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〇章 前景
“请坐,阿达民,可以这样称呼你,是吧。”
密闭门内的空间,一眼望去,相当空旷,这里应该是矿井内的矿车集散地,地上还有落满尘土的轨道。
只听到声音,却没找到对方的人,方然没说话,只站在原地观望。
总之,出现在这里的是“替身”,不论对方耍什么花招,一具生化仿真人的代价,对自己、或者nep而言都微不足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接受请求,决定见面时,方然也设想过,既然告诉psk的管理员“自己将用‘替身’出现”,科技实力明显逊色的psk,会不会打这一具生化仿真人的主意,但反正这大区很快就将被吞并,对方根本没时间研究、吸收其技术,去为己所用。
空旷的调车场内,略有回音,男人的低沉声音再度响起:
“请稍安勿躁,现在,接待人员正搭乘电梯远离,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
此外,我认为自己有必要说明一点:
不论出于什么动机,既然我们约定在这里会面,那么,希望你不要尝试对我不利。
即便我毙命于此,滨海边疆大区依然会全力抵抗,动用包括核弹在内的任何手段,战至最后一刻,这应该不是你乐于见到的情形。”
“这算是威胁么?
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就这样称呼你,可以吧。”
“可以,这无关紧要。
我无意虚言恫吓,而是想保障你我的这一次会面,可以顺利进行,至于对话之后,迟早也许还会刀兵相见,再战不迟。”
“我明白了。”
现身之前,先打消自己猝然发难的念头,这正和方然的心思。
既然自己肯来,就是对psk的管理员感到好奇,至少在听对方说出想说的一番话之前,他不会动手,何况“替身”深入地境,敌暗我明,动手也占不到便宜。
简短交谈后,不多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渐渐走近前来。
借助“替身”的双眼打量,这时,空间内的光线已逐渐明亮起来,方然看清来者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中等身材,体格似乎也比较健壮,待到来人走进、能够看清样貌,他才感觉到此人面带倦容,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好,东北太平洋大区的阿达民;
虽然并非真身,我们,终于还是有机会见上一面了。”
“你好。”
会面,并非自己发起,方然只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等来者自己说下去。
按管理长的指引,接下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空旷而略显凌乱的调车场,在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里非常安全,哦,当然,你并不会在乎,这是我出于安全考虑,而选择的隐秘会面地点,现在,整片矿区内并没有其他人在,也不会有任何监听设备,至于你一路布设的网络节点,我希望,它们都是安全的。”
“这我可以保证。
不过,也没有第三方,会对你我的对话感兴趣罢。”
“那可不一定。”
说话的声音不大,坐下之后,男人摸索出水杯来喝上两口,他看着“替身”的脸。
“在正式对话之前,我认为,我们可以先确证身份。
这并不难,譬如,在滨海边疆大区,敝人作为管理长,有完全意义上的控制权限,除我之外,大区内的任何人都没机会组织这一次会面;至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情形,也应该一样,由此可以断定掌控这台机器人的,必定是管理员本人。”
眼见“替身”点头回应,男人靠在椅背上,想了想,然后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就开门见山的说吧:
阿达民先生,对这年头的东北太平洋大区,滨海边疆大区,乃至整个人类文明的前景,你是怎样看待的。”
……
西历1501年2月7日,会面之后的第三天。
黄昏将尽,寒冬季节的一抹夕阳,消逝在天边,广袤的西伯利亚大地上,战线一侧的林海山峦间,无数机器人正荷枪实弹,准备向西发起进攻。
作战平台,从巴掌大小的微型袭扰无人机,到庞大如山的多足攻坚机器人,围绕雅库茨克地域的交火线一侧,“天堂军”在几天时间内,集结超过四十万精兵强将,目标,psk大区重镇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情报显示居民近两万的一座要塞,规模远比人口换算的更庞大。
大概在开战前三周,侦查情报显示,滨海边疆大区似乎有所觉察,紧急疏散了雅库茨克要塞的几乎全部人口。
到现在,机器大军兵锋所指的要塞,已变为一座空城。
对人类广泛安插到军队,各项活动都有人类参与的psk而言,这情形很不寻常。
面对实力、规模都占优的“天堂军”,对手,是否已有对策,或者决定将自动化作战平台集中部署到雅库茨克,寄望于用先进武器对抗先进武器,将“天堂军”的前进步伐阻挡在勒拿河以东呢。
如果在几天前,方然一定会有这种猜测,正如“盘古”的结论。
但现在,秘密会面之后,他断然不会再有类似的想法,心中思绪更翻涌难平。
不管怎样,既然做出了至关重要的决定,脚下的路,便只有一直坚持着走下去,即便后悔,也绝对无法再回头。
将作战控制交由“盘古”,控制室内,方然静默的观看着。
进攻即将发动,日落后,植被茂密的大地万籁俱寂,对面psk军的防线,一片死寂。
当地时间晚八时许,“盘古”一声号令,几十万“天堂军”作战平台顷刻行动起来,远程火力准备猝然发难,大量履带式炮车、多足机器人穿过银装素裹的林海,碾过白雪皑皑的开阔地,以向心突击方式,对雅库茨克要塞发起猛攻。
进攻来势汹汹,相形之下,防御一方的火力则明显贫弱,难以抵挡“天堂军”的攻势。
战前几周将民众撤离,仅留存规模有限的机器人守备部队,在技术落后的psk,机器军队的规模与能力都不足,面对强敌,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夜晚发动进攻,倚仗夜视装备与战场侦查体系,夜色掩护下的“天堂军”作战兵力一路奔袭,很快将psk军的防线击破。
大批的后续部队,越过支离破碎的外围防线,向要塞挺进。
第五九一章 目标
深夜,星光黯淡的西伯利亚大地,射线与闪光划破一大片不见五指的黑暗。
向雅库茨克外周阵地推进,短促的遭遇战,到处迸发,部署在坚固要塞周边的一大片永备火力点让“天堂军”蒙受损失,却无法阻挡潮水般涌来的机器大军,接二连三被精确打击的猛烈火力摧毁。
进攻一方,几十万作战平台,采取多路齐头并进、敌后机降的立体作战模式,向方圆近百平方公里的战区内投送大量兵力,力求速战速决。
阵地内的psk军,则一副消极防御的态势。
不知是否因为情报、侦查体系的缺陷,龟缩于防御工事内的武装机器人,只各自为战,而没有多少协同行动,更谈不上局部的反冲击与运动战。
激战中,向前线运动的钢铁洪流,几辆外表平平无奇的轮式重型载具夹杂其中,顶置武器战左右扫掠,环视战场,向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控制室传送影像,让身在地下世界的阿达民能够身临其境。
视线里,一排排炮管平端的钢铁战车,隆隆向前推进,铁流中偶尔炸开绚烂的焰火。
射线划过天际,闪光乍现,沉闷爆炸声自远方传来,大地随之颤动。
夜袭,不计代价的进攻,遭遇的psk军抵抗烈度,远不及预期,一切却在方然意料之中。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psk大区的管理长,
正在遵守约定,践行诺言吗。
却不知此时此刻,身在雅库茨克要塞的此人,正在做什么呢。
……
三天前,西伯利亚腹地,灯光明亮的废弃矿井内。
面对远道而来的“阿达民”,管理长,滨海边疆大区的“上帝”,一开始并未直白的说明内心所想,而是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对当下时局有何看法”,这问题,似乎挺无稽,方然沉吟着寻找措辞。
还能有什么看法,时至今日,战火想必已燃遍了盖亚表面,维持十年虚伪和平的割据势力之间,正你死我活,身为管理员怎可能不明白这一点,难道,还需要自己这个侵略者来点拨,才能通晓一二不成。
“我以为,对当下的局势,你我的认识应该是一样的。”
“的确是这样。”
来者的心不在焉,管理长敏锐的觉察到。
但他并不担心,想必眼前之人在听过一番话后,会很有兴趣留下来与自己商谈。
“过去的历史,无须多言,总之,今天人类文明已进入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分裂世界的割据势力,正在火并,恰如现在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与滨海边疆大区,照此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决出最后胜出的那一方。
那一方割据势力,或者不如说,那个人,”
说到这里,方然心有所感,他在“替身机器”里深吸一口气,
“不论是什么情形,总之都将是盖亚的掌控者,他将要达成的,是人类迄今为止从未触碰过的成就:
一统盖亚,继而,有资格、也有能力,追寻更高的目标。”
“更高的目标”,那会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方然下意识的看了两眼对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抑或是公社主义、共生主义的世界,身为管理员,自己原以为所有同类都会追逐前者,但眼前的五旬男子却未必会这样想,只不过,不论他怎样想,最终也将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态是明摆着的,psk即将毁灭,管理长,很快也将在自己手中迎来一死。
但他居然还有心情……
会面,在这里侃侃而谈,这实在反常。
就在阿达民沉思时,管理长的叙述,还在继续:
“消灭竞争者,成为唯一胜出的人,这,是所有管理员奋斗的目标。
在这或许是人类最后一次盖亚大战的战争中,胜出,还是灭亡,一切全凭实力,管理员时代的战争规则就是如此,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问你,阿达民,你认为自己在这场竞争中,有没有胜出的希望?
如果有,最终胜出的概率,又会是多少。”
“坦率的讲,我不知道。
但,反正别无选择,也只有把心一横走下去,不是么。”
面对管理长,并非生物学、而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同类,身为进攻一方的掌控人,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闪烁其词,反正此人命不久长,这是方然的想法。
不过很显然,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却不这么认为:
“即便没有明确的概率,阿达民先生,你的胜算,也会比我高得多。
就我个人而言,事态,是很清楚的,两年来一直与‘天堂军’交手,且屡战屡败,我和大区内的民众都见识到,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装力量,远在自己一方之上。
现在,如果不出意外,‘天堂军’明天就将发动规模空前的进攻;
说不定,在几个月时间内就会横扫滨海边疆大区,我这样讲,并不是一种恭维,阿达民先生,你认为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这一切都是‘命运’,你身为管理员应该能理解。”
“哦,理解与否,现在都没所谓了。
面对强敌,自己与所掌控大区的命运,几乎注定,从这场同类相残竞争中胜出的概率几近于零。
这一点,我自有明确的认识。
但,另一方面,即便面对滨海边疆大区时,有绝对的优势,阿达民先生,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你认为自己击败所有竞争者,最终一统盖亚的希望有多大?
