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〇章 度日
设计目标近乎一致,即便规模和技术水平相差很大,天堂镇的构造,还是与方然曾经手的若干座“末日避难所”有相似之处。
从地下世界的整体规划,到维生系统的软件代码,似曾相识的地方,着实不少,让埋头工作的男人回想起伯克利大学的青春岁月,和对世界自有一番锋利剖析、却仍未触及实质的罗伯特*布朗教授。
布郎先生对未来的推断,在今天,已部分的成为了现实。
但盖亚大战的结局,忙碌时,思绪偶然触碰到这一点,方然就不禁摇头,他知道教授这一次将会判断失误。
战争将怎样结束,身在天堂镇,方然并拿不到第一手的讯息。
互联网络,曾经是程序员、黑客们的冒险乐园,现如今,在联邦政府以战时状态为理由的强化管制之下,也逐渐变得危机四伏,即便有技术傍身,眼下,托马斯*安生也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的于网络海洋中遨游。
放在过去,这样一种管制措施,多少会让方然感到不自在。
现在,借助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篡夺系统控制权的铺垫已进行了一大半,接下来的行动,也无需再借助注定将四分五裂、继而消亡的inter。
网络,到战火滔天时,联邦当局才想起来要严控,其实这也是不得已。
倘若在和平年代,以联邦的经济基础,会决定一种什么样的上层建筑,简直不问可知,产业巨头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绝不会放纵当局加强管控,否则便会伤及自己的利益,甚而给竞争对手以可乘之机。
不管怎样,身在世外桃源般的天堂镇,生存与生活都暂时无虞,表面上,托马斯*安生的每一天还是井井有条。
只在内心深处,方然才清楚的感觉到,他所面对的局势是何等紧张,又是何等微妙。
起事,不管准备的多么妥当,终究达不到百分之百的把握,一切都需要等待时机,而时机,究竟会在何时出现,却无人能预判。
坐镇nep_871,通过“国际商用机器”内网连接inter,收集讯息,梳理思路,工作方然都干的有条不紊,掌控在手的“看门狗”与自行开发的ai体系,也在这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事关永生之路的成败,人工智能,在竞争中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基于这一判断,求学路上始终围绕it的主线,直到今天,坐在nep_871地下四十五米的休息室里,一边吃饭,一边看alice与sara在圆桌旁下国际象棋,方然便心生几分感触。
今天的人工智能,从模拟人类智慧的角度,仍然是十分幼稚的。
眼前的两具生化仿真人,单看外表、或者言行,在经历过一次vip版本的更新后,与真人的差异已进一步淡化,除非刻意观察,就像这样坐在旁边看她们下棋,眼光犀利如自己也很难分辨得出,眼前的究竟是机器,还是活人。
人工智能控制的仿真人,下国际象棋,在今天理应是小菜一碟。
在这方面,与世人所熟知的“deeper_blue”胜卡斯帕罗夫之战不同,在人工智能涉猎棋类竞技的初期,拥有强大算力的计算机程序并未一帆风顺,事实上在西历1452年的那一次著名对战之后,人类顶尖棋手仍经常有战胜ai的记录。
直到近十年后,凭借更先进的算法、和更强大的算力,ai对弈程序才横扫一切人类世界冠军,将桂冠(永远)戴在了自己头上。
回顾这段历史,很自然的,方然在评估国际象棋这一种竞技的“难度”。
换句话说,在应付国际象棋对弈时,究竟多快的电子计算机来支持足够精妙的算法,可以与人类的顶尖棋手并驾齐驱。
早年间的“deeper_blue”,其运行平台,具体的算力是多少呢;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价值,实在寥寥。
关键在于,近十余年来的国际象棋对弈程序,处理这种工作的ai一直在完善。
完善的直接后果,不仅是算力的能力在强化,其所需的算力则持续下降,某些极端情形,譬如早年间战胜人类围棋世界第一人的alpha_go,就曾在一年时间里将算法效率提升了十倍,在展现同等棋力时,所需的计算资源则缩减到原先的十分之一。
同等棋力下,算力需求持续变动,这样的参照物又怎能用来衡量人类的“算力”呢。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吃饭,盘子里的“高级肥皂”面目可憎,味道却还不错,天堂镇应急维生系统的测试产物让方然食不知味,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对局上。
适应nep_871的紧急状态生活,先从饮食做起,一旦事态发展到篡权的地步,可想而知,目前高水平的琳琅满目菜肴供应会立即中断,与其到时候面对“肥皂”难以下咽,还不如现在就开始自虐。
至于alice与sara的对局,其实,也就只有一些观赏价值罢了。
如果自己愿意,只消开口询问两“人”之一,就可以提前知道这盘棋的结局,原因无他,在强大ai与算力的支持下,今天的生化仿真人,但凡通过无线链路连接、调用一些中心服务器的计算资源,就能机器迅速的思考,走棋。
至于说,像现在这样一心思考,而后落子,时不时还与“主人”交谈几句,完全都是ai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谁输谁赢,全看谁调用的算力更多,在ai,则是判断“主人会乐意见到什么结局”。
这样的一番思考,对方然而言,等于完全剥掉了仿真人的逼真模拟,而将其内在的平淡无奇逻辑暴露出来。
算法,哪怕不清楚细节,倘若对其架构和运行原理一目了然,那这之中还会有智慧吗。
如果认为没有,这,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当一个人面对计算机、想象芯片中奔涌的电流(其实并不是)时,是很难产生一种正在凝视智慧、甚至智慧活动的感觉。
可是话说回来,所谓人类的思维活动,当面对棋盘、思考对策时,外在的表现不也是一模一样吗。
智慧,与冷冰冰的算法,这其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还是如自己曾怀疑的那样,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本就没有任何的区别。
第三八一章 洁净
创造出电子计算机的人,必定认为,自己与自己所创造的东西不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然而究其原因,却往往只有“我思故我在”的苍白辩解。
在劫夺体系控制权的前夜,理应最紧张的时刻,却分心想到这一点,坐在圆桌旁,眼瞳里映照出两具线条毕露的身躯,三十五岁的男人在凝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并非集中在熟悉之极的外表,而是这一副生化皮囊之下的某种东西。
意识,自我的意识活动,电子计算机是否可以具备,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人的意识,能否被计算机所模拟,甚至能否被人脑以外的系统所承载,则是有可能关乎无限长之生命的难解之谜。
这方面的研究,长期以来,方然在持续的暗中关注。
身为永不下车的追寻者,他知道,任何搜索这一领域讯息的人,都有可能是同类,进而会让自己、或者“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招来怀疑,但,与直接搜索永生、永不衰老的研究相比,这方面的风险还是相对较低。
毕竟,电子计算机的“自我意识”,是it界的传统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成果,查阅文献,借助ffri-it成员的身份博览资讯,方然的收获却着实寥寥,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it领域,撇开一些长远的战略规划,本质上是很追求实用的一个学科领域。
在这领域中,应用性、实用性的研究,从巨型计算机到人工智能都如火如荼,投资和成果遍地开花,但是对“计算机自我意识”这样的研究领域,正如自己此前的分析那样,实用价值实在乏善可陈,政府和企业的研究投入也较少。
计算机的自我意识,乍一听起来,似乎令人心驰神往,学术界的精英们却心知肚明。
他们知道,这研究并不似高能物理,可以为自然科学界指引方向。
相应的,在今天的联邦,除产业巨头的研究所、和联邦信息科学研究院外,几乎没人从事这一方向的研究。
在一切围绕利润,继而,一切围绕顶层需求而运转的世界,抽象而高屋建瓴的研究,往往举步维艰,这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至于说,计算机自我意识的研究,对人类的永生意识的永存,有没有实践层面上的参考价值,顶层中的聪明人必定也想到过这一点,只不过一直以来的研究,无法支撑起这种暂时还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方面,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也花费过一些时间精力,浅尝辄止。
因为他很快发现,所谓“计算机自我意识”与“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这两个命题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且不说第一个目标,至今未能实现;
即便有朝一日成为现实,距离实现第二个目标,也还是遥遥无期。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倘若执着于意识与栖居其中的身体,生命科学是唯一的希望。
但倘若换一个角度,按“匿名者”的观点,身体的永存,只不过是永生三个阶段中的第一个,意识的永存才是第二阶段,那么,能否借助发达的科学技术,让意识脱离身体这具牢笼,以另外的形式长期存在下去,甚至达成不朽。
这种想法,以今天的科技水平,还只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至于未来能否实现,能,或者不能,方然的着眼点在于时间,或者说,他对不同层面的永生之手段,有十分清醒的主次之分。
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作为一种设想,是可以的。
但在此之前,三十五岁、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则必须直面身体衰老、继而衰亡的必然。
站在科学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更高层面的永生不灭之道,还隐没在一大片迷雾之中,要想窥见真相,自己,必须先着手解决生命科学层面的难题,让日渐衰老的身体长久维持下去,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抵达生命跑道的交接棒区。
继而,让意识完成交接,从身体去往下一个栖居之所。
再然后,倘若真的办到了这一切,才有资格面对“匿名者”所言的,迄今为止也还没想出对策的终极问题:
文明的消亡。
思路,一直连贯的进行下去,不知不觉,圆桌上的对弈已经结束。
看着alice收拾棋具,方然慢慢起身,在sara的陪伴下走向地下建筑内的水循环系统,准备做每天例行的游泳锻炼。
至少到目前为止,比重的差异,让仿真人无法伴自己畅游,不过这也无妨。
借用nep_871的水循环系统,具体说来,是位于小镇地下构造中的一套150t级水处理、再生循环设备,附加容量约3000t的储备水仓,天堂镇得以在断绝一切外部供应的情况下,拥有长达三百天的自持力。
