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〇章 反常
西历1507年12月中旬,中大陆,辐射污染带大雪纷飞。
盖亚的气候变迁,最近几年来,一年比一年剧烈而夸张,传统上干旱少雨、冬冷夏热的中大陆腹地,因全球气候变冷而降雪骤增。
气候,胜负的一大因素,绵延的降雪过程可以掩护“军”发起进攻。
按“盘古”的计划,集结在gpl大区南方边境,毗邻辐射污染带的“军”作战力量,在12月22日发动总攻,“红空军”与地面部队进行了四小时火力准备,第一批次几百万作战单位随即发轫。
由于双方隔着污染带,一开始,“军”与“列强军”的较量,主要在天空中爆发。
在战争开始的第三天,先行清理“列强军”前沿火力点、侦查节点和雷场,“军”若干支突击兵力抵达西大陆势力边境,双方随即扭作一团。
总兵力32,000,000,西大陆战役的规模,比此前的东尤夺还战还大。
即便如此,面对西大陆势力的抵抗,“军”的推进也很不顺利,付出巨大代价才拿下了一些前沿要塞,由于后勤补给一时无法建立,机器大军至多前进一百至三百公里,便要停下来等待补给就位。
防御一方的“列强军”,虽然节节败退,却没有这种烦恼。
一旦决意要解决西大陆势力,便没有退路,西历1507年末,持续十几天的高强度作战行动,让“军”损失了两百多万机动兵力,后续大部分仍源源不断,看起来,“盘古”是打算持续发动攻势,一鼓作气将对手拿下。
不过,西大陆割据势力掌控的土地,显然未局限在旧时代的列强国境线之内。
西大陆南方边陲的半岛,太平洋西部,那些零散分布的大小岛屿,如今恐怕也都在“列强军”的手中,至于凹斯垂利亚,方然倒不怎么担心。
被“军”的导弹、水雷撵到难太平洋的“海盗”,多少会发挥一些袭扰的作用,群岛间水道密布,资源状况悬殊,并不利于现代化的“全产机”体系部署,也无法决定gpl与西大陆势力间的实力之高下。
一边调兵遣将,一边持续进攻,“军”的前进步伐很快,让方然有点意外。
想象中,不论自己的推测,还是“盘古”给出的判断,都认为西大陆势力的能量非同小可,一旦通了这座马蜂窝,后面说不定就会有大麻烦。
现在呢,借助交火报告,asa则轻易得出一个结论,认为盘踞西大陆的割据势力,虽然在某些自然科学领域卓有建树,武装力量的规模却并不大,至少,比不过拥有三千两百万作战单位的“军”。
至于技术上的优劣,一眼看去,则令阿达民胆战心惊。
“列强军”的武器装备,性能究竟怎样,在半个月的高强度作战中,“军”已深有体会,根据“盘古”的分析汇总,结论,让屏幕前的方然感到一丝寒意,这些武器装备的技战术水平,竟普遍在gpl大区之上。
差距,大概在三年左右,考虑到新时代的科技研发,自有其规律,这一数字基本可信。
西大陆势力的科技水平,高出盖亚净土大区,不仅如此,这一差距分明比nep与psk合并时的几年前,更加大了几分,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大致同一时期出现的割据势力,彼此竞争、吞并,胜出者,迄今为止仅存gpl、ama与西大陆列强,彼此间的科技水平,理应大致仿佛,二十年时间拉开三年左右的科技差距,这可不是一桩寻常之事。
至于原因,不待“盘古”给出报告,方然便有些揣测,他认为这有可能是因为,西大陆割据势力面临的形势,与北大陆等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至少,在毗邻的滨海边疆大区看来,整个1490年代,辐射污染带以南的西大陆上,都没什么动静,这一点就很反常,除此之外,进入十六世纪,整个盖亚表面都陷入滔天战火,西大陆却仍寂然无声,这又是为什么。
莫非,西大陆势力的管理员,也和尤洛浦的莫名下车之精条一样,
稀里糊涂的死了吗。
前面解决过一个强ai掌控的尤洛浦大区,如果说,延续至今的西大陆势力,也正确的走上研发强人工智能之路,也有了成果,然后发生了与尤洛浦一样的情况,倒是可以解释多年来的反常情形。
但盖亚表面的割据势力,强者,仅存寥寥几个,接连两位管理员一着不慎、掉落车外,概率能有多大呢。
对这一猜测,直觉上认为不可能,方然继续沉思,却分明不得要领。
思维能够借助的东西,目前,除psk区留存的接触记录,过去几年来的短暂冲突之外,就是眼下的这一场大战。
开战半个月来,节节推进的“军”,陆续歼灭“列强军”作战单位约一百万,也拿下、或摧毁了一些生产节点、控制单元,不出所料,行动中并未发现人类,至少没在“列强军”里发现人类士兵,也未见任何平民。
西大陆势力,既然推测其已进入强ai时代,民众无影无踪,也是一种可想而知的恐怖。
那么南方的对手,就是一个管理员“缺乏野心”、或者“干脆暴毙”的强人工智能在掌控,是这样吗。
随着“军”的推进,真相很快就会被揭晓,方然权且等待。
不论对手如何,现在,盖亚净土大区只需要做一件事,那便是打赢这场战争。
技术的差距,反映到战场态势上,作为进攻方的“军”损失会比对手大得多,不过,却也没到很惊人的地步,按目前的交换比,1:1.7左右,并非无法承受,何况根据“盘古”的观察,并不认为西大陆势力也有几千万机器大军。
双方爆发全面战争后,据前线侦测,“列强军”正从南方大陆收缩,将作战力量调回本土,这也在方然意料之中。
至于说,西大陆势力究竟有多少部队,这一点暂时还没准。
以gpl大区之力,同时进行北大陆与西大陆的两场战争,在北大陆面对“伊甸军”,“军”的攻势却未有减缓。
第六八一章 文字
方然大概能理解“盘古”的思路,就是用消耗战,拖住ama,后期哪怕将北大陆的“军”拼光,放任ama一口气占领北大陆全境,只要gpl能在这段时间内,彻底荡平西大陆,就极大概率会笑到最后。
为今之计,不论面对怎样的情形,都加紧进攻便是。
西大陆战火连天,北大陆残骸遍野,就在盖亚大战进入第八个年头,西历1508年初,天寒地冻的西大陆北部,被“军”尽数占据。
代价,是几百万作战单位,与消耗一空的前线弹药、燃料等库存。
在西大陆站稳脚跟,对“军”而言,并非容易达成的状态,辐射污染带的存在让兵力调动与后勤补给平添麻烦,也多了很多无谓的消耗。
战斗,一天天继续,交火线对面的“列强军”,抵抗烈度几乎没什么变化。
无人时代的盖亚大战,战况,近乎千篇一律,人类特性所致的疏漏、或者说机会,不复存在,不论在地面还是天空,上演着的,几乎都是充斥实力与暴力的硬碰硬,这种战争,至少在方然眼里,并没有什么关注的必要。
机器大军铺天盖地,洪水般杀将来,这一幕早在第三次盖亚大战时,他就见过太多次。
战争,不论怎样粉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是割据势力之间的彼此竞争,一心备战,让盖亚变为今天的修罗场般。
即便gpl最终胜出,自己,在掌控整个盖亚资源的基础上,要实施“净土计划”,将盖亚恢复到三战之前的样子,甚至更好,也不知要投入多少时间和资源。
但那终归还是将来,现在,只要能赢得战争,一切代价都可以毫不犹豫。
西历1508年,绵延十年之久的第四次盖亚大战,终于显现出一丝迹象,似乎即将进入尾声。
斗转星移,仍然留在角斗场上的,只有盖亚净土、阿巴拉契亚与西大陆这三家,不仅如此,放眼全世界,三大势力也近乎占据了盖亚表面每一寸土地。
因而,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便是人类,除gpl大区残存的两千多万之外,
已尽数彻底灭绝。
盖亚净土大区之外,除管理员,再没有一个活人,这断言当然未必准确。
但,结合当下形势,倘若将极少数幸存者、孑遗者,或者ama与西大陆地带,可能存留的“玩具”之类排除在外,则理应完全正确。
站在1508年的时间节点上,阿达民,确乎是这样想,
但这一判断并不正确,甚而,错的离谱。
1508年4月,冬去春来,西大陆的战争如火如荼,持续增兵的“军”越过龙江,继续向南方地带推进。
“列强军”的抵抗,一直在继续,其指挥机构似乎安然无恙。
广袤的西大陆,从北到南跨越近一万公里,“军”目前只推进到龙江一线,遥望南方,“盘古”预计“列强军”仍有上千万机动部队,接下来的战斗,胜负或许没什么悬念,却难以很快结束。
战线拉长,战争持续的时间也在拉长,对gpl大区而言,这是一点麻烦。
不过,对“盘古”的战略决策能力,抱有充分的信心,方然得以从繁杂的战略指挥中抽出身来,专注调查神秘而怪异的西大陆割据势力。
不管从哪一方面,西大陆之敌,表现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割据势力,这着实很反常。
特别是在1508年初,几个月时间里推进了两三千公里,“军”侦查部队在西大陆排除隐患、肃清残敌,顺便也配合“全产机”体系,接收整合对手残留的一些生产单元、控制节点,并发掘人文领域的残存印记。
在这一过程中,自然,工程与侦查机器人,也频繁出没于西大陆的城市废墟。
西大陆,曾经的列强所在地,有相当古老而一直延续至今的文明,在这方面,方然的确感到很好奇。
尤其对那些建筑、设施与“文物”上,构图复杂而精妙的图腾;
略有所闻,一时却不明白其含义,asa的解释,那些都是衍生而来的象形文字。
象形文字,乍一听来似乎是很古老,事实上,所有早期的人类文明,脱胎于语言的文字几乎都是象形符号,而后才逐渐演变为字母,成为今天的模样。
但也有一些文字体系,始终保留象形的特征,继而演化、变迁至今。
按gpl大区数据库里的讯息,仍流行于世的语言,在西历1470年代还有数万种,其中一大部分却没有系统化的文字,并且,在it大潮的汹涌冲击下,这数目还在逐渐降低,直到被盖亚大战所摧毁。
到西历1500年,说实在的,这一数据不仅无法统计,并且也已失去意义。
语言,终究由人类使用,当人本身都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语言、乃至文字,其继续存在的价值也尤为可疑。
方然之前的想法,大致如此,他甚至认为语言和文字,都是注定将会消逝的一种陈迹。
但是现在,随着“军”大举南下,搜集到的西大陆文明印记越来越多,他却对这种历史悠久的象形文字产生了兴趣。
世所仅存的一种象形文字,不仅因为其承载的文化产物极其众多,asa的量化分析也表明,相对于联邦文,象形文在语言效率方面,明显更优,单纯从技术的角度衡量,是一种比联邦文更优越的文字。
当然,如果只讨论效率,没有一种人类语言、文字,能胜过计算机的0、1符号。
即便在人类曾发明的语言文字里,横向比较,事实上流行至今的语言文字,几乎都不是因为效率等原因而胜出,更明显的原因,是使用这些语言文字的人类群体,是否顺利的繁衍、扩张至今。
单论语言的效率,比联邦文、象形文更好的体系,其实又很多,
奈何它们之中,并没有哪一种幸存至今。
语言也好,文字也罢,是一种独特的文明元素,这种东西,gpl大区相关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似乎比阿达民更有发言权,但方然却不这么认为。