你,能保证这一点,从残酷的竞争中幸存吗。”
不能,当然不能,听到这里方然有些疑惑,他完全猜不到对方的意图。
psk大区的管理员,是自知大限将至,只想找同类来说一说话呢,还是精神错乱,只为发泄心中郁愤。
但是看男人的表情,神态,却又不像: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天堂军’,实力强横,这一点我完全确信。
不过,即便交手这么久,阿达民先生,你也未必对滨海边疆大区的武力,有非常准确的把握。
滨海边疆大区,十年来,从未有一刻放松警惕、松懈战备。
不仅有一千多万作战平台,
除此之外,还有数量可观的核弹头,与足够的运载工具。”
第五九二章 答案
“历次冲突中,我方投入的作战平台数量、质量,并不落后太多,近一年来却打出十分难看的交换比。
我们,陆续丧失了大片领土。
正因如此,结合其他一些情报,我有理由认为,滨海边疆大区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力差距,并不体现在作战平台的数量和质量上。
而搜集来的情报,也有大致相似的指向。”
说到这里,看起来有一点病恹恹的管理长,有些目光炯炯:
“‘强人工智能’,或者、随便什么称呼也无所谓,你们应该是造出这东西来了,是吧。”
……
思绪,有如潺潺溪流,在峰峦起伏的回忆中蜿蜒流动。
大屏幕上,是夜色中的前线战况,视线中乍现一抹妖异的刺目桔色,那是近距爆炸的光。
深夜中的激战,天色,是浓重如墨的黑暗,有完善夜视能力的对抗双方却一点也未受影响,密集突击的“天堂军”前锋穿透防线,用机器人与爆震弹清除诡雷,转管炮、电磁炮与制导火箭恣意倾泻,向环形防线内挺进。
完全无人化的机器大军,战绩,损失,每一刻都在即时刷新,突破外周防线的战斗,让“天堂军”损失约六千之众。
对照总兵力,这数字着实微不足道。
一路跟随大军,自己的观察,与asa的实时分析结果,都验证了方然的猜测。
到目前为止,他并未在战场上见到一个psk军士兵,守卫雅库茨克的敌军完全无人化,这与过去交战中的情形大不相同。
原因,现在没空多想,阿达民一边观战,一边下达指令,让“盘古”在攻打要塞时,严格限制重武器的使用,他需要夺取位于雅库茨克地下的控制中枢,进而,才有可能通过“相对和平”的方式,进占整个滨海边疆大区。
载具穿梭前行,不多时,进入一片狼藉的要塞毗邻带。
前方战况激烈,方然操控“替身”下车,避免显眼的载具在抵近时被击中,继而殉爆。
时间,接近了午夜,蜂拥而至的“天堂军”武装机器人,在要塞防卫墙上打出几个缺口,清扫墙头火力点,继而攻入要塞之内。
越过要塞防卫墙,不多时,“阿达民”离开汹涌的机器大军,在原地稍待片刻。
情报传来,显示“一号目标”的位置,与预料的地点几乎分毫不差,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被锁定在要塞对侧的山岭地带。
地下基地吗,应该是,没有片刻迟疑,“替身”快步攀上一辆履带式炮车。
无须阿达民下达命令,根据情报,万里之外的“盘古”已运筹帷幄,拨出几支兵力,重点进攻雅库茨克要塞的各隧道入口。
“天堂军”攻入要塞后,巷战随即展开,在这里,方然终于目睹一些人类士兵的出现。
外骨骼,大型多足机器人,乃至炮口火舌喷吐的履带式载具,疑似psk军精英的作战力量,在要塞街巷中活跃穿行,大口径榴弹遍地开花,间或夹杂几道射线,电磁炮射击的“滋滋”声令人头皮发麻,火光一时映红天空。
激战,集中爆发在要塞核心区域,psk军已是强弩之末。
只因“天堂军”有所顾虑,在进攻中,限制使用破坏力强大的重型武器,只有一架架中小型无人机在战区上空穿梭,才拖延了战斗的时间。
空前激烈的战斗中,人类的意志,勇气,乃至智慧,并无从体现,只徒然蒙受惨重伤亡。
机器扭作一团、殊死搏斗的战场上,人,已经成为很突兀的存在,从战斗开始时到现在,并未发现太多人类踪迹,这与以往经历迥然不同的情形,让方然百味杂陈,他愈加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禁一阵心头发紧。
开炮,弹丸疾飞,圆脑袋履带式炮车开辟通路,用大口径尾翼稳定榴弹横扫一大片断壁残垣,主入口的钢铁巨门暴露在外。
冲击,闪光,爆炸,纷至沓来,即便通过“替身”去感知这一切,方然仍有些气血翻涌,刚要跳下车来,目之所及,远处建筑顶端的红色映入眼帘。
黑夜中迎风飘扬的景象,似曾相识,让阿达民身形一滞。
旗帜,金黄色的五芒星,古拉格的那一次经历映入了脑海,意味,却已截然不同。
“看到那边了吗?
不要破坏广场建筑群,务必一切如常,以上。”
简短吩咐ai,跳下炮车,阿达民将身形隐匿在废墟中,探头张望。
战斗,正趋于白热化,防守入口的psk军眼见力不能支,却毫无惧色,拖着白烟的火箭弹疾飞而至,将隆隆前进的履带式炮车炸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大火炬。
拼死抵抗,载具中的人类,究竟是为怎样的信念而战。
死亡,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倘若一切都已注定,挺身牺牲的意义,又在哪里……
尖锐的问题,至此内心,置身于枪林弹雨的钢与火之炼狱,此时此刻,方然的内心却十分平静,而不再有丝毫迷惘。
只因在那一次会面后,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
强人工智能,是吗。
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已猜到了一些关键。
事到如今,面对即将下车的对手,无须再刻意歪曲、隐瞒,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般的谨慎,方然不置可否的缄默不言。
这种表态,事实上是一种默认,管理长洞若观火。
“那就算是吧。
一种划时代的创造,恩,不是吗?
只要有这种东西,莫说战争,迄今为止一概由人类垄断的任何领域,甚至于创新的科技研发,在强人工智能面前都没有禁区。
阿达民先生,你的胜出几率,也因此而得以极大提升。
不过,关于这一新事物,我并不想详谈,而是想认真的询问一点,在拥有了‘强人工智能’之后,你、我都明白,治下大区内的所有同类,民众,学者,或许还有奴仆,全都会成为一种多余。
眼下的人类世界,战争,如火如荼;
是什么,驱使着你,没有对民众采取灭绝政策,将一切可用资源投入到残酷的竞争中,为胜出而不择手段?
你的动机是什么呢。”
第五九三章 怜悯
管理长的问题,让方然有一点意外。
动机是什么,怜悯,同情,还是孑遗一身的恐惧,他本能的不敢多想,更不想回答。
“不回答也没关系。
判断一个人,不能看他、或者她说了什么,而要看做了什么;
从这句话出发,我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对眼下局势所持的态度,似乎与我所知的其他管理员、竞争者,都不太一样。
这种差异,的确很耐人寻味。
看起来,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已意识到一个问题,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但凡对永生稍有念想,便无法回避、也无法解决的悖论。
正是这悖论,让你对残存的人类,心生矛盾,才没有将幸存者们如垃圾般一扫而空。”
永生,永不下车,无限长的生命。
一开始就明白,身为管理员,几乎必定会有这种念头,真的从男人口中听到“永生”这个词,方然还是心头剧震。
果然如此,管理员,彼此竞争的同类,想法都会是一模一样的。
但究竟又有没有区别,眼前的psk,自己的nep,乃至北大陆的ama,各自把持的管理员之间,想法,真的会完全一样吗。
“追寻永生,憧憬着无限长的生命,继而毅然决然的,踏上一条流淌着血与火的不归路。
不论这时代的其他管理员,最初的动机如何,这里,我不妨直言相告,几十年前下定决心,要从这注定走向毁灭的世界中脱颖而出,一路上支持着自己的信念,便是如此:
永远活下去,是我的最高目标。
阿达民先生,不知道你一开始的念头,是什么,但这其实并无关紧要,不是吗?
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一旦行动,便再也无法回头,最终必然殊途同归,指向通往独裁者、割据势力、大区管理员的路。
只因在这样一个荒谬的时代,只有管理员,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根本无须发问,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而成为管理员,迟早都会萌生这样的念头,永生不死,应该也是你的一项至高目标。”
是的,用不着开口承认,更无须在对方面前掩饰。
方然知道,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与其他管理员一样,必然早就洞悉了这点,既然都是“同类”,心知肚明的事就没必要否认。
当然也没必要刻意承认。
但,对眼前的管理长而言,这一目标,岂非已注定会落空了吗。
带着些许疑惑,他继续聆听下去。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结合情报,我才会大胆的猜测,你,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也已经洞穿了‘永生’与‘文明’之间的千丝万缕之联系,进而,才会出于完全理性、而非感情用事的动机,保留残存的人类文明。
一个人的命运,不论他、或者她是否意识到,终究会与‘人类’,与‘人类文明’的命运,紧密相连;
人的定义,只有在‘人类’的范畴里,才有意义;
人类的定义,也只有在‘人类文明’的范畴里,才有意义。
一个人,如果脱离了人类,脱离了人类文明,即便在物理上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终究是徒劳,注定将会是茫茫宇宙中的游魂野鬼;
与其说是永生,不如说是不死、却也并非活着的一直拖延到永远,难道不是吗。”
沉默,是阿达民的回应,管理长的这番话让方然感到压抑,他微微低头深吸一口气。
“替身”无须氧气,但,也传递了这一细微的动作。
管理长所说的,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不会让方然感到意外,毕竟身为永生追寻者,多少年前,他就在“匿名者”的绝笔中,看到过相近的叙述,也因此而解开了长久困扰自己的一个谜团。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迷惘与绝望。
一个人的永生,面对现实,完全是永不下车与文明延续的悖论,两者冰炭不容,眼前的管理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即便如此,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思绪,搭起了久远的回忆,方然不禁会猜测对方的意图,是否只是在自知大限将至、命不久长时,找自己这样的“同类”来倾诉衷肠。
但他完全想错了。
来者的表情与动作,管理长全看在眼里,接下来,他言简意赅的叙述一遍现实。
那身为管理员、追寻者,理应洞悉的黑暗未来,继而说出自己的观察与判断,这世上,多少大区的管理员,似乎已对此感到绝望,继而恣意妄行。
“这样讲,一点也不夸张。
滨海边疆大区的情报工作,还算卓有成效,让我观察到很多令人不安、扼腕叹息的现实。
过去的十年里,盖亚表面,究竟发生过多少罪恶?