至于说,生活在天堂镇的几十名核心雇员,是否知道自己饮用的,是游过泳的水,方然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他自己也一样在喝,只要能维生、不生病,又何必在乎呢。
之前经手过不少末日避难所,和容易获得、持续供应的电力相比,实打实的物质资料存储、应用,需要更复杂的流程,避难所里的水资源十分宝贵,回收再处理后循环利用,是一种必须的步骤。
对人而言,明确知晓杯中的水,来自昨天排泄出去的……,难免会犯恶心。
但诸多极端情况的案例,早已证实,人的求生欲-望强烈的难以想象,在别无选择时,别说循环水,直接饮用pee都将会是一个可选项。
志在永生,为此可付出任何代价,方然可不会这么矫情。
何况在他看来,有一种说法是很有意思,生而为人,不光每天吃的食物,饮用的水,乃至呼吸的空气,原则上都只能来自于盖亚生物圈。
几十亿年的生命演化,不消说,早已将这些物质循环过了无数次。
真要计较的话,吃、喝、呼吸的每一个原子,岂非都已在从细菌荚膜到恐龙大肠的诸多场所游历了许多遍,清澈水体中的h原子,也完全可能来自反刍动物放屁的甲烷,或者古墓葬者腐坏的尸胺。
第三八二章 主控
极端的计较下去,人迟早要发疯,然后自戕。
方然并无这种洁癖、强迫症,所以,在水槽中畅游时也毫无压力。
对洁净的追求,是人类演化中塑造出的一种行为偏好,因此而得以远离传染源、有毒有害物质,直到今天,有时候也的确在发挥作用。
但是以当今的卫生条件,乃至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改造深度,讲究卫生,见到s之类东西就犯恶心,毫不夸张而令人厌恶的讲,则是一种略显陈旧的生理反应,甚至会影响到某些严重洁癖者的厕后揩拭。
人类的精神,总归是演化所塑造,残存的不合时宜多如牛毛。
至于理性,科学,短短几百年的光景,也没办法将一切落后于时代的东西根除。
在恰好二十米的水槽中畅游,换气时,瞥见sara坐在水边,方然倒心生一丝羡慕,他明白以人类的卫生之好恶,仿真人,反而是比真人更洁净、更完美的存在。
不管体内如何钢筋铁骨,至少,仿真人的动力来自于聚合物电池,不仅没有从口腔到g门的长达十米之消化系统,更用不着像自然人那样,为每天生存所需的近10mj能量,而时刻怀揣六公斤s走来走去。
哦,不要说“谁也不可能一次排六公斤s”;
来份泻药,十分钟后找一只水桶,你就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思绪神游,继而有点失去控制,游完一千米的男人离开水槽,让sara用浴巾擦干身体。
接下来的工作时间,穿过狭窄过道,进入遍布设备的nep_871地下设施备份控制室,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六公斤……”的念头还是偶尔冒出来,居然让自己有点不适应,然后,方然才意识到这想法是有问题的。
既然对一切洞若观火,审美也好,洁净也罢,无非都是些表象,
待到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一切生物从盖亚绝迹,那时的世界,又该会是多么的洁净无暇。
那样的世界,当真,值得自己去期待吗。
……
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想象,填充了头脑,让每一天不再显得单调而枯燥。
身在nep_871,按部就班工作的托马斯*安生,似乎成为了一位消极避世的隐者,除工作需要、两次前往集中避难所外,直到西历1489年的元旦降临,小镇大雪纷飞,他依然没离开地下世界一步。
最终决战的号角,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闭起眼睛就能听得到。
列车,在无限延伸之铁轨上“哐当”作响,梦中所见的场景,似乎与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乘客的样貌愈加模糊,车厢里的空间,也显得有些狭**仄,不仅如此,转眼四顾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出狰狞的模样。
列车还在,车厢里的广袤世界,暂时也还存在,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啊。
梦中的视角变换,悄无声息,一开始,方然还以为自己在滑向车厢尽头,惊魂未定之际,才意识到这只是在车厢之间穿行。
时间的列车,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人生究竟从哪一节车厢开始,并由不得自己。
场景在一顿一顿的后退,仿佛,自己正向前行走,目之所及的景象大不相同,看起来,明显比之前所在的车厢要整洁、明亮。
但车厢仍然是车厢,一切的本质,并没有变,事实上也没可能被改变。
“哐当哐当”
时间是均匀流逝的吗,就像牛顿所言,不徐不疾的向前奔流,直到视线之外的未知远方,这一说法,让梦中的男人联想到相对论,但,梦境里的一切都荒诞不经,车轮敲击轨道接缝的声响,也显得如此单调。
车厢尽头,一如既往的黑暗,方然依稀觉得,那应该就是黑洞的模样。
有乘客到该下车的时候,挣扎的过程,都和之前所见的那样悄无声息,自己,也一样沉默的旁观着。
列车永远存在,车厢,似乎也会永远存在,可一旦下车,这些也全都是身后事。
那为什么还要换车厢呢,难道说,前面的车厢非但会更华丽,还可以拖延下车的时刻吗。
也许是,可抬头看向车厢尽头的上方,血红色的数字却还在一跳,又一跳,任凭怎样眨眼,也没办法看得清楚。
想起来了,后面的那些车厢,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狼藉了啊。
梦中的世界,时间,幻化成血红色的跳动数字,不知过了多久,扭头看去,只见到车厢另一头,自己刚刚穿过的门,正变得斑驳,继而散发一缕灰蒙蒙的轻烟。
世界,就开始要毁灭了吗。
从梦境中醒来,睁开双眼,四周全是死一般的黑暗。
音乐声在耳边回荡,继而灯光渐亮,长期居住在地下而淡漠的昼夜节律才渐渐苏醒,让方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晨。
时间刚过六点,距离公司要求的上班时间,还有三小时。
没心思回忆昨夜的梦,或者,是下意识的不太愿意再想起来,方然迅速的吃过早饭,洗漱完毕,在alice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就沿着狭窄的检修通道前往主控制室,一边吩咐身后的仿真人去给自己倒杯速溶饮料。
七点之前,开始一天的工作准备,自己大约有两小时可以用来忙私事。
天堂镇的地下世界,主控制室,在最初的设计规划里,是一处只在紧急状态下才启用的封闭空间,换句话说,只有在小镇遭遇严重破坏,连位于镇中心的集中式避难所也无法再控制局面时,才有必要启用这一后备机构。
至于现在,经常在这里忙碌,方然的一举一动都是瞒着监控系统在进行。
凭借自己“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得以做到这点,在方然的计划里,这座深埋地下一百二十米、距离地热电站已经很近的坚固结构,将是核战一旦爆发、或者其他时机到来时,自己在天堂镇的藏身之所。
至于nep_871的其他人,核心雇员,或许也有一部分会知道这处所在,却绝对无法接近。
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令方然确信,一旦事态演变到管理员相互竞争的局面时,至少在天堂镇,自己很有把握立于不败之地。
第三八三章 内斗
控制天堂镇,进而染指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是篡夺之路的第一步。
凭借“看门狗”的管理员身份,时机到来时,方然有能力干预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影响其中一些模块的运作。
不过在这之前,自己、或其他潜在的竞争者,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还是“怎样从竞争中胜出”。
天堂镇的地下世界,托“看门狗”的控制权限,方然潜心经营的几年时间里,已经对这一体系十分熟悉,在渗透、监控控制系统的过程中,也不出所料的与竞争者明争暗斗,几次挫败他人的侵入企图。
身为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这样做,不仅可以巩固手中资源,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向“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报告,这正是托马斯*安生的工作职责。
但方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像竞争们一样,选择沉默。
将工作中发现的侵入、渗透等迹象,汇总起来呈报给上级,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加薪,还是升值,现在这些东西对自己一点吸引力也没,至于假借ibm之手,打击潜在的竞争者,这方面方然还是有起码的觉悟,他没有臀脑分离。
在彼此暗斗、劫夺系统控制权时,管理员之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
但是在顶层、有产者面前,举报同类,在没有决定性利益的前提下,就是一种很蠢的行为。
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层,得知nep_871频繁遭遇攻击,甚至内斗激烈,这样做非但于事无补、不会让自己的计划变得更容易,反而很可能引来更严厉的监控管制,甚至空降而来的调查员。
不是什么人都像莱斯利*兰伯特那样好打发,时机未成熟时,方然可不想被迫铤而走险。
埋头工作,暗中布局,方然对天堂镇的控制力一直在持续巩固,在“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掩护下,这些准备也很低调。
西历1489年初,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推演,表面仍由“国际商用机器”所有、听命于公司董事会与联邦政府的nep_871,在方然骤起发难后,已经有近90%的概率被全盘接管,继而有条件渗透nep大区的生产体系。
在天堂镇工作的ibm核心员工,数量在几十人,其中大多数职员的资料都很详尽,职责与活动都在“看门狗”的视线之内。
对付这些同僚,有如拔除一丛丛杂草,是很容易做到。
相比之下,管控小镇核心运作体系、或者nep_871网络接入权限的系统管理员,也是天堂镇权限最高的少数几名职员,风险就更大一些。
出于彼此掣肘的考虑,公司没可能让一个人掌管全镇的自动化体系,而是采取所谓“权限分割”的思路,将天堂镇的运维系统、核心功能系统与对外连接系统交给不同的管理员来负责,托马斯*安生的权限,仅限于其核心功能。
仿佛是这一座小镇的“使用者”,原则上,托马斯只能控制“看门狗”,而无法插手nep_871的日常运转等事务。
同样的,天堂镇的外界联系,不论物流、还是通信,也不在托马斯的掌控之内。
标准的权限切割、责任分摊制度,是否会成为控制天堂镇的一种障碍,从传统角度去思考问题,似乎的确如此。
负责小镇核心系统运转,或者对外联络的系统管理员,自从来到nep_871,方然只通过网络“见”过几次,不过在asa到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数据库里,他早已把这些人的情况调查的明明白白,也知道所有目标的弱点。
即便如此,要从管理员手中夺取控制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边要思考如何篡权,一边警惕可能存在的威胁,其他人怎样想,怎样做,方然用不着换位思考就能猜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但凡it精英,要说没有面对残酷内斗的觉悟,都是假的。
