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〇章 列强
西历1487年12月3日,方然记住了这日期。
盖亚大战,全面爆发的标志,就在今天一下子出现了。
联邦的正午时分,盖亚另一边的西大陆上,列强在夜幕掩护下发动了突然袭击,这一切,就是不到半小时前发生的事。
时间才过去了没多久,现代战争的节奏、进程,却是超乎想象的迅速,以暗网上泛滥的消息综合判断,此时此刻,大举出击的列强武装力量,已经突袭了与自身毗邻的若干岛屿、半岛国家,只是还未与驻扎海外的联邦军队交火。
走上束棒斧主义道路的西大陆列强,发动战争,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
但当消息传来,曾经的推演变成了现实,客厅里的男人还是迟疑了片刻,继而,定一定神滑动手指,继续查看其它资讯。
盖亚大战,会不会因一场局部战争而爆发,现在考虑这还为时尚早。
但不管怎样,准备工作必须完成,而在西大陆战火燃起后,可想而知,留给托马斯*安生的时间恐怕已不多了。
战争爆发,消息,在一小时内就传遍了全世界。
面对大洋彼岸的乱局,联邦政府的反应,是坐看天下、以逸待劳,并不急于和必欲致自己于死地的列强正面冲突,而是向列强周边国家提供武器、装备与物资,拖延对手的战略进攻步伐,一边加快国内动员、物资储备的动作。
换言之,按联邦政府的设想,西大陆的冲突一时半刻还不会演化为盖亚大战。
当局怎样判断,身在天堂镇的方然并不知晓,也不怎么关心。
事后想来,大战爆发的迹象,何止是到了1487年的冬天才出现,而是在此之前很长时间,至少两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处于战略优势地位的联邦,在媒体上对西大陆列强口诛笔伐,后者也不遑多让。
顶层为鼓噪战争,而进行的一系列舆论、思想准备,从那时起就开始了。
面对束棒斧主义的列强,表面上,联邦是被迫应对,出于所谓“国际道义”而出手援助西大陆上的一干小国弱国,实质却是有恃无恐,根据nemesis等系统的推演结果,认定联邦武装力量必定能赢。
既然通过战争,还能攫取一些额外的利益,联邦顶层自然乐观其成。
反正就算爆发盖亚大战,凭借导弹防御系统、末日避难所和潜力近乎无限的机器人大军,有产者们也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联邦好整以暇,按应急方案派出一支支军队,大洋彼岸的列强却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是在寒冷的冬天大举扩张,劫夺西大陆与毗邻地区的自然资源。
从木材,到石油,尚未完全进入无人化、智能化状态的西大陆列强,对各种自然资源的需求量仍然十分巨大,在西大陆,电力主要还是一种二次能源,持续多年的高强度经济开发,让大陆原有的煤炭、石油与天然气资源濒临枯竭。
在社会压力巨大,阶层矛盾空前尖锐的态势下,除扩张外,列强已无其他任何选择。
继而,按联邦军方的推演,一场缘起于西大陆与北大陆之间的全面战争,也将陆续引爆其他大陆上的内外矛盾,尤洛浦与罗斯很快也将加入战团,分别站在联邦与列强一边,为实现自己对盖亚世界的规划,也殊死搏斗。
面对列强与罗斯,应该说,这对联邦而言是一场必胜的战争。
经历过后工业化时代的动荡,信息技术的爆发,让联邦大地的去工业化、产业空心化与金融化戛然而止。
继而,传统的资产主义被有产者抛弃,新时代的奴隶制则取而代之,在一系列社会变迁的刺激下,联邦顶层所掌控(至少是名义上掌控)的生产力,不论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超过去任何一个时代。
要理解这一点,并不需要渗透联邦产业体系的核心,也不需要切身考察联邦的武装力量,只消观察天堂镇的一切,从废弃物回收到生产体系管理的所有流程,都近乎于实现了完全的自动化,展现出极高的技术水平。
占地二十平方公里的nep_871,充其量只需若干名精通it的管理员,充当顶层的臂与指,就可以毫无差池的长期运转下去。
与之相比,遥远大陆上的列强,虽然有超过十二亿的庞大人口,实力却明显逊色。
在列强宣传机器的言辞中,联邦,是一座资产主义的邪恶堡垒,在毫无人性之有产者的压迫下,联邦的三亿民众,绝大多数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冷酷无情的机器所统治,极少数掌控资产、财富与权力的顶层则醉生梦死,甚而更对全世界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而在联邦媒体的鼓噪之中,列强,则是一片毫无希望的污染之地,无数民众昼夜辛劳、食不果腹,消耗天量自然资源才能勉强维持运转,不仅如此,还对周边国家垂涎三尺,对世界和平构成了十分严重的现实威胁。
威胁,说来说去都一样,束棒斧主义与垄断资产主义的互相指责,全都切中各自的要害。
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理想联盟的光辉,一闪即逝,历史上无数仁人志士的奋不顾身,也没办法拯救深陷囚徒困境中的文明。
邪恶帝国之间的冲突,司空见惯,每一次全面战争的爆发都宣告着人类利益协调的重大失败。
今天,历史又迎来一个轮回,第三次盖亚大战箭在弦上,者着实令人不安。
坐镇nep_871,战争伊始时还不至受到严重的影响,对爆发在太平洋周边的战斗,列强大军的洪水般肆虐,方然但冷眼旁观。
束棒斧主义,从选择走上这一条路的时候起,就注定将要失败。
但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战争中,束棒斧主义将第一次不会被对手彻底埋葬。
不仅如此,新奴隶制的联邦,也不会被对手所消灭:
而是万恶之资产主义的容器,终将因这一场旷世浩劫,而彻底炸裂。
那,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第三五一章 食物
西历1487年12月3日,在历史记载上,是第三次盖亚大战的爆发之日。
正如二次大战那样,战火,一开始并未直接在列强之间点燃,而是以若干次局部战争为前奏,从这一角度来看,也可以说,盖亚大战早已开始,只不过身在联邦,远离战火纷飞的其他大陆,感受并不强烈罢了。
民众消息闭塞,自身生活艰难,无暇关心世界局势,且即便身处这信息时代、却没资格利用其先进成果,对联邦而言,12月3日后,一切似乎还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而联邦政府,对这一切也漠不关心,根本没有什么动员民众、支持战争的动力。
现代战争,撇开爆发于小国、弱国的那些,完全是交战双方综合实力的较量,谁掌控更先进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拥有更强大的无人化作战平台,就有更大的胜算,单纯的人海战术、消耗战已基本失去意义,民众作为兵源的价值,也近乎完全归零。
正因如此,战争,对偌大一个联邦而言,反而只是极少数人关注的“非常事务”。
但在天堂镇,情况则有些微妙,不要说托马斯*安生,ibm的核心雇员们也一个个都在暗中行动。
盖亚大战,对it系统管理员们来说,是一个篡夺控制权的机会,用不着交流想法,从业者们也可以在这一点上达成默契。
继而,出于自身利益、或者只为了活下去,采取的策略也大同小异。
置身于表面平静、危机四伏的天堂镇,远方的战火,一开始的确没带来任何影响,“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12月中旬发布通告,接联邦政府的指示,公司即刻进入战时体制,但这一命令也无非是以应急预案来执行,对托马斯而言,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大变动。
位于天堂镇的apos次级节点辅助系统,只要运行一切正常,能维持“全产机”的正常运转,不论公司、还是联邦政府,其实也没多少时间精力来关注。
相对而言,镇上雇员们的彼此猜忌、防范,乃至可能会有的威胁,才是最需要提防的。
自从战争爆发后,第一天傍晚,做好了所有准备的方然就没在三层楼房里过夜,他通过建筑与周边设施的通道,迂回到距离住所不到一百米的某栋建筑地下室里,在早先安排的住处上网,查看镇上的情形,并准时就寝。
核弹从天而降,把小镇一下子夷为平地,虽然这种可能性还微乎其微,却也不能大意。
要在天堂镇安全的生活,条件,其实十分宽松,整座小镇虽然才几十个活人、另有近三百具生化仿真人,从食物到武器的储备却一应俱全。
不仅如此,与简单的仓库储备相比,这里还有一座日产能150公斤的小型食物制造机,与其他更常见的制氧、水循环与医疗设备一起,可以在完全断绝外界物质与能量供给的情况下,长期维持掩蔽所中几十名雇员的生活。
这些设施,原则上是为掩蔽所而服务,但在一切通过网络、智能化系统控制的情况下,要收归己用,对方然来说也并不困难。
食物制造机,联邦产业巨头的新产品,在小镇是作为一种应急手段而存在,配备的型号,占用空间超过3000立方米,可制造出多种多样的花色美食,所需的原材料,却只不过是纤维素、粗蛋白与大量基本辅料,都是容易制备和储存的常见物质。
这样的高级型号,在遍布联邦的大小生产节点、战时掩蔽所与末日避难所里,是近年来逐渐铺开的新事物。
另一些型号,产能就要巨大得多,日产量从500公斤到1,000吨不等,其产出物的成本极其低廉,口感与观感也十分差劲。
显然,这些大规模生产的型号,是用来给联邦的大量赤贫民众,提供救济的。
出于成本控制的考虑,这些产量惊人的大型食品制造机,原材料几乎是“饥不择食”,从破烂木材到废旧皮革的很多种废料,都可以被其利用,经过水解、合成等步骤,最终制造出营养配比基本符合要求的,外观好似一块块褐色肥皂那样的救济食物。
这样制造出的食物,不仅外观,像脏兮兮的褐色肥皂,口感也比肥皂好不了多少。
但相比于传统的农业种植,收获,食品加工与物流运输,“造饭机”的运行成本要低得多,asa反馈的数据,该类机器每生产一人份的肥皂口粮,只需花费约50芬尼,相比于民众普通一餐的五到十马克,简直就和不要钱差不多。
既然是救济,领取者并无立场、也无资格挑三拣四,于是只有乖乖食用“肥皂”。
自从全自动造饭机出现以来,很明显的,作为盖亚上屈指可数之农业大国的联邦,各项产业数据都持续跌落,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的播种面积,还不到历史最高水平的十分之一,畜牧、养殖业的牲畜存栏量,更萎缩到巅峰时期的几十分之一。
在变革大潮中幸存下来的农业生产单位,其主要的服务对象,是顶层和奴隶、奴仆。
至于遍布联邦大地的两亿多饥寒交迫民众,很遗憾,联邦政府并没能力、也没动机为其准备热气腾腾、口感出色的一日三餐。
只要不会(很快)闹出人命,造饭机的产品,哪怕口感和外形再鬼畜,联邦政府也并不在乎低价采购,然后分发给别无选择、只能吃s一样救济的可怜民众。
至于长期食用“肥皂”、没有其他任何食物来源,会不会导致健康方面的问题:
不论民众,还是当局,其实都一点也不关注。
肥皂口粮的长期作用,这种事,对饥肠辘辘的破产民众而言,根本就是一种多余,反正也没钱买正常的食物,如果不想被饿死,就只能接受吃“肥皂”。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根本就没有。
