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风花无意自飘人
孙元起写完信的时候,还是六月底。然后就迎来了七月。这个时候,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开始期末考试。这场考试,对于很多学生有着不同的意味。
对于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来说,他们开始按照原先的《章程》,准备通过考试,进行文理不同方向的分科。事后统计,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由算学拔入格致、化学等堂者,计有四十九人”。也就是说,学习理科的有49人。
对于崇实中学一、二年级的学生,除了升级之外,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对于崇实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人生就面临一次重大的抉择: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来崇实中学读书的,家庭要么比较开明,要么就是贫穷人家,到社会上工作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比如县城、乡村的小学堂,工厂,电报局等等,工作稳定,待遇一般比较丰厚,至少也能维持温饱。
如果继续读书,那还要选择:第一是科举考试,这类似于后世的国家公务员考试,通过之后,即可步入公务员行列。在去年(1898)年戊戌变法中,康有为在《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中,要求废除八股文,改考策论,并且通过广建学校,逐渐废除科举考试制度。但维新派推行的新政,只持续了三个月就被推翻了,改革科举制度的各项措施也付之东流。一时间,一切旧制度,包括八股考试在内,又都重新恢复起来。这种科举考试,一直延续要延续至1905年旧历八月,张之洞、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即停废科举,迫于社会压力,清统治者才谕令停罢科举。在1898至1905年之间,科举考试仍是读书人的首选。但对于崇实中学的学生,这条路几乎是不存在。在那些从小私塾培养,以写作八股文、背诵《四书》《五经》为职业的竞争者面前,教会学校的学生没有任何的竞争力。
第二条是出国。虽然十九世纪末,国人对于东、西洋的认识已经渐渐开阔,但不菲的费用、遥远的距离、拗口的洋文,使得绝大多数人都视之如畏途。
第三条是读大学。这条路在以后的岁月中,或许会成为众多学生的目标。但在眼下,恐怕还是乏人问津。为什么呢?因为在1899年前后,中国还没有几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除了北京的京师大学堂,比较有名的只有津海关道盛宣怀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在天津创办的“西学学堂”(1903年改为北洋大学堂,现在天津大学的前身)和光绪二十三年(1897)在上海创办的“南洋公学”(现在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
西学学堂分头等学堂(高等学校)和二等学堂(中学)两级,课程除“中学”外,特别注意学习机械和法律等科目。
南洋公学包括四种新型的学校教育:第一,师范院,中国近代最早的新型师范学校,学习年限最少一年;第二,外院,它是师范院的附属小学,学生分四班,学习满三年后升入中院;第三,中院或称二等学堂,这是中学性质的学堂,分四班学习;第四,上院或称头等学堂,这是大学性质的学堂,也分四班学习,其中高材生升入师范院。学生人数规定:师范院40名;外、中、上三院各分4班,每班30名。办学经费皆由招商和电报两局众商人及买办所捐,故定名为南洋公学。
就崇实中学三年级30名学生来看,绝大多数选择了工作,只有少部分人选择读大学;至于考科举和留学,则一个也没有。
但这些都没有太影响孙元起,孙元起除了负责上课、改作业之外,并不能给他们太好的建议。
七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院子里的小学堂依然日复一日的开课。因为孙元起觉得这群孩子年龄都偏大,有些已经错过最佳的启蒙时期,接受能力渐渐变差,只有趁着最后的时光抓紧补习,才能勉强搭上末班车。这放在后世算是“补课”,家长不乐意,教育部门也不允许。可老佟、老赵、老郑这些学生家长们不这么认为:“孙先生真是用心啊!要是他们不听话,就狠狠打!”
“是啊是啊。孙先生,不要对他们客气。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材!”
“对!不听话,用大板子抽他们!”
“孙先生要是舍不得,就告诉俺,俺把他吊起来打!”
杀气腾腾的话,听得孙元起一头汗水。
七月中旬的一日,孙元起正在小学堂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上课。崇实中学三年级的学生来了,领头的正是韩蘧、陈骥德两人。他们也不打扰孙先生,自去平日里为他们准备的实验室里。
等下了课,孙元起过去时,他们正在讨论未来。这一刻,孙元起想起了太祖的那句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看到孙元起走进来,学生们停止了自己的争论,齐齐立起身来,口中称道:“先生好!”
孙元起示意他们坐下,径直走向自己以前一直坐着的讲台,讲台上放着最近刚编好写定的《初等物理教科书》力学分册(下)、热学分册、电磁学分册三种,每种两册,是这学期崇实中学三个年级的成果。都坐定后,孙元起问道:“你们刚才都谈些什么呢?”
他们都相对呵呵一笑,其中一人说道:“先生,我们在讨论未来呢!”
“未来?”孙元起认识这位学生,名叫何重民,长得非常敦实。“未来”一词,对于清末这般学子多少有些沉重,历史的多灾多难,使得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是政治的风浪给殄灭了,在岁月中消失得无声无息。所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也正是这波谲云诡的历史,诞生了一批杰出的学人和政治家。然后迅速回过神,问道:“那你们的讨论,有什么结果么?
下面的学生一个个都互相嘀咕“你先来”、“你先来”。孙元起就说:“那你们一个个来吧,说出来让我听听。陈骥德,你先来。”
浓眉大眼的陈骥德站起身:“我是打算去直隶的西学学堂学习机械,目标就是做一名工程师,设计武器、舰船。我们在甲午海战中的惨败,一定要报酬雪耻!”
孙元起和其他同学都点点头,表示赞许。孙元起心想:战胜日本啊,那都是四五十年以后了,在座的不知有谁能看得到呢!
第二个是何重民:“我要从军,从小卒做起,为抵御外辱而战斗!”
大家都喝了一声彩,孙元起又心想道:马上就是义和团运动,紧接着就是八国联军入侵,之后安稳几年,又是辛亥革命、护法运动,这内战比外战多,仗可不好打!
第三个是想当一名文学家。第四个是想当一名小学老师,希望能开启民智。
轮到第五人的时候,有些羞涩,扭扭捏捏地说:“家里人想让我去店铺里当伙计……”
其他同学哄堂大笑,相对于其他人的宏伟计划,这确实算不得是未来。这位同学在笑声中,满脸通红。孙元起没有笑,面色如常地点点头:“这也是极好的。”
“啊——?”学生对孙元起的说话都很吃惊。
孙元起解释道:“同样是当伙计,也分三六九等。爱岗敬业的,刻苦学习本领,那就是好伙计。同样是卖肉,有人一刀下去,一斤是一斤,一斤二两是一斤二两;而有人呢,一刀下去,一斤变成九两、一斤一两。这便分出高低来。”孙元起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张敏贵。
“伙计当好了,可以考虑当掌柜。掌柜也分三六九等,有人当得好,财源广进,顾客盈门,可以像山西银号一样,开遍全国;有人当得不好,三两天店铺倒闭了。这也分出高低来。”孙元起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家乐福、沃尔玛。
“同样是好掌柜,也能分出三六九等来。有人靠着克扣斤两、以次充好、坑蒙拐骗,发了大财;有人靠诚实经营、和气生财、利国利民,而家赀不菲。这也分出高低来。春秋时,郑国的弦高就是个商人,因为挽救自己的国家,古今传诵。所以职业不分贵贱高低,关键在本人的心态。”孙元起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时传祥。
学生们都郑重地点点头。
那学生朝孙元起鞠了一躬,眼圈发红:“谢谢先生。”
“在工作中也要注意学习。只有学习,才能进步。以后如果想要读书,或者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孙元起示意他坐下,“你们都是这样。至少,在物理、数学这些方面,我还能勉强给一些帮助。”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说出自己的选择和未来。
一向活泼的韩蘧,今天出奇地安静,坐在那儿不说话。孙元起看着别扭,就点名问他:“韩蘧,你呢?”
韩蘧站起来,冲孙元起傻乐:“先生——”
孙元起答道:“嗯,我听着呢。”
“嘿嘿,我觉得吧,还是跟着先生最好。”韩蘧嘴咧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哦?读京师大学堂啊?不错。”孙元起点点头。
“不是,不是。”韩蘧连连摆手,“我想给先生当弟子呢,入门弟子那种!”
“啊?”孙元起张大嘴巴,差点没站起来:我这就带研究生啦?
殊不知,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这种拜师学艺、师门传授的方式一直是知识传授的主要形式。这种拜入门墙的师徒关系非常亲密,不亚于父子。平日大家说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其实说的就是这种关系。
韩蘧见孙元起吃惊,立马解释说:“我跟家里说过,家里人都是非常同意的。而且我毕业了之后,家里老爷子也不让我现在工作。我又对物理很喜欢……”
就这么说了一回,孙元起没办法劝,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心想:就算找一个抄写员,帮自己整理课本和教材吧。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等一圈介绍下来,孙元起莫名其妙地收了四个弟子,嗯,招了四个“研究生”。从此,自己就可以过上“老板”的生活了。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看他们介绍完了,孙元起站起来,借用开国丞相的名言,开始对台下的学生开始最后一次授课:“这是我对你们的期盼。你们很不幸,生活在内忧外侮的时代,需要面对许多困扰,工作、学习都被局限。但你们也是幸运的,这动荡不平的时代,给了大家奋发的机会。今年是光绪二十五年,西历是1899年,很快就要步入二十世纪。在二十世纪的前半叶,中华大地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的,翻天覆地!很多变化让我们措手不及,但是,我作为你们的老师、你们的朋友,有一个期望:就是你们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背叛自己的民族。谁敢数典忘祖,谁就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孙元起顿了顿,又说:“国家贫弱,民众蒙昧,这些都需要你们去奋斗,去启蒙。虽然政治对于改善民生、富国强兵有很大作用,同时,它也是最污浊、最肮脏的。学术上错了,改了就行;政治上错了,死无葬身之地,再也没有改的余地。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能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人!中华民族屹立在东方已经数千年,他不会亡国亡种,现在这些挫折,只会让以后的光彩更加辉煌!这需要我们用汗水、用青春、用热血去灌溉。同学们,希望你们不辜负祖国和人民对你们的期盼!”
孙元起说完。台下的学生都站立起来,热烈鼓掌。掌声响了良久,方才息下去。
第二日一早,韩蘧便和其他三个学生一块儿过来。
这一年在崇实中学教书,同时任教三个年级,而且很多学生上课时互相串,平时都是面熟,叫得上名字的没几个。随韩蘧一块儿来的,都是平日喜欢物理的,来的次数多,问的问题也多。一来二去,便认识了。那三个学生,周宗武,字师文,十七岁,张纯,字如素,十六岁,都是北京人;顾之麟,字元嘉,十六,是直隶人。
孙元起见了面,首先不管他们吃没吃,拉他们坐到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谈。饭吃好了,也大致有了个章程。先让老赵再收拾一间房子。这个四合院有近三十间房子,老佟领着三个孩子住两间,老赵家、老郑家各三间,除去厨房、杂物间,剩下的都归孙元起使用。很多都是空置的,收拾出一间倒也不难。又让老郑去买几张桌椅。
孙元起把他们四个领到书房,大致说一下他的打算:“你们跟着我,我实在惭愧得紧。既然你们来了,那我只好勉力授课。因为我的水平有限,如果给你们开课,只能勉强开四门:物理、数学、化学和英文。老师只有我一人,又没有合适的教材,所以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我给你们上课,你们记录,然后整理成教材,以后可以提供给你师弟们使用。”
学生们都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孙元起又说:“在我这儿,学费什么的一概不收,也不要提什么束脩。如果你们家比较远的,可以住到院子里来。对了,我这儿有个小学堂,你们知道的。我平日要出去上课,照顾不过来。如果你们有时间,可以给他们上课,薪金我会照常给的。大家都在这个院子里,所以不需要什么课程表,随时安排、随时调整。大致上,上午先给孩子们上两个小时,再给你们上两个小时。下午同样如此。如果那天有事儿,就麻烦你们给孩子们上课了。”
学生们连连称“是”。
“今天特殊,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从明天起,正式上课,准备好纸笔。”孙元起打发他们走了。因为今天,孙元起也有事儿。
昨日,孙元起见到讲台上的三种《初等物理教科书》,才想起给孙家鼐老大人的教材只有上半部分。眼看京师大学堂这一学期已经结束,如果不赶快付印的话,恐怕下学期就没有教材用了。且好久没拜见这个“叔祖”,需要前去走动走动。所以,昨天下午已经嘱咐老郑准备了好东西,只等今天前去。
等学生走了,叫上老佟,雇了辆大车,赶往廉子胡同。
或许是天热,或许是不逢年过节,比起年前的时候,现在孙府门前明显没有什么人气。大车刚在府门前停下,里面的家人便隔着门喊道:“孙大人病了,不见客!”
啊?老大人病了?那更得去看看!
孙元起下了车,老佟已跑上前去,拍门叫道:“好叫里面的家人知道,这是孙大人的侄孙,前来探病。”
“侄孙?”仆人们立马抢出,欢天喜地地问道:“是几老爷府上的?”
老佟不知道怎么回答,回头望向孙元起。
孙元起和老佟都不知道“寿州孙氏”的显赫。清末,在安徽,寿州孙氏是仅次于合肥李氏的大家族,早年间比东至周氏还厉害些。孙家鼐兄弟五人:长兄孙家泽,道光十八年进士;二兄孙家铎,道光二十一年进士;三兄孙家怿,咸丰二年举人;四兄孙家丞;老五孙家鼐,咸丰九年状元,官至大学士。人称“一门三进士,五子四登科”,可见其人才鼎盛。只是这五兄弟的后代,多数都在上海经商,倒没有什么杰出的政治人物,后世便鲜为人知了。现在仆人问的,就是问孙元起是孙家鼐哪位兄长府上的。
孙元起只好含糊地说:“你说是京师大学堂的,叔祖大人自然知晓。”
早有一个仆人进府禀报,其他仆人把孙元起引起府里。待到孙元起到了书房,便看见孙家鼐穿着竹布长衫,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并无一丝病容。咦,刚才还说老大人病了,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孙元起快走几步,上前磕头:“给叔祖大人请安。”
“起来吧!”孙家鼐微笑着点点头,让孙元起起来:“今天是什么风哪,把百熙给吹来啦?”
孙元起一阵羞赧,含糊说道:“听说叔祖大人病了,所以前来探望。”
“哦?”孙家鼐抚弄胡须,含笑看着孙元起,“要是老夫好好的,百熙是不会来的咯?”
“哪里哪里!”孙元起连连摇头,“那是怕打扰叔祖大人的公事!”
孙家鼐突然叹口气,才慢慢说道:“百熙,你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孙元起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从何说起。就听孙家鼐缓慢说道:“自从太后亲政以来,老夫一直以病乞休。前几日,蒙皇上、太后恩准,已经予假卸职了。以后,可以在家安心养病,百熙你要时常过来走动呵!”
啊,老大人病退了?说是生病,这不是好好的么?孙元起奇怪地想。
孙元起并不知道,孙家鼐和翁同龢都是光绪帝的师傅,变法失败后,光绪帝被囚禁在瀛台,翁同龢被慈禧太后“革职,永不叙用,叫地方官严加看管”,即是开除一切公职,监视居住。所以孙家鼐也心中惴惴,屡次乞求解职,只是慈禧太后需要一个帝党招牌式人物,因而不允。后来,慈禧太后想废了光绪,另立新君。孙家鼐极力反对。终于,慈禧太后不乐意了,在光绪二十五年六月丙戌,达成了孙家鼐辞职的愿望。
孙元起点点头,答道:“一定会的。”
又说了半天闲话,孙元起才提起今天来的目的:“叔祖大人,上次京师大学堂印行的物理刻本,只有一半。这几日,我才把后三册写完,特带来呈给叔祖,如果可用,便须即刻付印。否则,下学期就没有教材可用了。”说完,拿出那三种《初等物理教科书》,递给孙家鼐。
孙家鼐大致翻了一下,便放在桌子上,对孙元起说:“老夫本来是以吏部尚书兼管大学堂事务的,如今卸了职,这事儿却不归老夫管了。据邸报,朝廷已经委派吏部右侍郎许景澄暂时管理大学堂事务。”
“啊?这样啊……”孙元起有些失望。许景澄这个人他见过,那还是在京师大学堂开学的时候,许景澄是大学堂的中文总教习,孙元起随着其他教员一起拜见的,没说几句话。
孙家鼐似乎看出孙元起的失望,说:“如果你去拜访许大人,恐怕事情会有所迁延。如果你信得过老夫,便把书先放我这儿,老夫虽然卸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孙元起连声感谢。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孙家鼐忽然问道:“百熙,老夫与你的《四书章句》和《十三经注疏》,你看了么?”
那两大函书,自从被孙元起拿回去之后,一直惦记着要看,就怕这位老大人问起。可惜那套书没有标点,通篇都是大小字,实在看不下去,每次最多翻两页就兴味索然。嗯,附带的催眠效果非常不错!
眼下,只有硬着头皮答道:“只翻了几页……这半年,要给大学堂上课,又要给崇实中学一、二、三年级上课。家里面还有个小学堂,每日教孩子们读书。这几天,又来了几个中学生,想专门学习物理。每天都要上课、改作业、备课,还要编写教材。实在是忙得不行……所以,只翻了几页。等有空,一定会读的,一定!”
“罢了!不想读就算了吧。”老大人似乎猜到了这个结果,叹了口气:“百熙,你是留过洋,你跟老夫说说,为什么我们中华就打不过那些蛮夷呢?”
“落后就要挨打!”孙元起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解释道:“第一,我们的体制落后,无论是政治体制,还是军事体制、教育体制,都严重与现实社会脱节,变得虚弱腐化,不堪一击。第二,我们的科技落后,在现阶段,所有的科学技术都是欧美人发明的,我们引进来,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偷来的拳是打不赢人的!第三,我们的教育落后……第四……第五……”
看着孙元起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落大清的落后,作为帝师的孙家鼐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孙元起看到老大人的脸色非常不好,知趣地不再往下说。
良久,老大人发出一声浩叹:“百熙,你办了一个新式小学堂,是吧?正好,老夫有几个不成器的孙子,你这个做兄长领去,好好地教导他们……”
这可是标准的**、富二代啊,可不好管教!孙元起张开嘴,刚想拒绝。老大人一抬手,阻止孙元起说话:“老夫倒想看看,蛮夷怎么就能战胜我中华了!”
过了一会儿,孙家鼐又问孙元起:“百熙,你说你开始招收弟子了?”
孙元起苦笑一下,解释说:“崇实中学有几名毕业的学生,非常喜欢物理,央求我收下他们。我想,既然他们想学,我如果不教他们,岂不是愧为他们的老师?况且,现在中国的物理教材还不完善,我想一边教他们,一边把教材给编出来。对于后来的学习者,总归是有一点帮助的。所以,就不揣谫陋,收下了他们。”
老大人点点头:“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不过,眼下京师是首善之区,对于集会结社是很忌讳的,还是低调的好。嗯,我知道百熙向来是很冲和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哦,老夫给你题个匾额吧,或能让宵小知难而退。”
孙元起急忙道谢。
老大人从书架上拿出一张裁好的玉版宣,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好。自笔筒里抽出一只长锋羊毫,在早已经磨好墨的墨池中蘸饱墨,细致地舔了舔笔,然后在纸上挥洒。瞬间,满屋墨香。
孙元起一脸景仰状凑上去,仔细欣赏这位名人的挥毫。孙家鼐写的是颜体楷书,端庄雄伟,气势开张,每个字都有碗口大。须臾间,写好五个大字,仔细看时,却是“物理传习所”。
孙元起正要叫好。老大人却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不满意:“老了,腕力不行了,字形都写散了……”说着,又在蘸蘸墨,在下面又写了一遍,仔细端详了几回,似乎满意了。之后,又提起笔,在下面依样再写一次,署了“寿州孙家鼐”的名款,才放下笔,端起宣纸,仔细地审视,不时轻轻地吹气,好使墨汁快些干。
又看了一回,盖上印章,才把纸交给孙元起:“这字,你且拿去,从里面挑那些中看的用吧……本来,当朝书法首推翁常熟的,可惜他被革职回乡了……唉,如今老夫这也算是‘于无佛处称尊’了……”
十六、秋风凉到薜萝衣
孙元起领回了孙家鼐的墨宝,自己不知道那个字儿好。便叫老佟捧着这字儿,到琉璃厂制个大一些的牌子,相信书画店的师傅自然晓得哪个写得好。不过孙元起嘱咐老佟:最好是白漆地儿,黑色字儿,另外右侧再加一行英文: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这个名儿,是卢瑟福来访时,孙元起随口说出的。随后,《科学人》杂志的记者采访卢瑟福时,卢瑟福提到“IPRT”这个名字。前不久,孙元起翻阅卢瑟福寄来的杂志中,看到这个名字时,还会心一笑。这回,总是把这个名字正式打出去了。
转过一日,孙府的仆人领了一队小孩儿过来了,大的也就十一二岁,小的才七八岁。估计来之前,孙家鼐先给他们上了课,所以见了孙元起,都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拜见先生。”
孙元起赶忙让孩子们起来。一旁,仆人说:“这五位公子,都是几位老爷的孙儿辈。老爷说了,孙先生是他们的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一定要严加督教。如果不听,老爷会施家法的。”
孙元起逊谢不已。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名字分别是孙多福、孙多寿、孙多男、孙多益、孙多士。看着又多了五个孩子,孙元起头疼不已。老师只有自己一个,这可怎么教啊?
心中思忖一番,决定把这后来的五个孩子另外编成一个“多”字班,按照以前教“景”字班的方法教就可以了,反正原先的教材还在。教师嘛,就抓韩蘧、周宗武他们,别的不说,英文、算术总是没问题的吧?不过他们似乎没当过老师,看来还得给他们补补心理学和教育学的课,自己这也算是现炒现卖。
课程表嘛,就是随时有两个学生在给不同班级的学生上课,自己身边有两名学生。这样,自己先给两人上课,另两个人上课;等两人回来,这四人互相传授,顺便编写教材;如果有疑问,孙元起就在院中,随时发问。
等韩蘧、周宗武、张纯、顾之麟来了,大致跟他们说了一下。他们都很同意。在他们看来,一边当学生、一边当老师,应该是蛮有趣的。然后,孙元起给他们讲述现代教育学与心理学,顺便拿出小学堂的课本,给他们温习。
韩蘧首先选了本自然,周宗武抽的是英文,都没问题。顾之麟随手一拿,却是语文,翻开一看,先是英文字母,偶尔上面还有奇怪的小符号,看了半天,没看懂。只好请教孙先生:“先生,这是……?”
孙元起抬头瞟了一眼,随口答道:“汉语拼音!”
“汉语——拼音——?那是干什么的?”顾之麟疑惑地问。其他三人都探过头,看了一眼,都不认识。
“你们不知道么?哦——你们不知道哈!”汉语拼音方案是新中国建国后才确立的,清末人自然是不晓得的了。孙元起便把这大致功用给他们说了一下,比如认字方便啊、检字容易啊、以后便于启蒙普及啊。还方便电脑输入,这却不能说了。
“知道了这拼音,确是方便认字读音。而且知道怎么读,就可以查到怎么写,却是很好。不过这检字的字典,还没有吧?”在一旁的张纯问道。
孙元起一拍脑袋,嗨!忘了这茬儿。只好打马虎眼:“我是想编一本的,工作倒是极简单,可眼下实在太忙,却没空……”
顾之麟赶忙说道:“只要先生在一旁指点,我们动手,相信很快就能编出来!”
清朝最流行的字典,当属康熙五十四年大学士张玉书等奉命编写的《康熙字典》,全书共42卷,收录了4万多个单字。在这群学生看来,编字典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先生说“极简单”,便跃跃欲试。孙元起看他们雀跃的样子,当下命他们寻来一本字典。
很快,学生们便拿来一本《康熙字典》,厚厚的四十二本,看得孙元起直发虚:这是字典么?确信它不是百科全书?
大致翻了一下《康熙字典》,是先按部首检字,每个部首中又按笔画数检字,使用起来也颇为方便。但对于只知道读音、不知道字形的字,就几乎无能为力了。
孙元起给他们定下体例:先编写《汉语拼音方案》,毕竟现在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汉语拼音;紧接着排好音序;再把《康熙字典》中比较常用的字标好拼音,再把该字的常见意思抄到一张裁好的纸条上,然后按照音序放好;全部抄好之后,誊录到一本上,最后编写拼音检字和部首检字。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工作量还真不小。尤其是这四个学生,白天要听课、上课、整理教材,晚上还要回家抄字典,忙得是昏天暗地。幸好清末的学生很懂事,不敢整出什么幺蛾子。否则,他们真得吐血了。
孙元起也在忙,除了备课、上课、指导学生、回答海外学者来信之外,他还要写一篇论文,和卢瑟福说好的那一篇论文。
这篇论文孙元起筹划许久了,因为这篇论文要综合法国物理学家林纳(Lenaral)、德国物理学家勒纳德(Lenard)、爱因斯坦(Einstein)、美国物理学家密立根(Millikan)、康普顿(Compton)、英国物理学家威尔逊(Wilson)等人的结论,其中勒纳德、爱因斯坦、康普顿、威尔逊都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得主。由此可见这篇论文的分量。想了很久,给论文定名为《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虽然很想起个“光是一种粒子”之类吸引眼球的名字,想想还是算了。
早在1887年,德国物理学家赫兹第一个观察到用紫光照射的尖端放电特别容易发生,这实际上是光电效应导致的。由于当时还没有电子的概念,所以对其机制不是很清楚。直到1897年,汤姆逊发现了电子,人们才注意到一定频率的光照射在金属表面上时,有大量电子从表面逸出,人们称之为光电效应。1902年,法国物理学家林纳发现了光电效应的四个主要特征:(1)当光照到金属表面时,电子几乎同时发射出来;(2)单位时间逸出的电子数目正比于光的强度;(3)光电子的最大能量和光强无关;(4)对特定金属表面,都分别有非常确定的截止频率(也称为阈频率),入射光的频率必须超过这个截止频率,才能产生电子,否则,不论光强多大,都无电子逸出。
孙元起的论文就从剽窃林纳的发现开始,首先用实验表明光电效应的四个主要特征,并测出几种金属的截止频率。然后说明光电效应的实验规律不能用已有的波动说理论加以解释。经典物理认为,电磁波是一种横波,其能量连续分布在波上。当它照在金属上时,横向电场作用到金属表面的电子上,电子就得到能量。当电子集聚的能量达到一定程度时,电子就能脱离原子的束缚而逸出。电磁波的强度和电场强度的平方成正比,因此,给予电子的能量肯定应当取决于电场强度,所以我们应当期望出射电子的最大能量取决于光强(每秒入射到单位面积的能量),而和频率无关。但从实验观察中可知,绝非如此。这是论文的第一部分。
论文第二部分起,开始发展在之前《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中提及的量子学说,提出了光的粒子说“光量子假说”,用来解决光电效应问题。认为应当把光当成是由一个个的能量包所组成的,每一个能量包的能量是E,且每一个包都以某种方式保持其本体,以致使其全部能量可以集中在一个单一电子上。光在空间的传播像粒子那样运动,当光射到金属表面时,能量为E的光子被电子吸收,电子把这能量的一部分用来克服金属表面对它的束缚,另外一部分就是电子离开金属表面后的动能。并得出著名的光电方程。即光子能量小于金属表面对电子的束缚时,电子不能脱出金属表面,因而没有光电子产生;当光子能量大于金属表面对电子的束缚时,电子会立即脱出金属表面,以剩余能量作为动能运动;光子的频率决定了光子的能量,也就决定了电子的能量;光子的强度只是决定光子的数目,光子多,产生的光电子也多。这样,经典理论不能解释的光电效应就被解释了。
同时也指出,根据光量子说可以立刻解释光电效应,但是用来解释光的干涉和衍射现象时又会遇到困难。从而认为光具有“波粒二象性”。
紧接着,是论文的第三部分,则是包括密立根、康普顿、威尔逊所做的实验——因为孙元起手中没有实验器材,只能设计实验方案,并“预计”实验结果。比如,仔细测量了光的频率和逸出电子能量之间的关系,“可以”验证了光电效应量子公式。把X射线投射到石墨上,以观测被散射后的X射线,可以发现其中有两种不同的频率成分:一种与入射射线相同,另一种则会低于入射射线。使用“设想”中的云室,可以观测到带电粒子的轨迹。这表明起作用的不仅是光子的能量,还有它的动量……因为现在,伟大的爱因斯坦还没有提出狭义相对论,所以很多东西需要、曲折地隐晦地指出。这比直接指出还麻烦。
1922年,爱因斯坦因光电效应获诺贝尔物理奖。而康普顿因发现康普顿效应、威尔逊因发现用蒸汽凝聚观测带电粒子轨迹的方法,分享了192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由此可以想见这些发现与发明的巨大影响。
这篇论文花了孙元起两个月的时间,写了九十多页。写完之后,才有些犹豫,这么个大小的篇幅有点儿不上不下:作为一本专著,嫌小;作为一篇论文,太大。
“算了,不考虑了,还是让《Science》的编辑烦恼去吧!”孙元起心想。至于能不能发表,这从不在孙元起关注的范围内。试想能写进《物理学史》的东西,能不重要么?这么重要的东西,能不发表么?然后便把论文装进信封,寄给了美国。
在忙乱中,日子过得飞快。
等孙元起论文投寄出去的时候,已经是1899年的九月了。京师大学堂、崇实中学都已经结束暑假,开始了新学期。孙元起又开始了每天的奔波。至于孙元起的那四个学生,每天脚不沾地,字典才编了一半儿。那两个班的小学生,也一切照旧。孙元起已经开始考虑给他们是不是要给补上一门“思想品德”课。嗯!招聘老师也是必须的。
这天孙元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院子。刚进院子,就看见韩蘧、顾之麟他们陪着陈骥德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物理传习所”的牌子旁聊天。这个牌子已经摆放在那儿已经有一两个月了,虽然房子只是一般的平房,不是很好,可摆上了这么一个白底黑漆的牌子,多少有一些庄严的气象在。孙元起在《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的署名上,就恶作剧地署上了“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的名字。
傍晚的阳光把孙元起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好像被隔在陈骥德、韩蘧的圈子外面,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倾听,时不时四下打量着这所奇怪的院落:有给小孩上课的地方、有给中学生上课的地方、还有署名“物理传习所”即给大学生上课的地方……所以他最早看见孙元起走进院子,便悄悄地捅了捅身边的陈骥德。
陈骥德一回头,看见刚迈进院子的孙元起,便迎上去:“先生回来了……”韩蘧、周宗武他们也跟在后面,脸上带着笑意。
孙元起向他们挥挥手,等近了,问道:“以德,你不是去西学学堂么,怎么有空过来?……西学学堂还没开学?”