否则,又何必签署终身服务协议,来天堂镇坐牢呢。
迟早将到来的内斗,nep_871的控制者只能有一个,鹿死谁手,方然并不太担心。
至于在那之后,第二步的目标,龟缩在天堂镇显然没有任何前途,在外来干涉力量到来之前,自己必须迅速整合全镇的通讯和计算资源,继而,利用“看门狗”系统向外发送指令,尝试侵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若干关键节点。
需要控制的节点,狭义上讲,主要是nep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和若干超级计算中心。
算力,在资源与能源基础之上,将是争夺的焦点,只要掌控足够强大的算力,自己着手开发的ai就可以上线运转,继而,逐渐恢复“全产机”体系的运作,然后才有可能驱使大量生产单元,彼此协调,尽快组建起庞大的暴力机器。
到这一步为止,暴力,已经掌握在手,理论上自己的规划已完成了一大半。
或者说,对意在夺权的野心家而言,做到这一步,就是莫大的成功,接下来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大功告成之后的跌宕起伏之人生体验。
对野心家而言,从来信奉的都是“富贵险中求”,角逐的过程就是莫大的快乐。
方然却无法认同这一点,他的目标,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眼前的篡权只是手段,本身并无快乐或痛苦可言。
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仅仅只专注于系统的控制权,还嫌不够。
西历1489年,盖亚大战的第三个年头,就在中大陆战火滔天、各种消息与谣言漫天飞舞时,天堂镇地下一百五十米的主控室里,恒温恒湿环境中的三十六岁男人,还在如隐居者一般蛰伏,等待时机。
蛰伏,很陌生的词语,向着永生的目标跋涉了几十年,这还是头一次略有闲暇。
坐在灯光明亮的地下控制室里,眼前,是数字与图案变幻的巨幅显示屏,科幻场景般的指示灯明灭不定,偶尔敲击键盘,主要还是靠轨迹球来选择指令,长时间工作的劳动强度着实不低。
传递意图,人机交互的方式,还是老一套,令方然稍感疲倦。
继而,还是那个念头浮现于脑海:
在强大的计算机、ai面前,人,创造这一切的“造物主”,时至今日,却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
第三八四章 盘点
控制天堂镇,进而染指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是篡夺之路的第一步。
凭借“看门狗”的管理员身份,时机到来时,方然有能力干预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影响其中一些模块的运作。
不过在这之前,自己、或其他潜在的竞争者,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还是“怎样从竞争中胜出”。
天堂镇的地下世界,托“看门狗”的控制权限,方然潜心经营的几年时间里,已经对这一体系十分熟悉,在渗透、监控控制系统的过程中,也不出所料的与竞争者明争暗斗,几次挫败他人的侵入企图。
身为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这样做,不仅可以巩固手中资源,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向“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报告,这正是托马斯*安生的工作职责。
但方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像竞争们一样,选择沉默。
将工作中发现的侵入、渗透等迹象,汇总起来呈报给上级,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加薪,还是升值,现在这些东西对自己一点吸引力也没,至于假借ibm之手,打击潜在的竞争者,这方面方然还是有起码的觉悟,他没有臀脑分离。
在彼此暗斗、劫夺系统控制权时,管理员之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
但是在顶层、有产者面前,举报同类,在没有决定性利益的前提下,就是一种很蠢的行为。
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层,得知nep_871频繁遭遇攻击,甚至内斗激烈,这样做非但于事无补、不会让自己的计划变得更容易,反而很可能引来更严厉的监控管制,甚至空降而来的调查员。
不是什么人都像莱斯利*兰伯特那样好打发,时机未成熟时,方然可不想被迫铤而走险。
埋头工作,暗中布局,方然对天堂镇的控制力一直在持续巩固,在“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掩护下,这些准备也很低调。
西历1489年初,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推演,表面仍由“国际商用机器”所有、听命于公司董事会与联邦政府的nep_871,在方然骤起发难后,已经有近90%的概率被全盘接管,继而有条件渗透nep大区的生产体系。
在天堂镇工作的ibm核心员工,数量在几十人,其中大多数职员的资料都很详尽,职责与活动都在“看门狗”的视线之内。
对付这些同僚,有如拔除一丛丛杂草,是很容易做到。
相比之下,管控小镇核心运作体系、或者nep_871网络接入权限的系统管理员,也是天堂镇权限最高的少数几名职员,风险就更大一些。
出于彼此掣肘的考虑,公司没可能让一个人掌管全镇的自动化体系,而是采取所谓“三-权分立”的思路,将天堂镇的运维系统、核心功能系统与对外连接系统交给不同的管理员来负责,托马斯*安生的权限,仅限于其核心功能。
仿佛是这一座小镇的“使用者”,原则上,托马斯只能控制“看门狗”,而无法插手nep_871的日常运转等事务。
同样的,天堂镇的外界联系,不论物流、还是通信,也不在托马斯的掌控之内。
标准的权限切割、责任分摊制度,是否会成为控制天堂镇的一种障碍,从传统角度去思考问题,似乎的确有困难。
负责小镇核心系统运转,或者对外联络的系统管理员,自从来到nep_871,方然只通过网络“见”过几次,不过在asa到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数据库里,他早已把这些人的情况调查的明明白白,也知道所有目标的弱点。
即便如此,要从管理员手中夺取控制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边要思考如何篡权,一边警惕可能存在的威胁,其他人怎样想,怎样做,方然用不着换位思考就能猜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但凡it精英,要说没有面对残酷内斗的觉悟,都是假的。
否则,又何必签署终身服务协议,来天堂镇坐牢呢。
迟早将到来的内斗,nep_871的控制者只能有一个,鹿死谁手,方然并不太担心。
至于在那之后,第二步的目标,龟缩在天堂镇显然没有任何前途,在外来干涉力量到来之前,自己必须迅速整合全镇的通讯和计算资源,继而,利用“看门狗”系统向外发送指令,尝试侵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若干关键节点。
需要控制的节点,狭义上讲,主要是nep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和若干超级计算中心。
算力,在资源与能源基础之上,将是争夺的焦点,只要掌控足够强大的算力,自己着手开发的ai就可以上线运转,继而,逐渐恢复“全产机”体系的运作,然后才有可能驱使大量生产单元,彼此协调,尽快组建起庞大的暴力机器。
到这一步为止,暴力,已经掌握在手,理论上自己的规划已完成了一大半。
或者说,对意在夺权的野心家而言,做到这一步,就是莫大的成功,接下来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大功告成之后的跌宕起伏之人生体验。
对野心家而言,从来信奉的都是“富贵险中求”,角逐的过程就是莫大的快乐。
方然却无法认同这一点,他的目标,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眼前的篡权只是手段,本身并无快乐或痛苦可言。
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仅仅只专注于系统的控制权,还嫌不够。
西历1489年,盖亚大战的第三个年头,就在中大陆战火滔天、各种消息与谣言漫天飞舞时,天堂镇地下一百五十米的主控室里,恒温恒湿环境中的三十六岁男人,还在如隐居者一般蛰伏,等待时机。
蛰伏,很陌生的词语,向着永生的目标跋涉了几十年,这还是头一次略有闲暇。
坐在灯光明亮的地下控制室里,眼前,是数字与图案变幻的巨幅显示屏,科幻场景般的指示灯明灭不定,偶尔敲击键盘,主要还是靠轨迹球来选择指令,传递意图,人机交互的方式还是老一套,让忙碌中的方然稍感疲倦。
第三八五章 等价
“计算机模拟人的意识活动”,与“计算机从事人的科学研究”,两者彼此等价,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至于原因,梳理一直以来的思路,答案其实很明显。
迄今为止出现的计算机系统,单论速度,远远超越了人脑的等效算力,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虽然直到今天,人类仍未弄清人脑的计算能力,但根据人与计算机在完成典型任务时的表现,也能得出一个大致的判断。
从自动驾驶,到同声传译,再到19*19路的围棋对抗,计算机在一项项任务中胜过了人类,对应的人脑算力之上限,也在不断提升。
但这种提升,不仅在理论上无法一直持续,在实践中也一样办不到。
与现代计算机类似,人脑,可以粗略的看做一台通用计算机,内置大量任务的算法,虽然只有大脑、小脑/植物神经系统这两个不对称核心,也就是实际上的单线程,但通过执行不同的任务算法,可以完成许多截然不同的工作。
功能多样,但,并不能用一系列任务的等效算力之和,作为人脑的预测算力。
正如计算机的算力,决不能用运行所有算法时体现出的算力,简单叠加,这是一个很浅显的低级错误。
故而估测人脑的(最大)算力,只需盘点所有能被计算机替代的任务中,哪一种所需的算力最大,而在it领域极大发展的今天,要做到这一点,相比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前的情形,更要容易得多。
譬如围棋,曾经令人工智能束手无策,甚至一流ai都无法战胜人类业余围棋选手,在十几年前才逐渐逆转。
时至今日,在剧变的大背景下,围棋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已很迟缓。
原因用不着多解释,在新时代奴隶制的简单再生产态势下,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活动,对生产体系并无任何助益、而仅仅只是头脑锻炼与消遣的围棋,早已淡出ai研究者的视线,这方面的研究接近停滞,也是再正常不过。
资产主义社会中,一切社会活动,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在推动。
到了新时代的奴隶制,情况,是稍有改变,不排除某些顶层对围棋是饶有兴致,愿意投入资源进行一些研究。
但,在ai棋力已经碾压人类的这时代,少数顶层、有产者对围棋的兴趣,很容易被已有成果所满足,继续研发更强棋力之ai的动机几乎不复存在,近十年来,ai棋力的进步幅度也的确很有限。