一餐五十芬尼,一天两顿饭的花销才一马克,对当局而言,这是多么的划算。
至于“肥皂”,方然并没尝过,也不打算冒险去尝试。
第三五二章 战火
部署在天堂镇的“造饭机”,型号与饲养民众的并不一样,至少,摄像头下的庞大生产车间里,各种管路、设备与传送带塞得很满,原材料的种类十分丰富,各种无法轻易获得的调料之类耗材,也相当齐全。
这样的一座机器,能造出什么样的食物,会是薯条、汉堡,还是压缩饼干;
只要能维持生存,保证身体健康,自己并不会在乎到底要吃什么,所以也从未关注过。
天堂镇的日常食物供应,原料,仍然来自于传统农业,多少也是ibm核心雇员的一种福利,为公司效命,还可以吃到熟悉的,传统的各色美食,这些食物也不是由厨师制作,而是由镇上的餐饮自动化机构来供应。
这种常规的食物供应方式,很不可靠,一旦遭遇意外,就会因原料短缺而瘫痪。
取而代之的,则是借助“看门狗”的力量,渗透小镇的人类生命维持系统,在剧变降临时,能够确保得到从氧气到饮水、食物的供给。
从位于地上的住所离开,方然的临时落脚点,距离天堂镇地面约三十米,藏身之处毗邻一大片小镇的后备循环处理系统,在正线系统正常工作时,这里的机器、设备都处于停机状态,一来保持安静,二来也避免巡查机器人频繁造访,泄露自己的行踪。
三十米的地下距离,其间,隔着好几层浇筑楼板,一般的打击手段很难造成威胁。
但即便不谈核武,专门用来摧毁钢筋混凝土建筑的武器,弹药,在今天已十分寻常,几层楼板加(或许会有的)设备、陈设,就一定能抵挡从天而降的炸弹吗。
这样的一个深度,用来防御大威力的常规弹药,恐怕都不牢靠。
凭借天堂镇周边的联邦国土防御系统,从洲际导弹弹头到迫击炮弹的各种高速飞行物,几乎没可能坠落到自己头上,何况战争才刚发动,方然并不怎么担心外来的威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始终过着有如鼹鼠的生活,一边敷衍ibm的监控体系,装作自己还在住处卖力工作,一边着手接管“看门狗”的完全控制权。
这么做的借口,很正当,“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承担的nep大区之全产机体系,在战时体制下,直接受联邦政府的辖制。
公司董事会对此十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只能私下里命令托马斯等人,通过应急处置系统,保持对apos次级节点的控制力。
系统控制权,在今天,是比希望还宝贵的东西,这一点并非只有it从业者才看得见,身为顶层的有产者们同样心知肚明。
凭借自动化体系的权限管理、控制与指令分派,不论联邦政府,还是ibm董事会,暂时都还是这一切的主人,但实质上维系系统运转、并且切实掌握着庞大apos的,则是像托马斯*安生这样的系统管理员们。
至于控制管理员的一系列手段,从人身威胁、到密钥管理,效果终归都值得怀疑。
西历1487年,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
时间依旧在流逝,1488年春,遥远大陆的战争进入第二个年头,四面扩张的列强机器大军横扫半个西大陆,吞并若干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国后,与联邦武装力量的摩擦越来越多,终于演变为一场超级大国之间的全面冲突。
在这场战争中,一开始,盖亚表面有资格参与的博弈者,便只有寥寥几个。
在漫长经济寒冬中受尽折磨,多少弱小国家,主权早在若干年前就被架空,统治者成为傀儡、买办,自身根本无力跟上信息时代的大潮,更不掌控机器人大军,在第三次盖亚大战中,只能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碎。
历史上第一次,来势汹汹的侵略者所觊觎的,并非人口,而是土地与蕴藏其间的资源。
在这空前严峻的态势下,反抗,没有任何意义,疯狂的列强机器军队如风卷残云,迅速消灭了一切抵抗力量。
摧毁弱小国家的统治机器,砸烂其孱弱不堪的自动化生产体系,仅仅出于过渡的需要,而保留极少数本地it管理员,对于战争中死伤枕籍、流离失所的无数民众,则完全罔顾,任由其在炼狱般的焦土上自生自灭。
农田被喷洒落叶剂,城市被机器人扫荡,从电厂到医院的一切公共基础设施,荡然无存,战争所过之处,人类生存所需的一切物质条件都不复存在。
继而,战乱流民的结局,也就一点都不难猜测到。
弱小国家迅速出局,或者,在世界边缘瑟瑟发抖,列强的战争机器,则隆隆加速。
北大陆的联邦,西大陆的列强,中央大陆的尤洛浦联盟与罗斯,按nemesis的粗略分析,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参与者,一共只有这四家,而战争的终结,则将没有悬念的归于联邦尤洛浦一方之胜利。
这种推演,方然原则上一点也不同意,但现在并无所谓。
白天继续工作,关注着apos体系的紧张施工,几个月来,联邦全产机体系的完成度从52%持续提升到57%,这一速度,令他印象深刻。
一旦越过百分之五十的临界点,就意味着“全产机”已具备完整的产业布局、核心控制与上下游衔接能力,原则上,只要橡树岭的控制中枢下达指令,该体系就能完全无人化的组织生产,提供从fe系列仿真人、到陆基激光拦截器的绝大部分产品。
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联邦武装力量,不论从规模、还是战斗力上,都进入了一个飞速膨胀的新时期。
面对咄咄逼人的列强,与中央大陆上的罗斯,久远的理想联盟、公社主义阵营之记忆,让联邦顶层一阵战栗,继而全力扩军备战,1487年度的联邦军火工业,大部分都已并入apos,全年度的无人作战平台产量超过5,450,000,是此前十年间产量总和的两倍以上。
这且不算,位于远隔重洋的北大陆,生产体系安全无虞,按联邦政府在1488年的生产指令,无人作战平台的产量将超过10,000,000。
第三五三章 战斗
惊人的一千万,在方然印象里,只有第二次盖亚大战的顶峰时期,联邦曾拥有过员额超过一千万的军队,其中的百分之六、七十,还不是作战部队,真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数量从未超过三百五十万。
而现在,只消短短一年时间,全产机就能制造出一千万台杀戮机器……
即便这10,000,000中的大多数,既不庞大、也不可怖,譬如携带单发gun的微型无人机、或者多足式小型猎歼机器人,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凭借突击步枪、或者火箭筒,并不难将其消灭,至少不会一边倒的被屠杀。
然而考虑到这些作战平台的生产成本,资源的成本,时间的成本,即便人类士兵与其达到一比五、一比十的交换比,也根本无法抵挡。
用不着亲临战场,透过屏幕,方然便能目睹现代战争的恐怖一幕。
西历1488年3月末,西大陆列强的大军迫近南方海岸,短暂停歇后,开始对联邦在该区域的盟友之一星港发动进攻。
在此之前,列强与联邦刚刚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海空冲突,局部实力居于劣势的联邦海军seventh舰队暂时后撤,孤悬海外的星港只能得到约二百架陆基作战飞机、和编制近十万的联邦陆军第六陆战师支援。
十万编制,按传统的军事思维,这应该是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但是作对对照,汹汹而来的列强机械化大军,人、机总数则超过五十万。
一万名持枪、乘车的传统步兵,外加五十万战斗机器人,以今日星港的二百万苟活之濒死民众,和区区几百名it管理员、统治者,显然全无招架之力。
而编制一万五千的星港防卫部队,不论机器人、还是指挥权,都在联邦的掌控之下。
星港,坐落在海岸线外的一座岛屿,面积只有区区六百多平方公里,十万战斗机器人猬集于此,这是很恶劣的作战态势。
与西大陆南部边陲隔海相望,按经验,列强军队需要一次渡海作战,才能将其拿下。
进攻发起之前,照例是高强度的火力准备,这也在方然预料之中。
遥远大陆上的战况,在往日,一般民众岂但没机会亲眼目睹,甚至连及时、准确的消息都得不到,但经由暗网而获得的渠道,调取战场监控体系的影像资料,事后回顾,还是让三十五岁的追寻者暗自心惊。
视频中,画面一直被强烈干扰,视角偶尔切换,看得人有点眩晕。
天光大亮,视线中却是一片灰白,经过分析,方然才明白那应该是联邦军队释放的气溶胶,混杂大量火箭助推武器的使用,让星港上空的能见度十分恶劣。
就在这一大片的灰茫茫之中,画面颤动,爆炸激起的碎片、尘埃此起彼伏,这是列强军在进行火力准备,不仅如此,从遥远对岸蜂拥而来的大军,就在这漫天炮火之中抢滩,强行登上星港的街头。
从远到近,驻防星港滩头的联邦武装机器人、重型作战平台,一直在持续倾泻火力,大批无人机和外挂助推火箭的作战机器人中弹,起火,爆炸而掉落海中,更多的机器人则从灰白中浮现, emp炸弹从天而降,一小片范围内的机器人暂时瘫痪,却无法力挽狂澜,战斗很快演变为近距离的火力对射。
面对仅几公里宽的柔佛海峡,五十万战斗机器人,很快就突破了联邦军的防线。
坐落在岛上的星港,整体上,是一座庞大的现代化都市,现如今也随时代变迁而成为一座钢铁耸立的鬼城,凶猛火力倾泻之下,城市贫民死伤惨重,还能行走的人一窝蜂向南方,很多人半路上死于非命。
即便足够幸运,抵达星港南侧的海岸线,面对波涛汹涌的马六甲海峡,这,也还是一条死路。
劫夺资源,清扫所有垃圾人口,星港的无辜平民们遭遇了末日,掌控这座海岛城市的统治者、和几百名it工程师,境遇也不容乐观。
星港必定失守,这一判断,早在列强大军来袭前的一星期,就由nemesis准确判断得出。
之所以还要打这一仗,对联邦而言,除牵制列强的军事力量外,也有检验无人化部队作战能力、刺探对方军事情报的意图。
不管出于什么意图,对星港的有产者来说,末日,都已经被注定。
此时此刻,列强大军即将血洗星港,和以往每一次代理人战争、局部冲突的情形迥异,岛屿城市的顶层皆被联邦无情抛弃,没有逃出星港、前往北大陆避难的机会,而只能随燃烧中的城市、核心管理机构一起被消灭。
相比之下,切实掌控星港核心控制体系,为顶层效命的it管理员们,反而还有一线莫须有的、暂时的生机。
战斗,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午后,列强主力军上岛后,笼罩星港的灰白浓雾渐渐消散,调取联邦一线作战、战场监控平台的视频画面,方然发现,在破败高楼大厦之间机动、搜索、开火并爆炸的,全都是形态各异的武装机器人。
闪光与爆炸间,除惨死民众的残骸外,视线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类的身影。
驻守星港的联邦陆军第六师,与潮水般来袭的列强大军,在本就接近废墟的城市里大打出手,交战的方式,则不约而同的完全舍弃了人类步兵的那一套。
具备人类只有凭借外骨骼、机甲才具备的立体机动能力,机群军队的对抗,一度凌方然震骇,无人机在建筑间穿梭,自导高爆/emp弹此起彼伏,多足机器人在断壁残垣间灵活攀爬,射击线空前凌乱,跳跃、射击的机器人,让场面变得十分诡异,整座星港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掉落进了地狱。