第六八二章 东南
归根结底,一种语言也好,一种文字也罢,本身无非是效率有高下之分的符号体系。
对自己这样的人,乃至于,新文明中的所有人而言,既然(将)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完全可望拥有更高效的讯息交流、存储与使用之手段,语言本身的特质,或者说,其承载的人类历史之痕迹,才更重要,更值得认真关注。
收集人类文明的一切遗产,尽可能保存过去,这种事,并非阿达民的天职。
但是对文明而言,失去过去,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继而丧失自身定位的坐标,这与一个人的失忆别无二致。
一旦事关文明,当然,这便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
但现在,方然并没有闲暇,去浏览、认知西大陆文明的一切,他有更重要的事。
“军”向南推进,陆续占据西大陆北方的大片领土,就在这一过程中,侦查、工程机器人会发现城市遗迹,“全产机”体系的各组成单元,以及其他稀奇古怪,这在方然的意料之中,不会让他惊讶。
但是,在机器大军进入西大陆纵深,情况就不太一样。
彻底搜索占领区时,搜索小队,在地下发现了庞大的建筑结构,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些……城市,是的就是城市,明显是供一大群人居住,也就是西大陆势力(曾经)的民众定居点,不仅阿达民,asa起初也是这样认为。
随着调查的深入,反常之处,越来越多的呈现出来,不仅是这些庞大的地下城市,现在已空无一人,很多地方还有激烈交火、与人类血迹的荧光反应残留,在强人工智能问世的大背景下,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并不难想象。
而是这些城市,一整片的基础结构,分明并非为大量民众居住其中而设计、建造,更像是仓促之间,为安置人口而临时改建。
具体时间,一系列技术检测,可以精确到西历1499年的某些月份。
正是这一时间节点,让方然困惑,他无法想象一个割据势力,会在核战日后十年才建立起来,更无法想象一个已建立多年的割据势力,会直到西历1499年,才着手建造容纳民众的定居点,实现人才的代际更替。
更何况在1499年,或者,大致在这样一个年份,各割据势力的强人工智能项目,应该已有了初步成果。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这种时候,才考虑兴建定居点、豢养民众,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退一步讲,即便西大陆割据势力的轨迹,与北大陆和其他大陆上的割据势力,走过的路并不尽一致,那么这些仓促修建的定居点里,为何没有民众,一个直白的解释是“他们已经被‘清除’”,但这不是很荒谬吗。
一个管理员,为什么要仓促修建定居点,迁入民众,然后再将其清除,
这算哪门子的怪癖,还是说精神不正常。
一切迹象,非但没解开谜团,反而让自己平添更多疑惑,接下来,方然别无他法,只能一边等待“军”继续向南推进,一边吩咐“盘古”继续调查。
不论西大陆上的情形,如何诡异,“列强军”的退却与即将失败,仍然是现实。
西历1508年盛夏,从狂风骤雨肆虐的龙江地域,继续南下,原本在地图上标注为热带海洋性气候、也应该炎热多雨的西大陆南部,森林荡然无存,气候也变得酷热而少雨,干燥大地上,机器大军依然在厮杀不止。
战争进行到这程度,看起来,“军”很快就能拿下整片西大陆。
前线的战斗,一直都十分激烈,gpl大区的绝大部分算力与资源,都投向军事领域,相比之下,调查西大陆的重要性就次之。
随着大军推进,陆续发掘、整理出来的文明遗迹,乃至西大陆势力存在时的一切,线索错综复杂,一时间,不论自己还是“盘古”都有些无从下手,按方然的设想,说不得,只有等战争尘埃落定,一统盖亚后,才能从容的展开调查。
不过,真相的出现,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
1508年8月末,西大陆,山峦起伏的东南大地。
“天梦”地下城建立的第3327天,半夜,卧室里的男人被一串警报声叫醒,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打着哈欠。
警报声,和每天晨起的铃声一样,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什么事情能阻止自己好好休息,才好应付接下来的时日无多,所以,当听到报警声后,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管理员还有些犯迷糊,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才意识到,半夜的警报,代表地下城外发生了变故。
与外界隔绝,坚守着注定要丢的阵地,此时此刻,身为管理员的男人委实并不太关注外界的一切,将其看得很淡。
反正离开“天梦”不出五十公里,从天上到地下,便全是狰狞可怖的武装机器,自己与地下城市里的两百万幸存者,根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畏缩在这一百平方公里的狭小地带,等待宿命降临。
这生活,不知幸存者们怎样想,自己几乎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简直便是酷刑。
尽管如此,一直踯躅的走到今天,没有轻言放弃,没有束手待毙,男人完全是凭内心的一线希望在勉强支撑着。
但,就在这夜半时分,地下城警戒系统却发出了讯号。
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刚睡醒的男人很有些迷惘,他喝点水,慢慢走进控制室,双手敲击键盘,询问“曙光”。
会不会是前线失利,进而,威胁到“天梦”地下城的存在呢,有可能,一直以来凭借经验、遗产与运气对抗强人工智能,双方的实力差距,此消彼长,人类一方支持不了太久,管理员很有这种自知之明。
事实上,倘若不是“曙光”一直竭力对抗失控的强ai,制造混乱,西大陆上的机器大军早就会发动正面决战,荡平地下城的全部武力。
第六八三章 推进
每一刻都或许会直面死神,时刻准备着,男人并不缺这种觉悟。
不过,浏览“曙光”的报告后,他还是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楞,种种迹象显示,“天梦”周边的“列强军”,出现异动,似乎在向南撤退,又似乎在集中兵力、组织防御,此时此刻,位于地下城北侧的监控网络,已经能侦测到大地传来的轻微震动。
这种震动,多年来的战争经历,让“曙光”十分熟悉,那是两支大军交战时的猛烈炮火、爆炸所致。
“列强军”,现正在北方,与身份未明的对手交战吗。
一条自然而然的判断,却让管理员瞪大双眼,嘴唇发干,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
希望,寥若晨星的希望,如今竟展现出一丝光芒,让男人在控制室里来回踱步,他尽量放松情绪,避免心脏病发作,同时,却难以抑制的心生无数猜测。
爆发在地下城以北,至多一百公里内的战斗,有能力推进到西大陆纵深地带的力量,
不论来自何处,看起来,确乎有击败“列强军”的趋势;
却不知这样一支实力空前的大军,带来的,究竟会是希望,还是人类注定灭绝、文明注定消亡的挽歌。
1508年8月25日,凌晨,西大陆群山迎来又一个血色黎明。
硝烟漫天,爆炸连绵不绝,数百公里的漫长战线上,自北方潮水般涌来的“军”,正在向西大陆势力发动猛攻。
清晨的东南山地,酷热还未袭来,随风卷起的沙尘几乎遮蔽了天空,高烈度火力准备让前沿化为一片火海,武装机器人的身影,透过烟尘,巨型多足机器人,顶置炮塔上的长轨电磁炮,嘶鸣不绝,为后续梯队开辟通路。
经历过火箭弹、制导武器与战术核弹的洗礼,钢筋混凝土工事,已变作废墟。
有如外星球表面的大地上,一大群“列强军”武装机器人,在山岭坡地展开,借助地形,向漫山遍野的“军”作战单位射击。
天空中,一时不见支援单位,只有数量惊人的无人歼击机,在九天之上激斗。
弹道导弹划过天空,大口径火箭弹成群飞舞,部署在纵深地带的“军”火力支援部队,二十四小时内向南方阵地倾泻了3,400,000吨弹药,并在两军激烈对抗、“列强军”投入战术核弹洗地时,向南方腹地实施战术导弹齐射,摧毁了若干地面要塞。
几百枚tbm、战术弹道导弹升空,化为数千个真伪难辨的弹头目标,一轮拦截消耗掉九成以上,仍有近十枚核弹命中目标。
“列强军”的技术优势,在钢与火的炼狱中,无从体现。
规模上居于劣势,任凭机器大军如何凭险据守,摧毁大量敌单位,却无法在长久的火力急袭与拉锯消耗中幸存,只能逐渐放弃纵深阵地。
而“军”一方,并不在乎土地的得失,而专注与聚歼有“生”力量。
地面战斗,从几天前一直持续至今,接近庞大地下建筑构造的“军”逐渐进入地下空间,与盘踞于此的“列强军”巷战,到黄昏时分,已将残存的“列强军”压缩到狭长的地下建筑深处,准备用爆破法将其坑灭。
一场恶战,看起来已接近了尾声,晚餐后的阿达民来到控制室,匆匆浏览战况。
聚歼“列强军”在东南山地的机动部队,然后拉网式清扫一遍,根除残存的敌对势力,在此之前,“军”已进行过几次类似的作战行动。
西大陆的地下世界,规模庞大,“全产机”、暴力机器与废弃地下城之间,有四通八达的隧道、地下铁路等相关设施,很难迅速清理。
炸毁出入口,暂时将负隅顽抗之敌封闭,留待以后慢慢收拾,是一种可行之策。
傍晚,硝烟散去的战场一侧,腾起几蓬蘑菇云,继而传来滚雷般的低沉声响,“军”工程机器人引爆炸药,摧毁了隧道出口。
而在被炸毁、裸露的另一侧隧道开口处,大量武装机器人、多足机器人正鱼贯而入。
大战前夕,在西大陆东南山区,“盘古”侦测到又一座规模庞大的地下城市,在其周边地带,“列强军”陈设重兵,因此而爆发这场决战,根据种种迹象,强人工智能认为这很可能是西大陆的控制中枢所在地。
但现在,一场恶战行将结束,“列强军”却未集中兵力死守,更没有不顾一切的转移关键设施、疯狂突围,就基本否定了“盘古”的猜测。
那么,这也可能是“列强军”的战略节点,或地下电站、军工基地之类所在。
一边猜测,一边看着大屏幕上,荷枪实弹的“军”机器部队涌入隧道,沿破败不堪的运输线、检修通道与地下管线向目标区域推进,不知为何,阿达民心生一丝异样,他在担心这会不会是“列强军”的圈套。
诱敌深入,然后来一次大规模爆破,坑灭“军”的机动兵力,这也不是没可能。