即便如此,到了西历1489年,围棋ai的棋力早已远胜于人。
进而,用围棋ai所需的算力,来衡量同等棋力之人的大脑“算力”,其可信度也一直在提升,精度也随之亦然。
原理是很显明的,人类,其中的顶尖棋手,哪怕并非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棋、思考棋术,认为其大脑的算力峰值,会出现在执行“对弈”这件事的时候,这假设是十分合理而难以辩驳的。
继而,同等棋力ai所需的算力,就可以大致当做棋手之脑的等效算力。
考虑到棋手的一生,毕竟,绝不可能百分之百围绕着围棋,多少总会有些分心之事,但对于顶尖棋手,引入的误差也不会太大。
多少年来,人类的顶尖棋手之棋力,渐消渐长,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上限。
而人类研发的围棋人工智能,使用互有区别的算法、架构,运行在不同的计算机系统上,达到同等棋力所需的算力也彼此相若。
种种迹象,似乎清楚的指向一个事实:
完成同样任务的计算机之算力,就是人脑的等效算力。
在当今时代,人,不论天赋如何、又是怎样努力,也根本无法打破人类棋力的天花板,更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等效棋力在十段以上的围棋ai。
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围棋棋力,可以视为一个人大脑能力的极限。
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稍加检索,方然就知道了这一数字。
按围棋ai等效法衡量的人脑算力,不同资料,给出的数据差异很大,上下限之间的差距在三到四个数量级,但凭借自身的认识水平,他不难看得出,其中接近上限的数字几乎都是错误的,更准确的数字在10~50pflops。
至于其他数据,大多高出两个、三个,甚至四个数量级,主要是一些研究者将围棋ai的训练所需算力也统计进来。
不论什么时代的人工智能,在投入实用前,都需要一定的“训练”过程,这一过程与人的学习很相似,目的是模仿人类的学习过程,从基本规则中“自然而然”的产生出解决实际问题的算法,当然,这些算法往往体现为多层网络、分支网络的形式。
将ai训练所需的算力,统计到总算力中,从成本核算的角度是很正常的,在比较人和计算机的能力时,却一点都不公平。
照此做法,计算机达到某一水平的算力,是测试发布到实战运作的算力总和,那么对人而言,也需要将围棋的漫长的学习过程一并统计进来,均分实战中的棋力,这样一来恐怕人脑的等效算力会更难看。
归而总之,闲暇时想到这一切,方然的确回忆起了那些数据。
在公认为复杂意识活动的围棋领域,人脑的等效算力,大致就是10pflops、也就是每秒一亿亿次浮点运算的水平。
对于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组成的人脑,这成绩,似乎已相当不错。
但对照今天的超级计算机,毫无疑问,10pflops级别的算力则不值一提,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到。
那么可以得出结论,人的能力,已完全被自己所创造的计算机碾压,是这样吗;
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不一定。
任务堆积如山,每一天埋头忙碌之余,稍事休息时,方然都会思考这微妙的问题。
思考的成果,与学术界的某些观点不尽一致,他认为,用计算机完成典型任务所需的算力,来衡量人脑的处理能力,是很不靠谱的做法。
第三八六章 围棋
“计算机模拟人的意识活动”,与“计算机从事人的科学研究”,两者彼此等价,这应该算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至于原因,梳理一直以来的思路,答案其实很明显。
迄今为止出现的计算机系统,单论速度,远远超越了人脑的等效算力,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虽然直到今天,人类仍未弄清人脑的计算能力,但根据人与计算机在完成典型任务时的表现,也能得出一个大致的判断。
从自动驾驶,到同声传译,再到19*19路的围棋对抗,计算机在一项项任务中胜过了人类,对应的人脑算力之上限,也在不断提升。
但这种提升,不仅在理论上无法一直持续,在实践中也一样办不到。
与现代计算机类似,人脑,可以粗略的看做一台通用计算机,内置大量任务的算法,虽然只有大脑、小脑/植物神经系统这两个不对称核心,也就是实际上的单线程,但通过执行不同的任务算法,可以完成许多截然不同的工作。
功能多样,但,并不能用一系列任务的等效算力之和,作为人脑的预测算力。
正如计算机的算力,决不能用运行所有算法时体现出的算力,简单叠加,这是一个很浅显的低级错误。
故而估测人脑的(最大)算力,只需盘点所有能被计算机替代的任务中,哪一种所需的算力最大,而在it领域极大发展的今天,要做到这一点,相比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前的情形,更要容易得多。
譬如围棋,曾经令人工智能束手无策,甚至一流ai都无法战胜人类业余围棋选手,在十几年前才逐渐逆转。
时至今日,在剧变的大背景下,围棋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已很迟缓。
原因用不着多解释,在新时代奴隶制的简单再生产态势下,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活动,对生产体系并无任何助益、而仅仅只是头脑锻炼与消遣的围棋,早已淡出ai研究者的视线,这方面的研究接近停滞,也是再正常不过。
资产主义社会中,一切社会活动,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在推动。
到了新时代的奴隶制,情况,是稍有改变,不排除某些顶层对围棋是饶有兴致,愿意投入资源进行一些研究。
但,在ai棋力已经碾压人类的这时代,少数顶层、有产者对围棋的兴趣,很容易被已有成果所满足,继续研发更强棋力之ai的动机几乎不复存在,近十年来,ai棋力的进步幅度也的确很有限。
即便如此,到了西历1489年,围棋ai的棋力早已远胜于人。
进而,用围棋ai所需的算力,来衡量同等棋力之人的大脑“算力”,其可信度也一直在提升,精度也随之亦然。
原理是很显明的,人类,其中的顶尖棋手,哪怕并非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棋、思考棋术,认为其大脑的算力峰值,会出现在执行“对弈”这件事的时候,这假设是十分合理而难以辩驳的。
继而,同等棋力ai所需的算力,就可以大致当做棋手之脑的等效算力。
考虑到棋手的一生,毕竟,绝不可能百分之百围绕着围棋,多少总会有些分心之事,但对于顶尖棋手,引入的误差也不会太大。
多少年来,人类的顶尖棋手之棋力,渐消渐长,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上限。
而人类研发的围棋人工智能,使用互有区别的算法、架构,运行在不同的计算机系统上,达到同等棋力所需的算力也彼此相若。
种种迹象,似乎清楚的指向一个事实:
完成同样任务的计算机之算力,就是人脑的等效算力。
在当今时代,人,不论天赋如何、又是怎样努力,也根本无法打破人类棋力的天花板,更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等效棋力在十段以上的围棋ai。
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围棋棋力,可以视为一个人大脑能力的极限。
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稍加检索,方然就知道了这一数字。
按围棋ai等效法衡量的人脑算力,不同资料,给出的数据差异很大,上下限之间的差距在三到四个数量级,但凭借自身的认识水平,他不难看得出,其中接近上限的数字几乎都是错误的,更准确的数字在10~50pflops。
至于其他数据,大多高出两个、三个,甚至四个数量级,主要是一些研究者将围棋ai的训练所需算力也统计进来。
不论什么时代的人工智能,在投入实用前,都需要一定的“训练”过程,这一过程与人的学习很相似,目的是模仿人类的学习过程,从基本规则中“自然而然”的产生出解决实际问题的算法,当然,这些算法往往体现为多层网络、分支网络的形式。
将ai训练所需的算力,统计到总算力中,从成本核算的角度是很正常的,在比较人和计算机的能力时,却一点都不公平。
照此做法,计算机达到某一水平的算力,是测试发布到实战运作的算力总和,那么对人而言,也需要将围棋的漫长的学习过程一并统计进来,均分实战中的棋力,这样一来恐怕人脑的等效算力会更难看。
归而总之,闲暇时想到这一切,方然的确回忆起了那些数据。
在公认为复杂意识活动的围棋领域,人脑的等效算力,大致就是10pflops、也就是每秒一亿亿次浮点运算的水平。
对于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组成的人脑,这成绩,似乎已相当不错。
但对照今天的超级计算机,毫无疑问,10eflops的算力则不值一提,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到。
那么可以得出结论,人的能力,已完全被计算机所碾压;
事实果真如此吗。
任务堆积如山,每一天埋头忙碌之余,稍事休息时,方然都会思考这微妙的问题。
继而发现,与学术界很多人的观点不一样,用计算机完成典型任务所需的算力,来衡量人脑的处理能力,是很不靠谱的。
第三八七章 科研
人,计算机,两者的架构都不一样,彼此模拟显然是很困难的任务。
对人而言,进行人脑原本并不擅长的计算、逻辑、海量简单分支决策的任务,效率远远低于哪怕最原始的计算机。
对计算机而言,从事其并不擅长的复杂局面判断、复杂分支决策之任务,哪怕算力早已碾压人脑,也仍然是一种消耗巨大的以短击长,庞大而复杂的算法体系,到头来,还不如人脑迅速凭“直觉”而做出的结论。
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一旦认识到这点,方然就明白所谓“等效算力”的意义并不大。
用围棋ai的算力,或者,其他任何ai的算力去衡量人脑的处理能力,并不能准确判断人脑的实力,充其量只说明,倘若要人脑去从事计算机、人工智能擅长的工作,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可以与多大算力的ai相比拟。
至于人脑的真正实力,恐怕,是没办法用flops来表征,正如一辆家用轿车的优劣,绝对无法通过超载能力来衡量那样。
那么人脑的能力究竟怎样,到底,有没有一个起码的判据。
念及至此,花费宝贵时间思考这一问题,方然的初衷,或许是为了调剂生活,在紧张工作的间隙放松头脑,但,不知不觉将思维深入到这种程度,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的是一个何其关键、甚至是决定性的问题。
人脑与计算机,架构迥异的两种事务,它们真的可以彼此等效、甚至彼此替代吗。
这一问题的真正答案,至关重要,一旦得出结论,就可以回答萦绕心头、困扰思绪的两个棘手之问题:
计算机,能否替代了人,去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工作;
以及计算机,能否作为意识的载体,成为实现无限长之生命的一种手段。
两个问题,本质上,都是在探究人脑与计算机的本质,是否可以彼此等价,进而彼此替代。
但答案又会是什么呢,站在西历1489年的历史节点上,无需殚精竭虑,方然就能给出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