战斗,不仅局限为弹头与装甲的碰撞,更是算力,算法,乃至技术的较量。
深受联邦与列强双方的大功率阻塞式干扰,战区电磁环境极度恶劣,战斗机器人的联网时断时续,指令下达不畅,只能凭内置ai与目标任务系统各自为战。
第三五四章 资料
惊人的一千万,在方然印象里,只有第二次盖亚大战的顶峰时期,联邦曾拥有过员额超过一千万的军队,其中的百分之六、七十,还不是作战部队,真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数量从未超过三百五十万。
而现在,只消短短一年时间,全产机就能制造出一千万台杀戮机器……
即便这10,000,000中的大多数,既不庞大、也不可怖,譬如携带单发gun的微型无人机、或者多足式小型猎歼机器人,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凭借突击步枪、或者火箭筒,并不难将其消灭,至少不会一边倒的被屠杀。
然而考虑到这些作战平台的生产成本,资源的成本,时间的成本,即便人类士兵与其达到一比五、一比十的交换比,也根本无法抵挡。
用不着亲临战场,透过屏幕,方然便能目睹现代战争的恐怖一幕。
西历1488年3月末,西大陆列强的大军迫近南方海岸,短暂停歇后,开始对联邦在该区域的盟友之一星港发动进攻。
在此之前,列强与联邦刚刚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海空冲突,局部实力居于劣势的联邦海军seventh舰队暂时后撤,孤悬海外的星港只能得到约二百架陆基作战飞机、和编制近十万的联邦陆军第六陆战师支援。
十万编制,按传统的军事思维,这应该是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但是作对对照,汹汹而来的列强机械化大军,人、机总数则超过五十万。
一万名持枪、乘车的传统步兵,外加五十万战斗机器人,以今日星港的二百万苟活之濒死民众,和区区几百名it管理员、统治者,显然全无招架之力。
而编制一万五千的星港防卫部队,不论机器人、还是指挥权,都在联邦的掌控之下。
星港,坐落在海岸线外的一座岛屿,面积只有区区六百多平方公里,十万战斗机器人猬集于此,这是很恶劣的作战态势。
与西大陆南部边陲隔海相望,按经验,列强军队需要一次渡海作战,才能将其拿下。
进攻发起之前,照例是高强度的火力准备,这也在方然预料之中。
遥远大陆上的战况,在往日,一般民众岂但没机会亲眼目睹,甚至连及时、准确的消息都得不到,但经由暗网而获得的渠道,调取战场监控体系的影像资料,事后回顾,还是让三十五岁的追寻者暗自心惊。
视频中,画面一直被强烈干扰,视角偶尔切换,看得人有点眩晕。
天光大亮,视线中却是一片灰白,经过分析,方然才明白那应该是联邦军队释放的气溶胶,混杂大量火箭助推武器的使用,让星港上空的能见度十分恶劣。
就在这一大片的灰茫茫之中,画面颤动,爆炸激起的碎片、尘埃此起彼伏,这是列强军在进行火力准备,不仅如此,从遥远对岸蜂拥而来的大军,就在这漫天炮火之中抢滩,强行登上星港的街头。
从远到近,驻防星港滩头的联邦武装机器人、重型作战平台,一直在持续倾泻火力,大批无人机和外挂助推火箭的作战机器人中弹,起火,爆炸而掉落海中,更多的机器人则从灰白中浮现, emp炸弹从天而降,一小片范围内的机器人暂时瘫痪,却无法力挽狂澜,战斗很快演变为近距离的火力对射。
面对仅几公里宽的柔佛海峡,五十万战斗机器人,很快就突破了联邦军的防线。
坐落在岛上的星港,整体上,是一座庞大的现代化都市,现如今也随时代变迁而成为一座钢铁耸立的鬼城,凶猛火力倾泻之下,城市贫民死伤惨重,还能行走的人一窝蜂向南方,很多人半路上死于非命。
即便足够幸运,抵达星港南侧的海岸线,面对波涛汹涌的马六甲海峡,这,也还是一条死路。
劫夺资源,清扫所有垃圾人口,星港的无辜平民们遭遇了末日,掌控这座海岛城市的统治者、和几百名it工程师,境遇也不容乐观。
星港必定失守,这一判断,早在列强大军来袭前的一星期,就由nemesis准确判断得出。
之所以还要打这一仗,对联邦而言,除牵制列强的军事力量外,也有检验无人化部队作战能力、刺探对方军事情报的意图。
不管出于什么意图,对星港的有产者来说,末日,都已经被注定。
此时此刻,列强大军即将血洗星港,和以往每一次代理人战争、局部冲突的情形迥异,岛屿城市的顶层皆被联邦无情抛弃,没有逃出星港、前往北大陆避难的机会,而只能随燃烧中的城市、核心管理机构一起被消灭。
相比之下,切实掌控星港核心控制体系,为顶层效命的it管理员们,反而还有一线莫须有的、暂时的生机。
战斗,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午后,列强主力军上岛后,笼罩星港的灰白浓雾渐渐消散,调取联邦一线作战、战场监控平台的视频画面,方然发现,在破败高楼大厦之间机动、搜索、开火并爆炸的,全都是形态各异的武装机器人。
闪光与爆炸间,除惨死民众的残骸外,视线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类的身影。
驻守星港的联邦陆军第六师,与潮水般来袭的列强大军,在本就接近废墟的城市里大打出手,交战的方式,则不约而同的完全舍弃了人类步兵的那一套。
具备人类只有凭借外骨骼、机甲才具备的立体机动能力,机群军队的对抗,一度凌方然震骇,无人机在建筑间穿梭,自导高爆/emp弹此起彼伏,多足机器人在断壁残垣间灵活攀爬,射击线空前凌乱,跳跃、射击的机器人,让场面变得十分诡异,整座星港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掉落进了地狱。
战斗,不仅局限为弹头与装甲的碰撞,更是算力,算法,乃至技术的较量。
深受联邦与列强双方的大功率阻塞式干扰,战区电磁环境极度恶劣,战斗机器人的联网时断时续,指令下达不畅,只能凭内置ai与目标任务体系。
第三五五章 全局
在大规模协作生产的时代,一辆战车,并非是只有总装部门,就可以制造出来。
具体到战车的每一部分,底盘,涉及到发电/电动机、聚合物电池、内燃机、动力/传动、金属构件、精密机械制造、化学合成等领域。
再往下细分,间接涉及的领域,更会一层层的遍地开花。
从最终产品一直追溯到盖亚大自然的物质资源,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结论就是,在今天的联邦,倘若要不受任何挟制的制造武器装备,就必须完全掌控“全产机”,缺失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会造成不小的困扰。
带着这样的结论,观察nep大区的“全产机”之情形,方然无须动用ai,也能猜到,单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生产体系,配套程度有限,除一些凑巧具备生产条件的武器外,并无力生产出大部分无人化战斗平台。
即便以全产机的智能化程度,统筹调整生产,协调生产流程的每一个环节,假以时日,nep大区的产业配套程度可以大大提升,甚至成为经济上封闭的国中之国。
但在顷刻而至的联邦军队面前,时间,却将会是管理员们最奢求的东西。
不仅nep大区,位于北大陆的每一个大区、每一个全产机的次级节点,面临的态势都大致相同。
很多年前,联邦政府在描绘“全自动生产体系”的蓝图时,必定就考虑过这一点,为防备将来可能出现的叛乱、割据,才会在兼顾生产效率、行业协作的前提下,尽可能打乱生产流程的上下游单元,将“从资源到产品”的链条切割开来。
一条产业链,分布到若干个大区里,加强联系,彼此制衡,才更方便当局的统治。
那么就希望渺茫了吗,一旦起事,还未等到“全产机”造出机器大军,就会被联邦军队打上门来、甚至就地伏法;
倘真如此,过去的一切努力,就全成为泡影,方然当然没那么鲁莽。
联邦军队的未来面貌,正恰似“全产机”,剧变到来时仍维持铁板一块、听命于唯一指挥者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而更可能像apos、自动化生产体系那样,被各自篡权的管理员分割把持。
继而,不同指挥者的麾下,也将陷入彼此敌对、大打出手的困局。
从这种角度想,对于掌控apos次级节点、继而掌控源源不断的机器大军,方然就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去研究,而专注于篡夺nep大区控制权的准备工作。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地,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作为人类迄今为止在生产领域取得的最大成就,“全产机”的规模,会是多么的庞大,其中包含的文明自古至今之全部成果,又是怎样的无以尽述。
作为划时代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在权限与功能上与橡树岭的控制中枢大有区别。
但数据这一块,体系内则是全网共享的,除保密、权限限制的资料,在覆盖北大陆的庞大apos体系中,次级节点、乃至下一层的三级节点,都配备有庞大的数据服务器和存储阵列,刷新机制保证各节点数据(几乎)完全一致,为系统提供数据支持。
所有这些数据,历经多年的整理、转换工作,其中一部分已符合fscim标准。
至于尚未标准化的数据资料,假以时日,预计到全产机进度超过90%、可以宣布竣工时,也将完全被导入核心数据库中。
将一个文明有史以来的全部成果,不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领域的所有数据都导入智能化体系,这样做的工作量,看起来是空前巨大而不切实际,一开始,ffri专家组也有类似的顾虑,这种顾虑在实践中才渐渐消除。
一言以蔽之,人类文明长期积累的文明成果,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客观规律的反映,能直接作用于生产实践,称为“科学技术”,一类则是人的主观创造,在生产实践中至多只能充当媒介、而没有直接的作用,称为“文化艺术”。
要将所有这一切数据、资料,纳入fscim体系,显然第一类成果才是关键。
至于第二类成果,并不是多余,而是诸如“书写杆状物:笔”到“小腿细长:高挑美感”的所有这一切概念,都是人类思维的具象,在生产实践中,任意将其用等价概念代换,都不会造成任何(客观上的)影响。
譬如说,在fscim体系中,将“书写杆状物”条目的值,从“pen”修改为“3m-177k5(e)”,标准信息测度码体系仍然可用,而不会有任何功能上的改变。
说白了,人文领域的一切概念、定义、描摹与具象,终究也只对人、人的意识,才有意义。
一旦明确了这点,fscim体系对全产机的支持,工作量就比专家组一开始预计的要少得多,在未来几年时间里完成,是很有把握的。
但现在盖亚大战迫在眉睫,联邦对列强宣战,一切就都充满了未知数。
fscim体系中,关于自然科学的那部分,在方然的职责之内,具体的讲,身在ffri-it的托马斯*安生主要参与信息技术领域的相关规范、标准与数据资料审定,这份工作直到托马斯来到nep_871后也未曾中断。
