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世事相违每如此
“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什么?”
“人才!”
这是实话,但凡有个一技之长,今时今日总能混个肚儿圆。隔壁的吴老五,人长得孤苦伶仃一副倒霉像,这样算是“特长”,站大街上乞讨,路过的大爷大妈哪位不施舍点?连城管见了都不忍心管。没几年,白天“上班”,晚上就穿得人模狗样的,开着5系宝马逛酒吧,买房都不用贷款,整一个款爷。
但在北京城,这话得小声说,没准儿身旁戴眼镜的大哥就是哪个大学的博士。要在招聘会上,得了,您是一个本科,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要是您的本科再不是“985”“211”,我劝您也别印那么多《求职简历》,您前脚给人,后脚就能在垃圾桶里找到,浪费钱多不说,还找气受。那句话怎么说的:
“海归随处有,博士满街走。
硕士多如羊,本科贱如狗。……”
这句话是孙元起从招聘会听来的。前前后后参加了十几场招聘会,心中还是没底儿。虽然说自己投了不计其数的简历,简历上也很好看:本科、硕士都是“985”名校,根正苗红;也不说简历附件里面厚厚一沓的获奖证书;别人一问专业,自己就得傻眼。在招聘会上,不止一个人问:
“粒子物理与原子核物理?是干什么的?”
幸好在研二的时候,承蒙上届师兄中高人指点:公务员,没有背景,一准儿没戏;科研院所、大专院校,不是博士,不是海归,也别抱太大希望;外企国企,好像没有什么部门需要理论物理学硕士的;个人创业,嘿嘿,知道水有多深吗?前年跳的人,今天还没到底!……通过排除法,通往罗马的大道渐渐只剩下一条独木桥:当老师,当中学物理老师。
中学老师好啊,没有科研指标,不会拖欠工资,有寒、暑二假,有四险一金……生活幸福程度,除了公务员就是他了。
为此,孙元起特地学了教育学、心理学、学科教学方法论,参加了普通话等级测试和教育实习。作为江淮人,从头学说普通话,容易么?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本学期如愿以偿的拿到了“教师资格证”,觉得光明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
等到了招聘会,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中学教师职业好是好,可也架不住人多啊!各个学校的博士、硕士挤成一堆儿投简历。报纸上说了,现在一个教师职位,就有一个博士、两个硕士在竞争,旁边还有十个本科在觊觎。僧多粥少!既要力扛博士大哥的三板斧,还有提防本科师弟的板砖和乱拳,直折腾得心力交瘁。
从招聘会回来,还得给老板打工。老板是对自己导师的“尊称”,每学期难得见上几回,每次见面就是一阵折腾,所忙活的无非是给老板跑腿、找资料、做实验,比起博士师兄的负责写论文、申课题档次可低多了,但胜在工作量大。自己的论文答辩也迫在眉睫,还不能上火,天天得装孙子。万一老板毛了:“你毕业证还要不要?”
这一日,老板在实验室布置任务,正在台上唾液横飞、激情澎湃的时候,一个悠扬的声音猛然响起:
“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
NO.1にならなくてもいい……”
孙元起一激灵,连忙抓出自己手机,在要迅速关机的当口,瞟了手机一眼:陌生号码!010开头的。
这年头,陌生号码有两种,一是开口不是你爸妈就是你儿女,总之遇到急事,您赶紧汇钱;要不就是搞推销的,从黑车摇头丸,到假证**香,应有尽有,什么犯法来什么。但孙元起管不了这么多,自从参加招聘会之后,在他眼里,每个陌生电话都是一个希望。
在boss的眼镖中,屁颠颠的从后门溜出实验室,按下接听键,努力让自己的江淮口音更加普通话一些:“喂,您好。”
“喂,孙元起老师吗?”
一听这称呼,就知道有戏儿。平抑一下心跳,不让自己声音变线:“我是。您是哪一位?”
“我是五城中学的袁老师,我们接到了您的求职简历,对您比较感兴趣,希望你能在周四上午十点,到五城中学试讲一下,你有空么?”
“有!有!周四上午十点,五城中学?我一定去。”孙元起连忙应允,心想,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有狗屎也要去。
“内容是元素与原子,时间是十分钟,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没问题。我知道了,谢谢您。”
挂了电话,孙元起顿时觉得底气十足,走进实验室的时候直接无视老板的眼镖。心想,但等论文答辩完,爷就猪八戒扔耙子——不伺候你这猴儿了!
孙元起今年23岁,硕士三年级,江苏淮安人,家境只能说是一般,也就是职位一般、收入一般,没有大大伯二大舅、三大姑八大姨当个头头脑脑。家里面的收入,勉强能支撑他上学,至于找工作,那就得看自己的神通。说到孙元起自己,嗯,可以算是上人之姿。这从两方面说:
一说是学习,从小到大,一直是父母的骄傲,亲戚教育孩子的榜样,这不,小学、中学、本科、硕士一水儿的名校。
二说是相貌,一米七八的匀称个头,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绝对是个阳光英俊的小伙儿,素有“系草”的美誉。遥想刚踏进大学那会儿,只有16岁的孙元起还没有长开,长留海,白皮肤,瘦弱的小身板才一米六出头,带着一丝青涩和懵懂,不知被多少人误认为是女生,别的系男同学的情书都收到过几十封。一幅天生桃子样,惹得师姐们直流口水,只是怕担上“老牛吃嫩草”的恶名,才没有下手,白白便宜了那些后进的师妹。
这年头,越年轻越胆大。孙元起现在的小女友,从刚进校门就瞄上了孙元起。因为是北京人,有京城女子的手段和北方女子的泼辣,用“下克上”的凶猛攻势成功上位。如今她也大四了,就等着两人一起毕业,好双宿双飞。
孙元起把得到五城中学面试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小女友。小女友听了这个好消息,仿佛看见幸福的生活在眼前徐徐展开,姣好的面容上泛满红晕,隔三差五就发短信、打电话问进展。为了增加成功率,小女友淘换出一大堆有关元素、原子的书本,为的就是万无一失。孙元起翻着一堆《元素发现趣话》、《漫话原子》,一脸无奈:学了这么多年物理,还用再看这书么?可小女友还怀着献宝之心,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让你无法拒绝,只能承这份人情。
掰着指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终于到了周四。这煎熬,幸好不是下周,估计那时候孙元起不是精神分裂也得神经衰弱。
大清早,就把寝室老大的西服穿上,顺便系上老幺的领带,皮鞋和衬衫倒是自己的,又向老二借了书包,装上小女友的心意。打扮完了,对着镜子,觉得自己这身凝缩寝室精华的合资产品,还挺人五人六的。用句臭屁的话说,叫“三千宠爱在一身”。
出门的时候,女同学见了,眼里直冒桃心。哥们见到,都张大嘴巴:“元起,见岳母去?”
孙元起乐呵的答道:“嗯,我正在为我后半生的幸福而努力!”
出了校门,手一挥,叫了辆出租车,觉得自己倍儿像成功人士。司机师傅见多识广:“你这是去面试吧?”
一句话把孙元起打回原形。
路上挺顺,八点半就到了五城中学,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这可咋办?又不能杵在学校门口,一身正装到处晃悠还挺打眼,让人学校领导看见,这工作没准儿就黄了。孙元起心想:还是顺着马路,先找个地儿休息会儿吧。
走不远,前面是一个景点,仔细瞅瞅匾额,写着“敕建马神庙”五个大字。心想,就这儿吧。先进去逛逛,静一下心。
花了五块钱买了张门票,进了门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京师大学堂最初的校址,景点指示牌上清楚写着: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管理大学堂大臣孙家鼐奏开办学堂,权假邸舍,应用何处房。六月初二日,奕劻、许应骙等上奏,以为‘地安门内马神庙地方有空闲府第一所,房间尚属整齐,院落亦甚宽敞,略加修葺,即可作为大学堂暂时开办之所’。……”
一大清早,景区空荡荡的,已经是仲夏季节,树荫阴翳,偶有蝉鸣三数声。孙元起心里有事儿,再说,破旧的教室除了纪念意义,确也没什么可看的。逛了一圈,掏出手机,一看已经九点快半了。吔!这破庙里手机连信号都没有。还是赶快出去吧!
顺着游廊拐了一个圈,却见前面不远处来了一个穿清朝服饰的人,心想:怪不得没人,原来赶上拍电影的了。
孙元起怕耽误时间,远远的绕开去,到了门口,呀!看门的都穿上长衫、拖着辫子了。拍电影好大的场面啊。手里捏着票,径直从门中穿过去。出门一看,傻眼了:这拍电影的咋连马路、马路两侧的房屋都换了?玩大了吧?
又一想,许是自己走到了马神庙景区的另一个门,还是问问路再说吧。
折回身,问门口拖着辫子的矮老头:“请问,五城中学怎么走?”
矮老头一脸迷惑:“五城中学?那是什么?”
老头儿倒是一口标准的京腔,听着就知道是皇城根儿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这附近的五城中学呢?于是耐着性子解释:“就是附近的一所学校,我是来应聘当老师的。”
“您甭找了,估计您说就是这儿啦。”老头儿一乐,露出满嘴黄板牙。
“就这儿?”孙元起觉得这事扯得没谱儿了。
“您可是问对人啦!要是问别人,估摸着都不带知道的。月前,皇上吩咐孙大人办理大学堂,一直没找着地儿。前些日子庆王爷刚奏明皇上,要选在马神庙……”
皇上、孙大人、庆王爷……
孙元起懵了。
一、再回首已百年身
1900年8月,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在巴黎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做了题为《数学问题》的著名讲演,提出了新世纪数学界急需面临的23个重大问题,其中第四条为:“直线为两点间的最短距离。”
很多人认为这个问题提得过于一般,“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初中几何的第一条公理就是它,还用怀疑么?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连“1+1=?”的问题都能提出,这怀疑公理的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有人拿出一张纸,在对称两个角上随意点两点,似乎最短距离是那条对角线。然而把纸一卷,两个角捏合在一块儿,这时候的距离则是无限接近于0。
推而广之,于是就有了“时空隧道”之说。
时空隧道?
如花似锦的生活即将在孙元起面前展开的时候,他可不愿意呆在清末挨罪受,姑且不说这戊戌变法成功与否,之后的义和团、辛亥革命、北伐、八年抗战、解放战争,短暂的艳春之后,又是三反五反、反右、三年自然灾害、特殊时期,才能轮到改革开放,等到小康生活的时候,自己都变成骨灰渣滓了,或许,“渣都冇”。
掏出手机,还是没信号,已经是九点四十了。
“赶快进去,或许回去还赶得上十点钟的面试!”孙元起心想。不顾看门人的脸色,直闯进去,循着刚才出来的路又走回去,心想:“或许这样就能回去了。”
院内树荫依然阴翳,只是蝉声比来时更加喧噪。天气也渐渐热了,加上走得急,西服上衣已经脱下来,搭在胳膊上。领口也被扯开,领带歪在一旁。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
第五次站在马神庙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孙元起确定了一个事实:自己回不去了,也赶不上关键的面试了。
孙元起心中窝火,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抽,干嘛跑马神庙里转悠啊?直接去五城中学多好!见门旁石狮子,上前狠踹了两脚。踹完了自己抱着脚只抽冷气:这也是没事找抽!
看门的老头,从早上到现在,都瞅了他半晌午,现在又凑上来:“您说,您日本人干嘛来咱们大清国当教习啊?”
孙元起心中正不爽呢,一听这话,登时跳脚骂道:“你才是日本人呢!你们全家都是日本人!”
老头儿一窝脖子,慢条斯理的说:“日本人?咱可不稀罕!咱可是正经八百的旗人。”说完,慢慢踱回门楼子里乘凉去了。
这一嚷嚷,孙元起才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自己可是寸头、穿西服。标准的大清男子现在可都是拖辫子、穿长衫。容闳留美归来,穿着西服,也得拖着一条假辫子。至于敢捅大清篓子的孙医生,虽然剃了头发,但猫在国外不敢回国。如今,敢在大清国土上明目张胆剃板寸的黄皮肤,估计也就日本人。
虽说老头儿是孙元起在清朝认识的第一人,论辈分得是他高祖父,但跟人老头儿拌了嘴儿,也不好意思在人地头上呆着。沿着土路,一步一晃的往前挪,多少有些认命的味道。
中午时分,初夏的太阳也晒得邪乎,加上一上午的折腾,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脊。
大清的国界上,既没有ATM机,也不能刷卡,人民币更不能用,现在孙元起真是身无分文。偶尔身边走过几个黧黑的力夫,都能听到他们低声咕哝:“小日本!”
听了几回,孙元起心思就活泛了,既然别人都说我是外国人,那我就去外国使领馆蹭顿饭!在孙元起的心中,是这样想的:去国人的饭店蹭饭,要是不给钱激起义愤,可就麻烦了,谁知道现在义和团在北京有没有设分坛,人家口号可是“扶清灭洋”,杀的就是外国鬼子,少不得自己要受池鱼之殃。外国使领馆多少是现代文明,自己还能挨上边。
至于去哪国的使馆,毫无疑问,自然是美国的。尽管自己被人误认为是日本人,可谁不知道中日之间的仇隙?再说,日语也不会啊,除了“yameide”和“Sayonara”之外,再也不知道别的,容易露馅。研究生的英语六级,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为什么不去英国而去美国呢?很简单,学得是美式英语,在日不落帝国余辉中自我沉醉的英格兰,向来对散发出新鲜牛粪味的表亲不是很感冒。在大不列颠贵族眼里,这位远隔重洋的乡下牛仔,更像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既然知道要去美国使馆,接下来就是问路。这也很好办,抓着街边一人,谁不知道住着鬼佬的东交民巷?
幸好不远。
远远望见东交民巷外巡逻的鬼佬,孙元起扣上领口,整好领带,把搁在胳膊上的西服也穿好,还掏出纸巾擦了擦皮鞋上的尘土。本来这身装束就是传出来撑场面的,现在用得正是时候,然后昂首挺胸走过去。
看着孙元起的穿着,大清的兵勇远远的避开了,根本不上来盘问。倒是美国公使馆门前的守卫更尽责一些,端起手中的步枪,问道:
“站住!干什么的?”
这句话却是用汉语说的,想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来中国后临时学的。孙元起很美式的耸了耸肩膀,摊开手,用之前练习过好几次的英文说道:“士兵,放松一点,我可不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敌人。我是大使的朋友,今天只是过来看看他。”
看到来人衣着光鲜,手无寸铁,服饰也不是大清的模样,还说着一口美式英语,守卫把手中的枪慢慢放下,用英语问道:“那你和康格先生有约么?”
“对不起,我没有。事实上,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孙元起信口开河,“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其实他也不知道美国大使到任多久,只好往模糊里说,破绽也小些。
“大使会有黄皮肤的朋友?”守卫问周围的战友。这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看见会有不少拖着辫子的满清官员前来拜访,在他们眼里,东方人都长得一样,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其中有一个人揣度道:“或许是清国留美幼童,之前在美国见过大使。大使一到任,就急忙过来看望的。”
现任美国驻华公使是EdwinHurdConger(1843—1907),于1898年1月19日获得美国政府的任命,同年7月8日向清政府递交国书——也就是在几天前。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暗自点头,觉得非常合理。这也就从根本上解释了为什么一个东方人身着西服,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皮肤白皙,个子很高……这一切都不像清国的国民,事实上,更像是黑头发的欧美人。
既然这么想,士兵们就放松许多,把孙元起放了进去,还好心的告诉他:“大使住在那栋楼的二层。”
“谢谢。祝你好运,士兵。”孙元起蒙过了第一关。
走进院子,便看见了康格先生的住宅。
开门的是一位黑人老嬷嬷,满脸疑惑:“先生,你确信你没有敲错门?”
孙元起笑了:“我确信我没有敲错门。请问康格先生在家么?”
老嬷嬷打开门,口里还嘀咕着:“我可从来没见过有亚洲的小伙子来找康格先生。”
“那么,很荣幸我是第一个。”进了客厅,如同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孙元起顿时轻松了许多。
“你在客厅等一下,我去叫康格先生。”老嬷嬷应该是康格家的仆人,转身往楼上走去,“您喝茶还是咖啡?”
“一杯卡布奇诺,谢谢。”
听到孙元起的回答,老嬷嬷从楼梯上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才继续上楼,“今天有很多奇怪的事啊!”
很快,康格先生从楼下走了下来,孙元起连忙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和他握手:“今天能见到康格先生,非常荣幸。”
“我也是。”康格先生大约四十五岁上下,西装穿着得体,动作干练,有一种军人的气质。事实上,康格先生正是军人出身,担任过美军的少校(Major)。
落座之后,康格仔细打量了孙元起一下,问道,“小伙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孙元起有些尴尬,但生存的压力战胜一切,鼓起勇气说:“是的,先生。很冒昧打扰您,因为我需要您的帮助。”
“帮助?”康格认识的东方人里面,尤其是那些官僚,向来是以含蓄著称的,这一点连以绅士风度著称的英国人都自愧弗如,很少有这么开门见山的。第一次见面就声称需要帮助的,这是第一个。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孙元起,觉得对面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实在不像是一个穷人,也不太像一个坏人。
“是的,先生。”孙元起也有些脸红,这可是类似于乞讨的行为,还要加上谎言,正直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打了无数个蝴蝶结,“如果先生有空的话,可以让我陈述一下我的困境。”
这时候,老嬷嬷端来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便是卡布奇诺,孙元起微微欠了欠身,说了声“谢谢”。
“荣幸之至。”康格微笑着说,“或许在此之前,你可以先做一个自我介绍。”
“实在抱歉,我的中文名字叫孙元起,在美国的时候,朋友通常称呼我为YorkJohnson。”这个名字实际上是他上英语课时,外教给他起的,“我父亲是一名海军军官,曾在英国留学过一段时间,对于西方的科技文化非常着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作为留美幼童送到美国。前些日子,我回到国内,才知道父亲在甲午战争——四年前的一场海战中遇难,而且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她们之后去了哪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不久前,我的行李又被一群暴民抢走——他们以为我是日本人。现在我身无分文,所以只好来寻求您的帮助。”
“听到您的故事,我很难过。”透过咖啡的热气,看不清康格的脸孔,“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呢?”
孙元起一起低着头,一方面是掩饰撒谎时的羞愧,一方面也有一些伤感,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父母亲戚、女友、老师同学,确实是无依无靠了。听了康格先生的话,心想,总不能见面就问人借钱吧,最好是找个谋生的职业。忽然间想起今日矮老头的话,孙家鼐要办京师大学堂,心里有了一个想法:“是这样的,先生。我本来是听说中国要变法维新,所以赶到北京,想在即将创办的京师大学堂中做一名老师。现在我的文凭和证书都丢了,所以想请您写一份推荐信……”
“您是说,您在美国取得了学位?”康格很惊讶。
“是的,耶鲁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孙元起对美国的大学很熟悉,但哪个学校招收中国留学生,那就不太清楚了,只好闭上眼睛在自己喜欢的耶鲁、MIT、普林斯顿的随便选一个了。
“那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康格确实被这个消息吓住了,“很冒昧的问一句,您多大了?”
“23岁,先生。”孙元起如实回答。
“你看上去非常年青,我以为您只有18岁呢。”康格放下咖啡杯,盯着孙元起看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从小喝牛奶、吃面包的缘故。”孙元起这也是如实回答。
“你对物理很有研究么?我是说,你对物理的哪一部分比较感兴趣?”经过这段时间的对话,康格其实不是很怀疑孙元起的留美背景,但对于他的“物理学硕士”,却大打疑问。
偏偏这是孙元起难得的几个真实之一,于是便从容答道:“我最感兴趣的是原子物理学,这是一门崭新的学问。您是知道的,现在人类对于物质的微观结构几乎是一无所知。四年前,物理学家迈克尔孙在一次演讲中讲道:‘绝大多数重要的基本原理已经牢固地确立起来。’著名物理学家开尔文也说:‘19世纪已经将物理大厦全部建成,今后物理学家只是修饰和完美这所大厦。’可就在这几年,学者相继发现了X射线、放射线和阴极射线,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等待我们去探索,比如……”
孙元起滔滔不绝的说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中,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提及20世纪的任何发现,还要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向一位军人出身的外交家描述原子物理学的一些有趣现象,实在大费脑筋。这半个小时的成果,就是使康格先生开始相信对面确实是一位曾在美国搞过物理研究的,其他的还是半信半疑。
抬头看看窗外的太阳,约摸下午四点钟了。从上午到现在,东奔西跑,只喝了一杯咖啡,饿得感觉胃都要融化了。
等会儿还要为晚饭和住宿的事儿忙活呢!想到这儿,孙元起叹了一口气。
二、偶然踪迹似逃秦
“滴—滴—滴—滴滴……”
孙元起睡得正香,听到手机响,顿时一激灵,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今天有面试,几点了?
伸手就摸衣兜里的手机,刚掏出一半,才发觉自己是在清朝,是在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一张床上。索性掏出手机,是早上六点。这是前天为了面试而定的闹钟,可惜已经用不上了。
昨天晚上,闪烁着圣徒光辉的康格先生最终邀请孙元起共进晚餐,还暂时收留了孙元起,使他避免了露宿街头。直至此时,孙元起还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起身穿上衣服,虽然还是昨天那副行头,可心境却迥然不同。
夏天日出早,这时候窗外已经露出几缕晨光。孙元起洗完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今天一定再去马神庙试一下!可如果回不去怎么办,总不能天天饿肚子吧?早知道不学这倒霉的“粒子物理与原子核物理”,要是学个历史,穿越来清代,那还不够臭屁的?或者学化学工程、机械工程,做个富家翁也很不错啊。可是这年头学物理的能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突然记得物理学史上一件很有名的事情。1898年初——也就是今年——以后的学界大牛卢瑟福完成了《铀辐射和它产生的电导》一文,在文中首先提出铀辐射至少有两种明显不同的辐射,即α辐射与β辐射。但由于9月份卢瑟福要到加拿大蒙特利尔(Montreal)市的麦吉尔(McGill)大学担任教授职务,此文拖延到年底,才从麦吉尔大学寄出,发表于1899年《哲学杂志》上。所以,α、β射线的存在是在1899年才为公众知道。
这是个机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神,哪怕是汤姆孙、卢瑟福、居里夫妇,都没有孙元起了解铀辐射的本质了。不夸张的说,21世纪物理系的一个本科生,闭上眼睛也能写出铀235裂变的方程式。
于是孙元起坐在桌边,构思一下论文的结构和内容,这些都是21世纪硕士生的必杀技,自然不在话下。然后从书包中掏出纸和笔,开始写作,题目定为《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内容则是综合了卢瑟福发现α、β射线和1900年法国物理学家维拉德发现γ射线的实验方案和结果,认为α射线带正电,很容易被薄层物质吸收;β射线是由高速的负电粒子组成,即是汤姆孙所研究的阴极射线;而γ射线在磁场中不受偏折,具有极强的贯穿力。并大胆猜测γ射线是一种能量子。唯一遗憾的是手头没有资料和实验器材,这样,文章既没有参考文献,也没有实验数据,只有实验设计方案和实验结果。
其实实验结果应该写成这样:α射线是氦核的离子流,β射线是高速的负电离子流,γ射线则是高能光子。可这些在现阶段既无法说明,也无法验证,只能隐晦的表明。
文章内容,对于孙元起来说是很简单。只是论文用英文写成,修改润色还是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离昨天进马神庙的八点半还差半个小时。连忙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下楼的时候,康格先生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听见楼梯响,抬头和孙元起打了一声招呼:“York,昨晚上休息得好么?”
“休息得非常好,先生。”孙元起答道,“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康格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信封,递给孙元起:“等你看到这个,再说谢谢也不迟。”
孙元起很好奇,打开一看,是康格先生以美国驻华公使馆名义开出的,一张是证明孙元起的学历,另一张则是给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孙家鼐的推荐函。萍水相逢,便给予如此大的帮助,一时之间,孙元起感激涕零,竟愣住了。
半晌,才真挚的对康格先生说:“谢谢!”