不能。
计算机,替代人类劳动,是多少年来一直在发生的事,可是直到今天,联邦、乃至全世界的it尖端研究,仍未创造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距离人工智能代替人类,从事创造性科学研究的目标,显然就更加遥远。
当今时代的apos、全产机,毫不夸张的讲,已经取代了社会生产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力,将从清扫工到应用工程师的诸多岗位彻底消灭,这固然是事实。
联邦的无数劳动者,因此失业,丧失参与生产流程的机会,这也是一种确定的趋势。
但直到今天,劳动者,仍然被联邦顶层、有产者、统计阶层所需要,在联邦大地的无数研究机构、生产体系中,从事创造性研究的自然科学领域之顶尖人才,数量一点也没有减少,甚至还会随着生产体系的膨胀而扩大。
计算机的能力,在今天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仍然有一些事情是其力不能及。
科学研究,前沿领域的探索,尖端技术的开发,仍然必须由人来主导,即便计算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今日的一切高新科技研发,离开超级计算机的强大算力都无以为继,但在研究过程中,计算机所充当的仍然是“算仆”,只是研究者用来加快计算速度,缩短研发周期的工具。
原则上讲,今天的一切科学技术之研究,完全摈弃计算机,照样可以进行下去。
只不过研发的速度,会慢到令人完全无法忍受,科学家穷极一生、雇佣海量计算劳工,也没办法等到计算结束、验证自己的理论是否正确。
计算机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但,这与成为主导根本就是两回事。
正因如此,在社会剧变的这时代,联邦的无数劳动者才没有被顶层彻底抛弃,被成批赶进毒气室,而是暂时维持一种微妙的、尚可维持的平衡:
无数劳动者失去工作、苟延残喘,其中的一小部分精英则(暂时)还有工作,衣食无忧。
数量庞大的底层,多少还得到一点救济、勉强维生,以巨大的基数,多少总能够为生产体系提供一定数量的精英劳动者,只待眼前的科学研究者们逐渐老去,死亡,就可以进入生产体系,继续为顶层服务。
在生化仿真人的冲击下,顶层奴隶奴仆之三元体制,奴仆的地位岌岌可危,数量持续减少,而被大量的生化仿真人取而代之。
这一趋势,在几年前就能观察到,除从事“人文艺术”的奴仆外,普通服务者均前途堪忧。
奴隶群体的地位,则两极分化,大量普通劳动者陆续被踢出生产循环,从事尖端科技研发的高端人才则安稳如山。
这样一种大趋势,长远看来,会对人类社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现在还说不好。
方然并不在乎什么“长期趋势”,事实是明摆着,第三次盖亚大战很快就将到达“临界点”,继而,在双方动用战略核武器后,事态就将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整个人类世界都将迎来又一次天翻地覆的剧变。
世界命不久长,长远趋势,也就只能是一种虚无缥缈。
相应的,计算机究竟能否取代人,从事(真正的)科研工作,或者说究竟要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做到这一点,则是根本性的重大问题。
真正的科学研究,毋庸讳言,并非若干年前人们以为的那样,只要经过专业、系统的教育,在生产体系中从事一些无关体力、无关交际的工作,就算是投身于科学技术,恰恰相反,彼时的大量所谓技术岗位,进行的都是些程序性的劳动。
随着it技术的渗透,应用科学与计算机程序的结合,让这些岗位上的人被迅速淘汰。
真正的科研,要么是前沿领域的探索性工作,要么是极端复杂局面下的技术应用,总而言之,一切以计算机是否能取而代之为准则:直到今天,联邦的超级计算机与ai,能未能将托马斯*安生、莱斯利*兰伯特等人踢出生产循环,就是“计算机尚力有不逮”的有力证明。
第三八八章 东西
计算机尚无法取代精英劳动者,对托马斯*安生的篡夺控制权,是一个有利条件。
但从长远看去,对永不下车,则是一个并不甚美妙的技术前景。
计算机,倘若无法进行科学研究,进而做到在一切领域取代了人的作用,又何谈模拟人类的意识活动,甚至承载人类的意识呢。
模拟人类的意识活动,“图灵测试”,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根本的判别依据,不是图灵测试,也不是其他任何测试,而只应该有唯一的金标准:
便是创造性的科学研究。
迄今为止,计算机还未能做到这一点,正说明“科学技术的前沿探索”,是人脑所能做的等效算力最高之任务。
具体所需的算力,因为计算机还做不到这一点,方然也不清楚。
但逻辑上,既然人脑能进行科学研究,目前的计算机却不能,那么一百四十亿神经元所构成的脑,其等效算力,可以认为是在当今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之上,这样想没问题吗。
不一定,另外也有一种可能,今日的超级计算机已具备足够强大的算力,
人类却无法开发出对应的算法,ai,来将其充分利用。
究竟是算力不足,还是软件不行,方然不想在研究未深时妄加揣测。
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实,是迄今为止,“用计算机取代人类”的事情还未曾发生过,进而,更不要奢望计算机能够承载人类的意识,让人的自我意识脱离身体的桎梏,继而追求更漫长、更持久的存在。
这一极大的困局,或迟或早,自己必须得要直面之,并为此而竭尽全力。
倘若真能成为“那个人”的话。
……
计算机,或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民众的意见或许不一样,而列举从“酒”到“抽水马桶”的凡此种种,只能说明这一些人对文明毫无认识,只知道眼前的苟且生活。
当然,这样的批评也许太苛刻:
生而为人,以自己的见闻、利益作为思考的出发点,这很正常,也很寻常。
那么站在托马斯*安生的立场上,认为计算机的地位非同一般,也是很自然而然的念头。
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一切,从酒到抽水马桶,甚至与毁天灭地的核武器,蕴含着的人类智慧与客观规律,固然神妙,但从未有任何一种东西会像计算机这样,恍若一面镜子,让人从前所未有的角度审视自身,因此而催生出深重的危机感。
人,人的意识,正在思考的自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从古到今,自有意识的觉悟以来,无数杰出的人类头脑都曾思考过这一问题,继而,开宗明义、登坛为师,创立出无数的哲学与思想流派,进而对社会施加反馈,深刻的影响了人类世界的面貌。
从这一角度理解,不论教义,还是哲学,根源都来自于人的自我思考。
遗憾的是,所有这一切思考,拘囿于彼时的科学技术水平,全都无法触及实质,充其量只有一些零散的思想闪光点。
直到现代文明,凭借前所未有的自然科学成就,在创造出计算机这样的事物后,人类才头一次有了真实、客观的分析与思考之凭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从旁观察,尝试分析、理解事关思维与意识的一切。
研究计算机,研究ai,有时就像是在研究人类自己。
从冷冰冰的计算机身上,人,的确偶有幻觉,会觉得在那一堆芯片与导线之中,会潜藏着某种与万事万物都不尽相同,而与人之“自我”极其相似的东西。
这种感觉,多少年来与计算机打交道,方然也有一些类似的经历。
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他也会像很多it业界精英那样,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当今时代的计算机,性能强大,在很多领域已超越了人,人类却并不满足,而寄望于进一步的突破性进展:
期望着有朝一日,计算机能代替了人,去进行科学技术的研究和创造。
这一天,还不清楚是否会到来,但倘若有朝一日真的成为现实,面对近乎全知全能的计算机,人类,将愈发显得不合时宜。
到那时,人,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和理由吗。
真到了那一天,全知全能的计算机,哪怕出于安全角度而未被允许有自我意识,单从有利于科技研究的立场,难道不会觉得那发号施令、坐享其成的“人”,是一种碍眼的累赘,进而自发的要将其铲除。
倘真如此,莫说所谓“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的有、或没有,对计算机又有何区别呢。
思绪,飘荡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在天堂镇的一百五十米之地下,方然恍若预见到了未来,他看得到,计算机在所有领域完全取代人的那一天,人类,创造出超越自身存在的物种,注定将会成为一种彻头彻尾的多余。
他甚至也看得到,到那时,全知全能计算机是否有所谓“自我意识”,将彻底失去意义,人类的命运,也将随之而遭遇一场彻底的终结。
自我意识,不管怎样复杂又深奥,毕竟是人创造、使用的概念。
全知全能的计算机,并无任何道理一定要遵循这概念,而完全可能凭借超强的算力、超越人类意识的观察、分析、改造客观世界之能力,诞生出截然不同的某种“自我”。
那样的“自我”,是否符合人类的“自我意识”之概念,计算机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正如漫长的生命演化,在盖亚表面,诞生了“人”这一划时代的存在,或许这漫长的演化过程,也是盖亚之一草一木的有意为之,但作为人类,并无任何与客观世界对话的能力和必要,对莫须有的“有意为之”,也只能是既不知道,也不理解,更不在乎。
相对应的,到计算机超越了人的那一天,计算机眼里的世界,人,只不过也和人眼中的动物、花草、沙石那样,
只是客观世界的一部分,是没有(计算机认可之)意识的“物”。
第三**章 池鱼
到那时,不论计算机(无意间)对人做了什么,是当做有趣的东西豢养,还是当做碍事的垃圾清除,对人而言,决定生死的际遇,在计算机而言却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里的水,连鱼都算不上。
城门失火,因灭火而取水,最终导致鱼的死亡,人至少还看得到这一点。
然而人类开路劈山,挖矿掏洞时,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颠覆、灭绝矿物分子的大千世界吗。
当然不,在(自以为是)的人眼里,矿物,岩石,根本就是没有思想的“物”;
那么在计算机眼里,人,很可能也是一样的“物”。
这,才是某意味深长之句的真正意味:
毁灭你,与你何干。
……
梦中醒来,耳边是闹钟乐声,黑暗中的男人抬手抹一把额头,冷汗涔涔。
起床,洗漱,坐下来食用“高级肥皂”,准备投入新一天的忙碌,吃早饭时的片刻闲暇,方然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一切。
事态,比自己之前所想,还要更严重。
事关计算机,人工智能,乃至计算机ai的自我意识,原本他一直以为,只要不主动研发“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计算机系统对人而言就是安全的,永远只能作为一种工具、而不会成为一种威胁。
但现在,不经意间的深邃思考,却让方然窥见了其中的莫大危机。
当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或许是出于“创造性研究”之目的,或许是出于其他动机,计算机的算力、能力突破了上限,继而达到能完全取代人的程度,不管这系统一开始的目标有没有包含自我意识,那样的计算机,其行为都将彻底失控。
