头。
干脆将其一并抛诸脑后,又怎样呢;
永生,不管怎样都一定要达成,时间的列车永远在疾驰,倘若放弃努力,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绝对无法接受。
既然如此,考虑其他任何事都是多余,难道不是吗。
纠结,尝试说服自己,继而陷入更深的纠结,这样过了很久,方然才意识到眼前的屏幕上,字迹还未完结。
“……
这种绝望,自从被思维碰触到之后,就笼罩了我的心灵。
尤其是,在那之后不久,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沉重的打击骤然降临,面对命不久长的现实,麻木,用来形容自身的状态,或许比任何词语都更恰如其分;
万念俱灰时,我也曾认真考虑过自戕之类些许的解脱,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死亡,不管面目如何狰狞,我都得一见了。
也因为这缘故,主动退出也好,被迫退出也罢,总之我本人已无力、也无意再追寻永生,这生而为人的至高目标。
写到这,我也并不确定,这些颠三倒四的呓语,各位究竟会不会有耐心翻看。
就假设有人会看到罢,此时此刻,自知必死的我,如果说还有什么未竟的理想,还有什么最终的希望,
我只希望,此刻正阅读这些文字的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活着,以人的身份,而非其他任何身份而活着,哪怕经历再多痛苦,哪怕要对同类举起雪亮屠刀,哪怕要亲手葬送盖亚的一切生命,都千万、绝对不能放弃;
务必要坚持,咬紧牙关,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向着永生不灭的目标前进。
只因我们别无选择,倘若人类注定要消亡,倘若盖亚生命注定要灭绝,人,大写的人,盖亚四十亿年演化协奏曲的最高成就,哪怕牺牲所有的一切,也要将其送上永生竞技场的唯一希望,如果我们失败,代价,将会是人、人类、人类文明决不能承受之重。
生命,宇宙的奇迹,生与灭是否会命中的注定,一切就在此刻。
人,人类,人类文明;
追寻永生,生命的演化终将迈进这一刻,一旦踏上这条不容反悔的道路,就决不能失败。
拜托了。”
……
傍晚时分,夕阳快要坠落到天边,方然离开海边,驾车返回伯克利。
行驶在车流稀疏的79号公路上,虽然仍时刻提防周遭的风险,他却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放松。
是看到大海的缘故吗,或许有一点;
更本质的,则是树荫下的长久思考,让他收获良多。
甚至于,明知死神是何等狰狞,他居然十几年来首次感觉到,死亡,似乎也并不像他原本想象的那样,是人生而必须直面的最恐惧之事。
超脱了生与死,当然还不至于,正相反,“匿名者”的话语,让他格外清晰的意识到责任之重大。
但是现在,藉由对永生不死的重新思考,方然平生头一次认识到,在对抗死亡的战场上,自己所为之而战的,并非仅仅只有自己那稍纵即逝的宝贵生命。
第一四三章 孤岛
突兀的责任感,并不是在看过“匿名者”的留言后,才有感而生。
回忆过往的二十一年人生经历,类似的感触,早已有过很多次,即便一时没有用语言明确的表达出来,也不代表他方然就是自绝于整个人类世界,一心只顾自己是否能永生不死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冷血动物。
情感,也许是脆弱的。
但催生出这情感的动机,却又是真切的。
一个人,哪怕再怎样有能力,也没可能从甫一降生便能自立于世界。
方然的童年,记忆寥寥,绝大多数回忆都被黑色的恐惧所占据,除此之外,便是莫可名状的列车梦境,但用不着仔细回忆,他也能想起无数微不足道的往事。
从孤独无助的童年,一直到此时此刻,完全是藉由外界,藉由人类社会的存在和运转,自己才能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逐渐成长为一个具备起码知识和能力、也拥有起码条件去放手去追寻永生的人。
人类社会演变到今天,每一个体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越来越紧密,鲁滨逊式的人物早已不复存在。
何况即便《鲁滨逊漂流记》,也只是一部科幻小说,而非纪实文学。
提到这篇小说,对人类社会组织与运行状态不甚了了的人,往往信以为真,拿来作为“人类文明对个体并无太大意义”的论据,方然就几次碰到过这种情形,当然,受限于时间精力,他从未和持这种观点的人辩论过。
鲁滨逊,且不谈这只是一个虚幻角色,即便他真的存在,也经历过《鲁滨逊漂流记》里的荒岛求生,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甚至连作家丹尼尔*笛福都知道,面对冷酷无情的大自然,一个现代智人,即便三头六臂也无法长期维持生存,所以才在小说的叙述里,让鲁滨逊幸运的得到了沉船上的不少工具、耗材,作为荒岛求生的启动物资。
不仅如此,但凡有理性的读者,都能很快意识到这样一个现实:
鲁滨逊,他并非独自降生到荒岛,从呱呱坠地开始就一个人面对凶险万分的自然界,而是有人类世界的成长、学习和磨炼经历作为起码的基础。
倘若没有这种基础,譬如“狼孩”,方然倒不怀疑它们能在吉凶未卜的自然界生存下来。
然而那种生存,显然和人的生活不搭边,而更像是动物。
当今世界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不论身份地位、自身条件如何,全都是人类文明所抚养、塑造的人类之一分子,这论断,无关乎于某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经济情况,也和这某一个人的知识能力、眼界品行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论善人,还是恶徒,不论耄耋,还是孩童,都是构成“人类”这抽象概念的微小单元。
正是这聚集起来的一个个人,组成了人类,继而,以人类文明的方式,共生共存。
一边开车,一边思考,ford皮卡的自适应驾驶功能让方然心下稍安,他顺利返回伯克利大学校园,走出停车场,此时一轮明月已高悬天际,与夏季不合时宜的凉风拂面而来,让他收拢了衣领,稍作停留。
文明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匿名者”的诉说让他思绪丛生。
甚至于,想起了那一篇著名的作品,