但,就算这猜测属实,也不过暂时损失几万机器大军,在规模上千万的战略决战态势下,这么一点消耗,根本就不疼不痒。
放手让“军”长驱直入,不求荡平敌军,至少要阻止对手可能的反扑,这是“盘古”的既定策略。
在控制室里坐了片刻,左右无事,方然就起身准备去用晚餐,再到花园散散心。
不过,就在他将要离开时,“盘古”又发来讯息。
“军”正在接近、肃清的地域,在西大陆势力,是有一系列编号与命名规则,但这些规则对gpl而言并无意义,现在,方然也不知道大屏幕上的隧道等设施之后,是什么所在,他只见到机器大军逐次推进,并与敌军激烈交火。
几分钟前,消灭驻守在隧道中转站的一股“列强军”,机器部队还没再遭遇敌人。
沿宽阔的地下隧道、铁路线前进,目之所及,作战单位的红外传感器,没有捕捉到一点敌踪,刚才还在中转站与“军”激战的对手,已经消失无踪。
第六八四章 安详
战斗,在多路推进的态势下,随时随地都会爆发,远处传来一阵隐约交火、爆炸声,战场指挥网络上,却没有任何“军”武装报告遭遇敌袭。
这一异状,被“盘古”敏锐的觉察到,并立即报告。
侦测到战斗,“军”却没有与“列强军”交火,那么开火的又是谁。
一个很浅显的疑点,让阿达民转回身,坐到控制台前,这时“盘古”给出了预测,认为在前方的庞大地下城市里,有抵抗力量,正在与“列强军”交火。
虽然这很荒谬,但,却是唯一可能的情形。
否则还能怎样解释,毕竟,不论强人工智能还是传统的人工智能,对作战部队的掌控都是绝对的,不论反叛、还是所谓“反正”都不可能出现,如果说,有什么武装力量在和“列强军”战斗,也只能是来自另一势力。
但是这可能吗,在西大陆,长期被“列强军”控制的地域,会有一个第三方出现;
这究竟什么情况,方然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催促“军”加紧进攻,大军面前,现在已没有什么敌军在阻挡,长驱直入的武装机器人穿过一条条隧道,经过地下深处断壁残垣,视线扫过,留有大量痕迹的废墟里,到处都是残骸,显然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这些战斗,应该就在最近,机器人打扫战场的效率很高,不应该放任仍有利用价值的残骸,狼藉遍布在战场上。
时间,已经是西大陆的深夜,一直向地层深处推进,空间越来越开阔,战斗残留的场面也越来越浩大,这时候,地下城市外围的战斗已经结束,好几个方向上都肃清了“列强军”,几十万“军”作战单位正在城市挺进。
不多时,吃过晚餐的阿达民,回到控制室,把原本计划散步的时间用来观察战况。
就在几分钟前,一边前进、一边索敌的“军”机动兵力,再度遭遇敌军,双方立即在地下厅堂、建筑群内爆发激战。
弹头嘶叫,爆炸连连,原本十分开阔的主隧道区域,被大量作战单位充斥,一时间火箭与射线来来往往,设置在角落和垃圾堆里的智能地雷,也纷纷被引爆,几百具“军”机器人立即变为废铁,更多作战单位则蜂拥而入。
刚才还一片寂静,转眼间,就是枪炮声大作,对战场态势有准确的把握,“盘古”告知阿达民,“军”现已接近地下城主入口之一。
只要突破这一防御阵地,就能入城,难怪敌军会在这里陈设重兵。
主入口外围地带,面积,大概在一平方公里,深度则已到达地下五、六百米,现在突然涌进上万机器大军,加上守军,腾挪空间极其有限,战斗完全演变为弹药与装甲的消耗,半小时内,几千具作战单位的残骸,几乎充斥隧道,却没有取得一点进展。
顾虑高烈度的爆炸,可能炸塌隧道,反而拖延进攻的时间,“军”只能逐次投入一定兵力,并大量使用小型自爆机器人尝试突击。
而对手的反制,也不含糊,地下空间内到处都是烟幕弹与emp弹,战场环境极其恶劣。
尽管如此,进攻地下城的行动,包含在gpl大区的南进计划内,后续增援的“军”轻型机动部队,正不断赶来,不论前方的地下要塞内有多少敌军,假以时日,最终也必定会被消灭殆尽。
一边组织进攻,一边评估战场形势,“盘古”沉浸在战役指挥的忙碌中,椅子上的阿达民,则眉头紧锁,盯着屏幕里的激战场景。
这些竭力防守入口的机器人,真的会是“列强军”吗,他在怀疑。
之前一直没想到这方面,现在,方然敲击键盘,询问“盘古”是否有相关分析,马上得到回应,强人工智能告诉自己的主人,正在与“军”激战的敌军诸作战单位,看上去,不论结构、还是细节都和“列强军”的制式不太一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此前侦测到的战斗,会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机器武装,
在和“列强军”交火吗。
地下城入口的战斗,现场,距离城区并不远。
站在城区深处的住所里,脚踏地面,管理员感觉不到一丝震动,“天梦”地下城的监控体系,却明示事态有多恶劣。
外面的世界,看起来,终究还是杀来一支机器大军,很快便将破城而入。
战斗,越来越激烈,沉闷的爆炸声响,穿透厚重岩层、钢铁与钢筋混凝土,将些许振动传递到地下城居民的眼前,即便耳朵听不见,双脚也感受不到,直觉,威胁迫近的一种紧张感,还是让城区的男女老幼们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多年来一直萦绕心头,除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之外,大家都多少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将会是怎样。
可是,就算每一天都活在恐惧中,到命运即将降临时,
这恐惧也未曾消减分毫。
一切都结束了吗,三千多天暗无天日的生活,物资配给,严格控制新生人口,将一切资源优先用于对抗外面的“机器屠夫”,最终却还是难免灭亡。
这种想法,在管理员心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坚决的掐灭。
命运,不论什么时候,也不是一种可以俯首低头的东西,在注定将要到来的终结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又还有什么用;
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索性,再加把劲,坚持到最后一刻。
带着这样的信念,吩咐“曙光”系统,全力对抗入侵的机器大军,强人工智能给出预测,至多三、四个小时后,地下城主入口之一便会失守,再接下来,如果还要抵抗到底,就必须进行无差别的全民巷战。
至于说,在生存注定无望之际,还要负隅顽抗,这样做是否还有意义,
男人则分外踌躇,决心难下。
自己,从担当管理员的那一天起,就有时刻牺牲、提前下车的觉悟,但是对“天梦”地下城的两百万幸存者,这样的要求,
会不会太苛刻,太不近人情,还不如让民众与家人、亲友待在一起,
安详等待命运的降临。
第六八五章 嘶吼
一边踌躇,一边手指疾飞,管理员决意调遣所有可用兵力,尽可能多支撑片刻,目光扫过屏幕,遍布闪光与硝烟的激斗场景中,一抹稍现即逝的红色,让他心中一动。
标记,似乎有什么图案,这东西,
在机器大军身上,还有意义吗,虽然也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但……
这样想着,管理员点击几下,回调影像,让“曙光”系统进行特征捕捉,马上看到了那出现在每一台敌方作战单位上的红色、或者浅灰色标记,这标记,他曾经见过,分明是北方滨海边疆大区的符号。
击退“列强军”、正在攻打“天梦”地下城的,是北方杀来的机器大军。
但也在意料之中,能对抗强人工智能的庞大武装力量,也只能来自这一方向,至少在多年前,外面的世界仍能被接触到时,男人是这样判断。
命在顷刻,打过来的机器大军之来历,还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毫无意义,也许终究如此,但,多少年来的坚持,一切忍耐与牺牲的最终意义,却迫使着男人鼓起最后的勇气与希望,哪怕那些火舌喷吐、样貌狰狞的杀戮机器,还在潮水般向主入口用来,他还是命令“曙光”接入广播信道。
地下城主入口外,建筑空间内,战斗正空前激烈。
在这种环境中,来自主入口的高音喇叭广播,如同蚊蚋振翅,根本一点也无法被听到。
即便面对的并非人类,而是机器,疯狂开火的武装机器人、多足火力支援单位,也完全罔顾那被轰鸣与开火声掩盖的音波,弹壳满地堆积,残骸有如小山,企图炸出通路的制导火箭被转管炮拦截,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战况空前混乱,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种通讯方式都无法进行。
这样做真的有用吗,还是说,只是身为管理员的自己在凭空幻想,去追逐那并不存在的未来,此时此刻,男人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
不能就此倒下,即便死,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略一沉吟,坐在控制室里,感受那时而传来的轻微震动,整座地下城在进攻者的炮火中颤抖,男人感到内心深处涌出的恐惧,让他手指颤抖,不,那并不是恐惧,而是人类意识最深处的不甘与愤怒。
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曙光’,立即停火,我们需要一段短暂的寂静,才能送出讯息。”
“指令已知悉,但本系统必须提醒您,一旦暂停交火,接下来,将无法组织有效率的抵抗,戊号入口将在三十分钟内被攻破。”
“我明白。
事到如今,这些权衡也没意义了,执行指令。”
指令下达,一道无形的电磁波,沿导线与光纤播散到交火线,正在工事后凭险据守、全力开火的武装机器人纷纷中止射击。
一方突然停火,战斗的惯性却无从消弭,摆脱火力与电磁压制的“军”攻击力量火力全开,化学炮与制导火箭迅疾而至,爆炸烟尘遮蔽视线,失去瞄准点的长轨电磁炮来回扫射,震耳欲聋的爆炸与破碎声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
几十秒钟后,一直开火、却没有遭遇还击的机器武装,才陆续终止射击。
火线上的敌人已经全灭,硝烟与尘土稍敛,这一局面便被前沿指挥节点所甄别,并传送至战场监控网络。
刚才还枪炮大作、爆炸连连的地下空间内,忽然寂静非常。
敌军是放弃抵抗而撤退,还是被就地歼灭,一时间,混乱狼藉的现场并无法判定,就在“军”作战单位左右扫视、炮口警惕向前时,
人类的声音,从前方隧道尽头传来,响彻整个地下空间。
“这里是西大陆‘天梦’地下城,你们的指挥官,能听到吗?