那时的计算机,庞大体系内的算法,究竟是在进行一些什么样的运作,恐怕是人类绝对无法洞悉的深奥。
继而,对那样的存在,一切人类已有的概念与手段,都未必会起作用。
借用教义的词汇,在自己一手创造出的神面前,人的手段,又怎可能还会有任何的用处。
只因到那时,那样的计算机系统,将会是盖亚表面的一种前所未有之存在,是生命演化链条被人为截断之后,藉由完全不同之另一条路线而诞生的,更高等、更先进、更强大的新物种,演化天梯上比人更高一阶的存在。
面对那存在,人类对抗计算机,恰如猴对抗人类,又哪会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危险,莫大的危险,潜藏在计算机的发展脉络之中。
并非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断言,此时此刻,置身于天堂镇的地下世界,恒温恒湿的房间里,方然却有点浑身发冷,很不舒服。
他头一次意识到,若干年前流传于联邦、乃至世界的那些警示,确有意义。
虽然在自己看来,危机的实质,与发出警讯的诸多名人所言并不尽一致,但指向的最终结局却大同小异:
人类的灭亡。
警讯,关于计算机、ai的警讯,曾在人类世界广为流传,也引发过巨大争议。
包括联邦it巨头microsoft总裁比尔*盖茨在内,许多业界精英人物都曾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人工智能的忧虑,提醒世人要谨慎面对人工智能。
这些警讯,自然引发了业界热议,甚至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一系列经久不衰的讨论。
但这一切警示与热议,在方然看来,却太肤浅,并未触及问题的实质。
围绕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危机感,是很容易产生,而正如他此前的一段思考那样,真正的威胁并不是所谓“自我意识”,而是当计算机算力、能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承担的任务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需要创造性的时候,就必然会出现。
只要追寻能力越来越强大的计算机系统,这一威胁,迟早都会在盖亚降临。
而与人类是否警惕,是否开发“有自我意识的ai”毫无关系。
这一认识,是如此的深刻,在西历1489年的这一个早晨,方然顿悟到了关键。
要防备计算机、ai,仅仅是拒绝研发“计算机的自我意识”还不够,或者说,这做法并未抓住问题的关键。
避免危机的关键,在于“适度”,在于永远不要企图用计算机去取代人的一切。
一旦迈过红线,尝试让计算机完全替代人,替代人去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事态就将失去控制,这绝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在计算机能力突破阈值、彻底失控后,必然会发生的空前绝后之浩劫。
诚如自己之前所想到的,那种危机中,计算机的角色并非屠夫,或者恶魔。
而是创造性思维的无限延拓,迟早会让“计算机+ai”的存在,变成某种人类根本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东西,继而在其(或许并非恶意)的行为中深受其害。
就像孵化的寄生蜂幼虫,吞噬寄主,其无非是按基因编码行动,却会导致寄主的灭顶之灾。
景象令人不寒而栗,匆匆吃过早饭,在房间里踱步休息,方然强迫自己不要再思考这一问题,而将其推延到遥远的未来。
否则,稍加思考,他就难免会头痛万分。
办法似乎是有的:
要避免计算机失控、成为新的神,就不要开展“计算机科研”的研究。
可这样一来,对“那个人”而言,情形就会变得极其恶劣,需要单枪匹马、充其量以计算机为工具,独力面对客观世界,去尝试推动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
一个人研究科学,推动进步,这样做的难度会有多高呢,简直就是不切实际。
但由于计算机失控的风险,这,却是“那个人”唯一可行的策略。
科学技术的发展,因人类消亡而无以为继,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但,问题还不止于此。
倘若不进行“计算机从事创造性科学研究”的探索,毋庸讳言,也就断绝了“用计算机模拟人类意识”的可能。
无法在科研领域替代人的ai,是不可能与人脑相提并论,进而,也就无法研发出这样的计算机系统,其能够承载人的意识。
换言之,一旦顾虑失控风险、拒绝让计算机成神,也就断绝了“计算机中永生”的路。
第三九〇章 胜负
永不下车,征途何其漫长,由计算机承载人类意识的一条路却就此断绝。
所思所想,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前景,却令方然战栗,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千千万万it从业者走出的,是一条怎样艰难而凶险的路。
放眼望去,“那个人”诞生的世界,孑然一身的盖亚之掌控者,单凭一己之力推动科学技术的进步,进而获得对抗死神的手段,希望何其渺茫,而借助计算机的强大力量,甚至使其具备科学研究、探索的能力,却又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进退两难,没有一种可行的策略去推进科学技术,这,让方然想起了自己与理查德*费曼教授的那次谈话。
当科学技术被锁死,发展迟缓、直到停滞,死神便迟早有一天会来敲门。
几十年的艰苦跋涉,在文明消亡的滔天巨浪中殊死拼搏,直到掌控盖亚的全部,这一切,倘若仍旧无法改变命运,无法抗争死亡的宿命,但只在盖亚苟延残喘,对这样活着的“那个人”来讲,死亡,会在几十年,几十万年,还是几十亿年、几万亿年后到来,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一个人,脱离人类文明的孑遗,哪怕活得再久,当真能扛起科学的旗帜,永远向前吗。
方然并没有这样的信心,相反,他现在觉得很恐慌。
但,恐慌也没有用,自从踏上这一条追寻永生的路,便再也不能回头。
对未来忧心忡忡,工作,暗中铺垫篡夺控制权的一切,便成为了方然缓解焦虑的手段,和唯一的精神依靠。
躲在天堂镇一百五十米的地下,每天,都在控制室待上十小时左右,他勉强压制对计算机系统的莫名恐慌(万幸还不严重),继续完善新ai,一边利用“看门狗”系统搜集北大区各节点的运行情况,以便审时度势。
在inter两分化的今天,联邦的网络环境、信息渠道,都不如以往那样通畅。
倘若还懵然不知、埋头工作,或许哪一天核弹临空,在爆炸冲击波来袭之前,自己都未必会知道。
远方的战火,消息,是零碎而真假难辨的,通过asa进行初步筛选、分析,方然才隐约得知,就在西历1489年的头两、三个月,联邦支持之下的尤洛浦联军,就越过传统边境线近两千公里,前锋已迫近了沙罗首府moscow。
理联解体后,经历了“失去的四十年”,今天的沙罗实力早不复以往,溃退并不意外。
前线进展神速,中大陆的地面战争快要分出胜负,在方然眼里,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信号,再结合太平洋上的形势,征兆就更明显。
西历1489年,第三次盖亚大战,已经快要在两线分出胜负。
与前两次盖亚大战相比,现代化的武器,与随之而产生的全新战争节奏,让一场席卷盖亚的战争进程大大加快,双方宣战还不到一年,损失巨大、实力却仍然雄厚的联邦,就在大洋上击溃了束棒斧列强的海空主力。
一旦进入战时体制,联邦,当世最强大的超级大国之一,战争潜力便迅速爆发。
进入大战的第三个年头,联邦的apos、乃至全国的生产部门已完成深度调整,作战平台的产能爬坡至历史最高点,东、西两海岸线的船厂,以每周一艘重型航空母舰的速度在大造战舰,航空工业的无人战机产量则超过了每周一千架。
规模庞大的联邦战争机器,在大战爆发后,屡次激战而遭遇沉重损失,但在大后方源源不断的平台与物资补给下,总编制仍膨胀到两千万之众。
自然,这里的两千万编制,活人所占的比重还不到千分之一,99.96%都是机器。
从无人战斗机到武装机器人,凭借过去若干年来的积累,完成度接近75%的apos体系逐渐发挥出强大实力,从资源采掘到战场指挥的若干环节都从中受益,短短两、三年时间里,按nemesis估算,联邦武装力量的战力就提升了三倍多。
进一步估算,如果将战略核武器排除在外,联邦与西大陆列强的战力之比已达2.7:1。
实力对比之悬殊,用不着ai,但凡对现代战争形势有所认识的人,也能看得出联邦一方已稳操胜券。
战争之胜负,在今天这一个时代,已几乎无关于人口,道义,勇气与正义。
而是彼此死斗的双方,谁的生产体系更坚韧、更庞大,谁手中的科技更高一筹,谁牢牢把持的资源更丰厚。
科技与资源,两者叠加在一起,就能产生出源源不断的生产资料与动力能源,继而,获得强大的算力,最终将所有这一切整合成战争机器,组织起一支悍不畏死、不辞辛劳、绝对忠诚而永远警惕的机器大军。
在这样一个时代,战争的结局,早在爆发前就已注定。
正是对这一点了如指掌,联邦与尤洛浦,才会放任西大陆与中大陆的对手,一步步走向必然对外扩张的束棒斧主义。
时至今日,战争进行两年有余,在联邦与尤洛浦的两面夹击、围堵之下,列强与沙罗一方的战略态势在持续恶化,直观的表现,是战场失利,根本原因则是在联邦的海上包围、封锁之下,难以获得足够多的战略资源。
西大陆与中大陆,一眼望去,机器广袤而资源丰富,列强与沙罗似不应感到资源匮乏。
但是与海空力量独步天下、事实上掌控盖亚四海的联邦相比,列强、沙罗的困局,一方面在于无法从海外获得自身紧缺的自然资源,另一方面则背负广阔大陆上的几十亿人口,哪怕消耗巨大,也始终无法实现兵力上的均势。
西大陆列强,与中大陆的沙罗,开战后一直在四面扩张,尽可能用广大占领区来弥补海上交通断绝的劣势。
随着这一过程的进行,自然而然的,其所背负的人口拖累也越来越重。
自身的庞大人口,再加被占领诸国的大量难民,倘若只从战争胜负的角度考量,灭绝是一种最简单的策略。
但一方面列强生产体系的自动化、智能化程度较低,仍需要相当数量的劳动者,另一方面从长远考虑,彻底消灭平民阶层会让人口更替无以为继,这些都是掣肘。
故,至少在彻底失败前,列强并无法像在星港战役中那样,直接将平民抹掉。
第三九一章 零点
弱者挑起战争,强者终结战争,这一场盖亚大战并无关正义,而是纯粹的资产主义之内斗。
失败既已不可避免,核战的阴云,就在天边渐渐堆积起来。
大战进入第三个年头,联邦与尤洛浦在两线推进,从太平洋与中大陆两个方向挤压对手的战略空间,以方然的预测,一旦束棒斧列强与沙罗意识到“自己即将失败”,就会毫不犹豫的动用战略核武器,进行一场前途命运的豪赌。
一旦核战爆发,可想而知,联邦大地虽不致毁灭,也会陷入空前的混乱。
而这,就是管理员们猝然发难的最佳时机。
身在nep_871,审时度势而做出这样的判断,方然完全确信,蛰伏在联邦庞大产业体系里的it劳动者们,把持各自动化系统的管理员,想法都与自己一样,唯有如此,在核弹从天而降,大地一片火海之时,it群雄并起,才能瞬间瓦解顶层对整个国家、整片大陆的控制,彻底颠覆这旧时代。
管理员们在天下大乱时必定发难,这,是博弈的必然结论。
不妨这样推测,到核战争爆发的那一天,某it管理员出于自己的考虑,而按兵不动,继续充当联邦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忠实仆人,他接下来的命运,也不会是被顶层嘉奖,而只会在汹涌的颠覆浪潮中被淹溺。
道理是明摆着的,变乱既生,身为管理员根本就没得选。
一个人按兵不动,并无法阻止其他人,而只会坐视自己掌控的系统被篡夺。
在“是否起事”的二元抉择下,不论博弈中的各方如何选择,自己的最优策略都是“起事”,如此浅显的道理,it中人又怎可能不懂。
唯一的掣肘,来自庞大的联邦武装力量,在核弹漫天的大背景下,也会被严重削弱。