原因,说起来挺讽刺,一方面普通劳动者纷纷失业,it领域的民工类岗位也不能幸免,另一方面,由于产业巨头们聚敛人才,供职于联邦政府的资深人士却相对匮乏。
it领域的从业者,数量,时至今日仍有逾百万之众,但这样庞大的人才群体中,真正掌握核心技术、拥有超卓能力,可以在“全产机”体系中担当大任、或者在研究所里从事创新性工作的,却只是这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
这些顶尖人才,数量,粗略估计在上万人左右,分散到规模空前庞大的产业体系里,就连ibm这样的业界巨头也只雇佣到几百名。
联邦政府的ffri,出于薪资、地位与工作性质的权衡,能网罗到的人才会更少。
人才,倘若替换为“人”,在今天的联邦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考虑数量众多的贫苦民众,原先供职于it领域的庞大劳动者群体,也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来源。
但由于安全、保密与技术壁垒等因素,也还是远水不解近渴。
第三五六章 文明
在生产大协作的时代,一辆战车,并非是只有总装部门,就可以制造出来。
具体到其中的每一部分,底盘,涉及到发电/电动机、聚合物电池、内燃机、动力/传动、金属构件、精密机械制造、化学合成等领域。
再往下细分,间接涉及的领域,更会一层层的遍地开花。
从产品一直追溯到自然界的资源、物质,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结论就是,在今天的联邦,倘若要不受任何挟制的制造武器装备,就必须完全掌控“全产机”,缺失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会造成不小的困扰。
带着这样的结论,观察nep大区的“全产机”之情形,方然无须动用ai,也能猜到,单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生产体系,配套程度有限,除一些凑巧具备生产条件的武器外,并无力生产出大部分无人化战斗平台。
即便以全产机的智能化程度,调整生产线,协调生产流程的每一个环节,假以时日,nep大区的产业配套程度可以大大提升,甚至成为经济上封闭的国中之国。
但在随时待命的联邦军队面前,时间,却将会是管理员们最奢求的东西。
不仅nep大区,位于北大陆的每一个全产机次级节点,面临的态势都大致相同。
很多年前,联邦政府在描绘“全自动生产体系”的蓝图时,必定就考虑过这一点,为防备将来可能出现的叛乱、割据,才会在兼顾生产效率、行业协作的前提下,尽可能打乱生产流程的上下游单元,将“从资源到产品”的链条切割开来。
一条产业链,分布到若干个大区里,加强联系,彼此制衡,才更方便当局的统治。
那么就希望渺茫了吗,一旦起事,还未等到“全产机”造出机器大军,就会被联邦军队打上门来、甚至就地伏法;
倘真如此,过去的一切努力,就全成为泡影,方然当然没那么鲁莽。
联邦军队的未来面貌,正恰似“全产机”,剧变到来时仍维持铁板一块、听命于唯一指挥者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而更可能像apos、自动化生产体系那样,被各自篡权的管理员分割把持。
继而,不同指挥者的麾下,也将陷入彼此敌对、大打出手的困局。
从这种角度想,对于掌控apos次级节点、继而掌控源源不断的机器大军,方然就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去研究,而专注于篡夺nep大区控制权的准备工作。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地,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作为人类迄今为止在生产领域取得的最大成就,“全产机”的规模,会是多么的庞大,其中包含的文明自古至今之全部成果,又是怎样的无以尽述。
作为划时代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在权限与功能上与橡树岭的中枢大有区别。
但数据这一块,体系内则是全网共享,除保密、权限相关的资料,在覆盖北大陆的庞大apos体系中,次级节点、乃至下一层的三级节点,都配备有庞大的数据服务器和存储阵列,刷新机制保证各节点数据(几乎)完全一致,为系统提供数据支持。
所有这些数据,历经多年的整理、转换工作,其中一部分已符合fscim标准。
至于尚未标准化的数据资料,假以时日,预计到全产机进度超过90%、可以宣布完成时,也将完全被导入核心数据库中。
将一个文明有史以来的全部成果,不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领域的所有数据都导入系统,这样做的工作量,看起来是空前巨大而不切实际,一开始,ffri专家组也有类似的顾虑,这种顾虑在实践中才渐渐消除。
一言以蔽之,人类文明长期积累的文明成果,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客观规律的反映,能直接作用于生产实践,称为“科学技术”,一类则是人的主观创造,在生产实践中至多只能充当媒介、而没有直接的作用,称为“文化艺术”。
要将所有这一切数据、资料,纳入fscim体系,显然第一类成果才是关键。
至于第二类成果,并不是多余,而是诸如“书写杆状物:笔”到“小腿细长:高挑美感”的所有这一切概念,都是人类思维的具象,在生产实践中,任意将其用等价概念代换,都不会造成任何(客观上的)影响。
譬如说,在fscim体系中,将“书写杆状物”条目的值,从“pen”修改为“3m-177k5e”,标准信息测度码体系仍然可用,而不会有任何功能上的改变。
说白了,人文领域的一切概念、定义、描摹与具象,终究也只对人、人的意识有意义。
一旦明确了这点,fscim体系对全产机的支持,工作量就比专家组一开始预计的要少得多,在未来几年时间里完成,是很有把握的。
但现在盖亚大战迫在眉睫,联邦对列强宣战,一切就都充满了未知数。
fscim体系中,关于自然科学的那部分,在方然的职责之内,具体的讲,身在ffri-it的托马斯*安生主要参与信息技术领域的相关规范、标准与数据资料审定,这份工作直到托马斯来到nep_871后也未曾中断。
原因,说起来挺讽刺,一方面普通劳动者纷纷失业,it领域的民工类岗位也不能幸免,另一方面,由于产业巨头们聚敛人才,供职于联邦政府的资深人士却相对匮乏。
it领域的从业者,数量,时至今日仍有逾百万之众,但这样庞大的人才群体中,真正掌握核心技术、拥有超卓能力,可以在“全产机”体系中担当大任、或者在研究所里从事创新性工作的,却只是这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
这些顶尖人才,数量,粗略估计在上万人左右,分散到规模空前庞大的产业体系里,就连ibm这样的业界巨头也只雇佣到几百名。
联邦政府的ffri,出于薪资、地位与工作性质的权衡,能网罗到的人才会更少。
人才,倘若替换为“人”,在今天的联邦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考虑数量众多的贫苦民众,原先供职于it领域的庞大劳动者群体。
第三五七章 审美
人对同类的审美判断,根本来源,是要设法在繁衍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这是一条早已被生命科学研究证实了的判断。
但,基于人的社会属性,现代人审美观念的由来,又绝不仅限于此。
单纯从生命科学的角度阐释,审美,一方面是凭外表而判断、至少是猜测目标的健康状况,从这方面出发,不论什么时代,什么群体,都会认为外表健壮、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皮肤细腻的同类是“美”的,只因这些指标都与健康息息相关。
对于女性,身材的诸多观察点,更着眼于繁衍行为的可能性、与成功率。
但只凭这一个理由,并无法解释人类复杂的审美判断,有时候,不仅会偏离前述的“健康”之诉求,甚至走向其对立面。
与盖亚上其他物种不同,人,是社会动物,审美也必然会有社会活动的痕迹。
最起码的,对绝大多数物种而言,无关紧要、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属性,譬如经济地位,在人类审美中却占据重要地位:并不是说生物学的性状,会与经济上的贫富直接挂钩,而是作为有自我意识、有逻辑思维的人,会尝试梳理、发掘外在条件与经济情况之间的联系,进而,作为一种审美倾向而固化下来。
这方面的突出例证,信手拈来,人类文明在漫长年代中的以胖为美,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胖,与瘦,原则上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但相对而言,现代人所崇尚的“瘦”,只要不太过分,应该说更接近于原始人、古猿乃至今天之猿猴的体态。
对灵长类动物而言,在不考虑种内竞争、大打出手的情况下,纤瘦的体态,才更健康,更有利于生存。
身材纤瘦的人,身体各器官的代谢压力较轻,寿命往往也更长一些。
但纵观过往的人类文明,大多数群体,历史上都长期以胖为美,或者糅合强壮与肥胖,总之,并不认为一身脂肪是丑陋,是坏事。
从生物演化的角度,认为这是人类在营养匮乏环境下的一种适应,但在人类社会中,胖,显然也部分表征了经济地位。
在人类社会,一个地位低下、终日劳作的人,肥胖的概率是极小的。
只有不事生产、食物丰厚的统治者、有产者,才有条件多吃少做,拥有一副肥胖(至多肥壮)的身躯。
穷者瘦弱,富者肥胖,这是古人一眼就能看到的现象。
即便从科学的角度,肥胖,对健康并非一个多么有利的因素,脑满肠肥的有产者、统治者往往命不久长,在活着时,仍然享有令人羡慕的荣华富贵。
在大自然喜怒无常,疾病如猛兽肆虐的旧时代,生与死,并不会被人看得太重。
肥胖所意味着的阶层地位,和随之而来的享受,就会比莫须有的健康、寿限之损失显著得多。
如此便不难理解,在缺乏严谨科学理论、绝大多数人都是麻瓜的旧时代,人,难免会因此而产生一种因果倒错的审美:
将“富裕者肥胖”的现象,扭曲为“肥胖者(想必也会)富裕”的判断。
进而,认为胖是美丽,瘦是丑陋,也一点都不让人惊讶。
直到文明进入近、现代时期,科学技术的发展,让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肥胖是一种不甚健康的身体状态,甚或是一种难缠的疾病;更重要的,逻辑判断能力的增强,让现代人不再会轻易犯颠倒因果的错误。
肥胖与富裕的印象脱钩后,审美,也随之而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在当今时代,除极少数未开化的蒙昧群落外,以瘦为美,或者不如说是以人本应有的苗条体态为美,已成为世所公认的主流。
时代的变迁,科学的发展,让“胖即是美”的理念烟消云散。