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不管在落笔之时,多愁善感的约翰*多恩究竟是抱有怎样的一种心境,彼时彼刻,仿佛恰似此时此刻,穿越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两个行为动机与追寻目标大相径庭的人,所见所想,却又会是如此的重合,会在同一个话题上,为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感慨,嗟叹。
曾几何时,匆匆浏览过这篇饱含情感的作品,方然岂但是不理解,甚至还不以为然。
但是在看过了“匿名者”的绝笔之后……
他的心情,却恰如此文。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
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欧洲就减少。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是为你而鸣。”
近似的情感,用不一样的形式呈现,虽然对书写文字的诗人来讲,面对人与人类,面对生命与消亡,除横生感慨之外也很难有其他任何作为,而信仰着科学,憧憬借此力量而逾越生与死边界的永生追寻者,则拼尽短暂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想要做成世上最难的事,战胜那不可战胜的死神
然则人类共通的情感,对生命的感悟,却也都是一样的无甚分别。
丧钟为谁而鸣;
这问题,直到默默的淋浴,洗漱完毕,关灯躺到床上试图入睡,仍不时在方然的脑海中浮现,让他辗转反侧,思绪蜿蜒。
约翰*多恩会写下这首诗词,直接的动机,如今大抵已无从考证。
但正如那句话所言,“当诗词被创作后,便不再属于创作它的人,而属于需要它的人”,这首曾好几次读过的诗,其中每一句,用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都是再合适不过。
但最震撼方然心灵,让他夜不能寐的,还是那一段振聋发聩的生死箴言。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他就是在为你我敲响。”
永生,生命演化的宿命降临,当人类文明、盖亚生命的丧钟敲响之时,千真万确,这就是在为你,为我,为盖亚众生中的每一分子而声如雷霆。
钟声,恍若在身畔回响,久久未能入睡的方然忍不住侧耳倾听,然而当他摈弃睡意,倾听这世界的响动时,寝室里,校园内,乃至置身其中的这世界,却仿佛已沉沉睡去,连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无法觉察。
就仿佛是,绝望于这注定的宿命,而选择了一次永不苏醒的长眠。
人,人类,人类文明,倘若这一切概念都有自我意识,它们耳畔所回响的,会不会也是那悠远不绝的钟声呢。
……
第一四四章 笃定
钟声,闯进方然的脑海,其后几天时间里一直在隐约鸣响。www.uu234.net
会是耳鸣,还是心理的作用,沉浸在永生不灭准备中的年轻人,并没时间去深究。
但方然清楚的知道,这种幻觉,并不是来自于他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忧虑,虽然这前途、命运的确危在旦夕,但作为永生的追寻者,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必然,嗟叹、感伤,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为“匿名者”。
匿名者,留下一封绝笔的同类,此刻应该已直面过死亡了吧,一定是这样。
对于“死亡”,在人世间是如此司空见惯,从小到大目睹、听闻过很多次,尽管如此,“匿名者”的死亡仍令方然印象深刻,尤其让他意识到,当丧钟为人类中的一员而敲响时,事实上会意味着什么。
死亡,没有高低贵贱,死亡的人却终究有别。
“匿名者”,同样执着于永生,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甚至超越了相当一部分同类,这样的人,即便明知其倘若不横遭厄运,必定会是永不下车之票的强有力竞争者,方然还是难免忧伤。
想一想又怎能不忧伤呢;
匿名者也好,其他竞争者也罢,即便有朝一日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死神面前,
都是同一道胸墙之后的战友。
战争,生命与死亡的战斗,在盖亚表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惨烈之极的拼杀不休,在命运的战线上殊死相搏,没有人,没有人能一直毫发无伤的坚守阵地,丧钟鸣响,战友们成片倒下,被浓重如墨的黑暗所吞噬,即便这人类大军中最精锐的极少数,永生的追寻者们,也几乎没有坚持到最后的希望。
战争如此残酷,战友的死,又怎能不令方然悲从中来。
就仿佛是,亲眼见到“匿名者”这一员骁将,纵身向前,只待策马扬刀直扑死神,却被黑暗大军中飞来的冷箭射中。
自己,和匿名者,得面对彼此时,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但是在死神面前呢。
面对那终结一切的恐怖镰刀,人,迄今为止仍留存在阵地上的每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同仇敌忾,命运相连;
待到硝烟散尽,究竟是哪一个人最终战胜了死神,这,真的很重要吗。
想法,潜藏危机的念头,突兀出现在方然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怀疑,倘若自己的想法没错,那么,长久以来拼命逃避死亡、向往永生的努力,在人、人类、人类文明命运的血肉相连面前,会不会终究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多余。
永生这种事,他不做,别人也会做。
然而一想到“匿名者”的绝笔,讯息末尾,那仿佛凝聚最后力量的呐喊,
他就毅然决然的,更坚定了不惜一切而战的决心。
哪怕直到今天,对于永生,对于永生之路的核心矛盾,自己还没有思考透彻,还没有找到哪怕一线最渺茫的希望,能避开那永生不死所导致的大灭绝,拯救盖亚的一切,继而,直抵那幼年时朴素想象中的“永远活下去”。
想一想这又怎么可能呢:
人,人类,人类文明,但凡还有任何残留,对永生不灭的践行者而言,都将是时间轴上积累起来的莫大威胁。
永生不死,与“人的活着”,两者就是这样的水火不容。
但越是这样,方然却越是笃定,不管“永不下车”这件事成与不成,自己是一定要去做。
因为他根本无法确定,所有这一切,思考,抉择,永生的悖论,所有其他的竞争者,那些同样憧憬着无限长生命的同类,是否也有同样深刻的理解。