“不客气!”康格先生耸耸肩,对孙元起说:“一起坐下吃早餐吧?”
“啊,我没有时间了!实在对不起,康格先生,我想我得现在就走。”孙元起这才想起自己赶时间,连忙拿着信封跑上楼。从书包里拿出新鲜出炉的论文《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在文后加了一句:
“谨以此文,诚挚感谢康格先生的热忱帮助!”
到了楼下,康格先生又递给了孙元起一个包裹,顺手还给他戴了顶帽子,笑着说:“或许以后,你在清国应该带着这顶帽子!”
孙元起摘下帽子一看,原来却是个缀着根假辫子的瓜皮帽,一想:是了,把推荐信交给孙家鼐,可就坐实了自己是大清的人,再不留辫子,估计就得被拖到菜市口“咔嚓”喽!于是又把帽子扣回头上。把手中的论文递给康格先生,郑重其事的对他说:
“先生,这是我在美国研究的成果之一,请您把它投给美国的《Science》或者英国的《Nature》。谨以此文,表示我对您的感谢!”说完,深深的一鞠躬,然后转身跑出大使馆。
康格先生翻开手中的论文,里面都是一些物理实验,看不大懂,最后发现居然没有作者和通信地址,只好掏出钢笔,在上面加了两行:
YorkJohnson
ProfessorofPhysics,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
出了大使馆,孙元起一溜烟的往马神庙跑。出东交民巷的时候,看见那群士兵,还气喘吁吁的和他们说了声“Goodmorning”。这句话最顺溜,从最初学英语就是这一句。
比起昨儿来的时候如同无头苍蝇,今天显得目的性强多了。只是那顶帽子实在别扭,天热不说,尤其是跑动的时候,后面晃荡着一根辫子,怎么瞧,都觉得像是拖着根尾巴。一扬手,又把帽子塞进包裹里。
大清早,除了早起扛活的苦哈哈,街上没有什么人。这时候一个身着洋服的高个儿“日本人”在街上飞奔,非常吸引眼球。周边那些遛鸟的爷儿看着新鲜,啧啧称叹:“大清早,洋鬼子怎么了这是,被狗撵啦?”
到了马神庙,直接无视那个矮老头,兔子似的窜了进去,还按着昨天的老路转悠起来。鸟声依旧,蝉鸣依旧,除了屋子比初见时候破败些,其他的没什么变化。手里捏着手机,穿行在树荫间,希望能找到信号。
人生不如意事常**,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没找到丝毫信号。
“看来是没戏了。”孙元起垂头丧气的想,就手找了条石凳坐了下去,这时候才发觉肚子饿得厉害。打开包裹,里面不仅有一件长衫、十来枚鹰洋,甚至还有两块面包,想来后者是康格先生今儿早上临时放进去的,顿时觉得这个包裹沉甸甸的。孙元起拿起一块面包,细细的咀嚼着。
一块面包还没啃完,听到前面院子一阵喧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日本人”,三番五次的生闯入院子,总是不好。连忙立起身,嘴里还叼着面包,怀里抱着包裹,顺着长廊往外走。转过一个月门,和一人撞了个满怀,面包也掉在地上。孙元起个子大,快一米八,一百三四十斤,顿时将来人撞了个仰面趴。
仔细审视,却是门口看门的矮老头。那个矮老头也看出是他,嘴里连番说:“孙大人,孙大人,这就是那来了好多回的日本人,说是要当教习的……”
顺着矮老头的方向看去,却是有一大群人,中间围着俩老头,其中一个还是个黄发碧眼的外国人,至于另外一个老头,自然是中国人,目光熠熠,留着一部花白的须髯,穿着官服,看上去已然古稀之年,只是保养得较好,大约是久居上位,温润中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孙元起也不管那些究竟是些什么人,先上去扶起自己撞倒的矮老头,心中愧疚,口中念道“对不起”。矮老头哪敢让孙元起扶,自己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儿的跑到人群后面去。
穿官服的老头,打量了一下孙元起,慢慢说道:“你是来当教习的?”
孙元起听他的语气,觉得这老头可能是个管事的大官,少不得恭恭敬敬的答道:“是的,大人,我是想来当物理老师。”
“物理……老师?物理是什么?”老头看来是没听过这个词儿。
物理是什么?这个问题把孙元起也问倒了,虽然学了一二十年物理,还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估计是清末还没有“物理”这个译法。——事实上,1900年日本饭盛挺造编著的《物理学》一书,由王季烈加工重编和文字润色后,被译成中文,“物理学”这个名词才第一次开始出现在中文之中。
看着旁边另一个外国老头,只好问他:“Excuseme,howtospeak‘physics’inChinese?(对不起,在中文里‘physics’怎么说?)”
孙元起流利的美式英语显然使得这个外国老头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It’samazing!YourEnglishissowell……Thewordwespeakphysicsinmandarinis格致。”
“格致?”孙元起对于这个名字很是生疏,心中暗自念了几遍,转过头接着回答刚才的问题:“物理,就是‘格致’,我是想来当格致老师的。”
说完,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别扭和滑稽:格致老师?来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前身当物理老师?上辈子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就是海外名校镀过金的海归都要挤破头,别说是个小硕士了。
“格致……老师?”官服老头不温不火的重复一遍,“你是东洋人?中国话倒是讲得不错。”
孙元起才想起,自己属于着装怪异的身份不明人士,连忙从包中取出帽子先扣在头上,然后取出康格先生的公函:“我是中国人,只是长期在美国留学……这是美国公使康格先生写给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孙家鼐大人的推荐信。”
说完,准备走上前去递给他。早有两个兵勇走上前拦住他,其中一个接过信封,恭敬的呈递给老头。
老头皱了皱眉头:“给我的信?”便打开信封。
孙元起心中一惊,原来这老头便是孙家鼐!
倒是旁边的外国老头很兴奋:“小伙子,原来你是在美国留学,我说你的英语怎么那么流利。我是WilliamAlexanderParsonsMartin,中文名字叫丁韪良,康格先生没有向你提起过我么?”
“我只见了康格先生一面而已……”事实上,孙元起根本不知道康格先生提没有提他,或许提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那真是非常遗憾……”外国老头耸耸肩。
那两份信都是中英文对应的,并没有多少字,孙家鼐很快看完,然后递给身旁的丁韪良。盯着孙元起看了一眼:“原来你也是大清人……”
孙元起觉得他这句有很多种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往下说:“是的,大人。我叫孙元起……”
“也姓孙?”孙家鼐顿了一下,“那字什么,哪里人氏?”
“我是江苏淮安人,因为一直在海外,还没有取字?”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一代,还有谁取字的?如果有,一准儿是搞艺术的人在装13!
“哦,原来是这样——”孙家鼐神色不动,“口音约略是了。老夫是安徽寿州的,倒和淮安府离得不远。话说回来,我们还都是两江人呢。”
丁韪良也很快看完了信,上下打量孙元起:“真是太神奇了!你如此年轻,就得到了硕士学位,还是耶鲁大学的,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让我猜猜,你究竟在美国生活了多长时间?就你这体格,没准是十年以上,我说的对吧,小伙子?”
孙元起只能报之一笑。丁韪良又向孙家鼐解释“耶鲁大学”“硕士”的含义。叽叽咕咕了半天,孙家鼐才点点头说:“大学堂原也缺一格致教习,既然公使大人推荐,老夫看你也学问优渥,待我奏明皇上,就过来任职吧……”说完,眼睛盯着孙元起看。
孙元起只得跪在地上,叩头致谢。
看他跪谢,孙家鼐稍微有些儿满意:“既然回国,那定要遵循大清的律例,那些洋人的礼仪习俗,在咱们大清是行不通的,少不得要一一改过来……”
孙元起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头发和西服之类,又点头应允。
“行了,起来吧。”孙家鼐转身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了,你还没有字。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回禀大人:我叫孙元起,是元旦的元,起来的起。”
“哦——,《尚书·虞书》的《益稷篇》中有云:‘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你就取字‘百熙’吧。百业兴旺的‘百’,熙熙攘攘的‘熙’。”说完,带着一群人走了。
于是,孙元起就算得到了京师大学堂的教席,并且还顺便得了一个字。
三、月光如水照缁衣
等人群走远了,孙元起捡起地上的面包,掸了掸,继续自己的午餐。午餐吃完了,又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了,孙元起开始考虑接下来几天如何生活的问题了。从包里掏出纸、笔,一项项列下去:
今天:晚饭。住宿。
明天:早饭,中饭,午饭。住宿。
后天:……
列下去之后,才发现,都是食宿问题,但归根结底是钱财问题。于是,把纸翻过来,把自己身上现有的物品罗列在纸上:
身上:西服1套;皮鞋1双;领带1条。
书包:书包1个;A4纸8张;签字笔1支;中学物理课本(初中三年级)、《元素发现趣话》、《漫话原子》各1本。
包裹:长衫1件;帽子1顶;面包1个;鹰洋15枚;公使馆信函1封。
口袋:手机1部;钱包1个;银行卡、公交卡、购物卡、身份证N张;人民币287.5元。
写到这里,孙元起彻底绝望了:除了康格先生给的东西以外,身上的其他东西几乎都没有丝毫用处!
“算了,还是先解决眼下问题吧!”孙元起把纸笔放进书包,思考今天的晚饭和住宿问题:晚饭?这很好解决,康格先生给的面包还剩一块,勉强够晚上裹腹的。住宿?这是个大问题。旅店客栈肯定都不行,不安全不说,康格先生给的15块鹰洋可得省着点花,谁知道要用多少天呢!再回去找康格先生?那也不行,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哪能老这样给人添麻烦呢!去找孙家鼐?更不行,没准儿他们家看门的都不让见。那去找丁韪良?还是算了,天知道他住哪儿!
就在无计可施的时候,那个看门的矮老头过来了,绕着孙元起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还以为是个小日本呢,原来是个假洋鬼子!啧啧!咱们大清还有这一号人哪——”
孙元起真烦着呢,听了他的话,腾地站了起来。
矮老头本来还趾高气扬的,一看孙元起个头儿那么高,气焰立马矮了三分:“你……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可要喊人啦!”
“那你喊啊,恐怕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孙元起前后在这马神庙可是逛了十来回,知道这是个荒院子,向来没什么人,于是突然想起了这句著名的台词。说完,一拍大腿:对啊,这个马神庙就可以住人那!
矮老头看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转身要逃。孙元起快步上前,一把捞住他,心想:可不能让这关键人物给跑咯。
矮老头已经吓得有些蒙,脸色灰暗,嘴唇抖动半晌,突然尖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哪——!”
孙元起也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嘴。老头挣扎得更厉害,身子轻得跟小鸡仔似的,劲儿可不小,好几次差点挣脱出去,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垂死挣扎”了。
“别喊,我不杀你。”孙元起解释道,又加了一句:“要是乱喊,别怪我不客气!”
矮老头惊恐的点点头,孙元起才慢慢松开手。看着孙元起手收回去,老头一个骨碌滚出去,爬起来就要跑,嘴里还不停,声音都变线走调了:“救命啊~~~杀人啦~~~~”
孙元起拍马赶上去,干脆把老头按倒在地上,再次捂上嘴:“让你别喊,你还敢跑,当我不敢杀你么?”
幸好这个院子够荒凉,周围没人家。但凡换个地方,一准儿把人招来,那时候孙元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定要安他一个杀人的罪名。于是说话间带了股火气,眼中也有了小火苗。
矮老头吓傻了,手脚被按住挣扎不得,只能一个劲儿呜呜,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在脸上糊成一片。
孙元起看不下去,只好又说:“别动,也不要鬼喊,我不是要杀你,只是让你帮个忙。听明白没有?听明白就点个头!”
老头看孙元起不像要杀他的样子,点点头。
“那我放开手,可不许再乱动啦,知道么?”孙元起说话中故意带了些狠劲儿。天可怜见,在二十一世纪,孙元起可是标准的乖乖儿,连鸡都没杀过,到了清朝才几天,诈骗、造假、恐吓之类的缺德事干了个全。这不,眼下正吓唬一个老头儿呢!
老头眼睛紧紧盯着孙元起,连番又点点头。
孙元起松开手,可暗地里做了提防,怕这老小子又故伎重演。可矮老头这回老实多了,慢慢支起身,蹲在地上,眼睛瞅着孙元起,不知是仇恨还是恐惧。
“今儿晌午,孙大人已经许我到大学堂任教,你也是知道的。”说到这儿,孙元起顿了一下,矮老头连忙点头。孙元起觉得很满意,继续说道:“我初来京师,前些日子一直在美国公使馆住着,可那儿离大学堂有些远,我不想老跑,你明白么?”
老头儿不傻,立马接过话:“明白明白……这马神庙的房子都是空着的,您老看哪间合适,随便挑着住就成。”
“您这个主意不错!”孙元起觉得老头挺会来事儿的。矮老头心里却想:屁!什么我这主意不错?爷还看不穿你这孙子的花花肠子!
孙元起可不管矮老头怎么想,接着说:“那麻烦您领我找间干净宽敞些的屋子。”
矮老头不知是腿蹲麻了,还是刚刚吓的,站了半天愣是没站起来,还是孙元起上前扶了一把,才把他拉起来,顺手替他掸了掸长衫上的泥土。老头儿一愣:这大个儿不像是个坏人。便乖乖的在前面领路。
到底是“掌门人”,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是熟,矮老头轻车熟路的在这几百间房子里给孙元起找了一个干净的院落,还是单门独户的。这搁二十一世纪,在二环内有个四合院,省部级也没这待遇。孙元起很是满意,准备长期据有。
看孙元起很满意,矮老头也识趣的告别。看矮老头往出走,孙元起心里也不落忍,平白无辜的恐吓了人家一顿,还凭空落人一套房子住,总觉得亏心。一咬牙,从包裹里摸出康格先生给的鹰洋,数了五枚,也不知道这五枚大洋能值多少钱,追上前去,递了过去。
矮老头被叫住,不知有什么事,看递过来东西,便两只手合成一捧,接了过来,发现却是好几枚鹰洋,立马撩起衣襟,给孙元起打了个千儿:“谢爷的赏!”
孙元起赶忙上前扶起他,心想:这可不是赏,是我买这房子的钱。又问:“您老贵姓?”
“可当不得您这称呼!我姓佟,人冬佟,以后喊我‘老佟’就行。”
孙元起记得他说过自己是旗人,就说:“佟可是八旗中的大姓啊!”
“那是!听老辈人说,咱们佟家在康熙爷的时候,可是出过宰相和大将军的。”老佟说这个的时候,微驼的腰杆挺得倍儿直,“只是现在不行啦,连月份钱粮都快没啦!只能给人看门糊口啦……”半晌,又低声说:“旗人都要不行了,我看天是要变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挺直的腰杆也弯了下去,似乎比刚才更驼了。
两人相对静默很久,矮老头拱了拱手,转过身,慢慢的往前门走去。远远的,孙元起还能听见他的叹息。
孙元起看老佟走远,也转身进屋,打算对这四合院仔细巡查了一圈,大致熟悉一下格局。入门是一堵影壁,绕过影壁,顺着长廊先到东厢房,主体是厨房,铁锅已经被人揭走了,餐具也一件没剩,只留下一个冷灶塘儿,上面结了好几个蜘蛛网。看来,这四合院之前应是有人家住的。
再往北,东北角有个小门,出去却是个花圃,厕所在一丛竹林里。所谓的厕所,不过是一个土坑上搁两根木头罢了。
“以后上厕所可得小心些。”孙元起暗自提醒自己。
走回来继续逛。来到正屋,中间显然是客房,只是桌椅早已不知去向,墙上悬挂的破旧中堂和半拉对联,依稀能看出之前的不俗气象。正堂东侧是正寝,土炕还算完整,上面有半张席子,已经落了一层灰尘,灰尘上几行细碎的足迹,想来是老鼠的杰作。西侧那间,从一张欹侧的书架可以看出以前是书房,其他则空空如也。
来到西厢房,靠北一侧是张炕,垒炕的土坯已经碎裂,露出漆黑的炕洞。靠南一侧是放杂物的地方,估计有用的东西都被前主人搬走了,只剩下一些破烂儿。
出来再往南厢房,在西、南两屋犄角的位置有口井,踢了块土坷垃下去,但听见“咚咙——”一声,却是有水,貌似还挺深。南厢房应该是奴仆人住的,屋子低矮,胡乱摆放一些使用物事。
绕着四合院看了一圈,心里总算有了底儿。把包裹、书包都挂在中庭的柳树丫上,想了想,又脱了西服、衬衫、领带、皮鞋、袜子,叠好放在包裹里,浑身就穿一平角内裤,在夏日夕阳下倒是非常凉爽,开始在院子中忙活开来。
等到月华初上的时候,才把正堂和寝室整理好。因为没有烛火,屋里黑成一团,只好停下来。中间老佟倒是来过一次,伸头看见他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内裤,又把头缩了回去。
孙元起把衣服和包裹抱进寝室,坐在破席上,把早上剩下的一个面包给啃完。因为忙碌一下午,觉得这个面包特别香。
啃完面包,把书包当枕头,躺在破席上,开始考虑明天的吃饭问题:自然,那十块鹰洋应该是可以解决这几天的吃饭问题的,可花完了之后呢?天知道京师大学堂什么时候能正式开学。对了!戊戌变法没几天,慈禧奶奶就翻脸了,“喀嚓”“喀嚓”砍了六颗人头。自己可不能搅和到维新派里面!还有,不知道那时候京师大学堂还正式招生不?或许,最好再找一份新工作……京师大学堂的工作,孙老头也说得不太明白,还是应该找人问问……孙老头官太大,可不好见……只有十块大洋了……今天遇到的洋老头不错,叫什么来着……好像姓丁吧……
四周寂无人声,连蚊子都没有一只,连知了也停了。清末的时候,北京还没有什么空气污染,盛夏的月光通过窗棂,如水般的流淌在孙元起的身上,人却是已经睡熟了。
早上,孙元起是被冻醒的。
那时候,正梦见自己和小女友一起逛商场,就觉得商场里面的冷气越来越凉,冷得浑身发抖,偏偏商场里面没有卖衣服的,自己和小女友抱成一团,还是冷得不行。然后就醒了。
迷迷糊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扯出那件长衫盖在身上了。
醒了就不再睡,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准备洗漱,才发现一穷二白的生活真是痛苦不堪,毛巾、脸盆、牙刷、牙膏……全都没有!真要命。最后,只能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碎布片,勉强洗了脸。至于牙齿,只能用井水多漱几回了。
回到屋子,翻出昨天写了一半的清单,开始计划今日的安排:先吃早饭;再去拜访丁韪良;中饭到时候看丁韪良留不留吧;回来的时候,要买些日常用品,至少要有脸盆、毛巾、牙刷、牙膏、厕纸、被子、蜡烛、内裤、袜子、长衫、布鞋……
看了列了半张纸的清单,孙元起一方面感叹现代社会的优越,一方面对手里仅有的十枚鹰洋表示担心,谁知道一枚大洋能买多少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得去找矮老头探探底儿。
这回可不能再穿西服了,得改穿长衫。长衫倒也简单,但孙元起是第一次穿,觉得非常别扭。怎么说呢?像是穿上了女生的连衣裙。走了几步,感觉这布好像裹在腿上,迈步都不得劲儿。
西服叠好了,放包裹里,挂在屋里的吊钩上。昨儿看见屋里有鼠迹,孙元起多了个心,不敢搁席上,怕被老鼠啃了。其他的手机、钱包、鹰洋等钱财都放书包里,随身带着。脚上还是袜子、皮鞋,虽然皮鞋配长衫有些怪,但没得换,只能将就。
拎起书包、扣上帽子往外走,总觉得自己哪儿不对劲,可又想不起来。走到门口,准备迈门槛的时候,才一拍脑袋:嗨,怪不得!长衫里面就光穿一内裤。平日里看女孩穿裙子看多了,以为穿长衫也一样。这出去要是遇到什么大人,一撩长衫下摆,露出两条光腿——多可乐啊。赶紧又回来,把西裤给穿上。
老佟倒也好找,就在马神庙门口转悠呢。孙元起穿上长衫、戴着帽子,一时差点没认出来。昨儿虽说被吓得不清,可也得了五枚鹰洋。见是孙元起,就迎上去:“孙先生,您起得早啊。”
“早。”孙元起答道,“我问您老点事儿,成不?”
老佟乐了:“您可问对人啦!九门五城没有我老佟不知道的。您打听啥?”
孙元起想了一下,决定先问一简单的:“包子多少钱一个?”
老佟听了一趔趄,差点没栽倒:这年头还有这么问人的!定定神:“新出笼的肉包子两文一个,素馅儿的一文一个。”
这倒不贵!孙元起想了想,问:“一条毛巾呢?”
“上好的**十文,差点的六七十文,更差的,三四十文也是有的。”看来好坏之间,价格悬殊很大啊。
孙元起又问:“那脸盆多少钱一个?”
“脸盆?您是说洗脸的木盆吧?这可没准儿,估价生客得一百五十文,熟客八十文也能买一个。”这老佟看来心中确实有谱儿,说话不带打磕巴的。
……
问了半晌,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边,老佟都糊涂了:“您倒是想买什么呀?”
孙元起挠挠头,说:“那一个鹰洋值多少钱?”
“鹰洋不同,价也不一样。您的那是美利坚鹰洋,成色差些,估计能抵白银六分八到七分。”老佟笃定的说。
“鹰洋那么坚挺!”孙元起对于白银和铜钱的兑换率,一直停留在老师说的一比一千上:“一块将就换七百文钱啊!”
前半句老佟没听懂,后半句可听得一字不拉:“什么,七百?至少是一千一!”
“啊——?”原来鸦片进入中国之后,白银大量外流,导致白银和铜钱的比例从一比一千涨到一比一千六七,可孙元起不知道这些。心想:还是算了!自己去买东西,估计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得,还是继续麻烦人家老佟吧!
孙元起打定主意之后,笑着对老佟说:“请问您老今儿有空么?”
老佟不知道这大高个儿打什么主意,眨巴眨巴眼睛,反问道:“您有什么事么?”
孙元起说:“是这样的,我啊,刚到京师,什么都没备,对物价也不了解,完全是一抹黑。出去买东西,一准儿被人涮咯。所以想烦请您老帮我买些东西。”
“哦,这样啊,行!都买什么东西啊?”老头儿回答嘎巴儿脆。
“就刚刚问您的那些。”
老头打量一眼孙元起,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老佟也是一号儿,绝不做那昧心的事儿!”
孙元起立马解释说:“刚刚我那是不想麻烦您老,打算自己去。可听您老这么一说,才知道我根本不是那块料,这才烦请您老出马的。”
老头儿才拗过劲儿来:“行。可您要的东西我可记不全活……”
“我都记在这纸上了。”说完,从书包里掏出那张纸。
老佟摇摇头:“它认得我,我认不得它。”
“那您老就估计着买,都是日常起居必须的,合用就行。”孙元起也没辙儿了,“大概多少钱?”
老佟合计了一下:“我估摸着,两三块大洋一准儿能备齐!”
这比孙元起预计的要少得多,就从书包中掏出三块大洋递过去:“那就麻烦您老!”
“您瞧好吧。”老佟信心满满,转身要走。孙元起又喊住了他:“再问一个问题,昨儿那个叫丁韪良的外国老头住哪儿?”