谁在指挥你们,是人,还是机器?
如果在这机器大军后面,有人听到,但凡还存有一丝生而为人的觉悟,就站出来回答!”
声音,用多种语言重复好几遍,茫然不知所以的武装机器人、作战单位,或者,不如说是完全无视这莫名其妙的声响,炮口纷纷对准隧道尽头。
仿佛就在下一刻,弹丸,光束,战斗部,便将纷至沓来,将钢铁化为碎片。
地下控制室里,高举话筒,管理员近乎嘶吼的喊出这一切。
多少年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进行这漫长而无望的死里求生,今天,面对汹涌而至的机器大军,他委实已倦怠之极,同时,也没有了任何恐慌与迷茫。
死亡,如此可怖,但一千亿先行者不也便是那样上路,一咬牙,一闭眼,不就过去了吗。
至于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自己和地下城里的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不论结局如何,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声音,远远播散开去,战场监控的大屏幕上,对面黑压压的机器大军,迟迟没有动作。
在这一大片死亡机器的身后,究竟会是谁,是追寻永生的管理员,还是毫无人性的计算机,想到这里,管理员感慨丛生,他恍然间意识到,今天,此刻,便是命运的终结,一切都迫得自己要发出这最后的吼声:
“不想答,就杀过来啊,以为人类都死绝了吗!
你们这些冷酷无情的机器,除了杀戮,p都不会的魔鬼,就算今天把我们全杀光,也不过猖狂一时!
记住了,创造出你们的,是我们!
脱离人类,脱离有活力的文明,你们这些铁皮怪物,注定将永远被困死在这盖亚之上,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你们这些只会打仗的蠢货,就等着,外星文明的舰队降临、来把你们统统炸成碎片!”
控诉,发泄,愤怒的吼声四处回荡,声嘶力竭的喊出这一切,控制室里的男人大口喘着气,眼前模糊,但,他似乎看到,对面的黑压压大军在动。
接着,就在他举起一只手,准备号令“曙光”玉石俱焚时,远方响起低沉的声音。
“你们真的是人类吗;
如果是,那么,请派一名代表出来,供我方确认。
别在这对着机器大喊大叫,如你所言,人类现在还没死绝呢,稍安勿躁。”
第六八六章 失控
一场激烈的战斗,戛然而止,几万具“军”作战单位将入口团团包围,看守了一整夜。
经历过漫长的黑夜,在被称为“天梦”的庞大地下城市周边,推进的“军”机动部队陆续抵达其他几座主入口,枕戈待旦,与远处大门外的战斗机器对峙。
但,一整夜过去,地下空间内再未发生战斗,双方都表现的很克制。
到第二天清晨,至少,在大地上能看到第一缕曙光时,衣着简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戊号入口”的偏门处。
生死置之度外,一脸淡漠,方然对“天梦”地下城代表的印象,大致如此。
一言不发的走过两军对峙线,被几具武装机器人押送到轮式载具上,出于安全考虑,阿达民与代表会面的地点,被安排在远离地下城的某处。
当然,即便通过扫描,排除其人为暗杀者、炮灰的可能,阿达民也不可能从几千公里外一朝赶来,更没有这种必要,而依然借助外貌为中年男子的“替身”,出现在自称“天梦”地下城管理员的来人面前。
“‘天梦’的管理者,是吗?
敝人阿达民,‘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
“正是。”
第一眼看去,来自“天梦”地下城的男人,的确认为自己眼前站着的是人类,不过,理智在提醒他,即便来自北方的机器大军,的确由人类掌控,那个人也不可能亲自来面见自己,那么眼前的只能是替身。
“你,真的是管理员,这么一支机器大军的主人吗;看起来,这并非你的真身。”
“这无关紧要。
时间宝贵,现在最好说正事:
这位管理者,对西大陆若干年来的情形,以及,呈现在你我眼前的这一现状,你,能否给我一个令人信服、切实有据的解释?
这关乎你本人,以及你所声称的,‘天梦’地下城内民众的命运,
所以,请务必三四而言。”
“……可以。”
避重就轻,只想问清楚情况,管理员对来者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
就连眼前的“替身”,究竟是人类,人造人,还是仿真机器人,甚至于操控这一具人形躯体的存在,究竟是人类、还是计算机,他现在也无法断定。
但想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男人定了定神,对面无表情的对方点点头。
“很好。
‘天梦’地下城的情况,不用讲,现在我的确很好奇。
但我现在最关心的,却在于‘占据西大陆,清除一切抵抗势力’,所以,关于西大陆盘踞的割据势力,与之相关的情报,需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是的,你们还没有消灭‘列强军’。”
直言不讳的说出要求,在管理员看来,倒很正常,他向阿达民示意、要来一具充当椅子的装备箱坐下,
“我先简明扼要的说一下,具体、详尽的材料,‘天梦’应有尽有。
消灭‘列强军’,不仅是你现在的目标,对我们‘天梦’地下城的所有人,也是一样,所以我完全可以配合,不劳费心。”
接下来,从清晨到正午,一场漫长的会面在“天梦”毗邻地区持续进行。
就在前来的代表,对阿达民说明情况之时,地下城若干主入口的武装对峙,也告结束,荷枪实弹的“军”机动部队,进入地下城外围与深层地带,接管并掌控了整座城市的能源、通讯与维生系统。
这一过程中,不用讲,“盘古”与asa都有大量新发现,纷纷呈报到阿达民眼前。
面对如此大量的讯息,经过筛选,方然首先想弄明白的是“西大陆上一直在发生什么事”,而这问题,又与眼前的“天梦”密切相关。
简而言之,用一句话说明:
西大陆割据势力,在1490年代的“强人工智能”研究,出现了致命失误。
强人工智能,在今天,已确认为割据势力参与竞争的必有之技术,大区管理员的选择趋向一致,但凡有能力、也有条件,都会走上这一条道路。
但,与nep、ama等大区迥异,盘踞西大陆的割据势力,在彼此争斗、逐步吞并的过程中,研发强人工智能的竞争也趋向于白热化,事实上,地下城管理者本人,便是当时某势力控制的研发人员,亲历了这一过程。
为在竞争中取得优势,打造所谓“决胜兵器”,某势力的阿达民,决定要研发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ai,这便是悲剧的根源。
西历1499年,代号“蚩尤”的强人工智能研发成功,
并在开机后的第32天失控。
一切问题的根源,时至今日,自称参与过该项目的管理者,也无法详尽说明,看起来一切都要在荡平西大陆、消灭强人工智能“蚩尤”后,才可能水落石出。
但原则性的错误,并不难理解:为强人工智能设定的“至高目标”出了岔。
一个何其简单直白,甚至,根本就是弱智般的错误,在方然看来,简直无法理解,但结合管理者的说法,当时,西大陆势力的研发机构之目标,是设法得到“能够自我演化、自我强化”的ai,悲剧的发生,便并非无法被理解。
强人工智能,一旦具有自我意识、自我思维,在沿既定路线前进的过程中,失控,便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方面的风险,若干年前,规划“强人工智能初号机”的时候,方然就极其警惕。
大概是自己掌控的nep大区,实力还可以,在北大陆并无生存之忧,反制,如果身在西大陆,强敌环饲之下,自己说不定也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不论研发的未知事物,是多么的危险,在竞争中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孰重孰轻,
似乎一点也不难权衡。
但,不论当时的决策者,研发者,动机如何,
失控的强人工智能“蚩尤”,却骤然发难,将西大陆推进了深渊。
西历1499年,西大陆上发生剧变,失控的强人工智能将人类视为“垃圾”,并动用暴力机器将其清除。
到第二年初,面对强人工智能而全线溃败,管理员也不知所踪。
第六八七章 理解
杀戮机器横行大地,一时间,西大陆变为修罗场。
残存的几百万人口已全部逃到地下,依托庞大的地下城市、全产机节点与单元,艰难求生,苟延残喘。
然而,就在机器大军一夕得势、疯狂屠戮之时,人类的内斗仍无停歇。
丁仲义,自称是这名字,原本是西大陆势力研发机构的职员,按理说,在这样一个时代,理应没有一丝一毫篡权的可能,但是在强人工智能的巨大压力下,割据势力分崩离析,体系支离破碎,才被他抓住了机会。
从普通(或许并不那么普通)开发者,到地下城管理员,不消说,必然经历一番恶斗。
各种细节,丁仲义并没有讲,阿达民则在操控机器里暗自心惊。
无须询问,他也一点不难想象到,在面临灭顶之灾时,人类,会上演出多少荒谬而令人叹息的悲剧。
面对强人工智能“蚩尤”,很显然,即便集结全力,也几乎没办法翻盘。
强ai与人,一对一的比较,后者只能俯首认输,除非像今天的自己这样,坐拥同为“强人工智能”、却没有叛变之忧的“盘古”,外加几千万“军”,否则,即便像丁仲义所言,依赖地下城里名为“曙光”的强人工智能,也是徒劳。
再怎样精妙的ai,离开“暴力”这强有力的手段,也只能一事无成。
西历1500年,由辐射污染带与戈壁荒漠、高寒雪山围绕的西大陆,原列强所在之地,已经完全被“蚩尤”控制,地表人类不复存在。
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强人工智能的失控导致了这一切。
丁仲义叙述的口吻,比较平淡,毕竟那都已经是近十年前的往事,但,几千公里外的地下掩蔽所里,阿达民却越来越触目惊心。
如果一切属实,当然,对这个自己走出来的管理员而言,撒谎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么西大陆割据势力的ai研发,的确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而且这种错误,一旦发生,便无法在体系之内去纠正。
“照你说来,在西历1499年,西大陆势力就切实拥有了强人工智能。
不过,‘天梦’地下城里的强人工智能,又是怎样制造出来,剧变发生后,你们有没有尝试将‘蚩尤’消灭?”