倘若并没有,那么,一旦永不下车之票被他人所夺,将出现的也绝非永生,
而会是非人的怪物。
永生的悖论,蛰伏在人类世界的同类们,显然并非每一个都能追踪、继而看到“匿名者”的绝笔。
而看过这绝笔的同类们,显而易见,也绝非其中的每一个都能大彻大悟,看透人与外界之间那无从割舍的联系。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倘若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最终的胜出者,恰恰来自于同类中那些根本没看过“匿名者”绝笔、根本没有洞悉这一切的人,“匿名者”所描述的绝望未来,就会真的发生。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种地步,
就意味着盖亚四十亿年生命演化的彻底失败,意味着“人、人类、人类文明”这一连串概念的彻底终结。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想都不敢想。
思考一旦进行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方然立即就洞若观火。
西历1474年,暑假中,方然开始着手做一件事,一件很长时间之前就计划过、却始终没真正付诸行动的事。
深思熟虑后决定动手,根本原因,是他意识到永不下车资格的争夺,绝不仅仅关乎于自己一个人的永生不死,而牵扯到周遭世界的最终命运。
然而直接的原因,却不在此,而是联邦社会的新动向。
经济危机,在进行到第三个年头,终于有了世界范围内渐渐复苏的“大好形势”。
股市平稳,制造业指数调头向上,市场上曾一度吃紧的马克再次充裕起来,这些,方然并不怎么关注。
但另一方面,随着联邦政府庞大经济刺激计划的实施,经过上游产业的积累,产能与技术的准备,挟裹在人工智能侵蚀人类社会大潮中的某些嬗变,也逐渐进入了他的视线。
ai侵蚀人类世界,这种事,过去多少年一直在发生着,至少方然已见惯不怪。
但是凭借算力强大的巨型计算机,和运行其上的ai,联邦公民信息系统、公众安全监控网络的大规模升级,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与中-央情报局的职能进一步交叉、强化,渐渐地,原本就笼罩在联邦国土之上、甚至蔓延到全世界的一张大网,正在渐渐收紧。
民众信息的透明化,系统化,归一化,种种迹象,让潜藏在民众之中的方然惊觉,继而,审时度势的作出判断:
如果要办“那件事”,就得要尽快动手。
第一四五章 隐匿
要追寻永生,就得隐匿自己的身份,这一点方然早就想得很明白。顶 点 X 23 U S
但是对身份暴露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他在不同时期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评估成果,采取的措施也不尽相同。
永不下车的票,至多只有一个人能拿到;
然而以盖亚之大,七十亿人中蛰伏的永生追寻者,显然远不止一个。
基于这样的根本认识,方然的对策,必然也是同类们的对策:铲除所有竞争者,这是争夺永不下车资格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倘若不是极度厌恶风险,极度厌恶死亡,这些足够聪明到能踏上永生征途的家伙们,才不会一个个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而早就大打出手、拼得你死我活,甚至提前发动第四次盖亚大战了。
一方面想铲除同类,另一方面厌恶风险,正因如此,方然虽时刻提防身份曝光,却并不太惧怕同类的威胁。
追寻永生的人,如果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而是从科学的立场出发,深思熟虑后才确定了目标,就几乎必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智商,继而在权衡利弊后,断然不会冒被发现、被制裁的风险,在人类世界尚未走到尽头、社会体系濒临崩溃之前采取行动扑杀同类,那样简直就太愚蠢。
就说方然自己,不仅从未有这样的念头,甚至连其他追寻者的身份都懒得关注;
不过“匿名者”算是一个例外。
正是从这位毫不在乎暴露行踪、只因死亡顷刻将至的同类身上,具体的讲,发现网络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在调查此人的行踪,方然才有从每一天的忙碌中抽出时间,认真评估永生之路上的“自相残杀”,风险究竟几何。
“匿名者”的销声匿迹,极大的可能,是此人已经死亡。
至于原因,虽然继续工作的asa还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方然仍选择相信此人的陈述,不仅是相信“匿名者”本人恶疾缠身、现在已经离世,更相信此人的it能力和思维判断,这样的人,哪怕被死神扼住咽喉,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被人追杀上门,以如此窝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换句话说,通过观察“匿名者”的结局,方然初步验证了自己的推断:
身在人类世界,至少,在当今时代运转还算正常的人类世界,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不要说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隐蔽自己的行踪,哪怕像“匿名者”这样昭示天下、向所有潜在的竞争者明示线索,短时间内的火并风险也一点都不高。
但是,这毕竟是在自知时日无多、什么都不在乎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决策。
“匿名者”的绝笔,洋洋洒洒,说出了方然隐约察觉、一时却道不清楚的核心矛盾,对此人的辞世,也难免心生伤感。
但在隐匿身份这件事上,他却决计无法效仿此人的行为;
不仅如此,事实上,考虑到“匿名者”已无意于永不下车的争夺,跌落车外,在那纵身一跃之后,时间列车上的任何事都与此人无干,毕竟人再怎样也只能死一次,身死之后,身份信息、行动踪迹,这一切也根本就没所谓。
但是对仍然活着,仍然在胸墙后准备对抗死神的同类们来讲,战争,则刚刚开始。