但,仍有类似的审美倾向,一方面可以用这种理论来阐释,另一方面,却被某些群体有意、或无意的加以利用,时至今日,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有日渐强化的趋势。
人类对同类容貌的美丑判断,其主流观点,就是很突出的例证。
相貌,不言而喻,不同的人类群体会有不同的特征,凭借这些特征,普通人也可以大致分辨出目标(可能)属于哪一个群体。
但究其本质,这些特征,与目标的身体素质并不相关,也不会与其所属群体的生物学特质绑定。
说白了,与种-族主义者的宣扬不同,区分种群的重要特征相貌,所反映的也就仅仅是相貌,与身体素质、智力等特质之间,根本没有统计意义上的相关性。
然而即便如此,现代社会,对一个人的相貌之苛求,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种登峰造极,在仿真人出现之前,是普通民众成为奴仆、从事不宜言说工作的关键门槛,为此而一度催生出发达的整容技术。
不消说,在现代人的审美观念中,相貌所占的比重极大。
即便不超过身材,也会与之有同等权重。
可是话说回来,判断相貌,又为什么一定要以小脸盘、大眼睛、高鼻梁、凹眼窝的特征为美呢。
以当今时代的生活条件,演化的压力,显然不是正确的答案。
究竟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哪怕一个初生婴儿都多少会有的判断,事实上却是生命科学领域、与人文科学领域的杂糅。
蔓延到全世界的相貌审美标准,本质上,已基本脱离了生物演化的范畴,而完全是一种文化现象。
一言以蔽之,原因,简单直白到不言自明:
人类的近现代史上,正是生就这样一幅面孔的族群,率先发展出了现代科技,并以此为手段大举扩张,进而建立起今天的全球资产主义社会。
这些族群的相貌,也因此被仍然难免会颠倒因果、只不过是更下意识的现代人,当成了“美”的具现。
并非因为小脸盘、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就天生一定是绝对的美,而只是因为,在盖亚表面,生就这相貌的人,往往身在西方族群(至少在人们的印象里是这样)。
进而,其自身的条件,尤其是经济地位,一般也不会差不到哪去。
第三五八章 族群
由一个人的相貌,推测其族群,继而推测其综合素质,这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判断。
正是这种经验主义,潜移默化的篡改了非西方族群的审美。
在现代社会,科学技术大行其道的今天,无数民众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不奇怪,人类的生存策略本来就包含所谓“经验主义”:
如果特性a与特性b经常并存,那么,猜测a与b之间存在一定的相关性,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并无可指摘。
但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审美,却是一个人从小到大成长起来、逐渐塑造成型的概念。
这种概念,在定型后还想更改,是十分困难的。
以联邦为首的西方列强,事实上,从上到下的某一些人,切实的意识到了这点,进而更有意无意的利用这规律,借助媒体、影视与现实的诸多渠道,为自身群体的相貌推波助澜,在全世界范围内强化这一审美趋向。
这样做的动机,毋庸置疑,根本上还是为了利益。
此外的诸多副作用,对西方人是意外收获,对非西方族群的所有人而言,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身体,相貌,是人与生俱来的初始属性,即便在今天可以通过整容手术来修改,代价也十分高昂。
天生不具有小脸盘、大眼睛、双眼皮与高鼻梁的非西方族群,其中的个体,在当今时代的所谓主流审美趋向下,自身在社会生活中的价值被严重贬低,其对手盘西方族群的价值则相对高估,进而让这些族群的个体,在从日常交往到婚姻的各项事务中蒙受损失。
而身在西方族群的个体,不论某一个人的自身条件如何,都从中获益,不仅可以从自身族群中寻找异性(甚或同性),还可以放手从自信严重受损的其他族群中,任意掠夺其身体特征相对更接近西方族群的异性个体。
不仅如此,拜当今的整容技术、仿真人技术所赐,符合西方族群之审美观念的“新的资源”,还在源源不断的被制造出来。
再进一步考虑,所谓审美,本身是很复杂的思维活动,出于竞争演化的压力,人类族群中普遍存在“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之趋向。
个体在观察目标时,经常会因其不同于自身族群的外在特征,而心生美感,进而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这一趋势,结合西方族群相貌的人为拔高,会让形势更加恶劣。
盖亚表面的所有非西方族群,其中的个体、尤其是男性个体,面临的择偶局势一度极其险恶。
经历着西方列强长期的地位优势与文化渗透,这些男性,自身的审美日渐脱离“本族群相貌”的锚,越来越向西方靠拢。
而他们所普遍憧憬着的西方族群之异性,则出于完全一致的审美大环境,而对其不屑一顾。
环视四周,这些非西方族群的男性,更会发现他们自身族群中的女性,审美趋向也一样在日渐西化,对自己意兴阑珊,而对西方族群中的男性趋之若鹜。
审美趋向的被渗透,杀伤力,对男性与女性是很不一样的。
追逐异-性,获得繁衍的机会,两-性的态势从古到今都不尽一致,相对而言,男性普遍要付出更多代价,才能在竞争中有所斩获。
而在当今时代,非西方族群的男性,由于自身价值被严重压低,支付的代价必然要更高昂。
相比之下,非西方族群的女性,则只要放低姿态、不要求对方付出太多,就比较容易获得自身(被渗透而扭曲的)审美之满足。
无形的文化渗透,就是这样,一步步加剧了非西方族群中男人与女人的对立。
进而,衍生出诸如“easy_girl”这般令人作呕的群体。
这种丑陋的现象,直到西历1488年的今天,也仍然存在,背后的深刻动因,让方然格外意识到文明的人文领域,是多么主观的一种东西。
扪心自问,托马斯*安生的审美,同样建立在西方族群相貌的基础上。
所选择的生化仿真人,也大抵如此,也不过是在条件如此宽松时,索性放飞梦想、而杂糅了某些猎奇心态,而选择混血外形的alice和sara。
但是,和盖亚表面无数被蛊惑、被渗透而不自知的庸碌众生相比,他的头脑还是很清醒,明白自己对“绝色美女”的憧憬与追求,这趋向中的绝大部分,都并非天生,而是多少年来耳濡目染的潜移默化所造成。
假如,仅仅是假如,率先在盖亚表面发展出先进科技、进而建立资产主义的群体,并非西方族群、而是南大陆上的黑色族群:
那么到今天,整个世界的审美观,想必一定会是天翻地覆。
相貌的“美”与“丑”,人的判断,显然不属于自然科学的范畴,而是很主观的意识活动。
这一点,差不多在八、九年级,意识到人类的两-姓差异时就逐渐思考明白,现如今,面对人类文明积累的全部人文成果,方然的观点是明确的,他知道,ffri专家组的判断没有错,这些成果,五彩斑斓的历史积淀,实实在在对物质资料的生产没有什么用处,而只是整个社会的点缀,花边。
可是即便如此……
用不着摹想,但凡稍稍自省一下,三十五岁的男人也不难察觉,这些无用的人文概念,
未必会像自己起初想象的那般脆弱。
审美,多么显明的例证,即便明知道一个人的审美,并非天生,绝大部分判断都源自后天的环境熏陶;
但也是没有用的,不论理智发出多少呐喊,怎样控诉这扭曲的世界,自己对美的判断、倾向与好恶,都无法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再怎样理性批判,意识到当今时代的审美趋向,从大眼睛,到大长腿,都是经验主义的错误、和历史遗留的残迹,即便将这一点认识的再深刻,这早已定型的美与丑之判断,也不会稍有更迭。
所以,人文也并不是无用,而是与客观存在一样强大吗。
不,方然但分外清晰的意识到,这似乎也只说明,自己,与世上每一个人,都必然会受历史的影响。
第三五九章 延拓
生而为人,不论思想、还是意识,都不会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
从这种角度来讲,任何人的自我意识,从记忆到思维的全部意念之载体,其实也并没有多少“自我”,而几乎全是初态、经历与阅历的杂糅。
之前的三十五年人生中,从几岁时起,一直都在追寻无限长的生命,活的意义,不言自明,方然差不多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思考,直到现在,他才蓦然惊觉,那似脆弱而无用的人文领域之一切,背后反映的,又是怎样令人深思的现实。
决定世界的是物质,而非精神。
决定物质运动的是客观规律,而不是主观臆想。
论断,确凿无疑是正确的,自然科学是人类世界一切事物的基石,人文领域,则是这基石之上的建构,前者,决定后者,方然的信仰并无丝毫动摇。
但是,即便如此,fscim体系摒弃人文艺术领域的一切,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这会不会意味着,有朝一日,全产机的庞大体系完成时,人文艺术领域的数据,在这一体系中仍然可有可无,哪怕始终没有归入fscim体系,也无关紧要,并不会影响全产机的运行,进而,也就意味着在崭新的生产体系中成为了一种多余呢。
一旦在apos中成为多余,也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世界中亦是多余。
这推断,让方然感到一丝不安。
事实是明摆着,迄今为止的全产机架构,生产能力涵盖了几乎一切制造业、建筑业甚至农业领域,人文艺术数据的缺失,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其进度,但身在其间的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进而,更觉得这状态相当诡异。
未来,当“那个人”出现后,传统的人类社会之形态将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则将是全产机支持起来的新世界。
这样的世界,将建立在全产机的基础之上,一切人文艺术领域的影响都将荡然无存,至多以记录的形式,在数据库和博物馆里长眠,世界运行的规则,完全植根于坚不可摧的自然科学理论,想必会很完美,会很协调。
但那样的世界,细细想来,却又分明毫无生机、机械充斥,简直不似人间,更没资格再被冠以“社会”、乃至“文明”之名。
所以那就将是人类文明的末日了吗,即便“那个人”依然存在,也终究是徒劳。
文明终将消亡,在方然,似不过是一段老生常谈。
但这一次,观察的角度迥异,方然却窥见了一丝更本质的东西。
剧变之后的世界,文明消亡,传统的社会形态则不一定就此绝迹,至少,掌控全产机的“那个人”可以制造出无数生化仿真人,充斥劫后余生的盖亚,那样的世界,至少从表面上,和眼前的时代又会有什么区别。
区别,自然是有的,在那样的一个模拟世界里,人文艺术,将彻底失去意义。
“人”与“仿真人”,或者说,“人”与“非人之机械”,本质上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外表能以假乱真,功能也不遑多让,甚至于人类所独有的智慧,在当今时代,也越来越被人工智能所模仿,甚至,在某些领域中超越。