根本无以尽述。
想必身为管理员的你,也会得到一些讯息,十年来,割据盖亚表面的独裁者们,都做过些什么;
穷奢极欲,荒yin无耻,以践踏生命与尊严为乐,抑或将战争视为儿戏,种种丑行不一而足,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切,我会知道,他们恐怕早已看穿了这无解的悖论,继而,踏上自己所选择的另一条路。
说白了,在这些管理员眼中,
既然无法以‘人’的样子一直活下去,那么,做什么也都无所谓。
相形之下,至少在滨海边疆大区的侦查体系眼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形势,还算相当‘正常’。
虽不知你身为管理员,是否也做过一些可怕的事,但,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仍未对治下民众举起屠刀,这让我有了起码的判断。
你,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或许会和其他‘同类’不太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出于怜悯,同情?
还是已经破解了永生的悖论。”
“怜悯,同情?
当然不,有这些想法的人,根本也无法成为一名管理员。
事到如今,索性坦率的讲吧,我只是期望你会破解这永生与文明的悖论;
但,能与不能,这并非我能决定。
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审时度势,在明知滨海边疆大区危在旦夕,身为管理员的自己,亦命不久长之时,从自己最本质的动机出发,尽其所能的,为实现自己的最高理想,做出一点想必是微不足道的努力。”
第五九四章 投降
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的最高理想,会是什么呢。
无须猜测,或者,自认为是“公社主义”或者“善待民众”的凡此种种,神情疲惫的男人已咳嗽几声,继续讲下去。
“阿达民先生,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最高诉求,又是什么,说实话我并没有任何的把握。
迄今为止,这世上,也不存在能够看透内心思维的手段,所以,我必须承认,这一切都建立在我的假设和揣测之上。
但不管怎样,我仍认为:
你和那些恣意妄为、自掘坟墓的管理员不一样。”
……
闪光,继之以爆炸的轰隆,要塞一隅的隧道网络入口,被炸弹的巨力撕开。
工程机器人扩张开口,“士兵”蜂拥而入,圆脑袋履带式炮车冲锋在前,多足机器人则继续搜索其他薄弱点,伺机突破。
地面战斗告一段落,在雅库茨克的庞大地下世界,是否会埋伏更强大、更棘手的psk军主力,考虑到“天堂军”的空中优势,防御一方的最佳应对策略,就是如此,方然却没有这顾虑,放手让机器大军向前推进。
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电力被切断,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武装机器人与载具则在黑暗中沉默前行,只在开火时,才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替身”搭乘轮式载具,跟随大部队,开战后已操控这具钢铁身躯两三个小时,四十八岁的男人有一点疲惫,他暂时离开“替身机器”,瞥几眼“盘古”的实时报告,确认nep大区的西线没有危机,便到控制台前观望战局。
雅库茨克,按旧时代的地理资料,只是沙罗东部领土上的一座小城。
即便在理联时代,受限于恶劣的气候、交通等条件,这里也没有被大规模开发。
如此看来,完全是现在的psk大区苦心经营,才打造出这样一座占地上百平方公里的庞大要塞,与错综复杂的地下构造。
按psk管理长的说法,从雅库茨克的控制中枢,远程链接赤塔,便可以一下子将整个大区的监控、管理乃至作战体系,接管过来,进而在很短的时间里,如合并般“接管”滨海边疆大区,而无须付出大规模战争的代价。
至于说,身为一个大区的“上帝”,管理长为何会放任这一切发生……
宽阔隧道中,履带式炮车头前开路,水冷大口径滑膛炮的硕长炮管来回扫视,多通道摄像头捕捉的画面里,始终没见到敌方的踪迹。
柴油机隆隆作响,电力驱动的武装机器人散开搜索,目之所及,空旷的隧道、洞窟内,只有一堆堆乱七八糟丢弃的设备、备件,水泥地面残留着履带啃痕,psk军的作战单位皆不见踪影,凭空消失。
消失,用在这里并不恰当,方然本来也不知道“它们”是否曾在这里。
随着机器大军的推进,答案,渐渐浮出水面,跟随载具前进的阿达民百感交集,甚至于,有一些艰于呼吸:
管理长,的确说到做到,看起来psk军正按兵不动,或者……
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一个新的未来。
视线里,是高大开阔的洞库,红外探照灯的“雪亮”光芒下,“替身”看到的,是一排排整体停放的圆脑袋履带式炮车;
再向前进,是更多的重型卡车,驮载机动式远程火箭炮,长方盒子般的反炮兵雷达,小口径转管化学炮,乃至高超音速巡航导弹,这些沉默蛰伏的巨兽,数量,一眼望去简直成千上万,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且不算,多路并进的“天堂军”,还传来其他路线上的实时影像。
多足巨型机器人,履带式电磁炮车,这一大片静默待机的钢铁洪流,臂膀、炮塔与车体上,随处可见低可视度的灰白五芒星。
这些,毫无疑问,全都是psk军的主战装备。
雅库茨克的地下建筑群内,空间如此广阔,屯驻的机动兵力至少在十万之众,这一切,竟让随军前行的阿达民心生敬畏,哪怕他知道,即便这些装备倾巢出动,也未必能击败汹汹而来的“天堂军”,但敬畏之处本也并不在此。
敬畏,甚至牙关紧咬,身为管理员而感同身受的,是管理长的抉择。
是在惊讶吗,不,早在之前分别的那一刻,自己就知道事态必定会演变到这样的局面。
此时此刻,就在地下隧道里,以“替身”穿行在武器海洋里的这一刻,自己,恍然心生某种莫名的信念,甚至连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仿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不再畏惧死亡了吗;
不,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畏。
而是忽然间真切的领悟到,追寻永生,与追寻未来,目标根本是一样的。
……
三天前,废弃矿井深处,阿达民聆听管理长的陈述。
此人的动机,当时,方然以为并不难猜:
psk即将毁灭,身为一名信仰公社主义、共生主义的管理员,所能做的,无非是用滨海边疆大区的一切作为筹码。
诉求,则是大区内民众的性命,具体的讲,是以“滨海边疆大区无条件投降、并被东北太平洋大区吞并”为代价,换得阿达民的一句承诺:
在接收psk的全部资产后,言行如旧,不要将无辜民众屠戮殆尽。
用整个大区作为筹码,换得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看起来这样做的家伙就是麻瓜。
但在命运面前,这,却又是psk之管理长能做到的唯一。
时间宝贵,既然洞悉了这点,方然索性直率的说出这一切,意外的是,管理长却对他的解读不以为然:
“一场交易,恩,这样理解也行。
不过,身为大区管理员,我自认为,还是有起码的头脑和判断力。
如果只从自身利益出发,那么,动员滨海边疆大区竭力抵抗,尽量拖延一段时间,延迟死亡,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不是么。”
“难道不是吗。”
方然的声线有些冷淡,这并非刻意,而是一种生活习惯。
人的一切言行,皆为自身利益,这是真理;
即便眼前的管理长也一样。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根本的动机,自己必须有深刻的洞察,否则便有风险,这是多年来养成的思维模式。
第五九五章 筹码
除非有合理的动机,否则,方然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同类。
但管理长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如果从自身利益出发,对于我,一个目前仍掌控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最优策略当然是负隅顽抗,动用治下的全部力量,尽可能拖延死亡的那一天到来。
阿达民先生,生命,对你、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宝贵;
但你好像忘记了,即便曾经是追寻永生的‘同类’,现如今,憧憬永生、看起来也的确有望碰触这奇迹的你,和命不久长、必定会死于其他管理员之手的我,对什么是‘生命’,看法却已经是泾渭分明。
对你而言,活着,便可以一直拥有自己的生命,这生命的长度,可以近似的认为是无穷大。
可是对我而言呢?
既然早晚一定会死,我的生命,便倒数以天计。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还有求生欲的人,都会将哪怕是苟延残喘看得比什么都重。
抵抗,然后覆灭,被送上绞刑架,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根本全无意义,的确如此,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苟且偷生的这一时半刻,分文不值,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一段哪怕如此短暂的生命,难道就不是生命了吗。
我的生命,总共也不过数十年,再怎样短暂的一夕时光,现在,都弥足珍贵。”
管理长的话,让方然心生一丝警觉,尽管操控着“替身”,这种警觉其实并没有必要。
但,诚如眼前的男人所言,所谓“牺牲自我,拯救民众”的行为动机,看似合理,却完全与一个永生追寻者、哪怕是注定失败的永生追寻者身份迥异。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旦以此为标尺衡量,短暂的苟活委实毫无意义。
但倘若注定会死呢,
眼前的旦夕,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用自己仅存的生命,换取psk民众的幸存,这完全不似一介永生追寻者会做的事,除非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方然也觉察到,这设想另有反常之处。
即便管理长不主动投降,抵抗到底,吞并psk的nep也不见得会将民众一扫而空,毕竟在完全吞并psk之前,实力更紧迫时,自己都没有下令这样做,如此一来,对方投降、还是顽抗,根本没有区别。
这种疑惑,由方然直接提出,管理长则不以为然的摇头:
“是吗,下场都一样?
那是建立在你,阿达民,能最终胜出、赢得这场管理员之内战的基础上,如果是其他冷酷无情、残忍好杀者,成为了‘那个人’呢?