陈骥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旁边的张纯心直口快:“他从西学学堂叛逃了!”
叛逃?孙元起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是逃课?不过,从天津卫到北京城确实不是很远。没有细问,只是说:“以德,刚开学就逃课,这可不好。你身边的这位,是你同学?”
陈骥德答道:“先生,这是我的发小刘斌,字吉甫。他和我本来都是想去西学学堂的,去了几天,发觉没意思,就怂恿他和我一起,来投奔先生了!”说完,嘿嘿一笑。
那个叫刘斌的少年连忙上前见礼。两下行了礼。孙元起才开始教训陈骥德:“以德,大学里面的精髓,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的。如果浮光掠影的看一眼,就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是接触不到本质的。西学学堂是很好的,毕竟是早期成立的大学堂嘛……”孙元起心里想:这西学学堂乃是天津大学的前身,肯定是很不错的。
韩蘧和陈骥德关系不错,在一旁说:“先生,以德过来也是很好的。那西学学堂的教习实在不行,尤其是物理教习——他们叫格致——水平真不行,上课说不明白,问他问题,还爱理不理的,只叫人回去自己看书。以德在那儿,一天能跟他吵三回。所以,就回咱这儿了。……先生,照您以前说的,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反正先生也在教我们,多两个人,也没有任何影响。况且,咱们现在编字典,不是人手不够么?”
陈骥德也凑上来,涎着脸说:“先生的学问,在大清国可是数一数二的,要想学学问,还得到你这儿!吉甫看了先生之前的教材,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哭着喊着要来,我迫不得已,只好把他也捎上!”
听了陈骥德的马屁,孙元起哭笑不得:“你们家里人知道这事儿呢?”
“没事没事!”陈骥德笃定地说:“我不在家,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对了,你别看刘吉甫现在这么规矩,从小家里就是花果山,他便是那没尾巴的猴儿。哎呦——吉甫,你捅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么?”
孙元起无奈了,只好说:“你们要来就来吧……不过,我这儿顶多算是个大一点的私塾,和那些大学堂没法比,你们可得想好了!”孙元起觉得,把这些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让他们知道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才是对学生负责任的态度,不是欺骗消费者。
韩蘧可不乐意了:“孙先生,我们这儿就是大学堂!你看,有小学生、有中学生,我们几个,便是大学生。有老师、有学生,不就是大学堂么?”
周宗武、张纯、顾之麟他们一个劲儿的点头。
孙元起叹了口气:“你见过只有一个老师、几个学生,没有任何专业系科的大学堂么?”
“有啊,我们现在不就是么?”韩蘧说道。
事实上,孙元起倒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在中国大学的早期发展阶段,学生人数一直比较稀少,而学科专业也不是很齐全。比如1909年创立的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格致科地质学门,那是中国最早的高等地质教育机构,但是直到1913年,只有2个学生毕业。此后因学生太少而停办,直到1917年方才恢复,并改称北京大学地质学系,由曾留学美国的何杰任系主任,留学德国的王烈任教授,到1920年才有孙云铸等8人毕业。此后该系一直是中国最重要的地质教育机构之一。
再比如著名物理学家、原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吴大猷先生曾就读的南开大学物理系,当时一共只有两个教授,一位是饶毓泰先生,一位是陈礼先生,他那一届的物理系毕业生居然只有他这个“孤家寡人”。
也正是如此,培养的学生往往都是精华。南开大学物理系“三人行”的格局,却出了饶毓泰和吴大猷两位物理学大家。相反,进入二十一世纪,各个大学疯狂扩招,一届学生动辄上万,却能有几个成才呢?
孙元起不再纠缠这件事,只好对陈骥德他们俩说:“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说得没错。陈骥德、刘斌来了之后,虽然补习课程、熟悉汉语拼音需要一段时间。一个月后,大家配合开始渐渐默契,教材、字典的编写都渐入佳境。到了十一月份,字典编写已经进入尾声,韩蘧、顾之麟他们遇到的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每天,孙元起上完课,便急匆匆地赶回去,解决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问题。
在农历七、八月间,京师大学堂文理分科,有四十九人学习物理、化学等科目。这样,大学堂中学习物理的就有两个班,孙元起每周须在大学堂上六次课。即便如此,加上崇实中学和家里小学堂的事情,每次在大学堂都是来去匆匆,有些惊鸿一瞥的味道。这几天,加上字典的事情,几乎是下课即走。
十一月的一天,钟声响起。孙元起收拾起书本、讲稿,循例问了声:“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京师大学堂的学生,都是乖乖儿,但知读经、写八股文,喜欢物理的很少。比如新一班中被分到理科的,半数是文史科学员太多,竞争不上而被分发过来的。现在上课的这一班,是原先仕学科的,鲜有人发问。孙元起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问一下,打算立马走人。
谁知道,今天太阳从西部出来了,居然有个学生站起来:“先生,学生想私下问个问题,不知可否?”
孙元起有些错愕:“自然是可以的。”说完,示意其他学生下课。
那个学生走到台前,身后还有三个学生,好像是对他问的问题很感兴趣的样子,跟在后面。这时候,孙元起感觉有点后世大学的意思了。抬眼望望窗外,深秋的夕阳挂在半空中,地上是金黄的树叶,加上大学堂古老的建筑,美好中透着忧伤。就对学生说:“外面的景色很好。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
说完,挟着书本,往门外走去,那四个学生跟在后面。
在落满黄叶的小径上,孙元起回过头:“你们有什么问题呢?对了,我好不太认识你们,提问之前,时不时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当头的那个学生似乎是这四个人小团体中的领袖,面容淳朴,却有些豪爽的气概,当先回答道:“我叫左功先,字执中,湖南人。”
其次是个年岁较大的学生,身材只有一米六八的样子,留着髭须,看上去比孙元起还大些:“学生胡勋,字子实,湖北人。”
后面两个衣服鲜亮,看上去就知道是官宦子弟:一个叫曾广锡,字厚臣,湖南人;一个叫李国秉,字君衡,安徽人,最小。
孙元起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些名字,平日改作业自然知道的,却与人对不上。
那个叫左功先继续说:“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几个对物理都非常感兴趣。先生教材是极好的,我们很快就看完了,觉得意犹未尽,便想私下里问问先生,有没有深一点的教材?”
“咦?”孙元起很惊愕,京师大学堂中居然还有对物理感兴趣的!“你们都将六本教材看完了?”
事实上,孙家鼐老大人的影响力不是一般两般地大。孙元起七月份将剩余的三册教材交给他,说是转递给现任管理京师大学堂事务大臣许景澄,结果九月份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就领到了这三本书。
李国秉抢着说道:“我们早就看完了!先生的书有趣是有趣,就是太浅了点——”
“君衡!”那个年岁大的胡勋给了他一眼镖,李国秉立即不说话了。胡勋躬身说:“先生恕罪!”
孙元起摆摆手,表示没关系。那六册教材,原本是给初中学生用的,主要是培养他们的兴趣,厘清一些基本概念,建立一个大致的科学体系,确实不是很难,尤其对于这些青少年来说。于是解释道:“西方有句话说,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如果你们的数学没有达到一定程度,对于其他自然科学的学习也就存在严重的障碍,而物理尤甚。如今中国,普通民众重视文史,对于数学、物理的认识水平还不是很高,所以教材偏浅……至于更深一点的物理,可能要涉及三角函数和微积分,不知道你们学了没有?”
四人齐齐点头说:“学了!”
“我那里有一本刚编好的物理教科书,比你们用的六本深一些。你们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可以去取。”物理传习所已经开张四五个月了,相当于一个学期,已经编好了《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各一册。
“如果先生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看来这几个学生有些见猎心喜,迫不及待。
孙元起就领着他们一块儿回去,路上聊一些大学堂学生学习物理的反应,普遍反应都是有趣、好学。这下就放心了。
京师大学堂离孙元起的宅子不远,一会儿就到了。这时候,正好小学堂快要放学,门口孙家的仆人已经准备好大车,单等那五位小哥儿出来。见了孙元起领着四个学生过来,躬身说道:“孙先生回来了……喔,这不是胡少爷、曾少爷、左少爷和李少爷么,你们怎么有空到孙先生府上?”
四位学生都和他打招呼。孙元起很奇怪:怎么孙家仆人认识这四个人?不过觉得这好像和自己没有太大干系,也没有多问。便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十七、春泥随马不须遮
黄昏的秋日斜斜地照在院子中,纵横交错的树影在院子中勾画出奇幻的线条。偶尔有风,吹落几片树叶,卷动地上的枯叶哗哗作响,其中杂有儿童的读书声,整个院落显得静谧而安详。每次,孙元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看到这个场景,都会心地祥和。
孙元起领着四个学生,悄悄地走进院子,然后来到门旁放着“物理传习所”牌子的一间屋子。身后的几位学生,看到白底黑漆的“物理传习所”时,明显错愕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里都有一些吃惊。也没有说什么,跟着走进屋子。
屋子里有几个人,点着蜡烛,真在忙活,看见孙元起领着人进来,都站起来,叫了声“先生”。
孙元起示意他们继续手中的活儿:“你们继续忙你们的。这几位都是我在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想看看刚编好的课本。”
其他几个人坐下来,或翻检纸条,或在抄书,还有的在批改作业。只有刘斌转过身,从里面的案上抱过一摞书册,放在孙元起面前,然后会自己的位子上继续忙活。
孙元起有些歉意地对后面跟着的四位学生说道:“他们几个都是我的学生,跟着我学一些东西。最近在编字典,忙得不可开交。有些怠慢了。”
四个学生都点点头,似乎怕说话打扰了别人的工作。
孙元起指着那一摞书册:“这就是我们师生合力编写的几种教材,物理也在里面,你们自己找出来看吧。”然后走到一个空闲的书案前,放下挟着的书本。看来那个位置,是他平时坐的。
那四个学生凑上去,那一摞书册中,不仅有《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这种书,还有《小学语文教科书》、《小学数学教科书》、《小学自然教科书》等小学堂用的教材,此外,还有《心理学大纲》、《教育学大纲》、《教学方法论》。最后三种,为孙元起培养他几个弟子去教小学堂时所用,最后编辑成书。几乎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孙元起百熙著”的字样,是学生们抄写时习惯加上去的。
那四个学生,把每本书翻了一遍,最后,他们抱着一摞书,来到孙元起面前,说道:“先生,这些书,我们都想借回去看看……”
大概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有些脸红。好在屋里现在比较暗,看不太清。孙元起扫了一眼他们拿的书,有些目瞪口呆:他们不仅拿了《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这在意料之中;还拿了《心理学大纲》、《教育学大纲》、《教学方法论》,这也不算奇怪;关键是,他们连《小学语文教科书》、《小学自然教科书》都拿了。心想,可能他们嫌《小学数学教科书》那几本太简单,实在看不上,所以没拿,其他的都没落下。
孙元起也不好什么,点点头:“好的。只是这些书,都是只有这一本,所以你们用的时候,万不可丢弃毁坏!”
四个人连连保证,其中,李国秉更是拍着胸脯说:“孙先生你放心,人在书在!”然后四个人便起身告辞。孙元起有事儿,也没有多留。
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曾广锡突然说道:“孙先生院中那匾额下的一行英文,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英文?你说的是物理传习所下面的那行英文么?”左功先问道。
胡勋很老成,观察得也最仔细,回忆道:“好像是‘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
“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李国秉重复一遍,比胡勋说得纯正多了,一口标准的英国腔。突然,好像顿悟了一样:“IPRT!”
“IPRT?YorkJohnson?难道孙先生就是写那本化学专著的YorkJohnson?”左功先惊得跳起来。
“哪本化学专著?”胡勋问道。
李国秉也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回去问问他!”说着就拉着曾广锡往回走。
胡勋连忙拦住李国秉。曾广锡回答刚才胡勋的问题:“那本书叫《化学原理》,据说最初的时候,名字很长,好像叫什么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什么的,反正名字极长就是了。后来大家都嫌名字拗口,便改叫《化学原理》了。”
“《化学原理》?听这名字,就像很深奥的一本书。孙先生写的么?”
左功先回答道:“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问呢。那本书上写的是China的YorkJohnson,最初在加拿大的一个出版社出版,寄给各个国家的自然科学学会、以及著名的大学。开始,谁也不太在意;渐渐的,大家都开始传阅这本书,并迅速被书中的观点说服。因为最初赠送的书很少,供不应求,于是就不停地再版,据说现在西洋学界人手一本!”
李国秉抢着说:“前几天,祖父还问我,京师大学堂有没有个叫约克·约翰逊的老师。还说,很多洋人在打听呢!”
曾广锡思忖道:“YorkJohnson……JohnsonYork……SonYork,孙元起……没错!那个YorkJohnson应该就是孙先生!可是孙先生为什么不用本名呢?”
胡勋想了想,说道:“孙先生年少学高,却时常有忧郁之色,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他三个听了,都点点头,也不提现在回去找孙先生的事了。
半晌,胡勋又说:“你们看过那本书么?”
其他三个人一起摇头。左功先明显知道的多一些:“据说,《化学原理》那本书极端精奥,在西洋也只有教授才能勉强读懂,教授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奥妙。中国现在自然没有人能读懂,也就无从翻译了。噢,如果是孙先生写的,那他自然是懂了。”
曾广锡插了一句话:“你们看,我们拿回来的这些书,从小学到大学,各种教科书都有。除了教科书,还有教育学、心理学什么什么的……现在又有《化学原理》,孙先生是无所不知么?”
说得其他几个人都是一怔。曾广锡接着说:“传闻孙先生是孙寿州的侄孙,这应该是没错的,刚才我还在孙先生门前看见孙寿州府上的仆人。我估计,孙先生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三十岁,顶天了!”
胡勋摇摇头:“我才二十四岁,孙先生看上去可比我年轻多了。估计,孙先生也就二十岁左右。”
左功先也说:“看面相和说话,我看也就二十岁上下。”
李国秉张大嘴巴:“二十岁,懂得那么多学问,难道是妖怪?”
胡勋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天地君亲师,懂么!”
左功先一脸疑问:“那么,孙先生是“生而知之者”?”
几个人一起吸口凉气,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词:圣人?又连忙摇摇脑袋,似乎想把这种想法甩出脑袋。过了一会儿,胡勋才慢慢说道:“算了,既然孙先生不愿意露面,我们也就不要声张了!今天的事,大家记得不要乱说!”
几个人都点点头,表示省得。
第二日,孙元起在京师大学堂没有课。又过了一日,孙元起才来。课上一切正常。等下了课,左功先他们轻车熟路地跟在孙元起背后离开教室,然后喊道:“孙先生!”
孙元起转过身:“哦,你们啊。有事么?”
胡勋最老成,走上来递过一册书:“先生,我们先看完了一本书,便先还给你。”
接过来一看,《小学自然教科书》。这应该是他们拿去的书中最简单的,只是一些生活中的科学常识,最先还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孙元起点点头,收下书:“好的。还有什么事儿么?”
李国秉从书袋里拿出一本,面有羞愧地说:“先生,这本书我们都没看懂……”
再看,却是《小学语文教科书》。李国秉翻开书,指着每个字上的汉语拼音问道:“这是什么?不像法文啊。”
“这是汉语拼音。”孙元起在和学生们编字典的时候,对古代的字典已经有一个比较深入的了解,“类似于反切,专门来拼汉字的读音的。主要有两个好处:一是便于儿童进一步学习生僻字词;二是便于查找只知读音、不知字形的汉字。”
曾广锡问道:“这是孙先生自己编的?”
孙元起心想,汉语拼音是新中国后才有的,也不知道谁编的。至于现在这个时代,确实是自己编的。于是,含糊地回答道:“算是吧……”
左功先抢着问:“那如何检字呢?”
“哦,我和几个学生在编字典,就快编好了。”
几个学生一起惊道:“咦,编字典?”相对看了一眼,心想:是了,能者无所不能!
胡勋慢慢问道:“先生,这读音的方案,我们能看看么?”
“自然是没问题的。”孙元起对推广汉语拼音还是很热心的,毕竟进入信息时代之后,拼音大有功用。“你们要看,我下次带给你们。”
胡勋躬身答道:“谢谢先生!”
李国秉张嘴想问什么。胡勋和曾广锡夹着他,飞也似的走了。
又过了一周多。孙元起他们的字典已经基本完工,现在要做的就是检查讹误。因为汉语拼音还没有推广,只是院子里的小学堂和几个学生在用,所以一本就够了。胡勋他们要的《汉语拼音方案》,次日孙元起便带给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兴趣学呢!
上完课,孙元起下意识地看了看胡勋、左功先他们。果然,他们站起来。孙元起点点头,走到门外的小路上等他们。
脚赶脚,那四个人跟了过来,躬身称了一声:“孙先生!”
孙元起问道:“你们看书遇到什么问题了?”
他们拿出书册,问了几个问题。孙元起当下一一为他们解答。
问完问题,孙元起以为没事了。依然是胡勋,躬身说道:“先生,学生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孙元起看着略有髭须的胡勋:“你且说。”
“先生的教材,学生借了来看。虽然大著煌煌,不容学生置喙。仅就我们四人粗见,却是极好的,且大为实用。学生本欲传抄,但一则时间太久,二则恐生错讹,三则流传不广。特恳请先生将此书付印,以嘉惠学林,定然功不唐捐!”说完,又鞠了一躬。
这半文半白的话,说得孙元起半懂不懂的,大致意思算是明白了,想请自己把这些书付印。于是答道:“付印自然是好的。但是我对如何印书,却全然不懂——你们的物理教材,是通过许大人印的,具体细节我不知道。而且这些书,恐怕没人读吧?”
确实,这些书都是新式教材啊什么的,销路恐怕不是不好,而是相当不好。
李国秉立马拍手叫道:“好极!只要孙先生同意印刷就行,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打发走这四位学生,字典也编好了。孙元起以为终于可以轻松几天了,想休息一段时间,趁机好好规划一下以后的生活。结果没轻松几天,就接到了来自欧洲和美洲的各种来信。
最先的那几封来信,让孙元起很是惊讶,因为它们来自英国。当看到其中有康格先生的儿子Thomas的来信时,孙元起大致猜到了为什么远在英伦也有人知道自己的通讯地址了。Thomas曾随着卢瑟福一起到北京拜访过自己,又随着卢瑟福跨过太平洋,对自己的了解应该是不亚于卢瑟福的。
打开信,信中先是对长久不写信的抱歉,并祝贺自己的伟大发现,紧接着又说明突然来信的缘由。嗯,那是因为卢瑟福在将小册子付印的时候寄给了他一本,随后这本书声名鹊起,于是他向剑桥的老师声称“很荣幸地”见过这位YorkJohnson教授。就这样,包括伟大的开尔文勋爵在内的一大批物理学家、化学家都“很希望”与远东的科学家通信,并探讨问题。然后,就有了这封来信。
果然,那几封信中有开尔文、J·J·汤姆逊等著名的学界大牛,信中多是讨论学术问题,一方面盛赞孙元起原子结构“假说”的伟大意义,另一方面也进行驳难,认为“电是连续性的”,所以电子不是粒子;“光是一种波”,而不是一种粒子。开尔文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其中也有部分是邀请,比如汤姆逊就邀请孙元起前往卡文迪许实验室作访问。
孙元起对于这些几十年后画像挂在全世界大学里面的牛人,素来充满景仰。满怀热忱地给他们写回信,回答他们的问题,婉拒他们的邀请。之后,把他们的来信与之前卢瑟福等人的函件收在一块儿,仔细地放好。再搁几十年,这可既是精神财富,又是物质财富啊。
紧接着,从美洲又来了一批信函。有卢瑟福的,他大致汇报了一下那本小册子的流行情况,同时交流了一些物理学方面的问题。信中提到,作为元素周期表最初发现人的门捷列夫,在看到小册子后撰文表示,“承认原子可以分解为电子,只会使事情复杂化”,还号召其他学者不要相信这本书。
来信也有《Science》杂志社寄来的样刊。孙元起那篇厚厚的论文给《Science》出了一个难题,不过《Science》不在意,因为它是周刊,编辑们直接把这篇论文作为杂志的一期,只是前面后编辑按语,后面有好几位物理学教授的书评,或者说是审查意见。在这些评论中,孙元起果然看到一段有趣的文字:
“……尽管YorkJohnson对于光电效应现象的观察是令人信服的,其解释也是成功的,但其物理理论完全站不住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他在思辩中迷失了方向。所以,本篇论文只需要阅读第一部分即可。如果有谁按捺不住好奇与诱惑,他定然会在第三部分的实验中得到教训,因为这种在实验里遭受到的失败是可以预见的。当然,即便这篇篇幅浩大的论文只有第一部分可取,也不会丧失它所具有的重大意义……”
因为论文篇幅较大,所以这次的稿酬也特别丰厚,这足以让孙元起忘记所有的不快。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仿佛全世界人都知道了关于YorkJohnson的信息:他原先生活在美国,获得过耶鲁大学的物理学学位;现在在远东的中国从事研究工作,单位是IPRT;他写的论文,前一半是天使,后一半是魔鬼,所以读了他的论文,有一半人皈依了他,另一半人则发现了他的魔鬼本质,开始与他战斗;据说,他是个拖着辫子的中国人,还非常年轻……
从十一月底开始,几乎每周都能收到好几封来信。最初的时候,孙元起还兴趣盎然地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与他们相互驳难;等如是几个周过去后,孙元起几乎被同样的问题折磨得快疯了,觉得整个生活都要被这群固执的经典物理学信徒所毁掉。被逼无奈之下,他只有把那些经常遇到的问题整理出来,挨个回答,然后发给《Nature》杂志——因为,更多的质疑是来自欧洲大陆,而欧洲大陆的科学家无疑是《Nautre》的直接阅读者。文章的最后,孙元起无奈地写到:
尊敬的先生们,如果你们还要询问以上这些问题,又或者对我进行毁谤与人身攻击的话,我将有权利拒绝回信。而且,我想,如果你们觉得我的理论或者猜想错误百出、荒诞不经,为什么不尝试着用实验或实证来推翻它们呢?毕竟,观点会错、理论会错,严谨而科学的实验结果不会出错。
现在,我正在对另外一些有趣的物理问题进行研究和探索,这会花掉我一定的时间,所以不能及时给每一位来信者回信。如果你们把观点总结起来,写成论文寄给我,那将是我的荣幸。
孙元起在《Nature》上说得没错,他现在很忙,因为他如今把剽窃的目标圈定在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上。在本来的历史中,1905年9月出版的德国《物理杂志》中,有一篇划时代的论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从此狭义相对论得以真正创立。该文的作者是时任瑞士专利局三级技术员的爱因斯坦。据说,这篇论文,来自于某天早上起床时的灵感,然后花了五六周的时间,论文就写成了。
孙元起在写《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时已经感到,如果没有狭义相对论,很多表述都是缩手缩脚的,物理学的发展也将受到严重的局限。所以,“发现”狭义相对论的工作变得势在必行。但爱因斯坦是1896年进入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师范系学习的。此时,伟大的爱因斯坦还没有从大学里毕业。这个重任,只能落在了孙元起的肩膀上。
到了西历十二月二十日的时候,崇实中学开始放寒假。这样,孙元起有足够的时间来构思这篇论文。虽然说是“剽窃”,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来整合,因为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虽然在他1905年6月写成的《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中奠定,但还应包括同年9月写成的《物体的惯性同他所含的能量有关吗?》、1907年的《关于相对性原理和由此得出的结论》,以及1907到1908年爱因斯坦的老师、立陶宛出生的德国数学家闵可夫斯基对相对论的四维格式化,1905年考夫曼、1908年布雷勒的实验等。所以,整合工作还是很繁重的。
十八、千里闲门肯见寻
孙元起尽管很忙,但在1899年的圣诞节前,还是努力抽空拜访了丁韪良大人和康格公使。
丁韪良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也是一如既往的唠叨。见了孙元起,就抱怨他那么久不来探望自己,又对京师大学堂的管理发一通牢骚。在抱怨和牢骚中,孙元起感受到这位老人的慈祥和善良。老人极力挽留孙元起和他共进午餐。在告别时,还叮嘱以后一定要经常来。
至于康格公使,见面就是一个拥抱。康格太太在握手后,笑着说:“我们收到了Tomy来信,他在信中极力称赞你做出的突出成绩呢。”
康格先生拍着孙元起的肩膀:“这一年多以来,你一直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所以才能取得这么优秀的成绩。你要知道,在你出名之后,很多人都在打探YorkJohnson是谁,这是外交官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尽管没有谁比我们还知道答案,但我们一直保持缄默。保守秘密是我的操守,无论作为军人,还是外交官。”
孙元起连番感谢。
在农历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孙元起的论文终于攒好,论文名字就叫做《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论文共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运动学部分,先把相对性原理和光速不变原理共同作为基本公设和出发点。从两个基本原理出发,推导出了著名的洛伦兹变换方程。同时,还导出了运动刚体的“长度收缩”、运动时钟的“时间膨胀”效应和速度的“加法定理”,把空间、时间同物质运动密切联系起来,揭示了空间和时间的相对性。
第二部分是把导出的洛伦兹变换方程组应用于电动力学,认为电磁场方程在不同的惯性系中具有相同的形式。因此,“只有作为电力和磁力的载体的光以太的观念不再适合于这里提出的理论”,即以太不存在。文中,还解决了把经典麦克斯韦方程应用于法拉第电磁感应实验所引起的不对称问题,探讨了多普勒原理和光行差的理论等。
第三部分则是推导出了赫赫有名的质能方程E=mc2,把质量守恒定律与能量转化和守恒定理统一起来。这就是导致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的理论依据。文中,设计了用镭—溴化物微粒发出的β射线进行证明的实验方案。
虽然说起来很简单,真正落到纸面上的时候,需要严密的推导和严格的证明。所以论文很冗长,所幸没有超过之前的《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在春节到来之前,把它作为新春礼物,寄给了《Science》。如今,后世牛气哄哄的《Science》已成为孙元起的后花园,几乎是想什么时候发文就什么时候发。
然后,春节就来了。
春节是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所以学堂里面的学生都已经放假。顾之麟、陈骥德、刘斌都是是直隶人,回去最早。韩蘧、周宗武、张纯家在北京城,腊月二十八还相约跑来孙元起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至于小学堂中,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以及“孙家五少”则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院子里顿时空闲不少。
老佟俨然以管家自居,指挥着老赵、老郑两家忙东忙西。孙元起这一年的薪水攒下不少,足够过个肥年。或许是过年、或者得意的缘故,老佟吆喝得是眉飞色舞。
大年初一一大早,老佟就领着另外两家人到孙元起住处拜年,大大小小的跪了一地。孙元起赶紧让大家起来,人人都有压岁钱。看着五六个孩子都能认识几个字,心里的忧郁也减轻些:我来到这里,毕竟是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过了大年初一,开始挨家挨户地拜年。孙元起来大清已经一年有半,因为一直闭门著书,也不认识几个人,想来就是孙家鼐老大人、丁韪良大人、康格公使三家,其他的没了。两个洋人,走走过场就行;孙家鼐老大人那里,年前拜访过一次,如今再去,恐怕拜客盈门,到正月十五都轮不上自己呢!
大年初二,老佟回去了,估计是去他哥哥那里。老郑一家也出去串门了。老赵一家是逃荒过来的,在京城没有亲朋好友。这样,老赵家的带着赵景惠、宋景尧在准备午饭。老赵,还有赵景行、赵景范两个小子,陪着孙元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鞭炮声。老赵赶忙起身,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韩蘧、周宗武他们领着一群人进了门。他们也不和老赵客气,打了招呼便往院子里走,一点儿都不生分。
孙元起闲着没什么事儿,看着老赵出去,自己也起身跟在后面,恰好看到那群学生闯进院子。这群学生,孙元起都认识,除了韩蘧、张纯、周宗武,剩下那六七个学生都是崇实中学三年级的学生,韩蘧他们的学弟。怪不得能一块来。
学生们见了孙元起,都连忙走快几步,撩起棉袍,就跪倒一片。幸好过年这几天没有雨雪,老赵年前也打扫得干净,不然,这么多件新整的衣服就遭践了。
孙元起连忙让他们起来:“都起来吧!大过年的,我们不讲那些虚礼!”
韩蘧、张纯、周宗武他们仨倒是起来了,其他人还跪着不动。
孙元起奇道:“怎么,还要压岁钱么?”
韩蘧笑嘻嘻地来到孙元起身边,看着那些师弟,说道:“先生,他们可不像我们仨光是拜年!”
“那还干什么?”孙元起扫射一眼这群跪地不起的少年。
“拜师呗!”周宗武、张纯在一旁挤眉弄眼,齐声说道。
“拜师?”孙元起明白了,他们是冲着“物理传习所”来的,怪不得两拨人一起呢。“你们不是还没毕业嘛?着什么急啊?都赶紧起来!”