四、读书都为稻粱谋
丁韪良(WilliamAlexanderParsonsMartin,1827-1916),字冠西,美国印第安纳州人。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父亲和兄弟都是牧师。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丁韪良志愿参加美国北长老会的海外传教使团,并被派往中国的宁波。随后为美国政府提供太平天国情报。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任美国公使列维廉的翻译,并参与起草《中美天津条约》。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一度回国,不久又来华,在北京建立教会并开办学校。1863年,丁韪良开始着手翻译美国人惠顿的《万国公法》,该书受到恭亲王等人的赏识,由总理衙门拨专款付印出版。1865年任同文馆教习。1869年,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大力推荐下,丁韪良辞去了在美国北长老会的教职,出任京师同文馆总教习,直至1894年。期间,并曾担任清政府国际法方面的顾问。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得三品官衔。1898年,京师大学堂成立,光绪皇帝授丁韪良二品顶戴,并任命他为京师大学堂首任总教习。1902年,清廷颁令恢复京师大学堂,丁韪良又被重新任命为总教习。但西教习们因向清廷要求补偿薪金引起纠纷,新任管学大臣张百熙借“经费紧张”为由,集体辞退了丁韪良等西教习。1916年12月17日,丁韪良在北京去世,与妻子同葬于西直门外的一块墓地。
从1850年到1916年,除了中间有4年时间不在中国,丁韪良在中国共生活了62个年头,是清末在华外国人中首屈一指的“中国通”,同时也是一位充满争议的历史人物:一方面他积极宣传基督教,仇视义和团运动,主张列强划分势力范围、“以华制华”和由美国割据海南岛,以加强奴役中国;一方面多年从事翻译、教育的实际工作,并曾长期担任中国著名教育机构北京同文馆和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的负责人,这使他无意之中在中国近代教育的酝酿和形成过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第一次正式地、全面地将国际法著作介绍到中国。
一个历史场景至今耐人寻味:1898年,当中国的第一所大学——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成立时,丁韪良被光绪皇帝任命为首任总教习(即校长),授二品。开学之际,他当着全体中外来宾的面,向中国的圣人孔子鞠躬致意。此举使丁韪良被一些基督教人士视为神的叛徒,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以这样的方式融入了中国,成了中国教育的一分子。(以上改编自“百度百科”。)
当然,丁韪良的这些光辉业绩,孙元起是丝毫不知道的。这也难怪,毕竟这些教育史上的东西,离物理系研究生的距离太远。学教育学的时候,可能偶尔提过一两回,可谁会留心这个?又不是考点。
孙元起穿着长衫皮鞋、拖着假辫子,别别扭扭的走在灰尘四起的街道上,眼睛四下打量,觉得这皇城根上的街景,还不敌二十一世纪的小城镇呢。周围人见了他,也拿眼上下咂摸:
“嗬!这个长人可够俊的,真白净!”
“吔,长衫下面的鞋子够怪的!”
到丁韪良府第门口的时候,已是快十一点了。估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到丁韪良家,所以门子见了孙元起,很是多看了几眼,上来问道:“先生有何贵干?”
孙元起心想,这丁老头记不记得自己还两说,贸贸然找上门,能有何“贵干”?当下,硬着头皮说:“我是美国公使康格先生推荐的老师,前来拜会丁大人。”
“有拜帖么?”门子问。
孙元起摇摇头,说:“没有。——你和丁大人说,就是昨日里见的物理老师,他一准儿明白。”
门子也没为难他,转身一溜烟儿的跑进去禀告去了。不大一会儿,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丁韪良迎了出来:“上帝啊,看看都是谁来,快请进,快请进。”
孙元起快步迎上去,本来是想握手,结果丁韪良张开双臂,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接着,丁韪良退后一步,仔细打量孙元起:“瞧瞧,瞧瞧,这块头、这相貌、这气质,自从我离开美利坚,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这么精神的小伙子了。”
刚要谦逊几句,丁韪良拉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你知道么?中国的小孩子是那么朝气蓬勃,可是进了学堂之后,就变成老学究一样,没有一点生气。等到了青年时期,就是老气横秋,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像你这样青春活力的小伙子,在中国学堂里是非常少见的,嗯,至少我还没有看见过。等你到京师大学堂任教之后,你就会赞同我的意见的……”
丁韪良很健谈,或者说,很啰嗦。直到在正堂坐下之后,孙元起才有空说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尊敬的先生,今天冒昧前来打扰,是想询问一下关于京师大学堂的事情……”
“要茶还是咖啡?”丁韪良问孙元起,还没等回答,又接着说:“还是茶吧,毕竟是在中国。刚好前几天孙大人——就是昨天你见到的那位——送了我一些上品的明前龙井,正好尝尝。”于是吩咐仆人上茶。
转过头来:“我的孩子,你刚才说什么?哦,对了,京师大学堂的事情!怎么说呢……你是知道的,我是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是很了解——中国的官员向来如此,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在任何独立的事情中,都夹杂着勾心斗角、利益分配、裙带关系……比如京师大学堂的房屋问题,五月二十九日的时候,孙大人开始上奏;同日,庆亲王便将马神庙作为办学地点;因为马神庙房屋‘共计三百四十余间,因年久失修,情形甚重’,三天后的六月初二日,皇帝陛下要求内务府修葺马神庙。一个月过去了,昨天我和孙大人前去勘查,工程毫无进展,开学遥遥无期!这笔款项,一定又是被那些可恶的官员贪墨了,我的孩子,这是犯罪,是**裸的犯罪,不可饶恕!……”
从丁韪良那一大堆话中,孙元起听到了一个令他非常失望的消息:“开学遥遥无期。”于是脸上堆满了阴云:“尊敬的先生,您说的‘遥遥无期’会是多久?”
“多久?这可没准儿,这取决于皇帝陛下的决心和官员们的努力。”丁韪良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到孙元起满脸愁云,关心的问道:“我的孩子,怎么啦?难道遇到了什么难题?”
长期的传教士生活和白发苍苍的容颜,使得丁韪良具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孙元起看着满脸慈祥的丁韪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开始倾诉自己的困境:“刚回国内”,“初到北京”,不通习俗,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无亲无友……总之,核心就是一个词:“没钱”。
丁韪良很用心的倾听孙元起的诉说,并为他的境遇表示同情和担忧。听完之后,说道:“可怜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半天,挠了挠头:“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先去一所中学里任教。”
“去中学任教?”孙元起一愣,被折腾来这个万恶的清朝,还不是因为去中学面试时产生的后果。不过在生存压力面前,这点心理阴影早就烟消云散:“去中学任教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哪里有中学呢?”
“哈哈,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有一所中学可供你选择。”原来丁韪良在第二次来华时,在北京创办了崇实中学,也就是现在的北京二十一中学,并在1865—1885年任该校校长。现在他说的,就是这所崇实中学。
丁韪良问:“你去崇实中学选择教什么?还是‘格致’么?”
“这是当然的,我除了对‘格致’还算精通,其他的都远远不行,会误人子弟的。”孙元起解释道。心里却想:读研究生以来,只学了三门课,物理、英语、政治。除了物理,教英语?天知道清末的语法和21世纪的语法相差多少。教政治?就马恩列斯毛邓那一套,敢在清末宣讲,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丁韪良哈哈大笑,白胡子一抖一抖的:“那么我们既是同事,又是同行啦。”
看孙元起一脸迷惑,便略带得意的向他解释:同治五年(1866年)的时候,京师同文馆便出版了丁韪良的《格物入门》七卷,该书综合了著者所学西方的“水学、气学、火学、电学、力学、化学、算学知识,著之华文,构成问答”。光绪九年(1883年),又出版了他编的《格物测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丁韪良算得上是“中国物理学教育的先驱”了。
这些,孙元起自然就更不知道了。但说到物理——“格致”,却也不敢让人。两人说得入巷,一直到午时,丁韪良热情地留饭,孙元起也不多推辞。饭后,又谈了一会儿,孙元起才告辞。临别,丁韪良又赠送了十两银子,并问清孙元起的住址,表示他会积极的与崇实中学沟通,一有消息,便会告知。孙元起千恩万谢,方才去了。
身上有了十两银子、七块鹰洋,孙元起多少有了些底气,觉得省着点儿用,一两个月应该没问题。只是一两个月之后,孙元起安慰自己:那时候,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总会有一所开学的吧!
路上买了些熟食、四个白面馒头,权作晚饭;又买了一瓶酒,却是给老佟的,谢他今天帮忙。然后慢慢地踱回去。
到了马神庙,夕阳已经在树梢上了。老佟正坐在门槛上乘凉,见他回来,便笑着站起来打招呼:“孙先生,您回来啦。”
孙元起现在觉得这个老头儿不坏,也笑着说:“回来嘞。您老这是乘凉呢?”
“屋里闷得慌,这庙门口的穿堂风可美啦!您也坐会儿?”老佟邀请道。
这时候,孙元起才觉得穿长衫挺捂的,出了一身汗,想先回屋冲个凉:“我还是先回去冲个凉。对了,我买了熟食,一会儿过去一起吃晚饭。”说完,举起手中的酒肉、馒头。
老头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答道:“成!您说的东西大致都买全活咯,还剩八百三十文钱呢,那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虽然院子是昨天才“接手”的,可在孙元起心里,那就是一个“家”。踏进院门的一刹那,有一种回到家的安全感。进了院子,先把熟食和馒头挂在树枝上,酒瓶是陶制的,怕摔,放在柳树根上。进屋先把银钱收好,才把书包放在床上,脱下长衫、西裤。
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用那片碎布勉强洗了个澡。然后把西裤、长衫都在水桶里涮了涮,拧干后挂在树上,想来明早上会干,不耽误穿。接着,又拎了桶水到西厢房,把内裤脱下来洗了洗——即便没人,在中庭光着身子,总是不雅。洗完,还把内裤穿回去。没法子,谁让就一条内裤呢!
庭中柳树下有几块平坦的条石,本就是夏日乘凉用的。因为很久没有人住,上面落了半指深的黄土。孙元起先是用破笤帚疙瘩扫了,再用水冲刷一下,登时清洁溜溜的。刚想坐上面歇一气儿,老佟背着个大布袋儿进来了。
或许是受孙元起的影响,或许大清朝的习俗如此,老佟就穿一深裆的裤子,像是两只面口袋套在身上,腰间用一布带扎住,裤腿儿用小布条系紧,十足的现代嘻哈装。脚上随意趿拉着一双布鞋。孙元起迎上去,帮着把布袋儿搬到柳树下,就准备收拾吃饭。
老佟伸手拦住,说:“吃饭不着急。先就着光儿,清点完物什再说!”
孙元起说:“你办事,我放心。”
老头儿却不乐意:“‘亲兄弟,明算账。’我老佟可敞亮着呢!”
孙元起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在夕阳下一样一样的往外掏东西:洗脸的木盆、毛巾、内裤、蜡烛、胰子、碗、筷子……最后掏出是镰刀状的铁玩意。
孙元起拿起来,打量了半天,问:“这是什么玩意?”
“火镰嘛!”老佟瞟了一眼,随口答道。
“……”孙元起顿时无语了,这谁会用啊?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这里有火柴买么?一划就着的那种。”
“火柴?那是洋人的物事。对了,你说的牙……牙刮,街上没人晓得是什么,没买。”说完,从身上掏出一串儿钱来,“这是剩下的八百三十文钱,您点点。”
“您拿着吧。我今晚上再想想,看看还缺些什么,明天和你一起再出去买点。”孙元起把钱推了回去,站起把酒肉拿过来,新买的筷子、碗正合上用处。
老佟把钱挂在腰上,说:“成!明儿再去。”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就喝了一大口。
等月牙儿上来的时候,满院清光。老佟喝得醉醺醺,已经歪歪斜斜的回去了。孙元起把碗筷收拾了,躺在条石上,望着夜空的灿烂星河,开始打算今后的生活:
明天再出去买些东西,老佟买的东西有些不大合用,比如内裤,没有松紧带,还需要用布带儿扎上;再比如火镰,需要敲打才能冒出火星来。
跟丁韪良交谈知道,今天是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日,西历是1898年8月16日,不知道“百日维新”还剩几天。菜市口要杀人啊!
如果准备教书,那么现在就要准备教材,教材得自己动手编写才行。这样的话,就得准备纸笔,毛笔、宣纸就算了,有了也不会用,还是去洋人的商店买钢笔和墨水,如果没有钢笔,就得用鹅毛笔了。
对了,再写几篇论文吧,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嗨,也不知道那篇论文发出去了没有?
……
五、槐影参差覆杏坛
进入农历七月以后,孙元起一直猫在马神庙里,一方面趁着回忆撰写中学、大学物理教材,因为不知道现在具体的教材如何,只能回忆21世纪的教材模样;一方面则构思准备寄给外国的论文。至于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维新变法,孙元起对政治毫无兴趣,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回天乏术,而且这潭水着实太深,没准儿就把自己淹死在里面。虽然与自己无关,还是好几次做梦梦见被推到菜市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到初六那天,丁韪良派人送来了一份聘书,上面工整的用毛笔写着:
“崇实中学堂聘书
兹聘请
孙元起先生为本校格致教员,任期一学年,月支薪金四十元。
此聘。
校长:(柯凝翰印)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五日”
通过名字的花押,可以知道校长是外国人,偏偏又有一方中文的印章,有些不伦不类的。孙元起却不在乎,小心翼翼的收好,这可是在清朝的第一份工作。过了两日,亲自到丁韪良府上致谢。又遵照丁韪良的指点,去拜见了柯凝翰先生。
柯凝翰先生也是一位牧师,担任崇实中学校长已经六七年了,是位严谨的中年人。比起丁韪良流利的京腔,柯凝翰先生的中文可就差一些,用英语交谈反而更顺利。看到孙元起如此年轻,对学历多少有些怀疑。孙元起也不敢较真,虽然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硕士,可除了在电影电视中见过美国,从来没踏足美国半步。鉴于孙元起是丁韪良先生推荐的,柯凝翰先生也没有太大的不满,只是大致嘱托了一下注意事项,并借给孙元起一本《格物入门》,以便熟悉课程。
七月十六日,也就是1898年9月1日,崇实中学开学。
崇实中学位于崇文门内的万中巷里,据柯凝翰先生介绍,有初、中、高等三类学生164人,但只有职员3人、教员6人,需要负责修身、读经讲经、国文、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博物、英文、图画、体操、唱歌等多门课程。其中,全校的格致课,都由孙元起讲授。
第一节课是给高等班上的。
孙元起穿着长衫、布鞋踏进教师的一瞬间,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感觉,仿佛他现在正参加那场未果的面试。到了台上,望着台下参差不齐的学生,觉得事实偏离想象实在太多,至少和二十一世纪的中学差距太大,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台下的课桌还算整洁,但一间教室里的二十几个人中,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有二十余岁的青年,都穿着长衫、拖着辫子,规规矩矩的坐在位子上,好奇的打量这这个年青而英俊的新老师。教室最后坐着柯凝翰先生,估计是不太放心,所以亲自来听听。
孙元起清了清嗓子:“我姓孙,名元起,字百熙,从即日起,我教授你们物理,也就是格致。或许,以后我们会更通用‘物理’这个词。所谓‘物理’,就是万物之根本原理。在此之前,我想大致介绍一些经典物理学的大致内容。经典物理学一般分为四部分:力学、热学、光学、电磁学。按照学生年级的差异,作如下安排:初等班讲授声学、力学;中等班讲授力学、热学;高等班讲授光学、电磁学。因为现阶段没有合适的教材,希望大家上课时认真听讲,做好笔记。课上有问题,可以举手提问。”
下面鸦雀无声,只是盯着他看。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我们主要描述一下我们身边的光现象。”就这样,开始了第一堂课。在课上,孙元起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生活中的事例解释什么是光源、讲述光是沿直线传播、什么是反射、反射的规律。
崇实中学的一节课是一个小时。等钟声响起的时候,孙元起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哑,最后问:“你们有不明白的问题么?”
下面一片静默。
孙元起收拾起自己的讲课提纲,走出教室。这时候柯凝翰先生也走出教室,微笑着说:“Johnson先生,你的物理严谨而有趣,非常棒。”
“谢谢夸奖,柯凝翰先生,很感谢您耐心地听完我的一节课。”孙元起微微鞠躬。
“不用客气,继续努力。”柯凝翰先生用力地拍了拍孙元起的肩膀,然后走向校长办公室。
孙元起每周给每个班上两节,共有六节课,偶尔还要客串一下算学、博物的老师。在这三等班中,初等班发问的最多,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而高等班最少,几乎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学习得如何,家庭作业倒是完成得不错,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
很快过了两个星期,孙元起也得到了到清朝的第一份薪水:40块鹰洋。来清朝之后,康格先生送了15块鹰洋,丁韪良先生也给了10两银子。平日生活,除了手工业品较贵外,食物却极为便宜,但孙元起最大的开销就是食物。所以一个多月后,手里10两银子没动,鹰洋还有1块没花完。现在再加上40块大洋,居然是小有家资。
周六的下午,孙元起拎着老佟买的一盒点心,带上15块鹰洋,穿着长衫、布鞋,戴着帽子去拜见康格先生。
说到帽子,孙元起有个一直很头痛的问题。刚到清朝的时候,头发是板寸,过了一个多月,又长了一寸,偏偏不敢出门找理发师傅剃头。大夏天的,头发长,还得扣着顶帽子,拖着条假辫子,头上都捂出痱子了。还有,刮胡子也不方便,只得隔三差五的,用买回来的剃头刀,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刮,即便这样,下巴上还是好几道口子……
月前去过一回东交民巷,这次倒是轻车熟路。但这回大清兵勇神气起来,看见穿长衫的孙元起,提刀端枪的就过来围住。好在之前有所准备,拿出了丁韪良出具的、盖有“京师大学堂”关防的路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没有任何纰漏,只好挥挥手放人。美国的那些大兵对于清国人检查同样很仔细,不过这回可不比上次,路单儿货真价实,完了也顺利过关。
进了美国公使馆的院子,孙元起立马把帽子摘下来:自己受罪不说,路过的外国人眼光也不太友善。没成想,摘了帽子,瞅过来的眼神更多。
好在康格先生家不远。按了门铃,出来的还是那位黑人嬷嬷,孙元起笑着打招呼:“非常高兴再次见到您!”
黑人嬷嬷先是一愕,不过这个亚洲人的身高和短头发立即让她回忆起来:“哈——,你就是之前的那个亚洲人吧?快请进,康格先生和太太正在喝下午茶呢。”
康格一家看见走进客厅的孙元起,都站起身来。康格先生微笑着伸出手说:“下午好,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是的,康格先生,很荣幸再次见到你,还有您,美丽的太太。”孙元起把点心递给康格太太,然后和康格先生热情的握手,“非常感谢上次您对我的帮助。”
“坐下来说吧。喝些什么,茶还是咖啡?”康格指着沙发说。
黑人嬷嬷在一边说:“年青人,还是上次的卡布奇诺么?”
“是的,谢谢。”说完,在沙发上落座。
康格太太打开点心盒:“您带来了点心正好派上用场,它们看上去非常美味。”
康格太太全名叫SarahPikeConger,跟康格一起来到北京的,上次孙元起来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康格太太在中美交流历史上倒是小有名气:她曾先后见过慈禧太后九次,并撰有《北京信札——特别是关于慈禧太后和中国妇女》一书。
“谢谢。”孙元起礼貌的回答道,然后掏出准备好的15块鹰洋,放到桌子上,“这是上次借康格先生的一笔钱。因为工作后拿到了薪水,所以就先还上。至于先生的善良和友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康格先生倒是很直爽,没有推脱,问道:“大学开学了么?报纸上说,还有段日子呢。”
“大学没开学,是好心的丁韪良先生替我在中学谋了一个职位。”孙元起回答道。
“丁韪良啊,我见过他,那是一位善良的神父。”康格太太插了一句。
康格先生说:“对了,我应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我想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刚到北京不久,以为‘京师大学堂’的名称可以按威妥玛拼音书写,写成‘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近日才知道,通常译作‘MetropolitanUniversity’或‘ImperialUniversityofPeking’。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您论文的通讯地址是美国驻华公使馆,收到回信应该没有问题。”
“这可能源自我的误导。”孙元起倒觉得自己可能最先说出“NationalJingshiUniversity”这个名词,“KingshimUniversity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不是么?”
两人相对一笑。康格太太则有些迷惑:“论文?年青人,你写的论文?关于什么的?”
“太太,您可以叫我York。”孙元起怀疑康格先生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是我写的一篇论文,关于镭辐射的射线的。”
“听上去很有趣。”康格太太兴趣盎然,“那么,York,你的论文发表了么?”
孙元起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眼睛望向康格先生。康格先生耸耸肩:“已经寄给《Science》了。因为邮件要穿越太平洋,估计还要再等上一顿时间才会有消息。”
在二十一世纪的科学界,美国的《Science》和英国的《Nature》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如果能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立马就会从“菜鸟”升级成“大牛”。孙元起之所以要投这两个杂志,不是因为它们牛逼,而是在十九世纪末,他只知道这两个杂志创刊了:
《Science》:1880年,电灯的发明人、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托马斯·爱迪生(ThomasAlvaEdison)创办了Science周刊。如今,Science周刊已成为世界上订户最多的综合性科学刊物。Science周刊每星期都以高超的编辑手段,向世界各地的16万订户提供两种不同的科学信息:该星期有关科学和科学政策的最重要的新闻报道以及报告全球科学研究最显著突破的精选论文。在这个意义上,Science周刊既是一个传统的学术刊物也是一个新闻杂志。
《Nature》:一共有十一种刊物在Nature这个大家族里:周刊Nature(1869年创刊);月刊ics(1992年创刊);NatureStructuralBiology(1994年创刊);NatureMedicine(1995年创刊);NatureBiotechnology(1996年创刊);NatureNeuroscience(1998年创刊);NatureCellBiology(1999年创刊);NatureImmunology(2000年创刊);及另外三份综述性期刊ics,NatureReviewsMolecularCellBiology,NatureReviewsNeuroscience(2000年创刊)。创办这些期刊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发表业界内最高质量的科学论文,任何有很大潜力的科学领域的文章。同时也发表一些评论性文章、新故事、简述等。投稿形式也可以是信件、新闻、综述等。
说到这里,孙元起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康格先生。仔细一看,却是一篇论文,题目是《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
在二十世纪初,科学家对于原子的结构非常好奇,投入了大量精力研究,走了很多弯路:汤姆逊(Thomson)在发现电子之后,对于原子中正负电荷的分布他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较为合理的模型,即原子中带正电部分均匀分布在原子体内,电子镶嵌在其中,人们称之为“葡萄干面包模型”。为了检验汤姆逊模型是否正确,卢瑟福(Rutherford)于1911年设计了α粒子散射实验,实验中观察到大多数粒子穿过金箔后发生约一度的偏转。但是大约有1/8000的粒子散射角θ>90度,甚至达到180度,发生背反射。对于α粒子发生大角度散射的事实,无法用汤姆逊模型加以解释,除非原子中正电荷集中在很小的体积内时,排斥力才会大到使α粒子发生大角度散射,在此基础上,卢瑟福提出了原子的核式模型,又被称为“Rutherford模型”,认为原子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原子核,它集中了全部的正电荷和几乎所有的质量,所有电子都分布在它的周围。这迈出正确了解原子结构的第一步。
二十一世纪的初中生都知道原子的结构。可在这个时候,却需要顶尖的科学家汤姆逊、卢瑟福、爱因斯坦等人去研究发现。这些都是后来科学发展的基石,缺少了这一环,自然科学就停留在初级阶段。孙元起的这篇论文从汤姆逊发现电子和前不久自己撰写的《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入手,借用卢瑟福的α粒子散射实验,推导出了著名的卢瑟福散射公式,从而“猜想”原子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原子核,它集中了全部的正电荷和几乎所有的质量;所有电子都分布在它的周围,按轨道运行。
康格先生看不大懂,顺手递给了太太,她自然也是不大懂。孙元起只好用通俗的语言描述了实验的背景,并仔细解释了实验的过程和实验结果的重要意义。通过讲述,康格夫妇总算明白了一些。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实验。这篇论文,你准备发表么?”康格太太问。
“是的,太太。但是我还不知道如何寄出去……”孙元起对于现在邮政系统如何运作,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所以我想来问问康格先生,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帮助。”
康格先生哈哈大笑:“那你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太太过两日就要动身,到英国伦敦一趟,因为我的儿子Thomas在剑桥读书,她实在是太想他了。或许,可以抽空去Nature杂志社一趟,亲自送达。”
“是的,你要知道,我们Tommy也是学习物理的。”康格太太对于儿子充满骄傲,“我想,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六、城头变幻大王旗
拜见康格先生后没多久的9月21日,也就是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日的早晨,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宣布重新训政,囚禁光绪帝于中南海瀛台的涵元殿,并下令缉捕康有为等维新派人士,“戊戌政变”发生。康有为在政变发生的前一天逃离北京,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六君子”于八月十三日(9月28日)被杀于菜市口。轰动一时的“百日维新”被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守旧势力所扼杀。
变法宣告失败以后,作为维新产物的京师大学堂,一时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虽然八月十一日(9月26日)颁发了《著停止变法京师大学堂仍行开办谕旨》,但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管理京师大学堂的孙家鼐,为人谨慎,处事低调,在戊戌变法期间立场较温和,在激进派和保守势力之间常取中间立场:一方面主张向欧美学习,建议增设中心学堂、速成学校及医学校,并向光绪皇帝推荐冯桂芬、郑观应等人的著作;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国以礼教为建邦之本,纲常名义,万古常新”,认为固有制度不可打破,同时奏称康有为“学术不端”。所以在变法失败后,能在朝中继续留任,但更加小心翼翼,谨言谨行。
作为京师大学堂里芝麻粒儿般存在的孙元起,虽然曾被孙家鼐保奏为京师大学堂的格致教习,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追究到他头上的。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除了去崇实中学上课,一律躲在马神庙里,专心致志地把前世学的物理知识,系统地整理出来。在细节上,孙元起也做了一些检讨:比如上课时绝不提物理外的任何一事;自己对着镜子把前半个脑袋剃光了,虽然几寸长的头发编不成辫子,但戴着假辫子,倒真有几分清朝人的模样;出门绝对是布鞋、长衫、假辫子的装束。
西历9月30日是中国的中秋节,虽然崇实中学是西式中学堂,学校也循例放假半天,另外每位老师还发了一盒月饼、四个柿子、四个苹果。回来路上,孙元起又沽了二斤酒、几样熟食,尽管是孤家寡人,城里也有些凄风苦雨,节还是要过的。
进马神庙的时候,正看见老佟在门口坐着,便道:“老佟,八月半了,怎么过呀?”