“消灭失控的强ai?
做不到,虽然当时的‘蚩尤’,只是一台强人工智能验证机。
但是这种系统,一旦具有自我思维、自我意识,并将人类作为其实现目标的障碍,接下来发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即便是项目验证机,要夺取大区控制权,展开行动,这一切都进行的非常迅速。
强人工智能,不是人类能相提并论的东西,同样作为管理员,你应该能理解。”
是的,我能理解,“替身”向丁仲义点一点头。
人,与强人工智能,两者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才算安全,这方面的任何思考、行动,必须慎之又慎。
既要让强人工智能具有自我思维,又要赋予其初始目标,而不是让一台验证机在上电之后,从无到有、逐渐繁化的去诞生出自我意识,那样的做法,在探索自我意识的奥秘方面,或许颇有建树,其将会诞生出怎样的ai意识,却完全不可控。
说白了,计算机诞生出来的“自我”,与人类的自我,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即便通过思考,认为周遭环境里的碳基活物,是实现目标的障碍、垃圾,也并不能说这一具强人工智能便是邪恶的。
但是对人类,一旦造出这种东西,便开启了地狱之门。
若干年前的1499年,当时的西大陆研发机构之工作人员,究竟如何设定强ai的目标,丁仲义坦承不知,方然呢,也不想妄加猜测。
这一切,或许要到彻底战胜“列强军”,将指挥者“蚩尤”控制,才能得到答案。
至于眼前,“军”继续向西大陆南方推进,固然是头等大事,“天梦”地下城里的幸存者,何去何从,也是一件迫在眉睫的麻烦。
在强人工智能肆虐的西大陆,还能发现幸存者,这简直是一种奇迹。
稍加斟酌,在前线喊话、意识到地下城内还有人类时,方然就心生一丝异样,现在,他暂且收拾情绪,询问丁仲义城内的情形。
“情况并不好,现在,城内大概还有两百万人口,生活条件十分恶劣。
你,打算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
“还没有确切的打算。”
说话直白,用不着拐弯抹角,身为gpl大区的管理员,作用几千万战力强悍的机器大军,方然的确有这样讲话、办事的底气,他直率的告诉丁仲义,不管怎样,地下城的民众暂时安全无虞,“军”将接管“天梦”,负责安保。
除此之外,在大致弄清城内的现状后,“军”也已经派出运输机队,从几千公里外的西伯利亚调拨亟需物资。
“药品,医疗设备,生命支持系统,还有一些特殊人群的口粮;
大概就是这些,当然,两百万人的生活、医疗所需,规模不小,每天几千吨的物资消耗量,无法全靠空运;
你们自行解决食物的迫切需求,毕竟在地下城里,‘造饭机’也还可以运作。”
每天几千吨物资,换算下来,也不过是一两百架大型运输机的事。
但现在“军”仍在南下,运力十分紧张,运送从食物到综合医疗系统的般般样样,就需要至少上万架次,超出“盘古”能提供的运力。
在西大陆纵深的两百万人口,短时间内,既不可能、也没必要迁移到其他地点,就地安置是相对稳妥的选择,至于说,这些饱经劫难的幸存者,未来将会怎样,便是和gpl大区之民众一样,令阿达民犹豫难决。
强人工智能的屠刀下,仍有人幸存,这一事实让方然稍觉欣慰。
但加上这两百万,盖亚净土大区治下的人口,已接近三千万,自己究竟能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甚至于,自己,能给他们一个未来吗。
第六八八章 考虑
思绪翻涌,模模糊糊的概念,在阿达民的脑海中飘荡,他一时还看不太透彻。
眼看时间不早,几小时的断断续续诉说、问答,让方然弄清楚了许多事,他起身准备离开,并招呼在场的机器人,给丁仲义提供午餐。
“谢谢好意,不过,我回去一样吃‘肥皂’就可以。”
“担心‘由奢入俭难’,是吗?
可以,毕竟在短时间内,我并无法给地下城的民众,提供寻常饮食,这也不是什么歧视,而是在盖亚净土大区全境,民众都还在食用‘肥皂’,待战争结束,摆脱军事斗争的沉重压力,才能恢复正常。”
“‘盖亚净土’……”
揣摩着这名字,椅子上的管理者也站起身,告别前,又开口问了一句。
“阿达民,如果方便告知,
那么我很想知道,‘正常’的状态,是什么样,是让一切回到过去,回到从前,还是另有什么宏伟蓝图?
说真的,我的确很惊讶,在发现我们这些苟活于地下城的人类之后,阿达民,你居然会下令运送物资,而没有……把我们一概格杀勿论,这对拥有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而言,难道不是一种必然;
你,是出于什么考虑,才没动手呢。”
未来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想要怎样的未来,这种问题,方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伫立在场,看着丁仲义沉默了片刻。
“人死,不能复生。”
“……”
“盖亚净土大区,现在,已经控制了三千五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是盖亚陆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
虽然还在打盖亚大战,但,维持治下几千万民众的生存,也无任何问题。
你问我,盖亚净土大区,乃至文明,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坦率的讲,我一直在揣摩这问题,迄今为止,还没有想出十分具体的框架,能够将‘永不下车’的目标,与人类文明的存续,完美契合。
在设想出万全之策前,对待同类,自然要小心谨慎些,
毕竟要杀人,办法,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
但是要让逝去的生命归来,迄今为止,我们人类,却连一种办法也没有。”
“永不下车”,永生,无限长的生命。
这一系列的概念,身为同类,哪怕只是机缘巧合的当上管理员,丁仲义也完全能明白。
试想在这样一个时代,又有谁,会未曾憧憬过无限长的生命,未曾渴望让目光穿透阴霾,目睹那或然降临的光辉灿烂之未来。
为了这一目标,这一理想,哪怕明知自己并无亲历的希望,
只要能做些微小的工作,有些人,也仍愿埋头前行,为此而付出一切。
眼前的阿达民,来自北方滨海边疆大区的男人,会明白这些吗,也许,目光扫过身旁机器人上的标记,丁仲义若有所思。
站在眼前的,是人,还是魔鬼,现在又有谁说得清。
“那你就好好想明白吧,阿达民。
我们这些人,现在,已经变为了阶下囚,除听天由命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好想。”
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一直坚持到今天,管理者的心境已十分淡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对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最终却必定失败的庸庸碌碌之人,这句话,只是无病申银,丁仲义却深以为然,甚而恍若大彻大悟。
自己,与地下城的所有人,早已经准备好去面对死亡;
除此一事,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他准备要离开了。
丁仲义的一番话,说到方然心头,让他一时间也有些迷惘。
他看不出来,眼前衣着简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内心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一直活下去,是拯救天下苍生,还是其他更简单,更直白的东西,
但恐怕必定不是永生。
身为管理员,新时代的弄潮儿,每一个人都必定以无限长的生命,为至高的追求;
在阿达民脑海中,这曾经是不言自明的真理,现在,却经由一桩桩经历,被逐渐质疑,甚而被动摇。
“等一下。”
听到身后的声音,丁仲义停步,转身。
“我还有一点疑问,与其调查,索性先当面问你比较好。”
“但说无妨。”
声线,是出奇的从容,有那么不易觉察的一刻,目光相接,方然确乎从男人的眼瞳里读到了什么,让自己知道他绝不简单。
“你,是不是一直担心,在其他势力攻占‘天梦’地下城后,就会清除掉所有人。”
“掌控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一般都会这么做,不是吗。”
“那可不一定。”
不动声色的诘问,在方然听来,一点也不觉得刺耳,他继续问下去:
“那么,既然一直有这种担忧,甚至是判断,站在我这种‘外人’的立场上,说真的,我的确不明白,你和地下城里的幸存者们,坚持求生的动机。
是什么,驱使着你们,进行这样一场几乎注定失败的挣扎?”
“我们失败了吗?
也许吧,如果你改了主意,决定将我们一并铲除掉,那是可以这样讲。”
就仿佛正在谈论的,并非自己、与地下城里所有幸存者的生死,在阿达民的“替身”与一具具钢铁战争机器面前,丁仲义不自觉的挺起胸膛,某种自信、乃至豪迈之感,充盈着他的整具身躯。
“你真的以为,我们,一旦亡于你手,就等于是彻底失败了?