张纯说:“先生,你要不答应,他们可不起来的。”
几个跪着的学生也参差地说:“要是不答应,就不起来!”
孙元起只好答应:“那好,你们起来吧!”
那几个学生欢呼一声,磕了个头,都跳起来。其中一个孙元起认识,叫潘咸,冲着身边的同学说道:“刚才可是我最先跪倒的,我是大师兄!”
韩蘧顿时不乐意了:“咸菜!你是大师兄,那我是什么?”
那潘咸顿时躬下腰,一溜烟地跑到韩蘧面前:“您是我们的大师兄,我是他们的大师兄……”
周宗武就在旁边:“扯淡!告诉你,韩蘧,大师兄。我,二师兄,张纯,三师兄。你?”
潘咸接口道:“那我是四师兄?”
“球!你是那白龙马!”张纯没好气地说。
院子里面一阵笑声。
又过了五六日,老佟带着他的三个侄孙回来了——不,是两个侄孙,一个孙子。据老佟说,他哥哥已经答应把最小的孙子佟景圣过继给他,如今,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也就是说,院子里,孤家寡人就只有孙元起一个。老佟好几次隐晦地暗示孙元起,是时候给家里找个“主母”了。这个问题,孙元起不是没想过,可是一来在大清人生地不熟,根本就没遇到几个女性。这个时代的少女,都躲在各式的深闺浅闺中了。像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这种能和男孩子一块儿坐到教室里听课的,大清国中几乎没有。二来孙元起在孙家鼐大人的府上,见过几次所谓的大家闺秀,一个个脚丫子裹得像个锥子,走路都在摇摆,看得孙元起心中发毛:难道自己要娶个这样的媳妇?别说能不能交流沟通,这完全就是生理畸形嘛!于是,孙元起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佟正跟孙元起汇报这几日衣锦还乡的历程呢,好久不见的胡勋、左功先、曾广锡、李国秉四兄弟领着两个陌生人前来拜年。
相互见礼拜年之后,胡勋向孙元起介绍道:“这二位,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石先生和殷先生。先生给学生的几本著述,就是拜托他们印制的。”说着,就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大摞书,呈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接过来,大致翻阅了一下,最先是《教育学大纲》、《心理学大纲》、《教学方法论》,接着是《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最下面却是《初等物理教科书》六册。这六册书,本来是京师大学堂刊印作学生教材的,孙元起给崇实中学新一级学生上课都没有办法,只好从京师大学堂要了两套,分给学生传抄。现在看时,却是从京师大学堂刊印本翻印的,也不知道侵权不侵权。然后,说道:“印得很是不错。子实、执中、厚臣、君衡,辛苦你们了!石先生、殷先生,你们的工作很好!”
六个人都躬身说道:“不敢当!”
那个姓石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说:“在孙先生面前,我们可当不起‘先生’这个称呼!”
同行姓殷的则是为青年人,现在面上还有一丝惊讶:“没见到孙先生之前,我们拜读先生的几种讲义和教科书,以为孙先生著述等身,定然是位皓首穷经的长者。没想到,孙先生居然这么年青,真真是没想到!”
李国秉斜觑了那位姓殷的一眼:“我们孙先生虽然年青,学问确实极好的,不要说在大清了,就是——”
“就是以后见了洋人的教材,也定然不及孙先生写得好!”左功先突然拦过李国秉的话头,接着说下去。说的时候,还给了李国秉一眼镖。
李国秉不满地哼了一声,端起茶碗喝茶。
石先生从袖子中掏出一沓纸,放在孙元起面前的桌子上:“孙先生,敝馆从您的几个高足看到大著,就觉得先生定然学识渊博,所以决意将之印行。因为本馆能力有限,至年前才陆续印出。但就最先印出的几种图书,在沪上和江浙一带都反应极好,不少学校都致函本馆,要求预订先生的那几种大著作为教科书。能够印行先生的著述,敝馆上下都觉得与有荣焉。这是前期的稿酬,微薄之至,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孙元起很吃惊,在清末印书也有稿酬么?粗略扫了一眼,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估计有十多张。便问道:“编教科书,还有稿酬么?”
那六个人一齐点头,答道:“有的!”
“哦!能有这么多么?你们不会在骗我吧?”孙元起一脸狐疑。
李国秉看着孙元起那种惊奇的表情,觉得这时候的孙先生,才像是和自己一般年龄的青年人。而且,看上去,他对于这些东西确实是一窍不通。于是心想: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左功先看了孙元起的表情也想笑,却不敢笑出来,强忍着说道:“先生,他们没有骗你的!”
“真的么?”孙元起依然有些半信半疑,看了看银票,又询问似地看着石、殷两位。
姓殷的点点头。姓石的也说:“孙先生,没错的。”
“真的呀!”这是孙元起来到清朝之后最大的一笔收入了。
姓石的中年人非常肯定的点点头,然后说:“对了,孙先生,听您的几位高足说,你还编有几种小学教科书?”
“是啊,你们要看看么?”孙元起看着他。
“是所愿也,不敢请耳!如果能让我们拜读一下,那是最好不过啦!”商务印书馆的两位站起来,向孙元起拱拱手。
“那你们跟我来吧。”最先,小学堂的教科书都是孙元起用钢笔写的,说实在的,只能算得上工整。后来有了学生,就让学生帮自己抄了一遍——这就是有学生的好处。孙元起一个人写东西的时候,呆在自己的书房;而和学生们编写什么的时候,则在挂着“物理传习所”牌子的房屋里,如今,几种教材就放在那儿。从会客厅到物理传习所还有个几十米,所以最好一块儿过去。
孙元起带着他们走进物理传习所,丝毫没有注意到最后面的四个学生在“物理传习所”匾额前含有深意的对视了一眼。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孙元起和六位学生又编了《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的第二册;小学堂的语文、数学、自然、英文已经编到了三年级下学期,嗯,还有一本《思想品德》,教学生如何五讲四美三热爱的。
商务印书馆的两位先生饶有兴趣地在翻看各种教科书。姓殷的小伙子指着小学语文课本问孙元起:“和(h)——乌(u)——阿(a)——花(hua),花(hua)……孙先生,这就是你编的汉语拼音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孙元起很奇怪,居然他也知道汉语拼音。
姓殷的指了指那四个围在一块儿翻看字典的学生,孙元起明白了。
那本字典,只收录了三四千个最常用的汉字,注释也尽可能用白话翻译《康熙字典》中的注释,再加上拼音,就这么编成了。字典取名为《中小学常用字字典》。这个字典用的是音序排字,那几个学生都是学过英文的,所以翻起来得心应手。
殷先生问道:“孙先生编的汉语拼音,对于学生识字,端的是妙用无穷。只是鄙人不明白,为什么这四声不是平、上、去、入,而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呢?这样一来,就有数点不便:一是不利于其他方言地区的学生学习和使用,二是不利于查字,尤其在不利于吟诗作对写文章时。”
那四个学生也端着字典过来,看来他们也很在意这个问题。孙元起以前对编字典的几个学生说过缘由,现在复述出来:“随着交通和通讯的发展,在全国推广和普及官话势在必行,这是历史趋势。现在,中国都在使用汉字,只是读音不同,这也是方言区学生学习官话的障碍。有了汉语拼音,就有了官话读音的标准,便于各地学生学习标准的官话。所以,编写《小学语文教科书》使用了官话中的四声,并且辅之这本字典,对于官话学习,应该大有裨益。”
“哦?这就是你们前一段时间编的字典?”石先生也放下手中的书册,走过来,从四个学生手中接过字典,先看封面,念道:“中小学常用字字典?”
孙元起解释道:“有了这本字典,使得学生在学习一段时间汉语拼音之后,可以自学汉字。这样,对于普及文化、消除文盲具有一定作用。——文盲,就是不识字的人。”
“孙先生真是有心人!”石先生赞了一句,又往后翻看了几页,抬头问道:“这本字典的字按什么排序啊?是韵部么?却又不是……”
孙元起心想:看来这位石先生是不懂英文的。
曾广锡刚才看了个大概,知道一些,便代为回答:“孙先生的这本字典,是按照英语的字母序来的……哦,应该说是汉语拼音序,然后同一拼音的按照音调,同一读音的则按照笔画数。”
孙元起点点头:“厚臣说得对!”
因为不懂汉语拼音,只能顺手翻翻,然后放下字典,朝孙元起拱拱手:“鄙人今日前来,主要是代表商务印书馆拜访您,见识一下大名鼎鼎、博学多识的百熙先生。此外,还有一件事恳请百熙先生俯允!”
“请讲!”孙元起也拱拱手,示意不敢当。
“敝馆想独家印行百熙先生编写的各种教科书和讲义!”说罢,石先生和殷先生都俯首躬身,以示诚意。
放在二十一世界,商务印书馆请求印刷你的书稿,这还不够你臭屁的!所以,孙元起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行!……不过呢,我有几个问题。”
石先生先是一喜,听到孙元起提条件,又有些吃惊,连忙说:“百熙先生请讲!不过,敝馆在稿酬方面,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倒不是稿酬了。”虽然银子是多多益善,不过这不是孙元起首先考虑的问题,“第一个问题,独家问题。其他科目的教材都没问题,只是物理的不太好办。因为我是京师大学堂的物理老师,编写的物理教材自然需要交给京师大学堂印行,然后供学生使用。所以,独家就……”
那石先生摆摆手:“这不算问题。京师大学堂印书,向来只供本校学生使用,毕竟这也是百熙先生的学生在用嘛!所以说,我们商务印书馆还是独家的。那第二呢?”
“第二,我编的小学教科书,尤其是语文,你们印行,不会有问题么?”孙元起担心的是汉语拼音不容易在南方推广。而且,按照北京中小学堂的数目,恐怕也卖不出几本来。如果印行,商务印书馆怕是要亏本。
石先生再次摆摆手:“敝馆的技术,百熙先生还是要放心。可以这么说,在上海,我们印书馆不敢称第一,但绝对是前三!所以,这也不是问题。那么,第三呢?”
“……”看来自己说话,他没听懂。只好接着解释:“石先生,我是担心这些教材销路不好,你们吃亏……”
“哦,这个不用担心。百熙先生编写的教科书,现在是大有名气,很多学校来函征订呢!近一两个月,敝馆一直在加班加点的印行,还供不应求。所以销路问题,百熙先生就不用考虑啦!”石先生笑着解释道,“谢谢百熙先生对敝馆的关爱。那第三呢?”
“第三……第三,你们印行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几套?我教学生也要用呢。”孙元起道。
石先生哈哈大笑:“哈哈哈,百熙先生,这就更没问题了!那第四呢?”
“第四……没第四了。”孙元起的第三点都是临时想起来的,自然没有第四点了。
“好!百熙先生真是学者风范!”石先生冲孙元起抱抱拳,然后说,“至于稿酬问题,鄙人现在不能给先生一个确数,不过先生放心,敝馆绝不会亏欠先生的!”
孙元起摆摆手,示意自己信得过他们。于是,石、殷两位先生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各种教科书都好,打算一口气抱走。
等出门的时候,孙元起偶尔一瞥,就看见最厚的那本字典,吃惊地说:“怎么,你们还拿了字典?”
“字典,不能拿么?”石先生看见孙元起吃惊的表情,有些惶恐。
“不是不是!”孙元起连忙解释:“关键是你们拿字典没用啊!”
“小学语文教科书有拼音。可光有拼音,没有字典,拼音也没用啊!”姓殷的小伙儿说。
孙元起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任由他们拿走,只是嘱咐他们尽快拿回来,毕竟这是“海内孤本”,全世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十九、幽径微行畏蒺藜
年就是这么回事儿,吃吃喝喝就过去了。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算是正式过完,京师大学堂、崇实中学、院内的小学堂都先后开学,孙元起又开始了三个学校来回奔波的生活。
商务印书馆的客人在送别的时候,“建议”孙元起加快编写教科书的速度,因为现在还没有一套完整的现代化的教材,孙元起这一套算是开了先河,各类中、小学堂反应强烈。这时候,对后继教材的需求就有一定的迫切性,毕竟学生一年一年地在成长,时间不等人!
孙元起也觉得,既然自己有能力让现在的学生接触更新更好的教材,为什么不努力一些,影响和改变更多人的人生呢?毕竟,这种影响和改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如今,寄给《Science》的论文还没有回音,学界对于论文的理解和消化还需要一段时间。利用这个时间,加上崇实中学三年级那些新拜师的学生,编写教材的速度应该可以达到商务印书馆的期待值吧?
自从过了年,孙元起一直处于不安的状态。因为过了春节,就是庚子年,著名的义和团运动便爆发于此年,最终导致了“庚子国变”。
本来,孙元起也不太关心政治,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那个层面的东西离自己的生活实在太远。但义和团运动是一场全民的运动,尤其是在华北地区,它更是波及了上至皇帝、太后,下至平民百姓的大部分人群,几万乃至几十万人在这场运动中丧生。从长远角度来说,它影响了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的进程。孙元起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自忖难以在这场运动中获得一个明哲保身的机会。
作为一个理科生,孙元起对义和团运动的了解,只局限于前世中学历史课本所描写的片段,间或夹杂着《神鞭》等影视作品的描述,觉得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帝国主义战争”。印象中,前世中学历史课本上有一面义和团的三角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扶清灭洋”。
在以前,或许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同情义和团,仇视洋人、仇视外国传教士,认为他们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帮凶。但自打来清朝以后,先后接受康格先生一家、丁韪良大人、卢瑟福等人的帮助,觉得洋人和中国人并没有两样,都是既有坏人也有好人的。“灭洋”,就是杀光洋人,那么康格先生一家、丁韪良大人都属于被消灭的对象。这样对么?
而且,自己呢?中国人最清楚“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而且比起恨洋人,更恨“汉奸”“二鬼子”!自己在旁人眼中,毫无疑问属于“二鬼子”吧!所以自己现在的境遇,就像温水中的青蛙,在不经意间,一步步逼近死亡。
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迫使孙元起不得不关心眼下的局势。春节之后,每天他都会让老佟出去打探消息。老佟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是八旗子弟,在京城五城九门,绝对的一个“地头蛇”,出去转一圈,见几位熟人,喝喝茶,聊聊天,北京城的大风小事,便门儿清了。
最初,老佟对于这项“业务”还很是好奇,不知孙先生有何打算。只见他每日给自己一点零钱,让自己出去打探消息,然后回来说给他听。便开始乱猜:这是孙先生想听着解闷呢?还是想打听什么事儿呢?难道是怕自己闷着,给自己一个消遣的法子?
不过,孙元起对老佟确实没说的,供吃供喝供住供花销,还免费给他教孙子。孙元起吩咐他去打听消息,问都不问,就出门了。这样,每天孙元起都能听到清末版新闻联播:从太后懿旨,到军机纠纷;从水旱灾荒,到柴米油盐;从京剧名角,到青楼头牌……
如是半个月,孙元起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孙元起只好指示老佟打探的大方向:最好打听一下北京人最近有什么大的活动,比如,有没有人结社集会、组织练拳什么的。
果然,在农历二月底(西历3月底)的时候,老佟回来告诉孙元起一个不起眼的消息:在东单牌楼西裱褙胡同于谦祠内,出现了一个义和团坛口。
听了这个消息,孙元起浑身一激灵,感觉有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看来,历史还是固执地按照剧本往前发展啊!当下,连忙指示老佟:一定要注意打探这方面的消息!
老佟不明白孙元起为什么要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不过看孙元起一脸凝重,知道这事儿恐怕不像自己想象那么简单,所以干脆地答应了。
又过几天,老佟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纸,急急忙忙来物理讲习所找孙元起:“孙先生,您看看这是什么?”
孙元起急忙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揭帖,上面写着:“最恨和约,误国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原忍至今,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连忙问:“老佟,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佟顾不得喘匀气,就达到:“从西什库教堂的墙上揭下来的!据说,现在北京城的教堂上都贴了这个,据说三月底要与教堂为难,还说,要杀尽洋鬼子呢!”
孙元起的脸色有些发白。
旁边的学生听到声响,都围过来。刘斌是直隶人,似乎对孙元起手里的那张纸很熟悉:“哦,先生,您拿的不是义和拳的揭帖么?”
顾之麟、陈骥德都点点头,表示赞成刘斌的说法。
“你们也知道义和拳?”孙元起抬起头。
“自然!”陈骥德答道,“春节回家的时候,发现保定府处处都有人设场练拳。有些地方,夜聚明散,练习秘法,说是要年前年后起事,毁洋教,灭洋人呢!”
顾之麟是沧州人,知道得更多,补充道:“嗯!我回家的时候也发觉了,遍地都有人在练拳呢。这些人,主要是种田的。据说,跟着师傅练拳,少则1天,多则103天,便可习会。练得拳法后,即可降神附体。降神时,好像是羊角风发作一般,面红眼直,口喷白沫,飞拳踢脚,力气极大,可以刀枪不入。所降之神,有关二爷、张飞、孙大圣、猪八戒……”
旁边的几个人听得如痴如醉,老佟还念叨:“可以刀枪不入啊!真是神了……”
孙元起叱道:“怎么,你们也相信这鬼话?”
顾之麟连忙分辨道:“学生自是不信的,只是外界传闻如此。”
“你们哪……”孙元起情不自禁地叹口气,“思考问题要用脑子呢!所谓的降神,不过是催眠罢了。催眠,上《心理学》的时候,你们没有学过么?如何此时全忘了?还有,他们降神的孙大圣、猪八戒,不过是《西游记》中虚构的人物,就好比《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薛宝钗,天上、地下哪里寻去?……对于这种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你们应该不信、不传!”
学生们和老佟都躬身说“是”。
尽管如此,情势还是急转直下。农历三、四月间,北京就有人聚在一块练习拳棒,不过这些人都是胡同里不懂事的孩子以及几个不安分的闲人。等到了四月底,从直隶、山东来的拳民遍布北京城,有的人穿着红肚兜、红腿带、红巾裹两手,头扎红巾,内藏符咒;有的则是黄色的;间或有人穿着红色,头上却扎着黑巾,号称“黑团”,据说这种人最为厉害。这些拳民公然在街上设坛练拳,横行无忌。
为此,清政府曾下“认真查禁”的上谕:“近闻京城内外,奸民以拳会为名,到处张贴揭帖,摇惑民心,事关交涉,深恐酿成衅端。应如何防范查禁之处,著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吏会同妥议章程,迅速办理。”然而义和团在北京发展得很快,这道谕令已经变成了一纸空文。
孙元起知道此时已经事不可为,便取出自己的存钱,大约两千多两银子,开始未雨绸缪。
先分出四百两给老赵和老郑,嘱咐他们出去买粮食和各种生活用品。这战乱一起,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战乱可以旷日持久,但肚子却不能一日空着。尤其是这个院子里有十多口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所以,当务之急是准备好粮食和各种日用品。
老赵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说话都结巴了:“先生,这些银票,可买不老少粮食呢,都够俺们吃三四年的啦!一口气买那么多,只怕存不住,霉烂了!”
孙元起也不解释,只是让他不用担心,尽管买就是。
接着,把自己的一些紧要东西收起来,有些就直接在书房里挖个大坑,埋了进去。上面再摆上书架。自春节以来,孙元起给自己院子里学生的上课速度明显加快,编书速度也提速不少。一方面,学生少,有问题也可以迅速解决;一方面,日子也在渐渐变长,上课时间跟着加长,学生自然无话,学生家长更是欢欣鼓舞,认为孙先生是尽心尽力。只是这样,忙了编写教材的学生。不过,加上崇实中学新来的学生,人多力量大,倒不是太苦。到了农历四月底(西历5月底)的时候,小学堂的各科教材已经编到五年级上学期,而《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第三册已经编完,着手编著第四册了。孙元起用拍电报的方式通知商务印书馆,让他们尽快来取。
等这些都忙完了,孙元起先去拜访丁韪良先生。
果然,一见面,丁韪良就开始向他抱怨“那伙暴民”杀害传教士,毁坏教堂,攻击教徒的卑鄙行径,并严厉谴责中国地方政府对于这种野蛮举动的不作为,希望清政府能够给予暴民应有的惩罚,以保障教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孙元起对于这个唠叨的老人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在他面前斥责这些传教士对于中国地方事务的干涉,以及他们的为非作歹吧?等他唠叨完毕,才表面自己的来意:希望他积极关注义和团的动向,以免受到人身伤害。
丁韪良一方面感谢孙元起的帮助;另一方面,则表示不用担心,因为他属于美国侨民,美国公使馆会给予帮助,同时,他又是清政府的高级官员,可以得到中国人的协助。这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孙元起心里苦笑了一下:等到战乱一起,各国公使馆自顾不暇,皇帝、太后也被人撵得如同丧家之犬,如何顾及你?
等到告辞的时候,出于好心,孙元起还是再次提到自己的来意。至于那个唠叨而倔强的老头到底能听进多少,那就得看他的那位上帝怎么安排了!
第二天,孙元起又去美国公使馆拜访康格先生一家。
很显然,在这个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中,康格先生非常忙,因为在和孙元起见面的时候都没有握手,他正在批阅一份文件:“对不起,York,请随便坐。我实在是太忙了,有一大堆该死的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孙元起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想我不会耽误您太多的时间。”
“好的,York,你说吧,我在听着呢。”康格先生头也不抬,仿佛已经埋没在文件的海洋中了。
孙元起决定开门见山:“首先,是想提醒你关于义和团的事情,义和团,就是——”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什么是‘义和团’。你瞧,我面前这一堆文件,都是传教士和侨民发回来的求助信!这群暴民简直要毁了一切——对不起,York,我不是要诋毁你们同胞,你明白我意思的。”康格扭了扭酸涩的脖子,抱怨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提醒你,对义和团要给予其极大的关注,应该说,无论怎么加以关注都不为过,尤其是要保护好侨民的生命安全。”孙元起继续说道。
“好的,我会给予足够的关注。谢谢你,York。”康格先生抬起头看了孙元起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批改文件。
“义和团极端仇视外国人,随着实力的增长,在得到朝廷的默许后,他们会攻击教堂,乃至使领馆。”孙元起不顾康格的惊愕,继续往下说,“是的,他们会的!所以你们要做好准备,比如撤侨。这样一来,事端就会扩大。然后,各**队一定会介入。虽然欧美自诩为文明国家,但是要求他们的士兵在中国领土上保持绅士风度,不亚于让撒旦皈依上帝。”
说到这里,孙元起顿了顿,然后诚恳地说:“如果欧美各国真的派军队进攻中国,尤其是到北京,作为中国人,我恳请公使先生能监督和督促各**队,遵守文明社会最基本的准则,不要纵火、抢劫、强奸、杀人。这里毕竟是中国的首都,汇聚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瑰宝,不能因为一场战争而给后人留下永久的遗憾。否则,暴行会被历史铭记,遭受全世界人民的鄙弃!”
历史记载,在镇压义和团的过程中,侵略军到处烧杀抢掠,犯下累累暴行。在攻陷大沽后,连日纵火,将繁华的市区夷为平地。攻入天津后,联军对着逃难群众任意开枪、放炮,天津城内“但见死人满地,房屋无存”。占领北京后,八国联军开始了更加疯狂的屠杀和掠夺。他们大肆杀戮义和团民,仅在庄王府一处,就杀戮、烧死了1700多位团民。时任八国联军总司令的德国元帅瓦德西还纵兵大掠三日,其后更继以私人抢劫。当时,从公使、将军直到传教士、士兵,都参与了这一暴行。日军从户部抢去白银300万两,并烧房毁灭罪证。各官衙所存库款被抢劫一空,损失约计6000万两。堆满金银和历朝宝物的皇宫、颐和园等地,也遭到洗劫,大量的珍贵文物被抢掠、毁坏。这些,孙元起自然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那么详细。只是纵火、抢劫、强奸、杀人,是每次外国侵略者进入中国的“必修课”。所以,孙元起觉得有必要事先提出来。
“事实上,驻北京的各国公使将在两天后举行会议,决定是否以‘保护使馆’为名,联合出兵北京。”康格先生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慢慢地说:“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我想我会约束美利坚士兵遵守基本的约法。至于其他国家的军队,我只能对他们的将军和公使提出建议。很抱歉,我想我所做的只能是这些。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事情发展超出控制,你的亲友可以到美国公使馆来避难。”
“谢谢。”孙元起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这些——即便是大清国的皇帝、太后,能够获得的承诺也就这样。弱国无外交啊!
又聊了几句,孙元起见康格先生实在太忙,也不多打扰,起身告辞。才走几步,就听康格先生叫他,转过身,看见康格先生在抽屉里面乱翻一通,最后抽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接过信封,打量了一下,上面印有“YaleUniversity”的字样,上面还有两行打印上去的小字:“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国公使馆康格先生,转交YorkJohnson先生”。
康格先生解释道:“耶鲁大学给我们发来公函,希望我们能联系到你。嗯,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
孙元起自知是假冒耶鲁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只当是他们发来的质疑函,也不敢多说,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在书房里拆开了耶鲁大学的来信,信是用打字机打印的,是份很简短的公函。内容如下:
尊敬的校友YorkJohnson先生:
您好!
据信,先生是本校的理学硕士。因为本校管理的疏漏,无法查到你的资料,我们在此表示歉意。如果有可能,本校诚挚邀请先生来学校讲课,并将你的资料补充完整。
谨致敬意。
耶鲁大学
1900.2.12
把这封简短的公函来回看了几遍,发觉耶鲁大学似乎没有什么责难的意思。心想,最好是有时间去趟美国,把自己的来历给摘清。
隔了一天,5月份的邮包到了。打开一看,有刊登自己论文的《Science》样刊,因为那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有**十页,孙元起以为《Science》的编辑会把它作为杂志某期中的一篇。结果,他还是小看了编辑们的能耐,因为现在拿到手里的又是一期周刊。前面有编辑所加的按语,一方面肯定孙元起对于物理学的精湛研究,一方面也表示对该篇论文持谨慎态度,因为他们也无法验证论文正确与否,不过即便如此,谁也无法对论文提出有力的质疑,希望读者能够自行分辨。论文后面是特约评论员的文章,首先对于论文中的两个基本公设“相对性原理”“光速不变原理”提出质疑,从而认定整篇论文不过是沙堆上的凡尔赛宫,都是无稽之谈;对“以太不存在”的结论,认为是荒诞不经的;而对“质能方程E=mc2”,“虽然看上去非常优美,但事实会证明,这是一厢情愿的臆想”。总之,这篇论文一无是处。
除了《Science》样刊,还有MIT、美国化学会的邀请,以及一些学者的来信,值得注意的是那封卢瑟福的来信,信中讨论了几个问题,并再次邀请孙元起前往加拿大访学。
对于去欧美求学、拜访一些稀世罕见的学界大牛,孙元起本来就有一些心动。现在,义和团运动如火如荼,没准那天,就把自己烧成一堆灰烬,还没地方说理去。如此朝不保夕的境遇中,出国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加上卢瑟福的邀请,孙元起一瞬间决定下来:
出国!
二十、亦任东风起蛰雷
孙元起突然想起,前天见康格先生的时候,好像说起今天驻北京的各国公使将要举行会议,决定是否以‘保护使馆’为名,联合出兵北京。也就是说,外国干涉即将到来,局势将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恐怕此时不走,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平日里,孙元起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有重大决定的时候,却绝对称得上是雷厉风行。当下,先让老佟去京师大学堂给自己请假,其实这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义和团一闹,京师大学堂肯定停办。这一停,就得到1902年全国情势转好后才能重新开张,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很多大学都是1902年建校的缘故。
让老郑去崇实中学给自己请假,顺便去前门火车站买了明天去天津的车票;老赵帮忙收拾屋子,把一些紧要的东西收拾进一件空屋子,锁好门。又让老赵家的、老郑家的帮自己收拾衣物、日用品。自己则去电报局,分别给美国的耶鲁大学、MIT、化学会,加拿大的卢瑟福发电报,表示自己6月份将到美洲。
三家人都不知道孙元起干什么,只好按照吩咐去做。学生们有的在给小学堂上课,有的在整理、编写教材,有的在温习功课,尚不知道外面的变故。
等到了下午,孙元起先召集齐物理传习所的学生,对他们说:“你们都知道,现在外面在闹义和团,京畿一带形势变幻莫测。义和团的口号是‘扶清灭洋’,‘扶清’,这就不用说了;‘灭洋’,不单纯是消灭洋人、铲除洋教,还包括所有来自西方的物品,比如铁路、比如电线。在这种环境里,恐怕科学知识传播,包括物理,会受到较大的影响。形势不稳,加上美国的一些大学相邀,我可能暂时出国一段时间。所以物理传习所恐怕要——”
下面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目瞪口呆。过了半晌,陈骥德才问道:“那先生,你还回来了?”
“会回来的!”在学生急切的目光里,孙元起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那要多久?”周宗武迫不及待地问。
多久?孙元起也不知道义和团到底坚持了多久,不过既然叫“庚子国变”,那么多数不会闹到1901年吧?思忖一会儿,回答道:“少则半年,多则一载。”
韩蘧、张纯他们才算放下心。
顾之麟答道:“先生,您就放心去吧。我们留在这里,和师弟们一起温习以前的功课就行,还可以教教小学堂。我们不会让传习所关门的!”
“对,我们不会让传习所关门的!”学生们纷纷叫道。
孙元起鼻子有些发酸,过了好久,才说道:“你们这些学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还能够喜欢科学,尤其是物理,作为老师,我倍感欣慰。中国的进步和发展,就寄希望于你们了!只是,我这个老师不称职,却要提前出走。我,我,对不起你们啊。”说着,冲学生鞠了一躬。
那群学生顿时手忙脚乱,好几个都跪倒在地上。
刘斌带着鼻音:“先生,你就安心地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还没说完,后脑勺挨了陈骥德一巴掌:“咋说话呢!”