这一两个月,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见上几回,对老佟也渐渐了解,知道他是个光棍儿,上面有个亲哥哥,住的远些,一年难得见上一回。
老佟见是他,连番站起来:“是啊,中秋了都。还能怎么过?一个人过呗。”
“那今晚上去我那儿,正好喝一盅!”孙元起觉得这段时间来没少麻烦人家,便邀请道。
老佟讷讷的笑说:“那这么好意思叨扰呢?”
“这么说不就见外了么?”孙元起说,“我也是一个人,过着中秋节也挺没滋味的。”
见孙元起说得诚挚,老佟答应下了。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顶上的时候,老佟拎着一包东西,走进孙元起的院子。孙元起早已收拾好了酒肴,摆在院子中的条石上,旁边放了两个马扎儿,这样正好透过柳枝的空隙看见月儿。
老佟远远的就大声叫道:“孙先生,我来蹭饭了!”
孙元起哈哈大笑:“欢迎欢迎啊。”
老佟到了近前,把东西递给孙元起,打开一看,却是一盒桂花糕:“说是我请客,怎么还带东西来?打平伙么?”
“打平伙?我老佟可占个大便宜!”老佟得意的说,“以前听说过,孙先生是江苏人。听人说,南方人过中秋都要吃桂花糕,就琢磨着买了一盒。等会儿您尝尝,看看正宗不?糕点店的老板可是向我打了包票的。”
孙元起一阵感动。然后招呼老佟坐下,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些闲话。
两个人的共同话题本来就不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京师大学堂的事情上去了。老佟打着酒嗝儿,说:“自从太后训政,这马神庙修葺的事儿也松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了。”
“那大学堂一时半会儿是开不了学啦?”孙元起推测道。
“估计是。内务府的那班兔崽子消息灵通得很,宫内刚耸屁股,他们就知道要放什么屁。”老佟是旗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孙元起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么他们会不会修到我这个院子?”
“这个院子算是整齐的,本来不用修。”老佟端起酒碗,咋了一口,放下酒碗接着说:“我跟他们说,孙先生是孙大学士的侄孙,房子有些破漏。他们听了,都赶不及的要修呢,估计就是这几天。修完了,还得是你住。”
孙大学士说的是孙家鼐,现任协办大学士,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国务院副总理,绝对的高官。于是,孙元起莫名其妙的成了“**”。
孙元起一想,也就安心了,估计暂时还没人敢找他的刺儿。
老佟喝得歪歪斜斜的走了,孙元起一个人坐在中庭,这时,才真实地感觉到凄清。定定地看着天上的圆月,想起了异时空的父母,还有女友、同学、老师,一口一口地喝酒,酒水都化作眼泪,从眼角大颗大颗的流下去……
农历八月十一日(9月26日),慈禧太后下令,各州、府、县议设的小学堂,着各地方官斟酌情形,听民自便。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苟非淫祀,毋庸改为学堂。
八月二十四日(10月9日),慈禧太后又下令:“嗣后乡试会试及岁考科考等,悉照旧制,仍以四书文试帖经文策问等项分别考试。”
这些对新式学堂的重大打击,使得很多中小学堂门可罗雀,乃至关门。崇实中学是教会学校,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相反,还多出了好几个新面孔,估计是从别的学堂转来的。
九月十八日(11月1日),高赓恩又上《新创学堂隐患甚巨请概予裁撤折》,称“此等学堂,类皆以中学饰为外观,掩人耳目,而专心致志惟在传布西学,以洋人为宗主,恃洋人为护符”、“学堂之中仅存中学名目,而西学乃所服膺,入其彀者无不奉其教、习其礼、服其迷心之药,甘心从逆而不改”,请求“明降谕旨,除同文馆、武备学堂、机器局留备实用外,所有京外新创之大、中、小各种学堂已立者一律裁撤,未立者停止举行,以杜乱萌而绵国祚。并请饬下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及各直省将军督抚随地随时明查暗访,如有私肄西学、谬称讲求时务者,立即严拿,奏明重惩,庶浸淫西学、甘心从逆之徒无所凭依,即无从蛊惑,斯学术端而人心正,祖法不至再变,圣道不至再乱,而钜患可潜消矣”。
奏折虽然留中不发,但本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各种学堂,闻信之后,或改换门庭,或关门大吉。
因为崇实中学已经创办了三十余年,其创始人丁韪良又是二品大官,还有美国公使馆撑腰,一时间成了遮风避雨的大树。孙元起眼见着班里又多了好几个学生。
西历11月初的一天,孙元起从高等班上完课,按照惯例,问道:“今天的课有什么不懂的么?”
就见后面有学生举手:“先生,我有问题!”
孙元起上课,是按照后世的教材进行的,有丰富的例证,讲述深入浅出,定义也非常缜密,一般上完课的都能听懂,且高等班本来很少人有发问。有问的,也多是下课后问一些其他边缘的问题。今天突然有人提问,很是惊讶。连忙道:“您有什么问题?”
孙元起是21世纪的新新青年,讲究的是人人平等,所以对学生很尊重,从不摆“师道尊严”的面孔,所以学生很喜欢他,尤其是初等班的。
“先生,我是刚从北洋高等学堂转学过来的,叫陈骥德,还有几位是保定中等学堂的。和原来同学相比,缺了一大截,想要自己补习。所以想问先生,课上是否有教材?”那个学生站了起来,年龄不大,身材也不高,约摸十五六岁,浓眉大眼,鼻正口方,皮肤小麦色,却是很活泼的样子。
“教材倒是没有。”孙元起答道,“先前开学的时候,已经和大家说过,我讲授的与他人不同,也没有教材,故叫同学认真笔记。如果你要看,可以问他们借来看。”
“借自然是可以的……”陈骥德有些为难的坐下去,估计新来的暂时和原来的同学玩不到一块儿去,借笔记的话有些困难。
孙元起刚要走,又有一人举手:“先生!”
收回脚,这次发问的是从开学就一直上课的同学,很清秀的一个少年,孙元起有些印象,说:“您有何问题?”
“先生,我是一直听课的——课后,我也曾看了我们同学的笔记,每人都不一样,甚至有抵牾的。”那个学生站起来,“我见先生上课都带着一些纸来,想是纲要,所以想请先生留给我们一用,下次课上便可还你。”
孙元起一愣,这个学生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因为他上课很少板书,只是偶尔需要画图时才动粉笔,其余都是张口说。为什么呢?孙元起有自己的苦衷,那就是他不认识多少繁体字,怕写出来露馅。同样,上课的提纲也是自己信手用钢笔写的,里面都是简体字,哪敢借给学生用?至于大家听讲之后如何,全看各人自己的笔记如何。而笔记差异问题,恐怕是各个等级班都会遇到的问题。
沉吟了半晌,孙元起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韩蘧,字伯玉,先生。”那个学生答道。
“这样,韩蘧你负责收集两到三份记录较好的笔记,陈……陈……”孙元起忘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指着他示意道。
“陈骥德,字以德,先生。”陈骥德站起来。
“对,陈骥德,你找两位书写工整的,然后和韩蘧每周周五、周六晚上到我住处,从头开始整理,抄写下来,算是标准,大家轮流传抄吧。”孙元起不想自己写字,就用这个方法。至于初级班,就是周一、周二;中级班,则是周三、周四。
在清末,儒学氛围浓厚,讲究“师道尊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又说:“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所以听老师话、替老师办事,那是天经地义的。学生们没有丝毫意见,便允了。于是一周有六天,马神庙里都有学生往来。老佟笑着对孙元起说:“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师大学堂已经开学了呢!”
在住处,孙元起叫修房屋的那伙人,先把西厢房北间的那破炕给拆了,和中间连成一大间;又托老佟买了几张椅子、几张桌子。每次学生来的时候,孙元起便对着自己的纲要和学生的笔记,向学生口授该怎么写,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笔受结束,还要再看一回,作一定的修改,才让学生拿回去写定。
最初的时候,大家来得非常规矩:周一、二,初等班;周三、四,中等班;周五、六,高等班。渐渐地就乱了,中等班借初等班、高等班的课本抄录,高等班也来听中等班、初等班的课,甚至在学校,有初等班的学生旷课去高等班听课……最后干脆混了,孙元起都记不清到底谁是初等班、谁是高等班了,反正每周6天,西厢房都有人。最夸张的,周日休息,还有人摸来问问题。
为了比划清楚,便于教学,孙元起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实验设备,尽管粗糙,却颇合实用。又用薪金买了几样,摆在西厢房里,居然小有实验室的模样。
七、历代圣贤能作述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北京城冷得蝎虎,过惯了有暖气、有空调生活的孙元起,可被冻得够呛。狠狠心,买了两条褥子、两床被子,夜里还是会被冻醒。不得已,又央求老佟请人把火炕给盘了,同时生上两个火盆,才勉强过活。
到了12月20日的时候,崇实中学有些欧美风格,这时就开始放寒假。孙元起心想:这样就可以整天猫在屋里了。看着放在案头的三种教材,心中有一种满足的成就感。这是孙元起口授,学生们誊写的成果。
随手拿起一本,可以看见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字写着:“初等物理教科书·光学分册。”翻开封面,扉页上清楚的写着:“孙元起百熙先生著,崇实中学堂高等班誊录。”学生们总共留给了孙元起两套,共六本。虽然每本只有一百多页,可凝聚着师生的心血,每次拿在手中,都觉得沉甸甸的。
孙元起斜倚在床上,因为快圣诞节了,正考虑什么时候去拜见丁韪良和康格先生,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以为是学生过来,连忙翻身起床,趿拉着棉鞋走到门口,却见老佟领着一人走进院子。仔细再看,那人似乎依稀见过。
老佟见了,直着嗓子喊:“孙先生,丁大人府上派人来请你呢!”
孙元起顿时想起来了,那人曾来给自己送过崇实中学的聘书。便连忙迎出来,说:“劳您大驾,不知丁大人叫我有什么事情?”
那人上前打了个千儿,答道:“孙先生,我们家老爷叫您赶紧过去,说是有急事,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孙元起听了这话,连忙回身穿上棉袍,换了双棉鞋,想想,又取了一套《初等物理教科书》和10两银子,塞进包裹里。夹起包裹,回头对那人说:“那就走吧,别让丁大人久等。”又跟老佟说:“劳驾您帮我照看一下,学生来了,就说我出去了。”
老佟也不客气:“瞧好吧您呢!”
然后跟在丁府家人的背后,急匆匆的走了。到了马神庙门口,停了一辆人力车,家人说:“孙先生,这是丁大人派来的,您赶紧上去吧!”
“咦!丁韪良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孙元起心中琢磨开了。
很快,就到了丁府门口,孙元起下车后,随手打赏了车夫几枚大钱,便往丁府中走去。还没进府,就见丁韪良在门口徘徊,一抬眼见到孙元起,便快步走上来:“上帝保佑,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尊敬的先生。”孙元起上前握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孙大人要见你,现在。”丁韪良牵着孙元起的手往外走,门外的那辆人力车还在那儿,便一起上了车。然后接着说:“自从那次在马神庙见了孙大人之后,你没有再去拜访他么?”
“我想是的,先生。”孙元起挠挠头,“你知道的,作为一名学者,或者一名老师,往往是不善于和政府官员打交道的。”
“是的,您说的非常正确!可是这里是中国,你必须学会如何同官员打交道,尤其是和那班贪得无厌、效率低下的官僚们,哪怕你是隐者!”丁韪良在中国那么多年,可谓“事非经过”了。
孙元起知道,丁韪良说的都是对的,也不反驳,另外挑起一个话头:“先生,您知道孙大人找我有何贵干么?”
“京师大学堂要开学了!”平日里说话颇为繁复的丁韪良,这次非常凝炼。
人力车很快到了孙府,虽然门前没有几个虎狼一般的门卫,孙元起还是觉得有一种相府的威严,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丁韪良走在前头,孙元起很识趣的跟在后面。门卫见了丁韪良,连忙上前打个千儿:“丁大人好!”估计这外国老头经常来,况且,他这模样也忒好记了。
“孙大人在么?”丁韪良的官话绝对称得上标准,“你去通报一下,就说丁韪良求见。”
门卫起身站在一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孙大人一直在等您呢,您老快请吧。”然后再前面引路。丁韪良也不多让,迈步就走。孙元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着,等绕过影壁,偷眼打量着府第的布局,并没有雕梁画栋的花哨,更多是一种朴素的庄重。
到了正堂,孙家鼐正坐在左首的太师椅上喝茶,见了二人前来,站起身来打招呼:“冠西兄,你总算来了!快坐,快坐!百熙,你也坐。”
孙元起可不敢马虎,规规矩矩的鞠了个躬,然后在丁韪良下首坐了。
孙家鼐先是和丁韪良寒暄了一会儿,才对孙元起说:“百熙,这么多日子,怎么不来拜见老夫啊?”
孙元起本来正在打量中堂和对联,听了他问话,忙的立起身:“我……大人日理万机,晚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敢前来叨扰。”孙元起觉得这样说话实在别扭,还是和丁韪良说话省力些。
“哦——,是这样啊。”孙家鼐沉吟道。
倒是丁韪良在旁边插了一句:“他在美国呆得久了,浸淫学术,倒是不会和人应酬了!”
孙家鼐不置可否,酝酿了一下,才说:“昨日,太后颁下懿旨,着大学堂尽力筹办,最近要择日开学。”用眼睛看了二人一下,又接着说:“据以前拟定的《大学堂章程》,大学堂先开溥通学。溥通学共十门,其应读之书,皆由上海编译局纂成,无论何种学生,三年之内必须将本局所纂之书全部卒业,始得领学成文凭。”
孙元起听得半懂不懂的,索性坐下来,听他往下说。
孙家鼐看了他一眼,继续说:“百熙,你知道溥通学是哪十门么?”
孙元起只得又站起来:“我……晚生不清楚……”
孙家鼐根本就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顾自的说下去:“学生之成就与否,全视教习,教习得人则纲目毕举,不得人则徒糜巨帑,必无成效。大学堂之设立,惟在实事求是,是必不可如教习庶吉士、国子监祭酒等之虚应故事,宜取品学兼优、通中外者,不论官阶、不论年齿,务以得人为主,或有总理衙门大臣保荐人才可任此职者,请旨擢用……老夫举荐的格致教习,便是你!”
孙元起立马给他鞠了个大躬:“谢谢大人!”
“先不要说谢。”孙家鼐抬抬手,慢慢的往下说:“溥通学十门是经学、理学、中外掌故学、诸子学、初级算学、初级格致学、初级政治学、初级地理学、文学、体操学,乃入大学堂所必学。俟溥通学既卒业后,每学生各占专门学之一门或两门。”
孙元起这下明白了,感情这溥通学就是全校必选课,专门学是专业课。
“经学、理学这些,课本都是现成的。”孙家鼐啜了口茶,继续说:“唯有这初级格致学,上海编译局因前段之变故,尚未开译,故并无合适之教材。太后命近日开学,开学而无教材,作为格致学之教习,不知百熙何以授业解惑啊?”
孙元起现在算是彻底知道,这两个老头儿火急火燎找自己,原来是慈禧老妖婆突然催着要开大学堂,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这不,格致学没教材,就抓着自己了。
好在也巧,孙元起随身就带着一套教材,正在身后椅子上的包裹里放着呢。本来是准备给前物理老师丁韪良的礼物,现在只好借花献佛了。便从包裹里取出三本书来:“回禀大人,晚生随身携带了一套教材,正要呈阅……”
“哈——,你自己编了一套教材?拿来我看看。”丁韪良对此更感兴趣,伸手便拿了过去。先是看目录,然后随手打开几页。很快,将三本书翻了一过,才兴奋的对孙元起说:“Johnson,这些都是你编的?真是棒极了!由此可见,你对物理的认知是系统而深刻的!”
然后对孙家鼐说:“孙大人,你不用担心了,这套教材是中国能见到的最好的格致学教材,系统而有趣,非常便于学习,在泰西也是不可多得的。”
“哦?真的吗?”孙家鼐接过书,看到封面,“物理?不是格致么?”
孙元起在崇实中学不止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回答起来轻车熟路:“回大人,物理,就是万物之根本原理。格致是研究,是手段,是为了发见万物之理,故晚生依照日文,译作‘物理’。”
“物理,万物之理?嗯。”孙家鼐又翻开扉页,“这书是你自己编著的?”
“是,大人。”这倒没什么需要撒谎的。
仔细翻了两页,见并不拗涩,也无甚违禁内容,便把书册放在桌子上,缓缓说道:“如此甚好。百熙且将书册留在这儿,我唤人拿去印了,如果先印一册,想来能赶得上开学。”
这件事解决了,孙家鼐又想起了一件事,问孙元起:“听人说,你是我的侄孙,还在马神庙里占了套院子?”
孙元起吓得够呛,这算是两项罪名啊,前者是老佟信口胡诌的,究竟是老佟为了自己好;后者是自己逼老佟的,可怨不得人家,当下硬着头皮分辨道:“晚生初来北京,无依无靠,那日见了大人之后,无处寄宿,见马神庙里空旷无人,便央求守门者将我留下,便在院子里住下了。至于说晚生是大人的侄孙,晚生从未吐此狂言,想来是外人谣言,纯属捏造!”
“嗯。”孙家鼐听了微微点点头,却不置可否,“你在京这几月倒也规矩,每日里不是去学堂上课,便是闭门读书,倒没有什么劣迹……住着马神庙的房子也不是办法。当然,你现在是京师大学堂的溥通学分教习,借住一段时间也是没有问题的。”
想了想,又说:“对了,七月份的时候,老夫保奏你为教习。因外间都传闻你是老夫的侄孙,衙门便将你的聘用凭单和月俸送到老夫的府上,前后也有白银300两,你且省着用,过些日子,手头宽裕了,便到外面买一所宅第吧。”说话间,就叫仆人把那聘用凭单和300两银票拿出来,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看着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孙家鼐,不再是一位高官显贵,而是一位仁慈和蔼的老爷爷,便真心诚意的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孙家鼐这才有些满意:“起来吧!大学堂开学是十一月十九日(12月31日),到时候记得去!”
出了孙府的大门,丁韪良拍着孙元起的肩膀,笑着说:“孙大人很欣赏你呢!”
“有么?孙大人和您一样,是位和蔼的老爷爷,不是么?”孙元起回答道。
丁韪良哈哈大笑。
孙元起又道:“圣诞节快到了,那套教材本来是送给您的节日礼物,结果被孙大人拿走了,真是遗憾。”
“给我的圣诞礼物?我还没有收到过中国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呢。如果你把那套物理教材当做礼物的话,倒是非常具有纪念意义。”丁韪良道。
孙元起从包裹里掏出那10两银子,双手递给丁韪良:“很感谢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请您用它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吧!”
丁韪良也没有客气,接过银子:“好吧,你现在也是衣食无忧了。”
“再次感谢您的帮助!”孙元起诚挚的说。
八、海风声送晚潮来
从孙家鼐府上回来之后,又过了一日,正盘坐在床上筹划,到底是今日还是明日去美国公使馆拜访康格先生,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急忙起身,还没有穿上鞋,就听见老佟的大嗓门:“孙先生,美利坚公使大人来访——!”
孙元起一惊,趿拉着鞋走出来,迎面看见老佟领着几个外国人走进院子,仔细看时,却是康格先生和他太太、丁韪良,还有两位面孔生疏得很。便快步迎上去,用英语说:“大家早上好。”说完,又低声用中文吩咐老佟:“您帮我出去寻觅些点心来,我要招待客人,银钱一会儿给您。”
老佟唱了诺,转身出去了。
康格先生上前和孙元起握了握手:“York,好久不见你。这次突然到访,十分抱歉。”
孙元起笑着说:“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在五分钟前还在考虑是今天还是明天去拜访您呢,结果您却来了……”
又见过康格太太和丁韪良先生。后面的两位,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面貌与康格先生颇为相似,握手的时候,他自我介绍道:“我是ThomasConger,很荣幸见到你。”
孙元起一想:是了,之前康格太太说她要去剑桥看儿子,想来便是这位Thomas了。当下回答道:“您是剑桥大学读书吧?康格先生一直为此骄傲。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另一位则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学者。他用英国腔说道:“我叫卢瑟福(Rutherford),原来在剑桥任教……”
孙元起顿时瞪大眼睛,崇拜的看着面前这位物理学界的大牛,双手紧紧的握着卢瑟福的右手:“久仰久仰!”一副高山仰止的模样。心说:你不用自我介绍,我对你了如指掌,比如你马上要到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任教……对不起啊,卢大牛,我“借鉴”了你最重要的几项成果!