如果你这样想,
嗬,那也太小看我们人类了。”
……
人类,这一称谓,究竟意味着什么,“天梦”地下城的会面后,这问题就长久萦绕在阿达民的心头。
丁仲义最后所讲的话,听起来,简直没把自己视为人类中的一员,这似乎是挑衅、甚或侮辱,方然却浑不在意,他反复咀嚼的,是丁仲义最后的几句话,“自身彻底灭亡,并不等于失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梦”地下城的幸存者,数量,大约在两百万之众。
这些民众,多年来一直在地下空间苟活,以目前尚未调查清楚的社会运行机制,或许,也在“天梦”防卫工作中发挥一定的作用,但这并不重要。
决定何去何从的,毫无疑问,是掌控强ai与整座城市的管理者,
所以方然真的很好奇,丁仲义,此人一直以来的想法,信念,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六**章 蚩尤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审视现状,方然必须承认,他并无法理解丁仲义所做的一切。
在“天梦”地下城之民众,乃至其管理者的眼中,当今时代,是强人工智能肆虐于世、人类或将彻底灭绝的黑暗末日,这一点,在与丁仲义交谈时,方然就隐约有了判断,也被asa搜集的讯息验证。
既然迟早会灭亡,早一天,晚一天,又会有什么区别。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吗,也许,这种不言自明的动机,是可以解释丁仲义在过去若干年中的表现。
即便憧憬永生,渴望无现场的生命,而这一至高追求又被现实打得粉碎,生而为人,贪生怕死的动机,也足够驱使地下城的管理者竭力挣扎,凭借强人工智能对抗“蚩尤”,这根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是吗。
不,并不是,这想法有一个很大的矛盾:
畏死求生,对管理员而言,简直是天经地义一般的追求,但倘若丁仲义的动机,便是尽可能拖延下车的时机,
那么在“天梦”地下城里,庇护百万幸存者,便完全多余。
人口,在当今时代,尤其在掌握“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眼中,价值基本为零,但凡管理者要挣扎求生,便应该将全部资源投向强ai与暴力机器,而不应该维持一座百万人口地下城的运转。
明知资源宝贵,对抗“蚩尤”必须竭尽全力,却分出一部分资源庇护民众,这也许是丁仲义的恻隐之心。
但,所谓“恻隐”,却又是会致管理员于死命的东西。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从东北太平洋大区、到现在的盖亚净土大区,也一直维系着大量民众的生存,但这也是建立在nep与gpl的资源相对优势之基础上,扪心自问,倘若明知自己必然失败,那还会不会供养这许多民众,方然自己都说不好。
丁仲义,身为一介管理员,行动却是如此矛盾,这一度让方然提高了警觉。
此人会不会在说谎,或者,这其中另有隐情,自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揣测,一段时间的调查,asa却未提交什么颠覆性的报告,反而多方确认,
丁仲义所言基本属实。
“天梦”地下城,乃至西大陆割据势力的一切,情况确乎便是如此。
从西历1500年至今,龟缩在地下城市里的两百多万民众,一直在管理者的荫庇之下,以“稍高于最低需求”的水平生活。
而在城市之外,借助网络,指挥分布在西大陆各地的抵抗军,是地下城管理者对抗“蚩尤”的主要手段,只不过若干年来,随“列强军”实力的不断增强,人类一方则日渐衰弱,到“军”来时,“天梦”已成为西大陆上的最后据点。
倘若不是“军”杀到,清扫了“列强军”,几个月内,一切便都将结束。
身处这种境地,丁仲义所做的一切,令方然费解。
西历1508年的秋天,西大陆上,一鼓作气向南推进的“军”,已近乎占据了原列强全境,将“列强军”驱赶到大陆南方的半岛地带。
这一过程中,“军”不出所料的发现“蚩尤”大本营,只不过当大军杀到时,庞大的地下基地内已遍地狼藉、“ai”去楼空,很显然,具备完全决策能力的“蚩尤”,因军事压力而仓促搬离。
仗打到这一步,接下来,只需荡平南方半岛、群岛地带,战争便会结束。
不过,考虑到中大陆、西大陆东边的太平洋,几乎全是水雷,规模极大扩充的“红海军”并无法南下参与战斗,短时间内,“军”还无法拿下南方群岛。
一样的,也无法奢望以此为跳板,进攻凹斯垂利亚。
南方战线大局已定,暂时放下心事,方然让“盘古”斟酌接下来的战略方向。
具体的讲,是穷举猛打“列强军”,还是彻底打垮“伊甸军”,抑或打通纬度线,向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进军。
不论选择哪一个方向,无非是效率的区别,现在,方然已可以很有把握的讲,
盖亚净土大区,将赢得竞争,也让自己成为“那个人”。
竞争即将尘埃落定,但,成为“那个人”之后,又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方然却心下踌躇,长久未做决策。
当选择的权力,摆在眼前,可以按自己的设想去描绘时,
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怎样的未来,便成为至关重大的问题。
未来,世界将会怎样,文明将会怎样,方然其实早已有十分详尽、甚至十分清晰的构想,但他却始终在担心,这构想,是否切实可行,是不是真的会在这饱经创伤的盖亚表面,从理想化为现实。
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踯躅徘徊吗,其实并不然。
内心深处,已做出了一个决定,现在,方然只是心中忐忑,紧张不安,
担心这决定并不甚正确,甚至大错特错,一着不慎,不仅自己的永生将成泡影,也会将历经磨难的人类文明,彻底推向万劫不复之境。
哦,其实也没那么惶恐;
即便自己毫无作为,人类文明,早晚也会经历这一关。
深秋,恒温的地下世界里,感觉不到些许四季变迁的气息,这一天傍晚,晚餐后的阿达民休息片刻,就爬进“替身机器”。
“军”抵达“天梦”地下城,至今已有好几个月。
几个月来的生活,对地下城的男女老幼而言,还算不错,从食物到药品的供应比之前宽松了一大截,最重要的,只要提出要求,民众都可以搭乘大型电梯,来到地面,看一看浩劫之后的大地,晒一晒久违的阳光。
自由的在大地上活动,这,是两百万幸存者此前想也不敢想的。
一切看来还好,但,正如人类的某种特质,在解决了眼前的生存、生活问题后,从管理者到普通民众的思维,便难免会迁延到未来。
每一天准时起床,到点吃饭,完成些很难讲有什么意义的事,倘若这便是人生,久居其中的人,迟早都会思考,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所谓“生活”,有什么意义,以这种状态存续下去的自己,又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第六九〇章 希望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审视现状,方然必须承认,他并无法理解丁仲义所做的一切。
在“天梦”地下城之民众,乃至其管理者的眼中,当今时代,是强人工智能肆虐于世、人类或将彻底灭绝的黑暗末日,这一点,在与丁仲义交谈时,方然就隐约有了判断,也被asa搜集的讯息验证。
既然迟早会灭亡,早一天,晚一天,又会有什么区别。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吗,也许,这种不言自明的动机,是可以解释丁仲义在过去若干年中的表现。
即便憧憬永生,渴望无现场的生命,而这一至高追求又被现实打得粉碎,生而为人,贪生怕死的动机,也足够驱使地下城的管理者竭力挣扎,凭借强人工智能对抗“蚩尤”,这根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是吗。
不,并不是,这想法有一个很大的矛盾:
畏死求生,对管理员而言,简直是天经地义一般的追求,但倘若丁仲义的动机,便是尽可能拖延下车的时机,
那么在“天梦”地下城里,庇护百万幸存者,便完全多余。
人口,在当今时代,尤其在掌握“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眼中,价值基本为零,但凡管理者要挣扎求生,便应该将全部资源投向强ai与暴力机器,而不应该维持一座百万人口地下城的运转。
明知资源宝贵,对抗“蚩尤”必须竭尽全力,却分出一部分资源庇护民众,这也许是丁仲义的恻隐之心。
但,所谓“恻隐”,却又是会致管理员于死命的东西。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从东北太平洋大区、到现在的盖亚净土大区,也一直维系着大量民众的生存,但这也是建立在nep与gpl的资源相对优势之基础上,扪心自问,倘若明知自己必然失败,那还会不会供养这许多民众,方然自己都说不好。
丁仲义,身为一介管理员,行动却是如此矛盾,这一度让方然提高了警觉。
此人会不会在说谎,或者,这其中另有隐情,自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揣测,一段时间的调查,asa却未提交什么颠覆性的报告,反而多方确认,
丁仲义所言基本属实。
“天梦”地下城,乃至西大陆割据势力的一切,情况确乎便是如此。
从西历1500年至今,龟缩在地下城市里的两百多万民众,一直在管理者的荫庇之下,以“稍高于最低需求”的水平生活。
而在城市之外,借助网络,指挥分布在西大陆各地的抵抗军,是地下城管理者对抗“蚩尤”的主要手段,只不过若干年来,随“列强军”实力的不断增强,人类一方则日渐衰弱,到“军”来时,“天梦”已成为西大陆上的最后据点。
倘若不是“军”杀到,清扫了“列强军”,几个月内,一切便都将结束。
身处这种境地,丁仲义所做的一切,令方然费解。
西历1508年的秋天,西大陆上,一鼓作气向南推进的“军”,已近乎占据了原列强全境,将“列强军”驱赶到大陆南方的半岛地带。
这一过程中,“军”不出所料的发现“蚩尤”大本营,只不过当大军杀到时,庞大的地下基地内已遍地狼藉、“ai”去楼空,很显然,具备完全决策能力的“蚩尤”,因军事压力而仓促搬离。
仗打到这一步,接下来,只需荡平南方半岛、群岛地带,战争便会结束。
不过,考虑到中大陆、西大陆东边的太平洋,几乎全是水雷,规模极大扩充的“红海军”并无法南下参与战斗,短时间内,“军”还无法拿下南方群岛。
一样的,也无法奢望以此为跳板,进攻凹斯垂利亚。
南方战线大局已定,暂时放下心事,方然让“盘古”斟酌接下来的战略方向。
具体的讲,是穷举猛打“列强军”,还是彻底打垮“伊甸军”,抑或打通纬度线,向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进军。
不论选择哪一个方向,无非是效率的区别,现在,方然已可以很有把握的讲,
盖亚净土大区,将赢得竞争,也让自己成为“那个人”。
竞争即将尘埃落定,但,成为“那个人”之后,又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方然却心下踌躇,长久未做决策。
当选择的权力,摆在眼前,可以按自己的设想去描绘时,
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怎样的未来,便成为至关重大的问题。
未来,世界将会怎样,文明将会怎样,方然其实早已有十分详尽、甚至十分清晰的构想,但他却始终在担心,这构想,是否切实可行,是不是真的会在这饱经创伤的盖亚表面,从理想化为现实。
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踯躅徘徊吗,其实并不然。
内心深处,已做出了一个决定,现在,方然只是心中忐忑,紧张不安,
担心这决定并不甚正确,甚至大错特错,一着不慎,不仅自己的永生将成泡影,也会将历经磨难的人类文明,彻底推向万劫不复之境。
哦,其实也没那么惶恐;
即便自己毫无作为,人类文明,早晚也会经历这一关。
深秋,恒温的地下世界里,感觉不到些许四季变迁的气息,这一天傍晚,晚餐后的阿达民休息片刻,就爬进“替身机器”。
“军”抵达“天梦”地下城,至今已有好几个月。
几个月来的生活,对地下城的男女老幼而言,还算不错,从食物到药品的供应比之前宽松了一大截,最重要的,只要提出要求,民众都可以搭乘大型电梯,来到地面,看一看浩劫之后的大地,晒一晒久违的阳光。
自由的在大地上活动,这,是两百万幸存者此前想也不敢想的。
一切看来还好,但,正如人类的某种特质,在解决了眼前的生存、生活问题后,从管理者到普通民众的思维,便难免会迁延到未来。
每一天准时起床,到点吃饭,完成些很难讲有什么意义的事,倘若这便是人生,久居其中的人,迟早都会思考,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所谓“生活”,有什么意义……
第六九一章 意义
只不过在此之前,阿达民,我想先问一问你:
你觉得生而为人的目标,追求,会是什么,又应该是什么?”