明确这一点,对未来将要面临的风险,方然就愈加警醒,他马上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永生追寻者的身份,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并非一夜之间遍布盖亚,而是在漫长的生存经历中,逐渐四处蔓延的。
换言之,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注定降临的自相残杀中占据先机,决不能等到这自相残杀顷刻将至、甚至已经爆发后再着手。
而是要从一开始,就深埋自己的真实身份,做得越早,效果越好。
隐瞒身份,并非旦夕之间的一蹴而就,这道理方然本来也明白,但始终没有多么激进的行动,因为按他的预测,人类世界的变迁,一开始还不会很剧烈,与其花时间周密部署、抹除真实身份的痕迹,还不如抓紧时间研究怎样掌控联邦的暴力机器。
身份信息的泄露,如果是在掌控了一定规模的暴力之后,风险,其实也寥寥。
然而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发动,社会监控与管理体系在加速嬗变,一言蔽之,体系对公民信息的掌握程度、对公民行踪的监控力度大增,更有进一步提升的趋势。
夏天的某一个清晨,照例开启计算机,本地部署的监控程序“滴滴”报警,让方然发现伯克利的校内网被nsa监控,每一部联网终端的使用者都要实名、否则无法登陆,结合最近浏览的新闻,他就骤然间意识到:
隐匿身份这件事,再不着手,恐怕就真的太迟了。
这预感,并非是方然一下子发现网络被监控,或者其他联邦当局的信息监控手段,而突然感到棘手。
单纯从技术层面考量,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这些机构,并没有在紧盯方然、而是以监控网络的普遍策略扫描时,很寻常的例行公事;以方然现在的it水平,特别是多年来勤学不辍、实战不止的经验,哪怕这些机构专门来对付自己,他也有信心周旋一番,至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再怎样高明的手段,逃得了一时,却无法逃得过一世。
隐匿身份,并非眼前的权宜之计、而是为同类间的最终火并做铺垫,目标,不是为避免眼前的追查,而是避免同类必将采取的、依托人工智能的全面调查,要保证在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不被轻易揪出,难度,比寻常的反侦察、信息隐匿要高出许多倍。
最起码,方然自己就很擅长这一手:
譬如从网络节点的历史数据、或某一目标的历史轨迹中得到线索。
倘若着眼于未来,随着人工智能、信息处理和大数据领域的进展,调查的难度还会进一步降低,从而对任何试图隐匿身份的人构成重大威胁。
第一五三章 密室
末日避难所的建设,在土建、结构与内装这些环节,其实和一般建筑并无根本性的区别,建造施工的标准,甚至低于列强普遍构筑的人防工程,更不用说与特种用途、或军事用途的建筑工程相比。顶 点 X 23 U S
究其原因,一言以蔽之,掩蔽所的功能实现,并非以建筑本身的坚固结构和防御体系来抵挡攻击,而主要凭借其自身的高度隐秘性。
再怎样坚固的堡垒,面对袭击,迟早也有大破的一天,这是攻与守的态势所决定。
正因如此,在决定以一己之力来规划、完成小规模的末日避难所之后,方然还是胸有成竹,凭借他几年来积累的资料和项目经验,虽然自己只负责避难所网络、主机与软件系统这一块,对构建避难所的整体流程,他还是有很确切的把握,即便不借助任何其他规划者的力量,也可以独自完成这一切。
当然,所谓“一己之力”,也只是在项目的计划与事实层面,具体的施工,他是绝对没可能亲自动手。
那么又谁来做呢,说来难以置信,每一座末日避难所的基础工程建筑主体与低敏感度的配套设施,基本上都是由项目组织者分包给毫不知情的第三方建筑商,由很寻常的民间团队和技术力量来完成。
这样做,可以保证避难所的修建,不引人注目,同时也决定了避难所的建造标准不能另搞一套,而必须与民用建筑施工标准高度兼容。
方然的项目计划,一座小型的半地下隐蔽设施,总建筑面积约八十平方米。
在宾夕法尼亚州、乃至联邦,费城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城市,具体到项目的选址,在费城近郊的某处卫星城,计算机模拟程序规划出的施工流程,包含掩蔽所结构在内的一整栋建筑,总面积为三百五十平方米,参考当地的施工报价,单这一块,就需要支出一百七十万至两百万马克。
对这一报价很不满意,方然挠挠头,命令程序继续模拟、严格限制预算。
为一座末日避难所的隐蔽属性,而修建规模远大于设计面积的、掩人耳目的建筑,这种做法在业界司空见惯,反而是那种位于深山老林、独门独栋的避难所,很少有人问津,因为前者的综合报价总是会比后者低一大截。
越荒僻的所在,修建完全保密的避难所,耗费也就越是惊人,甚至还要包含“杀人灭口”的善后费用。
用灭口来保守秘密,对此,方然一贯不以为然,他很清楚所谓“末日避难所”的隐秘属性,在真正派用场的时候,根本就逃不过掌控暴力体系的管理员们对盖亚表面所进行的、那挖地三尺、疏而不漏的扫描。
且不说自己的小规模工程,显然没有余钱,去给灭口的杀手们买单;
想一想权贵们的这种念头,也实在可笑,就算死人不会说话,那去灭口的杀手呢,难道就不存在走漏消息、得知这灭口之原因的风险吗;
要杜绝这种风险,莫非,还要向蹩脚的好莱坞大片那样,再派遣杀手去杀掉那执行灭口任务的杀手么,以此类推,还要雇佣杀手去搞定刚派出去的第二拨杀手,如此迭代不休,直到打打杀杀的时间尽头……
想法固然可笑,但,一想到自己正计划着的,方然就根本笑不出来。
几天的等待之后,项目组织程序提交了新的报告,这一次,计划借助费城近郊、靠近市区的某建筑工程,捏造理由,设法以“市政配套工程”的名义,在其中内嵌避难所的主体结构,八十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影响到的施工总面积就缩减到了一百六十平方米左右,报价也降低到八十至一百万马克。
借壳生蛋,把项目内嵌到不知情的第三方工程里,这样做的风险会比一切自理更高。
但权衡过利弊,特别是,自己并非真的需要这座末日避难所,而仅仅将其作为一段时间内的“密室”来使用……
是的,此时此刻,方然才蓦然惊觉:
他设想的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而是能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被发现的密室。
既然是这样,对寻常避难所必须考虑的长期风险,他就果断的敲击键盘、将其从分析模型中删除,只专注于未来十至二十年的暴露风险。
一切计划完毕,核对报价,方然看着页面上1,060,000的数字出神。