卢瑟福,1871年8月30日生于新西兰的纳尔逊,有兄弟姐妹12人,但身体很好,18岁获奖学金上新西兰大学。后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的资格。1898年到加拿大任麦吉尔大学物理学教授,达9年之久,这期间他在放射性方面的研究,贡献极多。1907年,任曼彻斯特大学物理学教授。1908年因对放射化学的研究荣获诺贝尔化学奖。1919年任剑桥大学教授,并任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1931年英王授予他勋爵的桂冠。1937年10月19日逝世,他的骨灰被安葬在维特敏斯特教堂的牛顿墓旁。
卢瑟福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鼓励学生有新见解、新发现。他的学生中,有十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包括波尔、查德威克、科克罗夫特、卡皮察等。
这个院子,平日里除了学生,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正屋里面没有什么桌椅。西厢房则是学生们聚集的场所,桌凳齐全。说话间,孙元起将诸人引进西厢房,让各人坐了。因为学生经常来,茶碗、茶壶却是有的,因没有仆人,孙元起只有自己操办。等上了茶水,老佟也提了糕点过来。等各人坐定,康格先生才慢慢道出来意:
且说9月份中旬,康格太太因为思念她的Tommy——就是坐在她身边的Thomas——坐上了前往欧洲的客轮,随身就携带有孙元起那篇论文《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
那时候,既没有波音747、空中客车,也没有洲际铁路,即便是令人尊敬的公使太太,也只有乘坐客轮的头等舱。从北京到上海、到香港,穿过马六甲海峡,在印度孟买停了一下,接着在印度洋上漂泊。然后从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在法国马赛上岸,穿越法国,再换轮船渡过英吉利海峡。就这样,颠簸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伦敦码头。
Thomas接到母亲从法国发过来的电报,正在码头上迎接母亲。见了面,免不了一番互诉衷肠,介绍各自别后的生活:
“在中国的首都,我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比如女士们的小脚……
“还有他们的卫生状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有一次……
谈话中就说到了孙元起:“我还见到了一个中国人,非常年轻,应该和你差不多岁数,自称是耶鲁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呢。”
“耶鲁大学有物理学的硕士么?”坐在马车上,Thomas随口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那个小伙子貌似挺有教养的,英文不错,应该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康格太太接着说,“来的时候,他还给我一篇论文,希望我帮他送到《Nature》杂志社呢!”
“哦?《Nature》对来稿可是非常严谨的。”Thomas很好奇。
“要不你先看看?希望不要闹笑话,我可是把它从遥远的远东带到了这里。”康格太太有些不放心。在一堆行李中,把孙元起的那篇论文翻出来。还好,康格太太非常负责,即便是一个多月的长途旅行,纸张还保存得完好无损。
Thomas把论文拿过来,大致看了一下。前面是实验设计和实验结果,自然没什么问题。看到后面关于原子结构的猜想,眉头皱了起来。
康格太太一直盯着Thomas呢。看他皱眉头,心里有些忐忑:“Tommy,他的论文有问题么?”
Thomas摇摇头,解释道:“前面的实验,问题应该不大。至于后面的猜想,却不太拿得准。我虽也是学物理的,却不是研究这个方向,所以看得不是很明白,自然也不知道论文是对是错……”
“这样啊……”康格太太心里有些犹豫。
Thomas看出了母亲的心情,笑着劝慰道:“剑桥有一位年轻有为的教授,对原子物理学非常有研究,最近正准备到加拿大McGill大学担任教授,应该还没有出发。我们先回剑桥,请他审阅一下这篇论文,再决定是否送给《Nature》杂志社。这件事情不就解决了么?”
康格太太一想,这主意不错,既完成了所托任务,也不耽误功夫、闹笑话。便一同去了剑桥。
卢瑟福本来准备9月底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任教的,结果临出发前,看见美国的《Science》上刊登了一篇《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的论文,作者名叫YorkJohnson,从来没听过有这人,看通讯地址,还是一位外交官,可他得出的结果大部分和自己写好的论文一致,却又更胜一筹。当下把去麦吉尔的事情放在一边,又扑进实验室,验证YorkJohnson的结果。自然,结果不言而喻。那一刻,他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就在这时,康格太太和Thomas敲响了实验室的大门。卢瑟福开门一看,看见自己的学生领着一位中年贵妇,以为是慕名来访者,便要拒之门外。Thomas连忙说明来意。卢瑟福一听是论文的事儿,作者还是YorkJohnson,兴趣来了,连忙请进屋,取出论文仔细阅读。
卢瑟福这个大牛是何等了得!读完便知道文章的价值,吩咐把论文重抄了一遍,叫来自己的一班朋友,一边实验,一边讨论;原稿则附上自己的推荐意见,让Thomas送到《Nature》杂志社。
《Nature》杂志社里面的编辑看了,却和原先的Thomas一样,拿不定主意。他们素来严谨,对不知道正确与否的论文一向持谨慎态度,即便有卢瑟福的推荐,也只肯在“读者来信”中登出。好在α粒子散射实验并不难做,卢瑟福很快在实验室中验证了论文中的数据,并迅速报告了自己的结果,进而推定YorkJohnson关于原子结构的猜想是合理的。
《Nature》、《Science》都是周刊,这两篇论文相差不过一两个月,但却成功的建立了一个微观的原子结构模型,在西方物理学界引起极大的反响,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卢瑟福听了康格太太对于YorkJohnson这个中国人的描述,对他非常好奇。知道康格太太和儿子Thomas要来中国过圣诞节,于是就一道来到中国,打算由此再转道加拿大。
到了美国驻华使馆,康格先生单知道孙元起现在任教于京师大学堂或某一所中学,却也不知道孙元起的具体住处。等了几日,卢瑟福有些呆不住,只好先去询问丁韪良先生。丁韪良是个热心人,而且对物理也兴趣盎然,就自告奋勇的领了大家前来。
说了半晌,孙元起总算明白了大家的来意。卢瑟福在说话间,四下打量了这间屋子,见有几具简陋的实验仪器,很犹豫的问:“这里是……?”
孙元起也有些尴尬:“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以前,我在一所中学担任物理老师,所以这间屋子算是我的实验室,或者说是教室,嗯,一个简略的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
卢瑟福疑惑更重:“那您的实验数据如何得来?”
“实验数据?你说论文的数据么?”一转眼,孙元起便想好了答案,“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实验,只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结论。最近才想到一个符合实验结果的猜想,方写出论文来。”
之后,卢瑟福又问了一些物理问题,好在这些答案不需要孙元起杜撰,便一一为他解答。
时近中午,这群不速之客起身告辞。孙元起本想留他们一块儿吃饭,他们估计看到屋里只有主人孤家寡人一人,便婉拒了。同时,康格一家和卢瑟福都邀请孙元起在圣诞节前后去使馆一趟,盛情之下,只有答应。
卢瑟福的这次来访,孙元起随口说出了“IPRT”这个名字(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物理研究与教学学会),这个后世最有名的物理学研究机构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它为世人所知,则是在两个月后的《科学人》杂志上,一位记者采访卢瑟福,卢瑟福在介绍最近物理学发展的时候,首先提及IPRT的YorkJohnson。它是中国第一个物理学研究所,而卢瑟福则有幸成为“访问”该所的第一位国际学者。
至于IPRT的成立时间,则众说纷纭,具有代表性的有三家:
一是认为成立于1898年8月16日,也就是孙元起入住该四合院的第一天。持这种说法的,主要是私立经世大学(KingshimUniversity)的校史研究者。他们认为,经世大学的最早实体就是IPRT。这样,他们的校史就比著名的国立北平大学长了那么几个月。证据嘛,便是孙元起发表在《Science》上的作者单位。
一是认为成立与1898年11月初,这种说法先后出现韩蘧、陈骥德的日记和回忆录中,因为韩蘧、陈骥德是IPRT创办的当事人,所以他们的观点为官方所采用。
一是认为成立于1898年12月,也就是国立北平大学成立前后。这种观点是国立北平大学校史研究会提出的,并一再申明:孙元起发表在《Science》上的通讯地址“KingshimUniversity”,是美国公使康格先生的一个笔误;IPRT最初是北平大学的一个研究机构,与北平大学密不可分。证据?IPRT的旧址就在北平大学院内,还用证据么!
接下来的几天里,孙元起出于对卢瑟福的崇拜,或者说其他什么原因,先后数次到美国公使馆拜访。在讨论过程中,孙元起总是在不经意间提到了后世对于原子结构的看法,让卢瑟福惊叹不已。
在圣诞节后的一天下午,卢瑟福郑重的对孙元起说:“York,你对原子结构的天才性认识,已经在《Science》和《Nature》上先后刊登。但在我们交谈过程中,我发现你有更多的发现和更深刻的理解,这些成果足以震惊世界,使得自然科学的发展更加迅速。可是你为什么不把他发表出来呢?”
孙元起耸耸肩,无奈的说:“那些东西,都还只是理论——或者说是猜想,需要时间和实验来证明。如果我把它们写出来,恐怕无法找到出版社来出版。即便出版了,也会和凡尔纳的作品摆在一块儿,被当作是科幻读物的。”
卢瑟福依然很严肃:“不!就像你所设计的α粒子散射实验一样,虽然只有八千分之一的概率反弹回来,但它确实存在,只是需要大量的实验和细心的观察。同样,理论也需要不断的提出,哪怕只有极少数正确。否定错误的过程,也就是我们接近正确的过程。”
孙元起有些心动,觉得如果把一些基本的理论给阐述出来,确实可以使得科技更好的发展,使得这一代伟大的科学家把精力放在更前沿的位置,人类或许可以获得更多的真理和知识。蝴蝶效应说,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可能导致北美洲的一场飓风。
“或许,我就是那只蝴蝶……”
九、抱琴于野有知音
公元1898年12月31日,农历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京师大学堂开学。第一批原计划招生500人,因为戊戌变法失败,许多人都噤若寒蝉,所以招生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据之后一两年的文献记载,实际上仕学院学生27人,中学生151人,小学生17人,又附课学生43人,合仕学、中学、小学、附课生只有230余人。比崇实中学的学生多不了多少。但它却是中国近现代第一所国立大学,是当代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著名学府的前身。
在开学那一天,孙元起作为学校第一批教习,有幸随着中文总教习许景澄、西文总教习丁韪良等参加典礼。之后,大学堂并没有立即开课,毕竟各省选送的学生还没有到齐,相关的准备工作还在缓慢的进行。不过这些都不是孙元起所关心的。孙元起给了老佟几十两银子,嘱咐他准备好送给卢瑟福、Thomas的礼物。剩余的钱,每日里买点食物送来。这段时间,孙元起一直躲在屋里写稿子。
那天,卢瑟福的建议确实打动了他,回来权衡良久,决定先写一本简单的小册子,交由卢瑟福带至加拿大,看看能不能有结果。因为卢瑟福打算1月6日动身赴McGill,以便赶上麦吉尔下学期的开学。所以,孙元起的时间就有些紧,只好每日呆在屋里写文稿。
小册子的名字已经拟好,就叫《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虽然名字都是与化学有关,其实核心还是原子物理学。事实上,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物理和化学并没有太分开,比如作为物理学大牛的卢瑟福,在1908年因对放射化学的研究荣获诺贝尔化学奖。再比如提出电离学说的瑞典天才阿伦尼乌斯,该获物理学奖还是化学奖,也曾让诺贝尔奖评委们产生分歧。在1901年首届诺贝尔奖评选时,他被提名物理学奖,但最终落选。1902年,声名鹊起的他又被提名化学奖,但仍然落选。可作为物理化学的创始人,阿伦尼乌斯的电离学说,在物理和化学两个学科里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无奈之下,化学委员会提出给他“一半物理奖、一半化学奖”,甚至又提出“他获奖问题延期至第二年”。最后,委员会还是把1903年的诺贝尔化学奖给了他。
1869年,俄国科学家门捷列夫(DmitriMendeleev)发现了元素周期律和元素周期表,他将当时已知的63种元素依原子量大小并以表的形式排列,把有相似化学性质的元素放在同一行,就是元素周期表的雏形。门捷列夫在排列元素周期表的过程中,又大胆指出,当时一些公认的原子量不准确。如那时金的原子量公认为169.2,按此在元素表中,金应排在锇、铱、铂的前面,因为它们被公认的原子量分别为198.6、196.7、196.7,而门捷列夫坚定地认为金应排列在这三种元素的后面,原子量都应重新测定。大家重测的结果,锇为190.9、铱为193.1、铂为195.2,而金是197.2。实践证实了门捷列夫的论断,也证明了周期律的正确性。
在门捷列夫编制的周期表中,还留有很多空格,这些空格应由尚未发现的元素来填满。门捷列夫从理论上计算出这些尚未发现的元素的最重要性质,断定它们介于邻近元素的性质之间。例如,在锌与砷之间的两个空格中,他预言这两个未知元素的性质分别为类铝和类硅。就在他预言后的四年,法国化学家布阿勃朗用光谱分析法,从门锌矿中发现了镓。实验证明,镓的性质非常象铝,也就是门捷列夫预言的类铝。镓的发现,具有重大的意义,它充分说明元素周期律是自然界的一条客观规律;为以后元素的研究,新元素的探索,新物资、新材料的寻找,提供了一个可遵循的规律。
门捷列夫排列元素周期表是按照原子量大小来排列,并把相似化学性质的元素放在同一列。这些都是从元素的物理属性(质量)和化学属性(化学性质)来排布,并没有揭露元素之间最本质的差异。孙元起的论文就从这个角度着手。
论文从孙元起前两篇论文的结论写起,认为原子有原子核和核外电子层组成,因为电子带负电,所以原子核里应该有带正电的其他粒子,它们非常小,却拥有几乎整个原子的质量;它们结构非常稳定,拥有的正电荷数和质量几乎不变;原子核所带正电荷数,决定了该种原子属于何种元素,而原子核所带正电荷数也与原子核的质量——即原子量——存在正关联。
因为孙元起身边并没有实验器材,只好“设计”了1913年英国物理学家莫塞莱的实验:利用阴极射线撞击金属产生X射线。认为实验结果“应该”是金属的原子序数越大,X射线的频率就越高。因此可以从一个方面证明原子核的正电荷决定了元素的化学性质,原子序数在数量上等于原子核所带的正电荷,进而明确作为周期律的基础不是原子量,而是原子序数。
这是论文的第一部分,主要讨论原子核与元素之间的关系。
而论文的第二部分,孙元起则开始讨论原子核外层的电子及其与元素化合物之间的关系。这些主要“剽窃”自物理学界另一位大牛尼尔斯·玻尔(NielsHenrikDavidBohr)的研究成果。
玻尔(1885—1962)是丹麦著名物理学家,家境良好。1903年进入哥本哈根大数学与自然科学系读书。1906年,还是大学生的玻尔就因对水的表面张力的出色研究工作,荣获丹麦皇家科学院金质奖章。其后,于1909年和1911年以金属电子论方面的论文,分别获得哥本哈根大学的科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1911年赴英国剑桥大学,在J·J·汤姆逊的指导下,跟卢瑟福搞科研。1913年,写出了《原子构造和分子构造》(1)(2)(3)三篇论文,提出了定态跃迁的原子模型,即著名的玻尔原子理论。1922年,因对原子结构及原子辐射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当然,玻尔关于电子的“跃迁假设”论述,孙元起并不准备在这个小册子中讲明——因为现在普朗克还没有提出能量子假说,或许这是下一篇论文“剽窃”的对象——他只准备说一些粗浅的,就像二十一世纪中学物理、化学课本中所叙述的那样,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全世界科学家和科学爱好者的注意力。
在这一部分中,主要是论述电子层的“定态假设”:原子核外层电子数应该和原子核正电荷数相符合,但是他们如何排列呢?“根据”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可以“设想”第一层稳态为2个电子,第二层为8个,第三层也是8个,第四、第五层则是18个……原子为了达到稳态,会失去或捕获电子。失去或捕获电子能力的大小,决定元素的化学属性。所谓分子,就是数种元素的原子按照一定方式排布,达到稳态所形成的化合物。而化学反应的本质,也可据此原理来推衍,就是不同的离子组成更稳定的化合物。其后,又并就化学反应方程式、元素化合价等进行讨论和总结。
阿伦尼乌斯在1883年开始创立电离学说,解释溶液中的元素是如何被电解分离的现象。并在1884年以《电解质的导电性研究》论文申请博士,但他宣读完论文后,教授们“个个怒不可遏”,难以容忍这种“荒谬绝伦”甚至“纯粹是空想”的理论。在同克莱夫“激烈辩论”后,他的论文被评为3级,需要再次答辩。后来,他的电离学说才渐渐被学界所接受,但其只解释了这个现象,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孙元起的论文中,给出了最根本的解释。
论文内容在现代人看来,是非常浅显的,因为这些已经被写入中学课本,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十九世纪末的科学界,却不亚于是晴天霹雳,绝对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孙元起在写的时候,主要精力是放在如何表述得明白却又有理有据,又如何用英文表述。写完之后,自我感觉是:它不像是科学论文,也不像科幻小说,更像是侦探笔录。即便如此,孙元起已经感觉非常满意了。
就在这时候,卢瑟福已经打点好行李,准备搭乘客轮,穿越太平洋,先到三藩市,然后跨过美国,进入加拿大。孙元起从老佟那里取了礼物,打开一看,却是瓷器、刺绣、红茶之类,也不知道这样的礼物合不合适。旁边的老佟则满脸得意:
“虽然这是咱第一次给洋鬼子买礼物,我可特意去问了丁韪良丁大人,这些都是他推荐的,一准儿行!瞧着瓷器没?正宗的景德镇官窑,个顶个的精美,绝对不掉咱大清的份儿!洋鬼子拿了,没准儿当做传家宝呢!再瞧瞧这红茶,上品祁红!……”
孙元起只好赞扬了老佟几句,夸他对大清的“土特产”了如指掌。
1月5日早上,洗漱完毕之后拿上礼物和写好的小册子,直奔东交民巷的美国公使馆。两份礼物还是很大分量的,所以雇了辆大车。这段日子隔三差五的过来,使馆作为的两国兵丁都混了个面熟,没有为难,就进去了。康格一家和卢瑟福都在,只是Thomas明日就要随着卢瑟福一起到美国,然后回剑桥,康格一家颇为黯然。
瓷器怕碎,孙元起嘱咐车夫把礼物小心的搬下来。外国人向来有先看礼物的习俗,康格先生和卢瑟福也不例外,在边上观赏礼物,不停地说“Wonderful”“Great”,至于有几分是真心的,那就不知道了。
等礼物搬完了,到客厅里一起喝咖啡。这时候,孙元起拿出那本新鲜出炉的小册子,递给卢瑟福:“您的建议,使我有动力写出它来,希望您能给出一些建议和批评。”
卢瑟福接过来,先看封面,题目很长。Thomas也侧过头来看,轻轻的念道:“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
卢瑟福笑着说:“从名字上看,它就是一本深奥而有趣的书,不是么?”
孙元起耸耸肩:“给人感觉,多少类似于《一千零一夜》什么的吧。”
其实孙元起自己也没有想好到底给小册子起个什么名字,只是内容如此,便有了这书名。西方科学界的论文,往往题目从很小角度入手,比如爱因斯坦在1905年发表的划时代论文,第一篇叫做《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
小册子中有一百四十页,其中还有大量的论证和图示。在孙元起看来很明白的地方,卢瑟福往往会停下来思考很久。Thomas也在看,偶尔会提出问题两人一起讨论。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有看完第一部分。孙元起见他们很专注,也就不再打扰,礼貌地和他们告辞:“我明天早上过来送你们。如果有疑问的话,不妨那时候讨论。”
第二天,孙元起赶往美国公使馆的时候,康格一家和卢瑟福已经行李绑在车上,卢瑟福见到孙元起,便伸开双臂,大声地说:“York,Congratulations!”
大清早的,祝贺我什么?孙元起一头雾水。再一想,那肯定是小册子的事情了。无论如何,不能失礼,答了一句:“Thankyou!”
拥抱之后,卢瑟福介绍说,昨天他和Thomas一起阅读了论文,至少觉得第一部分关于元素周期律的论述是“令人着迷的”。如果实验证明是正确的话,它将改变现在的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体系。因为它不仅赋予元素周期律以新的说明,并且进一步阐明了周期律的本质,把周期律这一自然法则放在更严格更科学的基础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
这时候已经是数九天气,外面天寒地冻的。孙元起裹着棉袍,趿拉着棉鞋,带着瓜皮帽,站在寒风里和卢瑟福、Thomas讨论物理,这个时候才能回忆起自己原来是个物理学的研究生。偶尔看看四周巡逻的鬼佬,远处低矮破败的房屋,再说起十九世纪末最先进的物理,有种变身卡夫卡作品中那只大甲虫的感觉。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冻得卢瑟福和Thomas都直跺脚。说了一会儿,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连忙把孙元起拉到马车上,放下门帘,直奔火车站。
清末的时候,北京火车站就在前门,和后世的北京站离得不是很远。从东交民巷到前门,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三个人一直讨论原子结构与元素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在二十一世纪是众所周知的。可眼下,少不得要用各种方法来解释。
本来,孙元起打算把卢瑟福送上火车就可以了。这在二十一世纪,算是完全合乎规范的礼仪。等到了车站,自有佣人看着力夫将行李搬到火车上。然后就见康格一家和卢瑟福都往车上走,然后坐定。孙元起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着往上走。这是,却有站务人员把他拦下来。
孙元起心想:哦,看来大清国送人,也要买站台票。
站务却说:“这是洋人专用的车厢,等闲人等不得入内。”
在新世纪,见惯了“凭证入内,外来人员请登记”那一套,也见识过门口站一圈保安或者武警,不让人进出的场所。眼下,孙元起并没有太生气,打量一下这个站务,是个中国人,年龄不大,估计不到三十岁,黄白面皮,袖着双手,脸上多少有些冷淡。便问道:“这是谁规定的?”
“这你管不着!”站务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时候,卢瑟福见孙元起没有跟上,回过头,却看到他与一个站务在说话,站务一脸的不耐烦。虽然不懂中文,也大致猜到个七**。当下,伸手拉过孙元起就往里走。
站务一看洋人把孙元起拉进去,忙伸出手,似乎要拉住孙元起,又或者阻止洋人来拉,张大嘴巴“欸——欸……”。但终究没有说话,伸出的手也垂了下去。
孙元起心想:这是洋人看不起我们,还是我们看不起自己呢?但孙元起终究不愿意在外国人面前说中国人的不是,只好编了个理由说:“我还没有买票呢……”
“买票?”卢瑟福疑惑地问,“康格知道你要来送我们,早就买好了大家的票。”
“已经买好了?”
“是啊,你送我们嘛,一起到天……天津的。”卢瑟福道。
“去天津……”孙元起无语了,摸摸怀里几十个大钱,心想,只好等下再去麻烦康格先生了。
卢瑟福没有发现孙元起的异常,继续说道:“刚才我们说到哪儿啦?哈——对了,说到原子核应该由数种粒子组成,其中一种带正电荷,一种是中性的,但质量非常大,几乎占原子重量的绝大多数。这些在你的论文中没有写到,为什么没写呢?你刚刚想到的么?那它是一种推理,还是一种假设,或者说是猜想?”
“……”
十、独树看云上啸台
从天津回来,感觉又欠康格先生一份人情:在天津的吃、住、行这些花销都是康格先生慷慨解囊的。人情总是要还的,孙元起也不想老欠着。回来后的第三天,崇实中学没课,看着天气晴好,便揣上几十两银子,和老佟一块儿去买礼品。
话说以前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礼物什么的,都是拜托老佟去买的;有些吃食,则是在去崇实中学来回的路上捎的,平时都没有出去。因为现在写完文稿,送走了卢瑟福先生,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生活上也没有多少压力,才想起逛逛大清的集市。
按照老佟的说法,经常繁华的地儿都在前门外的大栅栏,吃的便宜坊、都一处、全聚德,穿的内联升、瑞蚨祥,卖药的同仁堂,卖文玩的则在附近的琉璃厂……
马神庙在德胜门内,从马神庙到大栅栏不太远,两人走着就过去了。路上,一前一后的说些闲话。突然,孙元起想起一件事儿,低声问老佟:“那八大胡同在哪儿?”
老佟嘿嘿一笑,脸上带着是男人都懂的表情:“八大胡同的哪一条?”
孙元起很惊讶:“八大胡同不是一条胡同么?”
