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五、偏师借重黄公略
杨度见孙元起没有峻拒,心思顿时活泛起来:“百熙,你不要忘了我们在东北还有千余人的队伍呢!”
“哦,对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孙元起从东北回来之后,差不多上忘了留在东北的那批学生。偶尔想起来问杨度时,他也只会回答:
“他们啊,现在正在募兵呢!”
“他们啊,现在正在训练呢!”
“他们啊,可能正在演习?”
“他们啊,可能还在演习?”
……
总之,一切正常。只是粮饷被褥不停地补充,弹药一个基数、一个基数地运过去,连迫击炮也陆陆续续要去了40门,这么长时间就是连土匪毛都没摸到一根。
杨度眨眨眼睛:“他们如今已经训练成军,虽然跟北洋六镇不能比,但比一般的杂牌军要好上不少。关键这些人都是你的学生,对你颇为忠心,自然不会发生狼在羊圈里的闹剧。只要装备好武器,有他们拱卫,保证百熙你到四川后不出纰漏。”
“武器啊……”孙元起有些无奈。如今北平铁厂除了生产钢盔、迫击炮及炮弹外,只能生产简单的手榴弹和地雷。至于复杂的步枪和子弹,目前还处于后期研制阶段,没有正式定型。如果真的需要大批枪支弹药,就得向朝廷开口。
杨度却不以为然:“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朝廷既然派你去四川负责剿抚事宜,总不能让你赤手空拳去和那些乱匪厮杀?我看不如这样,你向朝廷上奏,就说鉴于目前四川新军作乱,兵匪不分,此次入川平叛困难重重。恳请朝廷允许你自募一混成协兵力。如果朝廷不许,你正好有借口不去四川;如果允许。那你入川之后。至少也有应变之力。”
孙元起摸着胡茬思考片刻:朝廷对于军队控制,向来极严,估计不会批准,自己就可以逃过一劫。关键在于。如果批准了呢?
貌似后世历史课本上说,中华民国政府于1912年1月1日在南京成立。随后清政府便签署逊位诏书,全国走向共和。眼下已经是1911年10月14日,距离胜利不到两个半月。自己路上耽搁一下。就能把这段时间给熬过去。民国政府一成立,四川问题迎刃而解,自己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回北京了。
想到这里,孙元点头:“这样也好。对了,一个混成协大概多少人?”
沈翔云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孙元起:“大人。混成协只是临时过渡性单位,没有一定的标准。如果按步兵两标。炮兵、马兵各一营,工兵、辎重兵各一队的标准来计算,约有5500人。但实际人数多有不足,正常在4200人左右。少的像驻扎奉天省城的第一混成协,只有三千人;驻扎江苏清江浦的第十三混成协更少,只有两千四百人。”
孙元起接过文件,只见上面详细罗列了大清十八个混成协的驻防地点、官兵编制、武器装备等情报。看完随手丢在一旁,皱着眉头说道:“即便我们按照最小的混成协编制,岂不是还有1400人的缺口?万一朝廷允许我们自建一协,我们仓促之间上哪儿招募那么多人?”
杨度哈哈大笑:“百熙,那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上次去东北防疫,二十天之内你便在山海关聚集三千多人,如今只缺两千人就难倒你了?”
孙元起道:“这和上次可不同!上次东北防疫,虽然也有生命危险,但只要处置得宜,并无大碍。这次入川可是真刀真枪的干,沙场之上,生生死死谁说得准?万一出现伤亡,我岂不是愧对天下学生父母!”
杨度“哗”地打开折扇:“这就要看百熙你的本事喽!”
“我的本事?我除了教书,还有什么本事?再说,即便刘伯温重生、诸葛亮再世,谁又能保证打战时一个不死、一个不伤?”孙元起答道。
“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杨度摇头晃脑地背诵道:“这段话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是你们孙家先辈的不朽名作。朝廷此次命你暂署四川总督,节制诸军,负责剿抚事宜。注意,是‘剿’和‘抚’,只要你能说服蜀中青年学子,让他们放下刀枪,和平解决问题,不战而屈人之兵,同样可以达到平叛目的,又怎么会出现伤亡呢?要知道,混成协士兵是你的学生,蜀中那些青年也十有七八是读你编写的教材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孙元起不禁默然,半天才说道:“你们还是先帮我拟封奏折。朝廷允不允许我们募兵、我们要不要入川,都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奢谈以后的事情,未免太痴人说梦了。”
半个小时之后,孙元起拿着写好的折子找载沣讨价还价去了。孙元起前脚刚出门,杨度后脚就进了电报房,低声吩咐道:“把这份密电发给东北。还有,发完别忘了把底稿烧掉。”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东北。
舒兰,地处长白山脉张广才岭与老爷岭汇合处,在清末它只是位于吉林省府东北、距离吉林府不到200里的一个小镇子。这个并不繁华的镇子,因为月前一支两千多人的部队突然到来,而显得有些紧张和喧闹。好在这些军人虽然穿着与正规军不同,手里拿着枪炮,态度却比较和蔼,军纪也好,这些日子并没有出现奸淫掳掠、烧杀抢夺的事儿,总算让镇子上男女老少松了口气。
这支队伍就是赵景行、阎锡山、蒋志清等人。孙元起走后,他们便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彻底没有了管束。在杨度的纵容下,很快队伍扩充到了2500人。
前三个月,他们确实如同杨度所说,在滨江厅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把一群学生、农夫、无业者锻炼成标准的军人。三个月之后,他们开始了对周边土匪的围剿,围剿对象完全没有局限在血胡子身上,只要是土匪,都是他们剿灭的对象。在2500人、800支步枪、70门迫击炮面前,顶多一两百人一绺子的土匪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围剿其实就是围殴,很快把滨江厅、阿城一带的土匪打扫干净。
相对于剿灭普通土匪时的赶尽杀绝,赵景行等人对于真正的血胡子反而变成了围而不打、战而不歼、逃而不追。短短三四个月,血胡子被他们追着在黑龙江、吉林、奉天、内蒙古四省交界区域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但总体趋势是渐渐向吉林府方向迫近。
一个月前,赵景行等人玩腻了也玩累了,直接把血胡子一刀拿下,干净利索地完成任务。然后他们来到呼兰暂时落脚,准备应付寒冷的冬天,顺便就近窥伺吉林府的动静。反正只要他们想出手,任何一绺子土匪都可以是血胡子。
直到三天前,他们略显平静的生活被广播中的一则新闻打破:武昌新军起义。
这支剿匪队中,除了赵景行外,像阎锡山、蒋志清、程潜、徐树铮、何成濬、陈仪、蒋作宾、张辉瓒、周荫人、何应钦、朱绍良等人在日本大半都加入了同盟会。作为基层士官的青年学生,都是在蔡元培负责筹办的学校里成长,也没少接触革命思想。一听说革命党起事,在湖北建立军政府,个个热血沸腾。
更撩拨他们的是,武昌新军起义的主力是陆军第八镇工程第八营的部分士兵,其实工程营满编也不过才667人而已。自己这么些人、这么些枪炮,难道不比工程第八营更强?
像蒋志清、徐树铮,听完新闻,直接扯过吉林省地图就开始在上面比划:“吉林全省军队共有暂编陆军第二十三镇一镇,以及前路巡防四营、新练巡防六营、吉林都督府马步卫队各一营、宪兵一营,总计兵力大约17000余人。其中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只有第二十三镇的12000人。
“第二十三镇虽然人多,不过要分驻全省各地,真正驻扎在省城的只有步兵第四十五协第八十九标第一营、第三营,第九十标第二营,马兵第二十三标第三营,炮兵第二十三标第三营,再加上各部驻省城联络处等,总共也不过五营兵力,满打满算3000人。
“我们从呼兰出发,急行军两日夜可抵达吉林府,以有心算无心,可以轻松拿下。到时候我们也成立一个军政府,公推赵老大任都督,我们哥几个也人人捞个部长做做!”
赵景行这时在边上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别忘了,咱们队伍还是打着孙先生的名号,而如今孙先生还在京城!孙先生于你我有师生之谊、栽培之恩,难道诸位想陷孙先生于危境?”
众人顿时默然。
赵景行又道:“只要孙先生还在京城一天,我就不许你们乱动。否则,兄弟之间只好刀兵相见!”
众人纷纷打哈哈:“赵老大,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不仁不义的事!”
“赵老大,我们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赵老大,我们可是铁哥们,过命的交情!”
……
虽然大家这么说,但接下来几天营地的气氛明显有些诡异,不少士官甚至在私底下进行串联,不知在商谈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赵景行接到了杨度的电报。
二五六、重臣分陕去台端
赵景行明白,革命是**裸、血淋淋的暴力,可以毁弃一切社会伦理和人类道德。别看平时君臣、父子、夫妻、师生是维系社会稳定的纲常支柱,一旦爆发革命,这些都可以被踩在脚底。所以,可能导致孙元起身处险境完全不足以成为让这些热血上头的青年放弃革命的理由。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架空乃至杀掉。
赵景行已经暗暗估算过:在这2500人的队伍中,所有学生都是自己培训出来的。但在革命爆发时,真正能顾及孙先生安危的,只有经世大学的近百名保安以及经世大学北京附属中学的一两百个学生,再加上他们能控制的士兵,顶多能占四成的兵力。
在平时,这些已经足以保证赵景行在队伍里的话语权了。但面对被革命理想撩拨至神志不清的师兄弟们,赵景行却没有半点胜算。他们联手起来,层出不穷的算计,虚虚实实的感情,简直让人防不胜防。赵景行感觉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汹涌而出的炽热岩浆所淹没,尸骨无存。
杨度的这封电报,无疑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接到电报后,赵景行片刻不敢耽搁,迅速召集队伍中的头头脑脑到自己屋里开会。
坐定之后,赵景行便开门见山说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清廷已于今天上午九时发布上谕,命孙先生暂署四川总督,并著迅速赴任。预计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孙先生将离京南下。也就是说,大家最后的顾虑将很快消失。”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欢呼起来:“太好了!”
屋里笑声、打骂声、讨论声交织成一片,这几天来的沉闷气息被一扫而空。
徐树铮大声说道:“赵老大。那我们现在便命令各部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开拔?”
蒋志清却道:“从这里到吉林府有88.6公里左右。都是崎岖山路。即便是以步兵正常行进速度,也至少要13小时以上。期间还要做好保密,战斗发起前还要做好休息和侦查。只有现在立即开拔,才能确保在48小时之后顺利发起攻击。”
赵景行道:“不急、不急。我这里还有一条重要消息要宣布。”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赵景行道:“根据孙先生奏请,朝廷可能会给我们一个混成协的番号和武器。由我们自行募集兵员,随同孙先生入川平乱。具体消息,将在今天晚些时候发布。”
听了消息。众人有些惊疑不定:什么意思?孙先生知道我们要闹革命。想招安我们?
赵景行看大家都不说话,自己又说下去:“在座各位应该知道,孙先生在美国留学多年,曾数次游历欧洲,眼界极为开阔。虽然他在政治上有些模糊、有些保守,但思想却是非常开明的。他和革命派孙中山先生、保皇派梁任公(梁启超)先生、立宪派张啬园(张謇)先生等都有过密切的交往。而且据我所知。他对于革命不仅不排斥,还在暗地里予以了支持。比如之前数次革命党起义用到的迫击炮,都是经过先生同意的。我跟在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政治态度也略略近似于先生。”
“那行止你对朝廷给我们番号一事怎么看?”阎锡山问。
赵景行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接受这个番号。”
“哦?愿闻其详。”阎锡山道。
赵景行起身从书架上取过一张全国地图,铺在会议桌上:“我能大致猜到你们的计划。你们是想先袭取吉林府,成立军政府,再收编城中部队四下出击,占据吉林全省,以后可以渐次染指黑龙江、内蒙、奉天等地。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吉林与朝鲜隔江相望。自1910年8月日韩签订《合并条约》以后,朝鲜实际上已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而日本朝野又暗中支持中国的革命。在举义过程中,即便朝廷断绝弹药来源,我们也可以通过朝鲜获得日本的支援。你们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阎锡山点点头:“大体不差。”
赵景行道:“在我看来,这里面有几个问题非常值得重视。第一、作为清廷的龙兴之地,东三省向来是满清政府的禁脔,一旦发生动乱,他们必然集结重兵前来讨伐。远的不说,单奉天一省驻军便有第三镇、第二十镇、第一混成协、第二混成协等,至少在3万人以上,这些大多数都是老北洋,战力不容小觑。而我们呢?只有2500人,即便整体收编第二十三镇也不超过15000人,还要驻防各地,防止顽固派的反扑。胜算能有多少?
“第二,我们都是外地人,不说之前和吉林省的士绅从没打过交道,就是和本地的革命党,恐怕也没有什么联络?如此一来,我们从攻占吉林府开始,所能获得的支援就极为有效。而且这里是满清的老家,教育落后,民风闭塞,士绅们对清廷绝对忠心耿耿。他们不但可能不给我们支持,甚至还会在战争中给我们使绊子!
“第三,眼下已经是农历八月底,东北马上进入寒冷的严冬。我们核心部队半数以上是来自南方,在冰天雪地里能有几分战力?这很值得商榷。而清军已经驻扎在此多年,对于冬天作战完全是驾轻就熟。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这是军事上的大忌。
“第四,我等在这里举事能有多大影响?吉林偏处东北一隅,面积虽然不小,但人口只有三百七十万,尚不敌江南一府的富庶。黑龙江人口更少,才一百四十万。占据此地,对清廷来说,无关痛痒;在别人看来,我们也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土匪罢了!
“第五,由于和南方横亘着直隶、奉天,我们要想在吉林存活,就必须要依赖日本或俄罗斯。可这两个国家都对我领土垂涎已久,如今我等有求于他,他们能不坐地起价、乘机要挟?到那时候,我们是选择卖国求荣,投靠日俄?还是寸土不让,力抗满清、日、俄三方压力?”
这五个问题,让阎锡山陷入了沉思。
程潜问道:“那依行止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赵景行在地图上指了指:“要是我选,我选这里!”
“陕西?”众人不禁惊讶出声。
赵景行点点头:“不错,正是陕西。我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的时候,军事地理学教官用的教材是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里面提到陕西的那段话,你们都还记得?”
众人不禁低声背诵道:“陕西据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陕西之为陕西,固天下安危所系也,可不畏哉?”
何应钦站过来在地图上来回比划:“师兄,吉林与陕西远隔数千里,我们怎么可能过去?”
赵景行胸有成竹地说道:“关键就在于孙先生要暂署四川总督,并且还有一个混成协的番号!”
“铁路!”几位师兄弟同声叫道。
“不错,正是铁路。”赵景行手指在地图上滑动:“入川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卢汉铁路南下,然后在武昌换乘小火轮溯江而上;另一条则是先顺卢汉铁路南下,至郑州换乘铁路至洛阳,步行进入陕西,再由汉中入川。如今武昌闹革命,卢汉铁路湖北段已经不通车。孙先生要想入川,只能从陕西走,我们也就有了去陕西的理由。”
徐树铮补充道:“我们以新编混成协的名义,从吉林府上火车,在北京换卢汉线,不过三四天工夫便可抵达洛阳。稍作整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陕西地界,直扑西安。陕西大小官员绝对想不到,我们千里迢迢赶赴西安,原来是要革他们的命!”
蒋志清也兴奋不已:“更妙的是,陕西驻军只有第三十九混成协,偏偏第三十九混成协前几天刚被冯华甫(冯国璋)调出陕西,编入第二军,作为剿灭湖北军政府的预备力量。如今陕西中门大开,我们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赵景行道:“我初步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散会之后,诸位回去便命各部做好开拔准备。孙先生一旦获得混成协的番号,我们便连夜派人赶到吉林府,让车站调拨火车,确保我们南下所需。
“我们虽然有2500人,但对外一直宣称只有1000人。一个混成协的标准编制是5600人,即便实际编成中缩小至4200人,我们仍有3200人的缺口。所以我们现在还要抓紧做的一件事,就是向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等地的经世大学附属学校发布紧急征召令,命有意参军的青少年尽快赶往河南洛阳集合。我会通过经世大学系统,向每位参军的学生支付足额的路费。而在座各位参加革命党的兄弟,你们则需要通过自己的途径,打消学校老师的顾虑,不要让他们真的以为我们募集兵员是为了去四川平叛。
“明天早晨我们全体向吉林府方向急行军,然后乘火车南下。到达洛阳后,部队分成两拨,第一拨1000人由我带领,护送孙先生先行进入陕西,并向汉中方向运动,做出入川的态势;第二拨由百川兄带领,留在洛阳收罗学生,随后进入陕西,在路过西安时举义。
“以上计划,各位有什么不同意见?”