孙元起又谆谆告诫他们:在紧要时期,不要轻易出门;家里准备好粮食和日用品;生命第一,必要时放弃财产;紧迫时,可以进入美国公使馆避难,只要说是YorkJohnson的亲友即可;不要放弃学习,我会从美国给你们寄送教科书的……
说了一番,孙元起才离开屋子。小学堂的事儿就不用管了,反正有物理传习所的学生教他们,学生又都是院子里的,教材也有。接着,又叫老佟、老赵、老郑三家人过来,告诉他们自己最近要出国去。
这三家人和那群学生一样,都慌了手脚。尤其是老佟,顿时眼泪就下来了:“孙先生,您老可千万不要扔下老佟不管啊……”
老佟一嗓子嚎开,老赵家的、老郑家的眼泪也下来了,哭得咿咿呀呀的。老赵也时不时地拿袖子擦眼角,老郑则耷拉着一张脸,在一旁唉声叹气。
孙元起只好哄他们:“哭什么,哭什么……哎呀,我只是去几个月就回来啦!你看看,我又不是一走不回来,你们哭什么呀?”
老佟这才止住哭:“孙先生,你这一去,到底要多久?你说实话,可不能骗咱老佟啊。”
“少则半年,多则一载。”孙元起答道,“粮食、油盐酱醋什么的,我都让你们买好了。这外面不太平,你们也少往外面去。这些东西,你们都尽管用,就是注意别放坏了。”
三家人都低声回答:“知道了!”
“外面真要闹起来,这柴米油盐的价格可定往上涨,你们如果有亲朋好友,能接济就接济点。但不要给得太多,这不是吝啬,主要是怕有人起了歹心,反而不好。如果真有什么不测,这院子丢了也就丢了,关键要人好好的。实在不行,你们就去美国公使馆,老佟认识那个美国公使,你跟他说,你们就是我的亲友,他们就让你进去了。……”孙元起仔细地说了几点能想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碎碎叨叨的。
老佟他们都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完,孙元起从口袋里掏出六张一百两银票,这是《Science》刚寄给自己的稿酬,准备给每家分两张:“我要走一段时间,怕你们手头拮据,先给你们一些花着,不够,回来再补。”
三家人都连连推脱:“孙先生,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是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们在家的穷不着!”
“孙先生,你给俺们吃的、用的都准备好了,还花什么钱?”
……
老赵、老赵两家都逃也似的跑出门去,只有老佟年龄大了没走脱,被孙元起逮住。老佟一看孙元起要往自己身上塞钱,眼泪又下来了:“孙先生,老佟承您的情还少么?你给的钱,还剩不少,如何再要你的钱!你这是去蛮夷之国,身上没钱怎么行?我今天要是拿了您的钱,出门就得挨雷劈啊!”
孙元起看老佟死活不要,只好骗他:“要不这样,这钱你先拿着——不要推辞,你听我说!你看,我们这儿不是办学堂么,学生不少,可书没几本。学堂哪能没书呢?这世道不太平,书本肯定不值钱,等着什么时候便宜,你去给我买一些回来,给学生们看,越多越好!这些钱,就是买书的钱。你看,中不中?”
这么说,老佟才接烫手山芋一样,接过那六张银票。
出国之事,宜早不宜迟。孙元起第二天就打算动身,虽然身上只有不到两千两银子,心里并不觉得怵:身无分文来到大清都没有饿死,如今有了那么多钱,还哪儿不能去的?莫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就忙起来。老赵家的、老郑家的从昨晚上就开始拾掇包饺子,说是“出门饺子进门面”,吃饺子,图的是“弯弯顺”。老赵、老郑忙着杀鸡、煮肉。不知道的,还以为过年呢。
物理传习所的学生也来了。一起吃了饭,老赵早雇了两辆大车候在门外,搬上行李。这时候,不知怎么,孙家鼐老大人府上得知了消息,送来了一份“程仪”,整整五百两。孙元起也没有推辞。
韩蘧、顾之麟他们本来要送孙元起上火车。孙元起摇摇头:“你们都回去上课吧!这样,我走也放心。”学生拗不过老师,只好送到门口。等孙元起上了马车,学生们都跪在身后。孙元起冲他们挥了挥手,马车开始向前走。不知是赵景惠还是宋景尧哭出了第一声,顿时后面一片呜咽。坐在车上的孙元起就听见刘斌大声喊道:“先生,你可早些回来呀!”
老佟、老郑和孙元起坐在一辆大车上,听了后面的哭喊声,都感叹说:“瞧瞧那群学生,就知道孙先生是个大好人哪!”
孙元起想起后世相声里的一个笑话,便说出来:“有个人去世,听到消息,街坊邻居哭成一片:‘这么好的人啊,死晚了!’”
老佟、老郑听了,噗嗤一笑,黯然的别离氛围顿时冲淡了不少。
1900年5月29日,孙元起踏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同日到达目的地。然后买票,准备在6月2日搭乘“杰拉尔德号”邮轮,远渡重洋。
就在第二天,1900年5月30日,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兼管顺天府事赵舒翘,顺天府尹何乃莹上奏说:“拳会蔓延,诛不胜诛,不如抚而用之,统以将帅,编入行伍,因其仇教之心,用作果敢之气,化私忿而为公义,缓急可恃,似亦因势利导之一法。”这样的意见,代表了当时一部分顽固大臣的主张,他们想利用义和团的力量来对付外国侵略者。然而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直隶总督裕禄等,却连电清廷,主张加紧镇压拳民,以免列强干预。
同日,各**队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由天津陆续开抵北京,进驻东交民巷。到6月8日为止,约数千人的军队到达北京。为了阻止侵略军继续进驻北京,义和团开始拆毁京津铁路,切断京津电报线,并与前来镇压的清军发生激战。此时,在大沽口外已集结了俄、英、日、美、法等国的24艘军舰,在天津租界里已有侵略军2000余人。6月6日前后,驻华公使们议定的联合侵华政策相继得到了本国政府的批准。6月10日,英、俄、日、美、德、法、意、奥八国组成的侵略军2000多人,在英国海军中将西摩的率领下,以“救护使臣”为名,在大沽登陆后,由天津向北京进犯。义和团手持大刀长矛等原始武器,协同清军在落垡、廊坊等地跟侵略军展开血战。侵略军伤亡惨重,狼狈逃回天津租界。
义和团、清军与八国联军鏖战的时候,孙元起已经乘坐“杰拉尔德号”邮轮,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对于这场发生在祖国领土上的战争,孙元起感情很矛盾:一方面痛恨侵略者,希望八国联军战败,另一方面又希望康格先生、丁韪良先生能够平平安安;一方面希望义和团能取胜,一方面又对义和团仇视铁路、电线等西方科技产物颇有微词。如今,躲在与世隔绝的轮船上,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纪。这个时候,才能静下心,思考一些问题。
在上船后不久,孙元起就借来剪刀和镜子,把自己在清朝留了很长头发剪短,初级尝试,剪得犬牙交错、参差不齐。又穿上自己初来清朝时候的西服、衬衫、领带,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是略比原来忧郁些,也苍老些。仿佛瞬间穿越了时光,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纪。孙元起呆呆着盯着镜子,竟然痴了。
因为义和团运动的影响,邮轮上大多数都是撤回国的侨民和传教士,作为黄皮肤、黑眼睛的孙元起,反而成为了人群中的少数。当然,孙元起不认识船上的任何人,也不用顾及很多东西。
在邮轮在海上平静的航行时,孙元起一个人坐在甲板上,手里拿着纸和笔,规划自己在美国的行程:首先邮轮到旧金山,然后到耶鲁大学,耶鲁大学貌似在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只是不知道康涅狄格州在美国东部的什么位置;接着到美国化学会,对了,美国化学会在哪儿?算啦,到时候再决定去不去那儿吧。卢瑟福所在的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是一定要去的,不过也不着急,毕竟还有漫长的六个月。六个月是够漫长的,只怕口袋中的钱不够。想到这里,下意识的摸摸自己口袋里的美金,那是在天津时候兑换的,几乎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对了,可以写论文赚钱,这可是自己的杀手锏。
来回想了几回,又开始筹划未来要写的几篇论文:德布罗意波、矩阵力学、薛定谔方程,如何?嗯,德布罗意波是个不错的主意,简单明了。另外呢?解释氢原子的光谱?这样的话,原子结构的跃迁假设和角动量量子化似乎得更早一些写出来……
二三日,船很快到了日本横滨,需要加水、加煤,很多人下船,也有人趁机下船闲逛。孙元起不会日语,且人生地不熟的,不好随意走动,只有拜托熟悉的船员和自己一块儿下船,去买几件换洗的衣服以及日用品。
横滨是日本很早开埠的海港,对于招待来自各国的顾客显得得心应手。比如,在商店里面,美元也是可以通用的。孙元起想要买到的西服、衬衫、领带,在大清只有几家洋人开的店,需要量身定做。但在这里,架子上挂满了成衣。大约这些衣服都是为洋人准备的,像身高一米七八的孙元起,并不难挑到合适的。反而是适合日本人身高的小尺寸没见到几件,难道日本人都是定做的?孙元起也没有问。
在横滨走了一圈,又回到船上。要孙元起说在横滨的感受,毫无疑问,就是那种蓬勃的气象,无论是商人、顾客,还是孩童,每个人脸上都有一股子朝气,和西面那个老大帝国的迟暮形成鲜明对比。
孙元起坐在甲板上,望着岸上的日本,心中在想一个沉重的问题:为什么中华民族没有在全世界变化最剧烈的时候,没有把握住发展的最重要时机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近现代国家崛起的起点,也是翻身的绝佳机会。中国在这两场大战中,都处于战胜国的地位,却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实际的好处,平白地为他人作嫁衣裳。之后,还要经历一系列动乱,才有飞速发展的三十年。三十年,中国终于跟上了世界的步伐,可惜在很多领域丧失了话语权。为什么这三十年的飞速发展不能提到二十世纪初呢?这样的话,中国会不会走上另一条路,从而崛起成为世界强国,使得几代人提前过上幸福生活呢?
不行!孙元起摇摇头,姑且不说现在的中国积贫积弱,以及外有强敌,内有庸主,关键在于现在民智未开,对于国家的认识还处于蒙昧的状态,只满足于吃饱穿暖的小农生活;政治制度极端腐化,基本的政令都不能上传下达;科技落后,大多数国人甚至意识不到科技对于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啊……
这些,归根到底是教育的落后。比如现在的中国,还在举办科举考试,学习的是四书五经,考的则是八股文。本来,戊戌变法时要在全国推广西式中、小学的,结果因变法失败而流产了;作为硕果仅存的京师大学堂,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所大学,现在还因为义和团运动而停办了。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恰遇顶头风!
想到这儿,孙元起又摇摇头:旧中国真是一穷二白!
自己来到清朝,在养活自己的同时,也影响了身边的几个人,使得他们过上了温饱的生活。这就是自己目前所能做的。可是,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多呢?比如教育更多的人,为苦难的中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是办学场地、办学经费从哪里来?自己办的小学堂和物理讲习所,花费的是稿酬和薪水,而且时间仓促,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如何把教育办大、办好,而不是误人子弟?
想到这里,孙元起又摇摇头,一种无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看来自己一个人想改变历史的走向,或者影响历史的发展,还真是困难呀!自从来到清朝,先是着急解决生存问题,之后又是每天给孩子们上课,很少想这方面的问题。如今,身在辽阔的大海上,不再有生存和工作问题的时候,这些奇怪的念头就涌上了心头,而且变得越来越迫切。是义和团运动引起的思考,还是去国怀乡的惆怅,又或者是在横滨看到的一切刺激了自己?
时值六月初,天气晴好,气温宜人,在海风的吹拂下,仿佛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在孙元起坐在甲板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茶的时间,甲板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在扶着栏杆欣赏夕阳下的景色,有些人则在遮阳伞下面喝茶聊天。
或许看到了孙元起的忧郁和困惑,一位年近六旬的传教士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本《圣经》,和孙元起说了一句话,可能是打招呼。
看到有人走近,孙元起从沉思中回过神,看了那传教士一眼。
传教士看他没有说话,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孙元起听不懂的语言。
孙元起用英语说道:“对不起,我想,如果你说英语的话,我应该可以听得懂。”
“你会说英语?那再好不过了!”传教士在胸前划个十字,“我可以在边上坐下吗?”
“请自便,神父。”孙元起说。
坐下之后,传教士盯着孙元起:“年青人,我能看见你的软弱与彷徨。来吧,说给我听听。上帝或许会听到你的心声,给予你指点。”
孙元起从来都不是一个倾诉**很强烈的人,而且,自己遇到的这些和谁倾诉去?于是,他摇摇头:“恐怕没有人能够给我指点。即使这样,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善良。”
“神说,但要敬畏耶和华你们的神,他必救你们脱离一切仇敌的手。”传教士显然不会被这一个小小的挫折所吓退,他开始长篇大论,“我们都是耶和华牧养的羊群,在这世界上,随时会被撒旦的使者所迷惑,寻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要我们诚心地做神的子民,向神倾诉祈祷,他便会听见你的诉求,给予你指点,不至于沉沦……”
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孙元起,自然不会被传教士这套理论的蛊惑。但知道他好心,不忍心落了他的脸面,加上路途寂寥,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他闲聊。
“……说出你的困惑吧,孩子,上帝对于人类的指示都记载在《圣经》中,现在由我来陈述给你。”
“什么,上帝对于人类的指示都记载在《圣经》中?”孙元起不是要和他打嘴仗,只是随便反问一句,以表示自己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是的!”传教士笃定地回答道,他举起《圣经》手臂正好挡住斜射过来的夕阳,迎面看去,很有几分圣洁的色彩,“上帝所说的,都记载在《圣经》中,指示你所当行的事。”
孙元起心中一动,向传教士借过《圣经》,在夕阳的光辉中闭上眼睛,默默静心一会,然后左手随意翻开一页,右手的食指在纸面上一点,睁开眼,却是《创世纪》中的一句:
“拉班带领他的众弟兄去追赶,追了七日,在基列山就追上了。”
二十一、苦听鲸鲵涨海潮
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终于到达了本次航程的终点:旧金山,也称三藩市、圣弗朗西斯科。
在下船的时候,有美国的海关人员检查。见是金发碧眼的,手一挥,便放行了;如果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则全都带到另外一间屋,要细细审查。孙元起有美国公使馆的证明,又有耶鲁、MIT、美国化学会的邀请信件,自然不惧怕他。那海关人员看见比自己还高些的孙元起一脸轻松地走到他面前,上下扫视一眼,又看见手里捏着几份英文证明之类的。本来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挥手,把孙元起放行了。
拖着行李,刚走出码头,就见外面围着一群接人的,举着各种写着名字的牌子。咦,那么怎么有自己的名字?一个大纸牌,上面写着“YorkJohnson”,下面是歪歪扭扭的中文“孙元起”,牌子下面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卢瑟福。
卢瑟福和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盯着码头的出口。就见有一个人冲着这边儿挥手,定眼看时,不是孙元起是谁?看见孙元起穿着西服、衬衫,打着领带,卢瑟福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这群人中就卢瑟福见过孙元起,见卢瑟福这副吃惊的模样,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却见一个约略一米八的英俊小伙子走了过来,穿着西服衬衫,打着领带,皮肤白皙,嗯,发型蛮奇特的。神情间有些忧郁,还有一股书卷气,像是一位在校的大学生。如果不是面部轮廓出卖了他,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是来自美国的某所高校。
待走近了,卢瑟福使劲揉揉眼睛,才试探着问:“请问,你是York么?”
“是的,卢瑟福先生。”孙元起笑了出来,伸出右手,“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你!”
卢瑟福顿时跳起来,一把抱住孙元起:“York,真是你啊!你的变化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我都不认识了!”
孙元起和卢瑟福热烈拥抱之后,才解释道:“所谓‘入乡随俗’,现在到了美国,少不得要做一些改变。对了,你怎么来了旧金山?”
“我接到你的电报,知道你六月份要到美国,从远东到美国每月只有一两班船,想来你乘坐就是六月中旬的这一艘——去年我搭乘的就是这一班呢。”卢瑟福说,“正好麦吉尔大学快放暑假了,我也没什么事儿,便来了。”
“谢谢你!”孙元起怕冷落了他的同伴,便提醒他说:“你还没有介绍你的朋友呢。”
卢瑟福拍拍头:“我一高兴,差点忘了!这些都是我刚刚认识的,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工作,那便是接你。与其我说,不如大家自我介绍吧?”
最先介绍的是一位四十岁的中年人,看样子就是标准的美国学者:“这位是约翰·马丁,来自加大伯克利分校,是位著名的化学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化学会西部分会的副会长。我叫戴维·林特,旧金山大学的化学教授,美国化学会西部分会秘书。”
约翰·马丁大约五十岁,有些拙于言辞,听了戴维的介绍,连忙摆手:“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化学老师……”
孙元起主动和他们握了握手。在和马丁教授握手的时候,马丁教授还有些吃惊:“你便是写《化学原理》的YorkJohnson么?真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年青!”
“《化学原理》?”孙元起有些迷惑。
卢瑟福在一边解释道:“就是你给我的《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名字实在太长,所以再版的时候,只好改名《化学原理》。”
戴维很有学者风度,握手的时候大致介绍了他们的目的和计划:“约翰逊先生,上月底的时候,美国化学会接到您的电报,知道你应邀于本月来访,特于本月初致电我们西部分会,希望安排接待事宜。我们西部分会对于先生的到来,感到十分的荣幸。拜读先生大作的会员,强烈要求学会能够安排先生一场演讲,让先生能够给我们介绍一下您对化学原理的认识,希望先生能够拨冗俯允。”
孙元起有些无奈,自己对于化学认识也就局限于研究生以前所学,而自己的专长物理似乎不为人所重:“好的,那是我的荣幸!”
接下来的是耶鲁大学的一位年青人,也不能说年青,估计有三十多岁:“你好,约翰逊先生,我是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欢迎你从遥远的远东来到美利坚,来到耶鲁大学。”
孙元起一鞠躬:“感谢‘母校’!感谢唐纳森先生!”
最后两位,想必是来自MIT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只是不知道是他的女儿还是学生。中年人自我介绍道:“很高兴见到你,约翰逊先生。我是MIT理学院的梅克斯·罗西,这是我的女儿艾琳娜·罗西。”
“见到你们很荣幸,罗西先生和美丽的罗西小姐。”孙元起和他们一一握手。
那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但初次见面的陌生还是阻碍了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见到你很高兴,约翰逊先生。”
相互交谈了一会儿,不外乎天气、旅途之类无关痛痒的,又商量了一下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安排。按照计划,孙元起在旧金山先休息一日,然后明天到旧金山大学讲演一次,后天到距此不远的加大伯克利分校休息,随后一天再讲演一次。这样,就结束西部的旅程,乘坐火车到达东部纽约的美国化学会,并访问康涅狄格州的耶鲁大学和马萨诸塞州的MIT。
计议已定,大家往外走,准备搭人力车。这时候,已经稍稍熟识的艾琳娜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约翰逊先生,你真的是中国人么?”
“是的,我确信我是中国人!”孙元起从来没有在这种问题上迷惑过。
“可是,你和他们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呀!”顺着艾琳娜的手指,可以看见码头上来来往往扛着包裹的华人力夫,街边等着拉客的华人车夫,街边阴暗处蜷缩的华人乞丐——他们都拖着辫子,这一点很容易区别于其他的民族,“看!他们皮肤黧黑,身材矮小,拖着辫子,穿着长袍;而你,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短头发,西服、衬衫、皮鞋、领带……完全不一样!”
自鸦片战争以来,美国资产阶级从中国诱骗走了大批的华工。这些华工在美国垦荒、修路、开矿,担负着极为繁重的劳动,促进了美国的繁荣。在不少大城市形成了“唐人街”之类的华人聚居区,其中尤以旧金山华人最多。同治、光绪年间,美国发生经济危机,美国资产阶级为了摆脱困境,开始煽动排华。光绪二十年(1894),美国迫使清廷订立了《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对赴美华工作了种种苛刻的限制。美国各州也发布了各种排华法令,迫害华工、华侨的罪行愈演愈烈,使得华人求职就业受到极大限制,很多华人的店铺被迫关门,使得华人生活日趋困苦。这些,作为理科生的孙元起自然不知道。当看到这群为了温饱而艰苦劳作的同胞,就好像当初在大栅栏看见那一巷子难民一般,心中剧震。
罗西先生觉得女儿的话使得客人有一些难堪,便呵斥道:“艾拉,胡说什么呢!……对不起,约翰逊先生,艾琳娜她年轻不谙事,请您能够原谅。”
孙元起摇摇头:“罗西先生,不用道歉的,罗西小姐说得都是实话。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是中国人!”说话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在轮船上轻易剪去头发:虽然在其他列强的国度里,这个辫子被视为猪尾巴;可是在这些流落他乡的华人眼中,同样拖着一根辫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肯定与认同呢?
当晚,孙元起住在旧金山大学的一栋别墅里面,准备第二天的演讲。
第二天,孙元起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奇怪的发型已经不见了——昨晚,他找了个理发师,把自己剪得狗啃一般的头发打理成标准的寸头,而且他穿着长衫,而不是西服。虽然大家都觉得很惊讶,尊重他人的习惯是一个绅士应守的礼节,所以,也没有人说什么。
六月中旬的时候,美国的大学还没有放假。孙元起在卢瑟福和戴维的陪同下走进会堂,看见周围坐了不少的老师,更多的是学生。在旧金山,除了旧金山大学之外,还有旧金山州立大学等高校,不过化学教育的水平自然比不上加大伯克利分校。本来,孙元起不太清楚面对的对象,准备了面向普通学生、大学教授两种方案。现在看来,昨晚的准备是有效用的。
来自本校化学系的戴维·林特教授自然是本次演讲的主持人。他走上讲堂:“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来自远东的著名化学家扬克·约翰逊教授来给我们介绍他的最新研究成果。约翰逊教授年轻的时候——当然他现在也非常非常的年青,足以让在座的各位嫉妒——在美国留学,之后回到中国,创办了IPRT,并发表了一系列有重大影响力的论文,在世界范围内引起极大的反响,被誉为远东自然科学研究第一人。最近,他应美国化学会、MIT、耶鲁大学等学术单位的邀请,前来讲学。在路过圣弗朗西斯科的时候,我们拦住了他,然后就有了今天的演讲。下面,有请扬克·约翰逊教授。”
孙元起登上讲台的时候,下面很多人都张大嘴巴,估计在念叨“OhmyGod”之类的吧?究竟是自己的长衫,还是自己的年青引起的,这就不是孙元起所关心的了。站定之后,孙元起开始了今天的演讲:“很荣幸,我能够站在旧金山大学的讲台上发表演讲。在演讲之前,我想对尊敬的戴维·林特教授刚才所说的进行一些科学的修正。我最近几年的时间里,所发表的几篇论文,确实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不过其中更多是负面的,比如斥责、反驳、蔑视,等等。嗯,综合大家的总体看法,我应该属于经典物理学研究人员中的犹大。”
下面一片轻笑。
“不过,我坚持我的看法。自然,大家也可以坚持自己的看法,对我的观点进行批驳。这是我乐意见到的。当然,人身攻击除外。”
下面又是一片轻笑。
“去年,我初次见到尊敬的卢瑟福教授的时候,”卢瑟福听到这句话,在台下微微欠身,“他鼓励我,希望我能把我想的东西写出来,给大家提供一种新奇的看法。在他的鼓舞下,我鼓起勇气,写出《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这本小册子,并由他带到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出版。在此,请允许我对尊敬的卢瑟福教授表示感谢!”
卢瑟福在台下站起身,朝四周鞠了一躬。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对这位令人尊敬的绅士表示敬意。
“这本书的名字实在太长,有人抱怨说,这个名字可以绕操场三周。所以,再版的时候,改名叫《化学原理》。这个名字实在很大,以至于这本书远远承载不起。不过我相信,这本书中的观点可以为化学研究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孙元起说到这里,心中确实自信满满,“今天,有很多教授和同学来听讲座,我想就《化学原理》——暂时还是用这个大家比较熟悉的名字吧,我承认,原先的名字实在太长——其中的主要观点以及来龙去脉,进行一个大致的陈述。”
“首先,我们来说说原子……”
孙元起滔滔不绝地说了近三个小时,口干舌燥,好在有人不停地给他送上咖啡。因为是面向大学生为主的群体,所以比较深入浅出,台下的学生们都心领神会,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只是这些大多都在《化学原理》那本书中提到过,稍微地加以提炼和扩充罢了。恐怕台下读过这本书的教授们,会觉得有一些乏味:“在传统的自然科学领域,化学反应和物理反应是截然分开的,各自具有明确的定义。在我近期思考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就是一种全新的反应模式,类似于古代的炼金术,或者说就是古代的炼金术。这个方面的进展,涉及的问题会比较多,相信以后会成为学术研究的重点。如果大家有兴趣,会在后天的伯克利分校中听到。好的,今天的演讲就是这些。谢谢大家的听讲。”
下面报以热烈的掌声。
戴维·林特教授走上讲台,和孙元起握了握手,感谢他的演讲。然后转过身:“让我们感谢约翰逊教授的精彩演讲。”
掌声过后,戴维继续说:“约翰逊教授的演讲非常精彩,对于元素本质、元素周期表、化学反应的分析都是独特的、令人信服的。关于演讲,大家有什么问题么?”
有一个学生举手:“约翰逊教授,您好,您的演讲确实非常棒,您所提出的观点也很有说服力。我在听的时候,一直有个问题困扰我:您说原子核外层电子,第一层稳态为2个电子,第二层为8个,第三层也是8个,第四、第五层则是18个。但为什么这样呢?而且电子不像人类一样,知道排队,他们不会紊乱、碰撞之类的么?”
这几乎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为什么电子分布就这么有规则呢?即便是21世纪学生在初次接触到这个知识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个疑问。
“最初,我在写《化学原理》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是按照元素周期表的一种猜想。就是说,假如这样的话,很多东西就可以迎刃而解,并得到合理解释。”孙元起这话是胡扯,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最近,我发现这个猜想是完全正确的,可以通过实验和严格推理来证明,只是比较复杂,还没有写成论文,这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目前,你们只要相信这个分布模式正确即可。”
下面的教授和学生一片哗然,尤其是教授们,表现得更为激烈。戴维也侧过头:“约翰逊教授,恭喜你!如果你真的可以证明的话,现在的自然科学课本都需要重写!”
孙元起微笑着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他的夸奖。
接下来的问题都是很简单的,毕竟没有多少人比较深入地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他们的提问,很大程度是在用传统的化学理论来验证新理论的正确与否。
等演讲结束,卢瑟福很激动,拉过孙元起:“York,如果你需要时间来验证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我想,麦吉尔大学会提供很好的职位,让你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
“如果能和你一起发现和验证原子结构,将是我最大的荣幸!”孙元起对卢大牛一直印象非常好,“……”孙元起还想说什么,卢瑟福已经迫不及待了:“好!这几天,我们先商量一下需要哪些准备工作。然后你到MIT、耶鲁的时候,我便赶往麦吉尔准备。等麦吉尔大学校方一旦应允,我便电报联系你,希望你能到麦吉尔大学完成这项工作!”
1900年6月21日,孙元起来到了美国最有名大学之一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
伯克利离旧金山并不是很远,加上孙元起在旧金山大学演讲时所留下的尾巴,当孙元起在约翰·马丁、戴维·林特两位教授陪同下走进伯克利的会堂时,里面坐满了人,学生们都在后面,座位不够,很多人就站在那里;前面是一些教授和科研人员,不少人都是花白的头发,戴着夹鼻眼镜;还有几个记者,这可以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拿着巨大的照相机,手里还拿着纸笔。
约翰·马丁教授作为伯克利的化学教授,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主持人,他首先走上台去:“前天,年青而优秀的科学家扬克·约翰逊教授在旧金山大学发表了有关化学原理的演讲,让很多同仁大受启发。他在演讲的末尾,透露出两个重大的科学进展:一是可以验证他在《化学原理》中所提及的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结果将在一两年内公布,这是改写自然科学课本的伟大成就;二是发现一种全新的反应模式,有别于传统的物理反应和化学反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炼金术’。今天,在此宣布的就是第二项。现在,有请扬克·约翰逊教授。”
孙元起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上讲台,开始了今天的演讲:“非常感谢加大伯克利分校提供的机会,让我能够汇报我的见解和发现。所谓的‘炼金术’,就是企图把普通金属变为黄金、白银或‘长生丹’的方法。在古代的中国、印度、埃及、亚述、阿拉伯等地都有。把一种金属变成另一种金属,大家可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置换反应。这是化学反应中的一种。所谓化学反应,按照《化学原理》一书中的定义,其实就是分子破裂,原子重新排布,形成新物质的过程。而传统所说的物理反应,就是物体改变了形态,而本质没有发生变化的过程。但是,通过某种技术和手段,使得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元素、一种原子变成另外一种原子的反应,应该归属于哪一类呢?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炼金术’:核反应(nuclearreaction)。”
下面的听众听到“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元素”“一种原子变成另外一种原子”的时候,明显一阵轻微骚动。而“核反应”这个名词,也是前所未闻。
“这件事首先应该从1896年法国物理学家贝克勒尔发现铀盐的放射性说起……”
“后来,著名的居里夫妇先后发现了钋、镭,这两种元素都具有放射性。关于它们的研究,可以参看我1898年发表在《Scinece》上的《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一文。从那篇文章出发,我们可以总结出放射性元素的嬗变理论……”
“铀、钋、镭三种金属的反射性,都是在天然的情况下完成的。但通过分析,我们知道原子是可以发生变化的。能发生哪些变化呢?这是我们在未来一段时间所要研究和探讨的。下面,提到的是我1898年发表在《Nature》上的《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在该篇论文中,我认为……”
“本次演讲开始时,尊敬的约翰·马丁教授已经提到,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结果将在一两年内公布,所以关于原子结构的不需要再做争议。在座的各位,或许有人读过本人1899年在麦吉尔大学出版的《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后来改名《化学原理》的一本书。在书中,我提出,不同元素的原子结构,大致是这样的……”
“综合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如果通过某种技术或手段,使得某一种或某两种元素的原子核发生变化,是不是会变成另外一种或数种元素呢?于是,‘我’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孙元起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实验简图
孙元起说到的,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工核反应,由卢瑟福在1919年完成。实验用钋(Po)放出的α粒子为枪弹,去射击氮气,结果有五万分之一的概率,α粒子与氮气(N)发生反应,变成氧(O)和质子。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人工实现“点金术”,使得一种元素变成另一种元素。
当孙元起汇报完这个实验结果的时候,下面的教授和学生们都被震惊了:天哪,原来一种元素还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变成另外一种元素!