老佟扭过头,吃惊地看着孙元起:“看来孙先生读书,真是目不窥园啊!”先是赞了一句,然后接着说:“北京城的老少爷们谁不知道,这八大胡同是说前门外的石头胡同、胭脂胡同、百顺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王寡妇斜街、陕西巷、韩家潭、皮条营等八个地方。这里的婊子和相公,在大清国都是鼎鼎有名的。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谁要是不知道,那一定是个雏儿!”
老佟说得眉飞色舞,说完才觉得不对,又讷讷的加了一句:“孙先生,这个雏儿不是说你……”
孙元起也有些尴尬,岔开话题,又问:“相公是什么?”
老佟又扭过头:“相公?就是卖屁股的小厮呗!一般在韩家潭,孙先生要去么?”
孙元起更尴尬了。隔了半晌,才说:“对了,这快近年关了,这一年受到丁韪良丁大人和孙家鼐孙大人的很多照拂,少不得要上门感谢一番。这礼物有什么讲究嘛?”
这问题也难不着老佟,他张口就来:“这送礼啊,必须成双成对,从二色至八色不等,还有十二色的,恐是用不上。这每色中,都须主次相配。孙大人官至大学士,礼物自然得‘八大八小’才合适。至于丁大人,因为是洋人,倒不必太讲究,要送六色也是可以的。如果要送‘八大八小’,价钱上要比孙大人的便宜些才好。所谓‘八色’,虽没有一定之规,孙大人是文人,自然是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之类的,如果加上鱼翅、燕窝、海参、鲍鱼,这就差不多了……”
一番话,听得孙元起满头汗水,看来清朝的各种“学问”还真不少啊!
说话间,到了前门。来了清朝这么久,对清朝的环境卫生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这毕竟这是没有公共厕所、抽水马桶、柏油路和城管的时代,即便是最繁华的大栅栏,地上也会有马牛羊粪,马车驶过,带起一阵烟尘。幸好是冬天,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经干透,否则满街的泥水坑,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一边走,一边看。偶尔走进店里,看着古色古香的柜台,长袍马褂的掌柜,说是买东西,还不如说是猎奇。进进出出中,不知问了老佟多少问题。孙元起现在感觉,是在一个不太干净的景区里观光;而老佟,就是那个导游。
买东西,都是老佟出主意、挑成色、砍价钱,孙元起则扮演少爷的角色,主要负责拍板和付钱。看来,老佟是常来这块儿,才走小半条街,就有十来个人过来跟老佟搭话。那些人,要么就拎着鸟笼子,洋洋自得地迈着八字步;要么笼着双手,在街上闲逛,不知道是准备打秋风,还是准备看热闹、找乐子。不用说,都是旗人。
孙元起面生得很,跟在老佟身后,那些熟人说话间,老拿眼睛打量他。孙元起在一旁陪着笑,只是不说话。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了出来:“老佟,这位是哪个府上的少爷?长得真亮堂!”
“这位啊,是京师大学堂的教习孙先生,大学士孙大人和美利坚公使联名推荐的!学识那是数——这个!”老佟竖着大拇哥炫耀道,“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坚的洋鬼子们,不远万里跑来,就为了见咱们这位孙先生,怎么样?!”
“嗬——是个人物!”那位旗人觉得今儿找到了个不错的谈资,又上下打量了孙元起几眼,“孔夫子身高九尺六寸,那是万世先师;关二爷身高九尺,那是武圣人。看来身材高的,本领都不差啊!”
孙元起听了,差点没乐出来,感情这位爷没听过“人大楞,狗大呆”的谣谚。只好学着清朝人,拱拱手,连着说“不敢!不敢!”
又扯了一堆有用没用的,那旗人满足了好奇心,方晃晃悠悠的走了。
等那人走远了,两人继续逛街。突然,老佟回过头,问:“孙先生,您贵庚啊?”
“啥?”孙元起一下子没听懂。
老佟换个问法:“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哦,已经过了新年,是二十四了!我二十四,怎么——?”孙元起很奇怪,为什么老佟突然问这个。
“哈?您都二十四啦?”老佟张大嘴巴。
孙元起摸摸脸上的胡茬儿,反问道:“不像么?”
“不像!”老佟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看我有多大?”
老佟睁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孙元起一番,才说道:“我看,也就十七八!”
“哈?”这回换孙元起吃惊了。思忖了一番,看了看已经有些佝偻的老佟,“那您老高寿啊?”
“我啊,再过两年就可以知天命咯!”老佟有些感慨。
知天命是五十岁,这个孙元起知道,因为这是高考语文的考点。“那您今年才四十八?”说完,才觉得有些突兀,好像没人这么说的。
“是啊,快半百啦。”老佟叹口气,“老咯!”
再看了几眼老佟,黑黄的面皮、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梁、干巴的身材,再加上刀刻般的皱纹,这些表象人孙元起一直以为老佟是六七十岁呢,没想到,他还不到五十。看来,清朝的生活质量确实不好,早婚、营养不良、气候恶劣等等原因,使人早衰。怪不得古人喜欢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之类的话。
从一间南北干货店出来,孙元起手里拎着几个的小纸包,里面是几样新买的干货,黄草纸包着,系上麻绳,就是份不错的礼品花色。出了门,刚要继续往前走,却见对过街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两边都是人,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倚着墙的、拄着棍的、端着碗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都衣不蔽体,瘦骨伶仃,目光呆滞,在寒冬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甚至有几个小孩儿,上身穿了件大人的棉袄,下身光着,来回走动。
“老佟,这是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幕,孙元起惊呆了。这种场景,在历史书和各种老画册中无数次见过、描述过,但这些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时,感觉却是那样的震撼,仿佛良心在受到一次鞭挞和洗礼。
“今年,山东不是遭灾了么?这些人,都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老佟看来是“门儿清”,五城九门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这几年,给洋人赔了那么些钱,国库里哪还有救荒银子啊?顺天府也不愿管这档子事儿。秋天还好,几个寺庙还有粥场,平时再去乞讨些,总算饿不死。到了这寒冬腊月,可遭了罪咯,哪天早上不抬几个人到化人场!唉——”
“那——那他们也不想想别的法子?”孙元起觉得自己嘴巴一瞬间变笨了。
“有什么法子?这年头,天下乱糟糟的,来历不明的人,哪个府上敢要?再说,这些泥腿子,啥也不懂,又哪个府上想要?”老佟慢慢分说,“女孩子有些姿色的,都卖到八大胡同去了;身强力壮的男子,十有**闯关东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能干啥?等死呗……”
老佟的话,像揭开社会最黑暗的一角,把这个朝代里最底层、最苦难人群的生活图景展现在孙元起面前。孙元起下意识的往巷子里走去,仿佛是身不由己。
“欸——孙先生?”老佟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看孙元起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跟了上去,说道:“孙先生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是得有个人服侍。看到没有?头上插草标的,都是卖的。要是看着合用,就可以买了回去使唤——”
“买?卖?”孙元起打断了老佟的话。
“是啊,卖身为奴嘛。”老佟说得理所当然。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此时已经到了巷子口,果然看见不少人乱蓬蓬的头上都插着一个草标。
那些逃荒者,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俊秀、气宇轩昂的少爷带着一个老家人过来,都以为是要买人,纷纷围过来,用山东话或低声乞怜,或高声叫嚷:
“少爷,买俺吧。做饭、缝衣裳俺都会的……”
“少爷,可怜可怜俺吧,俺都三天木吃饭咧!”
“少爷,赏口饭吃就行,俺不要钱的。”
……
这时候,老佟窜到孙元起前面,把这群人拦住,嘴里直嚷嚷:“站好啦!站好啦!……谁嚷,就不要谁!”终于这群人不说话了,都眼巴巴地盯着孙元起看,希望孙元起能选中自己。
老佟这才松一口气,来到孙元起身边,低声说:“孙先生,那您就选吧。最好选憨厚老实,又有点机灵劲儿的,最好没有家口拖累的。”
孙元起也知道老佟是好心。虽然眼前这些人,自己都想拯救,可自己能救得了么?想了一回,只能长叹一口气。但自己总要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救其中的一部分。就像把搁浅的鱼儿扔回海中的小女孩所说:“这条鱼在乎!”
仔细打量面前的那群人,总也有一两百人,有老头老太太,也有妇人孩子。扫视一圈,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只有十一二岁,虽然营养不良导致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高举着一只手,好像是一个等待提问的学生。那一刻,孙元起心好像被撩了一下,像是老师指着学生,让他回答问题:“就你吧!”
小男孩明显被惊喜冲击到了,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老爷,是……是俺么?”
“是你!”孙元起点点头。
长期的营养不良,使男孩儿的脑袋显得特别大,四肢瘦得像芦柴棒。他大声喊道:“谢谢老爷!”
老佟适时的发话了:“今天就要一个!大家伙散了吧!”
人群顿时嚷了起来:“老爷,再要一个吧!”“俺不要钱的,老爷,管口饭就行!”……
老佟连忙拉着孙元起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出巷子口,拐到一家铺子门口才停下来。老佟解释道:“怕这些人饿极了起歹心,还是先躲躲!这里人多,光天化日的,就不怕了。”
“那孩子呢?”孙元起急切关心那个举手的孩子。
老佟随口答道:“他会跟过来的!”
果然,半分钟后,那孩子却换了身更破烂衣服,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儿出现在巷子口,四下张望。看到孙元起和老佟,连忙跑过来。可能很久没有吃饭了,根本就跑不快,跑的时候还摇晃得厉害,好像会随时会扑倒。然后讷讷地叫声“老爷——”。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以后别叫‘老爷’,要叫就叫‘先生’或者‘老师’。”
“先生——”男孩儿欲言又止。
孙元起看出来他有话要说,就问:“有什么事么?”
“先生,俺要卖十吊钱的……”男孩儿说话,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孙元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佟先跳了起来:“十吊钱?你怎么不去抢!这条巷子里,不要钱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个是缺胳膊少腿,不能干活的?!”
小孩被吓住了,过了半天,才接着说道:“少爷……先生,要是加上俺弟弟,两个人合起来只要五吊钱的……”
还是老佟说话:“你弟弟?几岁?恐怕还是个吃货吧?”
孙元起并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孩子,觉得他很不坏。老佟回过头:“孙先生,可不能听这小王八蛋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两个小娃娃的饭量,抵得上三个壮劳力。”
“俺弟弟只有八岁,吃不了多少的……”小男孩的解释,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少……先生,再加上俺姐姐,三个拢共三吊钱……”
孙元起笑了,觉得这个小孩还是蛮可爱的,便想逗逗这孩子:“这样啊,你还有别的要加么?”
男孩突然跪倒在地:“要是再加上俺爹、俺娘,俺们五个就一文钱不要了……少爷!您就行行好吧!”说吧,就一个劲儿的磕头,再抬起头时,黑乎乎的脸上已经被泪水冲出两道沟来。
老佟已经满头黑线,彻底无语了。想来这在清朝,也算是雷人的。买一送四!
孙元起连忙上前扶起小男孩,说道:“那你就去把你家那些人都领出来吧。”
小男孩顿时跳了起来,连声说:“少爷!先生!您真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对了,俺们村有一家也逃荒,人走散了,就剩一个女娃,要不……?”
老佟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了,盯着小男孩:“你是不是要把整条巷子人都带来啊?”
孙元起反过来安慰老佟道:“咱们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小男孩一听,大叫一声,跑进巷子。过了一会儿,拖家带口的走出一群人,正是小男孩一家: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有五十岁,根据刚刚得到的教训,估计他们顶多也就四十岁;两个女孩,大的十三四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姐姐,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同村;另外就是男孩和他弟弟。过来之后,都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称道:“谢谢少爷!”
孙元起连忙叫他们起来,看着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因为寒冷,脸都是青黑色的,大约又冷又饿,一个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连忙抬眼看街上,找有什么店能有填肚子的吃食。
老佟看出来了:“孙先生,前面有家粥铺……”
孙元起知道太饿的人不能暴饮暴食,便要领这一大家人前去。老佟却拦住了:“给几个大钱,然让他们自去!您去了,不合适。”
也不知道老佟说的“不合适”到底是怎么不合适,也没有细问,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男孩的父亲,让他们吃粥去。
那中年人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伸手便要接。老佟看是一枚银元,劈手夺过来:“孙先生,一顿粥可要不了那么多!”
孙元起解释说:“老佟,剩下的钱,却是给他们买点衣服的。天怪冷的。”
老佟怏怏地把钱递过去。那人千恩万谢,又问:“少爷府上在哪儿?”
老佟说:“在马神庙。”说完,拉着孙元起便走。
孙元起跟着走了一段,才想起一个问题:“老佟,那家人逃荒到京城,恐怕不知道马神庙在哪儿吧?”
老佟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马神庙,皇城根儿上有谁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却不会问么?”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找不到,才是更好呢!”
“啊?”
“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看就没服侍过人,有什么用?”老佟摇摇头,“孙先生,你是太好心了。这年头,好心没好报的。况且,你自己手头也不宽裕。”
这时候,孙元起想起孙家鼐对他说的,要他另外找房子的事儿。心中盘算了一下,问老佟:“老佟,在京城买个院子,大约多少钱?就像我现在住的院子那么大的。”
“孙先生要搬出去?”老佟顿时回过头。
孙元起对第一处“房产”还很有些感情,说:“是啊,不能老住那里。孙大人也说了,再住几个月是没问题,但毕竟是大学堂,不好一直住下去,最好另寻一处住所。”
“这样啊……”老佟沉吟片刻,“京城所来有‘东富北贵,西穷南贱’的说法,东面和北面的宅子自是贵的,西面和南面的就便宜多了。不知道,孙先生打算在哪儿买啊?”
想想马神庙在德胜门内,后世北京师范大学就在德胜门的西北角,再往西北,则是北京邮电大学、北京电影学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心想,西北角是高校密集区,少不得为自己的后世谋点儿私利,这是穿越人士的专利。便说道:“那就德胜门外吧,最好是西北角儿。”
老佟大吃一惊,停下脚步:“德胜门外?那可出了城啦!西北角儿?那是内务府的一个冰窖,挨着的是个大芦苇荡子。再西北,那是乱葬岗,住不得人呀!”
“啊?”孙元起张大嘴巴。真是无知害死人啊!
十一、家山万里梦依稀
中午,和老佟在大栅栏的便宜坊里吃了顿烤鸭,算是答谢老佟这一段时间的照顾。虽说烤鸭是北京的特产,估计普通的北京人一年里也吃不上几回。老佟一听说要请他吃烤鸭,两眼直放光,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不过便宜坊的烤鸭真是没说的!光看老佟的吃相就能知道。
等把最后一碗鸭架汤喝进肚,老佟才心满意足,摸摸圆鼓鼓的肚子:“吃得太惬意啦!就算现在死,都心甘啦!”
孙元起随便找句话说:“咦?你不是经常来大栅栏么?”
“来是经常来,可便宜坊是十年八回才进来一趟呀!这么放开肚皮、甩开腮帮子吃,可就是头一回啦!”老佟打了个嗝儿,“要不怎么说孙先生仁义呢!真是没说的。以后,但凡用得上老佟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孙元起又感叹一番,然后说道:“嗯,以后少不了要麻烦您呢!”
俩人从便宜坊出来,酒足饭饱,横竖没事儿,又摇摇晃晃的从前门走回马神庙。等到了马神庙,已经下午三点钟左右了,只见那一家老小蹲在大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眼巴巴的四处张望呢。见是自己的主家,立马起身。
老佟冲着孙元起得意的说:“孙先生,怎么样,瞧着没?长着嘴,还愁找不着地儿?”
孙元起哈哈一笑,和老佟领着这群人进了自己的院子。那群人把行李都堆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把吃饭剩下的钱交给孙元起。孙元起没有细看,就揣进怀里,拎着他们四处看看,大致介绍了各处房屋:
东厢房是厨房。以前孙元起是一个人,上街或者放学回来路上,随便吃点东西就对付过去了。冬季里冷得厉害,才请人盘了火炕,顺便把灶台修整了一番,又买了柴火,很少用。所以锅都没买,只有几只碗、几双筷子。现在人口多了,少不得要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给备齐。
又领着他们去厕所看了看,嘱咐他们以后如厕要小心。只是来了两三个女姓,恐怕还得叫人把厕所分成男、女。老佟看见厕所里的厕纸,脸上有些抽抽。民国以前的人都讲究“爱惜字纸”,上厕所,随便什么树叶啊、砖块啊,就对付过去了。可不能随便用纸,尤其是有字儿的纸,那是孔圣人的恩泽。孙元起是现代人,受不了这个,天天用稿纸。
北面堂屋,孙元起住东面;中间有几把太师椅,却没有桌子,也没有中堂、对联什么的;西面还是空着的,都没怎么打扫。
西厢房是教室兼实验室,学生经常来,手脚也勤快,收拾得挺干净。
西南角是井,孙元起嘱咐那家人把孩子看好,别出什么意外。那家人都恭敬地答应了。
南厢房以前是仆人住的,老北京有句话说:“冬不暖,夏不凉,有钱不住东南房。”说得就是东南角的房子不好住人。孙元起还是第一次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以后就没管。这次是第二回。
看了一圈,又回到院子中央。
老佟扯扯孙元起的衣角,低声说道:“孙先生,俗话说得好,‘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这些奴仆刚来,要赶紧立下规矩,才好管。现在不管,以后可就不好管了!你给他们说说吧!”
那一群人也好像知道规矩,都站在那儿,准备听孙元起训话。
孙元起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场景,想了一下,清清嗓子,就开始说:“我叫孙元起,字百熙,是个老师……以后你们叫我先生,或者老师,都行。对了,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估计普通人家没这么问的,一时之间大人都不说话。那个小男孩却喊出来:“先生,俺叫赵大毛。”
中年人“咣叽”给了赵大毛一巴掌,才拘禁地说:“先生,俺叫赵多福。这是俺家里的,赵李氏。这两个是俺家小子,大的叫大毛,小的叫二毛。这是俺闺女,叫彩珠。这个丫头姓宋,叫桃花。”
这名儿,还真乡土气息!别说,这名字还挺好记的。孙元起大致有个印象,接着说下去:“我这儿没有太大的规矩,主要是学生经常来,你们准备好茶水就行。对了,偶尔有洋人会过来,你们不要怕,也不要乱说话。这是第一。”
他们都盯着孙元起看,不说话。
“第二,因为偶尔会在这儿上课,所以平日不要太吵,要打闹,就到院子外面去,明白么?”
他们都点点头。那个中年人给了俩小子一人一巴掌,估计是平时经常闹腾,现在教他们记住规矩。
“第三呢,要讲究卫生,经常洗澡、经常洗衣服、不要随地大小便。”孙元起,看见他们都是黑乎乎的,想到了这一点。
又想了想,补充一条:“在院子里,要学着说普通话。你们的山东话,我听不大懂呢。”
一院子人,都是满脸疑问。最后还是老佟问了句:“孙先生,普通话是什么?洋文么?”
孙元起拍拍脑袋,才想起这时候还没有“普通话”这一说,只好换个说法:“不是洋文,就是咱们北京话。”
“哦,官话啊!”老佟若有所悟的样子,狐假虎威的训道,“以后,你们都要学说官话,知道么?这是天子脚下,可不是你们山东。”又说:“孙先生,请继续说!”
孙元起说:“暂时没有了,以后想到什么,再交代吧。”
“这就没啦?”老佟有些失望。
孙元起点点头:“嗯,没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我说点儿。”估计平日里老佟没有这么威风的时候,今天要趾高气扬一回,“孙先生是咱们京师大学堂的教习,大学士孙大人和美利坚公使联名推荐,老佛爷特地任命的!普天之下,没几个人学问超得过!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坚的洋鬼子们,不远万里跑来,就为了见孙先生一面。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敢有什么不轨,打死是轻的!……”
听了老佟这番杀气腾腾的话,一家人都缩着脖子。
说着讲着,就下午四点了。冬季里,天黑得早,这时候太阳都快落了。可人一多,问题就来了。比如晚饭,现在去买锅也来不及了,还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呢。只好给老佟一些钱,让他出去买些馒头回来,算是晚饭。老佟应声去了。
再比如住宿。西厢房肯定是不行的,以后还要用来上课。其他屋里还没有收拾呢。只好说:“老赵,你们把东厢房和南厢房收拾一下,晚上好住。”
老赵也应了,带着一家却先收拾南厢房。南厢房本来就是给人住的,里面都是有炕,只有没有席子。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的杂物,那几个小家伙倒折腾得不亦乐乎,不时发现什么新鲜物事,发出一阵欢呼。大约老赵和老赵家的时刻记着孙元起的规矩,小孩子一叫,一个大巴掌就甩了过去。
孙元起也不管,自己一个人踱回堂屋,思考什么时候去拜访康格先生,以及以后的打算。
天蒙蒙黑的时候,孙元起去南厢房看了看,老赵一家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南厢房只有两间,但每间都有炕,只是有些坏了,用东西填上,再铺一层铺盖卷,马马虎虎能睡人。老赵带着两小子在外面忙活,老赵家的则带着俩闺女在里屋收拾,估计睡觉也是这么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收拾出来,堆在外屋的炕前面。
老赵见孙元起进来,放下手中活儿:“东家……”
“啊?”这叫法真新鲜。
老赵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纠正,怪腔怪调地叫了声“先生——”。孙元起知道他是想学说官话呢,可这一时半会儿谁学得会?
孙元起不在意,问道:“收拾好了没?晚上能住下么?”
老赵连声说:“能,能!这可比逃荒时候好太多了!”
老赵家的也走出来,她那十三四岁的闺女扭扭捏捏地跟在后面,不太敢见人,倒是那个叫红桃的小丫头,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先生”。
老赵家的说话还是山东味儿:“先生,有些东西收拾出来,还能凑合着用。好比那件夹袄,补补还能穿。就放在炕上了。这些朽烂不合用的,都堆在这儿,您看……”
孙元起答道:“你看着合用,就留着用;不能用的,明天给扔了。对了,等会儿去我那儿抱两床被褥过来,再拿个火盆。北京的冬天可冷得厉害。”
老赵夫妇连忙说:“现在这样,就再好没有了。被子、火盆,却是不用的。”
正说着,老佟回来了,拎着一大两小三包东西。孙元起连忙招呼大家洗手吃饭。
“吃饭喽——!”大毛、二毛顿时欢呼起来。
“咣!”“咣!”老赵又每人赏一巴掌,骂道:“吃货!”
冬天,从井里打出的水感觉是温的。洗了手,大家都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墩上。老佟打开那个大包裹,却是杂面馒头,推到众人面前。二毛伸手要拿,又被老赵抽了一巴掌。
再打开一包,却是咸菜。
老佟把另一包递给孙元起,说道:“孙先生,这是您的。”
孙元起疑惑地打开,却是四个白面馒头。对于白面和杂面,孙元起感觉没有什么差异。大学食堂里面,杂面馒头卖的可比白面馒头贵。当下,将这四个馒头分别递给那四个孩子。孩子拿着馒头,望望孙元起、又望望自己的父母,都不敢吃。
孙元起挥挥手:“吃吧,吃吧。”
老赵夫妇还想说什么,看孙元起态度真诚,就说道:“还不谢谢先生!”
“谢谢先生!”孩子们这回是真心的。
孙元起对老佟说:“老佟,坐下一块儿吃吧。”
老佟嘿嘿一笑:“我是不和孙先生客气的。只是中午吃得太多、太好,现在还不觉得饿呢!想吃也吃不下啦。”
孙元起也不是很饿,拿过一个杂面馒头,掰成两半,递一半儿给老佟。老佟接过半个馒头,慢慢悠悠,细嚼慢咽。看来不是作假,真得是中午吃撑了。
老佟低声地嘟囔着:“孙先生,你就是太好心……这样不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好人有好报,孙先生以后一定能做大学士,和孙大人一样……”
两个女孩拿着白面馒头,吃了一半,便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杂面馒头,一人一半分吃。两个小子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风卷残云般的,三口两口把白面馒头吞下肚,又一人一个杂面馒头,手里捏着咸菜,分分钟又是一个馒头下肚。伸手又向馒头抓去。
老赵看见一边的老佟盯着两小子,抽了哥俩一人一筷子,骂道:“吃货!”