众人纷纷高声叫道:“赞同!”“同意!”
在这一片“顶贴”的大好形势下,阎锡山却慢慢举起手:“我有不同意见!”
二五七、阵图开向陇山东
赵景行不禁一怔:阎锡山留学日本后没多久,就和革命党搅和在一起,是同盟会最早的会员之一。而且因为他年纪长,阅历丰富,在师兄弟十多人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是队伍中少数几个能威胁自己地位的领导之一。
“还请百川兄赐教!”赵景行连忙说道。
阎锡山站起身,来到地图前:“行止手笔不谓不大、想法不谓不奇,令愚兄耳目一新。而且陕西革命一旦成功,便能与四川、湖北连成一片,足令天下震动。革命形势也如烈火焚原,一发而不可收拾。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玩得那么大,何不玩得更大一点?”
“百川兄的意思是?”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阎锡山手指点在地图上:“这里!”
“山西?”众人不由惊讶出声。
阎锡山点点头:“不错,正是山西。山西与陕西隔河相望,与直隶、京畿近在咫尺。如果山西有事,岂不是天地变色?关键还在于,山西省府太原正处于我们南下的路上。我们顺卢汉线南下,只需在正定下车,改乘正太线,五六个小时便可直抵太原。
“山西驻军共分旧军、新军两个部分。旧军共有13个营,总兵力不过4000人左右,但只有三个营驻在省城太原。新军是陆军第四十三混成协,下辖第八十五、第八十六两标,共4200人,全都驻防太原。新军大部分将校不是同盟会会员就是在下的同学。只要我等前往举旗号召,必然闻风响应,顺利拿下太原。
“我对行止攻取陕西的计划非常赞同,但大家不妨把山西也列为作战目标。只要我们处置得宜,相信完全可以一箭双雕!”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讨论起计划的可行性。甚至赵景行也有些动心。
徐树铮是难得的参谋人才,马上趴在地图上勾画起来:“要想一箭双雕。就必须在攻占西安的同时。发动对太原的攻击,前期的作战计划、信息保密、相互通讯便显得非常重要。我们2500人从吉林府南下的时候,便要做好分组,严格控制每队之间的时间差。保证部队行进计划合情合理,天衣无缝。让外人无法窥知我们的作战意图。
“我们最好分成四个队,前三队每队500人,最后一队100人。第一队和第二队同时出发。目的地洛阳。速度越快越好,最好是在三日内。抵达目的地后,第一队携带武器,护送孙先生进入陕西,向西安、汉中方向缓慢移动。第二队则留在洛阳接收武器,整编各地前来参军的学生。等待后续队伍。
“第三队应该在四天后从吉林府南下与第二队会合,随即整军西进。追赶第一队,在路过西安时展开行动,攻取陕西。
“第四队需要充分考虑第二、第三队由洛阳抵达西安的速度和时间,再决定何时从吉林府南下。等到达正定站后,迅速挟持火车转向太原。前提是不能引起清廷的注意,否则前功尽弃,你们1000人也将面临的全军覆没危险。
“当然,这些只是初步计划。真正实行起来,必须编制详细的作战计划,时间要具体到分钟,作战部队要精确到排。”
听了徐树铮的高见,屋里诸人不由频频点头赞许。
赵景行作为会议主持人,问道:“诸位对又铮(徐树铮)的计划,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此时再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诸位!”
听了赵景行的这声称呼,众人知道他开始下达命令,都赶紧恢复军人姿容,在桌边挺直腰板坐好。
赵景行这才接着说道:“如果所料不差,我们即将获得的番号应该是暂编陆军第四十四混成协,下辖步兵第87、第88两标,以及马兵第44营、炮兵第44营,工兵第44队、辎重兵第44队。为了指挥命令方便,我们部队先按照这个番号进行前期整编。
“命令:赵景行暂任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副协统蒋志清。
“步兵第87标,标统程潜,副标统徐树铮。下辖第1营,营长何应钦;第2营,营长陈仪;第3营,营长蒋作宾。
“步兵第88标,标统阎锡山,副标统程子寅。下辖第1营,营长张辉瓒;第2营,营长周荫人,第3营,营长何成濬。
“马兵第44营,营长吴克仁;炮兵第44营,营长朱绍良。工兵、辎重兵两队,因人员不足,暂不编设,到洛阳后再满编。
“队伍南下过程中,第87标第1营、马兵第44营编为第一队,第87标第2营、炮兵第44营编为第二队,第87标第3营为第三队,第88标为第四队。具体作战计划,有蒋志清、徐树铮、何应钦等于今晚八点前制定,然后下发各营,各位注意保密,任何人不得提前向下泄露。各标、营主官回去后迅速整队,准备开拔。”
片刻之后,整个营地变得一片人马喧腾。
我们再回到北京。
且说孙元起拿着奏折找到摄政王载沣,还没来得及见礼,载沣便春风满面抱住孙元起:“百熙先生,如今你是天下学子的老师,鄙人安敢受你一礼?”
孙元起有些纳闷:如果说我是天下学子的老师,你便不敢受我一礼,那为什么以前两三年行礼时,你一直安之若素?难道我昨天还不是,突然一夜之间就变成天下学子的老师了?真是奇哉怪也!
当然能不给人行礼,孙元起也不愿自己糟践自己,顺势便跳过这一环节,开始说正事:“王爷,一个时辰前我接到上谕,命下官暂署四川总督,并督办剿抚事宜。下官实在惶恐!下官自国子监博士,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学部右侍郎、湖北提学使、学部左侍郎、学部尚书,直至入阁,待罪官场十年,一直在学界打转磨练,从未料理过民政,如何能做总督?而且上谕的意思,还要下官节制军队,负责督抚事宜。下官才疏学浅,实在难以负此重任,还望摄政王开去下官这项差事!”
让孙元起出任四川总督以制衡袁世凯,是载沣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妙招,怎么可能答应孙元起的请求?载沣和声说道:“百熙先生过谦了!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您精研西学,穷极天人,只要将心得施之于军事、民政,同样可以收得妙用。”
孙元起瀑布汗:相对论、量子力学能齐家治国平天下?没听说啊!
“比如前朝王文成公(王守仁)。王阳明早年只是一味穷理格物,考取进士后,授职兵部主事。当时提督军务的太监张忠认为,王阳明以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担任兵部主事,心里头非常轻视他,有一次竟然强令他当众射箭,想借机让王阳明出丑。王阳明再三推辞,张忠都不答应。结果王阳明提起弓箭,刷刷刷三箭,全中红心!后来,王阳明发明身心之学,倡良知之教,修万物一体之仁。等遇到宁王朱宸濠叛乱,他上马平乱,三十余天便擒获了逆首。
“王阳明的事情有些远,就说本朝的!曾文正公(曾国藩)早年间也不过是一介士子,苦读自修,后来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和你一样做过学政、侍讲学士、侍郎。待到洪杨祸乱江南,曾文正公便以艰难自任,回乡募勇,转战十载,平定叛乱,才有后来的同光中兴。由此可见,”载沣总结道,“学问做到深处,自然无所不能。”
孙元起赶紧逊谢:“王阳明、曾文正公都是不世出的圣人,下官一介凡夫,安能望其项背?”
载沣笑道:“百熙你已被天下学子誉为‘西学夫子’、‘当世圣人’,怎么能说自己是一介凡夫呢?如果国家多事,忠臣义士无不愤慨,翘首以盼早日重见天日。百熙你受先帝和今上两朝厚恩,岂不当戮力王室,戡定乱党?”
孙元起又推来让去半天,载沣却一直不松口。他只有拿出杀手锏:“既然朝廷有命,下官也不敢推辞。只是如今四川新军作乱,兵匪不分,局面糜烂,下官实在难以措手。恳请朝廷拨下番号粮饷,允许下官自募一协兵力入川。一来自募兵勇忠心耿耿,缓急之间能够信赖,足以保全身家,二来入川平乱之时,手头也能有应变之力。”
没想到载沣居然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好,都依你。如今朝廷新编陆军番号已经编到了第四十三协,你们自募的那协兵力番号就定为‘暂编陆军第四十四混成协’!我让陆军部先拨给你们50万两军费,如何?到时候有什么需求,尽管写折子递上来!”
载沣出手如此阔绰,就是想拉拢孙元起。孙元起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呃……,好。”
“不知百熙打算何时南下?”载沣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孙元起心道:你在上谕里已经让我“迅速赴任”,难道我还敢拖延?嘴上却回答道:“启禀王爷,下官明天就出京!”
“百熙先生尽忠国事,不愧国之干城!”载沣赞道,“如果你南下顺道,能不能在彰德府稍微驻留片刻,劝劝袁慰亭,让他尽快赴任?如今湖北军情十万火急,实在是耽搁不得!”
二五八、花边高冢卧麒麟
绝大多数时候,领导的询问其实就是变相的命令,不存在讨价还价的余地。载沣问孙元起“能不能”在彰德下车,劝袁世凯早日出来办事,孙元起还能说半个“不”字?
孙元起怏怏回到住所,刚进门,杨度便迎了上来:“百熙,摄政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是铁了心要把我踢到四川去,不仅答应给我们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的编制番号、武器装备,还另给了50万两军费,就是想让我们尽早赴任。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明日出京。”孙元起有气无力地说道。
杨度顿时满脸喜色,嘴上却埋怨道:“摄政王为了把我们撵出京城,可真舍得下血本!不过仓促南下,还涉及兵员招募、武器调配、部队集结,章行严、沈翔云这几天可有的忙活了!”
“皙子,你这回可要随我入川才行。如今四川乱成一团,军政事务纷繁复杂,没有你帮忙,我肯定抓瞎!”为今之计,孙元起只要抓杨度的壮丁。
“好!”杨度干脆地答应了,“此次入川不仅我要去,我们几个人除了畏庐(林纾)、彦及(陈训恩)留驻北京,搜集情报外,其他人都要去。”
古代文人志士,热衷跑去给大小官僚、诸侯做幕僚,主要目的有两个:
首先,幕僚本身是一个不错的职业,薪水待遇都不错,手头还有些权力。以后有志于仕途的人在工作之余,还能乘机学习一下从政经验。
其次,幕僚还是条晋升的终南捷径。汉代王褒在《四子讲德论》里面说:“夫蚊虻终日经营,不能越阶序,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意思是。苍蝇牛虻即便一天到晚辛辛苦苦,也飞不了多高、走不了多远。可你要是有幸趴在千里马的尾巴上呢。不要你自己走。就可以一日千里。如果你要是依附在大鹏鸟的翅膀上呢,不要你动弹,就可以翱翔四海。同样道理,你要是给一位有前途的领导做秘书。岂不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历史上有很多成功的案例,比如孙膑、张良、诸葛亮、王猛、赵普。给了无数**丝以美好的希望。
当然,这两个目的并行不悖,谁也不会嫌弃赚钱的时候有个好前程。也不会反感在上进的同时有丰厚的薪水。
孙元起尽管比不上浑身黑色素沉着、长了无数斑斑点点的汉高祖。也比不上自顾其耳赛猪头、垂首过膝似猿猴的刘皇叔,但毕竟是暂署四川总督的内阁大臣。以前学部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多少位置安插幕僚亲信,而且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有些小动作也不好太露骨、太明目张胆。可一旦去了四川呢?天高皇帝远,几乎遍地都是位置。总督翘翘小手指。幕僚们不就捞个肥差?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孙元起自然知道想要马儿跑得快。就得先喂好马的道理:“也好,那明天就一起走。对了,摄政王还要我去彰德请袁慰庭出山,你怎么看?”
杨度撇撇嘴:“袁慰庭不肯出山,还不是因为价格没谈拢?朝廷不愿出价,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孙元起叹息一声:“我去拜访,不过尽人事安天命!”
1911年10月15日早晨,孙元起、杨度、杨永泰等人自卢沟桥登车,顺着卢汉线南下,于晚间抵达彰德。彰德知府听说孙元起要在此停留一天,不敢大意,带着全城大小官员到站台恭候大驾。
自从武昌起义以来,彰德突然间热闹不少,袁党亲信、北洋军将校都或明或暗来到洹上村表忠心,即便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内阁大臣,短短两三日间也来了两位:除了学务大臣孙元起,之前已经有陆军大臣荫昌来拜过山头。
因为天色已经昏黑,孙元起便在城中落脚,先派人到洹上村送拜帖。养寿园的门房再牛气,对内阁大臣的拜帖也不敢小觑,当下恭恭敬敬地送进袁世凯的书房。
在书房里,一直对外号称养病的袁世凯正和段祺瑞、冯国璋、倪嗣冲、段芝贵等北洋将领密商,气氛显得热烈而兴奋,灯光因为缭绕升腾的烟圈而显得暧昧不明,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躁动和不安。
曾做过北洋第三镇统制的段芝贵一副丘八气:“一个小小的湖广总督,上头还搁着一个荫午楼,就想请大帅出山?朝廷也太抠门了!大帅怎么能答应?”
冯国璋点点头:“朝廷确实有些寒酸。不过如今革命党形势很猖狂,如果不尽快南下平乱,只怕局面会不可收拾。”
段芝贵诡谲地说道:“华甫兄,叛党自然要杀,但怎么杀、什么时候杀,这里面可是大有名堂!”
袁世凯也点点头:“目前我还不宜出去,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国语》中说,‘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我还要再等等看!”
就在这时,门房送来了孙元起的拜帖。袁世凯看完之后,顺手递给屋里其他人传阅。段芝贵看完有些不解:“怎么刚送走一个唱戏的,又迎来一个教书的?朝廷这是什么意思?打算把内阁大臣从小到大挨个派来,直到把大帅请出山为止?”
段祺瑞道:“昨天朝廷发布上谕,在请大帅出任湖广总督的同时,也命孙百熙以内阁学务大臣暂署四川总督,并著迅速赴任。此番送来拜帖,除了朝廷的意思,恐怕也想和大帅商谈一下戡定乱党的事务,毕竟四川、湖北唇齿相依。”
袁世凯啜了一口参汤:“芝泉所言应该大体不差。”
倪嗣冲却鄙夷不已:“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居然派荫午楼、孙百熙两个人出来领军平乱!虽说荫午楼平时爱好唱戏,毕竟还在德国留学过,知道些军事。派孙元起这个教书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坐在阵前给叛军上上课,叛军便幡然醒悟,弃械投降?”
袁世凯望着冯国璋:“华甫。你怎么看?”
冯国璋欠欠身子:“依在下所见,朝廷派孙元起到四川确实有些唐突。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失为一招妙棋。四川之乱,既不是邪教、乱党主导,也不是苛捐杂税过重、民不聊生所致,真正的原因是全省士绅对朝廷干路国有政策的不满。有了他们的纵容支持。才有如今兵戈四起的局面。他们闹出些乱子,最初只是想要挟赵次珊(赵尔丰)。借此与朝廷讨价还价。谁知后来革命党插足,导致局面渐渐失控,那群士绅才开始害怕起来。说到底。真正乱起来。受害最大的还是那些有田有产的士绅。所以事到如今,士绅们也想早些收场。
“如何收场?就是要让大家暂时冷静下来,坐到桌边继续谈判。赵次珊在成都枪杀民众数十人,积怨已深,四川上下都不愿和他坐到一块儿,这便需要重新找一个人。而孙百熙正是最佳人选。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孙百熙名声极好。越是名声好的人,越爱惜自己的羽毛。孙元起自然不能两面三刀、出尔反尔,所以四川士绅会很信任他。其次,他性格温和,甚至有些软弱。四川士绅会认为他好欺负,可以在他身上获取更多利益,也愿意和他谈。而且现在四川闹事的都是些青年人,他们从小读着孙百熙的书长大,孙百熙对他们也算是有半师之谊。如今入川,他们总不能平白无故便刀兵相见?年青人闹事,多是逞一时血气之勇,只要冷静下来,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华甫,你说得也太玄乎了?孙百熙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倪嗣冲明显不信。
冯国璋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倒是袁世凯点点头:“丹忱,华甫所言是很有道理的。孙百熙是大学者、大名士,学问高、名气大、地位尊崇、品行无疵,又没什么野心,只不过是想老老实实教书,做天下人的老师。国内学子对他非常尊敬,即便洋人也是赞不绝口,膜拜有加。因为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就是对的、好的、善的,你跟他作对,自然而然会被认为是错的、坏的、恶的,成为千夫所指。所以像他这种人最是得罪不起,只能拉拢,老老实实把他供起来!要不然,你以为朝廷为什么要让他做学部尚书,还让他入阁?还不是把他捧出来,当作招牌,亮给洋人看、给青年学子看?”
倪嗣冲挠挠脑袋:“看来读书人真的比长枪大炮有用!”