放弃抵抗,将滨海边疆大区拱手相让,相比于双方决一死战,显然前者更能增强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进而,极大提升你在竞争中胜出的概率,虽然说,在成为‘那个人’之后,你究竟会怎样做,我并无法预见,
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本来也不是一个可以挑三拣四的时刻。
相比于西边的乌拉尔大区,或者,西大陆废土上的割据势力,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他们的作为,所见所闻却令人作呕。
阿达民先生,你要明白,信仰共生主义的我,绝不会将你幻想成一个救世主。
只是拘囿于现状,地缘形势,我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寻找更合适的‘接管者’,而只有找你来商谈,仅此而已。”
管理长的解释,相当符合逻辑,方然认为这一番话挺有道理。
他决定回到刚才的疑问,时间有限,不想在此事上耽搁太久,甚至拖延“天堂军”的进攻:
“最后一个问题。
管理长,既然如你所言,仅存的旦夕时光弥足珍贵,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投降呢。”
理由,动机,做出这一抉择的根本原因,方然的确十分好奇。
即便对方不讲,不论践行承诺、还是另有诡计,“天堂军”都必定能拿下psk,询问管理长的动机,就完全是出于一种探究的心态。
他真的很想知道,一个曾憧憬永生、却注定无缘的“同类”,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只想以此为筹码,获得机会,找你来谈一谈。”
“……?”
“阿达民先生,你说的很对。
事到如今,‘天堂军’大兵压境,不论身为管理员的我,何去何从,滨海边疆大区都会很快被击败,继而被吞并;
而生活在这里的无数民众,极大概率,也并不会遭遇被灭绝的厄运。
毕竟对你而言,在吞并滨海边疆大区之前,都没有对民众做出这种事,又如何会在吞并一个资源丰富、领土广袤的大区之后,因为民众的少许资源消耗,就举起屠刀,将无辜生灵尽数涂炭呢。
尽管如此,如果我选择了投降、而非抵抗,你的收益会更大得多,这毋庸置疑。
那么,哪怕是出于利弊权衡的考量,你也会接受建议,见面商谈,我也因此而有机会与你谈一谈,那些‘同类’之间的话题。”
话题,什么样的话题,方然隐约有了某种预感,他不自觉的竖起耳朵。
“阿达民先生,我,和你,都是憧憬着永生,追寻着无限长生命的那一类人。
今天,盖亚表面的态势,已十分明朗,管理员之间的竞争已白热化,很快就将决出一统盖亚的‘那个人’,那在之后,凭借必然会有的‘强人工智能’,与整个盖亚、或许整个恒星系的资源,触碰到永生的神迹,谅也大有希望。
然而,如我所料不错,你如今也已预见到永生之路上,横亘着的那道天堑。
‘人,终有一死’,这也许将不再是真理,然而要想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仅仅维持一具身体的不朽,一个意识的永续,还远远不够;
多少年前,你或许曾在某处,见到过这鞭辟入里的箴言,是吗。”
仿佛闪电划破夜空,管理长的话,让方然一阵战栗,他立时想起了“匿名者”的那封绝笔,那篇震撼心灵的记述。
“匿名者”,是的,身为永生追寻者,十有**会看过那篇文字。
多少年来潜伏于世,现在,已完全没有了这样做的必要,他缓缓点头,变相证实了管理长的猜测:
“902-49mac-t275。”
……
第五九六章 关键
战斗,还在继续,时间已不知不觉跨过了午夜。
北大陆天光大亮,西伯利亚腹地则是星辰满天,“替身机器”里,四十八岁的男人已经有一点倦怠,却很罕有的没及时去休息。
借助“替身”,在蜿蜒到雅库茨克近郊的隧道内前行,刚刚经过又一座庞大洞库,地下深不知几百米,竟然囤积着如此庞大的武装力量,哪怕性能落伍、甚至是落后一个时代的陈旧,仍令方然深受震撼。
他知道,这些沉默的钢铁巨兽,并未被时代所抛弃;
只消进行一些改装,安装不知疲倦、无惧生死的本地ai,与相应的网络、通信模块,便会迸发出巨大的战斗力。
非但如此,雅库茨克的地下基地内,这些规模庞大的作战平台,其实都已经进行过这样的改装,它们绝非理联、或者沙罗的尘封遗产,而是有完善维护、保养与后勤支持,随时可以为psk而战的现役。
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看起来,比“天堂军”曾直面的,更加强大。
在过去两年中,一系列战役都以“天堂军”胜利而告终,这情形,曾经让方然认为,海峡对面的psk不堪一击。
但现在,见识到雅库茨克地下的沉默大军,他的看法正迅速改变。
以如此规模的大军,是否能抵挡“天堂军”、甚至将其击败,多年来积累了还算丰富的战争经验,方然并不会这样认为,但,倘若psk竭尽全力,将这些一旦损失、短时间内便无法补充的部队尽数投入前线,的确会对“天堂军”造成十分沉重的打击。
最起码,在越过白令海峡后,“天堂军”绝不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空有大军,却蛰伏于地下,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为什么会这样做,放在之前方然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但现在,这一切只让他百味杂陈。
伤感,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一定是的。
履带碾过石壁,炮车隆隆向前,距离预定的坐标点越来越近,方然一阵心头发紧。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侧耳倾听,隧道网络的深处,还隐约传来双方交火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绵密,似乎是最后的挣扎。
搭乘圆脑袋炮车一路向前,现在,分明身在万里之外,方然却有点战栗,他一边很想让载具加速前进,早点见到最后的真相,一边却又本能般的抗拒,去直面那命中注定,却又令人悲伤的生命之终结。
死亡,何其可怖;
但无论如何,今天终究还是得一见了。
……
时间,缓缓流逝,地下深处的调车场里,是短暂的寂静。
“匿名者”,身为永生追寻者而无须多言,一个也许所有“同类”都必定见过的暗语,便道出了所有。
接下来,管理长的语气,夹杂些许伤感与落寞。
“身为永生的追寻者,同时,也是失败者,其实我并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去讨论接下来的一些事。
可是,阿达民先生,之所以冒昧的将你叫来这里,其实也是无奈。
就算是一个将死之人,以自身全部筹码、提升你的胜出率,作为条件,姑且听听这个人的弥留之念头,可以吗。”
想起“匿名者”的绝笔,脑中思绪奔流,方然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我所想说的话,其实,或许对你也有一些帮助,虽然只是我自己这样认为。
阿达民先生,如我们刚才所言,在吞并滨海边疆大区之后,你所掌控的东北太平洋大区将实力大涨,接下去,很有可能从惨烈内战中胜出,继而成为‘那个人’,也因此而有资格,有希望,去尝试碰触永生的奇迹。
科学,毋庸置疑,是改变命运、抗争死神的关键,这一点并毋庸置疑,人类或终有一天会战胜死亡。
可是,话说回来,即便这奇迹有一天降临于世,在读过那篇遗言之后,你也会明白:
‘不死’,与‘永生’之间,毕竟还是有根本的区别。
一个人的‘不死’,与一个人的‘永生’,区别,是决定性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话音落地,眼见“阿达民”有些不明所以,管理长抬起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个“划拉”的动作。
一个简单的动作,在同类眼中,却有别样的含义,方然顿时领悟。
“是的,正是如此:
不死,是生命可以无限;而永生,是生命必定无限。”
可以,还是必定,至关重要的区别,身为永生追寻者人人都明白,是“能否消除一切外来的死亡威胁”。
相比于身体的衰老,外来的威胁,物理上让一具身体毁坏,栖居其中的意识灰飞烟灭的任何因素,才是永生之路上最大的障碍,正因如此,任何一个永生追寻者,都绝无法容忍文明存续带来的威胁。
然而,倘若灭绝文明,孑然一身,又迟早会变得不复为人。
这,是即便成为“那个人”,也无法破解的永生、文明之二元悖论,令人扼腕叹息。
身为永生追寻者,多少年来,始终被这困局所折磨,出路到底在哪里,毫无头绪,方然忽然有些万念俱灰之感,他茫然的看向管理长。
但管理长的话,一直听下去,却让他极其错愕。
“一个人的永生,与人类的文明,矛盾,看起来是如此的绝望。
其间的悖论,无须多言,身为追寻者的你我都很清楚,可要说解决的办法,又是什么;
永生,绝对无法放弃,这是生而为人的一条底线,因此而必须为保留‘人’的属性而保留文明,然而眼下,这历史悠久而曾经灿烂的文明,却似乎已走到了尽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挽救,即便身为管理员,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阿达民,希望你没有误认为,人类文明,是毁于我们这些管理员之手。
道理很简单,即便你、我,所有管理员都没走上这一条道路,文明的轨迹仍不会变,改变的,无非是管理员会是另外一些人、而非你我,仅此而已。
人类文明,自蒙昧时代一直到今天,覆灭就在顷刻,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一问题曾长期困扰着我,早在立志永生前,就令我困惑,多少年来耳闻目睹,反复思考,才似乎抓住了根本的关键。”
第五九七章 秉性
“文明的兴衰变迁,自始至终,都归于某一秉性:
个体与整体利益之冲突。
亿万年的自然演化,塑造了生命,使得任何生命形态的一举一动,都为自身生存而服务;
在人类,这种诉求被称为‘利益’。
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体,从生到死,无不在为自身利益的实现而运动;
任凭时代如何变迁,这情形,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一个人单枪匹马,独力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自己动手劳动,并天然的占用全部劳动成果,成效低下,而一群人组织起来,协同合作的对抗大自然,才更有效率,更有前途,社会因此出现,延续至今。
然而与一个人的劳动相比,协作所得的成果,却会催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何将这些成果,在全体参与者之间,加以分配。
这问题,在一个人单枪匹马挣扎求存时,并不会有,自身劳动的所得,即是所获的利益,简单清晰,毫无争议。
但是在一个组织,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之中,置身其间的个体,很容易就会发现,要获得利益,与参与协作,这两者之间并无一条颠扑不破的联系,进而,意识到要获得利益,并非只有自身参与劳动这一条路。