男孩子皮实,摸着被抽的地方只吸凉气,却不哭,两双眼睛紧盯着馒头看。
孙元起看见了,笑着说:“吃吧吃吧,男孩子能吃是好事儿,能吃才能长身体嘛!”
听了孙元起的话,两个男孩的手迅速伸出去,抓了一个馒头。老赵有些尴尬,赔笑道:“东家……先生,孩子好几天没吃饭,饿得狠了……”
吃完饭,孙元起送老佟出门。老佟低声说:“孙先生,你不应该买这些的……刚才吃饭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两个男孩就吃了七个馒头。你买了俩饭桶啊!”
孙元起开解道:“‘吃不穷,穿不穷,好逸恶劳才受穷。’不怕他们能吃的。”
老佟叹口气,接着说道:“既然孙先生主意已决,那就尽快把卖身契给签了吧。”
“卖身契啊……”孙元起这一刻,居然想起了黄世仁和杨白劳。
回过神的时候,老佟已经走远了,孙元起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天才麻花凉,孙元起睡得正香,就听见有人在打扫院子,心想:谁啊?大清早的!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院子里昨天住进了新人。连忙起身,却看见老赵在打扫院子,老赵家的和她闺女彩珠正打水洗衣服呢。却不见三个小家伙,便问道:“大毛、二毛和红桃三个小孩呢?”
老赵停下手中活儿,恭声答道:“在床上呢。乘着晴天,把他们衣服洗洗!”
孙元起摇摇头,不说话了。
崇实中学每年有三个学期,寒假是从12月20号到1月5号。接下来,是夹在西历新年和农历新年之间的小学期,主要是实习、实验之类的动手课程。今天崇实中学有课,孙元起要出门,怕这家人在这里迷了路,叫老赵去把老佟叫来。老赵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把老佟领了过来。
孙元起和老佟打招呼:“老佟,大清早的喊你,不怪我吧?”
“孙先生,这是什么话?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有什么事儿么?”老佟真不含糊。
孙元起也不绕圈子:“今天我要去上课。家里面有很多东西要买,我怕老赵找不到地方,一会儿得麻烦你领着他。”
“得了,您瞧好吧!”老佟答应得嘎嘣儿脆,“大致都是些什么东西?”
屈指数来,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还真不老少。给了老佟五块银元,让他操心去。
把昨晚上剩下的馒头胡乱吃了,算是早饭,然后出门。
老赵家的见了:“先生,您这是要出门?”
孙元起应道:“是啊,下午回来。”
老赵家的惭愧地说:“今天早上俺把大毛的衣服洗了,他没法子跟先生出门了……”
“我出门,倒不用他跟着。”孙元起说,“这三个孩子都只有一身衣裳?”
老赵家的不说话,点点头。孙元起从身上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她,让她给孩子多做几身衣裳。老赵家的像接了块烫手的山芋,口中不住念叨:“这如何使得!”
孙元起却不管,挟着书本上课去了。
十二、日月冥心知代谢
转眼到腊月底。
期间,孙元起去美国公使馆拜访了康格先生一次,送了些礼物,聊表谢意。康格先生则拿出《Science》和《Nature》寄来的样刊和稿酬,还有十几封信件。稿酬不错,合成银元,也有近三百块。至于信件,多是讨教或者质疑,也有两三封是大学或者物理学会寄来,邀请孙元起前去讲座或演讲的。这些学校,主要是美国的,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那定是要去的。如今,隔着重洋,只能坐轮船,来回一次那就得好几个月,只能婉拒。
老赵一家已经彻底安顿下来。院子不大,事儿不多,每天除了打扫院子,就是洗衣服、做饭。这么点活儿,还是六个人做,确实不重。孙元起又支使他们换了几身衣服:一方面是经常换洗,卫生。这年头,北京人一件棉袍过一个冬季的,在在皆是。孙元起觉得这不行,北京城灰尘那么大,到处都是土路,没几天,衣服上就一层土,能不洗么?另一方面,快过年了,总得有些新气象吧。
这一个月的修养,老赵一家的精神头明显好多了,脸色红润、举止有力,与来时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几个孩子,更是白净了不少。当然,也可能是孙元起天天督促他们讲卫生的结果。大人孩子吃不愁、穿不愁,主家人好,还不用干重活,所以,老赵一家觉得生活得好像在天上了。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老赵就开始打扫院子,老赵家的则打水洗衣服;十四岁的彩珠和只有十一岁的红桃烧水、做饭;两个小子则到处帮忙,帮倒忙。看孙元起出来,大毛负责把热水、毛巾端到堂屋。等洗漱完了,差不多吃早饭。吃完饭,孙元起或去上课,或者批改作业、备课写文稿。老赵一家人则四处寻觅活儿干,比如把院子外面也打扫一遍……
眼下,快到年关,崇实中学又放假了,孙元起才想起拜访孙家鼐孙大人。
老赵扫完院子,孙元起也洗漱完毕,便准备吃饭。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桌子,就在院子中间的石墩上,阴雨天就不大方便。因而叫老赵买了张八仙桌,放在北屋的正堂。最初吃饭,老赵一家都不敢和孙元起一块吃。按照清朝的规矩,主人先吃,吃完了下人才能吃。并且只有主人才能在正堂用餐,下人们一般躲在厨房或者自己的屋里吃饭。
孙元起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自然不讲究这个。老赵一家拧不过,只好一块儿吃。老佟有一次看见了,直说老赵一家“坏了规矩”,又说“孙先生就是太好心了”。孙元起看老佟也是一个人,吃饭不方便,就让大毛、二毛去请来一块吃。一而再、再而三,这八仙桌上正好凑齐八个人。
吃饭的时候,孙元起自己做北面的正席,从来没人过去陪着坐,喊了老佟几次,老佟都不过去。老佟和老赵坐东面,其中老佟又坐上首。大毛、二毛坐在南面。彩珠和红桃坐西面,老赵家的端菜端饭,随后就和彩珠坐在一块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老赵和老赵家的就一边一个看着大毛、二毛。所有的菜,孙元起夹了哪盘的第一筷子,大家才开始吃哪盘。要是不夹,谁也不动。只是“规矩”。孙元起最初没发现,慢慢察觉出来,说了几回,也没人照做。彩珠、红桃是女孩子,自然不会越雷池一步;大毛、二毛这俩小子就没那么讲究,兴致一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所以老赵和老赵家的这么一边一个,但凡他们俩敢越轨,轻则眼镖伺候,重则一巴掌、一筷子。俩小子挨了尅,都不带哼哼的。就这样,座位就稳定了下来。每次吃饭,孙元起一落座,大家就按着座次落座,然后开始上饭。孙元起一落筷子,这顿饭就结束了,不管他人吃没吃完,老赵家的、彩珠就立马站起来,收拾碗筷、端茶递水。如今,孙元起只好细嚼慢咽,看大家都吃好了,才落筷子。
孙元落下筷子,接过彩珠递上的茶水,然后对老佟说:“这一年来,一直承蒙大学士孙大人的照顾,所以今儿想去拜访一下。这里面的礼节,我不大懂,所以想麻烦老佟一起去。”
老佟放下茶盏,立马就答应了:“反正寒冬腊月闲着没事儿。再说,孙先生的事儿,有事儿也变没事儿了。中!”
孙元起笑了笑,又对老赵说:“老赵,你去雇辆大车,把准备好的礼物搬上去。”
老赵应声去了。
没多久,东西就准备好。孙元起带着老佟、老赵还有大毛出发了。现在,伶俐又懂些事儿的大毛是孙元起的“书童”,就是个小跟班:去上课,大毛跟着拿书包;去上街,大毛跟着拎东西;没事儿,大毛就呆着孙元起周围十米以内,随叫随到。
说话间,到了孙家鼐府门口。孙家鼐家在廉子胡同,虽然他在戊戌变法中受了牵连,但圣眷不衰,还是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故而逢年过节的时候,门前停了不少车马。
孙元起不知道交通的关节,递了几块银元给老佟,让他上前叩问。老佟果然不含糊,三两句话,一递手,红包送到。就听门房说:“京师大学堂教习孙元起孙先生是么?今儿孙大人很忙,我去通禀一声,见与不见,可就看你造化了。”门房就进去了。
没一会儿,门房跑出来:“欸,你们运气不错,老爷有请!”
孙元起嘱咐老佟和老赵把礼物搬进去,整了整衣裳,随着门房进了孙府。这是第二次进孙府,上次随着丁韪良大人一起来,并不畏惧。这次却一个人来,毕竟是见副总理级别的大人物啊,不紧张那是假的。
在花厅,座位上有一群穿着官服的中老年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被召入。看孙元起进来,都只瞟了一眼,以为是哪个府上的少爷来拜年,也不在意,依旧聊天。孙元起知道,这是排队呢,只好在下首寻张空椅子,要坐下慢慢等。
就在这个时候,孙家鼐送一位官员出来,大概是孙元起一米七八的个头在这群官员确实有些出类拔萃,给孙家鼐一眼瞥见了,就听他说:“啊呀,这不是百熙么?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夫啦?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叔祖了呢!”
孙元起哪还不明白,立马过来跪倒,口称“拜见叔祖”。
孙家鼐也不着急,非等孙元起磕了几个响头,才示意他起来,还说:“啊呀,百熙,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见外,还磕头!一会儿进屋慢慢叙家礼嘛!”
孙元起登时有些气闷,心想:这老爷子不厚道!
孙家鼐却不看他,向他旁边的那位官员,其实也是向在场的所有官员,说道:“子玖,这便是我那侄孙孙元起,现在京师大学堂任格致学教习。学问是好的,就是不通世故,连我这个叔祖都很少来拜访。前些日子,太后还问起我,说京师大学堂有个格致教习,学问优渥,英吉利、美利坚的洋人都前去请教,却不知是谁。老夫就禀告说,那是老臣的侄孙,只是怕人说任人唯亲,不敢提起这层关系。太后还笑道,这是举贤不避亲,好事啊!老夫倒惭愧得紧。”
那个叫“子玖”的官员连忙应承道:“老大人果然家学渊源!看百熙侄儿英俊挺拔,气宇轩昂,当真是人中龙凤!”周围的官员也是一片赞誉之声。
孙元起躬身在一旁,作汗颜状,只是逊谢。
待送走客人,孙家鼐不管满座等候的官员,只把孙元起领进书房。进了书房,孙元起忙着给他请安,毕竟这位老人已经七十高龄,光从年龄上说,已经是祖父辈了;何况,老人一直帮助自己。当下,跪倒在地:“给老大人请安!”
孙家鼐坐在太师椅上,不满的“嗯?”了一声。
“给叔祖大人请安!”只好再来一过。
孙家鼐这才满意:“起来吧。”
“是。”孙元起爬起身站着,四下打量一下,不愧叫“书房”,四壁都是书。只是书是一函一函地平放在书架上,而不是一本挨着一本立着,和孙元起前世见过的不一样。
孙家鼐瞅了他一眼:“百熙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老夫啊?”
这话问得孙元起很尴尬,谨慎地措辞说道:“您老日理万机,晚辈怕来打扰,不合适。现在到了年底,感谢您老一直以来的照拂,不揣冒昧,才斗胆前来。还望见谅!”
“嗯,”老大人不置可否,“你平日里忙着上课、写书,从不外出冶游,倒是勤勉踏实,在年青一辈中算是难得的了。”
孙元起心想:我倒想出去玩,可我认识谁啊?何况,这北京城又有啥好玩的?
过了半晌,老大人又说:“美利坚公使夫人陛见太后时,提及你,说你年青有为,学问精湛,连英吉利的教授都要向你请教。太后听了,很是高兴。”
孙元起这才知道慈禧老奶奶为什么知道自己,连忙回答道:“晚辈才疏学浅,惭愧得很!那英国的卢瑟福教授只是顺道来访,讨论些问题罢了……”
“年青人知道谦虚,也是好的,却也不宜妄自菲薄。”老大人点点头,“你最近还住在大学堂里?”
孙元起被问得发虚,好像上次他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只好硬着头皮说:“还住在大学堂里。本来是想买片宅子,一来人生地不熟,一来手头拮据,所以一直拖着。如今还托人询问呢……”
“前些日子,太后问及你,老夫托大,说你是我的侄孙——”说到这儿,老大人盯着孙元起看。
孙元起心里哀叹一身,连忙又跪倒:“那是晚辈高攀了……”
“嗯,”这回儿老大人满意了,“百熙是年青才俊,前程不可限量,倒不是‘高攀’。不过,老夫既然自承是你的叔祖,也应当照拂于你。我在什刹海还有套两进的宅子,有些破旧,便送与你吧!房契,我明儿着人送过去的。”
孙元起还没起身呢,听了这句话又得跪倒:“叔祖大人,这如何使得?”
“你没读过《弟子规》么?‘长者赐,不敢辞’!”孙家鼐不耐烦地挥挥手。
孙元起确实没读过《弟子规》,也不知道“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看老大人不耐烦,也不敢多说,心里感激,只有应下了。
孙家鼐又问道:“你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孙元起郁闷地回答道:“不读书。一直在写东西呢……”
孙家鼐在太师椅上坐起身来:“老夫也知道,你对格致之学颇有心得,但华夏之人,修身养性,终要读华夏圣贤之书。老夫一直主张,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百熙也不能有所偏颇!”
孙元起无奈地点点头:“晚辈受教了!”
老大人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从中取出两函书,递给身后的孙元起:“这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和本朝阮文达公所刻的《十三经注疏》,你拿回去,要仔细阅读。”
孙元起一脸无奈,只有应下。
“年关快到了,老夫就不多说了。你也赶紧回去,准备乔迁,不宜久居大学堂的房屋,惹人闲语。”说着,老大人端起茶盏。
来之前,孙元起接受老佟的紧急“清代拜访官员礼仪培训”,知道这是要送客。再跪下磕头,然后辞出。
出了门,老佟、老赵、大毛都在门口候着,见孙元起捧着两大函书出来,连忙迎上接了下来。老佟在一旁说:“这两大函书,可值不少银子!孙大人对孙先生确是青眼有加啊!”
“这要不少银子么?”孙元起对于清代的物价水平还是不太了解,但知道有些东西贵得离谱,有些东西却便宜得不像话。比如素包子,一个大钱一个,便宜;一件棉袍,动辄十几两银子,太贵!
“至少得二三十两吧,”老佟大致估摸了一下。
孙元起倒吸一口气:这文化还真不是普通人学得起的!
老佟又说:“咱们送的八色礼物,孙大人收了四色,退回四色,都放在车上了。”
这让孙元起更不明白了:送礼,还有收一半、退一半的?
拉开大车门帘,却见燕窝、鱼翅之类的都退回来,孙家鼐只收了文房四宝。孙元起不禁有些感慨:这个叔祖真是个实在人!
老佟听了个大概:“孙先生说什么呢?”
孙元起便解释道:“刚刚孙大人和我续了家谱,你知道,我和孙大人都是江淮人,源出一系,续了之后,方知孙大人是我的叔祖。”孙元起编这瞎话,类似于刘玄德占汉献帝便宜一般。
老佟点点头:“这是件大好事!”
孙元起也说:“可不是件大好事么?孙大人抬手便送我一套宅子,当真是深情厚意。这几天可能就要搬出大学堂。这段时间可真麻烦老佟不少啊,得好好谢谢您老啊!”
老佟一愣:“你要搬走?”
“是啊,孙大人说,老占用大学堂的房子,影响不好,别人会说闲话。”
老佟跳脚骂道:“都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闲话?!我操他八辈祖宗!!”
孙元起自然也不知道,只有一笑了之。老佟也不说话,一路上都是闷闷的。
回到马神庙的住处之后,老佟自回去了。孙元起却嘱咐老赵一家把不要紧的东西先收拾收拾,准备搬家。虽然房契还没有送到,想来这个叔祖是不会哄骗自己的。
到吃中饭的时候,打发大毛去喊老佟,老佟推说不来。孙元起不疑有他,只当他有别的事儿。待到晚饭时,大毛去叫,老佟还是不来。孙元起有些疑惑了,心忖道:这老佟是咋地啦?却不好去问。
第二天一大早,孙家鼐府上果然派人送来房契。孙元起便想和老佟、老赵一起随着孙家仆人,先去看看房子。派老赵叫老佟,老佟又推脱不来。孙元起疑惑更甚。
老赵见孙元起一脸疑惑,便吞吞吐吐地说:“先生,老佟他是心里有事啊……”
“嗯,怎么回事?老赵你说。”
“先生您是天下顶好的好人,老佟舍不得您走呢……”老赵是话中有话。
听锣听音,说话听声。孙元起明白了:“老佟是想和我们一起走么?可他走了,大学堂的门房怎么办呢?……你去把老佟唤来,看看他是怎么打算的!”
这一回,老佟很快来了,见了孙元起,便跪倒在地:“请孙先生赏碗饭吃!”
孙元起立马上前把老佟扶起来:“老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以前,可都一直是你关照我的。现在,您要是不怕苦,就跟我们一块儿搬过去?”
“谢谢孙先生!”老佟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孙元起也没法子,只好说起别的事儿:“你要是走了,大学堂的门房怎么办呢?”
老佟用衣袖擦擦眼泪,说道:“我想好了。我不是有个哥哥么?他有仨儿子,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过活,日子过得非常紧巴。我走了,就让他家老儿子来替我,好歹有个稳当的营生,比土里刨食强多了!以后,大家伙儿也有个照应……”
看来老佟早有打算,孙元起便答应了。老佟立马精神起来,跟着老赵他们一起去看新宅,跑前跑后的,俨然以“孙府管家”自居。
孙家鼐在什刹海的院子,说是“有些破旧”,其实十分整洁。两进的院子不算深,可比住在大学堂时的四合院房间多多了,总也有二三十间。孙元起到的时候,有一家人站在门口候着。孙家鼐派来的仆人介绍说:“这是宅子里的仆人!”
这一家有四口人,一对三十余岁的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六岁的闺女,看着都挺老实的。见孙元起下了车,一起跪倒。那女孩随着大人跪倒之后,还想抬头看孙元起,却被母亲一把摁住头。
孙家鼐派来的仆人说道:“这位爷是老大人的侄孙,现任京师大学堂的教习,老大人很是看重,所以把这片宅子转送给了他。你们都要好好伺候!要是怠慢了,老大人饶得过,家法可饶不过!”
一家人连连磕头,口中称“不敢”。
孙元起才明白,这送宅子是连仆人一块儿送的。
这一家人姓郑,当家的叫郑友三,上过几年私塾;俩孩子,一个叫景贤,一个叫景懿,长得粉嫩白净,端的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比起老赵家的大毛、二毛,不知高强多少倍。等回去了,老赵央求孙元起给大毛、二毛起个好名字,至少不能在郑家人面前掉份儿。孙元起肚中也没多少墨水,但耐不住老赵的乞求,分别给取名叫景行、景范。
等搬了新家,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人,立马热闹起来。在热闹和空虚中,孙元起迎来了光绪二十五年的春节。
十三、江梅已挟春风嫩
过了春节,孙元起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京师大学堂教习,每月五十两银子,一共领了8个月,计400两;崇实中学教员,每月四十块银元,也是8个月,计320块;再加上论文所得的近300块银元,这是来清朝之后的全部收入。这几个月来,吃穿住行、往来应酬,都从这里面支出。如今,手头只有二百六十两银子,不到二百块银元。银元剩得少,银两剩得多,那是因为银元使用和携带方便。
现在,孙元起也算是家大业大:光“仆人”就有十个,专门负责自己的衣食住行,真是豪奢!其实,孙元起每月支付月份钱的只有五个:老佟、老赵、郑友三,每人五块银元;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每月三块。至于那些“童工”,算是免费使用。即便如此,老佟加上这两家人已经盛赞“孙先生实在太慷慨了”!
银子流水价的花出去,自然得想法子赚进来,所谓“堤内损失堤外补”,否则没几个月,“孙府”上不得破产,也得裁人!京师大学堂和崇实中学给的薪水已经很丰厚,不能再去请求加工资。最后,只能从洋人身上捞钱了:继续深入开展论文“撰写”大业!
到孙家鼐、丁韪良、美国公使馆拜完年,孙元起躲在书房,把改名赵景行的大毛也赶出去,自己一个人铺开白纸,开始构思论文。剽窃方向是早就想好的,那就是解决经典物理的重大难题:“紫外灾难”。
18世纪后期,在化学反应中,人们开始察觉到热辐射现象。1790年,法国的皮克泰特进行了实验研究,证实物体能够类似于发光那样产生热辐射。之后,人们开始注意研究物体的辐射与这个物体对光的吸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19世纪末,由于冶金等各方面的需求,人们急于知道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关系。单靠实验逐一找对应点的方法,犹如钝刀子割肉。这时候维恩和瑞利—金斯分别发表了两个公式,试图解决这一问题。
维恩1896年发表的公式,被称为维恩辐射定律。该定律在低温、短波区域内和实验结果符合得较好,而在高温、长波区域则不符。
瑞利分析了维恩公式,认为他的推导不严密。1900年6月,发表了瑞利辐射公式。但其中的一个系数存在错误,为金斯所纠正,故而又称瑞利—金斯定律。该定律在长波区和实验结果符合,而在短波区又不符合。而且当波长接近紫外时,计算出的能量为无限大!但瑞利—金斯等人得出的共识,是根据经典物理的理论严密推导的,瑞利和金斯也是物理学界公认的治学严谨的人,理论值与实验值在短波区的北辙南辕,使人们不得不称之为“紫外灾难”。
紫外灾难也就是经典物理的灾难。
1900年10月19日,普朗克在德国物理学会的会议上,以《维恩辐射定律的改进》为题报告了他的成果,史称“普朗克公式”。该公式将维恩公式和瑞利公式综合在一起,理论值与实验结果符合得较好。同年12月14日,普朗克又在德国物理学会宣读论文《关于正常光谱的能量分布定律的理论》,提出了一个假设,即能量可以划分成N个相等的小份,每个小份叫能量子,每个能量子又与频率成正比。这一天,被人们看作是量子论的诞生日,普朗克也被尊称为“量子论之父”。
孙元起论文的名字就是《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因为此时瑞利和普朗克都还没有得出自己的定律,所以全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沿着瑞利—金斯等人走过的路,根据经典物理学的能量均分原理,严密推导出瑞利—金斯定律,但指出该定律在长波区和实验结果符合,而在短波区则存在问题,而且当波长接近紫外时,计算出的能量为无限大!认为经典物理学存在一定的问题。第二部分则是根据普朗克的方向,得出普朗克内插公式,并进一步认为能量可以划分为等份的能量子。
论文写好之后,孙元起把它邮寄给了美国的《Science》。因为论文中“能量子”的猜想,与经典物理学界长期信奉的“一切自然过程都是连续的”原则相违背,老牌的《Nature》可能对文章后一部分嗤之以鼻,删去最后一段关于能量子的论述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倒是开放的《Science》,可能会更欢迎这种奇思妙想。
论文寄出没几天,京师大学堂和崇实中学都开学了。崇实中学的学生与孙元起都已经稔熟,知道他搬了新家,每日里来得更加频繁。课程还是按照上学期之初所设定的,一步步地往下走,那教材也一点点地往下编。倒是京师大学堂,刚成立不久,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也不知道物理学到什么程度,让孙元起很是忐忑。
开学前,抽空又去拜访丁韪良一次。丁韪良说话很直接:“这些新生,都是各省保送的秀才,背诵《四书》、《五经》是行的;对于物理,怕是一窍不通。”
孙元起只好把他们放到与崇实中学一年级的水平。
趁着这个空儿,与这位老同行讨论了一下物理的课程设置:第一年讲物理学中的力学、声学;第二年讲热学、光学;第三年讲电学、磁学;第四年讲授“物理教授之次序方法”,物理教学法前身。每周都是3个小时,考虑到初次学习物理,分成三次,每次1小时。
计议已定,孙元起方回去准备。这半年多,孙元起已经会认会写很多繁体字,只是榜书时不注意还会顺手写简体字——学生们认为是“白字”——而且写得拙劣,至少比起学生们工整秀媚的蝇头小楷是差远了。如今备课准备的,就是考虑板书该写哪些字的问题。
光绪二十五年正月二十日,京师大学堂正式开课。
大学堂有格致讲堂——也就是物理教室——两处,分别是给仕学、中学两批人准备的。按照中文总教习许景澄的看法,“俟算学门径谙晓,再及格致、化学等事”,即先学好数学,再考虑学物理、化学。眼下,只有仕学院的学生在选拔进来时,数学成绩不错,可以直接学物理。
去年十一月开学的时候,已经发了教材,正是孙元起呈递给孙家鼐的那几本,封面依然是“初等物理教科书”,扉页上却改成“孙元起百熙先生著,京师大学堂刊行”。孙元起见了,只能付之一笑。
即便之前在崇实中学神经已经被锻炼得粗大无比,当孙元起走进仕学院格致讲堂时还是大吃一惊:讲台下坐着二十几个人,年龄小的也有二十岁,年龄大的怕有三四十岁,大部分都留着胡髭,显得愈发老成。人人面前除了砚台、毛笔之外,还摆着一套三册的物理课本。有些崭新如初,看来是一直没有开卷;有些则已经磨出毛边,想来是经常翻阅。但无论如何,都保存得非常好。他们看见自己进来,都用惊异的眼光盯着孙元起。
孙元起大致扫了一眼,用发干的嗓子说道:“大家好,我叫孙元起,字百熙……”
在孙元起对自己大龄学生们感到惊奇的同时,学生们感到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多年后,有人写文章回忆这段岁月时,还掩饰不住当时的惊奇。文中说道:
大学堂之开学也,在二十四年之仲冬,先颁诸科之教材。余试阅之,文史各本多陈词滥调,无非忠孝仁义;而西学各本,太半译自西洋,佶屈聱牙,难明其意。惟有格致教材,名曰“物理”,初以为误也。及开卷,则图文并茂,妙趣横生,寓哲理于粗浅之中,藏妙思于平白之外,并无胶涩之感,因生信服之心。如此涉浅入深,非邃于此道之巨手不能为也。视著者,署曰“孙元起百熙先生”,乃以为是学界耆宿。然问诸同行,咸云不知。
二十五年春正月,大学堂课开,同窗无不翘首。上课钟声既响,一少年翩翩然入,身形修颀,面容白皙,眼神燦烁,顾盼生姿,居然美男子。众人初以为同学。及其径登讲台,又以为助教。已而开口曰:“某孙元起也,字百熙。”一座震愕,相对瞠目结舌。世传有生而知之者,余初不之信。今观诸孙先生,则信矣!