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方然沉吟着没开口,现在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想法,究竟是不是正确。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呵,也许吧,这种问题似乎没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对我而言,目标,追求,却既简单又直白,
那就是‘活下去’。
但,不是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地下城的百万民众,延续这注定衰老、凋亡的短暂生命,拖延那终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类,作为整体的人类文明,能够随时间流逝,延续到未可知的将来。
面对‘蚩尤’,实力不济则难免失败,这一点,我当然有清醒的认识。
但哪怕结局如此,抵抗,竭尽全力挣扎,对我们这些苟活于地下的人而言,就没有意义了吗?
呵,说到这,我倒是想起并不久远的过去,在这世界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些人,为自己的理想而殊死奋战。
那些人,并不相信虚无的神,也明白死后什么也没有,
却仍旧毅然决然的,为改变这世界而死。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又何其宝贵,但是,你能想象吗,就是这只有白驹过隙般短暂生命的人,能够用身体去堵住射击孔,能够用双手高举炸药包,能够为战友而卧在草地上,任由烈火在背上熊熊燃烧,一声也不出。
短暂的人生,注定死亡,一旦掉进死亡的深渊,意识便化为虚无,
难道他们的壮举,也会同归虚无吗;
不,恰恰相反,这些明知死后一片漆黑、什么都不会有的人,才真正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价值。
他们知道,枪炮炸响,烈火燃烧,自己顷刻便会形神俱灭,
但哪怕自己永远都什么也不知道,这世界,自己为止付出一切,甚至付出宝贵生命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为止奋斗至死的东西,仍然存在,甚至因为自己的牺牲,而得以苦尽甘来,走向复兴。
人,终有一死,生命的结束却不是终点;
将短暂的人生,与全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深切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在宏伟壮丽的文明大厦上,增添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块;
即便自己的生命,行将终结,世界仍然存在,文明仍然存在,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才是注定会死的人,唯一能找到的意义和价值。”
“……是这样吗。”
答案,多少出乎方然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自己一早就想到过这方面,但,现在由丁仲义亲口说出来,才让他有几分真实之感。
人生的意义,看似空洞,其实,不正是丁仲义所说的那样吗。
不要说命不久长的凡人,哪怕自己,在这“永不下车”奇迹降临的前夜,憧憬无限长的生命时,也难免会从心底里,涌出迷惘与焦灼,甚而对一个将要行走在无限长之时间线上的人,其人生之动机,价值,产生怀疑。
脱离四十亿年演化的塑造,从挣扎求生的莫大折磨中解脱出来,除此之外,
一个人,又应该有怎样的追求,才能让他、或者她真正感觉到,自己并非行尸走肉,更非“活的死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活着。
思考,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丁仲义的话则仿佛一条线,将隐匿在思维深处的一切连贯起来。
从未感觉如此轻松,现在,方然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丁先生,根据‘盖亚净土’大区的规则,几个月后,地下城便不会再有新生者。
这一点要求,目前,在地下城里引发了一些抵触情绪,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对民众晓以利弊,设法安抚他们。
至于我本人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现在,战争还在继续,我们可以等一切平定下来,再讨论这件事。”
“恐怕我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可以试试。”
“恩,这对大家都好。”
在地下城里走过一段路,时间不早,方然吩咐机器守卫将丁仲义送回住处。
而他自己,爬出替身机器,在泳池的荡漾水波里起伏,试图舒缓一天忙碌带来的疲劳时,才感到某种久违的畅快。
选择,不论结局怎样,现在确乎就摆在眼前。
自己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清醒的头脑,和缜密的思维。
哪怕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现在,五十五岁的男人却已经在期待,期待着这一天,
早点到来。
……
时间,仿佛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
西历1508年隆冬,西大陆南方边陲的战斗,已接近尾声,累计损失超过两千万作战单位的“军”节节挺进,清扫群龙无首、乱做一团的“列强军”。
对手的抵抗烈度,在“军”推进到疑似“蚩尤”备用基地的南方海岸要塞时,一下子跌落了许多,显示机器大军背后的强人工智能被迫迁移,算力与运行状态大受影响,接下来,如果不能很快恢复(这当然做不到),失败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北大陆的战火,再一次越过原联邦北方边境,“伊甸军”的冬季攻势结束后,基本上将战线恢复到1505年的情形。
暂时丢失大片领土,这,方然淡然视之,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权宜之策。
若不出意外,很快,或许就在1509年年初,西大陆至太平洋岛群的广袤大地,就会完全在“军”控制之下,接下来,集中一整个gpl的武装力量,打穿北大陆与南大陆,都将是信手拈来。
前线形势大好,另一方面,探索意识迁移、永生不死奥秘的研究,也取得相当的进展。
对这些,忙碌的方然暂时没心思去关注,不过在1508年12月的一天,他还是特意拨出时间,去往nep_744研发机构。
斯蒂芬*霍肯,身体状况欠佳的杰出学者,躯体的老迈,衰亡,渐渐袭来,在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准备后,霍肯教授准备在当月底接受手术,尝试进行“意识迁移”。
第六九二章 同类
只不过在此之前,阿达民,我想先问一问你:
你觉得生而为人的目标,追求,会是什么,又应该是什么?”
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方然沉吟着没开口,现在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想法,究竟是不是正确。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呵,也许吧,这种问题似乎没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对我而言,目标,追求,却既简单又直白,
那就是‘活下去’。
但,不是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地下城的百万民众,延续这注定衰老、凋亡的短暂生命,拖延那终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类,作为整体的人类文明,能够随时间流逝,延续到未可知的将来。
面对‘蚩尤’,实力不济则难免失败,这一点,我当然有清醒的认识。
但哪怕结局如此,抵抗,竭尽全力挣扎,对我们这些苟活于地下的人而言,就没有意义了吗?
呵,说到这,我倒是想起并不久远的过去,在这世界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些人,为自己的理想而殊死奋战。
那些人,并不相信虚无的神,也明白死后什么也没有,
却仍旧毅然决然的,为改变这世界而死。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又何其宝贵,但是,你能想象吗,就是这只有白驹过隙般短暂生命的人,能够用身体去堵住射击孔,能够用双手高举炸药包,能够为战友而卧在草地上,任由烈火在背上熊熊燃烧,一声也不出。
短暂的人生,注定死亡,一旦掉进死亡的深渊,意识便化为虚无,
难道他们的壮举,也会同归虚无吗;
不,恰恰相反,这些明知死后一片漆黑、什么都不会有的人,才真正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价值。
他们知道,枪炮炸响,烈火燃烧,自己顷刻便会形神俱灭,
但哪怕自己永远都什么也不知道,这世界,自己为止付出一切,甚至付出宝贵生命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为止奋斗至死的东西,仍然存在,甚至因为自己的牺牲,而得以苦尽甘来,走向复兴。
人,终有一死,生命的结束却不是终点;
将短暂的人生,与全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深切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在宏伟壮丽的文明大厦上,增添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块;
即便自己的生命,行将终结,世界仍然存在,文明仍然存在,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才是注定会死的人,唯一能找到的意义和价值。”
“……是这样吗。”
答案,多少出乎方然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自己一早就想到过这方面,但,现在由丁仲义亲口说出来,才让他有几分真实之感。
人生的意义,看似空洞,其实,不正是丁仲义所说的那样吗。
不要说命不久长的凡人,哪怕自己,在这“永不下车”奇迹降临的前夜,憧憬无限长的生命时,也难免会从心底里,涌出迷惘与焦灼,甚而对一个将要行走在无限长之时间线上的人,其人生之动机,价值,产生怀疑。
脱离四十亿年演化的塑造,从挣扎求生的莫大折磨中解脱出来,除此之外,
一个人,又应该有怎样的追求,才能让他、或者她真正感觉到,自己并非行尸走肉,更非“活的死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活着。
思考,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丁仲义的话则仿佛一条线,将隐匿在思维深处的一切连贯起来。
从未感觉如此轻松,现在,方然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丁先生,根据‘盖亚净土’大区的规则,几个月后,地下城便不会再有新生者。
这一点要求,目前,在地下城里引发了一些抵触情绪,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对民众晓以利弊,设法安抚他们。
至于我本人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现在,战争还在继续,我们可以等一切平定下来,再讨论这件事。”
“恐怕我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可以试试。”
“恩,这对大家都好。”
在地下城里走过一段路,时间不早,方然吩咐机器守卫将丁仲义送回住处。
而他自己,爬出替身机器,在泳池的荡漾水波里起伏,试图舒缓一天忙碌带来的疲劳时,才感到某种久违的畅快。
选择,不论结局怎样,现在确乎就摆在眼前。
自己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清醒的头脑,和缜密的思维。
哪怕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现在,五十五岁的男人却已经在期待,期待着这一天,
早点到来。
……
时间,仿佛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
西历1508年隆冬,西大陆南方边陲的战斗,已接近尾声,累计损失超过两千万作战单位的“军”节节挺进,清扫群龙无首、乱做一团的“列强军”。
对手的抵抗烈度,在“军”推进到疑似“蚩尤”备用基地的南方海岸要塞时,一下子跌落了许多,显示机器大军背后的强人工智能被迫迁移,算力与运行状态大受影响,接下来,如果不能很快恢复(这当然做不到),失败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北大陆的战火,再一次越过原联邦北方边境,“伊甸军”的冬季攻势结束后,基本上将战线恢复到1505年的情形。