袁世凯道:“说他比长枪短炮有用,那倒也未必,有时候还是要靠枪杆子说话的。只是既然朝野上下、国门内外都捧着他,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记儿!”
袁克定乳名叫“记光”,作为父亲,袁世凯通常昵称他为“记儿”。
听闻父亲招呼,一直侍立在一旁的袁克定立马应道:“父亲,有何吩咐?”
“明早孙百熙过来,你在门口候着。记住,要以子侄礼相见!”袁世凯嘱咐道。
“是!”袁克定恭敬地答道。
在他想来,给一位和父亲身份差不多的内阁大臣行子侄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等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孙元起的时候,才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特地叮嘱自己“要以子侄礼相见”。
袁克定生于1878年12月,孙元起按照年龄倒推则是生于1876年7月,两者实际年龄只相差两岁。偏偏孙元起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本来就显得年轻;到了清朝后,不知什么原因,衰老速度似乎也比常人更慢,尽管已经35岁,看上去只有二十**的样子。跟袁克定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弟。
给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行子侄礼?
已经官至农工商部右丞的袁克定只好一脸吃屎似的表情,朝孙元起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侄克定,拜见孙大人!”
二五九、花底山蜂远趁人
与人应酬一定要区分好“尊称”和“谦称”,不可越了本分,否则会闹大笑话。
1927年秋,闻一多担任中央大学外文系主任,教授英美文学。就在这一年夏天,16岁的陈梦家考入中央大学,因为爱好文学,经常去听闻一多的课。就这样,两人有了师生之谊。
到了抗战期间,闻一多、陈梦家都任教于西南联大,成为同事。某天闻一多有事,写了封短信给陈梦家,客气地称之为“梦家吾弟”。师生之间,老师给学生写信可以说“某某吾弟”、“某某贤弟”等等,仅是客套而已。陈梦家不知道是脑袋短路了,还是觉得现在大家既然是同事,就应该平辈论交,回信便写“一多吾兄”。闻一多见信勃然大怒,派人把陈梦家叫来训斥了一通。此事成为西南联大里的笑谈。
所以尽管袁克定自称“小侄”,孙元起却不敢托大:“云台贤弟太客气了!容庵先生现在身体如何?”
如何称呼袁世凯,孙元起和幕僚们颇费思量。时下对袁世凯的称谓五花八门:
“袁世凯”,出现在上谕中。直接指斥人名,在民国以前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孙元起自然不能用。
“慰庭”,是袁世凯的字。如果孙元起年龄跟袁世凯相仿佛,倒可以叫一声“慰庭兄”。关键两人年龄差了16岁,再腆着脸称他为“慰庭兄”,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中堂”、“宫保”,这都是袁世凯以前在军机处时候的职衔。如今他只是未就职的湖广总督,再这么称呼他,便有些揭伤疤的味道了。
“大帅”,是北洋嫡系对袁世凯的敬称。孙元起不属于北洋中人。自然没必要自己贴上去。
“袁公”,这是非常尊敬的称呼。孙元起如今是内阁大臣、四川总督。比袁世凯这个半吊子湖广总督还高半级。如果称他为“袁公”。袁世凯好意思么?
“项城”,是袁世凯的籍贯。用籍贯指代达官显贵是明清官场习俗,像翁常熟(翁同龢)、李合肥(李鸿章)、孙寿州(孙家鼐),大家都耳熟能详。没准现在已经有人称呼孙元起为“孙淮安”了。但这种称呼只是私底下使用。上不了台面。
至于“袁四”、“桓温”这类满清王公贵族私底下的称呼,那就更不能用了。
思忖良久。才敲定“容庵先生”这个比较中性的称呼。“容庵”是袁世凯的号,称呼名号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先生”二字。足以表现孙元起的诚敬之意。
“家父还有些旧疾未痊。正在寝室静养。大人,里面请!”袁克定恭敬地答道,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尽管“贤弟”还有些刺耳,总比当“小侄”感觉舒服许多。
孙元起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先去探望一下容庵先生!”
这是众人来到袁家拜访的题中应有之义,袁克定丝毫不觉惊讶,便闷声在前头带路。
洹上村南面是人工湖。北边为人工山,湖山相映。美不胜收,养寿园便位于湖山之间。园内引洹河之水环绕,萦回曲折,循环不息。亭台楼阁点缀其中,错落有致。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却有茂林修竹,婆娑滴翠,时见各色秋菊迎霜怒放。
养寿堂位于养寿园中央,既是袁世凯的书房、起居室,又是袁世凯的客厅,周围气息又较它处不同。这里没有其他花花草草,只有修剪整整齐齐的白皮松和小叶黄杨,看上去就有一股肃杀之气。堂前立有两块奇石,一如美人,一似伏虎,令人情不自禁想起“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霸气。唯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堂上的楹联,是袁克定连襟费树蔚集近代诗人龚自珍的诗句:
君恩毂向渔樵说;
身世无如屠钓宽。
上联说,我获得的君恩已经足以向渔翁、樵夫夸耀了。下联则表示,世界上生活最自由的还是屠夫和钓叟。瞧这周围布置,你袁世凯是安于渔樵耕读生活的人么?
孙元起刚走近养寿堂,就听见里面有人重重咳嗽几声,然后问道:“克定,有客人?”
“是的,父亲,内阁孙大人来访!”袁克定肃手答道。
“啊呀,孙大人来了,快、快,快扶我出去迎接!”里面一阵忙乱。
孙元起赶紧说道:“容庵先生太客气了!孙某冒昧来访,叨扰你静养,还望恕罪。”
一番客套之后,孙元起终于在袁世凯病榻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依照探病的惯例,孙元起关切地问道:“容庵先生,近来身体如何?”
袁世凯咳嗽气喘半天才答道:“老夫一向患有足疾,虽然屡经调养,至今尚未痊愈。去年冬天,又牵及左臂,经常剧痛。这些都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根治。前些日子天气骤然转寒,早晚穿衣不慎,又招惹上咳嗽气喘,这几天还有些头晕心悸。尽管身体有些衰颓,好在精神还算清明,没有老糊涂。”
孙元起心里暗暗发笑:瞧你满面红光、耳聪目明的样儿,哪像个患病之人?想来装咳嗽气喘也很痛苦?只怕你的病是心病,需要高官厚禄才能根治!
想是这么想,孙元起脸上却摆出凝重之色:“俗话说,大德必大寿。容庵先生乃是国之干城,些许微恙定然不妨事的。只是如今国事蜩螳,举国上下都翘首瞻望彰德动静,企盼你能早些出来主持大局。孙某此次南下,路过彰德拜访容庵先生,既是摄政王和内阁的意思,也是孙某自己的心愿。希望容庵先生善自珍摄,不负天下重望。”
袁世凯摇摇头,不知他到底想否定什么。旋即问道:“孙大人,这是我们第二次会面?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应该是在荣实夫(荣庆)的府上。”
“容庵先生好记性!我们正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也确实是在荣老前辈的府上。当时荣老前辈对孙某还颇有些微词。是你帮我解了围。如今回想起来,容庵先生大恩依然铭记在心!”孙元起笑道。
袁世凯也是开怀大笑:“荣实夫是个好官。就是有些太保守。记得当时老夫问你。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你说六年后自会分晓,请我和荣实夫到时候验取。一转眼,已经过去快六年了。现在看来,君主立宪能否行得通岂不就在眼前?百熙慧眼独具。洞见一切,令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孙元起见袁世凯把对自己的称呼由“孙大人”换成“百熙”。知道谈话已经渐入佳境:“当时孙某不过是胡言乱语,侥幸得验,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过依在下的所见。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还需要再耐心等上几个月。”
“哦?百熙觉得天下形势会有巨变?”袁世凯顿时在床上坐起身体。
孙元起道:“只是感觉如此。”
“那百熙你对湖北叛乱怎么看?”袁世凯问道
“具体如何,我也说不好。”孙元起确实说不太清楚,也不敢说得太清楚。像袁世凯这种枭雄,如果知道未来走势,必定会逆天而行的。
“那就说个大致嘛!”袁世凯催促道。
孙元起沉吟片刻,说出四个字:“必乱天下。”
袁世凯以手拍床:“天维崩摧。沧海横流!袁某世受国恩,当此危急之时。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今朝廷命我出任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按理也该早日南下平叛。袁某没有立即赴任,除了身患疾病外,还因为朝廷对我依然有猜忌防范之心,让我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别的不说,就说剿抚所用兵力!
“上谕中说,湖北所有军队暨各路援军均归我节制调遣,可湖北原有第八镇、第二十一混成协共16000人,入川的入川,叛乱的叛乱,败逃的败逃,哪有可用之兵?至于各省援军,更是各扫门前雪,谁会在意湖北的死活?上谕中又说,让袁某会同调遣荫午楼(荫昌)、萨鼎铭(萨镇冰)所带水陆各军。什么叫会同调遣?就是袁某说的,他们乐意听,还能管点用;他们不乐意听,连个屁都不如。就凭这个,百熙你说我怎么能就任?”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袁世凯这番抱怨,其实是为满天要价做铺垫。他对孙元起抱怨,不过是想通过孙元起这个传声筒,把自己的报价告诉北京的摄政王载沣。
孙元起识趣地做了回“捧哏”的角色:“那朝廷应该怎么样,才能让袁大人尽快平定湖北叛乱呢?”
袁世凯不再矫情:“此次湖北叛乱,明面上是革命党闹事,其实背后都是立宪派的纵容和支持。所以要想平叛,必须先让朝廷做出一些让步,来拉拢立宪派、孤立革命党,然后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直逼武昌,方可荡平乱党。所以袁某有六个要求:
“一、明年即可国会;
“二、组织责任内阁;
“三、宽容此次起事之人;
“四、解除党禁;
“五、须委以指挥水路各军及关于军队编制之全权;
“六、须与以十分充足之军费。”
孙元起心里暗暗盘算:袁世凯的这六个条件里,第一、第二条是拉拢立宪派,第三、第四条是招降革命党中的温和派,比如被逼着当上湖北军政府临时都督的黎元洪,第五、第六条则是给自己捞利益。六条之内面面俱到,听来就知道是早已经想好的条件!
孙元起道:“这些条件,孙某不敢自专。不过回城之后一定以最快速度告知朝廷,还请袁大人敬候佳音,早作准备!”
毫无疑问,载沣是玩不过袁世凯的,所以可以想见,最终必然一切都会按着袁世凯的要求来。
二六〇、燕窥巢稳坐雕梁
孙元起不敢怠慢,回到彰德府后,就赶紧用电报把袁世凯提出的六条要求发给载沣。至于双方接下来该怎么谈,就不是孙元起该操心的事了。
回到住处,孙元起也不遮掩,和杨度、杨永泰说起了袁世凯的猴急相,结果他们听完都沉吟不语。半晌,杨度才说道:“看来,袁项城也坐不住了!”
“当然!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袁项城是有大抱负的人,眼下天下纷纭,正是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他怎么能坐得住?”孙元起笑道,“如果他能坐得住,摄政王和皇族亲贵就不会对他如此防范森严了!”
“朝中的事,就让朝中的人考虑去。他们食君之禄,自然应该分君之忧。”杨度晃着折扇:“如今百熙你已暂署四川总督,就不要过多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现在关注的重点应该放在四川。”
孙元起问道:“最近四川有什么新情况?”
杨永泰翻检出几张电报纸,开始汇报:“情报显示,目前四川形势颇为严峻。全省保路同志军有数万人之多,蔓延各处,看到官军围剿,军多则避,军过则起,军弱则接战。省城附近州县同志军不下万人,有围攻成都的态势。其他各地叛军也跃跃欲试,府道州县束手无策。我们此次平乱,有两点需要特别注意:一是最好派客军入川,避免士绅与军队勾结,惑乱耳目,自陷险地;二是最好派重兵节节防剿,避免大军过后死灰复燃,劳而无功。”
四川保路同志军的战术很像后世的工农红军啊!孙元起开始觉得有些棘手:“那就没有一点好消息?”
杨永泰道:“好消息也不是没有,据朝廷转过来的电报。陆军第十七镇朱庆澜所部自五日前开始进攻叛军占据的新津,经过多次激战。于10月13日攻陷该县城。另外。昨天端方率领湖北两标新军也已抵达重庆。但朝廷的情报水分很多,虚虚实实,真实情况我们也无法具体判定。”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我们此次入川,只有先坐火车到洛阳。然后绕道陕西,翻越秦岭。才能到达蜀中。一路崎岖不平,只能靠步行或者马车,等到了成都。恐怕已经是11月中旬了?”
“或许还能更早些。但必然人马疲劳。”杨度也有些忧心忡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赶在袁项城平定湖北之前抵达成都,掌控四川全省兵权。”
“为什么?”孙元起还想在路上慢点走,晚一些到成都。这样既可以避免与四川革命党发生冲突,也能逃过清政府的责难。
“呃——”杨度明显呆滞了一下。良久才解释道,“巴蜀四周崇山峻岭环绕。易守难攻,自秦汉以来,先后有公孙述、刘焉、刘备、李雄、谯纵、王建、孟知祥、明玉珍、张献忠等在此建立割据政权。如今四川虽有乱民闹事,祸乱蜀中,但显然无人领导,各自为政,所以他们才没有阻断我们入川之路。
“一旦袁项城荡平湖北,武昌叛军只有南下、西上、东进三条路。南下,北洋军对江南垂涎已久,正好可以趁机染指,所以对叛军一定会穷追不舍,岂不是自招灭亡?东进,长江水面有萨鼎铭(萨镇冰)水师,沿岸有驻安徽安庆的第三十一混成协、驻江苏南京的第九镇,后面再加上北洋军的追击,岂不是自投罗网?唯有西上,才能死中求活。
“如今四川乱成一团,他们可以顺利西上,混水摸鱼。一旦他们阻断入川之路,便可以割据四川,建国立号,称王称霸。到时候,百熙你这个四川总督就会陷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尴尬境地了。”
孙元起觉得杨度完全是多虑了。
袁世凯心里固然痛恨革命党,想早日扫平湖北。但作为一代枭雄,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随时面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扫平革命党
所以他只会先把革命党胖揍一顿,既出了胸中恶气,又趁机向清廷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揍过之后,不是穷追猛打、灭此朝食,而是要养寇自重!
袁世凯的眼睛是始终紧盯着北京紫禁城的。他的六个条件,两个拉拢立宪派,两个拉拢革命党,另外两个为自己增加实力,足见他所谋非小,一个小小的湖广总督怎么能满足他?他要做内阁总理大臣、中华民国大总统,乃至中华帝国的皇帝!所以揍完革命党,他就该去北京收拾爱新觉罗家的孤儿寡妇了,根本不会在湖北久留。
杨度接着说道:“上午的时候,我已经和第四十四混成协暂代协统赵行止(赵景行)联系过了,为了尽快入川平乱,在东北的近千名学生将在这几天由铁路火速南下。当然,这支不到千人的队伍只是第四十四混成协的一部,我们还需要紧急征召大批学生入伍。我们商议决定,暂时在河南洛阳、山西太原设立征兵处,负责收容编组各地前来报名入伍的学生。”
孙元起有些疑惑:“在洛阳设立征兵处倒也可以理解,为何要在太原也设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经世大学在山西全省都没有一所附属学校。”
杨度拿过一张地图,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不错,我们在山西没有学校,可是在京畿、直隶一带有啊!如今朝廷为了平乱,大批调遣参加滦州秋操的北洋军南下,卢汉线运力非常紧张,学生们一票难求。怎么办?只有换乘正太线到太原集合,初步编队后沿着汾水顺流而下,过黄河直抵西安。他们一路水程,没准儿比在洛阳集合的学生更早抵达西安呢!”
孙元起对于军事地理学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汾水能不能行船,只好任由杨度胡乱安排。待到晚间,便偕同诸位幕僚,坐上火车直奔洛阳。他要在那里小住几日,等候赵景行等人南下。会合之后才会再次动身,向陕西进发。
这个时候。我们不必管北京的载沣在接到孙元起电报后是如何的不知所措。也不管彰德城外的袁世凯是如何一边静候北京的佳音一边密集接见北洋军将校,让我们把目光转到海外,看看这个时候革命先行者、国父、我们的童萌会会长孙中山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早在武昌起义的前五六天,在美国的孙中山就接到了黄兴等人的电报。知道湖北新军将有大动作,希望他能筹措巨款。支持革命。
毫无疑问,孙中山最擅长的就是筹款了,而且美国正是他的筹款根据地。但华侨们在异国他乡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赚点养家糊口钱。哪来那么多巨款赞助革命?即便有些积蓄,那也经不住孙中山一年一回、乃至一年数回的募捐啊!