撇开人与机器之孰强孰弱,根本问题,是人与机械究竟有何本质的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人所特有的“人文艺术”、和随之而衍生的一切概念,都是机器所不具有的。
譬如审美,认定一件事物的美、或丑,这种判断,永远也不会在机器的世界中出现,对机器构成的世界而言,事物的属性,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却注定不会有一个属性是“美”或“丑”,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原因在于,人类的任何人文艺术概念,包括审美,本质上都是既往经验的拓展和延伸;
一种爱屋及乌般的,对生存和发展并无助益的,拓展和延伸。
而机器,永远不会有无意义的行为。
这种观点,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执着于永生之路的男人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在方然眼中,主宰世界的自然科学之规律才值得关注,至于人文艺术,他虽未曾深究,却很早就明白那只是一种文明的上层建筑。
从这种角度理解,所谓“美感”,其本质定义就是“生存与繁衍经验的过度延拓”。
人的一切行为之动机,都来自于生物所共有的生存与繁衍之需要,任何对这两件事缺乏兴趣的个体,都将被演化所淘汰,留存至今的生物物种,包括现代人在内,这两方面的欲-望都十分强烈,这是很而然的现象。
而除此之外,一个人的任何行为,便不应该、事实上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纵观当今世界,或者,向前追溯到久远的过去,人的所作所为,除必须的生存与繁衍外,更有花样繁多、经久不衰的所谓“美的追求”。
从远古时代的岩洞壁画,到当代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从异-性外表的品头论足,到现代工业的宏伟奇观,文明发展至今,小到一只水杯,大到巨型水坝,都承载着人类的设计之美,蕴含着秩序与力量的魅力。
如此情景,是很容易令人叹服,进而认为对于美的追寻,是人的根本诉求之一。
凭借犀利的理性思维,方然却能透过人文艺术的表象,直抵实质,认识到人类自古至今,一切对美的追寻和向往,无非都是人类自身,将有利于生存、繁衍的好恶判断,不分时间地点的任意延拓。
这方面的案例,信手拈来,动物的所谓“美、丑”就是典型的例证。
动物,很寻常的概念,在人类世界中随处可见的形象,每一物种似乎都天生带有“美”、或者“丑”的标签,与人类起源相近的哺乳动物尤甚。
同样是哺乳动物,在人眼中,猫的面容,被大部分人类认为是美的;
而猪,羊,猩猩的脸,则分明与美关系寥寥,至少大部分人并不会将其与美联系在一起。
盖亚表面的人类,吸猫者,七十亿人中怕没有十亿,也有八亿,无数家庭都豢养猫仔作为宠物,在西历1470年的巅峰时期,全世界猫仔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十亿。
第三六〇章 猫仔
豢养猫仔,与具有类似待遇的狗一样,这种广泛而持久的行为,的确有历史上防范鼠害的重要因素。
正如养狗为放牧、警戒与狩猎那样,人类对猫的偏好,有明确的溯源,但这种因素却很难解释,为什么人类会偏偏认为猫的面容可爱、甚至美丽,而对同样有重要利益的其他动物,猪,牛,羊等,则没有这样的感觉。
审美背后的根本原因,很简单:
因为猫的容貌,与人类幼崽的相貌较为相近。
对幼崽相貌的偏好,毋庸置疑,是任何高级生物所必然具有的一种特质,在人类尤其如此,否则,面对长年累月抚养幼崽的重担,智慧觉醒的人类个体,恐怕多半都很难坚持数年、甚至十数年之久,承担养育后代的漫长辛劳。
并非出于情感,或其他任何后天的因素,让人类偏好幼崽的相貌,而是没有这种基因层面偏好的个体,都迟早会绝种。
偏好幼崽的相貌,具体而言,是人类的一种所谓审美趋向,对大眼睛、圆脸庞、线条柔和的相貌,会不自觉的心生喜爱,这种趋向,会部分投射到成年状态的人类个体身上,而对身材较小、又具备上述面部特征的猫仔,则投射的更加显著,甚至十分强烈。
幼崽样貌的偏好,对人类繁衍、延续有重要的意义,这是事实。
但作为一个人,这种源自自然选择的好恶,却很难完全局限于抚养幼崽的层面,而会毫无道理、没有缘由的蔓延到生活之方方面面。
进而,即便所谓猫仔,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后代,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对人类个体而言也没有任何繁衍、延续的好处,自古至今的很多人,仍对其十分喜爱,甚至还自以为是的认为,“人类就是会喜欢一切可爱的东西”。
然而“可爱”又到底是什么呢,无非是,有利于基因延续的人类幼崽,天生的样貌而已。
倘若做这样的假设,有一天,人类的新生儿,相貌都变作了夜叉厉鬼的样子,可想而知,剧变发生之后的短时间内,会有不少心脏脆弱者因此去世,但过不了几代人的时间,人类的审美,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夜叉厉鬼的样貌,一定会取代今天幼崽的模样,成为“可爱”的象征。
并非这世界太疯狂,而是面对剧变,所有固执己见、仍然认为传统幼崽样貌才可爱的人,都几乎无法完成抚养的使命。
进而,在生存与死亡的竞赛中,被无情淘汰。
人类的审美,进而,一切人文艺术的所谓“美的追求”,剖开表层,其实质就是这种无(客观)意义的延拓。
这种延拓,倘若超出了寻常的限度,就是所谓“强迫症”。
生活中,一大堆的物品,堆放的整齐有序、横平竖直,是会比杂乱无章时更有效率,不论查找、取用还是占地存储,前者都会比后者有优势,这是人类在漫长演化过程中,很早就注意到的情况。
进而,就会催生出一种,对秩序、有序、整齐排列的追求。
这种追求,一直到今天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的确有现实价值,整理书架,整齐砌墙,码放货物,在这些场合下,追求秩序、整齐的天性正得其用;但是在另外一些场合,譬如侍弄花草,设计图案,观察自然,这天性就是纯粹的多余。
一般而言,在面对不同场合时,普通人可以较灵活的切换偏好,在追求整齐与错落之间,取得一定的平衡。
但也有不少人,即便明知此时追求秩序、整齐毫无意义,却难以自拔的沉浸其中。
将餐盘里的玉米粒码放整齐,写字务必要对其所有字母,汽车没完全摆正就要再停一次,所有这些动作,当事者本人,往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如此。
其实这种“强迫症”,人人都有,多少都会有相关的症状。
只不过当一个人面对猫仔、大呼可爱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犯同样的错误,正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延拓罢了。
从这种角度观察,可以说,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程度轻重不一的强迫症。
“爱屋及乌”,表述的就是这类情形,出于对房屋的客观、理性而符合利益考量之喜爱,衍生出对乌鸦的主观、感性而毫无利益所得之喜爱,行为虽毫无道理,却又每一天都在世界上真实的发生着。
这种行为,虽然被冠以“强迫症”之名,却并非是一种疾病,更不是什么缺陷。
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理解客观世界,进而设法改造客观世界的三部曲中,观察归纳演绎的思维链条,具有重大的意义。
从一般现象中总结提炼出可能的普遍规律,进而尝试将其应用到相关的实践活动中,这种策略,在日常生活、科研生产中十分有用,正因如此,漫长的演化过程才会将人类塑造出这样的一种特质。
至于所谓“美的追求”,本质上,不过是这特质的一种副作用。
这种常见的副作用,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十分的不合时宜,经常会与人的理性思维发生严重冲突。
譬如择偶,完成基因驱使的繁衍目标,理性与审美的冲突,尤其剧烈。
自久远过去延续至今,当今时代,科技的发达近乎于改变了世界的一切,在繁衍策略的选择上,不消说,在科学技术面前,自然环境的选择压力几乎荡然无存,繁衍是否成功,与身体条件的相关性几乎不复存在。
在现代社会,一个男人要想繁衍后代,(事实上)根本无须追求年轻漂亮的女性,即便他自己再怎样渴望。
但凡身体健康、机能正常、还未绝-经的成年女子,都可以完成这桩任务。
与配偶的身体条件,从身高到容貌的诸多要素相比,经济条件,才是男人繁衍后代是否成功,成功到什么程度的最大权重,然而即便绝大多数男人,对此心知肚明,理智与逻辑上完全认可这一点,在择偶时,仍会无法遏止的想追求年轻漂亮的女子。
第三六一章 区别
人类的择偶偏好,历久弥坚,几乎没有随时代的变迁而改变,令方然印象深刻。
何止普通人,即便追寻着无限长生命的自己,又何尝没有深陷这一规律的桎梏,时至今日,表面上将emily,乃至身边的生化仿真人当成道具,深入交流时的感触,却还是和一般人毫无二致。
偏好,所谓“美的追求”,竟然会是这样的东西。
人与机器、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目前看来,无非是人有所谓“美之追求”,进而,其本质就是擅于将特定场合、特定条件下的生存经验,无限制延拓到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进而犯下无数张冠李戴、刻舟求剑的谬误,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这方面的极端案例,殉情,古往今来一切凄美爱情故事的主角,几乎都犯了这样的错误。
要么终成眷属,要么直接告别这世界,放弃生而为人、经历这一去不复返之宝贵人生的权利,在方然看来,这种行为简直不可饶恕,即便有再怎样冠冕堂皇、催人泪下的理由,也掩盖不了故事主角们思维出岔的现实。
不管怎样烘托气氛,渲染爱情,求偶,本质上还是一种基因驱使的动物本能。
怎样看待这本能,进而,怎样决定接下来的行为,从理性出发,人本应该意识到,所谓求偶,本质上不过是为了繁衍,而繁衍和生存,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生而为人,活着,理应是至高的目标,任何其他事务都没资格横加干预。
即便对爱情极度憧憬,无法与内心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也不应该成为自戕的理由。
只因所谓“内心”,穿透表象,其实质究竟是什么呢,方然绝不相信虚幻的所谓姻缘、缘分,一个人自降生时起,全部思维活动,都必然是自身条件与外界环境的糅合:出于某种动机,而会认定某个人是一生所托,本身就极其可疑。