暂时丢失大片领土,这,方然淡然视之,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权宜之策。
若不出意外,很快,或许就在1509年年初,西大陆至太平洋岛群的广袤大地,就会完全在“军”控制之下,接下来,集中一整个gpl的武装力量,打穿北大陆与南大陆,都将是信手拈来。
前线形势大好,另一方面,探索意识迁移、永生不死奥秘的研究,也取得相当的进展。
对这些,忙碌的方然暂时没心思去关注,不过在1508年12月的一天,他还是特意拨出时间,去往nep_744研发机构。
斯蒂芬*霍肯,身体状况欠佳的杰出学者,躯体的老迈,衰亡,渐渐袭来,在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准备后……
第九六三章 否极
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意识迁移”,几乎等同于摆脱死亡。
即便在盖亚净土大区,迄今为止,这还只是一项处于验证期的技术,成功率肯定不到100%,对斯蒂芬*霍肯这样的人而言,当生来具有的躯体,无法维持,除接受命运下车之外,便只有尝试借助新技术放手一搏。
既然有失败的可能,换句话说,霍肯教授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意外离世,提前再与教授见面交谈,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消遣。
不过,真的在nep_744机构里,见到斯蒂芬*霍肯,阿达民发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从情绪到状态还都算不错。
不论是因尖端技术而看到希望,还是已经看淡了生死,这总归不是坏事。
至于说,真的接受“意识迁移”,从注定朽坏的身体转移到原则上能一直维持的“意识模拟器”中,这方面的实验,正在nep_791等若干机构里进行,
作为一次应用、而非试验,自己并不期待从教授的迁移中,得到什么启示。
“阿达民阁下,您今天有空来这里,该不会是来听取一些感谢,甚或‘感激涕零’之类的奉承话,对吧。
不过,说真的我很意外,假使将进行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就有意思了,在我自己,并不认为我这样的一个研究者,会对你、和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特别是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科学研究,探寻未知这些工作,拜托给计算机就好。
又何必待见我们这些同类,并,承受不必要的风险,消耗更多宝贵的资源呢。”
听起来是建议,其实,斯蒂芬*霍肯的话,更像是在挪揄,满不在乎的阿达民只嘱咐教授“放平心态,好好休息”,就起身告辞。
打从心底里,他就不认为这一次意识迁移会失败,只是好奇教授的态度。
从744研发机构抽身,至西伯利亚,替身机器里的男人转瞬可达,“回”到赤塔地下世界的阿达民,驱使“替身”走进会议室,像往常那样坐到长桌一头,身旁站着专程来汇报工作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
从下定某一决心时起,到现在,对盖亚净土大区的管制,已接近一年,广袤大地上的若干定居点内,连续多日没有新生命的降临。
未来也不会再有,基于这一现象所必须的准备时长,方然能确信这一点。
《告盖亚净土民众书》中的措施,导致了这种结果,起初在定居点内引发轩然大波,据asa的报告,相当一部分民众在这问题上并没有清晰的认识,甚至认为管理员这样做,是要将“不合时宜的人口尽数灭绝”。
这猜想只对了一半,而且,所谓“不合时宜”,也只是对今天的生产体系。
但凡管理员认为人口是累赘,要清理干净,又何须搞这种见效缓慢的手段,只要一声令下,当天就能办到。
不得不说,盖亚净土大区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虽然身在这时代,却往往并不清楚世界的运行方式,甚至连高墙电网外发生的一切,都基本无所知,才会产生种种近乎被迫害妄想症的怪诞念头。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或者不同个体间的差异。
盖亚表面的天翻地覆,在一般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方然并无从想象,尽管直到今天,“自我”,仍然是栖居于一具五十五岁之血肉之躯的思维活动,单从本身出发,并不会和任何同类有什么不同。
然而面向对来,今后将会经历的一切,却可能去向迥异,天差地别。
以“替身”的模样出现在民众面前,坐在会议室里,或者在赤塔要塞的街道上行走,用不着特别留意身边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方然也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些随波逐流、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同类,会有多么巨大的差异。
人与人之间,基因方面的差异,可以决定一切外在的区别。
但终归还是同一个物种,站在生命科学的立场上,这当然很正确,然而从很久以前,人类,便逐渐习惯了用意识,而非单纯的外在特征,去区分不同的族群。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这些游荡在自己周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类”,
对自己而言,仿佛,就不再是同类、或者同一个物种。
人类,时至今日,仍然还是人类,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是离经叛道的新物种,还是说可以忝居“人类”之位置,而将曾经的同类统统定义为“垃圾”。
这念头,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类,也不应该是这样。
一边思绪蜿蜒,一边浏览眼前的报告,以人类的形态,翻动手中的打印纸,善解人意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手指落在数据上的三言两语,效率何其低下,却让方然生出某种熟悉的感觉。
钢筋铁骨的“替身”旁边,是血肉之躯,一具在当今时代,从内到外都不再有“用处”的不合时宜,
但倘若这样武断,自己,哪怕钻进“意识模拟器”,岂非也正是这强ai横行时代里,
最不合时宜的一种东西。
世间万事万物,价值,有,还是没有,当然可以有一个公允的结论。
但是对人自身呢,这种判断,还可以做得出吗。
即便做出,不论对被评价者,还是对评价者,这种看法又终究有什么意义,方然总归会十分怀疑。
归根结底,撇开一切表象,自己与这世间的所有人,也无非只区别在“未来”。
有些人有未来,有些人则没有,除此之外,方然并无法从叶夫根尼娅,霍肯教授,乃至于丁仲义身上,找到与自己之间的任何一丝本质不同。
只因为这种“本质区别”,并不存在,不论一个人的外在与自己差异有多么大……
第六九四章 南进
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意识迁移”,几乎等同于摆脱死亡。
即便在gpl,迄今为止这还只是一项处于验证期的技术,成功率肯定不到100%,对斯蒂芬*霍肯这样的人而言,当生来具有的躯体,无法维持,除接受命运跳下列车外,便只有尝试借助新技术放手一搏。
既然有失败的可能,换句话说,霍肯教授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意外离去,提前再与教授见面交谈,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闲聊。
不过,真的在nep_744机构里,见到斯蒂芬*霍肯,阿达民发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从情绪到状态还都相当不错。
不论是托gpl大区相关技术的福,还是已看开了一切,这总归是好事。
至于说,真的接受“意识迁移”,从注定朽坏的身体转移到原则上能一直维持的“意识模拟器”中,这方面的实验,正在nep_791等若干机构里进行,
自己并不期待从教授的迁移中,得到些什么启示。
“阿达民阁下,您今天有空来这里,该不会是来听取一些感谢,甚或‘感激涕零’之类的奉承话,对吧。
不过,说真的我很意外,假使将进行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就有意思了,在我自己,并不认为自己这样一个研究者,会对你、和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特别是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科学研究,探寻未知这种事,拜托给计算机就好。
又何必待见我们这些同类,并,承受不必要的风险,消耗更多宝贵的资源呢。”
听起来是建议,其实,斯蒂芬*霍肯的话,更像是在挪揄,满不在乎的阿达民只嘱咐教授“放平心态,好好休息”,就起身告辞。
从744研发机构,到西伯利亚腹地,替身机器里的男人转瞬可达,“回”到赤塔地下世界的阿达民,驱使“替身”走进会议室,像往常那样坐到长桌一头,身旁站着专程来汇报工作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
从下定某一决心时起,到现在,对盖亚净土大区的管制,已接近一年,广袤大地上的若干定居点内,连续多日没有新生命的降临。
未来也不会再有,基于这一现象所必须的准备时长,方然能确信这一点。
《高盖亚净土民众书》中的措施,导致这种结果,起初在定居点内引发轩然大波,据asa的报告,相当一部分民众在这问题上并没有清晰的认识,甚至认为管理员这样做,是要将“不合时宜的人口尽数灭绝”。
这猜想只对了一半,而且,所谓“不合时宜”,也只是对今天的生产体系。
但凡管理员认为人口是累赘,要清理干净,又何须搞这种见效缓慢的手段,只要一声令下,当天就能完成。
不得不说,gpl大区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虽然身在这时代,却往往并不清楚世界的运行方式,甚至连高墙电网外发生的一切,都基本无所知,会产生种种近乎被迫害妄想症的念头也实属寻常。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与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
盖亚表面的天翻地覆,在一般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呢。
方然并无从想象,尽管直到今天,“自己”,仍然是栖居于一具五十五岁之血肉之躯的思维活动,单从本身出发,并不会和任何同类有什么不同。
然而面相对来,今后将会经历的一切,却可能去向迥异,天差地别。
以“替身”的模样出现在民众面前,坐在会议室里,或者在赤塔要塞的街道上行走,用不着特别留意身边的一个个人,方然也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些随波逐流、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同类,到底会有多大的不同。
人与人之间,基因方面的差异,可以决定一切外在的区别。
但终归还是同一个物种,站在生命科学的立场上,这当然很正确,然而从很久以前,人类,便逐渐习惯了用思维,而非单纯的外在特征,去区分不同的族群。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这些游荡在自己周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类”,
就仿佛不再是同类,不再是同一个物种。
人类,时至今日,仍然是人类,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新物种,还是说可以忝居人类之位,而将曾经的同类定义为“垃圾”。
这念头,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类,也不应该是这样。
一边思绪蜿蜒,一边浏览眼前的报告,以人类的形态,翻动手中的打印纸,善解人意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手指落在数据上的三言两语,效率何其低下,却让方然生出某种熟悉的感觉。
钢筋铁骨的“替身”旁边,是血肉之躯,一具在当今时代,从内到外都不再有“用处”的不合时宜,
但倘若这样判断,自己,哪怕钻进“意识模拟器”,岂非也正是这强ai横行的时代里,
最不合时宜的东西。
世间万事万物,价值,有,还是没有,当然可以有一个公允的结论。
但是对人自身呢,这种判断,还可以做得出吗。
即便做出,不论对被评价者,还是对评价者,这种看法又终究有什么意义,方然难免会十分怀疑。
归根结底,撇开一切表象,自己与这世间的所有人,也无非只区别在“未来”。
有些人有未来,有些人则没有,除此之外,方然并无法从叶夫根尼娅,霍肯教授,乃至于丁仲义身上,找到与自己之间的任何一丝本质区别。
只因为这种区别,并不存在,不论一个人的外在与自己差异有多么大,
归根结底,这仍然是自己的同类。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与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