“当然,我认为,这仅仅是核反应的一种,还有更多的核反应等待我们去探索。这些未知的核反应,就有赖于在座的诸位去发现了!”孙元起一鞠躬,结束了这次演讲。
下面寂然无声。
等约翰·马丁教授登上讲台的时候,下面的听众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约翰·马丁教授很激动:“非常感谢约翰逊教授在伯克利的讲台上,公布他最新的研究成果,这是伯克利的光荣与骄傲。约翰逊教授的实验结果,如果被证实是可靠的话,那么我们对于物质本身的认识,毫无疑问将前进一大步,这是人类科技进步发展的里程碑!我们伯克利分校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复约翰逊教授的实验,并尽快公布结果。下面,是自由提问时间,请大家举手发问?”
或许是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人们的知识范畴,很多人都已经发呆失声。只有一个人举起手:“请问,尊敬的约翰逊教授,你是如何想到这个实验的呢?”
这个问题让孙元起很挠头,书上可没说为什么,只好胡诌:“那么因为空气中氮气最丰富。”
“也就是说,你认为空气中的氧气可能来自于氮气?”那个人反问道。
“我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但不是唯一的。因为某些豆科植物可以吸附氮气,然后光合作用产生氧气。”孙元起答道。
二十二、生无可忌非奇士
孙元起并没有在伯克利多呆,因为身边还有耶鲁、MIT的接待人员,不宜耽误太久。而卢瑟福在听完孙元起的演讲之后,即迅速搭车回麦吉尔准备实验所需的光谱仪等设备了。当踏上火车的时候,约翰·马丁教授正在实验室准备验证孙元起所说的实验,戴维·林特教授亲自送行,并表示美国化学会将在纽约站迎接恭候他的大驾。
在火车上,和孙元起聊得最多的,不是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也不是MIT理学院的梅克斯·罗西教授,而是罗西教授的女儿艾琳娜。这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现在为芝加哥大学教育系一年级的学生,长得只能说是中人之姿,五官端正,鼻梁上可以看见不少雀斑,这是白种人的通病。身材倒是不错,这则是白种人的优势所在。穿着长裙,像只大蝴蝶,在车厢里跑来跑去,不时“咯咯咯”地轻笑,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所谓“十八无丑女”,而且说话的时候比较直爽,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即便是孙元起这种喜欢安静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可以暂时忘记远离家国的忧郁。
艾琳娜似乎对来自远东的孙元起充满了好奇,不到一天,就把孙元起能够公开的底细打听个一清二楚。当孙元起望着窗外沉思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盯着孙元起看,等孙元起发现了,她便“咯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和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孙元起很担心唐纳森先生问起自己在耶鲁学习时候的情况,哪怕是询问一点有关耶鲁的东西,孙元起都会立马露馅。可是唐纳森先生很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和他说及这方面的问题,在谈话中,他似乎对中国的饮食和风俗更感兴趣。
梅克斯·罗西教授是研究物理的严谨学者,对于孙元起先后提出的能量子、光量子总是持有谨慎的怀疑。根据与他辩论的感觉,孙元起几乎能够猜到,他很有可能是某期《Science》批评自己的特约评论员。不过和他在一起,可以避免与唐纳森先生提心吊胆的问答,物理又是自己的所长,对于物理发展的前世今生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于是天南海北地和他胡侃,把力学、电磁学、热学、光学等各个物理学分支都说了一通。估计学过物理的都能说出个大概,但照孙元起这般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一二三四的,不多见。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火车以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速度横穿美国,这需要一周多的工夫。很多时候,孙元起是在和罗西教授讨论物理的发展前景,唐纳森先生和艾琳娜则是忠实的听众。比如说到随着物理的发展,人类通讯手段将逐步提高,收音机、电视的出现及其实现的大致原理,三位听众都被这个如同凡尔纳UU小说故事一般的幻想所打动。
艾琳娜痴痴地问道:“既然收音机、电视那么好玩,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们造出来呢?”
“很简单:一、我没钱;二、我没时间。”孙元起摊开双手。
一直很少说话的唐纳森先生这时候突然说:“York,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耶鲁大学愿意为此成立实验室,并聘请您作为教授,专门就此展开研究。”
罗西教授也说:“耶鲁大学虽然鼎鼎有名,但是自然科学研究实力一向比较薄弱,如果约翰逊教授留在美国,MIT作为专门的理工学院,很有诚意地邀请您到MIT工作。当然,如果您在别的学校任教,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进行合作。”
孙元起摆摆手:“感谢两位的邀请。今年下半年,我要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与卢瑟福教授就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进行验证,恐怕一时间分不开身的……”
“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那有什么用?还是收音机、电视好玩,你为什么不先研究它们呢?”艾琳娜毕竟是教育系的学生,对于这种高深的东西不感兴趣,倒是这种娱乐的东西比较吸引她。
等火车到了纽约,果然看见出站口有人举着牌子,和卢瑟福在旧金山手工制作的好许多,也正式许多。艾琳娜跑过去一问,果然是美国化学会的。
孙元起连忙走过去,与大家见了礼。
今天,代表美国化学会来接孙元起的是爱德伍德·哈特(EdwardHart),作为拉法叶特大学教授的同时,也是现在《美国化学会志》(JournaloftheAmericanChemicalSociety,简称JACS)主编。在相互介绍完之后,这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就开玩笑地说:“扬克——我想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你的年青可真让我们嫉妒!”
在这群人中,除了艾琳娜,就数孙元起最年轻。孙元起只好耸耸肩:“您知道么,年青的最大坏处,就是很难让别人相信你说出的话。”
周围的人一片笑声。
哈特先生拉着孙元起的手:“时间和实践会证明一切。对了,我们接到约翰和戴维的来电,他们分别报告了你的讲座。戴维说,你的讲座非常成功,他的学生都成为了你的信徒。约翰正在实验室做你说的‘核反应’实验,很快就会有结果,希望我们能一起见证历史。”
“感谢美国化学会的帮助与支持,尤其是尊敬的马丁教授和林特教授!”孙元起一并感谢了他们的接待。
“边走边说。旅馆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安排把行李送到你的住处的。”老哈特拉着孙元起往外走,“对了,我们化学会希望,你能给我们详细地介绍你的杰出著作——《化学原理》中所阐述的观点。你知道吗?他们简直对你的观点着了迷!”
“那是我的荣幸!”孙元起拱拱手,表示感谢,“只是不知道化学会在时间上如何安排?”
“从美国的西海岸,来到东海岸,那可是一段遥远而艰辛的旅程,我想,你应该休息两到三天。”老哈特很替人着想,“随后有一周多的时间,我们可以安排三到五次讲座。你以为如何?”
“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孙元起现在想的,就是如何同拉面一样,把那书中的东西抻得长长的。实在不行,就再从后世的化学书中挖一点东西出来,比如各类元素的属性。
老哈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扬克。你在旧金山两次演讲的讲稿,他们已经快要整理出来了,随后会和实验结果一起,寄到这里。我们希望你能够审阅一次,然后刊登在最近一期的《美国化学会志》上。你看可以么?”
“啊,那要辛苦你们了!”孙元起没有想到自己的文章,有一天能够在登上《Science》、《Nature》、《Philosophy》之后,还能有幸登在《JACS》上。在21世纪,凭着这样的成绩,评教授、当博导、招学生简直可以无往不利,用“如拾草芥”一词也丝毫不过分。
因为孙元起要在纽约呆上将近两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康乃狄格州纽黑文市里离纽约都不是很远,于是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MIT的罗西父女俩都先回去了,约定两周后先到耶鲁大学,随后到MIT访学。为什么先去耶鲁呢?那倒不是因为耶鲁是自己的“母校”,而是纽黑文位于纽约去波士顿的路上。
接下来的几天,孙元起就忙着准备讲稿,然后在约定的时间内前往美国化学会的一座会堂里进行讲演。如果说,以前的《化学原理》——即《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有点儿类似侦探笔录,带着几分证实猜想、验证推理的过程的话,那么现在的讲稿则是一本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在随后的不久,孙元起和卢瑟福一起证明了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之后,这次在美国化学会的讲稿也被整理出来,命名为《化学概论》,成为欧美各国高校化学系的必读书目。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艾琳娜和父亲回到MIT,罗西教授自去和学校汇报不提。艾琳娜这位年青活泼的女孩可是闲不住,尤其是出去游玩了那么大一圈,如果不去和自己的闺蜜炫耀一回,就这么搁在肚里,估计会把自己憋成内伤。
时值七月,艾琳娜的女校同学都已放暑假,她们躲在阁楼里面,一边吃零食,一边听艾琳娜描述她的见闻,时不时叽叽喳喳地插上几句:
“……同去的,除了我们,还有耶鲁大学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旧金山大学的,对了,还有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艾琳娜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着,“麦吉尔大学的那个教授很年轻,貌似很有名,叫做卢瑟福什么的,薇拉姐姐,你听过么?”
旁边一位眉目俊秀、仪态娴雅的女孩点点头:“嗯,他是新西兰人,英国剑桥大学毕业,去年才到的麦吉尔大学,是位非常优秀的学者。”
“我们就在码头外面一边等人,一边聊天。听那些人说,那位个中国人非常厉害,颠覆了许多传统的观点,所以很多大学邀请他来美国讲学。但是他的论文很奇怪,前一半都是非常完美的,后一半则是非常糟糕。大家都说,他的论文上一半是天使,下一半是魔鬼——”
“哇!上一半是天使,下一半是魔鬼?那不是绝世美女么,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艾琳娜的说话。
“莉莉丝,请注意听,我现在说的是论文,论文,明白么?”艾琳娜对自己说话被打断有些不满,“然后过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位年青人走过来,是的,非常年青,据我的观察,应该不超过二十岁,但他自己说他二十五岁了,我们都不相信。”
“那是东方的神秘巫术,可以永葆青春,没准他已经七八十岁了!”又是那个清脆的声音。
“莉莉丝,你再打断我说话,我可要生气了!”艾琳娜气鼓鼓地说。
活泼的莉莉丝笑嘻嘻地说:“好好,是我的错!下面请美丽的艾琳娜小姐继续讲述她环球奇遇。”
“讨厌!”艾琳娜继续往下说:“那是一个中国人,但是他穿着西服,结着领带,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皙,长得非常好看。”
“西服?领带?高?白皙?那是中国人么?你确信你看到的不是一位美国帅哥?”莉莉丝很疑惑地说。
坐在艾莉婕对面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怯生生地说:“说到中国人,他们不都是黑乎乎地么?而且,个子很矮小,脏兮兮的,拖着猪尾巴……”
“妮娜,不要听莉莉丝胡说,你会被她带坏的!”艾琳娜很生气。
看艾琳娜有发飙的迹象,薇拉出来解围:“大家都不要吵,听艾拉继续说。”
大家都静下来,艾琳娜清清嗓子,继续说:“对了,说到那儿了?……哦,他是个中国人,非常非常英俊。虽然他是中国人,但是会说流利的英语,因为他以前在美国呆过,据说还是耶鲁大学的毕业生。他的态度很温柔,尤其是对待女士,非常有礼貌。不过很多时候他不大爱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眼神非常忧郁,好像在怀念着什么……”
莉莉丝看到艾琳娜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桃心,打趣道:“艾拉,你不会喜欢上一位中国人吧?”
艾琳娜站起来:“莉莉丝,我生气了!所以,我要狠狠地惩罚你!”
莉莉丝迅速闪到桌子的那一面:“那你来呀!”
艾琳娜绕着桌子追逐莉莉丝,每次快要够着衣角的,总是被莉莉丝闪开。薇拉、妮娜在一旁加油、观战,少女们嬉笑声顺着阁楼的窗户,远远地飘散开去。
围着桌子、床转了无数圈,艾琳娜总是逮不住古灵精怪的莉莉丝。最终,娇喘吁吁地停止了无用功:“莉莉丝,等你见到约翰逊教授的时候,你会改变你的看法的,绝对!”
妮娜歪着脑袋:“约翰逊教授?是那位年青而英俊的中国人么?”
“是的!”艾琳娜非常肯定点点头,“他的英文名字叫扬克·约翰逊。”
“扬克·约翰逊?”薇拉有些疑问,“艾拉,是写《化学原理》的扬克·约翰逊么?”
艾琳娜挠挠头,想了想:“《化学原理》,听人说,好像他是写过这么一本书。薇拉,你也听过约翰逊教授的名字?”
薇拉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嗯,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呢!”
艾琳娜顿时像获了大胜一般,欢快地跳起来:“莉莉丝,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薇拉姐姐也说,约翰逊先生是位了不起的科学家!”
莉莉丝撇撇嘴:“即便是很了不起的科学家,他也是丑陋的东方人!”
“莉莉丝!”艾琳娜生气地挥了挥小拳头,“过几天,约翰逊先生会来MIT,那时候你一定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与偏见!”
接下来的几周,艾琳娜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她巴不得孙元起立马出现在MIT的校园里,尤其是出现在自己和莉莉丝的面前,好让讨厌的莉莉丝能够充分认识到自己在无知的情况下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一周过去了,那个家伙没有出现;又一周过去了,那个家伙还是没有出现。好像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人。这让艾琳娜感到很郁闷。
艾琳娜的郁闷,还在于无处发泄,总不能天天向父亲询问那位约翰逊教授的行踪吧?即便问了,父亲多半会含糊地回答:“哦,那个小伙子应该还在纽约讲课吧?”“那个年青的家伙啊,谁知道呢,没准儿在哪儿找乐子呢?”“谁?约翰逊?啊,他呀,可能、也许、大概快到耶鲁大学了吧?”……多么让人生气的回答!
这天早上,刚洗漱完的艾琳娜百无聊赖地坐在餐桌前,等着母亲端上丰盛的早餐。父亲坐在餐桌的另一侧,虽然罗西教授是位严谨而专注的物理学家,但是他很注重和家人相处的时光。在静静等待中,罗西教授喜欢随手翻看刚到的报纸。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刚拿起报纸,罗西教授就被首页的大标题吸引住了,上面赫然写着“炼金术:是科学,不是巫术!”然后翻开首页,仔细阅读:
“美联社消息:炼金术,就是通过某种手段,或者在炼制过程中添加某种神奇的药剂,使得铅、锡等廉价金属转变为金、银等贵金属的技术。一直以来,炼金术被认为是一种巫术,又或者只是简单的置换反应,为正统的科学家所排斥。最近的一项科学发现表明,炼金术是可以实现的。
8月2日,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约翰·马丁教授宣布成功验证了一项实验,在实验中,成功地把氦元素转变成了氧元素。该实验最初是由来自中国的扬克·约翰逊教授6月21日在伯克利分校演讲中首次提出,并被命名为‘核反应’。这引起了约翰·马丁教授等人的浓厚兴趣,随后重复了该实验,获得了圆满成功,从而验证约翰逊教授在演讲中的实验结果。
按照约翰逊教授的定义,所谓的核反应,就是通过某种技术或手段,使得某一种或某两种元素的原子核发生变化变成另外一种或数种元素的过程。把氦元素转变成为氧元素,就是核反应的一种。如此,把铁元素变成金元素,也不是不可以实现的。也就是说,炼金术:是科学,不是巫术!
此项科学发现,揭开了自然科学的新篇章。为此,记者先后采访了国内科学界的著名学者,他们对此都给予极大的关注,认为该项实验具有重大的意义,使得人类对于物质的认识更进一步。
……”
罗西教授是如此仔细的阅读,以至于罗西太太端上早餐时都没有太在意。这让罗西太太有些不满:“亲爱的,或许你应该过一会儿再看报纸,现在是早餐时间!”
“哦,对不起,亲爱的。”罗西教授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报纸,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消息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大事了么?”罗西太太问。
“炼金术,就是把锡炼成白银的方法,你相信有么?”罗西教授望着自己的太太。
“炼金术?”罗西太太放下手中的面包,“那不是中世纪那些巫师骗人的把戏么?怎么,现在莫非又有人拿它来行骗?”
“现在的科学表明,炼金术是可能存在的。也就是说,通过一些方法,可以把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元素。实验结果也验证了这一点。今天的报纸上就刊登了这则消息……”
“骗人的吧?”罗西太太下意识地反驳道,伸手就拿起那沓报纸,然后开始阅读。半晌,才开口道:“看来是真的呀?‘该实验最初是由来自中国的扬克·约翰逊教授6月21日在伯克利分校演讲中首次提出’,你那时候也应该在哪儿吧?这是怎么回事——”
“扬克·约翰逊?”原先萎靡不振的艾琳娜顿时跳起来,顾不上礼节,劈手夺过母亲手中的报纸,快速地阅读起来,“是的,炼金术,扬克曾说过可以实现!……果然,是重复扬克的实验,他们成功了!……‘该实验最初是由来自中国的扬克·约翰逊教授6月21日在伯克利分校演讲中首次提出’,对,就是这样,我也听了那个演讲……哈哈哈哈!”
罗西太太看着女儿有些神经质的自言自语,皱了皱眉头:“艾拉,你没事儿吧?”
“妈妈,我是再好没有了!”艾琳娜迅速把手中的报纸卷成一卷,然后起身向门外跑去,“我要去找莉莉丝!”
“艾拉,你的早饭——”罗西太太还想说什么,艾琳娜却已轻快地跑远了。
平日在操场上跑八百米,对艾琳娜都觉得是一种炼狱。此刻,从家里出来,再到莉莉丝家,之间有一公里多的路程,却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疲倦。
到达莉莉丝家的时候,她的母亲伯格曼太太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伯格曼太太,早上好。莉莉丝呢?”
“早上好,艾拉。”伯格曼太太一脸微笑看着跑得有些气喘吁吁的女孩,估计又是什么闺蜜之间的私事儿吧,“莉莉还在床上呢。”
“我去找她!”艾琳娜对于莉莉丝家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进入莉莉丝的卧室。平时活泼好动的莉莉丝,现在像一只娇憨的小猫,蜷缩在床上,睡得正香,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闯进自己的卧室。
“大懒猫,起床了!”艾琳娜可不会怜香惜玉,用报纸敲着莉莉丝的头,叫喊道。
莉莉丝在床上扭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艾琳娜只好再去敲她的头:“莉莉,我有重大消息告诉你!”
莉莉丝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扭也不扭了。
艾琳娜没法子,只好拧着她耳朵,在耳边喊:“重大新闻,你不想听么?”
莉莉丝下意识地挥手打掉耳朵上的纠缠,嘴里嘟囔着:“讨厌……”一个翻身,滚到床的另一侧去了。
艾琳娜眼睛转了转,换了一个声音:“巧克力都归我!莉莉丝的那份巧克力也归我!”
莉莉丝立马从床上坐起来,叫道:“巧克力!我的!谁也不准抢!”然后才看见艾琳娜:“艾拉,那么早,巧克力呢?”
艾琳娜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然后献宝似的把报纸打开,放在莉莉丝的面前:“看看,重大新闻!有关中国扬克·约翰逊教授的!”
“什么教授?……原来没有巧克力啊!那我再睡一会儿……”莉莉丝又倒在了床上,用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任由艾琳娜怎么折腾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艾琳娜鼓捣半天,也没有任何成效,只能彻底无语。恼怒之下,掀开被单,狠狠地给了莉莉丝的屁股一个五毛。
“啪——”
惊得窗外麻雀振翅飞远。
二十三、可知先赏陆机才
当8月2日,约翰·马丁教授宣布成功验证人类第一个人工核实验的时候,孙元起早已经结束在纽约的活动,来到了闻名遐迩的耶鲁大学。
近代中美高等教育交往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30年代,而耶鲁在其中首开先河。在19世纪到中国淘金的洋人中,美国公理会传教士、后来当了美国驻华公使,回国后担任耶鲁汉学教授的美国人卫三畏是其中的一个,他1833年来华,1877年返美,在中国呆了40多年,其著作《中国总论》被美国各大学采用作中国史课本,几乎达一个世纪之久,是美国人研究中国的必备书,前后几次再版,影响了几代美国人的中国史观;另外一个是被称为“在中国创办西塾之第一人”的布朗,他于1832年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到当时属我国广东省的澳门,在那里一所由英国传教士创办的学校——玛礼逊学校中担任校长。1847年,布朗返美时,将容闳等3名中国优秀学生带往美国求学。1850年,容闳考取耶鲁大学。1854年,耶鲁大学向容闳颁发学士学位,成为在西方获得该学位的第一位中国人。
除容闳外,詹天佑、马寅初、晏阳初、孔祥熙、高尚荫、颜福庆、李继侗、杨石先、施汝为、陈嘉、王家楫、唐耀、杨遵仪、应开识等一大批中国的杰出人才也先后在耶鲁大学学习。目前,中国学生是耶鲁最大的外国留学生团体,以至于现任校长理查德?莱文不无感慨地说:“失去中国学生,耶鲁将黯然失色。”
在耶鲁300周年校庆的一份宣传册中有这样一段话:“200年来,耶鲁大学一直与中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这种深厚的感情、悠久的历史,在中美文化交往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由耶鲁和中国共同建立的教育事业和学术成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和凝聚力,它不仅丰富了耶鲁大学的全面发展,而且改变了无数校友的命运与前途。耶鲁与中国的关系,不仅是该校有史以来最早的国际性接触,在耶鲁大学将跨入第四个世纪的时刻,仍然至为重要。”
因为之前,孙元起从来没有到过耶鲁大学,只在影视作品中觑过几眼,不说对于耶鲁大学,就是其所在的纽黑文市也陌生得紧。所以,孙元起对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表示,自己对于耶鲁“很熟悉”,并不需要耶鲁大学迎接,而且自己的行程不太确定,自己到达纽黑文市之后,会与校方联系的。
就这样,孙元起先在纽约的时候,就大致了解了一下耶鲁的情况,又提前到达纽黑文市,以“需要休息”为名,熟悉了周边的环境,总不至于到时候闹出大笑话来。
在耶鲁及其周边走了两天,孙元起有了些底气,才发了份电报给耶鲁大学,表示自己已经抵达了纽黑文,希望能够与校方接洽。
很快,麦克·唐纳森先生陪着几个人来到了孙元起下榻的旅社。
唐纳森先生很热情地向孙元起介绍了几位来客:“约翰逊先生,这位是耶鲁大学校友会副会长,梅斯·杰拉德先生。”
“你好,见到你非常高兴,尊敬的梅斯·杰拉德先生。”孙元起很热情地说道——至少要装作很热情,然后握手。
“我也是。”这位杰拉德先生的衣着非常正式,有一种英伦绅士的派头。
“这位是校长助理贾斯汀·霍夫先生。”
嗯,这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青人,一看就是年轻有为,并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是问候,握手。
“这一位是我们学校物理学教授约翰·艾克斯先生,你们应该见过。”唐纳森先生介绍最后一位客人。
我见过?我见过才是有鬼呢!现在整个的耶鲁大学,我就认识你们这几位而已,而且还都是刚认识不久的!孙元起腹诽道,可嘴里不那么说:“是的,我见过您,艾克斯教授,您的课程非常棒。”
艾克斯教授眨了眨蓝色的眼睛,一脸困惑:“约翰逊教授,您听过我的课么?”想了那么几秒,然后挠了挠凌乱而花白的头发:“我实在记不清了,你们知道,在我眼里,所有的东亚人都长着一个模样,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没什么区别的。”
这见面的事情就算揭过去了。
大家坐定以后,孙元起避免他们提到一些令自己措手不及的问题,开始主动发问:“我很高兴重新回到纽黑文,回到我的母校耶鲁。但是由于行程紧促——我前不久,刚接到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电报,希望我能在九月初到该校出任讲座教授,我答应了他们。在此之前,我还要到MIT一趟——所以,我想我可能只有两周左右的时间。我想听听你们的安排,或者说意见?”
年青的校长助理,贾斯汀·霍夫先生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首先,欢迎约翰逊教授回到母校学习交流,您所取得的成绩,验证了我们的校训‘光明与真理’。你是母校的光荣。至于您说的安排,学校和校友会大致草拟了一份日程表,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就此进行讨论与修改,以便于您的行动。”
说完,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抽出五份装订好的日程表,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很恭敬地分发给在座的各位。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就现在讨论,怎么样?”孙元起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先安排好日程,然后趁着空闲准备几篇论文、继续编写未竟的教科书,还要搜罗一些大、中、小学的教材,等以后回国用的上。
大家都没有反对孙元起的提议。不过,从各个人拿到日程表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似乎对于里面的内容了如指掌;只有孙元起,打开日程表仔细的阅读。一旁,霍夫先生详细介绍每项活动的具体情况:
“约翰逊教授,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不需要?那好吧,所有的安排就从明天开始。”
“明天上午,主要是把你的学籍档案整理一下,重新颁发给你学位证书,到时候会有……下午,主要游览校园,活动安排有……
“后天上午,校友会安排了一个面向全校师生的演讲。你知道一位年青有为的校友,会给在校的学弟们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鞭策他们在学校和社会上更好地服务……”
“从7月25日开始,会有一个长达两周的研讨会,当然,时间长度可以由你自由掌握和调整。研讨会具体事宜,会由艾克斯教授与您你洽谈……”
“最后一天,校友会有一个欢送晚宴,希望你能够参加。……”
“大致安排就是这些,您有什么疑问么?”
孙元起看了一回日程表,觉得张弛有度,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并不会太过疲倦,便点点头:“霍夫先生,您的安排非常完美,我没有任何疑问。”顿了一下,转过头对艾克斯教授说:“艾克斯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您能向我介绍一下有关研讨会的细节吗?”
“好的,约翰逊教授。”年近六旬的艾克斯教授很有“达者为师”的胸怀,所以对于面前只有二十多岁的孙元起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我们从最近的学术期刊上发现,你对于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研究,走在世界的最前列,所以本次研讨会的成员主要是耶鲁大学自然科学各系的教员、研究生,以及部分优秀的本科生,希望你能够用两周左右的时间,向他们介绍最新的科学发展情况。研讨会采用开放式讨论的形式,每次由你提前选定课题和提纲,大家回去准备两天,然后在课上讨论。当然,研讨会由你主讲。每次大概两到三个小时。——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想得到第一次讨论的课题。”
孙元起望着直爽的艾克斯,觉得这位老先生真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当下起身,从随声的书包中取出前几日在美国化学会演讲时准备的提纲,递给他:“这是提纲,应该够两次以上讨论使用,如果要确定课题的话,第一次叫‘原子结构’,第二次叫‘化学反应原理’。”
艾克斯点点头,郑重地收好讲稿。
这样,本次见面已经到了尾声,一直没有说话的梅斯·杰拉德先生突然说道:“约翰逊教授,您在纽黑文市的花销将由耶鲁大学校友会负责。研讨会的薪金,将按每小时100美元的标准支付。”
哦!原来这位是买单的。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此时应该说:“哎呀,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多不好意思!”不过孙元起从旧金山大学开始的时候,就开始由各个单位负责食宿;等到了纽约,美国化学会除了负责食宿花销,并在演讲结束以后,按照时间付给了一笔不菲的费用。现在,耶鲁不过循例而已,孙元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所以,只需要说一句“谢谢”便好。
之后,一切事情都很顺利:第二天,也就是7月23日,耶鲁大学颁给孙元起理学硕士学位证书,换句话说,孙元起摇身一变,成了耶鲁根正苗红的毕业生。7月25日,孙元起在耶鲁大学的第一场研讨会ConnecticutHall在顺利举行。ConnecticutHall建于1750年,坐落于OldCampus中,是耶鲁大学最古老一幢建筑,具有典型的佐治亚风格。现在,一个中国人在这个讲堂里,面对着美利坚的天之骄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他们的老师则在坐在前排一边点头,一边往纸上记录什么。然后是第三讲、第四讲……
8月2日那天上午,是举行第五讲的日子,题目为“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正是他去年发表在《Science》上的那篇论文。孙元起相信,在座的一定有不少人读过那篇论文,估计所有读过的人都对“能量子”一说嗤之以鼻。即便如此,孙元起还是要提,毕竟这是“量子假说”第一次登上大学讲台,具有标志性意义。
正讲在兴头上,“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讲堂的大门,打断了孙元起的讲述。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门口,却是个邮递员打扮的人怯生生地立在那里。
难道这位邮递员也是物理学的爱好者?孙元起心想。为了避免门口的人难堪,当下招呼道:“请进。”
邮递员一缩脖子,才小心地说:“扬克·约翰逊先生……在吗?”
找自己的?孙元起觉得有些意外:“我就是,有什么事么?”
“有份电报,请你签收一下。”邮递员估计也看清了场景:一个年青的亚洲人站在讲台上,给美国的老、中、青三代人在上课。上课么?真是奇怪!