推而广之,用不着执着于殉情故事,从古到今一切人类的彼此结合,其中的情感因素,也同样是极其可疑的。
情感,感性方面的抉择,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洞悉了人文艺术领域的根本原则之后,方然用不着多想,就能看破这一切,隐藏在五光十色、五彩斑斓之情感、艺术、心灵之下的,仍然是那颠扑不破的自然科学之规律。
看透了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是重大的发现,方然却未因此而喜悦,反而心下怅然。
人,不管追求的是什么,总归不会认为自己会与机器、仿真人与人工智能无甚区别,而往往会自傲于这生命的奇迹,欣然接受“万物之灵”的冠冕,唯有如此,在信息技术汹涌来袭的今天,才能保有最后的一线自尊,与尊严。
但在缜密分析面前,这自我感觉,也无非是一种自我安慰,敝帚自珍。
自认为与机器不一样,是啊,但区别难道就是“自己会犯机器绝不会犯的错误,不仅如此,这种错误就是人生的主要内容”吗。
这样想,简直令人沮丧,更沮丧的则是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唯有一声叹息。
人与机器的区别,换言之,在当今时代的大背景下,许多人都必然曾经思考、或者正在思考的问题,即将被人工智能扫地出门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其与机器的命运对决,又究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剧变降临,待到“那个人”出现,一切都将尽在其掌握;
从这种角度,的确可以断言,人类在机器面前有必胜的把握,终将掌控机器,而非被机器所掌控。
可是另一方面,倘若这种胜利,完全不能反映双方实力的优劣,而是建立在所谓“先手优势”的基础上,最终结局,是人掌控着机器,只因为盖亚表面的演化规律,是先诞生了碳基生命的人类,而后才假其之手,创造出更加先进的机器,那未免就太讽刺了。
思考进行到这里,渐渐的,方然脑海中有了一丝不甚美妙的预感。
机器与人孰强孰弱,答案,只消睁眼看世界便不言自明,只不过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并不愿意承认现实……
现实会如此吗,从四十亿年前一直演化到今天,人类,并非进化之树的最高成就,而只不过是某种前所未有之演进过程的工具,是主宰一切的自然规律,假借其手而创造出更高级组织体的铺垫。
人类的诞生,乃至消亡,也不意味着盖亚生命演化的终结、乃至彻底的失败;
而是涅重生一般的新开端。
对人工智能的认识,足够深刻,“人类并非演化之终”的想法让方然一阵内心恐慌,他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此时此刻,执着于永生,进而执着于成为“那个人”,每天都在忙碌的男人还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队人与机器的孰优孰劣,也还没有触及真正的实质,但,终有一天,他必得直面这根本性的问题,做出至关重要的回答。
人的本质,人与机器究竟有什么区别,这些问题,对久居天堂镇的方然,是一种思维的天马行空之消遣。
但形势紧迫,每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仍必须用来未雨绸缪。
这期间,经过长期的准备工作,确认托马斯*安生的行动不会留有隐患,方然逐渐迫近很久之前造访过的那一个邮件服务器,继而,十分小心谨慎的进行访问,查看“匿名者”留存地址之邮箱里的内容,观察那些居心叵测的同类。
这种事,在伯克利大学就读时,时不时就会进行一次,现在他却极度谨慎,生怕托马斯*安生因此而招致怀疑。
这种怀疑,与若干年前的提防“同类”迥异,主要还是防备网络上的外来威胁。
活跃在“匿名者”邮箱里的id数量,与十年前相比,数量提升了一大截,这在方然的预料之中。
不过这些id所讨论的话题,却和十年前不太一样,但看标题,似乎彼此间的防备有所淡化,贴近现实的内容则大大增加。
一群永生追寻者,聚集在“匿名者”的电子邮箱里,讨论人类文明的变迁……
这就是方然所目睹的景象。
第三六二章 检查
世界的命运,站在一个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会十分关注,料想其他竞争者也一样。
但是否有必要在邮箱里留言,讨论,交流意见呢,站在追寻者的立场上,这就是一种浪费时间的无意义之行为。
文明将会向何处去,普通民众,或许因长期的愚民与洗脑政-策而浑浑噩噩,义无反顾踏上追寻永生之路的同类,却不可能犯这种糊涂: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现在,活跃在这邮箱里的同类,应该已在联邦、或其他列强的it领域中立住了脚。
继而,暗中策划一切,准备为成为“那个人”而不择手段。
前途如此明晰,甚至,用不着立志追寻永生,但凡身在信息技术大潮中有所觉悟的个体,都会明白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邮箱里的所见所闻,在方然看来,正符合自己很久之前的预测。
追寻着“匿名者”的脚步,这些竞争者,现在已和自己一样专注应对剧变,对同类之间的殊死相搏,则暂时隐忍不发,进入了所谓“静默状态”。
不会主动出击,只小心提防同类的威胁,对永生追寻者而言是很稳妥的策略。
但采取激进策略的家伙,仍然有,甚至还借乱世而兴风作浪。
西历1488年夏,寻常的一天,方然从asa分析、提炼的资讯里看到一篇报告,内容,让他坐在桌前沉默片刻,思维也出现短暂的停滞。
屏幕上,叙述平淡的行文,陈述的是阿尔贝*雅卡尔的死讯。
雅卡尔老师的死因,是医疗事故。
至少表面上,对一名生命科学领域的教育者,这死因并无可疑之处,单身的阿尔贝*雅卡尔也没什么至亲,来对联邦警方的结论提出质疑。
但隔着屏幕,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方然一开始却有些难以置信;
继而,脊背发寒。
阿尔贝*雅卡尔的死,目前掌握的情报还很有限,或许,他真的是死于意外。
但和这莫须有的原因相比,回忆过去,多少年前在金伯利中学的一番布局,和离开学校后的遮掩行迹,三十五岁的男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大雨滂沱的仲夏夜,面对自己的疑惑,生命科学的研究者,是怎样用昭然若揭的隐喻来回应。
待到多年后,准确地讲,在伯克利大学就读期间,窥见同类相残的可怕前景之后,自己就着手要掩藏行踪,进而决定放弃“方然”这一身份、开始新的人生。
在处理过往线索的工作中,出于无奈、或者仅仅是费效比的考量,自己埋下了一个隐患。
名为“方然”的人,从小到大,一连串的经历并无法完全抹杀,这样做本身就很可疑、很可能招来更多的怀疑,相比之下,从必定会被怀疑、进而被识破身份的“方然”相比,崭新的路人身份则安全得多。
即便如此,作为托马斯*安生这一身份的护城河,被放弃的“方然”,也不能随便丢弃。
在追寻永生的竞争者面前,隐匿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提升“方然”这一身份自身的安全性,进而更有力的拱卫“托马斯*安生”,在抹除历史痕迹时,自己才会将一些线索转嫁到雅卡尔老师身上。
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对阿尔贝*雅卡尔将承担的风险,乃至结局,方然都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选择了这么做,哪怕从周遭环境中习得的一切伦理道德,都在对此大加批判,也没让自己改变主意。
当别无选择时,眼前的路,哪怕再怎样丑陋而肮脏,也只有一直走下去。
一开始仅为追寻永生,待到后来,因“匿名者”的绝笔而想到更多,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是何等重大,失败更是自己、乃至文明所不能承受之重,现如今,方然更不会对当年的抉择有丝毫悔意。
他更深刻的意识到,正如托马斯*安生,雅卡尔老师的“意外”身亡,也是永生的必然代价。
这代价,岂但是无可逃避,更绝非一两个当事者的死这么简单。
无暇为阿尔贝*雅卡尔的死讯而震惊,也没时间全面、彻底的调查“医疗事故”,方然并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一场意外必定与策略激进的竞争者有关,但凭借直觉,和利益权衡的直白推断,也不难猜到事情的真相。
西历1480年代的今天,凭借fscm体系,百分之九十医疗过程都由机器来进行的时代,一个人死于医疗事故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
即便这概率,没可能达到真正的0%,但作为生命科学领域的行内人,阿尔贝*雅卡尔竟会在家中自己诊断、治疗,继而因不规范的用药而丧命,这种事大概也只能骗骗小孩子,或者充斥联邦的无脑麻瓜。
意外也好,谋杀也罢,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知蛰伏在何处的竞争者,行事如此激进,顺藤摸瓜发现了潜在的疑似同类后,会处心积虑的策划一场阴谋,将目标铲除掉,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另一方面,阿尔贝*雅卡尔会遭遇不测,也就间接的证明了一件事:
被放弃的“方然”之身份,在缜密的掩蔽处理之后,目前还没有被竞争者们发现。
等到几年之后,或许,心思缜密、运气也足够好的竞争者,会发现方然的身份,也有极小概率撞破科罗拉多的末日避难所,能够发现的,也不过是一具顶着“方然”之名的尸体,和此人判断失误、毙命于此的假象。
追求绝对的安全,至少在身份上,方然确乎做到了这一点。
假以时日,待剧变横扫人类世界,篡夺系统控制权的管理员们割据一方时,谁是竞争者,自然就相当于大白天下。
不过到那时,切实掌控庞大的生产体系与暴力机器,意图昭然若揭,也就无需再隐姓埋名。
至于在那以后的路,一切,将会怎样……
想起阿尔贝*雅卡尔的死讯,方然有点不敢去想,此时此刻,他不禁会觉得,对雅卡尔那样看透真相、放弃挣扎的人,死亡,反而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第三六三章 忧心
死者已矣,暂时还活着的人,却还要在这一个艰难时代里奋力挣扎。
动机各不相同,表现,却与这动机无甚关联,而仅仅与一个人在这时代大潮中所处的地位、态势有关,最终的命运,也会因此而迥然不同。
阿尔贝*雅卡尔的死,直接的意义,并未令方然心生愧疚。
但间接的意味,在那之后的若干天里,却如一道阴影,在男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所有人,除刻意谋害的托马斯*安生之外,雅卡尔老师的辞世,是自己所认识之人的第一个。
离开这世界,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阿尔贝*雅卡尔的命运,还在西蒙先生之前。