系统预估的总价格,包含从项目启动到竣工验收的一切费用,总数居然只一百万马克出头,这让他稍感轻松。
因为,考虑到“隐匿身份”这一操作的风险,类似的避难所,还得要有备份。
百万马克筹建一座“密室道具”,这样的花销,即便对积累颇丰的方然来讲,也是不小的负担,从西历1474年冬开始,他的日程安排就更加紧张,完成布朗教授交待的任务,从事“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除此之外,他还在网络上频繁活动,从大量灰色账户中盗取比特币、甚至就是直接抽取马克。
这一系列行为,性质,紧张忙碌的年轻人心知肚明,但他又别无选择。
这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一句频繁被利用的花瓶般口号,“人生而不平等”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在网络世界中刺探消息,侵入节点和终端,为寥寥几万、甚至几千马克的获利而不择手段时,方然偶尔就会想起这样的现实:不需要亲眼所见,他也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就在盖亚的表面,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里,有多少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无需犯罪,无需辛劳,甚至无需做任何事,就能动用他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却又在用这些财富干什么呢,
荒唐,唐璜,并无需一一列举,总之对人而言,一切不以追寻永生为目标的行动,终究都无意义。
面对注定会降临的死亡,有些人,坐拥令人羡慕的优越条件,却沉浸在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之中,只管眼前,不管将来;而有些人,心怀“永不下车”的空前绝后理想,却只能一个马克、一个芬尼的辛苦积累,才能在永生不死的征途上,迈出艰难的一小步。
第一五四章 备份
当财富占有悬殊时,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平等。www.uu234.net
一边忙于工作,一边心生这样的感慨,起初,方然也只当这些都是感慨。
但他随即就意识到,这一切可并不仅仅只是感慨,而是敏锐之极的潜意识在示警,告诉他这里有风险。
坐拥庞大财产,全人类中最富有的那一小撮,他们,真会对永生无动于衷吗。
恐怕不会是这样。
事实上,情况恐怕正相反:
越是站在人类社会金字塔的顶尖,至少,对亲力亲为爬到金字塔顶尖的那一部分人而言,他们的胆识、能力,抛开道德层面的拷问,完全堪称一流,否则是断然没办法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人类世界里,攀登到塔尖的。
这样的一小撮人,竟然会看不透生命的奥秘,也没有足够的眼界、条件,去追寻永生,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是一个极难真正达成、却极容易摹想的概念。
普通人如自己,都能想得到,没理由那些掌控更庞大资源的塔尖,却想象不到。
倘若大家抱着同样的动机,上同一条起跑线,对掌握资源着实寥寥、甚至根本就没什么特殊资源的自己而言,和资源庞大如山的塔尖们同场竞技
不公平,这种废话不用讲,而应该问这样一来、他还有机会吗。
思考进行到这里,有那么几秒,方然很有些危机感,甚至还感到了一丝恐慌。
但他随即就恢复了镇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非刚才所想象的那样黯淡,甚至绝没有一丝胜算。
理由很简单,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
这种事的实现策略,非同寻常,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凭金钱、财富和资源就能稳赢。
道理是明摆着的,要永生,在人类文明的泱泱大势面前,别无他法,唯有掌控整个盖亚、清除所有威胁,成为“那个人”这一条路。
而基于方然归纳总结出来、却一直没办法证明的猜想,也就是所谓的“权限不可转让”假说,要成为“那个人”,人类世界寻常意义上的地位、财富、人脉、资源,作用都并不大:外在的条件,完全不可靠,要拿到永不下车的票,说一千,道一万,只有取得系统管理员的最高权限,才是真的。
说的再明白一点,追寻永生,本来就只能独行。
人类世界,但凡涉及到预期寿命,随便什么人也知道这一概念事关重大,民众、舆论和媒体对此都极其关注。
如果说像“肠道菌群调整”这样的续命之法,还可以公开谈论,那么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就等于是站到了全世界的对立面,这种事,断然无法高调,而只能是一个人的暗中计划。
任凭怎样的一个人,一旦被人发现,其人正憧憬、甚至追逐着永生,
在世人眼中,他都会形同怪物。
身为永生追寻者之一,对这一点,方然早就有认识到,为此,也曾沮丧、挣扎,但越是沿着这不见尽头的征途向前,他越是清楚的发现,民众这大抵出自直觉的朴素判断,居然出乎意料的精确。
人,一旦永生,就已不再是人,而是怪物。
或者,回避这令人战栗的词汇,用“非人”来形容也是一样。
竭尽全力,用尽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就是为了触碰到永不下车的神迹,进而,将自己变成非人吗;
“匿名者”的告诫,言犹在耳,方然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
不管怎样,路,只有一条;
避难所也好,密室也罢,总之只有一直干下去,
根本就没得选。
抱着这样的觉悟,接下来,方然接受了asa的推荐,选择了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市来构建第二座避难所。
按原定计划,为保证计划有99%以上的成功率,最好有三到五个避难所。
但每一座避难所、或曰“密室”的造价,都逾百万马克,而方然掌握的资金,又不能全用在这上面。
以自己高超的黑客行径,再加上两份兼职,他一时间也没办法筹集更多的“一百万”,如果鲁莽行事,一旦被联邦调查局的家伙们找上门,就彻底玩完,这方面的风险也必须要规避。
暂时决定两处地址,接下来,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