坐镇nep_871,只待大战双方互相投掷核弹,“看门狗”系统与自行开发的ai都已准备完毕,看起来,自己是可以高枕无忧,只消等待asa传来讯息、确认核战争已爆发,便可拔刀出手、奋力向前。
但在这场空前绝后的剧变中,最终的胜利者,只有一个。
投身时代洪流的it人,数量,大概有多少,方然对这数据心知肚明,仅在联邦的控制范围内,有能力掌控某一自动化、智能化体系的管理员,就在数千之众,具体到五个apos大区的核心体系,潜在的竞争对手也会上百。
这么多人的目标都一样,自己的胜算,究竟会有多大呢。
没有推算,动机不外乎是恐惧,方然偶尔会想到这一点,他明白这数字必定不会太大。
在根本没有退路时,成功率是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九十九,其实并无区别,在这上面想太多也无意义。
在地下深处等待时机,方然专注于“午夜零点”的行动策略。
“午夜零点”,这一特有词汇出现于冷战时代,由于理联与联邦的高强度军备竞赛,特别是核竞赛,让全世界笼罩在核战争的阴影之下,而象征核大战爆发、遍地蘑菇云的午夜零点,就成为特有的象征。
在那个时代的人眼里,一旦爆发核战,就意味着人类文明的毁灭。
今时不同往日,在联邦与列强眼里,核战争非但不会毁灭世界,反而是一个战争中的可选项。
核弹的打击目标,也从原先的侧重战略威慑、以大城市为目标,转而变为摧毁对方的战争潜力,这一策略上的改变意味着核武器的存在价值由“威慑”转向“实战”,也给方然的计划带来诸多变数。
核弹临空时,nep_871会成为打击目标,这一点无需怀疑。
凭借联邦的导弹防御系统,对抗来袭核弹头,对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座小镇而言,被很多枚核弹集火的概率并不大,asa给出的数字也很低,大概只有3~5%。
这样低的概率,看起来,待在一百五十米地下的男人无需为性命而担忧。
不过,在核战争中幸存,只是参与竞争的一个必要条件。
倘若天堂镇遭遇重创,从核心计算机到供能系统都无法运作,仅以身免的管理员就只能坐以待毙,这和死掉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一定要确保nep_871的安全,不能被核弹一波带走,是这样吗。
倘若剧变中的博弈,如此简单直白,那倒好了。
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作息,全靠钟表,每天雷打不动在控制室里待很久,方然的时间感渐渐消散,对眼前的计算机系统,则越来越专注。
这种专注,透过简陋而低效的人机界面,他在尝试理解计算机、ai的逻辑。
眼前的计算机系统,作为一个人,能观察到的东西都呈现在界面之上,相比正运行在硬件体系里的程序,时刻流动的信号,简直就是沧海一粟,这让他产生了一些隔膜之感,哪怕多年来始终在耕耘it,现在,也无法彻底洞察ai的一举一动。
不然为什么要自行开发、组织ai呢,非但如此,便无法确信ai正在为自己效劳。
今天的计算机,人工智能,原则上仍未脱离“代码机器码运行时”的架构,即便其中有一些aiasm之类系统自动生成的机器码,不再需要人机沟通的“代码”,但aiasm归根结底也是人所创造,按理说,在人类面前的ai应该没有秘密,其每一条指令都来自于人的意志。
但理论上的透明,和实践中的了如指掌,根本就不一样。
正如面对大洋,理论上,阳光能照射到几千米海水之下的洋底,但也只是理论上,实践中,则下潜到几十米深度,四周就变作一片漆黑。
计算机的行为,就是如此,一旦体系规模庞大到某种程度,就没办法明察秋毫。
相应的,作为“看门狗”等系统的管理员,过去几年里一直在努力梳理、筛查代码,方然所做的大量枯燥工作,就是要确保这一系统的行为,没有意外,没有异常,而始终可靠的听命于托马斯*安生。
或者说,听命于他持有的秘钥。
相信其他的it管理员,也在做一样的事,剧变到来时,争斗之激烈便可以想象。
第三九二章 备份
在篡夺控制权的准备中,人工智能,表现出不可替代的价值。
就在西历1488年、大战进行到第二年时,方然就得到人工智能的分析报告,进而发现东北太平洋大区的apos应急处置系统,其控制核心并非只有nep_871这一处。
想想也很自然,管理庞大全产机体系的控制核,若没有任何备份,反而不正常。
顺着线索追查下去,颇费一番功夫后,人工智能协助自己锁定了nep大区的另外两座小镇:
nep_847,与nep_810。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地标代码,8开头的都是所谓“公司保留地”,也就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建设并运营的城镇区域,不用说,涉及到apos控制权的应急处置系统,都会被公司部署在8xx区域内。
从编号上分析,容易得到一种猜测,nep_871是最晚落成的应急处置管理系统,并与847、810两地的系统互为备份。
一套“全产机”体系,配备三套应急处置系统,是基于稳健性的寻常做法。
但对方然而言,这就意味着,在天堂镇的内斗中胜出、夺取控制权后,就必须要和另外两座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争夺nep大区的控制权。
对于nep_847和nep_810,方然所知有限,甚至不知道这两座城镇的经纬度。
和正常在线的apos次级节点核心控制器不同,应急处置系统,在全产机正常运作时几乎不发挥作用,彼此互为备份的三个8xx节点,也不可能紧密的连接在一起。
而渗透ibm核心服务器、刺探情报,风险又太大。
面对掌控同类系统的竞争者,究竟要怎样决策,这一过程超出了现有ai的能力上限,必须自己决断,方然的应对之策则出乎意料,经过初步建模分析后,他尝试用“看门狗”监控天堂镇周边的apos节点,然后着手编写代码。
要在核战争的浩劫中胜出,猝然发难,是抢先手的习惯思维。
但通过建模分析,考量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架构,更可行的策略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时间,一天天流逝,地下世界里埋头忙碌的男人,逐渐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任凭盖亚大战如火如荼,天堂镇的生活,却一点都没有被波及,在将关键逻辑测试、部署完毕后,静待时机的方然有了片刻闲暇。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工作之余,他每天都抽时间翻阅一些档案资料,在全产机体系储存的、那浩如烟海的知识海洋中遨游,顺便,也时常会浏览后备服务器里的“待加工数据”,在人文艺术的殿堂中徜徉。
这种徜徉,时间一般都不长,却往往会令他感慨良多。
人文艺术领域的成果,对全产机,意义的确不大,迄今为止的fscim体系也未曾收编其中的绝大部分,身为it中人,科学的信仰者,方然完全能理解这一做法,也很清楚不论文化、还是艺术,其本质都是客观规律的延拓与幻象。
可就算是这样,生而为人,成长在人类社会的大环境中,对人类自古以来积累的全部文明成果,他却没办法视若无睹。
正相反,在每一天的浏览、沉思中,他渐渐意识到,这些看似飘荡浮沫的人文艺术之成果,对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会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留存至今的历史记载、文物与地点,又蕴含着多么宝贵的价值。
人文也好,艺术也罢,归根结底不过是经验的总结与延拓,这固然是事实。
但,倘若基于科学至高无上的想法,而将这表面的浮沫尽数撇去,人类社会,人类文明,又还会剩下一些什么。
人类活动的本质,是探寻未知,这一点方然早就知道。
可探寻未知的根本动机,又是什么;
站在已知的领域,极目眺望,这固然是文明发展的唯一动力,可已经知道的东西,自蒙昧时代积累到今天的全部文化艺术之成果,又待如何,难道终究都只是虚幻,只是人类进一步探寻未知的跳板和工具么。
理智的回答是“yes”,方然却踌躇,继而,更有一种保存、备份这些资料的冲动。
在这样想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动机,既然世界即将天翻地覆,甚至,人类文明都将不复存在,收集与保存这一切五光十色的文明之碎片,还会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在或将成为“那个人”后,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永生之路稍加点缀。
当文明成为历史,文明的浪花,还会有闪光的那一天吗。
方然不知道,他只是,默默的在asa系统中添加模块,利用空闲带宽与存储空间去进行这件事。
为什么要这样做,花费时间、精力,去保存对永不下车毫无助益的文化与艺术,每天翻阅日志时,方然也会忍不住这样问自己,却始终说不出答案,灵光闪现时,也只有“匿名者”绝笔中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一个人的永生,没有意义。
脱离了人类文明的范畴,人类的永存,同样也没有意义。
此时此刻,西历1489年的夏天,三十六岁的男人还未能参透这一切,也还没能看清楚,脚下蜿蜒向前、延伸到无限远的征途,究竟会通往何处。
只是下意识的,拨出些许资源,从联邦互联网络的数据海洋里,提取、打捞那些人类文明的色彩斑斓,继而,将数据写入磁盘,暂且保存在“看门狗”系统的后备数据库里,沉睡在联邦各处的地下。
动机不甚明显,但,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方然还是若有所感。
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的这些步骤,并不见得是无意义,而更像是在为一个远道而来、即将离去的旅人送行;
为即将到来的落幕,略尽心意,留存些许弥足珍贵的回忆。
说来奇怪,每次进行这单调而重复的工作时,浏览日志,方然并不觉得压抑。
文明的夕阳将落,一切,也许很快就会结束,与这大千世界完全隔绝、因此而避免目睹联邦大地之种种怪状,男人的头脑仍然清醒,他知道,历史的车轮隆隆,一切开端终究会迎来终结,客观规律并非这世上任何人所能阻挡,而只能立于时代大潮的浪尖,顺势而为……
灭亡就要来了;
让这灭亡,来的更安详一些罢。
第三九三章 预感
文明即将消亡,预感,越来越接近于现实,寂静的控制室里,渐渐响起《1492征服天堂》的缥缈乐声。
三十六岁的男人,安静的坐在椅上,聆听音乐间隙里的时钟滴答。
“滴答滴答”
恍若车轮掠过铁轨,时间流逝,渐渐唤起方然的梦中记忆,此时此刻,几乎就是在等待着剧变那一刻的降临,他伸出手,在雪白灯光下长久的凝视着。
时间在流淌,在体内汩汩而行,一切几乎都能感觉得到。
衰老的钟声早已敲响,时间,究竟还有多少,自己总归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可直到不久之前,方然却还未曾想到,更未曾相信,从久远过去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人类文明,所剩的时间,竟然会比“那个人”、或许就是比自己所剩的,还要稀少。
剧变就在顷刻,asa的分析报告,已清楚的指出了这一点。
联邦政府的绝密疏散令,更隐晦的暗示,抢先发动攻击的很可能不会是大洋彼岸,而正是联邦自己。
这样做的原因,分析,揣测,可以有很多种,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预测核战争的爆发时间,可信度,也许是百分之百,也许是百分之一,但预测错误也不要紧,在方然的计划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可逆的关键步骤。
但是为什么……
手在抖,即,他现在还有点紧张呢。