“哦,好的。”孙元起走出门去,接过电报开始签字。电报是从加利福尼亚州发过来的,仔细看时,才知道是加大伯克利分校约翰·马丁教授发来的,内容很简单:
“炼金术实验获得成功,详情稍后告知。”
即便是物理书上明确结果的实验,现在通过自己的“指点”获得成功,心中的激动还是难免的。
在1969年以前,耶鲁只招收男生,此后才男女同校。所以,在会堂里面全是具有强烈求知**的男性。在孙元起出门的一瞬间,大家抑制不住好奇,开始讨论,也不知道是讨论刚才所说的论题,还是关心孙元起那份电报的内容。
孙元起走进讲台,大家自觉地停止了说话,盯着孙元起,似乎想从表情中窥视出电报的问题。作为研讨会的主持人,艾克斯教授觉得有必要站出来询问一下:“约翰逊教授,是不是有事?需要现在休息一下么?”
“不用,谢谢。”孙元起扬起手中的电报,“电报是加大伯克利分校约翰·马丁教授发来的,告诉我,一个重要的实验取得成功。这样,我们下次的课题就需要做些调整——原定的‘质量与能量的关系’有些过于深奥,而且至今还没有获得大家的认同,嗯,事实上好像只有我这么认为。”
下面一阵轻笑。
“现在,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用实验证明了我提出的一种反应模式,所以,可以放心的和大家讨论,因为它是实验证明正确的。题目,就暂定为‘现代炼金术’,提纲一会儿告诉大家。”孙元起决定用个噱头,吸引大家的兴趣。果然,即便是下面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孙元起却不再往下细说,把手中的电报放在讲台上,继续先前的讲述:“好,刚才我们说到‘紫外灾难’,从刚才的讲述中,大家知道,所有都是在经典物理学的框架下,经过严格推导而得出的结果。可是,这样的结果正确吗?很显然,这是不符合实验结果的……”
第二天上午,孙元起正在旅馆里准备次日的讲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三个人,有两个孙元起都认识,不认识才怪呢,前几天刚来过的校长助理贾斯汀·霍夫先生、物理学教授约翰·艾克斯先生,最后一个不认识,不过面熟。
那人看着孙元起看着自己,微笑着伸出手:“约翰逊教授,我是耶鲁大学化学工程教授,本杰明·弗里曼。我们在研讨会上见过。”
哦,怪不得眼熟呢。热情的握手,然后把三个人让进屋。
一进屋,年青的霍夫先生马上向孙元起热情地祝贺:“祝贺你,约翰逊教授。马丁教授的实验,充分证明了你所发现的核反应理论的正确性。这是自然科学发展的重要一步,你在其中无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母校耶鲁大学为你感到光荣和骄傲!”
花花轿子众人抬。孙元起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他们应酬。果然,就像“猴嘴里搁不住桃”、“狗窝里藏不了隔夜的馒头”,同样,这群美国佬肚里也搁不住话。没说上几句,霍夫同志就说明了来意:“史密斯·麦卡尔校长希望和你见上一面,商谈合作事宜——”
“合作事宜?”孙元起在大清连副总理级别的人物都见过,这会儿定然不怯场;对与校长见面的事情没有什么抵触,只是说到“合作”,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孙元起的一个疑问句,结果让在座的三位耶鲁教职工都有些讷讷的。霍夫先生年青,抗打击和恢复能力都比较强,马上答道:“耶鲁虽然以人文学科著称,但是文理并重的风格,同样造就了许多世界一流的科学家,比如1755年发明潜水艇和鱼雷的科学家戴维·布什内尔……”
耶鲁大学以人文、艺术、历史及法律等学科著称于世,它的法学院、音乐学院、艺术学院等在美国向为首屈一指,但耶鲁的理工科在美国一流名校里算是比较弱的,当然,也不是差到一无是处的地步。在孙元起的印象中,因为发明世界第一台高能粒子加速器——回旋加速器而获得1939年诺贝尔物理奖的欧内斯特·劳伦斯,好像就是耶鲁的毕业生。
看来是孙元起无意中的一句话,击中了耶鲁人的伤心处,以为自己看不上他们的科研能力。当下,只有转移话题:“作为耶鲁的毕业生,我非常希望能够帮助母校在科学领域取得一定的发展,只是不太了解霍夫先生所说的‘合作事宜’,指的是什么?”
这样,才使那三位的表情略略恢复自然。霍夫先生继续答疑解惑:“如何合作的问题,麦卡尔校长希望和你面谈。具体时间,麦卡尔校长希望是越快越好,比如今天下午……”
“那就今天下午吧。”孙元起心中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个想法。
二十四、天半吹箫引凤凰
当天下午,孙元起在霍夫先生的陪同下,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耶鲁大学既没有庞大的脱离教学的行政人员队伍,也没有专门的行政大楼。若问这所世界驰名、富甲一方的大学的校长在何处办公,人们会告诉你,校长的办公室在最矮最不显眼的小楼里。要不是有霍夫先生陪着,孙元起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地方。
但他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了四个人,坐在校长办公桌后面的,自然就是此次拜访的主人公,耶鲁大学史密斯·麦卡尔校长。叨陪末座的那位,孙元起见过,就是之前负责买单的那一位梅斯·杰拉德先生。
见面握手问候之后,才知道一位是耶鲁大学校友会正牌会长塞姆·派克先生,另一位则是耶鲁大学教授会的主席伊莱亚·纽曼教授。
为什么教授会的主席会出现在这个场所呢?这和耶鲁“教授治校”的管理特色有关。这一特色对美国高等教育产生了巨大影响。建校初期,经过3代校长的努力,耶鲁逐渐形成了董事会不具体参与校务管理、而由教授会治校的法规。在当时的美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普林斯顿董事掌权,哈佛校长当家,耶鲁教授做主。”
由于教授有职有权,他们对学生的利益特别关心,对学院的名气尤为重视,对教学质量要求也非常严格。同时,它使学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独立性,以至于耶鲁首创的学校董事会不驻校制以及权力机构校外制等被后来成立的许多大学竞相采用。
既然教授在耶鲁的作用举足轻重,教师本身的素质当然要十分过硬,耶鲁的教师需要经过严格的挑选。教师们学识超人,学生对他们非常崇拜;但由于他们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学生对教师同时也很敬畏,私下里为那些严厉的老师取了很多形象的绰号。但耶鲁的学生非常幸运,他们很早就能得到德高望重的名师的亲自授课,这是耶鲁学生素质高的原因之一。
当然,孙元起并没有想到这些。才坐定没多久,一身学者气息的麦卡尔校长便直接步入主题,要知道,让这些美国人学会中国官场上的水磨工夫,难度绝不亚于教会母猪上树;甚至有可能母猪已经上树,他们还没学会。
“……扬克,你在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最前沿做了大量的开创性工作,取得了一系列杰出的成果。可以这么说,你是耶鲁大学近几年最优秀的毕业生。而你的研究成果,也有效地纠正了社会上对于耶鲁‘重文轻理’的误解。实际上,校方一直致力于改变自然科学和工程科学方面的研究状况。校友会也在资金和人力上给予大量的支持,希望在部分学科上能够达到先进水平。”
孙元起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却不好说什么,只有满脸微笑、频频点头。
作为耶鲁大学最具有发言权的当家人物,教授会主席伊莱亚·纽曼教授开腔了:“扬克,经过我们教授联席会议的讨论,认为你是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青年科学家之一,而耶鲁大学也有志在自然科学的部分领域有所作为,如果你能够留在耶鲁工作,本校将为此设立专门的教授席位。”
而耶鲁大学校友会正牌会长塞姆·派克先生也接着说道:“与此同时,校友会将出资10万美元,为你建立一个专门的实验室,自主展开学术研究。”
孙元起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所谓的“合作”啊?条件也太丰厚了吧?几乎让自己无法拒绝。权衡良久,才答道:“首先,要感谢母校耶鲁和校友会对于我的重视。其次,作为耶鲁的毕业生,我是非常希望能为耶鲁大学服务。但是我本人在中国创办了一所学校,就是IPRT,并担任该校校长的职务。所以,非常抱歉,我想我不能出任母校提供的教职!”
说到这里,会议室中其他的五个人脸上明显有一种失望的神情。麦卡尔校长耸耸肩,说道:“我们耶鲁的毕业生很多都是积极投身于教育事业,成为众多著名大学的创始人或第一任校长,如普林斯顿大学、康奈尔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等,将‘美国学院之母’的桂冠奉献给自己的母校。如今,又要加上扬克的名字。”
孙元起决定兜售自己的想法:“对于母校加强在自然科学方面的投入,我非常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IPRT与耶鲁大学可以在建立联合实验室、交换留学生、教师访学交流等方面展开合作,实现资源共享。”
“哦?继续说说你的想法。”麦卡尔校长现在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
是时候释放钓饵了!孙元起继续鼓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元素实验室。我在《化学原理》一书中,对元素周期表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发现许多位置是空缺的,也就是说,现在还有许多元素有待发现。乐观的估计,未知元素应该有25到40种。”
“啊?还有那么多未发现的元素?”教授会主席伊莱亚·纽曼教授有些色动。
“是的,相信这些元素在未来的一百年间会被相继发现。”孙元起很肯定地回答,“当然,天然存在的元素绝大多数已经被发现,但是未来的方向不再是在自然界中寻找,而是在实验室中合成和发现,因为这些元素是不稳定的,寿命很短。这也是‘核反应’的重要作用之一。”
“核反应?就是加大伯克利分校马丁教授验证的炼金术吧?”会长先生放下手中把玩的哈瓦那雪茄,显得兴趣满满,“确实能够把铜变成金子?呵呵,很多人都在想这个问题呢。”
“把铜变成金子?这个难度很大。即便可以,实验所花费的费用,也远远高于所获得的黄金价值。这就是所谓的‘得不偿失’。”孙元起笑着解释道,“核反应的具体原理和实际应用,现在还处于探索阶段。但是它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却是毋庸置疑的。在发现新元素这一点上,应该能够证明这一点。”
纽曼教授权衡了一下:“那,如何合作呢?”
孙元起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推销员:“因为最近一年,我可能要和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卢瑟福教授一起,验证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也就是说,会一直呆在美洲。如果组建联合实验室的话,我会抽出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呆在耶鲁,把实验室大致搭建起来,并确定研究内容和研究方向。等一年以后,我可能会回国,会在中国搭建相应的实验室,但每年会来美国三个月左右,希望能够共同确定该年度的研究计划。这样,中国的实验室侧重于理论研究,而美国的实验室侧重于实验研究。两者携手,争取在未来的十年内,发现2到3种新元素,在元素研究和元素合成方面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一个大大的画饼,摆在了几位耶鲁掌权人的面前。现在,就看他们如何抉择了。
沉吟了片刻,纽曼教授朝麦卡尔校长点点头。麦卡尔校长方才说道:“那好,扬克,我们可以尝试建立联合实验室。不过,我们需要你能够在未来一个月内,提供详细的计划书,包括实验室的研究内容、研究方向、研究计划、人员配置、资金安排等等。在未来一年内,只需要在耶鲁建立实验室,并且实验室处于试运行状态。如果一年后,合作顺利的话,耶鲁的实验室转为正式运行,并再投入一定的资金,开始建设在中国的实验室。你看如何?”
“没问题!”孙元起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会长先生挥舞着手中的哈瓦那雪茄,很豪迈地说:“校友会将对实验室给予充裕的资金支持,希望实验室为耶鲁大学的校徽镶上一道金边。”
麦卡尔校长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封文件:“对了,扬克。自新闻见报以后,记者们知道你在耶鲁讲学,他们纷纷致电本校,希望能够对你进行采访。为此,学校想在明天上午组织一个新闻发布会,以满足记者的需求。会上,学校会公布建立元素实验室的新闻,同时,还会授予你哲学博士学位,颁发耶鲁大学教授聘书。您的意见呢?”
“感谢学校的安排,我没有任何意见!”孙元起心想:如果不和你们合作,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出啦?既然你们都已经说出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等孙元起走出校长办公室,已经是傍晚时分,校园林荫道上铺满了斑驳的树荫,不远处是大片翠绿色的草坪,上面有不少学生在嬉戏、或讨论问题,阳光斜照在黄褐色方石建成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上,使整个校园显得分外秀美、浪漫。
这是二十一世纪里最普遍的大学场景,此刻出现在眼前,让孙元起在一瞬间有种错觉:哦,我还呆在大学里面,我还是里面的一份子。
霍夫先生看见孙元起站立在夕阳中,眼睛微微眯起,以为在思考什么,便静悄悄地陪在身后。半晌,远处的晚钟声惊醒了孙元起的沉思。孙元起暗暗攥紧拳头:
我要在中国也建立一所不逊于这所大学的学校!
随后的几天里,除了参加那场热闹的新闻发布会,成为耶鲁大学的哲学博士、自然科学前沿讲座教授外,连研讨会已经中止了。孙元起躲在耶鲁大学新分配的公寓里,正在辛苦地撰写关于元素实验室的计划书。此外,他还要指导一些前期的实验准备工作。这是因为孙元起突然想起了一件趣事,觉得自已或许有改变历史的可能。那与元素实验室、原子物理学都密切相关的一种元素:氡。
在19世纪末——也就是前几年——科学家们发现了钍不断放出一种气态的放射性物质,并确定它是化学惰性的,并且具有较高的原子量。由于来自于钍,就称它为钍射气thoriumemantion,符号为ThEm。1900年德国物理学家道恩同样发现了镭射气radiumemantion,符号为RaEM。另外在1903年,还发现一种锕射气actiniumemantion,符号为AcEm;以及一种惰性气体niton。1918年德国化学家施密特按惰性气体氩、氖等命名方式,称RaEM为thoron,元素符号定为Tn,正式承认它是一种元素。后来,人们发现钍射气是氡220,锕射气是氡219,niton是氡222。
一般教科书上,也认为氡是由道恩(F.E.Dorn)1900年在德国发现的。其实,知道1918年以后,氡才被正式列入元素周期表。这之间有18年的时间差,就给了孙元起不少的活动空间——而且,现在道恩还不知道发现没发现这个镭射气呢。
孙元起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研究”钍射气、镭射气、锕射气,把它确定为一种元素周期表里面的新元素,作为元素实验室开张的贺礼。所以,在孙元起刚开始写计划书的时候,就鼓动耶鲁大学准备这些放射性元素以及实验器材。
作为以前导师手下的打工仔,对于计划书之类的东西接触非常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以前那会儿,是僧多粥少,教授、博士大打出手,为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都挤破头。这角逐的战场之一,就是项目申请书。申请书哪一个不写得花团锦簇,吹得天花乱坠?恐怕牛顿、爱因斯坦见了,都要掩面而逃。虽然时隔数年,拿起笔杆,那种熟悉的感觉马上奔赴纸面,真是“才思如泉涌”。很快,一篇洋洋洒洒的计划书就新鲜出炉,交到了耶鲁大学校长办公室。
孙元起没有呆在耶鲁大学苦等,因为MIT已经来了两封电报来促驾,希望自己能够早日“莅临指导”。所以,计划书一上交,马上便搭上去波士顿的火车。好在两者之间不远,只有150多英里,不要一天就可以到达。
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InstituteofTechnology,缩写:MIT)是美国一所综合性私立大学,有“世界理工大学之最”的美名。1861年由一位著名的自然科学家威廉?巴顿?罗杰斯创立。他希望能够创建一个自由的学院来适应正快速发展的美国。由于南北战争,直到1865年MIT才迎来了第一批学生。随后其在自然及工程领域迅速发展。原先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1916年MIT从波士顿迁往剑桥。
今天的MIT,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全世界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力,培养了众多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人士,是全球高科技和高等研究的先驱领导大学,也是世界理工科菁英的所在地。全世界优秀的学子云集于MIT,就如他们一位教授说的“就是再优秀都还不够优秀”。在这里紧张的理工科学习被誉为“高压锅”,新生们第一学期上的课都不给以字母表示的成绩,只给打“通过”或“不通过”。这无疑是校方尽力想给学生们缓解点压力的结果。在3S——study(学习)、sleep(睡觉)、socialactivities(社会活动)中,一般的MIT学生只能做到两个,如果有谁三个都能做到那就是一个“超人”。MIT的学生必须拿满360个学分才能顺利毕业。在繁重的学习中,学生们在“夹缝里求生存”。你会看到在跑步机上有人边跑边看,“24小时房间”有着看书、查资料和小憩的人,MIT的学生读起书来不管时间,睡起觉来也不管空间。学生入学后学习的刻苦程度也属罕见。但即便如此,MIT学生在入学后四年内的毕业率却是92%(全美排第三名)。在美国东北部漫长的冬天里,在枯燥的校园中,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一些学生情绪陷入低潮,对学校也是爱恨交加。“我恨这个该死的地方”,据说这是MIT学生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孙元起对波士顿可是一窍不通,因而在上车之前,孙元起给MIT发了一份电报,希望有人可以接站。
抵达波士顿,已经是黄昏时分。在火车站迎接孙元起的,除了以前见过的罗西教授,还有好几个人,都不太认识。握手之后,才知道除了罗西教授作为理学院的代表前来,还有来自工程学院、自然科学学院的两位教授,以及一位副校长。
嗯,在人群后面还有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围在那里窃窃私语,不时朝自己指指点点,或者捂着嘴巴轻笑,一幅小儿女态。见孙元起看过来,其中一个姑娘一边跳,一边兴奋地朝他挥手。哦,原来是罗西教授的女儿艾琳娜。只是自己被这些教授们包围着,不好过去见礼。孙元起展颜一笑,朝她们微微鞠躬,表示自己向她们问好。
因为时间已然比较晚了,罗西教授作为熟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大致介绍今后几天的安排:“扬克,你今天刚到波士顿,需要休息一下,所以我们在学校里准备好了公寓。明天下午,我们会到公寓,和你商量一下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对了,明天晚上还有一个欢迎晚宴,希望你能够参加。”
那群女孩却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看着孙元起在一群人的陪同下坐上马车飞驰而去,说话声音顿时高了八度。
艾琳娜趾高气扬地教训莉莉丝道:“哈哈哈哈——,怎么样,莉莉丝?约翰逊教授是不是非常的年青,非常的英俊?”
莉莉丝恍若没有听见艾琳娜的讥诮,一脸痴迷状:“帅!实在是太帅了!他刚才朝我一笑,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天哪,我不会喜欢上他吧?——对啦,他刚刚对我微笑,是不是他也喜欢我?如果是的话,我倒不介意嫁给一个中国人,可是爸爸妈妈要是反对呢?……”
看着莉莉丝那副花痴相,艾琳娜不屑地说道:“莉莉丝,你就别做白日梦啦!我告诉你,这!不!可!能!”
年龄最小的姑娘扯了扯薇拉的袖口:“薇拉姐姐,莉莉丝没事吧?”
薇拉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脸颊,笑着说道:“妮娜,不用担心,莉莉丝只是受了点小刺激,过一会儿就会没事的。”
“不过,那位约翰逊教授确实挺漂亮的!是不是啊,薇拉姐姐?”妮娜歪着头,好像在回忆刚才见面的场景。
“是的。”薇拉点点头,“但他首先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
“……对了,艾拉,我们的扬克应该还没有结婚吧?不过听过中国的男子可以娶许多妻子,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不会介意和别的女人分享。哎呀,还是会有一些介意的,果然独占是最好啦!”突然,莉莉丝一拍巴掌,很认真地对艾琳娜说道:“亲爱的艾拉,听说扬克教授的公寓,是罗西教授安排的。你应该知道在哪儿吧?”
艾琳娜像一只受惊的猫,“噌——”地跳到一边,警惕地望着她:“莉莉丝,你有什么企图?”
莉莉丝一脸娇羞:“人家想去拜访一下嘛——”
“莉莉丝,我很郑重的告诉你:第一,我不知道约翰逊教授的住址;第二,即便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艾琳娜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怒气,“我想我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绝不应该带你来火车站!”
“亲爱的艾拉,我错了,还不行嘛?”莉莉丝是绝对有实力夺小金人的演技派,见势不妙,立马换成一副楚楚可怜状,“我,我请你们吃巧克力!只要艾拉带我去见扬克……”
“做!梦!”艾琳娜咬牙切齿地说道。
妮娜可不管,听到有巧克力吃,快乐得跳起来:“莉莉丝,我要吃Godiva巧克力!”
听了这一句话,咬牙切齿的立马变成了莉莉丝。
二十五、海外尘氛犹未息
第二天,孙元起早起,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之后,裹着浴袍坐在公寓的客厅中,一边喝牛奶、吃早餐,一边写信。开始了繁忙的一天。
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在实验取得成功以后,给他寄来一份详细的实验报告,希望孙元起能够在审阅以后发给《Science》或者《Nature》。因为实验报告的第一作者就是孙元起,第二作者才是马丁自己。毕竟实验的整体思路是孙元起的,马丁只是验证了实验的可行性而已。
孙元起为马丁这种无私的精神所感动,也有感于该实验报告确实需要作进一步的改进,所以他想就此在写一篇信,指出在该实验中,散射粒子是不同于入射α粒子的新粒子,即质子。质子是构成原子核的基本粒子,带正电,所带电量和电子相等,质量为电子的1836.5倍。各种原子所含的质子数不同。当然,信中的数据没那么具体准确,还需要马丁他们在实验中“验证”,但观点是非常明确。
质子是人类继电子、光子之后发现的第三种粒子。现在光子、质子的发现权都要归结到孙元起,光这么一想,就觉得成就感十足。
信写好,又改了一回,正准备誊写,就听到有人敲门。孙元起皱了皱好看的眉毛:罗西教授他们不是说下午来么?哦,估计是报童、推销员什么的吧。
当下,也不必换衣服,便穿着浴袍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了一个小缝,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推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后面跟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孙元起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们……你们是谁?大家先到客厅坐会儿,我要我需要换正式一点的衣服……”
还没说完,便逃也似的跑回卧室。
四位姑娘也是一愣,然后爆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作为大姐姐,薇拉笑着责备道:“妮娜,你这样可有些没礼貌哦,以后不能这样子的。”
罪魁祸首的妮娜,羞涩地挠挠头:“我本来是想继续敲门来着,莉莉丝她推了我一下,才弄成这样的。”
艾琳娜气愤地说:“我看莉莉丝是故意的!”
莉莉丝已经沉浸在刚才美好的暧昧中了,完全无视艾琳娜的指责。
艾琳娜只有朝莉莉丝挥了挥拳头,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
孙元起在有生的二十多年里,还没有裹着浴袍出现在一群女生面前。虽然在游泳馆时穿得更少,毕竟是大家都那样。在卧室里手忙脚乱地换上正装,才狼狈地来到客厅。一脸羞赧,朝四个女孩道歉:“诸位小姐,刚才实在是太失礼了。我原以为是报童、推销员什么的呢!在此,恳请你们能原谅。”
艾琳娜也有些不好意思:“约翰逊教授,是我们冒昧打扰,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
“哦,罗西小姐,不用客气的。”孙元起在这群人中只认识艾琳娜,其他几位都陌生得紧,“这几位都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这位是薇拉,”艾琳娜指着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孩,开始介绍。
“薇拉小姐,你好!”孙元起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我的英文名字叫扬克·约翰逊,大学老师。”
“约翰逊教授,你是著名的科学家,见到你非常高兴。”薇拉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艾琳娜继续往下介绍:“这位是——”
“扬克先生,我是莉莉丝·伯格曼,不过我想你可以叫我莉莉。”这个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自我介绍,说话的时候,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长长的睫毛似乎可以扇出风来,紧盯着孙元起。“昨天我们在火车站已经见过一面了。今天再次见到你,非常高兴!”
孙元起心中有了个评价:是个美女,就是太活泼了一点。依样问候道:“我也是,莉莉小姐。”
紧接着,最后一位女孩也自我介绍道:“我是妮娜,见到你非常高兴。还有,还有,刚才的事情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美丽的妮娜小姐,关键是我也有责任。让我们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好么?”最后的小女孩非常可爱,让孙元起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的一句话:萝莉有三好,声轻体软易推倒。“对了,四位小姐喝点什么?不过我刚到这里,似乎只有红茶。”
“那就红茶吧!”“谢谢。”“好的。”“非常感谢!”
“那就四杯红茶!”很好,没有哪位姑娘捣乱,点什么苏打水。
等孙元起手忙脚乱地沏上红茶,大家才坐定。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五个人就这么坐着。孙元起捧着茶杯,隔着牛奶红茶升起的热气,心里开始考虑:这四位姑娘来找自己干吗呢?
那个叫薇拉的女孩很文静,细细的啜着茶水,不温不火,好似在品味红茶的芬芳。
艾琳娜大多时候是低着头,只偶尔抬起头打量一下自己,又瞥一下莉莉丝,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莉莉丝则咬着嘴唇,毫无忌讳的盯着自己。
至于最小的妮娜,眼睛四下游动,似乎很好奇:为什么那四个人一句话都不说呢?
半晌,孙元起按捺不住了,他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呢,只好开腔打破宁静:“艾琳娜,你们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艾琳娜涨红了脸,期期艾艾了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一旁的妮娜忍不住了:“是莉莉丝有问题要问你!”
薇拉转过脸瞧了莉莉丝一眼,又转过来,继续品茶,没有说任何话。艾琳娜立马出声喝道:“妮娜,胡说什么?!”
倒是事主莉莉丝,一咬牙:“是的,扬克先生,我有问题问你!”
孙元起作为男士,又是主人,只有摆出十二分的耐性,脸上带着微笑:“艾琳娜,没事的。莉莉丝小姐,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呢?”
“你……你结婚了么?”
“……!!”孙元起被雷得外焦里嫩,跟奥尔良烤鸡翅一般:不都说西方人尊重别人**么?看着这四位姑娘紧盯着自己、闪烁着强烈八卦**的眼睛,怎么都不像啊?在八道囧囧有神的目光中,孙元起吭吭哧哧地回答道,“还……没有……”
艾琳娜、莉莉丝、妮娜同时一拍掌:“太好了!”
“啊?……太好了?”孙元起觉得眼前的几位姑娘,很有可能是九零后穿越过来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你对外国女孩有什么看法?”
“听说中国的男性都歧视并虐待他的妻子,是这样吗?”
“中国人可以娶很多妻子,你也有这样的打算吧?”
……
两个小时之后,孙元起才头昏脑胀地送走了那四位心满意足的姑娘。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姑娘,完全就是一部《还珠格格》。
中午睡了一觉,才把耳边一直嗡嗡的声音彻底驱除。
起床之后,用凉水洗了脸,觉得好多了。重新拿起那封信,仔细阅读后,又改了几处,誊清之后装进信封里,单等一会儿有空寄出去。这时候,罗西教授陪着一群人来了。
这次来的人,除了昨日在火车站见的那几位,还多了些新面孔。介绍之后才知道,新面孔都是大人物:MIT的校长,理学院、工程学院、自然科学学院等学院的院长。
一阵寒暄。在座的诸位充分体现了理工科干净利落、简洁明快的特点,迅速步入主题,开始商定未来两周的安排:
“约翰逊教授,我们校方商量以后,您的行程安排大致如下:……”
“好的,就按照你们的安排来做,在未来的两周内,安排6—7次讲座。因为演讲的内容会和现在课本上的内容不太一样,我这里有一些提纲,希望在每次讲座之前发给听众。”说着,孙元起从一堆手稿中,找出前不久在耶鲁时准备的提纲,递给离自己最近的MIT副校长哈迪·戴普教授,“我还是有点疑问,上午讲座,下午讨论的话,听众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们MIT讲求的就是高效!”戴普教授非常肯定地回答。“下面,我们想和约翰逊教授讨论一下合作事宜——”
“合作?”这可溢出了孙元起所能想到的范畴。
从开场以后就沦为配角的罗西教授这时候插话道:“就是您在火车上所提及的,有关信号无线传输的……”
“啊……哦,你说的是无线电广播之类的吧?”孙元起大致想起来。
“对!对!”罗西教授连忙点头,“意大利科学家马可尼在1895年发明了天地线装置,改进了发射机和接收机,有效地增加了无线电传输距离。在1896年,电报已经能飞跃英吉利海峡。1899年,也就是去年,德国人布劳恩研发出了一套能够调谐的接收系统,既能排除干扰,有大大提高了灵敏度,从根本上改进了马可尼的无线电系统。现在,各国科学家都投入极大的精力,来研究无线电技术。”
戴普教授跟上说:“据罗西教授汇报,我们知道您对于无线信号发送、传输、接收等技术,具有成熟的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付诸实验证明。我们认为,无线电广播等技术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应该集中力量加以研究,为人类福祉贡献科技的力量!所以有意和你达成合作意向,就此展开理论探讨和实验研究。”
“……”孙元起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解释道,“我也知道无线电有广阔的应用前景,关键是现在我没有时间投入进去,一则即将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与卢瑟福教授就一些学术问题进行验证;二则我还需要回国,毕竟我是一所学校的校长;第三,和耶鲁大学组建的联合实验室正处于前期筹备阶段,估计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会很忙的……”
戴普教授明显对此做了充分地调研,显得成竹在胸:“这些都不是问题!据说,您和卢瑟福教授的实验结束以后就会回国,尔后每年来美国三个月。您也知道,耶鲁和MIT之间只有150英里,所以这三个月你可以来往于两校之间。而且我们可以参照您和耶鲁大学的合作模式,组建联合实验室,在你回国以后,就可以在中国建立相应的实验分室,足以保证合作顺利进行。”
孙元起想了想,也是,而且现在自己手头不太宽裕,办学校的经费也捉襟见肘,貌似以后的电信大亨都是超级富豪,如果能从无线电技术上捞一把,也算是拆东墙补西墙了。又大致回忆了一下以前所学的模拟电路、数字电路、通信原理之类的课程,觉得自己有了一些资本,当下回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有用中国的古话‘恭敬不如从命’来答谢MIT的厚爱了。”沉吟了一下,又说:“无线电理论方面应该是很成熟的,我会在稍后一、两个月时间内写本小册子,来介绍相关理论。最困难的是相应设备的制作——其实,设备的制作也不是很困难,关键在于电子元器件的制造……”
在原先的学科体系里面,电子学是一门庞大而艰深的理工专业和学科体系,在这个体系里包含有无数分支学科,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电子学的统一整体。这些分支,按性质可划分为四大类,即:系统与大系统技术;基础理论与基础技术;元件、器件、材料与工艺;交叉专业和学科类。具体有通信、广播、电视、雷达、导航、电子对抗、计算机、能电子系统、电子线路与网络分析、微波、天线、电波传播、测量、电源、显示技术、信号处理、信息论、自动控制原理、可靠性理论、固态电子器件与集成电路、真空电子学、电子元件、电子材料及有关生产技术、量子电子学、核电子学、空间电子学、生物与医学电子学、射电天文学与雷达天文学……现代电子学犹如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深深地扎根于应用物理、应用化学、应用数学等基础学科的沃土之中。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电子学的发展应该是从电子管起步,到晶体管,再到集成电路。在孙元起先前的时代,别说电子管了,晶体管都很少见,几乎常见的设备上都会使用集成电路。可是眼下,估计连电子管都还没有问世吧?