成果与劳动,无法绑定,这是客观规律决定的现实。
劳动者的成果,没有任何客观规律能够保证,一定为己所得,实际情形完全视现实而定。
‘能拿到的人,便能拿得到’,不论交易、借贷、骗取乃至盗窃,总而言之,一切全凭实际,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遏阻这种现象。
劳动,未必有所得,不劳动,也未必无所得,一个群体长此以往,是决然无法维持的。
正因如此,古往今来一切组织体系,皆有‘规则’,通过种种手段来确保劳动者能占有其成果,至少是部分的占有,否则,任何个体的最优策略,绝对会是不事生产、专注掠夺,最终令群体无以为继,最终灭亡。
然而另一方面,必须看到,任何有能力、也有意愿制定并维持‘规则’的存在,也必然有自身利益的诉求。
将掌控的力量,用于维持‘规则’,永远不是其最优策略,
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则是凭借这占据优势地位的力量,占有他人的成果,巧取豪夺。
最终,任凭人类如何努力,如何觉醒,起来反抗甚至推翻压迫性的制度,却始终无法动摇这一客观现实的基础,始终无法挣脱文明及其自身的宿命。
时至今日,这一致命性的矛盾,已经发展到危在旦夕的极致:
管理员,掌控割据势力的‘上帝’,一方面坐拥人类文明积累至今的全部财富,另一方面,又凭借划时代的it技术,将同类彻底抛弃,视其为浪费资源的废物,认为其毫无利用、压榨的价值,甚至被归为‘活的垃圾’。”
管理长的话,振聋发聩,听起来完全是一种控诉,令方然心有戚戚。
“事态,是清楚的,只要社会、文明的定义,是成员间彼此利用、压榨,是群体中每一个体为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的竞技场,正如亿万年演化所塑造的这般模样,那么,在当今时代,足以令某一个体掌控全世界的生产力水平下,人类文明,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存续。
这种‘无法存续’,并非某一个人,某一个管理员的主观抉择,而是客观上不可能,即便动用庞大资源,维持表象,也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
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滨海边疆大区,正是如此;
念及至此,尤让我感到悲伤。”
文明,无法存续,这一判断的理由貌似深奥,方然却听得清楚明白,这正是自己多年来苦思冥想的结论。
当一个人有能力掌控世界,单凭人工智能,便可应付一切,延续至今的人类文明便无法继续存在,并非主观、而是客观上的无法存在。
既没有存在的价值,也没有存在的土壤,这并非“那个人”的个人好恶,而是客观规律决定的必然。
文明,社会,国家,群体,这一切究竟都是什么;
说到底,无非是在协作的外衣下,为一小撮个体提供压榨手段的存在。
文明的诞生,主观上是一种趋利避害,以协作共赢、而非单打独斗的方式,去对抗大自然,客观上却必定会衍生出利益的掠夺。
在没有外来强力的干预、监控之下,公平,是不存在的。
然而一旦引入这监控、干预的强力,身在文明之中、而非超脱五行之外的这力量,迟早会褪去理想,臣服现实,堕入以力量掠夺成果的黑暗。
即便这一堕行,或迟或早,必然导致群体的灭亡,后来所发生的也无非是劫后重生,是又一个始于协作,终于掠夺的循环。
这,便是自有文明以来,颠扑不破的周期律。
今日的世界,情形,确乎正是这样的情形,身为管理员而洞若观火,方然知道,自己治下的nep大区,便是文明消亡的某种前态,不仅如此,管理长治下的psk大区也一样。
民众的苟活,只好似水面的涟漪,并无法改变文明溺亡的实质。
供养民众,维持高墙内的所谓“文明”,相比于屠戮殆尽,的确是一种更温和的结局,然而被豢养起来的文明,还算是文明吗;
即便是,对一介管理员,乃至于“那个人”,这文明又根本毫无价值。
无从沉浸其中、只能在旁观望,这种文明,并无法赋予“那个人”以人的意义,更像是壁画、宠物或风景。
文明,即是威胁。
脱离文明,即是不复为人。
不论什么样的文明,但凡存在一天,其中每一个体便得为自身利益而运动,进而,对或许已实现“不死”的管理员构成威胁;
身在其间,所有人都是困境中的囚徒,任凭时光流转,永世不能挣脱。
管理长的叙述,一针见血,冥思中的阿达民愈加心灰意冷,对方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然而却又分明了无新意,只因不论自己,还是眼前的管理长,乃至盖亚表面的其他管理员,都无法将这现实改变分毫。
第五九八章 至高
当没有任何外界力量干预时,囚徒困境,绝对无法被打破。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放在这里,正恰如其分,描述出人类文明从无到有,一直到今天,始终无法突破的困局。
面对这困局,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尝试,不论资产主义,还是公社主义,都被证明是无能为力,至多在特定范围、特定时段内才多少有效。
长远看来,都没办法让深陷博弈困局的人类挣脱泥潭。
这一想法,早在成为阿达民之前,方然就一直有,他并不吝对管理长言无不尽。
说真的,已没有防范之必要。
“困局,正是如此;
只要人类在盖亚生存一天,这困局便万难破除。”
身为大区管理员,滨海边疆大区的公社主义践行者,管理长自有见解,他很清楚不论什么样的制度,都注定将是徒劳。
“面对这一困局,从古到今,多少人并未庸庸碌碌、虚度光阴,而用尽短暂的一生,去探究、思考、尝试解决这莫大的难题,所得之成果,也着实浩如烟海,正是他们的筚路蓝缕,让人类一步步走到今天,创造出灿烂的文明。
可是今天,从历史的高度回望这一切,这些成就,却又是那样菲薄。
历史上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
面对人类与生俱来的矛盾、困局,资产主义,乃至一切人压迫人、人压榨人的制度,全都顾左右而言他,幻想着虚妄的‘人人自私自利、却可协作共存’,甚至以掠夺、压榨为社会运转的核心;
最终,必然陷入帕累托最优,走上彻底毁灭的路。
而公社主义,乃至一切人人平等、共生共存的制度,总归还洞悉到、并试图去直面这根本的矛盾,尝试用自我约束、自我监控的方式,打破笼罩文明的周期律;
最终,却因为这自我约束与监控之力的必然蜕变,理想褪色,重走旧路。
绵延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一部人类历史,拨开表象,实质,无非是在‘自欺欺人’与‘自我拯救’间的反复震荡。
理想,何其光辉,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
纵观人类历史,也不过是一代代心怀理想、追寻光明的先辈,如何被看不见的客观规律无情抹杀,而后来者呢,明知前人已头破血流,却永远无法、也绝不可能放弃这追寻生存、发展、未来的理想,继续前仆后继。
这样的文明史,只想一想,都让人艰于呼吸,又何尝能奢望打破这绝对的困局呢。”
“事实……的确如此。”
管理长的每一句话,都有如洪钟大吕,敲打在方然心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何其沉重。
然而,却分明拒绝承认失败,俯首认命:
“但,即便是这种铁律,这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仍然相信人类总有一天,能将其踩在脚下。
哪怕……”
“哪怕什么?”
“哪怕将不再是一个人,创造出的一切,也不复为今天的人类文明,但,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不会放弃。”
“决不放弃,是吗……”
其实根本别无选择,想到这里,椅子上的男人又感到一阵疲倦袭来,他打起精神,喝几口水,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又来了几分力气。
毕竟,在迎接死亡之前,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与命运抗争的机会了。
“阿达民,如果,仅仅是如果,你真有坚定不移的决心,去拯救文明,也拯救自己;
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
……
西伯利亚的夜空,繁星闪烁。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军在地下隧道中穿行,“替身”亦步亦趋,跟上机器人的步伐。
距离坐标越来越近,交火声,在几分钟前完全消失,“盘古”已早一步发来了战况报告,方然却置若罔闻,他不敢看。
如果“强人工智能”所报非虚,是的,这肯定是现实,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现在便已经
结局,可想而知,男人牙关紧咬,感受着身体涌出的战栗。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对追寻这一切的“同类”,直面死亡,会是多么恐怖的情形。
自己简直无法想象。
所以就是在恐惧,畏惧着命运,就和多少年前一样吗。
不,没有被恐惧吓倒,控制“替身”行走,此时此刻的方然,心中反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多少年来,他从未有如此感受,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动,整副身躯都充满了活力,向着前方,向着未来,大踏步的前进。
命运,或许是这样罢,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漫天乌云,带来希望的光;
走向未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
毋庸置疑,这,是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会有的判断。
但,倘若出于命运的安排,这最宝贵的东西,注定将消逝,这世上又究竟有没有更宝贵,更值得去追求的东西,甚至以生命为代价,都在所不惜?
人,终有一死,我很快就将直面死亡。
但也正是这注定的失去,让我明白,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终究还是有更高远,值得不惜一切去追求的,
至高无上的未来。
永生,是至高的追求,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倘若有一天,这至高的目标,与文明的存续之间,有了不可调和、水火不容的矛盾,身为管理员,站在永生之路上的你,会何去何从;
是选择无限长的孑然一身,不复为人,还是选择舍弃自己,让文明永存呢。
啊,这种问题,你并不需要思考,也无需回答。
至于我,则早已在心中酌量过一千遍,一万遍;痛苦,彷徨,迷惘,绝望,都曾经有过,但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你可知,此时此刻,我内心真正所想的,是什么?