但无论情况如何,这些都阻挡不了孙中山的募捐热情。他乘车来到了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城,准备再次向华侨展示自己出众的口才。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武昌起义成功的消息。
孙中山之前对“湖北新军将有大动作”的电报并没有太强烈的期待,因为同样的起义他已领导过好多回。无一成功。何况这次发动者和他并无直接关系呢?然而这次没有他的参与竟然成功了,而且顺利夺下了湖北的省城!
孙中山坐不住了。立即坐车返回美国东部。因为那里是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只有站在那里说话,才可以赢得更多记者的关注,也才可以让自己更加为世界公众所知。
1911年10月15日,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在芝加哥举行。大会邀请了众多美国记者,并专门设置了问答环节。孙中山满面春光出现在众位记者面前:“欢迎各位参加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敝人孙中山乐于解答大家关于目前中国革命的问题。”
话音刚落,就有记者举手问道:“有消息称,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曾发布通电,邀请您尽快回国主持大局。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托儿?不知道。
“首先,我要感谢湖北军政府对孙某的厚爱。在阔别祖国近二十年之后,我也想尽快回到国内,和众多革命同志一起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中去,为推翻**皇权、建立民主共和国而努力奋斗。但是,”孙中山话音一转,“目前湖北军政府面临着军事、财政、外交等多方面的困难,我必须在欧美各国继续奔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为他们解决这些难题。”
“那您下一步打算是什么?”记者追问道。
孙中山答道:“我决定暂时放弃在美国的筹款计划,前往纽约、华盛顿及英国从事外交活动,通过磋商、会晤、谈判和呼吁,让英美政界和金融界给予中国革命以财政支持。”
另一位记者按捺不住,起身问道:“作为中国的反叛力量,你凭什么能让美英两国给予你支持?”
孙中山依旧笑容满面:“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的世界潮流,就是反对**,崇尚民主;推翻皇权,走向共和。新成立的中华民国现在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是民主的、共和的,所以虽弱比强、虽小必大。满洲政府则正好与我们相反,它是**的、腐朽的、落后的,最终必然走向灭亡。所有的聪明人都可以看出来这一点!而且,美英两国是民主、自由的发源地,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最重要力量,它们也一定会支持中国民众的合理诉求。”
“那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是否会损害我国在远东的利益?”
“不会!”孙中山非常明确地答道:“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将承认之前满洲政府给予各友邦的一切特权和租让权;以前的赔款和外债也照旧承担,仍由各省如期摊还支付。但是,我在这里要着重指出,从今以后,各国与满洲政府签署的条约、提供的国债,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则概不承认;各国如果协同满洲政府反对革命,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则会以敌国对待。”
又一个记者问道:“听说革命党参与四川保路运动,导致大量民众伤亡。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孙中山顿时面色凝重:“我在此声明,发生在四川的保路运动,是民众与政府之间发生铁路争端所引起的,我们革命党并没有参与其间,我们也从未打算让革命党的军队在国民运动中起到首倡作用。很明显,大量民众伤亡是由于满洲政府的暴力行为所致,我个人对此表示强烈谴责。不过这也充分证明满洲政府的腐朽和专权,以及我们推翻满洲政府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新闻会就在这种宣讲中开始和闭幕。
我不会说孙中山举办大会的积极意义,我也不会说孙中山举办大会的良苦用心,不过有一件事情大家都注意到了,难就是自从他在芝加哥举办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之后,中华民国和孙中山这个人就被外国民众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二六一、知是君王合钓龙
新闻发布会结束,孙中山依然兴奋异常。
一直陪在身旁的冯自由却忧心忡忡:“孙先生,你真的要去纽约和华府,与美国政界和金融界的代表会谈?那些政客和财阀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和你见面?”
孙中山在沙发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健华,你现在还不明白?他们见不见我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我们要先造出声势来,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行动。至于结果,其实并不重要。如果报纸上没有后续报道,很多读者只会认为我们已经和政界、金融界展开了秘密磋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达到了目的!”
冯自由,原名懋龙,字健华,出生于日本华侨家庭。1895年,只有十三岁的冯自由在日本横滨加入了兴中会,成为年龄最幼的会员,当时有“革命童子”之称。1900年因反对康有为而改名“冯自由”,同年进入早稻田大学深造。以后在日本、香港、加拿大、美国等地宣传革命,并协助孙中山募集捐款。他是孙中山的铁杆心腹,所以在他面前孙中山说话也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要大造声势,除了新闻发布会上对记者的回答外,你还有什么具体举措?我可以利用《大同日报》主编的身份,为你在报纸上广为宣传,扩大影响。”冯自由现在在美国的公开身份是《大同日报》主编。
孙中山道:“我会致信美国国务卿诺斯克,要求就当前中国革命形势做个秘密会晤。”
“既然是秘密会晤,那还能登报纸吗?”冯自由有些疑惑。
孙中山哈哈大笑:“健华,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刚才说的了?越是这种秘密会晤,越要大肆宣传。即便没有下文,别人也搞不清是我们已经举行了会谈。还是诺斯克拒绝了我们。这才我们需要达到的宣传效果!”
“噢,我明白了。对了。先生。你为中国的民主自由在国外奔波了近二十年,如今革命胜利在望,国内同志殷切盼望您回国主持大局,为什么您不但不回国。反而中止筹款计划迂道英伦呢?”冯自由终于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孙中山笑着反问:“健华,你说我为什么不回国?”
冯自由捏了捏手中的钢笔:“美国和日本的保皇派报纸攻击先生。说你现在不急着回国是因为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在北洋军大肆围剿下,湖北军政府指日可灭,如果你现在回国。岂不是自投罗网?而且领导武昌首义的军人也大多不是我同盟会会员。在军政府中文学社、共进会、同盟会倾轧不断。在此情况下,你也不敢身涉险地。综合劝和,所以你选择不回国。当然,这些无耻谰言我是决计不信的。在我看来,先生不回国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
“不错!”孙中山点点头,义正词严地说道:“孙文自束发以来。即为中国革命奔波,九死一生。艰辛备尝,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情况下畏葸退缩呢?而且我革命同志为国为民,轻生死,重道义,素来淡泊名利。眼下革命尚未成功、北洋大军迫近,形势危急,革命同志正当同舟共济,怎么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相互倾轧?保皇党诸人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那您为何要中止筹款计划,迂道英伦呢?”冯自由再次问孙中山道。
孙中山站起身来:“这完全是出于我对当前国际形势的判断!中国爆发革命后,各国态度不一。总体来说,美国、法国是赞成的,德国、俄国则是强烈反对,日本是民间同情、政府反对,英国则是民间同情、政府态度不明朗。所以我们现在的外交关键是英国。
“作为现今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英国在国际事务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言一行都会对其他各国的决策产生重要影响,足以决定我国革命的成败存亡。只要英国政府能赞同革命,则日本乃至德国、俄国支持与否,都不足为患。这便是我汲汲准备前往英伦的原因。”
冯自由情不自禁开始鼓掌:“先生卓识独具,岂是保皇派那些迂腐穷酸之人所能窥见?等先生从纽约登舟出洋,我便会在报纸上对他们口诛笔伐,批驳他们体无完肤!”
孙中山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健华,国内有什么最新消息?”
冯自由作为正规大学毕业生,在加拿大、美国拥有合法身份,从事一些体面的工作。黄兴、居正等人发给孙中山的密电,经常是在冯自由手里中转。所以说,冯自由也算半个情报头子。
听到孙中山的问询,冯自由急忙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电报纸递过去:“清廷今天上午发布谕令,任命袁世凯为湖北总督,孙元起暂署四川总督,分别负责各省督剿事宜。袁世凯是北洋军的灵魂人物,孙元起则是青年学生的精神偶像。如今清廷派这两人出山,只怕湖北、四川的同志该大伤脑筋了!”
孙中山接过电报,边看边说:“四川那边倒不用担心,关键还在湖北。”
“为什么四川那边不用担心?”冯自由大为不解,“这些年我无论在日本,还是在加拿大、美国,别人一听说我是华人,首先就会提及孙元起。在他们心中,孙元起俨然就是中国的代名词。日本人会说孙元起替东亚人争了一口气,加拿大人和美国人则会赞誉孙元起的奇思妙想、学术造诣。即便在三藩的唐人街,也同样能听到众人对孙元起的褒扬。据说他在1904年迫使美国废除了之前签署的《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所以赢得了华侨的拥戴和支持。我没有去过中国,不知道他对普通中国人有多大影响力,但我认为他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孙中山笑道:“健华,我说不用担心孙百熙,不是低估他在中国的号召力,而是在很早以前我就和他有过会谈,知道他不会反对革命。”
“你和他见过面?”冯自由惊讶出声。
孙中山点点头:“是啊,那还是在六七年前,由司徒美堂先生牵线,我们在三藩市见的面。那时候孙百熙还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非常英俊,丝毫看不出他已经是国际著名的科学家。尽管他很年青,但对国家形势的见解却非常独到,与后来发展的实际情况简直如合符节,令我佩服万分。所以他在短短十年间便做到内阁大臣,我丝毫不觉得惊讶,反而觉得是理所当然。”
“他真有那么厉害?”冯自由有些不信。
孙中山非常肯定地点点头:“他真有那么厉害!无论为学还是为政,他都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无人能与他比肩!”
冯自由十三岁加入兴中会,后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毕业便投身革命事业,奔波世界各地。从革命童子到青年俊彦,他赢得了无数赞誉。如今听见孙中山赞誉孙元起是“生平仅见的天才,无人能与他比肩”,心中难免有些不服:“听说他的叔祖父是孙家鼐嘛,难免——”
孙中山恍若未闻,半天才说道:“健华,我此次前往英伦,实在是革命的外交需要。但现今国内局势复杂,尤其是清廷起复袁世凯,湖北军政府变得岌岌可危,必然需要海外侨民的更多支持。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你回国一趟!”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只是不知此次回国有什么任务?”冯自由问道。
孙中山道:“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是把华侨的捐款带回国内,转交给居梅川(居正)或黄克强(黄兴)。我怕钱款通过邮寄,会被清廷冻结,远不如你亲自跑一趟来的可靠。如果情况允许,你还可以顺道去趟湖北,看看情况如何。
“第二件事,是我想让你帮我带一封信给孙百熙。我虽然知道他不会反对革命,但他现在毕竟是清廷的内阁大臣、四川总督,不知他愿不愿意支持革命,率所部反正,对清廷倒戈一击。如你所言,孙百熙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如果他能通电反正,革命成功几乎可以指日可待!”
冯自由犹豫片刻问道:“先生,如果孙元起反正,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打算给他什么待遇?教育部总长?内务部总长?还是国务总理?”
民国政府最高领导是大总统,但在冯自由心里,大总统一职已经内定给了孙中山,自然不会便宜半道投诚的孙元起。但人家在清廷就是学务大臣,如果是教育部总长以下的职位,冯自由觉得自己都说不出口。
孙中山闻言也有些踌躇:你说革命是潮流所指、民心所向,可事实上,湖北军政府在北洋军的威胁之下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人家孙元起堂堂的内阁大臣、四川总督,凭什么冒着抄家杀头的危险来支持革命?要说服孙元起,归根到底还在于要给出足够的利益,问题是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孙元起动心呢?
孙中山咬咬牙:“只要孙元起他能反正,别说国务总理,就是让他做中华民国大总统,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二六二、渔钓牛蓑且遁逃(上)
二六二、渔钓牛蓑且遁逃(上)
现在再让我们把目光转回湖北。
还不知道自己是“祸兮福所倚”的倒霉蛋总督黎元洪,看到李翊东替他在布告上代署了“黎”字,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顿时瘫作一团。
革命党人却丝毫不管黎元洪的感受,欢天喜地把布告拿出去粘贴了。实话说,革命党请黎元洪出任临时总督,并不是想让他出来主持大局、处理政务,只不过是借他的名声安抚城内民心,聚集隐匿逃散的官兵。见黎元洪对革命颇有抗拒之意,众人也懒得花时间说服他,直接把他送到谘议局楼上派人严加看守后,便各自忙碌去了。
黎元洪一个人默默坐在屋里,神色沮丧。遥想二十四小时前,自己还是统辖四千多人的混成协协统、大清忠臣、湖北军政要员,谁成想才过了一天,就变成了茕茕孑立的囚徒、大清叛逆,革命党的临时都督?事已如今,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杀?他不敢。
从逆?他不想。
似乎唯有逃跑,才有一线生机。但外面有数十名学生军在把守,他们可不认识黎元洪是谁,更不会给自己这个前任协统、现任临时都督半分面子!
就在黎元洪绞尽脑汁的时候,上苍似乎冥冥之中听到了他的苦苦哀求,干净利落地赐给了他一个逃跑的机会。
这是武昌起义取得胜利后的第一天,城内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其中第八镇步军第十五协第三十标的三百余名满族士兵便逃到了蛇山藏匿起来。
为什么他们要藏匿呢?我们还要从革命的起源说起。
自从清朝建立,满汉隔阂就是横亘在朝野心头的一根巨刺,时时作痛。尽管各位皇帝高喊“满汉一家”,但实际生活中满族人享有种种特权、朝廷对于汉族人严加防范,却是大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所以每次出现爆发起义,口号里总少不了“驱除鞑虏”“反清复明”的身影。随着时间流逝,这道隔阂不是渐渐泯灭,而是越来越大。
尤其到了晚近,民族主义浪潮席卷整个中国,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群运作下,像《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江上遗闻》之类描述清初满人屠杀汉人的图书在国内广为传播,青年学生读过之后无不义愤填膺,就像现今爱国志士发怒起来要核平东京、杀尽倭奴一样,他们也恨不得把国内满人全度涤荡干净。
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而且因势利导,利用青年人的热血大肆宣扬种族主义。无论是1894年成立的兴中会,还是1905年组建的同盟会,纲领前两条都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然后才轮到“创立合众政府”或“建立民国”,充分说明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首先是民族革命,然后才能说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或许孙中山有自己的苦衷,形势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不用这种偏激的口号就募集不来捐款、招徕不到同党,没有捐款、没有同党他就一事无成,只能继续当蹩脚的医生。但一味宣扬种族主义不但无法和国际社会接轨,而且与之前坏了名声的天地会、白莲教、太平天国也无法区别开来,所以他凭借自己对欧美各国制度一鳞半爪的理解,加了个“创立合众政府”、“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尾巴。
领导武昌起义的那群革命党人哪晓得孙中山的苦衷,一双眼睛只是牢牢盯住“驱除鞑虏”四个大字,从他们拟定的《中华民国政府鄂都督黎布告》中就能窥见一斑,比如“只因异族**,故此弃尔如遗”、“须知今满政府,并非我家汉儿”、“贼昔食我之肉,我今寝彼之皮”、“共图光复事业,汉家中兴立期”、“士农工商民众,定必同逐胡儿”,处处透露满汉不两立的种族主义气息。
武昌光复倒也容易,可鞑虏如何驱除呢?把他们现在就撵回北面去,还是先逮住关押起来以后遣送?无论如何,都存在实际操作上的困难。想来想去,杀人无疑是最简单、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手段,甚至少部分心急的普通士兵已经开始着手实施。
好在湖北的满族人主要集中居住在荆州,武昌倒没有多少。这不多的满人中,主要是轮派到湖北新军中受训的荆州旗兵。
康熙二十年(1681),玄烨平定三藩之后,命令在福州、广州、荆州等地设八旗驻防。康熙二十二年(1683),正式派遣满八旗、蒙八旗军进驻湖北荆州,并允许官兵携带家眷,总人数在两万人左右,通称“荆州八旗”。到了光绪三十年(1904),为了提高八旗兵的素质,在湖广总督及荆州将军的安排下,荆州旗兵被轮流派到湖北新军中接受新式训练。这些旗兵主要集中在第八镇步军第十五协第三十标,包括第1营中的两个队,第2、3营的各一个队,大概有一个营的兵力。
在武昌起义之前,民间已经广泛流传“杀满”的传言。对于这个传言,不仅很多汉族人相信,满族人更是深信不疑。所以,这些荆州旗兵在武昌起义爆发后,眼看形势不对,害怕被造反的汉人屠杀,赶紧逃到蛇山藏匿起来。
10月11日下午,第三十标第1营管带(类似于后世的营长)郜翔宸在蛇山找到了这批人。他神情凝重地说道:“诸位,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乱匪的文告,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那个狗贼辜负皇恩背叛朝廷,已经做了革命党的临时都督。他们现在正组织人手搜杀旗人,城中的扎、宝、铁、布四大满姓家族无论妇孺老少均已被杀,尸体堆满街道,血水都能没过脚脖!”