要让避难所做到保密,一开始,施工是由不明就里的承包商来进行,这时还不涉及到保密,业界的普遍做法更会混淆视听、掩人耳目,把避难所的复杂结构和功能模块打散、巧妙分配到看似普通建筑的空间内,即便内行前往现场,也很难确定眼前的一大片建筑工地上,究竟有没有安插进避难所。
基本结构完工后,视掩蔽建筑的进度、施工状况,为避难所配置基本的水、电等官网线路,甚至内装,一般也并不困难。
虽然避难所一旦启用,就几乎和外界隔绝、也不可能指望外来的水电等供应,但在漫长的“待机”期间,比较经济而稳妥的做法,仍然会和外界的公共管网保持一定的联系,方便补充、替换其中储备的物资。
如果完全断绝这些联系,一切自理,且不论这样做的成本飙升,单这避难所的规模就会变得十分庞大,进而影响隐蔽性和保全概率。
但是在基础建设、配套完成后,接下来的工作,就不能指望不知情的第三方了。
再神经大条的建筑工人、项目经理,如果承担某处“末日避难所”的建设,每一天按既定方案施工,各种设备、系统与物资陆续进场,规划、施工、安装、调试、验收,这么一长串流程走完,哪怕白痴都会明白,他们正在建造的大概会是什么东西。
既要人去建造,又要绝对保密,从古至今,一切人类智慧的思考成果,仍然逃不出“杀人灭口”的俗套。
末日避难所产业的过去,方然猜测,恐怕也没少发生过类似的骇人听闻。
但时至今日,既然这生意已发展成了一门产业,甚至还有日渐完善的规范,可想而知,肯定有更温和的办法,解决这施工与保密的矛盾。
第一五五章 保密
既要专业的施工队伍来干活,又不能在事后灭口,没有现代科技,这一矛盾是无法破解的。
所谓“杀人灭口”,之所以行不通,显然不是因为金主的仁慈。
而是在当今的人类世界,铲除一个人、甚至一小队人马的代价,实在太高昂,即便有不差钱的权贵打算这样保守秘密,他、或者她也必须考虑到,清除行动本身就蕴藏着泄密的风险,进而,甚至还有令自己身败名裂、乃至上绞刑架的风险。
建立避难所,不管怎样,初衷是为了“买保险”,风险是这一过程中最讨厌的东西。
正是为了规避这麻烦的风险,末日避难产业才会像设计、建造避难所时那样,利用现代科技的一切先进成就,说白了,也没有太高深的东西,无非是雇佣专业团队,利用网络来遥控位于避难所内的智能化设备,大费周折的完成原本可以更轻松做完的工程。
网络,作为媒介,一端连接设备操作员,另一端连接智能化设备,对外行来讲,似乎这就能达到保密的作用。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经由各种手段,间接获取避难所的位置却并不困难。
正因如此,引入专业团队建造避难所的第一要务,就是施工现场的完全封闭,也因此而平添了许多成本。
具体流程,方然调查的比较细致,在基础建设完成后,项目承包商就会开列清单,交由金主自行采购所需的常规耗材、零部件等,并运送到施工现场;在此期间,线上服务商也会开始运作,将专用链路和设备交付给金主,测试没有后门,然后断电、并由金主自行将其运送到
避难所。
施工一旦开始,原则上讲,避难所的整体构造就进入完全的电磁屏蔽状态。
做到这一单并不困难,毕竟作为“末日设施”,电磁屏蔽是设计的基本要求之一,以规避因为电磁信号而曝光的风险。
在整个施工过程中,施工方的设备操作员会用交班的方式连续工作,设备本身则二十四小时施工,除非碰到周遭环境的限制、譬如担心因为噪音而泄露天机,否则,这一流程都会尽可能追求速度,因为在一切都需要遥控进行、没有任何后援的条件下,施工速度必定会远远落后于通常的水平。
遥控施工的操作,本身并不属于方然负责的项目模块,但他在布朗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和家庭数据服务器里所获甚多,甚至还有若干段“某末日避难设施”的施工录像,他猜测那应该就是教授本人的避难所。
当然,仅仅获得这些录像,对推断避难所的具体位置毫无帮助。
在完全封闭的空间内,以高度受限的方式远程开展工作,要推断出空间所在的地理坐标,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可能采用的手段,除重力、地磁这些物理量的微小差异外,实在寥寥,而施工中使用的设备和材料,又完全不具备开展高精确度实验的现实条件,所以,漏洞就只剩下一个:信号传输过程中的讯息夹带。
在这方面,风险无疑是巨大的,但也不是没办法完全克服。
所谓“秘密泄露”,在末日避难所的构筑中,基本上都是人为、主观性质的失误,甚至就是设计和施工方的有意为之,为此,几乎所有的合同都明确约定,一旦建造过程中出现任何可能导致避难所位置泄露的情况,金主就有权拒绝支付尾款。
作为项目的承包商,建造避难所,说白了也无非是图财,是做生意,如此巨大风险之下,事实上也几乎没有刺探机密、乃至主动泄密的动机。
当然,即便有如此严密的保障,避难所的建造毕竟不是一个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小工程。
泄密、或然泄密的事件,偶尔也还是会发生,这时候金主的反应,就让方然格外清楚的意识到,依经济地位的不同,财富悬殊者之间的思维模式差异,会天差地别到什么程度,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同一类生物。
一旦泄密情况发生,金主所虑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是什么尾款、经济损失,
而是自己打造避难所的行为,不允许被公之于众。
这种心理,即便没有体验坐拥金山银山的机会,方然想一想也不难理解。
倘若在某艘正经历风暴的大船上,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表面上身居高位、富贵加身,其暗地的行径,却是在筹划这大船沉没时,能借以苟活的逃生艇,这种行为一旦曝光,可想而知,船上绝大多数穷困潦倒、甚至身无分文者的人生遭遇,会迸发出怎样的狂怒。
即便当今的人类世界,危机,还仿佛天边的乌云,每一天忙于糊口的芸芸众生不见得能眺望到,也尚未酝酿出那惊涛骇浪般的愤怒,一旦此事被公开,可想而知,当社会秩序崩坏、浩劫降临人间时,成群结队的暴民也会将这些“有前科者”作为首要的拷问目标,以期得到避难所的坐标。
构建末日避难所,这种行为本身的泄密风险,甚至高于避难所泄密的风险。
对方然自己,风险的孰轻孰重也一样。
所幸对他而言,构筑这两座、未来也许再增添一两座避难所,自始至终,几乎就没有第三方参与,需要金主亲自参与、至少是需要可靠之人亲力亲为的若干环节,因为他所规划、建造的并非真正的末日避难用途,难度也小了很多,事实上,他仅仅通过发达的联邦物流网络,和在服务器数据流中动手脚,就顺利的将其完成。
电脑,自动化,人工智能,it领域对人类社会的渗透,无意中帮了方然的忙。