……
灯光,刺破黑暗,厚重靴底“吱呀”踩过石子路,回声沿洞壁远远传开。
掌控“替身”前行,不多时,视线里武装机器人越来越多,直到进入一片开阔空间。
短暂的战斗,很显然,现在已尘埃落定,一路走来所见的机器残骸,以及被“天堂军”整理的人类尸体,都无言的确证了这点。
死亡,终究还是降临了。
第五九九章 逝去
激战告一段落,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夹杂着焦糊的硝烟味。
“替身”的嗅觉传感器,能捕捉到细微的空气成分变化,反馈到“替身机器”,则只残留一阵浅淡的刺激气息。
即便如此,这感受,还是让方然一时间身临其境。
从踏进隧道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地下世界的战斗接近了尾声。
机器人把守的偌大空间内,呈现在眼前的,是结构错综复杂的庞大建筑群,asa不失时机的报告,这里,应该会有psk大区的核心控制节点。
拾级而上,走进迷宫般的建筑内,脚步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目之所及,这里没有太多战斗的痕迹,只偶尔见到几具被击毁的安保机器人。
不多时,凭借“替身”的多通道视觉,穿过因断电漆黑一片的核心区域,阿达民直抵主控制室。
控制室,以及,一路走来的长廊,到处可见供人类出入、使用的空间和装置,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各项事务,都还有人广泛参与。
只不过今天的雅库茨克地下,早已人去楼空,除操控机器人的士兵外,几乎空无一人。
片刻等待后,电力供应恢复。
从这里,可以链接到psk的核心网吗,方然并不确定,一切都要等“盘古”来处理。
面积不大的主控室内,倒毙者的尸体,已被运走,有机器人在擦拭地面上的血迹,另有若干具工程机器人,正在进行常规的检测、调试工作。
正对控制室入口,投影屏上,是简洁的系统登录页面,看起来很有一点怀旧之感。
登录页面,在nep大区的网络中,并不多见,整个体系唯一的管理者就是自己,权限固化,鉴权流程就往往没有存在的必要。
不过在psk大区,看起来,管理长仍习惯于这种传统的控制方式。
902-49mac-t275,是便是秘钥。
“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不用讲,许多永生追寻者都见到过,但,用在这里并无不妥,一路掩杀到此,方然已明白了管理长的用意,其他势力、个人,即便知道这串短码,仓促间,也没有机会进入这控制室。
输入秘钥,鉴权通过,便能掌控偌大的psk网络体系,是这样吗……
身为大区管理员,保持警惕,是一种神经反射般的本能,但现在,方然压根没有这样的念头。
甚至于,他无须在这里等待,而让“盘古”去处理繁琐的一切。
在控制室匆匆一瞥,离开时,方然确乎接到了“强人工智能”的报告,秘钥校验通过,系统连接正常,光影变幻的大屏幕上,显示出psk大区控制中枢的总体架构图,各模块、节点正陆续连接到雅库茨克,接收中枢的调遣。
虽然早已知道事情会是如此,真的经历这一切,方然仍百感交集。
“盘古”,则没有人类的那些情感,在登录系统、通过校验后,便没有一刻耽搁的开始工作,逐步接管psk大区的控制中枢。
和平接管,而非暴力改造,预计经过约一个月时间,psk便可与nep大区融合。
一旦这项工作完成,可想而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便会飞涨,但现在,方然则有些心不在焉,他顾不上控制室里正进行的一切,控制“替身”匆匆离开主控制室,向地下世界的更深处走去。
更深处,按电子地图的显示,是越来越远离雅库茨克、深入群山的方向。
现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方然急切的迈步行走,他只是,想要再见一见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
隧道,蜿蜒曲折,沿路不再是一片片粗粝的岩壁,而多少有人工修筑的痕迹,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广袤,超出想象,方然边走边想,这庞大的地下构造究竟会在何时修建。
是沙罗,理联,还是后来的psk,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前往地下深处,分叉口一侧,有两部废弃的大型升降梯,看起来似乎可以通向地面。
转过路口,远远看到几具机器人伫立在一旁,方然便心头发紧。
这里,便是asa报告的,坐标点。
他缓缓迈步向前,走进前去,一步,又一步。
管理长,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就在那边的墙角……
聚光灯照射下,几具看起来战斗到最后一刻,力竭倒地的身躯,沾染血污,陈列在墙壁之前;多处中创的管理长,面色苍白,双眼圆睁,僵硬的身躯倚靠着伤痕累累的墙壁,毁坏的高斯步枪扔在一旁。
生命,已经逝去,残留在此的只是躯壳,方然强迫着自己。
但,他的目光,却长久凝视着那面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流尽了的身躯,凝视着僵直的手臂,紧攥的拳头,和紧握在手中的一支长杆上,那血染般的旗帜。
……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人,总有一死,在永生的奇迹降临前,这将是我的宿命。
死亡何其可怖,但,既然这一切终将降临,即便对曾憧憬着无限长之生命,憧憬着无限美好之未来的我,也未必无法接受。
身死之后,你,究竟会怎样做,是否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注定无法知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已竭尽全力,用尽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为全人类的解放,为人类文明的将来之未来,奋斗不息。
人类,能否延续,人类文明,能否走向未来,将这一切托付给素昧平生的你,这的确很鲁莽,也很无奈,但如今我已别无选择。
我只能拜托你,务必,一定,千万不要放弃,要向着光明的未来,永远前进。
活着,永远的活下去;
以一个大写的‘人’的身份,永远活下去!
人类,人类文明,必将永不灭亡,
而我,将会为这理想,奋斗终生。
……
第六〇〇章 飘扬
激战告一段落,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夹杂焦糊的硝烟味。
“替身”的嗅觉传感器,能捕捉到细微的空气成分变化,反馈到“替身机器”,则只残留一阵浅淡的刺激气息。
即便如此,这感觉,还是让方然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从踏进隧道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地下空间的战斗已接近了尾声,机器人把守的偌大空间内,呈现在眼前的,是结构错综复杂的庞大建筑群,asa不失时机的报告,这里,可能会有psk大区的核心控制节点。
拾级而上,走进迷宫般的建筑内,脚步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目之所及,这里并没有太多战斗的痕迹,只偶尔有几具被击毁的安保机器人。
不多时,凭借“替身”的多通道视觉,穿过分明漆黑一片的核心区域,直抵主控制室。
控制室,以及,一路走来的长廊,到处可见供人类出入、使用的空间与装置,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各项事务,都还有人广泛参与,只不过今天的雅库茨克地下,早已人去楼空,除操控机器人的士兵外,空无一人。
从这里,可以链接到psk大区的网络吗,方然并不确定,一切都要等“盘古”来分析。
面积并不大的主控室内,几具人类的尸体,已被运走,有机器人在擦拭地面上的血迹,另有若干具工程机器人,正在进行常规的检测、调试工作。
正对控制室入口,投影屏上,是简洁的系统登录页面,看起来很有一点怀旧气息。
登录页面,在nep大区的网络体系中,并不多见,整个体系唯一的阿达民就是自己,这种鉴权流程就根本没必要。
不过在psk大区,看起来,管理长仍习惯于这种传统的控制方式。
902-49mac-t275,是约定的秘钥。
“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不用讲,许多永生追寻者都见到过,但,用在这里并无不妥,一路掩杀到此,方然已完全明白管理长的用意,其他势力、个人,即便知道这串短码,也断然没有能力进入这控制室。
输入秘钥,鉴权通过,便能掌控偌大的psk网络体系,是这样吗……
身为大区管理员,保持警惕,是一种神经反射般的本能,但现在,不知为何,方然压根没有这样的念头。
甚至于,他无须在这里等待,而让“盘古”去处理这儿的一切。
在控制室匆匆一瞥,离开时,方然确乎接到了“强人工智能”的实时报告,秘钥校验通过,系统连接正常,光影变幻的大屏幕上,显示出psk大区控制中枢的总体架构图,各模块、节点正陆续连接到雅库茨克,接收这里的指令。
虽然早已知道事情会是如此,真的目睹这一幕,方然仍百感交集。
“盘古”,则没有人类的那些情感,在登录系统、通过校验后,便没有一刻耽搁的开始工作,逐步接管psk大区的控制中枢。
和平接管,而非暴力改造,预计经过约一个月时间,psk便可与nep融合。
一旦这项工作完成,可想而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便会飞涨,但现在,方然分明有些心不在焉,他顾不上控制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而控制“替身”离开主控制室,向地下世界的更深处走去。
更深处,按电子地图的显示,是越来越远离雅库茨克、深入群山的方向。
现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方然急切的迈步行走,他只是,想要再见一见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
隧道,蜿蜒曲折,沿路不再是一片粗粝的岩壁,而多少有人工修筑的痕迹,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广袤,超出想象,方然并无法知道,这庞大的地下构造究竟在何时修建,是理联,还是后来的psk,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前往地下深处,分叉口,有两部大型升降梯,看起来似乎可以通向地面。
转过路口,远远看到几具机器人伫立在一旁,方然心头发紧,他明白,这里便是asa报告给自己的,坐标。
他缓缓迈步向前,走进前去,一步,又一步。
管理长,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就在那边的墙角……
聚光灯的照射下,几具看起来战斗到最后一刻,力竭倒地的身躯,沾染血污,陈列在墙壁之前,中弹身死的管理长,面色苍白,双眼圆睁,僵硬的身躯倚靠着伤痕累累的墙壁,段成两截的高斯步枪仍在一旁。
生命,已经逝去,残留在此的只是躯壳,方然告诉自己。
但,他的目光,却长久凝视着那面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流尽了的身躯,凝视着僵直的手臂,紧攥的拳头,和紧握在手中的一支长杆上,那血染般的旗帜。
……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
人,总有一死,在永生的奇迹降临前,这将是我的宿命。
死亡是可怖的,但,既然这一切终将降临,即便对曾憧憬着无限长之生命,憧憬着无限美好之未来的我,也未必无法接受。
身死之后,你,究竟会怎样做,是否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注定无法知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竭尽全力,用尽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为人类文明的将来之未来,奋斗终生。
人类,能否延续,人类文明,能否走向未来,将这一切托付给素昧平生的你,对我而言,这的确很鲁莽,也很无奈,但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只能拜托你,务必,一定,千万不要放弃,向着光明的未来,永远前进。
活着,永远的活下去,以一个大写的‘人’的身份,永远活下去!