别看这些八旗子弟是在新军里训练,他们可是一向享有特权的,在军营里也不例外,根本不能和其他新军同日而语。况且他们统领也是旗人,大家都为了混口饭吃,何苦旗人为难旗人?所以,论吃喝嫖赌,这群荆州旗兵是霸王;一说到行军打仗,他们马上变成一滩鼻涕虫。
如今听说革命军要来搜杀,这群老爷兵顿时手脚发软、面无人色,哭天抹泪地哀求道:“郜管带,您给我们找条活路,我们都听您的!回到荆州,爷几个绝不亏待你!”
郜翔宸是新军中的一员健将,很有抱负和头脑,眼看自己恐吓住了这帮软脚虾,又开始诱之以利:“各位都是带把儿的爷们,岂能洗干净脖子任由乱党来砍?咱们手里拿的可不是烧火棍,而是一枪一个窟窿的汉阳造!我来之前已经侦查过了,瑞部堂(瑞澂)、张统制(张彪)带着近万人在江北正准备反攻,叛军的主力也配备在各城门和沿江一带。狗贼黎元洪现今在谘议局里,周围只有不到八十个开枪都不会的学生娃儿,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来一记黑虎掏心!”
一听要让自己去上阵冲杀,刚刚有些动静的鼻涕虫们顿时又软成一团。
郜翔宸继续鼓动道:“我们有三四百人,不仅有枪,还有迫击炮,难道还打不过八十个连开枪都不会的新兵蛋子?只要我们得手,叛军必然群龙无首。瑞部堂、张统制过江之后,我们就是大清的功臣,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
鼻涕虫们怯怯地说道:“郜管带,我们不想加官进爵,也不想封妻荫子,只想安安稳稳地回荆州,实在不行,混出武昌城也行啊!”
“是啊,郜管带,兵凶战危,我们能不能不打战?要不我们去和守城的谈谈,就说我们缴械之后直接回荆州,绝不与他们为难!”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响应。
郜翔宸终于明白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了。他冷笑几声:“乱党起事就是要杀尽满人,怎么会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缴械之后,他们正好把你们捆好一刀一个!实话告诉你们,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一搏!拼命一搏,至少还有六七成活命的机会。坐以待毙,则是十死无生!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只要是个智力发育正常的人都知道怎么选。犹豫良久,终于有旗人出声:“郜管带,真的只有不到八十个连开枪都不会的学生娃儿?”
“我以性命担保!”郜翔宸拍着胸脯说道。
等到下午四、五点,天色渐渐昏黄,郜翔宸带着三百多人从蛇山右面小心翼翼向谘议局摸去。正如郜翔宸所说,谘议局的守军只有不到八十人,都是两湖师范学堂的学生,只在军训的时候摸过枪。他们任务只是站岗保卫,根本没想到会有大军来袭。战斗在不期而然的情况下打响了。
这群八旗子弟平时训练虽然吊儿郎当,但毕竟在军队里混了那么久,枪炮用得可比学生们熟练多了。而且他们人数上也大大占优。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他们的对手不是老师傅,而是刚入门的菜鸟呢?几乎战斗刚开始,学生们就陷入了被动,只能不断减少看守力量,全力以赴对抗来袭的荆州旗兵。
于是,黎元洪逃跑的机会来了。
黎元洪1883年考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1888年入海军服役,1894年参加中日甲午海战,战后来到湖北编练新军,直至现在,他在军中呆了将近三十年,可谓行家里手。一听外面枪炮声,就知道有机可乘。几分钟后,他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轻松绕开看守的哨兵,从窗户下到后院,翻过墙头,撒开脚丫子就往僻静的深巷里跑。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远处夹杂在枪声中的喊话:“爷几个,加把劲,那群学生娃儿顶不住了!我们打进谘议局,割了狗贼黎元洪的脑袋,向瑞部堂、张统制请功!到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抽最好的云土,嫖最好的头牌!”
“杀进谘议局,活剐黎狗贼!”
“努力杀贼,精忠报国!”
黎元洪顿时一僵,浑身仿佛都被凉气包住。但仅仅几秒钟,他便醒转过来,迈开脚步朝自己住宅的方向奔去。
二六二、渔钓牛蓑且遁逃(下)
二六二、渔钓牛蓑且遁逃(下)
武昌起义后,革命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掉辫子。防守的学生一看来人端着枪、留着辫子,气势汹汹直奔谘议局而来,便知道来者不善,不待警告端起枪就是一梭子。其他学生也是初经战阵,一看别人开枪,赶紧有样学样。枪声顿时如同大年夜的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团。
这群满洲老爷兵居然相信了郜翔宸的忽悠,以为学生不会开枪,之前没有半点防备。行进时挤在一块儿,别说子弹,就是丢块板砖都能砸到好几个。汉阳造是5发固定弹仓,这通扫射顿时放倒了一大片。谘议局门前枪炮声、惨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慌了手脚的荆州旗兵赶紧找地方隐蔽起来,胡乱射出枪膛中的子弹,用枪声为自己寻找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荆州旗兵就是三分钟热度,第一轮没能攻下谘议局,马上泄了气,任凭郜翔宸怎么威逼利诱,他们依然出工不出力,枪打的震天响,结果连敌人毫毛都没碰到一根。气得郜翔宸抡起皮靴就乱踹:“赶紧冲啊!现在不冲,待会儿都得死在这儿!”
踹也没用。在这群大爷心里有着朴素的辩证法:冲,现在死。不冲,待会儿死。相比之下,还是多活会儿!
交战双方,一个怕死,一个新手,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枪炮声震耳欲聋,都分不出彼此来。要是外行听见,肯定认为双方血流成河、死伤惨重。事实上呢?自从荆州旗兵躲起来后,双方基本上都没人再受伤。
学生们毕竟人少,而且没经验,只顾着拼命开枪,把身上的子弹泼水般地打出去。十多分钟后,子弹便消耗得差不多,枪声渐渐稀疏下来。
作为多年的老军人,郜翔宸从开始就在分辨学生们的枪声,马上就从枪声里听出了究竟:“快,乱匪快没有子弹了。老少爷们,再坚持一会,咱们就能攻进谘议局、活捉黎元洪了!”
经郜翔宸提醒,荆州旗兵也发现了蹊跷,个个跟磕了药似的兴奋起来:“哟呵,怎么不横了?爷待会儿攻进去,一定在你们身上留十七八个窟窿!”
“孙子,爷在这儿呢!冲这儿打啊!”
“爷就坐这儿任你们开枪,有种就把爷打死,爷要是皱皱眉头,就是小娘养的!”
荆州旗兵一边起哄,一边对着谘议局方向开枪,却没人敢冲锋。只等着学生们子弹消耗完,自己好进去捡落地的果子。
活该这群人倒霉!谘议局枪声刚响起的时候,吴兆麟就调遣城外的高等工业学堂学生数百人入城,在军械处装备好枪支弹药,朝谘议局方向扑去;另外又派第八镇炮兵第八标一部拖来大炮八门,分置两处,同时开炮。就在谘议局内学生的子弹即将用尽,陷入山穷水尽境地的时候,炮兵和高等工业学堂学生同时到位,发起总攻。
第一声炮响,郜翔宸还有些疑惑。还不等他思考出结果,后继的炮弹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四周枪声如炒豆一般响起。短短半分钟,形势便急转直下,荆州旗兵顿时懵了。
“快走!”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如梦初醒,赶紧抛掉手中枪支弹药向四下溃逃。郜翔宸只好长叹一声,跟随众人逃去。
“孙子!刚才你不是以性命担保,说只有八十个不会开枪的学生么?”走在郜翔宸身边的乱军忽然想起之前郜翔宸的保证。
“你想干什么?”郜翔宸色厉内荏地问道。
“干什么?刚才你可踹我好几脚!”
“我可是你们管带!”郜翔宸心虚地斥责道,手却摸向腰间的撸子。
“啪!”一枪撂倒。
乱军吹了吹枪口的青烟,一脸不屑:“跟爷玩阴的,丫还不配!”
且说黎元洪乘乱逃回自家,在房屋隐蔽角落摸出几根私藏的金条,乔装打扮一番准备逃出武昌城。临出门之际却又犹豫了:
经过此番世变,朝廷早已认定自己是十恶不赦的乱贼叛党。一旦逃出武昌,便与革命党恩断义绝。既不得为官,又不能为贼,茫茫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黎宋卿容身之所?难道真的要退隐山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不,不能!我黎宋卿三十年辛苦才有今天这般地位,岂能随手撇去?而且我早已习惯位居人上的生活,再让我回到乡间对保长里正低眉折腰,岂不是比杀了我还难受?与其窝窝囊囊地过完下半辈子,还不如留在这里做个临时都督!
想到这里,黎元洪停下了脚步。
第二天早上,革命党得知黎元洪没有离开武昌,又派马荣、程正瀛把他请回谘议局,并在谘议局楼上给他准备了一个住处。为了防止黎元洪再次逃跑,谘议局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别说逃跑,就是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
好在黎元洪现在并不想逃跑,只是革命党对他的待遇超出预料:这哪是什么临时都督,完全就是坐牢嘛!朝廷把自己当成叛徒,革命党又把自己当成囚徒,自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天黎元洪便水米不进,以此表示抗议。
吴兆麟是黎元洪的学生,也是军政府谋略处谋略,听闻消息赶忙过来探视。一见面,吴兆麟便放低姿态,朝黎元洪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学生吴兆麟见过老师。”
黎元洪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
吴兆麟知道黎元洪生闷气的原因,针对他的思想状况解释道:“老师,我们把您请到这里并不是软禁,而是从您的人身安全角度考虑,加强保护。您不要嫌护卫的人多,紫禁城溥仪小儿的护卫比这里不知要森严多少倍呢!越是护卫人多,才越能显示出身份的重要。如今您是湖北军政府都督,身负湖北军民厚望,难道不该严加保护以防宵小觊觎?何况昨天满清余孽来袭已经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黎元洪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
吴兆麟又说道:“今天军事情况比昨天大有进步,我们势如破竹,已经相继光复了汉口、汉阳等地,而且武昌防御也逐渐稳固。老兵都按照指定地点归队,目前已经收拢了六千多人,还有无数青年学生报名,我们准备把他们整编成四个协,一旦完成编制,便迅速北上占据武胜关,阻挡清军南下。然后分兵略地,光复湖北全省!”
黎元洪听了这些话,未置可否,只是说道:“这些由你做主就好。”
吴兆麟见黎元洪对于革命的态度有些半推半就,完全不像前两天那么顽固,知道事情有门,急忙说道:“老师现在是湖北军政府的都督,这些军队上的事情自然应该禀报您一声。不仅如此,恐怕过会儿汤济武(汤化龙)也该来麻烦你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事先安排,话音刚落,汤化龙便带着胡瑞霖、舒礼鉴、黄中恺等立宪派人士登门拜访。吴兆麟赶紧起身告辞。
吴兆麟一走,黎元洪就对诸人抱怨道:“黎某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过‘革命’这两个字。如今你们强迫我出任这个劳什子临时都督,究竟是什么意思?”
汤化龙有些无言以对,难道要实话实说:对不住,我好日子还没过够,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只好把你推了出来?
胡瑞霖在一旁宽慰道:“宋卿先生,如今布告已经粘贴出去,你的名字早已传遍五湖四海,即便你想效忠清廷,清廷还会相信你么?为今之计,不如下定决定跟革命党合作,或许还能转祸为福!”
黎元洪低头不语。
黄中恺也劝道:“如今人心思变,革命也不失为改革的一种方法。至于将来,谁能说得准?说不定革命党就能据有天下,到时候宋卿先生少则督抚,多则台阁,岂不是剪辫子远比被清廷砍头好?”
众人轮番劝说一番,汤化龙这才说明来意:“今天来拜访宋卿,主要是起草《中华民**政府暂行条例》的事情。湖北军政府将按照条例重新组织,所以必须和您这位都督商议一下。”
“我是个丘八,哪懂那些东西?你们起草好了,只要吴畏三(吴兆麟)他们同意,便可以通过。”黎元洪明白自己这个都督只是橡皮图章。
黄中恺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此时解释道:“如今军政府虽然有参谋、庶务、军事各部门在运转,但因为没有制定规矩,厘清权责,导致各部门喧嚣拥挤,忙乱非常,却政令不畅、事事耽搁。所以,现在必须要制定《中华民**政府暂行条例》。
“制定条例的前提,就是把现在事务分成军事、政事两部分,各自分出详细部门,厘清职责,分部治事,不相干扰。如此一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部门和职权,各种事情就可以找到各自应该负责的部门处理,而都督作为军政府最高统帅,则指挥部门如臂使指,选贤举能名正言顺,行使权力水到渠成!”
说到底,黄中恺制定条例是想摆脱革命军对政府的控制,让立宪派掌握民政大权。当然,其中也少不了黎元洪的好处。所以黎元洪听罢,就拱手笑着说道:“好,好!你们去起草。”
第二天,黎元洪就找人剪掉了自己辫子。
二六三、黄洋界上炮声隆
孙元起一行于10月16日晚乘火车离开彰德。
本来想直奔洛阳,结果凌晨抵达郑州的时候,孙元起被保安从睡梦中急促地摇醒:“老爷,河南巡抚宝棻宝大人在车站月台上恭候!”
“谁?包大人?”凌晨四五点钟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摇醒之后孙元起还有些迷糊:包龙图不在开封府审案子,跑来郑州干什么?
“是的,除了巡抚宝大人,还有布政使俞锺颖俞大人、提法使和尔赓额和大人、提学使孔祥霖孔大人、开封府知府袁镇南袁大人等。老爷你见不见他们?”真难为他了,短时间内竟然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
孙元起这时总算清醒过来,疑惑地问道:“他们不再开封呆着,跑来郑州做什么?”
清代河南省的省城是开封,巡抚、布政、提学、提法等衙门都设在那里。至于郑州,不过是开封府下面的一个县,因为东西方向的汴洛铁路(即后来陇海铁路的一部分)和南北方向的卢汉铁路在此交会,才使得小县城渐渐繁华起来,最终这位陪嫁的丫鬟成功上位,取代正妻成为河南省会。
正由于河南巡抚等不在郑州,孙元起才打算中途不停车直奔洛阳,没想到他们还是找上门来。孙元起无奈地对保安说道:“麻烦你下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马上下去!”
杨度不知怎么也被吵醒了,手里扣着棉袍的衣扣,脚上趿拉着棉鞋走进孙元起的车厢:“百熙,听说河南巡抚宝湘石以下大小官员都在月台上候着?”
“可不是嘛!”孙元起正在侍从帮助下穿上大清的官服顶戴,“秋深露重,天气寒冷。还是半夜三更的,真是难为他们了。”
杨度道:“有什么难为的?官场说到底无非就是‘人情世故’四个字。迎来送往是每位官员必修功课。他们既然选择这一行。就别抱怨。现在你还挂着内阁大臣的名头,路过开封府他们难道还能装聋作哑不成?当然得乖乖前来迎接。”
“跑几百里地,熬一个大晚上,就为见内阁大臣一面?这又是何苦!”孙元起摇头叹息道。
杨度一怔。停下了手中扣纽扣的活儿:“怎么,百熙你打算和他们见上一面就拍拍屁股走人?”
“是啊!”孙元起理所当然地答道。“昨天下午你不是还跟我抱怨,说军情紧急么?你看,从东北南下的士兵要提前准备好营房。从各省前往洛阳的学生要尽快设立征兵处。朝廷调拨的军械粮饷要及时造册入库……哪一样能耽误?”
“这些事儿也不用你亲手操办啊!”杨度没好气地说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虽说你是内阁大臣、四川总督,那也不能无视河南地界的大小官员。何况我们还要在洛阳设立征兵处,盘桓十数日呢?要不这样,我和虬斋、行严、畅卿先去洛阳打前站。你和申叔在郑州与宝湘石抚台好好聊聊,小住一两天。随后赶往洛阳。”
想想杨度说的也在理,孙元起便点头答应了。
临下火车前,孙元起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问道:“皙子,我们上次招募学生去东北防疫的时候,对年龄有什么限制?”
“年龄限制?你是说16周岁以上吗?”杨度疑惑地说道。
“是16周岁?”孙元起深深地望了杨度一眼,转身下了火车。
如杨度所言,孙元起觉得自己这个甩手掌柜去洛阳确实帮不了什么大忙,在加上宝棻的热情挽留,结果在郑州一直呆到了18日中午。等接到杨度紧急电报,才赶紧乘坐火车奔赴130公里外的洛阳。
抵达洛阳已是晚上六七点钟,在昏黄灯光下,整个火车站忙碌一片。搬运的民夫从火车上扛下沉重的木箱,号子声此起彼伏叫。十月中旬晚间气温已降至个位数,他们却都打着赤膊,汗水在前胸、后脊上缓缓蠕动,浸湿了衣裳。不远处,套着骡马的大车来来往往,把一堆堆木箱运进仓库。人群中,到处可见持枪警戒的士兵。
孙元起走下火车,与河南府知府、洛阳县知县等寒暄后,便坐上轿子直奔征兵处。刚进门,就问章士钊:“行严兄,朝廷拨付给第四十四混成协的枪械现在收到多少?”