罹患iii期坎瑟的赫伯特*西蒙,借今天的发达医疗手段,今尚健在,对永生多少也有些认识、进而对其意兴阑珊的雅卡尔老师,却由于自己的一念之间,遭遇不测,被无形的巨手抛向了列车之外。
命运无常,身为旁观者、甚至是始作俑者,是能看明白一切,身为当事者,却何尝不会在濒死前,发出这徒唤奈何的感慨呢。
人,终有一死,列车上的所有人,迟早都得要下车。
不言自明的事实,现如今,通过这么一种略显怪异的方式,呈现在三十五岁的男人眼前,哪怕只是目睹、而非亲历,死亡的气息还是让方然感到一丝寒意,仿佛能听到那不远的未来,手握镰刀的死神,在桀桀狞笑。
死亡,在人类的世界里,绝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而是每一天都会发生许多次。
但素昧平生之人的下车,与自己所认识,所熟悉,甚至曾探讨过生命与死亡之人的下车,带给意识的冲击,并截然不同。
细细咀嚼死亡的滋味,即便并非亲历(还用说吗),这种感觉,也让方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闷闷不乐,时而想起那些很久之前的岁月,时而,又恍若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已三十五岁的严峻现实。
三十五岁,按盖亚表面的寻常光景,人生已约莫过去了近一半。
漫长而短暂的人生路,自己,现如今顶着“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这么远;抬头望去,宿命般的终结,还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之中,身体暂时没有异样,衰老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袭。
漫长的征途,看似只走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寿命的大限却在逼近,放眼四顾,西历1488年的今天,人类仍未在生命科学、或者其他任何领域,取得对抗死神的重大突破,不论“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还是联邦生命科学研究院,情形都殊不乐观,让踯躅前行的方然心生迷惘,继而,焦躁不安。
对抗衰老,疾病,所有这一切的手段,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正降临于世;
盖亚大战的浩劫,会对事关永生的研究,造成什么样的不利影响;
乃至于,即便一切研究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科学研究与大限将至的赛跑,自己,又有多大把握,能在命运的巨手一把扼上咽喉时,拿到永不下车的票。
几率,取决于生命科学的进展,多少年来沉浸在it行业之中,为活下来而竭尽全力,对这一领域的最新进展,现在的方然,已不甚了了,而只能通过asa、“看门狗”等人工智能去嗅探和监控。
置身于正进行着一场盖亚大战的世界,与火线远隔万里,天堂镇几乎嗅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但是战争的影响,确乎存在,相互宣战的联邦与列强,乃至中央大陆上剑拔弩张的的尤洛浦与罗斯之间,敌对态势几乎完全阻断了经济层面的交流,所谓“没有国界”的科学研究领域,也无可避免的被彻底割裂。
全人类的科学研究,曾几何时,借助科研合作与国际交流而协统一体,在今天,已完全成为了往事。
相比之下,承载人类文明太多关键、因而绝对无法废弃的互联网络,反而还在几个分明已彼此对峙、厮杀的列强之间,捱得一天算一天的维持这运转。
战争,交战各方的尖锐对立,会对人类的科学研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回顾过去的两次盖亚大战,很多人会产生错觉,认为战争能极大刺激科学技术的发展,甚至一度出现爆炸性的突飞猛进。
不论一战中出现的坦克、毒气,还是二战中出现的喷气机、原子弹,表面上看,情况似乎正是如此。
然而实际上呢,所有战争中“突然”出现的先进武器,其之所以能够出现的技术与理论基础,都是在战争爆发之前的和平年代里,逐渐积累而成熟的。
没有一战前的内燃机、钢铁、机械产业的进步,便不会有坦克。
没有二战前基础物理研究的进展、和诸多工业部门的革新,也没可能造出原子弹。
战争期间,迫于军事上的极大压力,战争各方自然会动员一切力量、尝试制造尽可能先进的武器装备,为此而将接近成熟的科学技术催生出来,这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但,倘若没有和平年代的长期研究,再怎样紧急动员也是不成的。
撇开表象,观察战争中的世界,对科学研究显然不是一个有利的因素。
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相比其他领域,对有产者而言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所谓“永生”,哪怕现在还一点都不现实,贪生怕死的顶层、统治阶层也必定极其渴望,哪怕外面战火滔天,克罗格*文特尔这样的研究者还是会有充足的经费、和相当的保障。
但哪怕是这样也罢,以正常速度,按西历1480年代的水平,人类距离揭开永生不死的秘密,究竟还有多远。
如果远到了二十年,三十年那样久,岂不是说,永远也没机会了吗……
对人类的科技发展忧心忡忡,盛夏时节,躲在干燥凉爽的小镇地下空间里,方然的烦躁情绪却难以消弭。
在这时代的剧变中,为类似事情而心生烦忧的,并不止他一个。
第三六四章 核查
待在天堂镇的地下建筑群里,为控制这小镇而暗中谋划,工作,方然每天只处理八小时,但在西历1488年的夏天,他却接到通知,来自“联邦政府战时状态委员会”的专家会造访nep_871、核查ibm公司的全产机项目。
时值盖亚大战,出于加强掌控力度的考虑,联邦当局的这一做法,不出他的意料。
但前来核查工作的专家,居然是莱斯利*兰伯特,原本供职于ffri-it、事实上现在也还在这一机构中担任要职,当这位先生出现在喷气机舱门口时,方然的确有点惊讶,他扬起眉毛,站在原地向兰伯特先生挥手,然后扭身去拿车载冰箱里的柠檬水。
陪同专家视察nep_871,这项任务,自己做起来驾轻就熟,但究竟和对眼前的兰伯特先生坦承到什么程度,就得要随机应变。
一边揣摩莱斯利*兰伯特会不会是“同类”,方然的话不多,言辞也很谨慎。
这种略带提防的态度,在远道而来的ffri-it专家眼里,十分寻常,在现如今的战争年代,联邦当局与产业巨头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微妙。
和托马斯*安生一起乘车前往小镇中心,一路上,天堂镇的偌大厂房,运输管路,和错落有致的多层建筑,在兰伯特眼里已经很寻常,电动车在大门口停稳,和陪同人员一起到凉爽的室内,两人才一边闲聊,一边前往天堂镇的总控制机构。
总控制室,顾名思义是重要场所,其实就是nep_871的中心计算机房。
在一切高度自动化的nep_871,整座小镇的日常运转,乃至于“全产机”次级节点的应急处置系统,都不需要人为干预就能运作、或者上线监控。
而作为联邦政府的特派专家,莱斯利*兰伯特的任务,则是借助技术手段,和自己的双眼,核查这一切是否都符合规则,从控制核心到通信链路的配置,都按计划置于橡树岭的apos中枢管控之下。
全产机,在这样一个时代,差不多就是联邦社会的中流砥柱,控制权当然不容旁落。
当局的想法如此,至于说,一厢情愿的派出专家核查,或者雇佣it精英在网络中追查、监视,能否实现其目标,就是很模棱两可的事情了。
“这里,兰伯特先生,就是nep大区的应急处置系统。”
搭乘电梯,穿过一条明亮的地下长廊,在入口宽阔的中心机房门前,方然向莱斯利*兰伯特指了指方向,并对照平板电脑的地图,让兰伯特核对中心计算机的通信链路。
“双线连接,恩……的确如此;
次级节点的控制核心,在nep_500,你们有配置过应急链路吗,一旦外网被截断,能否通过应急信道链接到橡树岭?”
“当然,我们进行过演练,没有问题。”
例行公事般的对答,内容,不仅对方然、对兰伯特也乏善可陈,站在计算机房外,两人其实都清楚得很,眼前庞大而复杂到惊人惊叹的自动化、智能化体系,各种链路、信道与指令关联,有如恒河沙数,根本就不是一次短暂的观察、询问所能查明。
何况眼前的莱斯利*兰伯特,一定效忠联邦当局吗;
这种事,可也难说的很。
不论从陪同核查的角度,还是自身安全考虑,从机场到镇中心,差不多就是暴露于地上的极限,不过天堂镇的主要建筑,从计算机房到废弃物处理设施,几乎都设置在地下,一路上也有恪尽职守的alice在旁,方然暂时还不用为人身安全而担忧。
且不说面对战争、千头万绪的联邦政府,没可能盯上一名ibm的小小雇员,眼前的莱斯利*兰伯特,即便身怀凶器,也不太可能会是仿真人的对手。
隔三差五,按倒两“人”深入交流,不论alice、还是sara都很顺从,却只是程序的作用。
真打起来,自己虽身材健壮,却抵不过“她们”的钢筋铁骨和生化肌肉。
从一开始就用心提防,永生追寻者的小心,不分时间、地点,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的莱斯利*兰伯特却对此浑不在意,核查期间,还主动对托马斯*安生谈起之前的话题,提到那一次在杰克逊维尔海畔的短暂交流。
“话说,托马斯,你一直在这里值班,是吗?
每天的工作就是接触计算机,怎么样,对传统计算机的缺陷,有什么新的想法。”
“想法暂时还没有。
至少对目前的工作,传统计算机、ai,还应付得来。”
三言两语,从莱斯利*兰伯特的话里,方然听出了一些大概,这位ffri-it专家似乎是在为计算机领域的发展停滞而担忧,说的更具体点,是对最近若干年来“量子计算”领域的停滞不前而忧虑。
冗长的核查过程中,一开始还顾忌联邦政府的监控手段,待到后来,挺有默契的交换了眼神,方然暂时将其屏蔽,两人的对话就少了许多掣肘,变得更实际起来。
自从来到nep_871,始终不得离开,现在倒意外的与莱斯利*兰伯特再度碰面,当天中午,和专家一起在镇中心的餐厅里吃午饭时,权衡过利弊,方然就直截了当的开启话题,询问兰伯特先生如何看待“人”与“机器”的区别。
这种话题,并不切合当前的大形势,相对也安全得多,不会轻易引起同类的注意。
作为计算机领域的专家,莱利斯*兰伯特对生命科学几乎一窍不通,方然知道这点,也没指望这位ffri-it雇员能综合起来侃侃而谈。
他所期望听到的,与其说是答案,不如说是兰伯特如何看待计算机、ai的能力。
对这一问题很感兴趣,想了想,莱斯利*兰伯特这样回答:
“年轻人,我猜你是不是想说,人与机器的区别,哦、这里的‘机器’想必是指智能系统,两者间的区别就在于‘能力’?
就看今天的这两者,计算机,智能系统,人工智能这些存在,已经在很多方面超越了人的能力,不仅在体力、也越来越在智力层面胜过了人,机器的进步,一直在持续,而人的构造和能力却几乎在原地踏步。
如果从这种角度,的确,现实情形是十分堪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