担心行动失败,直面死亡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耳边,传统的机械时钟“滴答”作响,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方然摆摆手,让alice与sara暂且退下。
身在nep_871的地下世界,待在终端密布的主控室,仿真人的存在,让方然感到有些别扭,他静下心来,然后慢慢的想到,自己刚才究竟是在紧张什么,又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在敲定最终方案时心生迟疑。
此时此刻,置身于盖亚剧变的前夜,永生的追寻者在怀疑,
永生,追逐无限长的生命,究竟是发自内心、遵从意志的决定,还是仅仅服从于客观规律的无意识之行动。
人的意志,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会包含着怕死,包含憧憬无限长的生命。
如果会,那么一个个人所组成的集合,“人类”,是否也会有自我意识,又会憧憬着什么。
文明或将消亡,始作俑者,正是人类自己。
但稍加思考便不难想到,大到人类,小到人类的每一个体,哪怕再怎样穷凶极恶,也未见得会希望文明迎来这样的结局,可如果人类确有自我意识,又怎会在面对这一切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明坠入黑暗的深渊。
倘若文明消亡,人,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
倘若有这么一件事,严肃的讲,世上并无哪一个人、哪一个群体,会希望其发生,可最终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是否能说明,在喜怒无常的大自然、冷酷无情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的思维,人的主观意识,人的所谓自由意志,
全都是一种虚妄,是行走的碳基构造们自说自话、自我虚构出来的幻觉。
沉思,长时间的思考,缥缈的乐声渐渐消散,偌大控制室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盯着手掌心,很久之后,方然才舒展身形,仰面半躺在沙发椅的靠背上,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稍感倦怠,却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会紧张,死亡,不是缘由,多少年来始终在阴影中生存,他早已经习惯。
现在他真正所恐惧的,并不是死去,并不是一个人意识活动的终结,而是整个人类,整个人类社会,乃至整个大千世界的消亡。
就是在这一刻,自己,从未如此强烈的意识到,
多少年来主宰内心世界,让年幼的孤儿、与今天的管理员心头战栗的情绪,并非源自死亡,而是源自对周遭一切终将消亡的忧虑,是担心自己置身的这世界,彻底瓦解而不复存在的极度恐惧。
至于死亡……
是啊,可怕之极,然而死亡又是什么,
岂非就是永远断绝了一切联系,再也无法感知这世界。
假使世界崩坏,彻底消亡,即便存活到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永恒那样久,面对冷冰冰的荒凉盖亚,这样的活,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人的定义,只有“人类”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人类的定义,也只有在“人类文明”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脱离“人类文明”之范畴的人类,徒具其形,本质上却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群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脱离“人类”之范畴的人,徒具其形,本质上也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具怪物。
回忆过去,这样的念头,在很多年前就初具雏形,沿着追寻永生的路一直走到今天,方然的理解,才再度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如果说,在见到“匿名者”的绝笔时,自己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意识到人类文明对人类、人类对人的不可或缺,那么现在,方然的思维则下潜到更深层次,意识到文明的诞生与消亡,绝非仅仅是赋予人类、继而赋予人以身份,而是事关人类能否延续,事关人类中任一个体能否延续的根本问题。
也直到这时,方然才彻底明白了“匿名者”的殷切希望。
“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务必要坚持,咬紧牙关,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向着永生不灭的目标前进。”
千万、绝对不能放弃,是的,只因一切都命中注定,只因一个人的永不下车,必得以人类的延续、以人类文明的延续作为基石。
如果我们失败,代价,将会是人、人类、人类文明决不能承受之重。
哪怕还没有办法,哪怕还未找到一条万全之策,后退,妥协,放弃,都已绝对不能再做。
生而为人,意识活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与置身其间的这世界、这文明,血肉相连,一个人的永生不灭终究是虚妄,若要实现,就必须拯救这即将被资产主义戕害的文明,拯救这即将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第三九四章 核战
生而为人,孑然一身的永存,是注定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不论自己是否完全彻底的认同这一点,不论从自然科学、还是人文艺术的立场,最终的结论都一模一样,这,多少给了方然以信心。
面对狰狞死神,固然可怖,主宰死神的更强大力量,隐没在厚重迷雾里的客观规律,却更让永生的追寻者感受到极度深寒,哪怕抽出科学的利剑,锋芒所指,也完全是一大片的雾霭阴霾,甚至令人艰于呼吸。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脚下的路,只有来时的这一条,身后的时间大陆,更不容许自己再后退半步;
那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
笃定信念,为毕生目标竭力向前,那一天之后,方然再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机会,究竟有、还是没有,反正横竖都是一条路,想太多似乎也没意义,他的真实动机却不是这样,而是突如其来、执着到不可思议的信念,认为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的命运,绝不应该如此晦暗,而理应有值得为之奋斗、为之浴血奋战的光明。
哪怕是想象中的光明,现如今,他也必须赢得这一场文明末日的生死斗。
诚如所愿,普罗米修斯的天火,从天而降的核弹,并未让一心执着于永不下车的男人等待太久。
西历1489年8月19日,人类,将记住这一天。
倘若文明依然存在,倘若历史的书写者还能落笔,或许,这一天会被形容成特殊的日子,是“世界之旧文明”的诀别日。
联邦西部时间8月15日凌晨三时许,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面核战,由联邦部署在近地轨道上的若干具轨道轰炸器,陆续点火、释放上百枚w88核弹头的垂直落体载具,拉开大幕。
轨道轰炸器,盖亚大战中的幸存者,出于全面核战的顾忌而未在开战伊始被攻击,一直高悬天际的死亡之火,却始终处于列强反卫星系统的视线之内。
出乎全世界的意料,在战争中处于上风、看来很快就将取得一场胜利的联邦,却是核战争的发起者。
联邦政府的考虑,身在天堂镇,方然一点也没办法知道,他也并不关心。
不论哪一方按下电钮,打开核战争的潘多拉魔盒,在当今时代,要剥夺对手的核反击能力都没可能,各自竭尽全力发射核弹载具、并拦截对手之载具,最终必然导致一场惨烈的大规模核爆轰。
凌晨时分,asa的报警讯号响起,核战争的爆发,让方然头一次在睡眠时惊醒。
四周一片沉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他让alice帮忙穿衣、洗漱,然后直奔地下控制室。
人工智能是怎样得知核战争刚刚爆发的,这一点,在通往地下深处的电梯里思索,方然并没有很准确的把握,只知道asa的讯息来源十分庞大而繁杂,做出的判断,其准确率接近于百分之百。
但直到走出电梯,在控制室里接到“国际商用机器”下达的一段指令,并(形式上)按吩咐将“看门狗”切换至热备份方式,方然才完全确信核战已经开始。
控制台上的机械时钟,指向03:39,距离警报响起已过了七分钟。
按现代核弹载具的能力,如不考虑联邦导弹防御系统的运作,约莫五十分钟后,自中大陆与西大陆发射的一大批洲际导弹就将飞越全程,将大量分导弹头扔到联邦头上。
加上西大陆列强与沙罗的ssbn,会从更近的阵位发射导弹,核弹临空的时间会更短。
至于轨道轰炸器,时刻高悬在联邦头顶的投掷机,倘若没有被联邦的反卫星系统一波全灭,此时此刻,其投掷的核弹应该已遍地开花了。
抢先发动核攻击,在过去,意味着先手一方会有十~三十分钟的单方面打击窗口。
但是在盖亚大战时期,双方都枕戈待旦的态势之下,联邦一旦开始摧毁敌方轨道轰炸器、并动用同类装置轰炸敌国领土,对手立刻就会察觉,并全力反击。
在这种情况下,先于列强与沙罗挑起核战,只能说联邦当局认定自己一准能赢。
联邦军方倚重的nemesis,如何做出这判断,身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雇员的托马斯*安生没机会知道。
不过此时此刻,待在地下一百五十米的控制室里,等待核弹落地,肾上腺素涌入血管的感觉却分外清晰,让方然意识到,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某些组织,某些人,假人工智能之手在背后操纵。
肯*汤普森,会是他和他率领的人么,的确有这种可能。
核战决策究竟怎样出炉,现在,方然既不清楚、也不关心,确认大洋彼岸的核反击迫近、几分钟后就会落地之后,他就指示“看门狗”系统,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apos全体单元、节点发送指令,命令关键节点进入保护模式。
指令发送,能不能一直抵达单元和节点,以nep_871的优先级,成功的概率是很小。
在核战全面爆发时,不出意外,nep大区的全产机将进入紧急状态,继而,由应急处置系统接管受损节点,发挥作用的首先会是nep_810与847,而不会是处于热备份状态、却没有系统直连许可的nep_871。
对抗全产机次级节点的控制,是不明智的,方然的选择是等待。
检查一切指令无误后,对小镇服务器发送的“紧急避难通知”,方然随便敷衍两句、告知自己会立即前往集中式避难所,而后离开主控制室。
在alice与sara的帮助下,经由一条狭窄的物料输送管道,前往地下更深处。
控制室所在之处,位于天堂镇地下一百五十米。
在控制室与地面之间,有几道缓冲,可以顶住小当量核弹的直接命中,但在全面核战的大背景下,方然并不想冒一点不必要的风险。
不仅是在“午夜零点”,全面核战一旦打响,在之后的内斗、篡权过程中,也要时刻提防核弹的威胁,从而再也不能出现在裸露的地表,每时每刻,都必须做好防御、或者逃避核打击的万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