“回禀大人,截止今晚六时,合计太原、洛阳两处,共收到汉阳造步枪720支,子弹12万发;克鲁伯75速射炮5门、格鲁森57速射炮16门,80迫击炮324门,以及其他枪械若干。后续部分预计在未来4天内陆续运达。”章士钊干净利落地报告道。
孙元点头。清政府能够如此迅速运来这么多枪械,算是非常难得了!这里面除了铁路便利、军情火急之外,少不了载沣的特殊关照。
章士钊提醒道:“大人,就算所有军械全部到齐,也只能装备3000人左右。我们混成协满编大约4500到5000人,中间还有很大缺口。国内能够生产大批量生产较先进枪械的只有上海制造局和汉阳兵工厂,如今革命党在武昌起事,汉阳兵工厂已经无法指望;上海制造局一家就算日夜赶工,也是杯水车薪。何况湖北局面比四川更紧迫,北洋加紧南下,需要各种枪械,朝廷以后也顾不上我们。为今之计,除了继续向朝廷开口之外,我们自己也得想想办法!”
孙元起思忖片刻:“那就让北平铁厂多送些迫击炮和手榴弹过来。你顺便再催催魏镇雄、沈凤铭他们,让他们加把劲,赶紧把步枪定型,子弹生产的问题也要尽快解决。”
“好,我这就去办!”章士钊匆匆离去。
孙元起又问沈翔云:“虬斋,现在混成协兵员情况如何?”
沈翔云如今在混成协挂职,闻言“啪”打了个立正:“报告大人,目前太原、洛阳两地共有1068名学生报到。因为暂时没有基层队、排官,只好先按照每棚12人标准分成89棚。等东北各部抵达后分别充实到各营。”
“那赵景行他们什么时候到?”孙元起问。
沈翔云答道:“赵协统率领第一批350人今天夜间2点左右就能抵达洛阳。”
问答之间孙元起等人来到书房,书房中早已摆好了巨幅地图。杨度、杨永泰正手持电报在地图上比划。见孙元起进屋。他们起身朝孙元起胡乱拱了拱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电报上只是含糊不清地说有大事发生,具体是什么事儿,孙元起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杨度沉声说道:“湖北革命党于今天早晨8时对刘家庙一带官军发动攻击。”
“居然是革命党率先发难?难道他们准备好了?”孙元起也有些惊讶。
革命军自10月13日占领武汉三镇后,到18日之前一直没有和官军发生任何战事。原因是起义爆发的非常仓促。内部、外部很多事情没有做好准备,这些天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理顺手头的事务。比如建立军政府,恢复控制区内的秩序,大量招募新兵。赶紧构筑防御军事等等。
那为什么官军也没有动作呢?
第八镇统制张彪反攻武昌失败以后。便带领残军守在汉口下游的刘家庙,等待陆军大臣荫昌率军南下救援。这群败兵已经是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再经战阵,革命军不主动进攻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好事,他们又怎么会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虽然编成第一军的命令在10月12日已经发布,不过当时大部分军队在永平府参加滦州秋操。卢汉铁路的运力又非常有限。开足马力,一镇人马枪械也需要一星期才能运完。而且清政府一直还不肯起用袁世凯出山。北洋军将校抱着拖延观望的态度出工不出力,军队动作自然缓慢。两者相互作用,导致武昌起义发生了一个星期,北洋军才南下两标人马,也无法发动进攻。
杨永泰摇摇头:“革命党远远没有准备好!根据情报,今天参与进攻的有一千三百人,还有四门炮。这些人大多是身穿便衣刚刚入伍的新兵,才学会打枪没多久,基本进攻队形都不知道就上了战场。两军交战时,后面新兵看到子弹纷飞,以为敌人到了眼前,急忙开枪射击,结果把前面自己人放倒不少。而且他们都是站着开枪,竖在阵地上,很容易就被官兵打中。要不是张虎臣手下士气低落、火力不强,只怕这一千三百人剩不下几个!”
孙元起几乎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状,厉声告诫道:“我们此次入川,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学生兵严禁进入战场参加战斗,违者严惩不怠。像革命党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拿人命开玩笑嘛!”
“革命党也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大人请看,”杨永泰指着地图说道,“这里是武胜关,又称武阳关、礼山关,为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重要隘口,古人以‘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骑’形容其险。它南锁鄂州,北屏中原,扼控南北交通咽喉,卢汉线就由此经过,自古是行军必由之道、兵家必争之地。北洋军要想大规模南下,必经此地。湖北革命党要想攻取中原、防御北洋军,也最好选在这里。可惜革命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让官军抢先控制了武胜关,整个局面从开始就已经大败亏输。
“大人请再看刘家庙地形。刘家庙在汉口以北十里,是卢汉线的一个小站。从刘家庙到滠口,一侧靠近长江,一侧是积水的洼地。北边一里多路更是只有条狭窄的通道,路两旁都是湖水,中间有三座桥,是官军沿着卢汉线南下进攻汉口的必经之路。在武胜关被抢占后,这里就算是防守汉口的最后一道门户了。如今北洋军顺着卢汉线滚滚而下,袁项城复出呼声日益高涨,张虎臣带着残军又盘踞在刘家庙。每耽误一天,革命党的危险就增加一分。所以他们不得不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仓促对刘家庙发动攻击。”
“那今天战事如何?”孙元起急忙问道。
杨度答道:“上午从八点开始枪击,打到九点半就停止了,双方都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不过革命党死了一个管带,算是不小的损失。下午,大清海军军舰向革命党阵地轰击,又让革命党吃了个闷亏。好在一方是败军,一方是新手,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乒乒乓乓打一整天竟成了平局。”
孙元起才略略放心:历史总算没有因为自己这只蝴蝶而出现大转弯。
杨度接着说道:“革命党今天的进攻只是个试探,估计明天会大军压上,一举夺取刘家庙。攻下刘家庙之后,整个形势要为之一变。对于革命党来说固然是好事,汉口得到一个防守的重地,加上眼下湖北京山、天门、黄州、宜昌等州县相继举事,声势能够再上层楼。
“但这也是坏事。俗话说,打了孩子出来娘。革命党显示出北伐的苗头,袁项城和朝廷的讨价还价就要少费许多口舌,很快就能出最终结果。面对袁项城统帅的北洋军,只怕革命党毫无胜算。”
孙元起道:“你们叫我赶紧过来,就是因为这个?”
杨度点点头:“没错!刘家庙的得失将加快袁世凯出山的速度。一旦袁世凯出山,我们必须马上挥师西进,准备入川!”
二六四、芙蓉并蒂一心连
孙元起一直不知道杨度神通原来如此广大!居然能根据汉口一座车站的得失,推导出彰德袁世凯何时出山,并进而决定身在洛阳的自己何时启程入川。而且杨永泰、沈翔云对杨度的判断赞赏有加,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孙元起有自知之明,绝不做外行指挥内行的事儿,见众人意见一致,也就没提出反驳意见。
夜色已深,近些日子车马劳顿,应酬又一场接着一场,孙元起早已困倦难耐。见没有别的事情,便回屋休息去了。
凌晨两点许,赵景行带着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1营、马兵第44营共计五六百人抵达洛阳。刚走出车厢,沈翔云便迎了上来:“请问是赵协统么?在下沈翔云,字虬斋,奉虎公(杨度)之命前来迎接!”
“虬斋兄,赵某久仰大名,幸会幸会!”赵景行朝他行了个标准军礼,“听说大人昨晚六点左右抵达洛阳,有没有下达什么命令?”
沈翔云答道:“大人到了之后,只是吩咐让北平铁厂多送些迫击炮和手榴弹过来,并严禁没经严格训练的学生兵进入战场参加战斗,其余倒没有说什么。现在他已经睡下了。”
赵景行点点头,又问:“那虎公休息没有?”
沈翔云笑道:“自然没有,虎公一直等着您呢!”
“那我们就去叨扰片刻!”说罢赵景行带着何应钦、吴克仁等几个亲信跨马扬鞭,直奔火车站外飞驰而去。
会面地点没有想象那么神秘,就是征兵处边上的一座空宅子,原来的房主早不知被河南府知府撵哪里去了。赵景行推开房门,一股热浪夹着肉香味迎面扑来。定睛看时,只见屋里明烛高照。火炉上正“咕嘟”“咕嘟”炖着羊肉,杨度和一个陌生人隔案而坐聊得正欢。见赵景行进来。两人才急忙起身。
杨度骚包地晃着纸扇:“快、快、快。诸位快进屋里。这秋冬夜间天寒,最是适合饮醇酒、吃羊肉!羊肉早已经炖好,酒则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康。洛阳特产!”
赵景行皱皱眉头,进屋之后在太师椅上军姿坐好。严肃地说道:“饮酒误事,酒我们就不喝了。还是先说正事!”跟在赵景行身后的几个亲信除了薛仰岳等在门外站岗,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挺着胸板着脸依次坐在椅子上。眼睛眨都不眨。
杨度“哗”合上纸扇,点点头:“那也好!在此之前,我先给你们介绍两位国士。这位是杨永泰,字畅卿,现在和我是同僚。至于沈虬斋,想必你们已经见过。我就不介绍了!”
赵景行等人起身见礼后,也自我介绍道:“在下赵景行。字行止,现暂任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这位是步兵第87标第1营管带何应钦,字敬之;这位是马兵第44营管带吴克仁,字静山。都是赵某的好兄弟。”
相互认识之后,杨度不提喝酒吃肉的事,而是直接问道:“你们计划到底是什么?电报里说得含糊不清,我想听你们仔细说一遍。”
赵景行从随身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杨度,封面赫然写着“绝密”二字,之后慢慢说道:“我们第四十四混成协共分为四队南下,我们是第一队,主要是负责护送先生进入陕西,向西安、汉中方向缓慢移动。十六个小时后抵达的是第二队,目的是暂留洛阳接收武器,整编学生,等待后续队伍。第三队预计于四天后到达洛阳,与第二队会合,整军后西进,目标西安。
“至于第四队,此时已经有少部分抵达太原,开始着手准备前期工作。后续部队将根据第二、第三队的行进计划,择机由吉林府南下,直扑太原。我们的目标是同时攻占西安、太原,力争让陕西、山西两省同日光复,所以计划代号叫并蒂莲。”
杨度看完递给身边的杨永泰,然后说道:“并蒂莲?名字很雅致脱俗,计划则惊世骇俗。如果一切按照计划所言,倒很有可能成功。只是目前看来,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比如?”赵景行干净利落地问道。
杨度道:“比如孙大人什么时候动身离开洛阳。他极不愿意没经过严格训练的学生随他入川,可要把学生训练好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等到那时候,黄花菜早凉了!好在朝廷也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和畅卿、虬斋已经说动他在袁世凯出山后动身。可袁世凯什么时候出山,谁又能说得准?”
“第四队在吉林不可能停留太长时间,否则会露出马脚的!”何应钦提醒道。
杨度眉头紧锁:“不仅如此,陕西形势也非常紧迫。据最新的消息,由于镇守西安的第三十九混成协被朝廷征调南下收复湖北,陕西现在兵力空虚。受此影响,同盟会和哥老会近期频繁碰头,动作不断,估计不久就会举事。甚至可能像武昌起义一般,在不经意间突然爆发。
“如果他们失败,西安城必然会加强防卫,我们路过时就难以混水摸鱼,只有强攻,后果难以预料。如果成功,我们更进退维谷。响应他们?最终我们辛苦一场,为他人作嫁衣裳。剿灭他们?则与革命党为敌,加上在山西举事已经与朝廷恩断义绝,只怕两头难做人。所以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发动起义!”
赵景行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我们最好现在就组织部队进入陕西境内,填补第三十九混成协南下后造成的兵力空虚,武力震慑同盟会和哥老会,让他们近期有所收敛,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我们动手。——但说到底,还是先生何时动身离开洛阳的问题。”
“你们孙先生有时候难以理喻!”杨度有些苦恼,“现在除了看袁世凯何时出山外,只能寄希望于有人说动他早日启程了。”
“那我明日试着劝劝先生。”赵景行也没有多大把握。
众人又把计划中其他细节商量了一遍,吃完锅里的羊肉,看看天色发白,这才各自散去。杨度送赵景行出门时,突然低声问道:“行止,第四十四混成协营以上管带有多少是咱们自己人?”
赵景行没有掩饰:“能在任何时候听从先生或者赵某命令的,有步兵第87标标统程潜、第87标第1营管带何应钦、第87标第2营管带陈仪、第88标副标统程子寅、第88标第1营管带张辉瓒、马兵第44营管带吴克仁。”
杨度心里默念片刻才说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能护送百熙入川了。你留下来统领军队攻取西安,护送的事儿交给副协统蒋志清和第87标第3营蒋作宾。”
赵景行盯着杨度不说话。
杨度似乎知道赵景行的心中所想,当下解释道:“程子寅虽然对百熙忠心不二,但他有勇无谋。山西是阎百川的老家,亲朋故旧不知凡几,军中袍泽更是遍布上下,程子寅怎能斗得过他?此番举事成功,阎锡山必然出任军政府的都督,名义上可能还是听百熙的,一旦涉及切身利益就难说了。以后程子寅能和张辉瓒把第88标第1营带出山西,便是大功一件!
“陕西这边大部分都是自己人,本来是可以放心的,但也不得不防。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是人,最不能相信的也是人,所以绝不要相信别人不会背叛自己。经过一些事考验,或许能证明某个人可信,但也只能说明他以前可信,至于以后,仍需要留意观察,因为人是会变的。所以说,用人第一妙诀就在于不轻信别人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件事。尽管程颂云现在是自己人,谁知道当了都督以后呢?
“而且陕西有河山之固、兵戈之利,东出潼关则直取中原,南越秦岭则沃野千里,自古是帝王起家的根本。百熙是四川总督,此时南下入川也名正言顺。我们以西安为纽带,一举占有山西、陕西、四川三省之地,或许不足以取天下,可是支持革命党,则革命党占优;辅佐朝廷,则朝廷暂时无虞;坐山观虎斗,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让程颂云做了陕西都督,稍有反复,我们在陕西无兵无粮,前有四川乱党,后有袁世凯北洋军,就会成为案上鱼肉,任人宰割。再者,攻占西安的部队是四十四协的主力,是你这个协统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不把它牢牢抓在手里,就只能一辈子呆在百熙的身边,做个保安的头头!”
赵景行沉默片刻,朝杨度敬了个军礼便骑马远去。
事情发展一如杨度所料,10月19日凌晨,革命军方面加强了进攻的兵力。在第二协协统何锡蕃的统率下,步兵约两千七八百人,加上骑兵、工兵、炮兵等,合计三千多人展开了行动。革命军是人多、士气高,可惜新兵占据半数。清军都是老手,还有海军军舰助阵,虽然败军不堪战,也能打个平手。
转机出现在中午。发挥重要作用的军舰因为煤炭用尽,只好退出战场,向下游开去。接着革命军就占领了刘家庙车站。
似乎是受这个消息的刺激,袁世凯再也按捺不住,在次日便主动向清廷示好,要求其他条件可以暂缓,自己先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节制水路诸军,前往湖北督剿。朝廷居然投桃报李,一口气把袁世凯提出的六个条件全部答应了。
载沣终于把自己亲手关进笼子里的“蛤蟆精”又亲手放了出来!