……
孙元起自然不知道学生们的震惊,因为是第一节课,而且面对的是一群大龄青年,所以讲的内容比较宽泛且丰富。首先是宣讲物理的学科范畴和实际作用,再介绍经典物理学的基本框架和主要内容,接着说明课本编写的主要思想和面向对象,最后介绍本学期阶段学习的目标。就这样天南海北的扯上一通,第一节课就下课了。孙元起最后说:“第一节课,我们主要说明物理是什么,能干什么;然后明白自己要学什么,做什么。从下一节课起,我们正式开始讲授力学,希望大家能预习课本力学分册的前五页。就这样。”
看到下面学生静谧一片,没有什么疑问,便整理一下自己的讲稿,迈步走出教室。赵景行听到下课钟声,早已跑到门口候着,见孙元起出来,接过书稿装进书包,跟在孙元起背后,渐渐走远。
“哄——”讲堂中的学生顿时一反平时沉稳之态,大声讨论起来,仿佛不大声就不能表达自己的惊奇之情:
“天哪!这位孙先生也太年轻了吧!”
“返老还童么?”
“看到他的书童没?估计才十一二岁,他肯定大不到哪儿去!”
……
其中有四个人在角落里围成一圈,一个衣装鲜整的年青人先说道:“这格致课果然很有趣,就是不知说得错没错?”
“这得问功先。”另一个人答道,“功先,这位少年先生如何?”
叫“功先”的青年蹙起眉头:“应该是不错的。只是他懂得比我多,我大不如他,所以不好评价的……”
“既然功先都说不错,那定然是好的!”第一个青年点点头,“不过,这位先生也忒年青了吧?说是我们的学生,怕都有人信!”
“胡说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开口斥道,大约因为他年岁比较大,说话间有一种大哥的气势,“师道尊严,知道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两三个人都连连称“是”。过了片刻,还是第一个青年说话:“先生这么年青,就可以著书立说、登台授课,却不知是家学渊源,还是天赋异禀?”
叫“功先”的人想了一下,说:“据说,这位孙先生是协办大学士孙大人的侄孙。孙大人可是咸丰九年的状元,如此说来,家学渊源倒是极可能的。只是,我们这位先生学的是格致,不太可能是家学啦……”
“嗬!孙中堂的侄孙?可这年轻先生没有一点儿豪奢之气呢。”第二个说话的人插上一句。
“嗯。话说回来,先生的官话说得是极好,但也能听出是江淮口音,依约和孙寿州是一个地方的。侄孙之说,定然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的。”老成的“大哥”说出自己的判断。
“算了算了,准备去上下节课咯!反正以后见面的时间多,总会水落石出的。”第一个青年站起来收拾笔墨纸砚。
大家也都起身收拾,准备下节课了。
京师大学堂离孙元起在什刹海的住宅非常近,分分钟就可以到,不像崇实中学那么远。从京师大学堂上完第一节课回来,还不到上午十一点。
刚到门口,就见彩珠手里捏着阵线,看着赵景范、郑景贤、郑景懿、红桃四个小孩玩耍。彩珠来了两三个月,由于饮食跟得上,人也精神不少,看着就是一个质朴的乡下姑娘,只是害羞得紧,不大说话。尤其是和孙元起说话的时候,经常面红耳赤的。
孙元起随口问了句:“他们还没开学么?”
“开学?他们不上学的。”彩珠站起身,福了一福。
“不上学?”孙元起拍拍脑袋,才想起大清朝可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想了一回,叫赵景行去喊老佟、老赵、老郑,和他们商议这事儿。
老佟他们仨正在家里闲聊,立马赶过来。孙元起便说起这几个孩子上学的事儿。老赵首先说话了:“俺知道先生好意嘞。俺们一家能吃饱穿暖,全靠先生的大德,那还能再麻烦先生呢?再说,俺家那俩个娃儿,皮得很,哪能读进去书?象先生这样,都是文曲星下凡的。”
老赵一家到了孙府已经两个月了,虽说第一天就让他们说普通话,可说了几十年的方言实在不好一下子改过来,只说得别别扭扭的。反倒是几个孩子,已经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老郑也说道:“我们都知道先生是好心,可孩子不是那块料,还是让他们学着伺候先生吧。”
老佟在一旁闷闷地说:“读书,能有啥用?街上的酸秀才个个都饿得直不起腰,还不如跑堂的小伙计呢!——先生,我可不是说您!您是家学渊源的。”
听了这几个人的“读书无用论”,孙元起有些气急:“那他们就这么一直这样下去?”
老郑点点头:“我从小,就开始伺候孙老大人的大少爷;大了,又伺候三少爷;现在,是伺候先生您。等景贤长大了,还伺候您。这不挺好么?外面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老赵、老佟都点点头,说道:“不错!”
孙元起只好换个说法:“连个字儿都不识,怎么伺候人?”
老赵摇摇头:“伺候人,还有识字干啥?”
老佟毕竟是皇城根上的,看孙元起的语气不善,就说:“孙先生是个学问人,以后有达官显贵、东西洋人来拜访,身边人要是不识字,确实说不过去。这样吧,孙先生身边离不开人,景行就先跟着;景范和景贤先送到小学堂。京师大学堂不是有个小学堂么?那个就行。”
“那景懿和红桃呢?”孙元起觉得老佟少数了两个。
老佟奇怪了:“女孩子上什么学堂?!”
孙元起才想起:这是清末,女子无才便是德!
老赵在一旁就奇怪了:“孙先生不就是京师大学堂的先生么?每天在家随便指点指点那俩娃儿,不就行了?干嘛那么麻烦,还送什么大学堂、小学堂的!”
老郑、老佟一想,也是,都赞成老赵的说法。
孙元起想想,小学不外乎语文、数学,最多再有自然和外语,这些都难不倒咱!便说:“行吧!景行也不用跟着我,先上学识字。既然在自己家,没那么多讲究,景懿和红桃也都来。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这所后来被称为私立经世大学附属实验小学的学堂成立了。最初学员只有五名,三男两女。但却堂而皇之的被载入《中国教育史》中,学者认为:这是中国近现代第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开创了中国教育史的新篇章。
但孙元起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嘱咐老郑现在院子中找一个窗明几净的屋子,老赵和老佟准备桌椅,而自己,则回到书房,开始撰写小学语文、数学、自然、英语四门的教材。这倒不难,主要是要生动有趣。好在自己那个时代的教材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只要回忆默写出来就行。而且这些孩子都像白纸一样,让他们接受这种教育也更容易。
因为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很快,第二天,“孙府私塾”就开课了,就像后世史料记载的那样,最初坐在课堂里面的学员只有五名,三男两女。第一堂课是语文,学的既不是《三字经》、也不是《百家姓》、《千字文》,而是标准的汉语拼音字母。
红桃这个名字,孙元起每次听起来都觉得别扭:“红桃?那是扑克牌!”趁着开学,给她改了名,叫宋景尧。
孙元起在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上课,再加上这个小学堂,嗬!大、中、小学一应俱全。每天除了上课,回来还有备课、改作业,最重要的还是给崇实中学和小学堂编写教材。这样,教材的编、教、改工作也系于一身。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小学堂的授课时刻,和其他两个学校肯定存在冲突。当他不在的时候,就让孩子们背诵《三字经》。心想:让孩子们在接受新式教育的同时,背诵点国学基础的蒙学教材,也是很好的吧?
过了没两周,老佟找过来,羞羞答答、期期艾艾的说道:“孙先生,求您个事儿……”
孙元起见不得老佟这样:“你看看!我们谁跟谁啊,有话直说!缺钱?还是……想回大学堂?”
老佟连连摇头:“这府上顶好啦,我哪儿都不想去!也不缺钱,这里供吃供喝,孙先生给的钱我都攒着呢,不缺钱,不缺钱!”
“那是什么事?”
“那个……嗨,老脸豁出去了!”老佟黄黑的面皮都涨得通红,“我有几个侄孙,和院子里这几个孩子年龄都差不多。我看咱这小学堂开了,您的学问又那么好,便寻思着他们能不能来?您看,您对老佟这么好,我还没机会报答您,又给您添上这档子事儿,老佟我——”
孙元起听明白了:“就这事儿啊?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领来呗!”
隔了一天,老佟领了三个男孩,大的十一二岁,和赵景行差不多;小的那俩都是**岁,和赵景范相仿佛。后面还跟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赶着一辆大车。听老佟介绍,原来都是老佟的侄儿,孩子的家长。
见了面,就让孩子给孙元起磕头,说是拜师。孙元起无奈地解释道:“小学堂不讲究这个……”
大车上拉的都是米面和几斤鹿脯,也就是传说中的“束脩”了。孙元起知道这家人生活不宽裕,推辞不要。老佟却说这是给自己的,因为孩子上学期间要住在这儿。孙元起心想:你吃饭,不是和我们大家一块儿么?当下,却不好说什么。只好任由老佟把东西留下来。
孙元起既然收下这三个孩子,就问他们叫什么。
老佟插话说:“乡下人,知道什么?都是胡乱起些名字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看看老郑、老赵家孩子的名字,真是雅致!孩子的名字,还要请孙先生费心。”
孙元起用指头指着自己,疑惑地说:“要我给起名?”
老佟笑道:“自然是孙先生,您的学问可是第一流的。”
这样,小学堂里多了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三个男孩。
每天小学堂上课的时候,老赵家的大闺女彩珠就捏着针线,坐在教室外面。不知是做女红,还是听课。后来听赵景范说,他每天回去做作业,姐姐都在一旁看,做错了、不会做,姐姐都能说出来。孙元起心想:这不是真心向学么?于是,又把彩珠招进班里。彩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有些害羞,过了好久,方才习惯。
彩珠见一屋子都是“景”字辈,自己这个名字也很不雅,就让二弟赵景范央求老师给改个名。于是,班上就有了一个叫“赵景惠”的女学生。
十四、天边有信来鸿雁
自春至夏,孙元起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白天,给大、中、小学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傍晚,崇实中学的学生会来,一面整理上课的讲稿,一面讨论各种问题。有时候,就是闲聊,很多学生都把“孙先生”当成是“知心姐姐”、“全知博士”,和他探讨一切问题,从学习到生活,从过去到未来。在学生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孙先生,孙先生总能透过一切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
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孙元起会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批改作业,撰写讲稿、教材,有时也会回答外国学者的来信,最重要的是整理自己回忆中那个世界的一切,从物理学、数学、化学,到电子、计算机,乃至各种能想起来的大事。直到夜深。
因为时间过得太快,孙元起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纷乱的时代,离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纪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父母、女友、同学、老师……以前经常徘徊在梦中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他非常害怕会把那段生活当做是一场梦给忘掉,然后彻底迷失自我。只有通过不停的追忆、不停的记录,才能勉强使自己保留一份清醒。
在这个世界解决温饱问题之后,孙元起一方面尝试着融入眼前这个荒诞的岁月;另一方面,却固执地把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原来的岁月中。在周围的人眼中,孙先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也是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任何一刻,都能从他的脸上发现那一抹落寞抑郁的神色,与年青的容颜殊为不合。
这份忧郁的神色,平添了学生们对孙先生的好奇与景仰:为什么少年得志、学业有成的先生会那么神情郁郁呢?难道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是看透了一切?
平淡如水的生活,直到六月底的时候,才被美国公使馆送来的一堆邮件所打破。
往来于太平洋东西海岸的邮轮,每个月一往还,所以邮件经常是一堆一堆地到来。孙元起最初的两篇论文都是分量十足,所以有些学者想和他讨论这方面物理学前沿的问题,孙元起也乐于回信,并总能给出很好的解答。这么两三次,很多学者都给他写信,咨询问题,盛赞他学识渊博,并热情邀请他撰稿,乃至前往讲学。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孙元起总是婉拒。
六月底的这批邮件,除了《Science》寄来刊登《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论文的样刊和稿酬外,还有几封来信,以及一个包裹。仔细审量包裹,却是卢瑟福从加拿大寄来的。
自从与卢瑟福在天津一别,忽忽已经半年,之间一直没有联系,不知道卢瑟福都在忙些什么呢?急忙打开包裹,里面东西真丰富,最上面是卢瑟福写的一封信。孙元起拆开信,仔细阅读:
亲爱的York,
你现在还好么?
虽然在我们分别时,我承诺一到加拿大就给你写信,而信件直到此时才写好寄给你。首先,请你原谅我的不诚实。希望这封信件或许能给你带去一些好消息,以抵免我的罪行。
我的路途很顺利,太平洋就像其名字中所包含的蕴意一般,一路风平浪静,平安地抵达了美国西海岸的美丽城市——圣弗朗西斯科。非常感谢你的那本小册子,它是如此的精彩,使我彻底忘记旅途的奔波与劳累。在轮船上、在火车上、在马车上,仔细思考你那令人着迷的论点,时常会忽略沿途的风景,事实上,你的论文才是最好的风景。
抵达美国后,我有空就会与各个大学的教授、学者坐在一起讨论自然科学的问题,而你的论文则是我们谈论的核心。虽然最初他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我想,我最初读论文时一定也是那副傻模样——这个理论对于汲汲于此道的自然科学家们,不啻于晴天霹雳,但最后,他们无疑都被征服了,他们向你的论文顶礼膜拜,成为你的忠实信徒。
等到了加拿大的麦吉尔,我立即着手准备实验,验证你在论文中设想的结果。这耽搁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最终的实验结果,确凿无疑地证实了你的猜想。是的,你是对的!可以这样说,单纯论对元素周期表的认识,你已经超越了它的发明者门捷列夫先生。
我觉得,我把你的论文珍藏并独享是一种犯罪,是对自然科学界的严重犯罪,它会阻碍自然科学的发展和传播,也会掩藏你那无与伦比的天才的光辉,必须让它与众多的学者和爱好者见面。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全部印刷出来,虽然我对你论文的后半部分还不太了解。在此,希望你能原谅我的鲁莽。
现在,我要把这本论文分别寄给了各国的物理学会和化学学会,虽然它目前还是寂寂无闻,但它引起的轰动效果是可以预见的。其中,有五本是给你的,作为作者,你可以修改我们在印刷所造成的错误,以便我们再版时进行修订。
不过,一些阅读过你前两篇论文的评论家,在看到你的这本小册子时,对我说:“YorkJohnson无疑是一名优秀的青年物理学家,如果每次他的论文都只写一半,而不加上他奇幻猜想的话,我会毫不吝啬地把‘优秀的’一次换成‘最优秀的’。”这很有趣,不是么?
还有一件事。麦吉尔大学的同事,尤其是我本人,对于你非常感兴趣,衷心希望你能抽空前来任教,或者讲学。你的意见呢?
好了,不打扰您宝贵的科研时间。代我向尊敬的康格先生问好。
期待您下一篇论文的发表。
你的,
卢瑟福
1898.5.20
PS:我看到最新一期《Science》上你的论文《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非常棒。不过,评论家们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有力的佐证。
孙元起放下信,在包裹中果然看到五本书,正是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自己的论文,封面上写着“[China]YorkJohnson”。打开看时,论文前半部分,几乎每一页都有卢瑟福的脚注。在第一部分的最后,还附上了卢瑟福所做实验的实验报告。后半部分,卢瑟福则几乎一字未动,想来是他对“论文的后半部分还不太了解”的缘故。
这薄薄一本书,拿到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卢瑟福寄来的东西,还包括好几份报纸和杂志,上面有对卢瑟福的采访,也有学者对孙元起论文发表的评论或后续研究等等。随便打开一本,是德国《物理杂志》,里面有一页被卢瑟福加了书签儿。翻到那个位置,文章是德文,看不懂。好在卢瑟福非常细心,似乎知道孙元起没学过德语,已经把其中的要点用英文写在了书签上:
……我们注意到,中国的物理学者YorkJohnson在过去的一年中,对原子结构的探讨做出了有益的贡献。他的实验设计巧妙而实用,实验结果则严谨而细致,对铀辐射射线和α粒子散射的实验研究,展示了原子的内部结构,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这里顺便提一句,YorkJohnson是当之无愧的中国乃至远东研究物理的第一人,他改变了我们对远东学术界一向贫瘠和毫无建树的看法。当然,我们还要注意到另外一点,Johnson这几篇论文,前半部分都是如此的Elegant(优雅的,雅致的;优美的,高尚的;讲究的),让人无法挑剔;但后半部分,则是如此的Fantastic(空想的,异想天开的;奇异的,古怪的),通篇是没有理论基础和实验证明的主观主义猜想。我们在此严肃指出:物理学是一门严谨的学问,不需要空想和幻梦,那是小说家和诗人的专利。……
孙元起读完这段评论,有些没心没肺地笑了:这群严谨的德国人还真是可爱!可谁能想到,在另一个世界,普朗克首先提出能量子的假设,普朗克是德国人;随后,爱因斯坦又提出光量子的假说,爱因斯坦也是德国人。
又拿出另一本杂志,是《科学人》,里面有记者采访卢瑟福,卢瑟福在介绍最近物理学发展时,首先提到了IPRT的YorkJohnson,认为他是一位年轻有为且富有创意的物理学家,做出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
大致翻了一下其他的报纸,并没有什么新鲜,便把信件、报纸、期刊、书本都收拾起来。准备给卢瑟福写回信。不知是因为对《物理杂志》批评的不满,还是对眼下经典物理学发展的反思,又或者是对“剽窃”卢瑟福成果的愧疚。孙元起在信中对经典物理学进行了一定的批评,指出它所面临的困境,以期激发卢瑟福对原子物理学的研究兴趣。
尊敬的卢瑟福先生:
非常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能将那篇不太成熟的论文付印,那是我的荣幸。在此,感谢你在此中付出的辛勤劳动。
你的来信中附送的杂志和报纸,我大致阅读了一遍。对于学者们对我的批评,我虚心接受。但是这些批评,并不会改变我在以往论文中对事物的看法,因为那是我在物理学面临的困境中所作出的一种尝试和努力。
是的,现在物理学正面临着重大的困境,经典物理学理论在一系列实验中所受到的冲击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相信有远见的科学家们都已经意识到,在物理学晴朗的天空中,出现了大片的阴霾。这不是危言耸听。在这里,仅就热和光动力理论而言,就有两朵硕大的乌云。
第一朵乌云是随着光的波动论而出现的,菲涅耳和托马斯·杨研究过这个理论。它包括这样一个问题:地球如何通过本质上是光以太这样的弹性固体而运动呢?迈克尔孙—莫雷的实验,无论在实验的设想方面还是在实验的实施方面,都无法看出任何缺陷,该实验的结果也可以保证是可靠的。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解释“以太漂移”呢?……
第二朵乌云是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关于能量均分的学说。能量均分原理,不仅会导致我在《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论文中所指出的“紫外灾难”,而且在气体比热问题上也会遇到困难。根据能量均分原理,可以推算出物体的比热是一个与分子运动自由度有关的量。在常温下,对于固体和单原子气体,实验值和理论值符合得较好;对于双原子和多原子气体,实测值显著大于理论值。……
动力学理论断言热和光都是运动的方式,可是这种理论的优美性和明晰性被两朵乌云遮蔽得黯然失色。关于这两朵乌云,对第二朵,我已经发表了一篇论文,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法;对第一朵,用同样的方法,也大致得出了一个可信的结论,我想在今年底、明年初的时候,你应该就能够读到他。
但事实上,物理学的天空远不止有“两朵乌云”,物理学已经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物理学变革的急风暴雨即将来临。物理学所面临的困境必须被解决,也必然被解决。这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必然由年轻一辈的物理学家所承担。尝试、实验、猜想,都是前进的工具,我们要敢于假设和空想,不能被外界的批评所吓倒。中世纪的但丁就曾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应该是新生代物理学家的人生格言。
希望你的学术取得更好的成绩!
你的,
York
1899.6.28
孙元起的这封信,来源于1900年4月27日英国科学界泰斗开尔文勋爵的长篇演说,后被整理成文,刊登在1901年7月出版的《哲学杂志》和《科学杂志》的合刊上,题为《悬浮在热和光动力理论上空的19世纪的乌云》。一向以保守著称的开尔文,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也乐观地预言道:“在19世纪最后四分之一时期内遮蔽了热和光分子论亮光的乌云,人们在二十世纪初就可以使其消失。”
是的,在进入二十世纪后不久,光的“波粒二象性“学说被提出来,从而解决了那片恼人的乌云。可经典物理学也遭受了最严峻的挑战。在二十世纪最初的三四十年间,物理学取得了全面的突破,先后出现相对论、量子力学、粒子物理学等分支,使得人类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孙元起并没有太在意这封信,因为这封信只是日常的私人通讯,旨在策励远在加拿大的卢瑟福勇攀物理学巅峰。在8月初,卢瑟福收到这封信之后,认为指导意义非凡,进行适当的补充和注释后,寄给了《哲学杂志》,并发表在9月份的杂志上。
于是,大家都在翘首以待YorkJohnson的另一篇论文,想看看他是如何解决困扰学者已久的“以太漂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