譬如说,在运输关键设备进场时,这一环节原本肯定会有人的参与,而只要有人介入,其头脑中的念头就是无法预测、也无法窥测的未知数。
如果碰到玩忽职守、意图盗窃,甚至根本就是潜伏的同类在暗访,事情就会败露。
但是现在,联邦速递的整个运送流程,尤其在收发两端,根本没有人的参与,全过程也都在物流公司的掌控之下,在摄像头和传感器的监视中进行。
第一五六章 联网
一切都依赖着网络,对方然而言,这简直就是如鱼得水。m.www.uu234.net
稍稍花些力气侵入联邦速递的内网,整个过程等于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进行,如果一切顺利,那当然好,如果途中发生一些意外,他甚至可以篡改数据流、修改运单数据,通过全自动分拣、分派体系,将出现泄密可能的物件直接抛弃、或者收回。
一切行动皆在掌控,和该领域的寻常项目不一样,方然的项目,施工准备都是由自己来远程遥控,准备妥当的。
显而易见,即便是为了隐匿身份,他也绝不会冒千里迢迢、赶往施工现场的风险。
基础建设完成后,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近郊,某栋正在施工建筑中的一截构造里,项目准备的从无到有,是从开启包装箱、自己运动出来的遥控机器人开始。
机器人破箱而出,这一段时间,速递公司的送货机器人视野,被他用正常的影像替换。
后续快件陆续到达,随着工具、耗材与设备的陆续到位,繁杂而具体的施工流程,方然就借助在行内积累的资源,匿名转包给第三方团队来进行。
只要没有身份泄露的风险,施工成与不成,对他来说其实也无所谓。
哦,也不能这样讲;
一旦出现纰漏,耽搁时间,后果也绝对不容小觑。
就在方然运筹帷幄,在网络上调集各种力量,为彻底隐匿身份而一天天忙碌时,联邦政府的动作也着实够快,具体来讲,是“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ver_1.0)”的公布与实施,平添了他的紧迫感。
全面,彻底,毫无死角的信息收集与处理,即便不是明天、后天,恐怕也不会太久了。
信息,或者说,有意义的数据,定义上的纠结并无关紧要,总之,是站在人的视角,观察、测度一切客观存在的虚拟记录。
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一旦意识到信息对社会的重要性,收集、分析、利用信息的行为,就随之而诞生,而且还越来越频繁的应用到生产实践与社会生活,在前者,有观天而生的各类历法,在后者,有古代各国的统计人口,这种收集、分析与利用的信息渠道,仿佛神经系统,对庞大社会的正常运转有着独一无二的巨大作用。
即便如此,今天的人类世界,对信息收集、分析与利用的广度、深度与力度,仍然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所未曾达到过的。
回顾历史,在某些时期的某些国家,出于种种动机,某些人、某些组织对社会和其中个体的信息之兴趣,异乎寻常,也的确建立过一些堪称扭曲的制度,应用过一些堪称变态的手段,企图将社会这庞大存在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譬如第二次盖亚大战,肆虐于轴心国与占领区的gestapo,就是一例;
又譬如第二次盖亚大战之后,活跃于理想联盟的kgb,其卫星国的stasi,乃至其敌对方的cia、mossad,脱离本身的是与非,仍堪称此类行径的典型代表。
但所有这一切企图,尝试,根本上仍高度依赖传统的,“以人为本”的工作手段;
现在则是以it为本,好处之大,不仅可以少发很多份薪水,还极大削减了体系中人因为被收买、被胁迫、被蒙蔽,乃至自己想不开而给体系造成损失的风险。
即便在计算机上运行的这些体系,仍然是人来开发,但随着aiasg的出现,这一现状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出现,在联邦社会,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这,并非一般民众对自己的**漠不关心,而是若干年来,经由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联邦乃至全世界的社会形态都在发生变化,大规模的的信息收集、分析与应用,都已经是司空见惯,民众也已麻木。
即便方然,长年来深居简出的一介平民,凭借高超的it能力,也没办法在这汹涌大潮中独善其身。
身在当今的人类社会,**,已经变为一种含义模糊的概念。
一方面,藉由动机复杂的媒体炒作、和不明真相者的推波助澜,所谓“**”的重要性,表面上一直在提升,至于民众的高涨呼声,有多少是来自于**泄露的本能恐惧,又有多少是来自对现状的理性观察,方然就不甚了了。
他只见到,在这泡沫充盈的表面之下,现代人的**,正如南大洋的珊瑚礁那样迅速溃散。
这溃散,甚至无法归罪于联邦政-府的刻意为之,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操纵手机、电脑、智能终端的每一次交互,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并不是能割裂于社会、割裂于生活的绝对秘密;
只消写在日记里、锁进保险柜,就可放心。
恰恰相反,一个人的意识,归根结底由基因与环境共同塑造,而这意识的当前情形,也必定可以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从所有不经意的交往与不起眼的细节之中,逐渐窥得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最终拼合而得到答案。
不仅如此,在拼合过程中,还不需要得到全图的每一片。
具体到“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顾名而难思义,it领域的行内人也不一定能透彻理解,或将其与名为fscii的“联邦标准信息交换码”相混淆,但实质上,两者的作用范畴根本就不一样。
缩写成fscim的“测度码”,一言以蔽之,是为解决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描述人类个体、人类社会乃至客观世界时,所得信息的载体数据、记录与存储方式的极大混乱,这种混乱,导致信息的难以兼容,甚至在其底层定义就不尽一致,进而导致大量信息重复、遗漏、错位、曲解与碎片化等问题。
从这一角度讲,fscim在it领域的地位,倒是与fscii有点类似……
但远不止于此。