二六五、西当太白有鸟道
这些天对袁世凯最关注的还数杨度,他几乎寸步不离守在电报房里。一接到袁世凯出山消息,便急忙夺过来直奔孙元起书房。
自宣统元年以来,孙元起一方面忙于官场上应酬,一方面处理学部的事务,很久没写大块头的理论文章,只是隔三差五写点豆腐块聊以塞责。其中固然有适合当前科技发展趋势的量子力学已被抄袭差不多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兴趣转向了应用研究,比如计算机小型化问题。
特斯拉教主和潘咸等人研制出的电子计算机,经过数年的努力,在快速化方面取得了较大进展,计算速度已经达到手工的50万倍,许多以前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规模计算都变成过眼云烟,在发动机设计、枪炮弹道研究、计算空气动力学、实验数据处理等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得必有失,随着运算能力的提高,电子计算机体积也越来越大,成了一头巨大的电老虎。只要它一运行,全学校电器都得罢工,为此学校不得不专门为它建了座火电站。
在保证性能前提下的小型化绝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首先必须全面考虑整个系统的结构和特性,还关系到设计师的审美、工程师的想象、工厂的制造,有时候这种能力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天赋。网络上曾有人说:“所谓商品,就是德国人发明,美国人制造,日本人小型化,中国人山寨,韩国人写文章证明起源于韩国。”这充分说明世界上对日本人小型化能力的肯定。像老毛子傻大笨粗惯了,你让他造精巧的随声听、数码相机、复印机,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来得痛快。
计算机如何小型化?孙元起立马想到了晶体管。
早在1903年,孙元起就和MIT的同仁研制出具有理想伏安特性曲线的P-N结。并且《半导体中的P-N结和P-N结型晶体管的理论》作为封面文章发表在《Science》上,标志着电子学开始从电子管时代快步迈入晶体管时代。但晶体管如何大批量工业生产却一直困扰着实验室同仁。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经世大学也在这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精力物力。短时间内仍没有彻底解决的希望。
至于眼下,孙元起考虑更多的是汽车研制进度。
在1908年初,孙元起忽悠杰米等人成立了通用汽车公司,并获得30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预期五年内拿出整车设计方案。
随后的这几年,美国汽车市场出现了井喷式的发展。各种汽车大行其道,作为主流的福特公司赚得盘满钵满。杰米看到行情如此火爆,眼睛差点没瞪出血来。一方面嗟叹孙元起眼力准。自己兄弟几个下手也够及时;一方面看别人大把捞钱又急得抓耳挠腮。每隔三两个月就来电询问研发的进度。照着他们的意思,只要能提前研制出来,多付点钱也没问题!
如今是1911年底,屈指算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4年。虽然研究经费到了中国之后被孙元起四处挪用,但并没有影响汽车的研发进程,如今发动机、底盘、车身和电气设备等四个基本部分都已大致完成。下一阶段的重点是全车整合。
可就在这关节眼上,武昌爆发了革命党起义。负责研制汽车底盘的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正好在武昌城外。不少学生受革命风潮影响,放下手头的工作,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大业中,研究一度陷入停滞。
现在武汉周边兵戈四起,工业学堂很容易受池鱼之殃。万一四年的研究成果毁于战火,孙元起就找地方哭去!
正思忖间,杨度急冲冲地闯进屋里来:“百熙,袁项城主动要求出山了!根据最新消息,朝廷已经同意他的六条要求,任命他为钦差大臣、湖北总督,节制水路诸军,著迅速前往湖北督剿。”
“我们和袁项城关系不错,是?”孙元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问道。
“嗯,不错。”杨度不知道孙元起想说什么。
孙元起抚手说道:“皙子,我们现在能不能给袁项城写封私信,让他进攻武昌的时候不要破坏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这些学校?”
“……”杨度立马满头黑线。
孙元起又说:“如果不太方便,那让莉莉丝、托尼等人以美国侨民身份,在各学校重点区域设立中立区,是不是可以避免炮火损毁?”
杨度再也忍不住了:“百熙,现在你是四川总督,不是湖北提学使!”
“可我还是学务大臣啊!”孙元起反驳道。
杨度被话噎得直翻白眼。
见杨度有暴走的迹象,孙元起赶紧识转移话题:“对了,袁项城出山,对四川有何影响?我们该如何应对?”
杨度知道现在不是发飙的时候,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为防止北洋军南下造成革命党入川,我们现在应该立即挥师西进,尽快越过秦岭,占据汉中、嘉陵、剑阁、巴中、阆中等川北要地。”
“可学生才刚刚参军,还没进行什么军事训练;而自吉林南下的600余人则车马劳顿,不堪远途跋涉。现在我们手头无兵可用啊!”孙元起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正好此时赵景行闻讯赶来,闻言答道:“先生,我们先期到达的350人已经休息数日,可以作为前军先行一步,为后续部队侦查地形、打探情报。第二批到达的官兵休息数日再动身,他们出发时从学生里面挑选一批素质好的随同前进,一边行军一边训练,不失为两全其美的法子。至于其他学生则留在洛阳,由第三批南下的老兵训练,训练好一拨就送走一拨。如此一来,既保证部队士兵的质量,又可以不耽误入川。”
孙元起有些疑惑:“这不就是添油战术吗?添油战术不是兵家大忌么?”
“嗯?”赵景行没听懂。
孙元起瞪眼望着赵景行,深深怀疑他在陆军士官学校那几年是不是天天沉湎于日本的花街柳巷:“所谓添油战术,就是使用小股部队逐次攻击,好比是给油灯添油,一次不够、再加点,还不够、再加点。次次不够,次次添加,最终只是无谓的损失兵力。”
严格地说,添油战术并不是军事术语,赵景行不知道很正常。孙元起也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知道了这个名词,还以为是行话,很得瑟地用了出来,结果遭遇了冷场。所以说,当老师不怕学生全知道,也不怕学生一点都不知道,最怕是一知半解。这种学生一听就懂、一看就会、一做就错,教都没法教。
好在“添油战术”这个理论并不深奥,赵景行听过解释就已经明白:“如果在战争爆发初期,指挥官对敌情掌握不足或错误判读战略态势,导致在第一波次战斗中投入的兵力不足以达成战略战术目的,同时又遭遇到敌人猛烈反击而蒙受巨大损失并且难以撤离战场。指挥官因为急于达成战争目标而在预备力量没有充分集结和有效整合之前就投入战场,导致出现与第一波次进攻相同的结果。这种添油战术确实是兵家大忌。但对此次入川来说,添油战术却不失为一条绝妙好计!”
“哦?”
赵景行分析道:“诗人李白在《蜀道难》中说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足见入川道路狭窄险峻、迂回曲折。由于这种地形限制,即便我们有千军万马,也不能一次性展开。现在四川一片混战,如果我们大军压境,乱党在恐惧之下可能会抱成一团,事先占据入川的重要关隘,我们只能被迫使用‘添油战术’,将大部队分解成小单位,逐一投入战场,确实会造成重大损失。但如果我们在西进过程中就使用‘添油战术’,每次只有三五百人,示敌以弱,乱党就会麻痹大意,对我们放松警惕。只要我们这些人占据入川隘口,便可以把各小队集结起来猛扑成都平原,大事可成!”
孙元起仔细想想,觉得赵景行说的也在理,便点点头:“那你们就辛苦一下?”
赵景行“啪”敬了个军礼:“是!我四十四混成协将派先期抵达洛阳的第87标第1营、马兵第44营,在副协统蒋志清带领下先期西进,请大人下令!”
孙元起道:“那好,我现在就用学务大臣、暂署四川总督的名义给你们写份路条。”
片刻之后,赵景行、杨度拿着盖有关防大印尚未干透的路条走出书房,两人相对会心一笑。杨度低声问道:“行止,此次西进你们能派多少人?”
赵景行回答道:“既然大人命我们派两个营,我们自然要凛遵命令派足两个营。一个步兵营满编是550人,一个骑兵营满编是220人,再加上随军前进的协部130人,总计900人。”
杨度摇摇扇子:“先头部队小一千人,应该足以吓西安城那帮哥老会了!那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赵景行面容一整:“军情紧急,哪容片刻耽搁?虎公,赵某失陪了!”说罢大步向院外走去。
三个小时后,马兵第44营的先头部队出洛阳城,向潼关方向打马飞驰。
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上)
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上)
随后的一个星期里,第四十四混成协近2000名士兵分成三批,像浪潮似的一波一波涌进陕西,直逼西安。突如其来的军队如同一贴清心败火的清凉散,让蠢蠢欲动的哥老会、同盟会迅速冷静下来。毫无疑问,在第四十四混成协士兵没离开西安之前,仓促举行起义是非常不明智的。
陕西因为杨度、赵景行等人的故意泼冷水,所以革命之火没烧起来。但其他省份就没这么幸运了。
1911年10月22日上午,同盟会会员焦达峰、陈作新率领长沙新军相应武昌起义,占领军械局,围攻巡抚衙门,杀死巡防营统领黄忠浩,巡抚余格诚则带着家眷和大印逃之夭夭。湖南宣布光复,24岁的焦达峰出任中华民国湖南军政府都督。
湖南是武昌首义后第一个起来响应的省份,距离武昌首义只有12天。究其原因,在于近代湖南风气开化,民心思变。像黄兴、宋教仁、陈天华,都是湖南人。在1905、1906年同盟会早期会员名册中,湖南籍会员占16%,仅次于广东,位居第二。而且湖南、湖北革命党之间关系也特别密切,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湖北一举事,湖南也乘势而起。
湖北、湖南的相继成功,刺激了各地年青热血的革命党。
10月23日夜,驻江西九江的新军第二十七混成协第五十三标标统马毓宝率部起义,攻占道、府衙门,以及湖口、马当要塞,成立中华民国驻浔军政分府,自任总督。九江光复。
10月25日,湖南岳州新军起义,岳州光复。同日,清廷新任广州将军凤山由上海抵达广东赴任,被革命党人李沛基用炸弹炸死。
10月27日,云南腾越同盟会会员张文光联络新军、防营起义,总兵自杀,官吏逃散。随后,张文光被推为滇西都督。
……
眼看革命已成燎原之势,湖北军政府上上下下是且喜且忧。喜的是革命胜利在望,自己作为首义功臣、开国元勋,以后必然飞黄腾达。忧的是自己很有可能死在胜利到来的前一秒,而且这种概率非常大。湖北是首先倡乱之地,清廷对它恨之入骨;湖北又是南下的重要通道,屏蔽着湖南、江西等南方省份,清廷要想平叛,首先就应该踏平位于武昌的湖北军政府。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袁世凯出山之后,立即调兵遣将,命令北洋军迅速南下。北洋军将校看到袁世凯出山,也一改之前的拖沓懒散,像上足发条似的向武汉方向狂奔,很快在距离汉口百余里外的孝感、黄陂完成集结。
10月27日拂晓,北洋军主力完成战前准备,在祁家湾、滠口一带对革命军展开猛烈攻击。萨镇冰率领海军舰艇也开到刘家庙附近,对革命军阵地进行猛烈的炮火覆盖,顷刻间阵地上硝烟弥漫,弹片横飞。
俗话说:“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革命军多半是新兵,根本不知道构筑防御工事,一听到炮声,顿时吓得从战壕里跳出来,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阵地上乱跑,结果不是被对面的机枪扫倒,就是被下一发炮弹撕成碎片,残肢断臂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抛洒在阵地每个角落,刺激更多的新兵从战壕里惊恐地跳出来。被炸得松软的红土因为浸染鲜血而变成褐色,牺牲的士兵脸色变得惨白,早已失去青春的光彩,眼睛空洞洞地盯着被硝烟战火污染的天空。
不过十多分钟,被打懵了的革命军就有人从战壕里涌出来向后方撤退,大家有样学样,最后演变成乱哄哄的溃败。北洋军乘胜追击,一直推进到汉口市区附近。从刘家庙到汉口市区,一路上横七竖八摆满了革命军士兵的尸体,总数至少在2000具以上。
当晚,汉口军政府下令将刘家庙指挥官张景良枪决,另外委派姜明经为临时总指挥。姜明经刚到任不久就接到消息:冯国璋率北洋精锐已经抵达汉口郊外,准备次日凌晨三点水路并进,攻占汉口。姜明经顿时手脚发麻,不知所措,对身边人说道:“大势去矣!我也不愿担任这个总指挥了,大家各自逃命!”在午夜时分,他借口侦查地形、巡视岗哨,居然真的溜之大吉。
总指挥都逃跑了,这战还怎么打?得知消息,士兵也纷纷逃散。
不得已,军政府又任命谢元恺临时代理步兵指挥官,蔡德懋担任炮兵指挥官。谢元恺原来是第八镇步兵第十五协第30标第3营左队队官,蔡德懋则是第八镇炮8标2营的队官,都是类似于后来连长,还算有些本领。当然,也仅仅是有些本领而已。在28日的战斗中,两人双双阵亡,军中无主,总指挥一职只好再次易人。
就在前线局势迅速趋于恶化的时刻,黄兴带着宋教仁、冯自由等人从上海赶到武汉。黄兴大到来,受到武汉军民热烈欢迎。武昌军政府派人高举“黄兴到”的号旗,遍示武汉三镇,人民无不欢欣鼓舞。
黎元洪与黎元洪会晤之后,主动表示愿意过江督战。黎元洪正因为总指挥一职无人而烦恼,闻言大喜,当即命人制作了两面一丈二尺长的“黄”字大旗,挑选各机关、各部队的老兵以及自告奋勇的学生上千人,随同黄兴过江,队伍前面专门有人扛着一面大旗,目的是要人知道黄兴已到汉口督战;至于另一面,则插在黄兴的指挥部门口,借以振奋军心。——要是武汉军民知道黄兴的绰号是“无役不败”的“百败将军”,不知道这军心还能振奋的起来不?
综观黄兴一生戎马生涯,几乎从无胜绩,一方面是因为他时乖命蹇,几乎每次和人干仗的时候,自己军队都是兵不强、马不壮、武器不精、粮草不济,对手却是风头正劲;另一方面则是他属于投笔从戎者,从未进过正规军事院校,所以军事素养也不高。
反观此时的北洋军,装备精良,训练完善,在袁世凯、冯国璋等沙场老将的指挥下,挟战胜之威滚滚而来,又岂是黄兴这个秀才所能抵挡的?所以,败局几乎早已注定,关键只在于黄兴能撑多少天。
就在武汉战事正酣的时候,孙元起、杨度一行在第87标第3营护送下抵达了西安。陕甘总督长庚、护理陕西巡抚钱能训、西安将军文瑞等人看到孙元起抵达,好像见到了亲人,两眼饱含热泪,颤抖着声音说道:“孙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他们的激动可不是作假。陕西虽是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由于地瘠民贫,根本没有能力编练出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来控制全省的局面。而陕西又和现在闹得纷纷扰扰的四川、湖北都接壤,偏偏前不久被全省大小官员视为主心骨的第三十九混成协又被调离陕西,他们能不恐慌么?
武昌起义后,全省为之一震,革命党更是蠢蠢欲动。官府侦骑四出,已经从各个渠道知道一点同盟会、哥老会最近要闹事的消息,但手中无兵可用,除了把剩余的新军全部调离西安外,只能坐困愁城。孙元起麾下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入陕,局面顿时扭转。这如何不让陕西大小官员心花怒放?
杨度在一旁满脸含笑,肚里却暗暗腹诽:等过了十天再见孙大人的时候,不知你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等众人寒暄已毕,蒋作宾朝陕西大小官员敬了一个军礼:“诸位大人,下官蒋作宾,字雨岩,任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管带,现负责大人的安全保卫工作。大人身负海内众望,前往四川平叛,安危非同小可。上次大人在东北遇刺,已是前车之鉴。为了提防四川乱党狗急跳墙,我等想在大人驻留西安期间暂时负责部分城防任务,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陕西大小官员早就对本土的新兵大有戒备,恨不得孙元起能带领手下几千兵马一直留在西安,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如今见蒋作宾提出这个要求,好比瞌睡遇到了枕头,立马满口答应,唯恐蒋作宾反悔:“好、好、好,在孙大人驻留西安期间,整个西安的城防都归你们!来人,带这位蒋将军去交接城防!”
杨度与蒋作宾相对一笑:大事成矣!
孙元起在长庚、钱能训等人陪同下进入西安城,留下蒋作宾与陕西新军交接防务。陕西新军负责交接事务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刚露面,蒋作宾就迎了上去:“翔初师兄别来无恙!”
来人名叫张凤翙,字翔初,1902年考入陕西陆军武备学堂。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公派到日本留学。先入东京振武学校,1906年升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骑兵科,和赵景行、蒋志清、程潜、阎锡山等四人同学,自然是蒋作宾的师兄。
1909年张凤翙归国,先后担任陕西新军督练公所委员、第三十九混成协旅司令部参军官、参谋兼二标一营管带。
张凤翙见到蒋作宾也是惊喜参半:“雨岩师弟,你怎么有空到西安来?”
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中)
张凤翙问话显然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就是字面意义,师兄弟好久不见,忽然相逢,大喜之下难免有些惊愕: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第二层意思则是潜含的,但只要有心都能听出来,那就是询问蒋作宾:你们这些人浩浩荡荡杀进陕西,现在又要接手西安城防,到底想干什么?