人类,人类文明,必将永不灭亡……
第六〇一章 名称
西历1501年2月8日,雅库茨克战役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西线战场陷入一片沉寂。
战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繁杂细致的统合行动。
8日的战斗,根据“盘古”的统计,进攻雅库茨克的“天堂军”总损失为17,761,相比一周前给出的约十六万至二十二万之预测数字,简直不值一提。
不仅如此,在全盘接收滨海边疆大区在当地的驻军后,“天堂军”的编制还陡增了二十万。
一场激烈而短促的对抗,意义,着实深远,沉睡中的阿达民一时还顾不上。
就在管理员酣睡时,接到新任务的“盘古”,一刻不停的进行分析、拟合与决策验证,毕竟统合领土广袤的滨海边疆大区,对其而言是很陌生的任务,原有的战争指挥决策逻辑,并无法应用到这注重建设、而非破坏的过程中去。
第二天一早,北大陆当地时间的2月9日,阿达民才再度走进控制室。
距离下达任务,大概过去了四十八小时,“盘古”已准备好一份详尽的行动计划书。
具体而言,便是将已“事实投降”的滨海边疆大区,视为待整合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之一部分,在此基础上,重新评估并制定nep大区接下来的战略。
对这一安排,方然并没有异议。
他只提出,接下来的作战重心,是否仍以西线的中大陆为主,而在北大陆则采取守势。
提议,而非命令,经过一系列残酷的战争,尤其在北大陆腹地直接对抗“伊甸军”,方然已对“盘古”系统很有信心。
在战略决策上,一个人的头脑,必定无法与强人工智能比拟。
而“盘古”的应答,基本认可了这一点,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整合、融合,进而对原psk大区的毗邻区域实施侦察,确定毗邻割据势力的威胁程度,然后若不出意外,则应“全力向西推进,以占据世界岛”。
世界岛,在旧时代的地理界,一般是指44,000,000平方公里的中大陆。
在谋划内战时,一开始,方然并未在这方面打主意,但世易时移,北大陆的形势烟波诡秘,与其吞并lna、或者南下与“伊甸军”决战,倒不如在获得psk大区这一跳板后,对旧时代经济、科技、社会等领域相对落后的中大陆下手。
当然,在这之前,东北太平洋大区必须先与滨海边疆大区合并。
西历1501年2月10日,这一天,身为nep大区管理员,当然也便是大区武装力量之主的阿达民,在起居室里撰写命令,用这种稍具仪式感的方式,正式将“天堂军”的名号废除,而改用psk大区的称呼:
“军”。
一支军队,究竟在为何而战,钢铁与硅片的机器浑不在意,阿达民却很在乎。
所以,他也不吝于吩咐“盘古”,将“军”全军上下,从巨型岸防激光炮、到微型侦查机器人,皆喷涂正红色、或灰白色低可视度的五芒星标。
一场无人参与的盖亚大战,在这其中,交战各方的机器大军,并不根据外形、或者标记来区分敌我,这做法也因此而不会有直接的效益,但,既然所费寥寥,方然仍决定做这件或许只对自己一个人有意义的事。
反正,对“待整合区”的民众,也将执行与之前大致一样的策略,消耗的资源更多。
又何须在乎这一点开销呢。
……
阿达民的做法,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说自话。
但是在1501年初的psk与nep 之整合过程中,这一做法,却多少发挥了意料之外的作用。
短暂激战后,雅库茨克要塞地下、乃至滨海边疆大区很多地方正发生的一切,仍未被赤塔当地民众得知。
不仅如此,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也一样。
最近若干天来,管理长没有再召开会议,这,稍显反常,但其实也还好。
由于psk大区的通讯网络,系于管理长之手,一直以来,身在赤塔的大区管理员们,对东线战况所知相当有限,这让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心神不宁。
不祥的预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始终会有,这天清晨照例起床,起居,搭乘电动车去往学校的路上,叶夫根尼娅还尝试连接到管理长的内线,不出意料的无法接通,这让她心生一丝失望。
战争,如火如荼,远方前线的情况怎样,其实也不难猜到,不是吗;
且不论海峡对面的“某大区”,为什么,竟会如此强横,西面的乌拉尔大区也一刻不得消停,这样下去,迟早……
语音响起,打断女子的思绪,叶夫根尼娅匆匆跳下车。
“……
那么,对licoo2聚合电池的放电模型,分析的思路,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高大而略显狭长的窗外,晴空,湛蓝如洗,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面对学生,叶夫根尼娅努力把思绪投向面前的屏幕,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因此,她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在座的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是吗,你的也掉线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
“同学们,安静!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安德烈,你来说明一下。”
面对教室里的十几个半大孩子,叶夫根尼娅有些迷惑,她不记得,眼前这些少年少女们,会像今天这样怠惰。
被点到名的大男孩,挺腼腆、也有点不知所措的起身,还没开口,教室门被一下子推开。
“管理员、达瓦里希,你看了吗,外面,好像发生什么变故了!”
“什么?”
直接跑来说话,而没有用便捷的网络联系,看一看窗外,天色没什么变化,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疑惑的拿起手机,才发现网络连接已经断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有人蓄意破坏,还是……
网络断开,这一点都不寻常,十年来滨海边疆大区从有过类似的情形,让,叶夫根尼娅不自觉的心生慌乱。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自己、还是其他所有的民众,
一旦离开网络,又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第六〇二章 机降
西历1501年2月8日,雅库茨克战役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西线战场陷入一片沉寂。
战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繁杂细致的统合行动。
8日的战斗,根据“盘古”的统计,进攻雅库茨克的“天堂军”总损失为17,761,相比一周前给出的约十六万至二十二万之预测数字,简直不值一提。
不仅如此,在全盘接收滨海边疆大区在当地的驻军后,“天堂军”的编制还陡增了二十万。
一场激烈而短促的对抗,意义,着实深远,沉睡中的阿达民一时还顾不上。
就在管理员酣睡时,接到新任务的“盘古”,一刻不停的进行分析、拟合与决策验证,毕竟统合领土广袤的滨海边疆大区,对其而言是很陌生的任务,原有的战争指挥决策逻辑,并无法应用到这注重建设、而非破坏的过程中去。
第二天一早,北大陆当地时间的2月9日,阿达民才再度走进控制室。
距离下达任务,大概过去了四十八小时,“盘古”已准备好一份详尽的行动计划书。
具体而言,便是将已“事实投降”的滨海边疆大区,视为待整合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之一部分,在此基础上,重新评估并制定nep大区接下来的战略。
对这一安排,方然并没有异议。
他只提出,接下来的作战重心,是否仍以西线的中大陆为主,而在北大陆则采取守势。
提议,而非命令,经过一系列残酷的战争,尤其在北大陆腹地直接对抗“伊甸军”,方然已对“盘古”系统很有信心。
在战略决策上,一个人的头脑,必定无法与强人工智能比拟。
而“盘古”的应答,基本认可了这一点,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整合、融合,进而对原psk大区的毗邻区域实施侦察,确定毗邻割据势力的威胁程度,然后若不出意外,则应“全力向西推进,以占据世界岛”。
世界岛,在旧时代的地理界,一般是指44,000,000平方公里的中大陆。
在谋划内战时,一开始,方然并未在这方面打主意,但世易时移,北大陆的形势烟波诡秘,与其吞并lna、或者南下与“伊甸军”决战,倒不如在获得psk大区这一跳板后,对旧时代经济、科技、社会等领域相对落后的中大陆下手。
当然,在这之前,东北太平洋大区必须先与滨海边疆大区合并。
西历1501年2月10日,这一天,身为nep大区管理员,当然也便是大区武装力量之主的阿达民,在起居室里撰写命令,用这种稍具仪式感的方式,正式将“天堂军”的名号废除,而改用psk大区的称呼:
“军”。
一支军队,究竟在为何而战,钢铁与硅片的机器浑不在意,阿达民却很在乎。
所以,他也不吝于吩咐“盘古”,将“军”全军上下,从巨型岸防激光炮、到微型侦查机器人,皆喷涂正红色、或灰白色低可视度的五芒星标。
一场无人参与的盖亚大战,在这其中,交战各方的机器大军,并不根据外形、或者标记来区分敌我,这做法也因此而不会有直接的效益,但,既然所费寥寥,方然仍决定做这件或许只对自己一个人有意义的事。
反正,对“待整合区”的民众,也将执行与之前大致一样的策略,消耗的资源更多。
又何须在乎这一点开销呢。
……
阿达民的做法,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说自话。
但是在1501年初的psk与nep 之整合过程中,这一做法,却多少发挥了意料之外的作用。
短暂激战后,雅库茨克要塞地下、乃至滨海边疆大区很多地方正发生的一切,仍未被赤塔当地民众得知。
不仅如此,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也一样。
最近若干天来,管理长没有再召开会议,这,稍显反常,但其实也还好。
由于psk大区的通讯网络,系于管理长之手,一直以来,身在赤塔的大区管理员们,对东线战况所知相当有限,这让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心神不宁。
不祥的预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始终会有,这天清晨照例起床,起居,搭乘电动车去往学校的路上,叶夫根尼娅还尝试连接到管理长的内线,不出意料的无法接通,这让她心生一丝失望。
战争,如火如荼,远方前线的情况怎样,其实也不难猜到,不是吗;
且不论海峡对面的“某大区”,为什么,竟会如此强横,西面的乌拉尔大区也一刻不得消停,这样下去,迟早……
语音响起,打断女子的思绪,叶夫根尼娅匆匆跳下车。
“……
那么,对licoo2聚合电池的放电模型,分析的思路,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高大而略显狭长的窗外,晴空,湛蓝如洗,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面对学生,叶夫根尼娅努力把思绪投向面前的屏幕,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因此,她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在座的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是吗,你的也掉线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
“同学们,安静!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安德烈,你来说明一下。”
面对教室里的十几个半大孩子,叶夫根尼娅有些迷惑,她不记得,眼前这些少年少女们,会像今天这样怠惰。
被点到名的大男孩,挺腼腆、也有点不知所措的起身,还没开口,教室门被一下子推开。
“管理员、达瓦里希,你看了吗,外面,好像发生什么变故了!”
“什么?”
直接跑来说话,而没有用便捷的网络联系,看一看窗外,天色没什么变化,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疑惑的拿起手机,才发现网络连接已经断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有人蓄意破坏,还是……
网络断开,这一点都不寻常,十年来滨海边疆大区从有过类似的情形,让,叶夫根尼娅不自觉的心生慌乱。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自己、还是其他所有的民众……
第六〇三章 规模
当死亡终将到来,生命即将结束,面对命运,其他割据势力的管理员,会做出一样的抉择吗。
恐怕不会,北大陆上覆灭的mis大区,直到消亡,也没有做出类似的举动,方然也并不认为,mis的管理员会去像ama投降。
正如管理长所言,对一个追寻永生、渴望存活的人而言,哪怕一分一秒的苟活,都弥足珍贵。
但管理长却这样做了。
他的动机,终归还是未来,与希望。
即便已被命运扼住了咽喉,仍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唯一的出路,将文明延续的微弱火种,传递下去。
而接过火种的人,又当如何;
自己,不论出于怎样的动机,能达成这空前绝后的成就吗。
一切让时间去证明吧。
“滨海边疆大区的各位管理员:
敝人阿达民。
今天将各位召集到此,是为了告知,经过几天前的一次郑重会谈,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已与我达成共识,其自愿放弃管理长的职务。
并,将采取和平的方式,将滨海边疆大区、与敝人管辖之东北太平洋大区,统合为一。”
声线平稳,传递的讯息却爆炸性十足,一番话还未讲完,众人之中便传出难以置信的压抑惊呼,窃窃私语,继而,不出所料的演变为惊愕之下的情绪爆发。
面色剧变,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霍然起身,招呼旁边的同事:
“快、逮捕他!