如何理解fscim,譬如说,对一个人的年龄,这样简单而容易理解的属性,在fscim标准中,却被界定为清晰、明确的一族属性及相关描述,不仅将“年龄”分解为“视在年龄”、“舍入年龄”、“名义年龄”与“绝对年龄”等若干类,还将这些概念关联到“年龄”的标准化定义上。
第一五七章 协议
按fscim的规定,“年龄”的单位为国际单位制中的“秒”。m.www.uu234.net
大致翻阅fscim的长篇累牍文书,年龄,虽然只是庞大测度码体系的一点微末,定义却空前精确,但这并未让方然十分惊奇,他惊讶的,是fscim的定义,不论措辞、还是语境,都和人类文明以往的那种定义不一样。
以他的感觉,测度码定义的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全新的视角,
不是从人的角度,而是从计算机、算法、程序与系统的角度,观察、分析与界定客观世界。
反映在定义的具体内容上,还是查询“年龄”这一条目,虽然fscim标准对其的定义、测度有十分周密的表述,事实上,这个对人、人类而言十分重要的概念,在fscim的世界里却几乎完全被架空。
架空,表面上的根据,是“年龄”并非一个独立变量,而是“当前时刻”减去“出生时刻”的一个持续变化量。
故而,在计算机的数字化世界里,年龄的重要性,远在“时刻”分类中的“当前时刻”与“出生时刻”之下,似乎也合情合理,但这其中,就蕴含着计算机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原则性区别,不仅是思维模式、也是思维基石的区别:
对人类世界而言,人的“年龄”,并不适合用“当前时刻-出生时刻”来替代,毕竟没有人喜欢在随口问年龄时,还要解决一道未必能信手拈来的算术题。
但是对计算机,哪怕是智能程度最初级的那种,用后者替代前者,则毫无困难。
一个简单明了的实例,在方然眼中,成为了窥探、洞悉fscim的钥匙,在不断的学习和理解中,他渐渐意识到,与其说这“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是为了解决人类世界的信息重复、遗漏、错位、扭曲等问题,倒不如说,
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应用的场合,则是越来越发达的计算机世界。
计算机世界是否有语言,曾几何时,但凡受过一些教育的人都会点头称是,并天真的以为,人类学生艰难学习的、诸如c、sql、kotlin之类程序设计语言,就是通行于计算机世界的交流媒介。
但所有那一切,不论原始的c、还是最新的uidl,只是人用来命令计算机的,仅仅能够被人所理解的蹩脚符号集。
计算机之间的交流,一望可知,显然不会画蛇添足、去使用人所习惯的语言。
甚至于,方然凭借自身的姿势积累,也并不难想到,计算机之间的信息交流、乃至更宽泛定义上的交流,
根本就无需使用什么“语言”。
语言究竟是什么,在人,或使用原始、萌芽语言的其他高等动物,归根结底,无非是借以表达思维、传递讯息的工具,这工具之所以诞生,即可以认为是人(也包括某些动物)的智慧所在,也可以认为是这些物种,在没办法通过更高效、更可靠的手段来交流意识和讯息时,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但是对计算机,彼此之间互联互通,带宽远超语音与字面信道上万倍、乃至亿万倍,信号的传递,皆有完备而精确的协议,这时候,用来凝练思维、描摹讯息的语言,
根本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不是语言,那fscim又是什么,方然顿悟般超越了人的思维局限,
意识到fscim的本质是protocol,是协议。
这种存在,即便还只是并不完备的1.0版本,假以时日,就会成为颠覆人类与计算机、人类世界与计算机网络之间关系的重要因素。
藉由fscim概念的出现,人与计算机的关系,正加速从“计算机为人服务、计算机适应人脑”向“计算机被人依赖,人去适应计算机”转变,人类世界对信息的提炼、描摹,越来越符合计算机、而非人的处理要求,这样的嬗变,最终将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方然现在还看不清楚。
但回忆过去,他的直觉也告诉过自己,这种变化,其实早已经开始。
计算机之间的讯息交流,从一开始,显然就没必要、事实上也没有在信道中增添“翻译成人类语言”的画蛇添足一环:
既然信源和信道都是计算机,这样做就毫无必要。
那么今天,fscim的出现、和可以预期的完善,无非就是it对人类社会的进一步渗透,抵达了“从计算机迁就人、到人迁就计算机”的关键节点。
面对规模庞大、细节繁杂的人类社会,和其中生活的无数个体,历史上,多少雄才大略的野心家、统治者,都曾幻想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凭借从密探到酷刑的一切手段,彻底将其掌控,然而囿于当时的科学水平、技术限制,他们从未有一人成功过。
但是今天,凭借越来越发达的计算机、网络、人工智能,和由此衍生的fscim等颠覆性的规则、协议,一切即将发生变化。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毕竟是一种设想。
明日的天网,倘若真能密布到滴水不漏,其恢恢的程度,各位尽可以自行想象。
“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出现,仿佛一记猛蛰,让方然从繁忙的日常劳碌中惊醒,继而对人类世界的嬗变心生感慨。
但感慨是没有用的,现在,他必须抓紧时间,为隐匿身份而殚精竭虑。
未来,说不上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一旦网络对人类社会的渗透越过了临界点,到那时,再想隐匿自己的身份,甚至只是暂时脱离无孔不入的网络化、体系化监控,即便拥有强大的黑客技术,也将成为一桩风险极高的妄行。
但具体又要怎样做呢,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金蝉脱壳,李代桃僵。
两处避难所的施工,紧锣密鼓,时间过得飞快,西历1475年夏,在波士顿的第二座末日避难所完工之际,方然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改进、完善的系统也通过了测试,继而和以往一样,部署到物理学部的大型机上,对联邦公共管理部门,公共卫生部门和教育系统的内网、核心服务器进行频繁的侵入和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