蒋作宾自然能听出另一重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打了个哈哈:“翔初师兄应该知道,我和景行师兄、志清师兄等出国游学都是孙大人资助的,回国之后便一直在孙大人手下效力。如今大人署理四川总督,奉命率兵平叛,我等自然要效犬马之劳,随同大人入川,以供驱驰!没想到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中)路过西安居然能遇见翔初师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蒋作宾装聋作哑,张凤翙又试探着问:“那雨岩师弟打算在陕西盘桓多久?什么时候离开西安?愚兄知道日程,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款待诸位师兄弟!”
蒋作宾肃声答道:“此事涉及我军机密,请恕小弟无可奉告!”
张凤翙连碰两个软钉子,顿时神色一僵,半天才强笑着说道:“雨岩师弟,既然长官命我们交接西安城防,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蒋作宾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张凤翙不再多说,带着蒋作宾交接了西安的部分城防,随后便急急返回住处。一打开门,就看见混成协第一标三营督队官(即营副)钱鼎、炮营右队队官(即连长)张钫坐在屋里,趴在桌上以笔墨交谈。
钱鼎、张钫两人是陕西同盟会头头,与哥老会也有过命交情,在新军中地位颇高,是推动新军起义的核心人物。见张凤翙回来,两人没有做声,只是默默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张凤翙转身看没人跟随,才掩上门。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中)
走到近前。钱鼎已经在纸上连着写了好几个问题:“翔初兄,来军数目多少?能战否?统领为谁?何时离陕?”
张凤翙比钱鼎、张钫都大些,这个“兄”字倒也名正言顺。张凤翙坐下后,立即从砚台上拿起一支笔作答道:“来军为新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及总督护队。凡700许人。士兵多是青年学生,而队官、棚官则皆为老行伍。管带蒋作宾,是吾在日本陆士之学弟,颇有见识,恐不易对付。至于何日离陕,彼等守口如瓶。”
张钫提笔写道:“既是学弟,能否通融?”
张凤翙摇摇头:“蒋与孙总督有师生之谊……书友上传更新}态度极严,恐难以通融。”
张钫皱了皱眉,继续写道:“彼等会在西安久驻否?”
张凤翙思考片刻:“难说!长庚、钱能训、文瑞等人皆露殷勤挽留之意,或可说动孙元起以护卫后路为名,留一、两营之兵驻守西安,以待陕军回防。”
钱鼎扯过纸张,急促写道:“我等能否于今日举事?彼等新来,地形不熟。立足未稳,我等以有心对无心、以有备对无备,或可期于全胜。万一擒住孙元起。岂非大有功于四川同志?”
张钫看到后,迅速在纸上批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可行!”
张凤翙也有些心动,绸缪半天才重重地写道:“现已下午,城门黄昏即闭,如何入城?子弹如何解决?”
当时陕西官吏为了提防新军作乱,在新军驻扎的城外西关军营里只有操练用的枪炮,没有一粒子弹,子弹全被存放在城内东面的军装局。新军要想起义,就必须先进城攻下军装局,取得子弹。然后才能攻击各个衙门以及满人居住的满城。
可是从军营到军装局距离特别远,差不多有十里地。而且新军里除了革命派、骑墙派,还有不少顽固派和满人,单单鼓动大家起事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等跑到城外,太阳早落山了!城门一闭,再没有炮弹。别说攻下军装局,进城都难!到那时候,他们手里枪炮连烧火棍都不如,只能坐以待毙。
两个人本来跃跃欲试,等看到张凤翙的问题,好比寒冬腊月兜头浇了桶冰水,顿时清醒过来。张钫思索片刻,又批了几个字:“城北陆军中学堂离城较近,又有枪弹,似~~-更新~~可借用!”
钱鼎也歪歪斜斜写道:“我们可双管齐下,一路先到陆军中学堂,取枪弹兼鼓动学生,攻取北城门。另一路到西关外营盘中发动同志,回军攻打西城门。我等私藏数千发子弹,或足一用!”
张凤翙摇摇头写道:“即便入城,只要彼等坚守军装局、衙署、满城数处,不出一日我军必败!”
钱鼎若有所思,默默点了点头。张钫还有些不解,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什么武汉、长沙能成功,我们就不能?”
张凤翙也觉得用笔有些词不达意,把废纸团成一团扔进火盆里,这才低声解释道:“首先,武汉、长沙没有专门供鞑子居住的满城,所以义军一举事,鞑子和官员就弃城而逃。而我们西安有满城,一旦举事,鞑子必然选择据城死守。大家都见过满城,知道它有多高大险峻。我们没攻下军装局,找不到炮弹,只能望城兴叹!
“其次,武汉、长沙举义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天之内宣告成功。我等攻打军装局、衙署、满城,能在半天之内拿下么?谁也无法保证。时间一旦迁延过久,新军中的摇摆不定者必然丧失斗志,和汉奸、鞑子裹成一团向我们反扑。新军内真正支持革命的顶多不过200人,怎么能取胜?
“第三,武汉、长沙并无客军,而我们西安现在有。第四十四混成协已经有近2000人进入陕西,后续至少还有2000人以上。这些人最前锋离西安也不过三天的路程,近的估计一天就能杀个回马枪。纵使这些人战斗力微弱,至少他们有枪有炮、弹药充足,蚁多咬死象,对付我们绰绰有余了。”
张钫恨恨地锤了锤桌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凤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钱鼎点点头:“翔初兄说得没错,我们只有等!孙元起毕竟是四川总督,必须尽快入川平叛,不可能在西安过多停留。他一走。手下的兵也得跟着走,那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现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大家要小心谨慎,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张凤翙提醒道。
“我们省得!”张钫、钱鼎齐声说道。
正如他们所言,孙元起并没有过多停留,隔了一日就离开西安向汉中方向进发。但令张凤翙等人大失所望的是,离开之前孙元起应陕西官员所请,根据杨度的建议,以保护后勤、转运弹药、筹集粮草、负责联络等名义留下了第87标第3营550人。
在孙元起离开西安后的几天里,天下形势又为之一变。江西、云南、贵州、浙江等省份先后宣布光复。陕西官吏在噤若寒蝉的同时,不免对挽留孙元起手下将士的明智之举而暗自庆幸。当然,他们不全是感激,甚至对蒋作宾等人还颇有些微词。为什么?因为蒋作宾不时借口军队中新兵太多,在城内外展开演习,顺带盘剥了陕西不少粮饷弹药。
11月5日这天中午,长庚、钱能训等人坐在衙门里听着城外轰轰隆隆的枪炮声,又开始郁闷起来。半天。长庚才问钱能训:“干臣兄,今天那个丘八又领走多少子弹?”
钱能训苦着脸:“他们借口训练打靶,一口气领走了五万五千发子弹。”
长庚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五万五千发子弹?他们总共才550人?一人一天能打100发子弹?他们还真当我们陕西是冤大头了!老夫这就给孙百熙写信,让他好好管管这群混蛋!”
钱能训赶紧一把攀住长庚:“制台大人息怒!这群混蛋虽然有些恃宠而骄,可他们每日枪炮隆隆,至少震慑住了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万一孙百熙一怒之下把他们全调走,我们可就!”
钱能训所说的,长庚如何不明白?他也就是心中有些不痛快,想借故出出气。一看钱能训给了台阶,他立马借坡下驴,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嘴里不断咕哝着:“真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也不知“岂有此理”说的是蒋作宾。还是孙元起。或许是说钱能训?
就在长庚生闷气的时候,西安将军文瑞手持一封电报急匆匆闯进来:“两位大人,江苏出事了!”
长庚、钱能训急忙起身:“江苏怎么了?”
其实上海、浙江相继宣布光复,他们对江苏已经有些预感。如今担心成为现实,仍免不了大吃一惊。
原来,昨晚上海民军50余人乘火车来到陆军第二十三混成协驻地苏州枫桥。驻苏新军官兵在沪军鼓舞下。纷纷要求反正。随即臂缠白布,赶赴抚署求见江苏巡抚程德全。程德全见来人臂缠白布,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局势,便答应拂晓宣布**:“值此无可如何之际,此举未始不赞成,务必秋毫无犯,勿扰百姓。”
11月5日天明,驻城外新军与革命军袖缠白布,进城来到巡抚衙门,推戴巡抚程德全为江苏都督,并进江苏都督大印。就这样,兵不血刃、民不受惊,苏州便光复了。程德全也成为第一位反水的清朝封疆大吏。但为了表示“革命必须破坏”,程德全命人用竹竿挑去了抚衙大堂屋上的几片檐瓦,以示除旧布新。
长庚看完电报,对程德全破口大骂。钱能训怕长庚、文瑞对自己生疑,急忙表示忠心,骂得甚至比这两位满人还凶猛。
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三个人都口干舌燥,总算暂时闭嘴。喝完茶水,长庚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干臣兄,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孙大人手下再送去几万发子弹,好好犒劳一下他们?”
“对、对、对!”钱能训急忙应承道,“依下官看,还可以多拨给他们一些枪!”rx
二六六、并蒂芙蓉本自双(下)
就在长庚、钱能训商议给蒋作宾送大礼的时候,门房来报:“老爷,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副标统徐树铮前来拜见!”
长庚与钱能训、文瑞相互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为什么徐树铮这个时候来拜访?是要借机要挟,还是临时决定撤军?
文瑞低声说道:“制台大人,要不我们先见见?”
长庚点点头,吩咐门房道:“快把徐将军请进来!”
徐树铮今年三十一岁,正是男儿大好年华,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洁白的手套,雅儒中夹杂着英武之气,令人不由眼前一亮。只可惜两截短小的眉毛胡乱混搭在眼眶上,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进屋之后,他朝三人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陆军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7标副标统徐树铮,见过各位大人!”
长庚等三人不敢托大,赶紧欠身抱拳:“徐将军戎马倥偬,实在是有劳了!快请坐。”
徐树铮并没有落座,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份条陈递给长庚:“制台大人,卑职奉协统赵景行赵大人之命,有两件要事向大人禀告。第一,我第四十四混成协后继部队已经抵达西安城外二十里处,想派两队士兵入城采买军需,敬请大人首肯。
“第二,据闻我第87标第3营驻扎贵地以来,军纪不整,时有扰民之举,致使西安上下啧有烦言。协统赵大人听说后大发雷霆。此次路过西安,想和长制台、钱抚台、文将军商议一下,是否需要撤走该军。以平民愤?”
长庚听了第一条还满脸得色:瞧瞧,你们不也有求着我的时候!再听说赵景行要撤军,立马绷不住了:“别,千万别!蒋将军所辖第3营军纪极好,乃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全城上下赖以为柱石。所谓‘军纪不振’‘啧有烦言’,那是蒋将军所部拱卫西安。使得宵小束手,革命党心中忌惮才故意造出的谣言。烦请徐将军转告你们的赵协统,万不可中匪人的奸计!”
钱能训也是一脸土色,在边上赶紧帮腔道:“制台大人所言极是,蒋将军所部军容严整、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热烈欢迎。我等方才还在商议如何劳军呢,怎么会说他们‘军纪不整。时有扰民之举。致使西安上下啧有烦言’呢?谣言,一定是谣言!”
徐树铮似乎半信半疑:“真的是这样?要不我们派一个营替换他们?”
“不用,不用!我等与蒋将军一见如故。不必再劳烦你们赵协统费心了!”长庚连忙说。心里却道:好不容易才把蒋作宾喂了半饱,你再派个大肚汉来,岂不是要把西安城刮得天高三尺?
“真不用?”徐树铮仍有些疑惑。
“真不用!”长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徐树铮也没有再坚持。换了个话题:“至于我军派两队士兵入城采买军需的事……”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们写个手令!”长庚满口答应。
徐树铮讨得手令之后,便匆忙告辞。
见徐树铮神色匆忙,西安将军文瑞心里开始有些不踏实:“制台大人,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有诈?”长庚把条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陆军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关防不似作伪啊!”
文瑞道:“不是关防的问题。下官的意思是。采买军需,要不了两个队人马?这些新军会不会趁机作乱?”
钱能训捋着胡须说:“他们要想作乱。让蒋作宾守住城门,后续部队直接开进城不就行了?何必来讨制台大人的手令呢?”
长庚也道:“干臣兄说的不错。即便蒋作宾单独来攻衙署,我等也只能束手待毙,他们何必再派两队人马入城?此去四川山水迢迢,他们需要多买些军需,所以多派些人手也在情理之中。”
见长庚、钱能训都表示反对,而且俩人说的也都在理,文瑞便没有再坚持。
话说此时在西安城门以东十五里的地方,已经成为军人的海洋。一千多名军人按照各自番号排成整齐的方阵,在队官、棚官的指挥下,紧张地整理弹药枪械,做好战前准备。在最外围持枪警戒的,是蒋作宾所辖第87标第3营一部,不时对天空放几排枪,造出演习打靶的声势来。见徐树铮打马飞奔而来,早有人报到指挥部里。
指挥部里,蒋作宾正在向赵景行、程潜、何应钦等人介绍西安的驻防情况,这可是他一个星期以来宵衣旰食实地考察的结果。陈仪趴在桌子上,根据他的描述在地图上做出一个个标记。
薛仰岳推开指挥部房门:“报告,徐将军回来了!”
众人神情一肃,都直起身望向门外。此时徐树铮昂昂然走进屋,脱掉手套才悠悠说道:“小弟幸不辱使命,已经取得长庚手令,部队随时可以入城。另外,回营途中,我已从蒋兄驻地拿到了太原方面的密电,‘莲子价格不变’。”
根据先前约定的暗号,“莲子价格不变”表示太原方面一切顺利,可以按原计划进行。
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赵景行也是欢喜不尽,但他并没有失态,见诸位袍泽渐渐平息下来,才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既然如此,我们就准备执行计划!别落在阎百川他们后面。”
“是!”众人齐声答道。
赵景行站起身:“现在是11月5日下午1点28分,请大家对一下表,所有命令以此时间为准。
“命令:蒋作宾率第87标第3营在两点十分以前返回西安城,占据东城门,确保后续部队入城,然后分兵控制住附近的军装局、东北方向的满城。除经协部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领用军装局枪械,无理取闹者可直接击毙。
“何应钦率步兵第88标第1营以采买军需为名,于两点三十分进城。入城后全营分成两队,在三点三十分前攻占西、北两个方向城墙,随后作出防御态势,禁止西关外第三十九混成协士兵、北校场陆军中学堂学生随意入城。必要时可以开枪。
“朱绍良率炮兵第44营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以急行军态势控制城内制高点——鼓楼,监视控制城内巡警局、骑兵营、咨议局等处动静,支持各处作战。
“陈仪率步兵第88标第2营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以强行军态势攻占南门,确保西安城所有出口控制在我军手上。未经允许,不放任何一人出城,也不放不放任何一人进城。
“赵景行率第88标第3营、工兵队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进攻陕甘总督、陕西巡抚、布政使等处衙门,其中重点保护藩库。
“薛仰岳率协部宪兵、辎重兵队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开始在城内维持秩序,凡是混水摸鱼者一律扣押,奸淫掳掠者直接击毙。”
第87标第1营、第2营,马兵第44营在蒋志清带领下,护送孙元起前往四川,前锋已经抵达四川嘉陵一带。而第88标全体由阎锡山统帅,现今转到山西太原。赵景行麾下的第88标各部,是在洛阳用学生军新编而成的,两者不过是共用一个番号,其实并无多大干系。
众人轰然应命,正待散去,蒋作宾突然发问道:“协统,我们要是遇到鞑子该怎么办?满城里可有两万多旗人呢!全部扣起来,还是——?”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赵景行。
在赵景行生长的环境里有不少满人,比如老佟就自称八旗子弟,和他一起长大的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也是根正苗红的旗人,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没有丝毫隔阂,所以他对满人并无恶感。但很多革命青年与他不同,他们是从小听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故事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都带有强烈的排满情绪,恨不得杀尽满人,为三百年前惨死的同胞复仇。如今碰到这个绝佳的机会,没准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赵景行答道:“先生一直主张凡我国民人人平等。在中华国土上,上则国家,下则个人,中间并无汉满蒙回藏等民族之分,大家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我们既然要建立民主共和的国家,首先就要明白人人平等的真谛。现在满、蒙贵族凌驾于汉族之上,固然不对。如果我们汉族凌驾于其他少数民族之上,肆意杀戮,又跟过去的满、蒙贵族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如果我们在举事的过程中有旗人跳出来反抗,自然是杀无赦了。但我们不能为了杀满人而去杀满人。只要他们投降,不闹事,我们还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又铮(徐树铮),等会儿你以‘中华民国陕西军政府’的名义写份告示,里面要重点表明这个意思。”
蒋作宾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怕、只怕未必所有士兵都能理解这一层意思?”
赵景行眼睛一瞪:“你不会跟他们说,经世大学数千名师生还在清廷巢穴之侧,为了防止清廷狗急跳墙,我们需要留下满人做人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