想到这里,孙元起有些头痛,试探着问:“现在……有物理学家发明二极管、三极管么?”
“二极管?三极管?那是什么?!”罗西教授一头雾水。
孙元起以手扶额,呻吟道:“组建实验室,与其说研究无线电技术,不如说是研发电子元器件……”
戴普教授不是这个专业的,是个门外汉,不知道深浅,小心翼翼地问:“这,很困难么?”
“嗯,非常困难。乐观地估计,在未来两年内,只能掌握无线电相关理论,初步完成前期的电子元器件研发;五年内,大致可以在实验室完成无线电广播的试验;至于真正的应用和推广,至少在十年左右。”孙元起觉得这个实验需要花费十多年时间,周期太长,估计MIT也会打退堂鼓。
罗西教授听了之后,却是一脸振奋:“总共才需要只要十多年?那不是非常顺利么!1860年的时候,英国人斯旺就发明炭丝灯泡;1879年,我们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先生才把白炽灯的寿命延长到四十小时以上;1882年,才发现用日本八幡竹子做灯丝最好,并成立爱迪生电灯公司;之后很久,电灯才进入日常生活……从发明到应用,就花费二十多年!”
“八幡竹子?”孙元起虽然对具体时间不太熟悉,对于故事却是从小听到大的,只是对其中的“八幡竹子”很陌生,所以下意识的问一句。
“是啊!我们现在的灯泡里,都是日本的八幡竹子。”罗西教授指了指客厅壁上的白炽灯。
“还是竹子啊?”孙元起有些吃惊,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想到用双线圈钨丝做灯泡?
事实上,在1910年,美国人库利兹才发明钨丝灯泡;至于双线圈钨丝灯泡,则是1931年日本人三浦顺一发明的。这也是后来在全球广泛使用的白炽灯灯泡。
看到罗西教授很肯定的点头,孙元心中一喜:嗯,这可以做做文章。便开始筹划实验室的相关事宜:“戴普教授,如果成立联合实验室的话,最好实验室分为四个分室,一个继续探索无线电相关理论,一个负责研发相关设备;另外两个专门研发新型电子元器件,一个负责电子管,一个则是尝试晶体管。估计启动资金会比较庞大……”
“没问题!”坐在一旁的MIT校长拍板定音,“我们希望能尽快看到详细的计划书和筹备方案,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可以进行前期筹备工作。”
孙元起对于MIT雷厉风行的效率非常佩服,相比之下,耶鲁就有些按部就班了,于是也不客气:“计划书和筹备方案,我会在一周内提供给校方。同样,我希望在这两周之后,也就是我前往麦吉尔大学之前,负责研发电子管的实验室可以开展工作!”
两周后,被授予MIT荣誉哲学博士、讲座教授的孙元起,向新成立的电子学联合实验室提交一份《关于白炽灯的几点改进意见》,匆匆离开了MIT,踏上了前往麦吉尔大学的火车。麦吉尔大学开学在即,作为讲座教授的孙元起还有一门课程的任务,同时,卢瑟福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了。
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作为IPRT负责人,元素实验室、电子学实验室主任,耶鲁、MIT、麦吉尔等大学讲座教授,扬克·约翰逊博士的名字震撼了全世界的科学界:
1900年9月7日,MIT出版社出版扬克·约翰逊博士的最新专著《无线通信系统概述》。随即《Science》杂志发表书评,认为全书“用精湛的理论和超前的眼光,集中讨论了蜂窝的概念、移动无线电传播、调制技术、多址技术及无线系统与标准,并结合理论对无线通信系统的各个方面进行精辟的论述和独到的预言,为无线通信技术的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引,堪称无线通信领域的‘圣经’,该领域的所有从业人员必须也必然要通读该书。”
1900年10月23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宣布,根据扬克·约翰逊博士的方案,制成充气双线圈钨丝灯泡,平均寿命在600小时以上,是原来竹丝灯泡的5~10倍。
1900年11月11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将新取得的充气双线圈钨丝灯泡专利授权给爱迪生电灯公司使用。为此,爱迪生电灯公司将向MIT支付一笔不菲的专利使用费,其中包括一项别人认为是鸡肋的专利“爱迪生效应”,即热电子发射效应。与此同时,爱迪生电灯公司在MIT电子学实验室设立“爱迪生电子学讲座教授”席位,首任教授由扬克·约翰逊博士出任。
1900年12月25日,扬克·约翰逊博士领导下的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宣布发现一种新元素,并被命名为“氡”。该元素为放射性铀、镭和钍的衰变产物,是一种惰性气体。同时,创新性地提出了元素衰变学说和“同位素”的概念,并认为元素衰变为自然发生的核反应。
1901年1月1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马丁教授与扬克·约翰逊博士联合署名,在《Science》上发表一篇实验报告,称在此前的人工核反应中发现一种新粒子,即质子。它是构成原子核的基本粒子,带正电,所带电量和电子相等,各种原子所含的质子数不同,质量为电子的千倍以上。
1901年2月14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利用爱迪生效应,发明了热电子真空二极管,用来检测无线电信号,具有灵敏的检波整流作用。
1901年3月12日,麦吉尔大学卢瑟福教授与扬克·约翰逊博士联合署名,在《Nature》上发表长篇论文《原子的核外电子组态:从光谱、能级到不相容原理》,从实验入手证明《化学原理》中所提出的核外电子分布模式;同时提出“跃迁假设”,把量子理论开创性地应用到原子理论中去,成功地解释了氢原子的核式结构和氢光谱的规律。量子论又一次取得了成功。
1901年4月25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制成了真空三极管,具有放大与控制作用,并可用于发生高频振荡信号,从而可以替代电火花发生器和高频交流发电机,成为无线电技术中最基本、最关键的电真空器件,并为无线电技术由长波向短波发展提供了条件。
……
二十六、林峦欲暮鸟知还
这是1901年5月的一天。作为海滨城市,此时的上海还是清爽宜人。尤其是在早上的时候,甚至有些寒意。端的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就着这晨光,在沪上第一名园——豫园的点春堂里,有两个青年正在低声讨论什么问题。谈到兴头上,两人声音渐高,直如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浑忘了一侧还有人在静静读书。
“执中、厚臣,你们又在吵什么?且来看看报纸,有大新闻呢!”这时候,堂外匆匆走进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手里还高举着一份报纸。
顿时,两人搁置了讨论。其中一人问道:“什么大消息,君衡?难道是中堂大人与洋人的条约细目已经议定啦?”
“哪有那么容易?估计还要些日子,祖父为此殚精竭虑,已经消瘦不堪了……”提到这个问题,刚进来的小伙子有些神情黯然。
“那还是什么大新闻?”另一人奇道。
听到有人问起,小伙子才略略好转,剑眉一轩:“子实兄,你们都还记得京师大学堂那位年青的孙百熙先生么?”
“如何可以忘的?”最里面静静看书的那位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一笑,“且不说他是我们的老师,就是如今整个江南,又谁人不知孙百熙呢?商务印书馆将他编写的教科书印行发售,从初等小学堂到高等中学堂,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简直一应俱全,有哪家不是用他的?就算有学生不知道孔孟程朱,也是知道有位‘孙元起百熙先生’的。怎么,有孙先生的消息?”
“以前,我们不是还怀疑这位孙先生,是不是那位扬克·约翰逊么?”那位叫君衡的小伙子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报纸:“今天的《字林西报》说,‘著名科学家约翰逊教授即将回华’。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当面验证了!”
1850年创刊的《北华捷报》,是英国人创办的一种周报,主要刊载时事新闻、商情、司法和领事公报。后因商情新闻日增,1864年增出日报《字林西报》(NorthChinaDailyNews),作为《北华捷报》的副刊。随着《字林西报》发行量的扩大,《北华捷报》反而成为《字林西报》的星期日增刊。《字林西报》成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喉舌,也是上海滩发行量颇大的一份权威报纸。
“给我看看!”年青人说着,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报纸。
“执中!你——”君衡明显对他这种行为有些不满。
执中却是不管,反而招呼其他两个一起过来看:“子实、厚臣,一起过来看看!”
厚臣应声走到他身边,那位叫子实的却说:“执中,你且读来,让我们听听。”
“好的!”执中应声答道:
“本报消息据纽约5月14日电,本世纪最杰出的青年科学家扬克·约翰逊教授于今日从纽约出发,踏上返回中国的旅程。
“扬克·约翰逊教授来自遥远的远东,近年来在化学、物理等领域作出了开创性工作,是国际科学界公认的杰出科学家。在去年6月,应美国化学会、耶鲁大学、MIT等单位的邀请,到美国进行访学,先后被耶鲁大学、MIT授予哲学博士、讲座教授等学位职称。
“在访学期间,约翰逊教授与美国学者合作,取得一系列重要的成果。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研发出新型白炽灯,使得灯泡寿命延长了5~10倍。
“对于约翰逊教授的归国,很多学者表示惋惜和不可理解,认为是学界的一大损失。包括耶鲁大学、MIT、加大伯克利分校在内的各大学也纷纷不惜高薪,愿意提供相应的教授席位,加以挽留,但约翰逊教授均婉言谢绝。
“约翰逊教授谈到回国事宜时表示,与美国同仁合作非常愉快,即便回国以后,每年也会定期到美国访学;此次回国,旨在建立一所全新的、‘现代化’的大学,为中国的教育和科技发展作出一份努力……”
“好!”听到这里,旁听的三位同时击掌,叫了一声好。
“不愧是我们的先生!”君衡赞了一句,“‘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孙先生不愧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哪像京师大学堂里面那些蝇营狗苟的酸腐!”
“君衡,尊师重教,懂么?”子实斥责了一句,然后才说道:“如此胸怀,孙先生果然不愧为天下读书人的师者。”
“只可惜,孙先生的大学建好时,恐怕我们都垂垂老矣!”功先放下报纸,有些喟叹,“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共君生,日日与君好!”
“哈哈,那有什么!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怕什么老的?即便老了,我也要去看看。况且,”说到这里,君衡朝子实他们挤挤眼,“你们年龄是大了,我还年青呢!”
一直不说话的厚臣突然插话道:“如果孙先生本月底从三藩市出发的话,那定是搭坐‘杰拉尔德号’邮轮,也就是6月16日抵达上海。那天,我们到码头上看看去!”
孙元起是6月1日在旧金山登上了“杰拉尔德号”邮轮。
虽然耶鲁、MIT、伯克利等牛校都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以高新、全职教授席位相邀,孙元起一边心动不已,在后世这可是功成名就的重要标志啊,一边还得狠下心肠加以拒绝。
因为要建联合实验室,耶鲁、MIT都打算排除相应人员,陪同孙元起回国处理合作事宜。但孙元起这边的“物理传习所”,还不知在义和团的兵燹中有没有被焚毁,就怕那些合作者见到所谓的“IPRT”只是几间破屋子,断了合作的诚意。只好说:“现在大清与诸国的和约还没有达成,外国人到北京恐多有不便。不如待合约签订之后,再行商量来华事宜吧。”
在国外的一年中,经常是美国、加拿大两边跑。幸好自己是“知名人士”,不需要频繁去签证,否则光是这种事情就能麻烦死。只要是在MIT,随时可能遇到“美国少女四人组”的突然拜访。有时候,孙元起都不知道她们还要不要上学,怎么就那么多空闲时间呢?
听说孙元起要回国,艾琳娜和莉莉丝哭成了泪人。孙元起觉得很奇怪:你们哭什么,难不成你们还能喜欢上我么?
与来时的落魄相比,现在的孙元起更像青年才俊。姑且不说功成名就,就说身上的金额也足以证明这一点:来的时候,只有用银票兑换的几千美金;如今回国,不仅没少一分,还多出不少倍!这一年时间里,平日吃饭都是工作餐,出门都算差旅费,住的是学校提供的公寓……除了给国内寄送东西、购买资料外,就没有用钱的地方。此外,耶鲁、MIT、麦基尔大学三家单位发工资,加上演讲的出场费,以及爱迪生电灯公司支付的专利费,林林总总,兜里有存了八万多美金。
在孙元起心中,这八万多美金已经有了明确的用途,那就是要在北京建一所心目中的大学!当然,这八万美金自然是不够的,还得加上耶鲁和MIT建设联合实验室的费用。根据之前的商议,耶鲁首批支付8万元,MIT则答应给10万。如此一来,短时期应该是足够啦!
登上轮船,孙元起才愈发担心北京家里的情况,不知道老佟、老赵、老郑这三家人好不好?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闹北京有没有波及呢?学生们有没有好好学习?……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义和团运动期间,天津遭受了极大的破坏,而且因为时常有拳民出没,已经被认为是不安全的港口。故而“杰拉尔德号”邮轮将停靠在上海,而不是孙元起出国时的天津了。
在中国北方各省兴起的义和团运动,在1900年夏天进入**。英、美等国害怕义和团运动向南方发展,危及它们在南方的既得利益。6月中旬,英国驻上海代理总领事霍必澜经本国政府同意后,向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分别提出保证:如果他们决心维持秩序,将会得到英国在华海军的支持。刘坤一、张之洞向来主张严厉镇压义和团,并拒不执行清廷向列强宣战的命令,他们经过几度密商以后,同意霍必澜的建议。26日,他们向上海各国领事提出所谓《中外互保章程》,主要内容是:“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双方“两不相扰”。(《官方文电》,《义和团》,第3册,第338页)各国领事十分赞赏,表示原则上同意他们提出的办法,但认为必须得到各国政府批准才能正式签字订约。张之洞等人到处张贴告示:“禁谣拿匪,敢有生事,立即正法。所有洋商教士,力任保护。”后来李鸿章、袁世凯等东南沿海督抚也陆续参加“互保”。这样,“东南互保”的地区,就从江苏、江西、安徽、湖北、湖南,进而扩大到广东、福建、浙江、山东等省,几乎占全国半数的省份。《中外互保章程》最后虽没有签字,但有关条款实际上是实行了。在“东南互保”的情况下,即便京津唐一带战火四起,上海滩还是依然繁华如昔,歌舞升平。
孙元起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清晰地上海外滩,心中想起的就是书上最常用的俩词儿: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在这个时候,应该“恢复”大清臣民的打扮了。喝了一年的牛奶、穿了一年的西服,如今看到行李中的假辫子、长衫,恍若隔世。
行李主要是在美国买的书籍,船靠岸后,雇了两个力夫扛着,准备先找个客栈住下,明日便买票回天津。越是离家近,越是希望早些到家。
这是孙元起来到清朝之后第一次到上海,出了码头,正思忖着要不要找个人问问路。猛然间,却见一群人围绕着一个大横幅:“热烈欢迎孙元起博士归国。”这字可比初到美国时卢瑟福所举牌子上的字儿好多了。孙元起却是疑虑:我在大清也没认识几个人呀!
但人家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儿,那定然是认识了。迟疑间,便抬步走过去。走得近了,看见其中有好几个人冲着自己挥手。嗯,看上去有些眼熟,貌似以前在哪儿见过。
“百熙先生——!”有个小伙儿按捺不住,跑了过来,接过孙元起手中的行李,冲孙元起嘿嘿直笑。
孙元起在清朝就认识那么几个人,仔细一想,记起来了:“你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吧?”
“是,是,我是李国秉,字君衡的。”那小伙儿挠挠头,“呵呵,我就知道,名声大噪的扬克·约翰逊教授就是我们的孙先生。”
“嗯,”孙元起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看着后面跟着过来的几个人,“你们都是京师大学堂的吧?怎么到了上海?”
“先生不知道么?去年闹拳匪的时候,大学堂管学大臣许大人因为进谏被赐死,教习刘可毅先生也死了。京师大学堂生徒四散,校舍封闭,藏书损失殆尽。皇太后便下令停办大学堂。没办法,我们就转到了上海的南洋公学。”那几个人还在向自己鞠躬敬礼,李国秉啪嗒啪嗒几句话,就大致把事情说清了。
孙元起点点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多难,大学堂也难免池鱼之殃!你们能继续读书,好事儿,这样中国才有希望。”
李国秉还想说什么,后面的几十个人围了上来,这回却是都不太认识了。其中的几个,倒像是记者打扮。
好在有人跑上来,充当了临时傧相:“百熙先生,您还记得我么?在下是商务印书馆的石韬玉,去年曾在京城拜访过您!”
“哦,记起来了,那还是去年四五月间的事!”孙元起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在美国的时候,自己还把写好的教科书手稿寄给他来着。只是时间久了,知道名儿,和人对不上号。
“百熙先生好记性!”石韬玉随口捧了一句,“那请允许在下向您大致介绍一下在场的诸位贤达!”
一阵抱拳见礼之后,才知道到场的有南洋公学总理张元济、东吴大学校长葛赍恩、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夏瑞芳等各界名人,此外还有各个学堂的学生,以及《字林西报》、《文汇报》、《中外日报》、《国闻报》等报社的记者。
这些人里面,除了商务印书馆的诸位,都知道“扬克·约翰逊博士”,也知道“孙元起百熙先生”,却不知道两者是一人。等到了码头,便见着举着横幅的商务印书馆,两下一交谈,才知道“著名的青年科学家”扬克·约翰逊博士,就是编写中小学各科教材的孙元起百熙先生。大家不禁相对嗟叹。
寒暄已毕,见缝插针的记者们开始发问:
“百熙先生,请问您的贵庚是?”
“百熙先生,请问府上是哪里的?”
“百熙先生,据传孙寿州中堂是您的叔祖,是这样么?”
“百熙先生,您年未及而立,已然是世界闻名之格致学家,亦是扬誉九州之教育家,可有秘诀?”
……
层出不穷的八卦问题,让孙元起一头汗水:确信这些人不是花边小报的记者?看来,无论哪个年代、哪个种群,不分性别、不分老少,八卦是所有人的爱好啊!
不仅记者们问得兴趣满满,便是边上的听众也觉得兴致勃勃。就在孙元起有些穷于应付的时候,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见缝插针,扬声问道:
“孙先生,据闻您回国后,将创办一所新式的大学堂,您能大致介绍一下情况么?”
这个问题是左功先问的。
听到这个问题,孙元起才精神一震,整理一下思路,正要作答。却见南洋公学总理张元济走到诸人面前:“诸位,诸位!孙先生旅途劳顿,归尘未洗,想来疲惫已甚,我们就不要再加以叨扰了。南洋公学将邀请孙先生,于后日在校内举行公开演讲会,畅谈教育、科学诸问题,如何?”
这才把记者们拦下。
“百熙先生,我们商务印书馆已经在绿波廊定下房间,替先生接风洗尘,这边请——”作为商务印书馆的CEO,夏瑞芳走上前来邀请道。
“夏公,某等四人是孙先生在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如今这接风宴,自当由弟子们做东的!”说话的是最老成的胡勋胡子实。
“诶,子实,这样不对吧?我们南洋公学邀请孙先生作演讲,自然使我们宴请。况且,这南洋公学如今也是你们的母校,我也忝为你们的师长,难道你还想和老师争么?”张元济教训胡勋道。
孙元起又开始头痛了。
二十七、一腔生意盎如春
“今天能站在这里演讲,首先要感谢菊生先生……”
孙元起站在南洋公学风雨操场的讲台上,看了看周围。自己身边坐着的是上海各界的名人,除了退休致仕的官员,还有某某科进士、某某科举人。孙元起很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是“孙寿州中堂侄孙”这个名头来的。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前面坐着南洋公学的老师,后面除了南洋公学一百余名学生外,还有来自其他学堂的,以及部分好事者。
“在座的诸位,有年高德劭的前辈,也有学识渊博的学长,以及来自各所学堂的年青才俊。元起作为后学末进,站在这里给大家演讲,心中着实惭愧得紧。”
顿了顿,孙元起开始步入演讲的主题:“敝人自幼在美国读书,归国后,有幸先后任教于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并创办了物理传习所。去年,应邀往美国访学,先后到旧金山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麦吉尔大学等著名高校参观。对于教育,不敢言通,只是有些拙见。且有感于中华科学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欧美诸国,所以想在回国后,结合中西所长,创办一所新式的大学。现在,想把敝人心中设想的大学的大致情况,向在座的贤达作一个汇报,请方家予以指正。”
孙元起在原先的世界里,从本科到研究生,在大学校园里呆了七年,对于其中的情况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个中窾要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学科设置的情况、大学扩招的危害、教授聘任的利弊等。来到清朝,先后在京师大学堂、耶鲁、MIT、麦吉尔等中外高等学校任教,也大致知道学校的发展状况。总体说来,二十一世纪大学的设置是科学的、合理的,只要纠正一些过火的东西,就可以移植到清末。当然,其中也要加入孙元起自己的一些东西,勾勒出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大学校园:
“新成立的大学,将以强国利民,推进科研为宗旨,以培养学术科研人才、及其他学堂教学师资、企事业技术力量为中心。从教育体制、培养层次、学科设置、学科体系、教学方式各个方面着手,努力达到世界同类学校的水平。
“在教育体制上,将是一所从普通教育到高等教育相对完整的学校。其中,普通教育将作为大学的附属学校,保证高等教育的入学水准。普通教育中,除了暂时不设幼稚园,要包括三年制初等小学堂、三年制高等小学堂、三年制初等中学堂、三年制高等中学堂。高等教育,又分四年制本科教育、三年制硕士教育和三年制博士教育。
“本科毕业,即酌情授予学士学位;硕士毕业,授予硕士学位;博士毕业,授予博士毕业。
“小学阶段,学科分国文、数学、科学、思想品德教育、体育五门。中学阶段,分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外语、体育九门。进入大学,开始分专业学习,除了国文、数学、外语、体育为必修外,专业科分为必修课和选修课。修满足够学科,予以毕业。
“按照国际惯例,学科分为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史学、理学、工学、农林、医药、军事、管理、艺术等十三大门类。除了部分学科不开设外,新建立的大学在本科阶段,将设立文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文学院分中国语言与文学系、外国语言与文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教育系等专业;理学院分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地理学系、生物学系等;工学院分电子学系、化学工程系、核工程系、地质学系、机械工程系等;医学院分中医系、西医系、药物系等。在研究生教育阶段,设立研究院和国学院。如果说本科阶段是负责学生的教育教学,那么研究生阶段将是负责学生的科研创新。其中研究院,主要包括理、工、医、药等学科。国学院则是专门负责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经学、史学、文学等。
“除了博士教育采用推选方式外,包括普通教育在内的其他教育门类录取,均采用全国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
“学校对所有学生免除学费,并根据成绩优秀程度,给予相应的资金补助。学校接受社会捐赠,并且捐助可以指定具体学堂、具体学科专业,乃至建立相应的学校设施,包括大楼、图书、道路、实验设备等。学校向捐赠人公示费用使用情况,但捐赠人不得影响学校所作出的任何决定。
“为学校捐助有力人士,及为学校建设做出杰出贡献者,可以出任学校校董,校董对于学校发展和建设有建议权。
“普通教育,每年每级招收3个班,每班标准为15人,根据前一年的捐赠情况,可适当增加录取名额,最高上额为25人。如果不足10人,则减少相应班级数。本科教育,每个专业每年录取5人,同样可以根据前一年的捐赠情况,适当增加录取名额,限额是15人。如果不到3人,则转至下一年入学。硕士教育,每个专业每年录取2到3名,原则上不因捐助情况而增加名额。
“学校在高等教育阶段,欢迎外来学生的旁听、借读。旁听学生亦可以参加课程的考试,考试合格者给予相应的合格证明,该专业主干学科全部合格者给予学校肄业证明,但不授予毕业证书及学位。
“学校教师,按照学术水平高低,分为讲师、副教授、教授席位。每个专业标准为1名教授,4名副教授,讲师数目不限。教授、副教授席位可以根据该专业捐赠情况、学生数量等情况增设。但限额为5名教授、10名副教授。
“因为学校初创,加以与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合作建立联合实验室在即,所以在今年八月首先开设理学院、工学院、研究院。理学院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工学院电子学系,研究院相应学科的研究专业,同时面向全国招生。
“争取在明年七月,小学、中学、国学院可以正式招生,理学院、工学院、研究院再次招生,在校学生在100人左右。
“希望学校在10年内,达到文学、理学、工学、医学、国学、研究六院同时招生,建成专业20个以上、在校学生600人以上,部分学科的学术水平达到世界领先的综合性大学。”
……
这是一幅宏伟的蓝图。这里面不仅有青少年实现“科学救国”的理工医药诸学科,也有安慰尊经守旧牌的国学院。这幅蓝图在孙元起的描绘下,徐徐地展现在听众面前。
当然,各人对于画卷的态度,那就值得琢磨了。台上坐着的老爷们,似乎对这个构想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空中楼阁。台下的学生则激动万分,对孙元起的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恨不得现在就能入读这所大学。在最后的自由提问阶段,看着台下举起的如林手臂,更是能感受到这份热情:
“您……您好,百……百……百熙先生,”看到孙元起点自己的名,一个青年男子站起来,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的,“我是南洋公学上院的学生,请问,能报考今年八月份的研究院么?”
“首先,谢谢你的支持!”孙元起酝酿了一下,回答道:“就我在京师大学堂任教的经历,感觉中国的高等教育水平,只相当于欧美国家的高级中学。所以,在八月份招生的时候将不分研究院和理、工学院,统一招生,成绩特别优秀的选入研究院学习。这样回答,你满意么?”
“好的,谢谢百熙先生。”那个男孩子激动地点点头,然后坐下来。
孙元起看见李国秉从一开始手便举得老高,恨不得站在椅子上举手,好吸引孙元起点他的名儿。孙元起便点了他。
“您好,孙先生!”李国秉看孙元起点自己,喜不自禁,“请问,八月份入学考试将考哪些科目?又限定什么教科书?”
听到这个问题,下面的学生都竖起耳朵,机灵的已经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入学考试?高等学校入学考试?这不就是万恶的高考么!孙元起心想。那就当成是高考吧!“考国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外语等六门,其中生物、外语两门的成绩作为参考,不计入总分。至于课本,敝人在商务印书馆印行了一套高等中学教科书,便以该书为准。——不是我敝帚自珍,实在是我只读过这一套教科书,并且知道它的知识层次。”
下面一片轻笑。
李国秉还不坐下,继续问:“那在哪儿考试?”
“还没有定,”孙元起考虑了一下,“应该是在上海、北京同时开考。”
“那用钢笔作答,还是毛笔作答?”
“都可以吧……?”孙元起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居然问得那么详细。
李国秉还想问什么,被身边的胡勋一把拉得坐下了,还想起来,看着周围人都瞅着自己,才恹恹地在座位上扭几下作罢。
“请问,百熙先生,理学院、工学院招生,为什么还考国文呢?我们又不是考文学院!”这个小伙子貌似对考“国文”有些愤慨,大概是重理轻文吧。
孙元起还没有回答,就听到自己身边的那群老爷中一阵骚动,不时蹦出“数典忘祖”“斯文败类”“亡国亡种”之类的词儿来。当下,连忙解释道:“即便是理工科学生,在写实验报告、学术论文的时候,也要用国文表达清楚不是?再说,我们作为中国人,如果不学好国语,如何自处呢?所以,国语还是要学的,也必然是要考的。”
这话才让那些老爷们安稳下来。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孙元起看见台下一角有几个女孩子,怯生生的,一副想举手又不敢举的样子。孙元起便想把最后提问的一个机会给她们。
“百……百熙先生,我们是上海经正女校的。”小女孩声如蚊蚋,说了几遍,台上的孙元起才迷迷糊糊地听出她说什么,“请问,请问,学校招收女生么?”
孙元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的好奇和好心给自己带来了一个麻烦。男女同校?这就是在民国初年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况现在是大清治下!不说别的,便是美国,女孩读大学,一般只能是家政系、教育系之类。此时的耶鲁,依然还是清一色的男性。由此可见,全球对于男女同校的看法。
“女子读书知礼,自然是好的。但男女,人伦之大防也。”孙元起拽了句文,“学校在建校之初,不会考虑招收女生事宜。”
孙元起扫了一眼身边的老爷们,他们果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等小学、中学正式开始招生时,如果有女生报考,将考虑女生独立成班。如果数量不够,依照之前所说,转入来年入学。学校将聘请女性教师,予以授课。”说完,又瞟了一眼那群老爷,嗯,反应正常。估计那群老爷以为是学校再开一个女校:要是女校嘛,似乎于伦理纲常没多大影响吧?