停机坪的警卫在哪?”
“这家伙就是,那个海峡对面大区的、管理员?
这简直”
怒发冲冠,抑或犹疑不定,一开始进入房间时都未携带武器,现在,前排几人已冲了上去,想控制住这来历不明的“阿达民”,却三两下就被生化仿真人扭翻在地。
现场一片混乱,这,并未出乎预料,方然的音量陡然暴增:
“安静!”
不似人类的吼叫声,强度,超过了一百分贝,在场者都被扭打与暴吼所震慑,一时间,房间内变得鸦雀无声。
“你们全都失心疯了吗?
如果我,心存恶念而来,赤塔现在就会变成无人区。
psk大区的武装力量,全在我掌控下,做到这一点简直易如反掌,难道不是吗?
如果你们多少还有一点理智,一点头脑,现在,立即安稳坐下来,面对这现实,然后,做好你们身为管理员的本职工作。”
2月10日,“军”先遣部队进入赤塔,着手接收psk,这一环节的进展还算顺利。
在直抵赤塔之前,借助雅库茨克要塞的控制中枢,输入秘钥登录后,方然已经“原则上”掌控了滨海边疆大区的一切,如果不在乎效率的高低,在雅库茨克要塞,他也可以逐步完成对psk大区的统合。
但在盖亚大战的紧迫威胁下,时间,比什么都宝贵。
一旦控制了位于赤塔的psk中枢控制节点,接下来,“盘古”立即展开两方面的工作。
一方面,摸清psk大区产业体系的家底,对接双方的apos,计划在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内,完成滨海边疆大区的产业体系之融合。
一旦这项工作完成,哪怕,只是部分完成,依托psk大区丰富的自然资源、特种行业领域之优势,大战当头、军工占比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的“全产机”之产能就会进一步提升。
汇报给的阿达民的数据,作战平台年产能将突破7,000,000。
另一方面,则是相对而言更紧迫、效果更立竿见影的,全盘接收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清退人类士兵、控制员与指挥官。
进而,在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基础上,组建一支空前强大的“军”。
吞并滨海边疆大区,不论身为管理员、而与李铁兵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客观上讲,这的确是一次兵不血刃的完全胜利。
因北大陆腹地冲突、lna进攻作战而损失惨重的“天堂军”,在西历1501年2月初,作战平台数量还徘徊在两千两百万左右,结合当下两线、甚至三线作战的形势,应该说,这并非一个能让阿达民睡安稳的规模。
雅库茨克战役后,第一次见识滨海边疆大区的实力,psk军的潜在规模之庞大,超出想象,这一点令方然印象深刻。
尽管如此,看到“盘古”的实时报告后,他还是挺意外。
一言以蔽之,在psk军与“天堂军”完成整合后,不考虑这段时间内的产能补充,“军”的现存规模便将达到37,600,000之众。
三线作战,一段时间内的局势大致如此,坐拥近四千万的机器大军也不一定会很轻松,除此之外,滨海边疆大区的战略武器库,共计逾3,200枚热核弹头与运载工具,也是一支难于补充、却威力巨大的作战力量。
热核武器,在这样一个时代,整体上的费效比并不高,至少对材料贫乏的nep是如此。
不过在资源丰富的西伯利亚,就是另一回事,psk大区维持有若干座核工业基地,运行成本高昂,短时间内却还可堪一用,除为核电站提供pu239等燃料外,也可以用于核弹头、热核弹头的生产。
相比之下,反而是运载工具战略导弹、轨道轰炸器,在这时代已成为一类代价高昂、效率堪忧的东西。
核武器的战术化,不知不觉,旧时代曾认为是一种莫大的风险,现在却习以为常。
nep大区原有的热核弹头,数量很稀少,在西历1489年的全面核战中,位于联邦西部山脉、戈壁的战略导弹发射场,库存几乎消耗一空,十年来又几乎没有得到过补充,仅存的核设施除应付核电燃料需求外,仅能维持约四百枚热核弹头的存量。
现在,核武库规模一下子暴增,在“盘古”的全盘规划里便是一柄利刃。
核战争,曾经高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现在已成为内战的常规手段,这一点,方然倒不怎么在乎。
“军”的整合,apos体系的统合,一切做起来都井井有条。
除此之外,另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是对psk大区的全部要塞、全体民众,进行“战时体制”的改造,压缩其资源消耗水平。
第六〇四章 作为
生活标准极大降低,这一策略,显然会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
方然的对策,则是启用安娜*乌沙科娃等一干早先打过交道的人,对这些聪明、理性的管理员,晓以利弊,然后再去逐级传导,安抚条件一落千丈、有如被判无期徒刑的民众之情绪。
这项工作,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由于一千万民众本来就在定居点、生活完全受控,其实只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操作。
但是在公社主义的psk,民众,不论男女老幼、条件优劣,也不论在社会体系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都过着有一定水平、且有尊严的生活,根据asa的粗略分析,滨海边疆大区的能源产出,近三成都消耗在这上面。
百分之三十的能耗,有,或者没有,甚至足以决定一盘较量的胜负。
既然如此,不论出于怎样的考虑,压缩滨海边疆大区各要塞中之民众的生活水平,就是一项具有战略价值的任务。
一揽子计划中,相比以往,应该说阿达民还是“略发善心”:
对治下大区的约两千万民众,其中,近一半来自滨海边疆大区,物资配给向儿童倾斜,有劳动能力的成年人也可多的一些,至于老人,则在保证生存所需的基础上,区别对待,除非出于科研的需要,否则,一律不提供任何过度医疗。
人,皆有一死,在西历1501年,这句话仍然是真理。
面对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者,救,还是不救,从来都是一个利弊权衡的棘手难题。
即便情感上有再多诉求,本质上,无非是投入多少资源,换来多少时间,抓住把手拼命挣扎,到最后,也还是一样要下车。
且看当前形势,psk与nep统合为一,面临西线与东线的严峻形势,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管理员、阿达民,都必然会将一切资源投入军事领域,而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去为治下的无数老者续命。
原因无他,一切,为了生存;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倘若nep无法从残酷竞争中胜出,管理长,乃至于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便将付诸东流。
理由足够充分,看起来,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
但,就在1501年的春天,西伯利亚东部大地上百废待兴、一片繁忙之时,身在万里之外的地下掩蔽所,睡梦中,方然却时常会进入久违的梦境,在“哐当”作响的时间列车里,踯躅观望。
人类,车厢里的男女老幼,全都安静的坐在位子上,随列车疾驰。
时间在流逝,列车,一刻不停的前进,耄耋老者们逐渐接近了黑暗的车厢尽头,继而,纵深一跃般消失不见。
下车,掉落到时间的列车之外,这一幕,自己早已目睹过无数次。
即便其中绝大多数,并未亲眼目睹,但,想必在那如日落的一生之黄昏,死亡降临的情形,也都一样。
但为何没人,去拉这些老者一把,莫非是害怕一起被扯到车外。
人,总有一死,既然面对这样的铁律,眼前的这一幕便也再寻常不过,这么想没问题吗。
即便如此,死亡,掉下时间的列车,这种命中注定而必然发生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一个人,由于疾病,衰老,乃至其他凡此种种的原因,即将掉落车外。
那么在旁观望的人,倘若有能力,施以援手,多少拖延一点下车的时间,那么他、或者她,是否应该伸手去拉一把呢。
拖延下车的时刻,相比永生,总归是现在便可以办到的事。
自有记载以来,从蒙昧时代到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前,人类的平均寿命一直有提升的大趋势,数字,从久远过去的不到三十岁,提升到发达国家的近八十岁,不论怎样看,这都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另一方面,古人与现代人的基因、身体构造,却没有太大的差异。
平均寿命的极大延长,很显然,无法一概归因于基因,至少基因并非主要的因素。
而主要归功于孕育、成长、生活环境的极大改善,饮食、卫生、锻炼等条件的提升,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门类齐全的现代医疗技术之保驾护航。
一旦脱离这些条件,环境,人类的平均寿命,就会衰退到千万年前的低水平。
今天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乃至于,阿达民治下之地的每一处定居点,民众尚有起码的生活保障,精密的医疗服务却因耗资甚巨而消失不见。
这种极端压缩开支的做法,一时半刻,还不会显著影响民众中的大多数。
但是对老者,尤其,身患重病的那一些老者,一旦失去医疗服务,生命便进入倒计时。
当一个人即将死去,同时,也确有手段,能暂时避免其遭遇这厄运,自己却选择了不作为,这,与谋杀之间,究竟有没有根本性的区别。
有,只能这样说服自己,方然的思绪却未止步于此,他想到的,
是或许更相似的某一实例,倘若自己,眼睁睁将一个人饿毙、而拒绝给予食物,这算不算是亲手将其杀戮。
看似大谬不然,拒绝医治老者,与拒绝供养饿殍,前者,更像是一种利弊取舍之下的无奈,后者则是骇人听闻的暴行,然而实际上,这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复杂的医疗手段耗费巨大,食物的成本却十分低廉。
一段时间以来,注视着“盘古”治理广袤的nep与psk,方然始终思绪纠结。
这,并非优柔寡断,如此执念于一群老者的残生,对这些老者而言,死亡,迟早总归会来,无现场的生命暂时还遥不可及,这是他们的宿命。
暂时延长寿命,对凡人,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恩赐,自己却意兴阑珊。
面对这看似荒谬的悖论,他所想的,是或许并不遥远的将来,一旦成为“那个人”、并碰触到永生的奇迹,接下来,为实现理想、开创未来,而必须要做的安排。
一个人,倘若原本便迟早要下车,在旁观望的自己,又有能力让其永生,那么……
如果什么也不做,
这,是否等同于杀了他、或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