演讲结束,还有一大群学生在台下不走,似乎还想探问一下口风。
这时候,夏瑞芳走到孙元起身边,因为前日宴席上交谈一番,两人已经较为熟稔,说道:“百熙,你的演讲很成功啊。我听了以后,都对你的学校很憧憬。”
虽然夏瑞芳比孙元起年长几岁,但在他要求下,两人一直以兄弟相称:“夏兄谬赞啦!小弟愧不敢当。”
“呵呵,跟老哥我还那么客套?”夏瑞芳拍了拍孙元起的肩膀,“对了,把你演讲的手稿给我,我们商务印书馆把它印了。”
“印它干什么?难道还有人看这个?”孙元起有些奇怪,“这不过是我个人对新建大学的一个构想罢了。”
“虽然前几年变法失败后,全国各个学堂纷纷夭折,如今连京师大学堂也关了。但随着全国民智渐开,各种学堂还是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这是大势所趋。这,兄弟你信么?”夏瑞芳望着台下南洋公学的学生,笃定地说道。
孙元起作为过来人,自然是信的:后世很多大学都把校史追溯到1902年,这不就说明了所有问题?
“这学堂,你也建,我也建,到底应该是什么章程、建成什么样呢?谁也没底儿!”夏瑞芳回过头望着孙元起,“如今听了你的演讲,我心中才大致有个数:学堂就该这么建。对中外教育体制之研究,国外的,我不敢说;但在国内,老弟你绝对不作第二人想。”
孙元起又要谦逊,夏瑞芳却拦住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你的演讲稿不是有用,而是有大用!别人读了,便知道学堂该如何建,建成什么样。你说,这样的书有人看么?”
孙元起不再多说,只好答应:“既然夏兄坚持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是草稿,且有许多不完善处,等我修改誊清之后,再交给你吧!”
“没问题!不过要尽快。”夏瑞芳绝对是有商人的眼光,“还有,你们大学建立之后,所有教科书最好都交给我们印刷。放心!我们商务印书馆绝对给你合适的稿酬。嗯,我们商务印书馆还会向贵校捐助一笔费用,用以支持图书馆建设!”
看在前天他给自己一万两白银的稿酬和现在第一笔捐赠的份上,孙元起还能说什么呢?
二十八、遗碑谁刊郭有道
孙元起花费三天的时间,结合回忆中的学校情况,把演讲稿整理出来,大致七八万字,更名《学校学制初拟》,交给夏瑞芳。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这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夏兄,这书真的好卖么?”
“我们印书的都不怕,你个写书稿倒担什么心啊?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夏瑞芳一边翻看书稿,一边打趣道,“你且安心!现在,就是一堆白纸,包上个‘孙元起百熙先生著’的书衣,都有人买回家看的!”
这话不是说韩大少的么?
不管了,既然人家印书的都不担心砸在手上,自己操啥心?
第二日便搭上去天津的海轮。
轮船在海上航行一天两夜,先后停靠青岛、威海,最后到达终点天津塘沽。从塘沽坐车到天津,然后搭乘火车到北京前门外的火车站。去年夏天义和团兴起时拆毁的铁路,此时已经修复。但天津城已被夷为平地,从天津到廊坊、再到北京,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还可见战争的遗迹。
孙元起回北京,并没有告诉家里消息。等下了火车,已经是6月23日的下午。雇两个力夫,把行李扛出火车站,随便要辆大车,行李扔车上,便往回走。
坐在车上,看街道两边不时有坍塌焚毁的房屋,墙壁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就问车夫:“师傅,去年夏秋那场乱子,闹得可不少啊!”
“听先生话音,也是咱顺天府的人吧?”车夫抱着鞭子,先问一句,“去年那场乱子?皇上和老佛爷都被人赶出北京,跑到西安去了,您说能小么!当年,咸丰爷被人撵到热河;如今,光绪爷被人撵到西安。你说,以后再撵,能跑到哪儿去?总不能跑到新疆、西藏那些蛮子的地界去吧!”
“……”孙元起现在可以确定,后世北京城的“的哥”那张嘴,完全是有师承的。只好又问:“那,死了不少人吧?”
车夫来了精神:“嚯!可死了不老少!仅在庄王府一处,就杀死、烧死了1700多位练拳的。自从洋鬼子进了北京,菜市口那是天天杀人,你想想,死的人能少么?那帮洋鬼子,都不是好人,烧杀抢掠,无所不来,据说德国元帅瓦德西还纵兵大掠三日,紫禁城、颐和园都被洗了!光小日本,就从户部抢去白银三百万两,怕人知道,还把户部衙门给烧了。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从前门到后海,几里路远,说话间,分分钟就到了。
到了近前,看房屋院落并没有什么损毁,心中大定。仔细打量这居住了一年有半的房子,凭空有了温馨的感觉。
“师傅,你且等一下,我叫人搬行李!”孙元起给了钱,片腿下车,到门口就要喊人。
咦!大门是关着的。孙元起以前在的时候,每日里学生来来往往,大门从来可都是敞着的。怎么回事?
上前敲了几下门。
“谁呀?”一个陌生的声音,定不是老佟。
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门开了一个小缝,从缝隙中探出一个人头:“找谁?”
找谁?这话问的。这是我家,问我找谁?孙元起见这个人不认识,只好耐心地问:“你是谁?老佟、老赵、老郑呢?”
“您是……老爷吧?”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
老爷?说的应该是我吧!孙元起点点头。
那人听了,连忙打开门,然后朝后院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老爷回来咯!老爷回来咯!”
孙元起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在那儿:你倒帮我搬行李啊,怎么跑啦?
就听前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从门中涌出上百号人来。
“老爷?”
“老爷,你可回来嘞!”
“孙先生!”
……
孙元起没想到院子里有那么多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从前院跑出的几十个都是熟人,打头的是韩蘧、陈骥德、周宗武、张纯、顾之麟、刘斌这些老学生,还有赵家的两个小子赵景行、赵景范,其他的落在后面,估计是老佟家、老郑家,以及崇实中学后两批学子。
到了孙元起面前,“噗通”“噗通”跪成一片,拦都拦不住。
“伯玉、以德,大家都还好吧?你俩先别跪着,我的行李还在外面车上呢!去给我搬进来!”没法子,行李还在外面呢。
“好嘞!”韩蘧、陈骥德磕了头,站起来吆喝一声,“咸菜,景行、景范、景贤,过来搬行李!”
顿时,应声从人群中窜四个半大小子,跟着俩人出去搬行李去了。
“大家都起来,都起来。”孙元起看见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三个小姑娘也跪在最后面,还不时地抹把眼泪。
这群人还没起来呢,又来了男男女女几十人,在后面又跪下了。
都磕了头,才站起来。等韩蘧、陈骥德指挥着几个小子把行李搬进屋,大家伙才到正堂叙话。就着这个当儿,老赵趸摸过来:“孙先生,您刚回来,有件事俺得先向你禀告一声,请您拿个章程。”
孙元起打量一圈,没看见老佟,按照道理,老佟早应该跑到身边上了。是不是出去了?见老赵有事,随口说道:“什么事情?说吧。”
“孙先生,您是不是瞅见院子里不少生人?”老赵一脸的忐忑不安。
孙元起点点头。
“去年夏秋,你前脚走,后脚城里就乱起来,练拳的到处拆教堂、烧洋书,都疯魔了。不知谁告的密,说俺们这儿有洋书,就有百十号拳民来抄家。先生你也知道,俺是山东人,正好来抄家的头领也是俺们山东的,还是一个县的老乡。俺就说,这个府上的老爷是好人,救了俺全家的命,求他行行好。看在老乡的份上,他们就没抄,走了。”老赵边说边瞅着孙元起,看孙元起不断点头赞许,接着说了下去,“后来,洋人进了京,到处杀人,尤其是拳民,见一个杀一个。来抄家的那位首领走投无路,想起之前的事,就来求俺收留他们。俺们山东人最讲义气,唱书的不说么,‘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俺就想,俺不能忘恩负义,就自作主张把他们留下了。”
“老赵,你做得对!”这种朴素的仁义精神至少值得提倡,所以孙元起很赞成老赵的做法,“那多了许多人,粮食还够吃么?”
“尽够了!”老赵见孙先生不仅没有骂自己“收容匪人”,还夸赞了自己,顿时安下心,“先生放心,还有不少呢!用白米熬粥,每日用不了多少粮食。”
孙元起吃惊地问:“每天就喝白米粥啊?不会饿着?”
“饿着?”老赵惊愕地反问,“这些人猫在院子里,一天到晚,三两重的活儿不干,每天两顿白米粥喝着,这是多大的造化?俺们山东的地主老财也就这生活。”
算了,跟老佟一个德行。看着进了正堂,孙元起还是没看见老佟,便问道:“老赵,怎么没看见老佟啊?人呢?”
听到孙元起问话,刚才还好好的老赵眼圈一红,吞着嗓子说:“老佟……老佟他过世了……”
“哦,过世了。啊……老佟过世啦?”孙元起大吃一惊。老佟是他来到清朝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一直住在一块儿,当作是家人一样。怎么自己出去了一会儿,人就没了呢?
老赵看着周围满满一堂的人,哽咽着低声劝道:“孙先生,这里还有很多人呢,都着您……老佟的事,等会儿回后院,慢慢给您说。”
孙元起明白,现在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只好暂时藏住悲伤,做到堂中的主座上,学生们上前一一见礼,大致询问了学习情况。随后,跟学生们大致说了即将创办学校的事情,以后,“物理传习所”作为一个完整的单位并入新建学校的研究院中。希望在座的学生好好学习,到八月份一并参加考试,依照成绩决定在新学校中的年级。
学生们听说先生要建大学,都欢呼起来,急急忙忙回去温书了。
孙元起转入后院,看见老赵、老郑两家都跟着进来,便问:“老佟……老佟是怎么没的?”说话间,声音已经哽咽,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顿时,后院哭成一片。
哭了一回,老赵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老佟去世的始末。
话说孙元起走后没多久,义和团就进了北京,整个北京乱成了一团。
“义和团”,在西方的文书记载中,通常被称为“暴民”。这确实不差,他们不光烧洋书、拆教堂,连电灯、电话、自鸣钟、管风琴之类都在破坏之类。参与洋务运动的官僚,或者外交官员,往往被冠以“二鬼子”的称呼,予以抄家,不少达官显贵都受波及,连孙元起的便宜叔祖、官至大学士的孙家鼐家里都被抄过,其他的可以想见。
老佟找了身破旧的衣裳,怀揣了六百两银票兑换的碎银子、铜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连早饭都不吃,就在北京城转悠,或者在茶馆里打探消息。一听说哪里有抄家,立马过去,装作拾荒的,专门拣拾图书。如果见有拳民拿着图书,就用铜钱、馒头来换。别人问他要书干什么,他就装傻,说有人收废纸,做纸钱用。
六百两银子用完了,就每天出去捡。老佟不识字,但时刻记着孙先生交代“越多越好”的原则,只要是有字儿的纸书,都往家捡。义和团住进京师大学堂的时候,老佟连蒙带骗,愣是一点一点地把京师大学堂里的纸片拾了个干净。连扔在水池里的,都捞上来带回去。
既然义和团被称为“暴民”,自然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看到老佟偷偷摸摸的往怀里装书,骂几句那是好的,动不动就上来打几拳、踢几脚。老佟只有陪笑脸、装孙子。有时候遇到暴戾的,把老佟殴打一顿,书撕毁,抢走身上的最后一个铜子,才扬长而去。等老佟能动了,又把撕毁的书给捡起来,带回去。
西历6月20号左右的时候,清军和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作为英国使馆北面屏障的翰林院,是大清最重要的藏书机构之一,藏有各种典籍、以及印书的雕版木片,包括修《四库全书》时的底本,其中最贵重的当属《永乐大典》。
明朝永乐元年,朱棣命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人,广采天下书籍,分类编辑成书,不厌浩繁。第二年冬便编成了一部大型类书,朱棣命名为《文献大成》。但朱棣仍嫌此书简略,又命姚广孝等人重修,自有书契以来,凡经、史、子、集、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各书无不包罗。永乐五年(1407),书成,朱棣赐名《永乐大典》。全书22937卷,其中仅目录就有16卷,共11095册,总计约三亿七千万字。是古代规模最大的一部类书,自先秦至明初,所引书七八千种之多,保存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极为珍贵。后人曾从中辑录佚书五百九十种。现存《东观汉纪》、《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重要史籍,都自《大典》中辑出。
《永乐大典》正本被火焚毁,副本在明嘉靖后一直藏于皇史宬,清雍正年间移入翰林院。乾隆五十九年(1773)时曾对《大典》实存册数作过详细的统计:《大典》全书11095册,当时还剩9881册,佚去1215册。《大典》比较大规模地陆续散出,是从咸丰十年(1860年)开始的。据缪荃孙《永乐大典考》载:“咸丰庚申(1860)与西国议和,使馆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书(《大典》)遂渐渐遗失。”而《大典》散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利欲熏心的官吏监守自盗,而非有些论著想当然的以为是英法联军盗掠。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3中记录了偷盗者的伎俩:“早间入院,带一包袱,包一棉马褂,约如《大典》二本大小,晚间出院,将马褂加穿于身,偷《永乐大典》二本,……包于包袱内而出也。”这确实是“极巧妙刻毒”的偷书法。他们偷到《大典》后,多以十两银子一册售给他们的洋主顾。所以,王颂蔚在《送黄公度随使英法》一诗的注中说:“《大典》今存翰林院者,……传闻英人购去,储博物院。”并在诗中发出“顷闻伦敦城,稿尚盈两屋”的慨叹。
光绪元年(1875),翰林院中的《大典》只剩下不及5000册。光绪二年(1876),《大典》只剩下3000余册。光绪十二年(1886),缪荃孙在翰林院敬一亭中亲手翻阅过的《大典》即有九百余册。光绪十八年(1892),翰林院中的《大典》仍存有八百七十册,因为《翰林院旧书目录》下册明确载有:“《永乐大典》,存八百七十本。”光绪二十年(1894),《大典》也大约还有八百余册,因为翁同龢其时在翰林院中翻阅了此书。
老佟不知道从哪儿打探到的消息,从围攻使馆区开始,就在翰林院附近转悠。看见翰林院里官吏逃走一空,便找了辆大车,招呼老赵、老郑一块儿,偷偷地往家里运书。两三天内,足足运了十几车,堆满了三大间屋子。不知是老佟使了钱,还是良心发现,围攻人员对于老佟的这种偷运行为保持了默许的行为。
光绪二十六年6月23日,清军和义和团为了攻击使馆,采用了火攻之术,丧心病狂地放火焚烧作为英国使馆北面屏障的翰林院。这明显是有预谋的,因为当时正刮着清凉的北风,火焰被刮得越来越逼近使馆的建筑物。于此同时,进攻者与防守者进行了一场顽强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英国公使馆一方面是为了解救自己,一方面是抢救图书,积极出动人员救活。而火焰在傍晚时才被扑灭下去,但在未扑灭之前,构成翰林院四分之三以上房屋的庙宇、考场、藏书室等已被焚毁。
就在当天,老佟、老赵、老郑三人又拖着大车,赶到翰林院。那时候,已经开始放火,翰林院火焰四起。这对老佟他们的偷运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老佟作为管家,安排老赵、老郑往家运,自己从院子里往外搬书。老佟轻车熟路地溜进院里,找到藏书室,急急忙忙地往外搬书。上午,已经运回了两趟。老佟看火势太大,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催促着赶快搬运。
当时,两军正在交火,作为主攻场所的翰林院内弹如雨下。就在搬书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老佟。等老赵、老郑拉车回来的时候,老佟斜倚在书堆边,已经息了气,半边书堆都被染红了……
听完,孙元起泪如雨下,又想起了最初在马神庙的时光:
骂他是日本人,他一窝脖子,慢条斯理的说:“日本人?咱可不稀罕!咱可是正经八百的旗人。”
当时自己无处住宿的时候,逮住他的时候,他厉声尖叫:“杀人啦——救命哪——!”
请老头儿买东西的时候,他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老佟也是一号儿,绝不做那昧心的事儿!”
在逛大栅栏的时候,他在熟人面前竖着大拇哥炫耀:“孙先生的学识,那是数——这个!”
……
过了半晌,孙元起站起来,对老赵、老郑说:“走,看看老佟运回来的书!”
老赵、老郑应了一声,前头领路。
路上,孙元起突然问道:“老佟的后事怎么办的?佟家的三个小子呢?”
“老佟不是有个侄子在京师大学堂当门房么?闹拳匪的时候,来我们这儿住了几天。后来看一时半会儿消弭不下去,就回乡下了。谁想到,没几天,老佟就过去了!当时乱糟糟的,也不敢出门,只好定了副寿木,先入殓了。幸好老佟的孙子景圣在,礼数倒不缺。年头里的时候,老佟的侄子进京接孩子回家过年,顺便探探口风,才知道老佟已经过世半年了。雇了车,把老佟给接了回去,算是入土为安了!”说到这儿,老郑叹口气,“老佟,好人哪!”
“可不是咋地!”老赵接口道,“年前,老佟侄子来接孩子的时候,我们就跟他说好了:老佟是府上的人,这三个孩子也是他带过来上学的。所以,来年三个孩子还要送过来。这是逝者的遗愿,我们不能违背。以后孙先生从国外回来了,也会这么讲。年后,他们又把孩子送过来,还带了不少东西。我们都没要。”
“嗯,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点点头,“下回老佟家再来人,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缺人,让他们家过来一个,也好有个照应。”
老赵、老郑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屋前。老郑上去打开门,就见满满五六间屋子里都是书,各种都有。
孙元起说:“你们先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
老赵、老郑应声去了。孙元起一个人呆在屋里,仔细翻阅。这些书放在这儿,就没有人动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最下面的跟地面接触,有些回潮,若是不加以处理,这个夏天定然会霉烂不少。需要乘着晴日的时候,让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把书搬出去晾晾。有几本封面上有些黑红的颜色,仔细看时,却是干涸的血痕。想来就是老佟最后搬运的书。翻着,鼻子一阵阵发酸。急忙放到一边。
又在书堆里翻检。老佟捡回来的书,那是什么都有,前一本可能是明本《史记》,后一本可能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甚至还有《时宪书》、《麻衣相法》之类的。最后,孙元起见到一本“孙元起百熙先生著,京师大学堂刊行”的《初等物理教科书》,想来是老佟在京师大学堂捡的,不禁笑骂一声:“老佟你个笨蛋!”
骂着,眼泪却下来了。
二十九、高天无际雁飞来
过了一日,孙元起精神稍微好些,旅途的疲倦也尽去了,开始着手准备学校的筹备事宜。以前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现在经手,才知道千头万绪。
成立新学校,一般总得有个“××学校筹备委员会”,然后每人各管一摊,什么筹款募捐啊、征地拆迁啊、规划建房啊、招聘师资啊、草拟章程啊……然后,学校才能起来。
可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准备。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报考者热情也有了。可学校呢?连影儿都没有。说是筹备,可除了自己,还有身上的八万多美金、一万两银票,啥也没有。
算了!事情一样一样来。
先说筹款募捐。钱,自己身上还是有一些的,这一条可以先跳过去。
再说征地拆迁。对,先确定校址!这是关键。
说做就做。招呼老赵找辆马车,带上韩蘧、陈骥德,当作是学生代表。学生们一听说要挑选校址,呼啦啦一大班人都要去。孙元起劝阻了几遍都不听,只好再带上周宗武、刘斌、潘咸。赵景行、赵景范也想去,被老赵一人一巴掌给扇回去了。孙元起想了想,又带上了佟景圣。
学生多了,还得再带上那个义和拳的头目及其手下几个得力干将,作为威慑力量。加上老赵,一行十几人,由德胜门出了城。后世北京的高校,都在海淀区,也就是现在北京城的西北角。马车就顺着路,往西北行去。
最先到的积水潭,是后世北师大的所在,除了乱葬岗,就是一片芦苇荡。孙元起摇摇头:不行,离北京城太近。一方面,发展空间不够;另一方面,北京城有个大大小小的事儿,学校肯定受波及,前世的惨痛经历还少么?不如趁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再到黄庄,人民大学的所在,现在也是靠着芦苇荡,离京城也不远。不行。
蓝旗营,北大、清华所在地,那都是皇家园林,更不会容许自己盖大学的。也不行。
那再往西北,是颐和园、圆明园。绕过这两个园子,就看见一片山峦起伏。那是燕山的余脉,此时正值初夏,山峰上青翠欲滴。时已是中午,走了已经四五十里地,加上太阳暴晒,大家都有些疲倦。看到这山,顿时精神一振。等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河。清爽的凉风从山间漏出,大家都叫了声“好”!
大家在河边找了处荫凉地,休息、吃干粮。准备吃完饭再休息会儿,然后两两一组,朝四周走走,看看究竟如何。
孙元起把干粮分给了赶车的师傅,问道:“这个地方,你以前来过么?”
师傅拿了干粮,连忙道谢,然后说:“这个地方,以前也来过。因为这个地方靠近崇祯陵,稍远些还有香山、卧佛寺。不过没在这儿停过,因为这块儿没什么人家。”
“对了,北京郊区这地价怎么样?”孙元起来大清以后没接触过三农问题,对这个没谱儿。
“那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河田,二三十两一亩也是有的。普通一点的良田,从二、三两到十几两,没个准儿。至于那些癞地,一亩也就几百文、几钱银子。”中国人,没有不关心地价的,无论哪个朝代。所以车夫是如数家珍。
孙元起指着面前的山地:“这片地,你看值多少钱一亩?”
“这个?一顷地要能卖十两银子,地主就应该偷着笑了。”车夫很惊讶,“这地能干啥?不能耕、不能种的。”
老赵也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把土:“孙先生,这地可不好!里面尽是沙子、碎石块,种草都不肯长。放俺们山东,这地,给人都没人要。”
孙元起心想:这就好!这就好!
吃了饭,大家休息好了,三三两两地往四周转悠。孙元起带着佟景圣、老赵坐着马车,绕着这片丘陵转了半圈,越转越满意。当下,孙元起轻声嘱咐老赵,回去让老郑出面,问问这片地的地主是谁,然后把地给买下来。
回到城里,孙元起心中略定:看来这地皮花不了多少钱,现在关键就是寻找合适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负责设计和建设了。不过这也不急,毕竟地还没有买下来。
次日早上,老郑出门打听消息去了。孙元起自己则准备好礼物,前往拜访美国公使康格先生。
美国公使馆似乎在去年的事件中没有遭受破坏,至少从外面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门口的卫兵已经换了一茬,都不再认得孙元起,只好依照规矩,请求拜见。还好,流利的英语和扬克·约翰逊的名字还是起到不小的作用,孙元起很快见到了康格先生。
在经过一场大的事变,康格先生已经略显老态,不过见到孙元起依然非常高兴:“哎呀,哎呀,这不是扬克先生么?今天有空来看我啦?”
“是的,康格先生。你最近好么?”孙元起递上礼物。
“谢谢你的礼物,扬克。”双方在客厅坐定,然后康格先生继续说:“扬克,你现在可是鼎鼎有名了。嗯,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最杰出的青年科学家、耶鲁大学、MIT教授扬克·约翰逊博士’,哈哈……”
“随你的便吧。”孙元起对于玩笑,也毫不客气。
康格先生用低沉的语调:“对了,对于去年发生的事情,我表示遗憾。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一如你所说的。”
“我相信,康格先生您已经做到您所能做的最好了。对此,我非常感谢!”孙元起一鞠躬。
“好吧!好吧!我们都不提这些不愉快的过去了。幸好我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康格先生端起一盏咖啡,黑人嬷嬷端上的。
黑人嬷嬷笑着说:“小伙子,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喜欢喝卡布奇诺。”
“谢谢!”孙元起微微起身,接过咖啡。
等黑人嬷嬷退下后,孙元起才说明此次来意:“康格先生,我这次从美国回来,主要是想建一所学校。”
“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康格先生点点头,“不愧是耶鲁大学的学生,要知道,耶鲁的学子创办了美国最多的学校。现在,目标转向了中国。”
“如果这是夸奖的话,那允许我说一声‘谢谢’。”孙元起哈哈一笑,然后很诚恳地说:“所以,我希望康格先生能推荐一所信誉良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康格先生顾左右而言他:“我推荐啊?呵呵,或许你应该问你的校友更合适,毕竟他才是专业人员。”
“谁?”孙元起心想:我认识的耶鲁校友,那是个位数。
“JemeTienYow。”
“什么什么?”孙元起没听懂这几个单词,这几个读音怪怪的,感觉像是粤语,“詹天佑?”
康格先生点点头:“应该就是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1881年毕业于耶鲁大学雪菲尔德工学院土木工程系铁路工程专业,并获得哲学学士学位。”
哈啊?詹大牛同志是我的“校友”?孙元起心中一阵激动。
从康格先生处得知,此时詹天佑已经应盛宣怀和铁路总公司聘约南下,主持恢复萍醴铁路工程。孙元起回家后,开始给詹天佑写信,一者作为校友、后辈,主动联系一下感情;二者,就是希望他能推荐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公司。
这样,征地拆迁、规划建房两件事就可以暂时放下,等待回音即可。下一步,主要是招聘师资、草拟章程了。学校的章程好办,把自己前不久写的《学校学制初拟》改改就成。关键是师资,现在可就自己一个光杆司令。
丁韪良!这位老先生不错,关系也不错,就是人家年高位重,已经是清政府的二品大员,恐怕自己这座小庙容不得这尊大佛。
那其他的呢?
这几天,孙元起就天天在愁这个问题。
这一日,孙元起给学生授完课,正在院中修改学校章程,就听门房禀告:“有位老爷来访,说是您的校友。”
校友?难道詹天佑詹大牛来我们家串门啦?快快有请!不,我应该亲自迎接。
到门口,却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长袍,一脸书卷气。孙元起心里嘀咕:难道詹大牛就长这模样?不对吧?口中却说:“不知是哪位学长光临寒舍,快屋里请!”
“你是孙百熙学弟吧?当真是年少有为!敝人唐国安,字介臣,是同治十二年(1873)被曾文正公选送的第二批留美幼童官费生,后来入耶鲁大学法律系。”那人边说,边与孙元起鞠躬见礼。
孙元起只好依样见礼:“果然是前辈学长!快屋里请。”
等坐定后,唐国安说明由来:“以前,便知道耶鲁大学出个了不起的华人校友,很有些好奇。前段日子,读《字林西报》,才知道原来是学弟你。年纪轻轻,就是博士,还是耶鲁和MIT的教授,端的是少年英才!近日,拜访美国公使,知道了学弟的地址,故冒昧来访。失敬之处,尚请海涵!”
孙元起这才知道缘由:“学长客气!大驾光临,实使蓬荜生辉。”
唐国安听了孙元起的话,似乎回想起往日时光:“其实,敝人当不得‘学长’这一称呼。唉——,当年在曾文正公、李合肥中堂的鼎力支持下,朝廷先后派出四批共120名学生赴美国留学,我是第三批。这120人中,共有50多名幼童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其中22名进入耶鲁大学,8名进入麻省理工学院,3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1名进入哈佛大学。”
这个数字,听得孙元起悚然动容,从中可以想见留美幼童学习的刻苦。
“当然,我们都不及学弟你。你不仅是耶鲁的博士,还是耶鲁和MIT的教授。”唐国安似乎有些伤感,“进入耶鲁的,总共是詹天佑、欧阳庚、容揆、黄开甲、梁敦彦、张康仁、钟文耀、蔡绍基、谭耀勋、李恩富、容星桥、曾溥、陈佩瑚、刘家照、陈巨溶、陆永泉、祁祖彝、卢祖华、徐振鹏、钟俊成、钱文魁,还有我。我们多数都是攻读工程及法律。学工程的,有詹天佑、欧阳庚、容揆;学法律的,有张康仁、梁敦彦、蔡绍基。我也是学法律的。光绪七年(1881),原定十五年的幼童留美计划中途夭折,全部学生被召回国。当时,耶鲁大学的22位留学生中,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二人顺利完成学业。容揆和谭耀勋抗拒召回,留在美国完成耶鲁大学学业。李恩富和陆永泉则是被召回后,重新回到美国,也读完了耶鲁。张康仁回国后也回到美国,不过后来是进哥伦比亚大学的。而我却是刚入耶鲁大学不久。”
听到这里,孙元起也有些黯然神伤。
“所以说,要说学长、师兄,只有这六人当的。”年已四十的唐国安说到这里,也是一脸欷歔,“即便如此,谭耀勋光绪九年(1883)毕业后,在纽约中国领事馆就职,当年秋天,便因肺病客死他乡了。”
孙元起陪在一旁,已经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唐国安强颜一笑:“呵呵,今天见到学弟,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儿,唠唠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学弟笑话了。不过,全大清,耶鲁的校友也就我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学弟你。以后有什么事,校友间也可以多照应一下。”
说到照应,孙元起想起自己那所学校缺乏师资的事儿,便试探着问:“学长,你现在何处高就?”
唐国安笑了:“高就?可说不上。在外务部任司员而已,兼任职京奉铁路。我们这些人,多半是在铁路上混碗饭吃。”
孙元起又说:“我这次回国,是因为和耶鲁、MIT合作办了两个实验室,需要一批教师和研究人员,不知学长能否推荐几位人选?”
唐国安点点头:“这件事我记下了。不过呢,你也别太指望我们这些老家伙,毕竟我们在大学里面没呆多久,便是詹天佑、欧阳庚两位仁兄,也不过三年而已。况且,我们都从学校出来已经二十年了,谁还有本事、有心思进实验室?”
孙元起一想,也是。估计师资的问题,还要继续困扰自己!但唐国安答应出任学校筹备委员会委员,并会写信给其他同学,希望他们也能“加入”学校筹备委员会。
次日,孙元起去拜访丁韪良老先生的时候,又忽悠了这位老先生出任学校筹备委员会副主任一职。就这样,筹备委员会才马马虎虎算有三个人,干事的,只有自己。
到了七月一日,才有好消息。老郑找到了那块地的地主了!
在孙元起的印象中,地主都是脑满肠肥的,每日里架各个鸟笼,满大街地调戏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要不就是每天躺在富丽堂皇的屋里,一边搂着十几房小妾,一边虐待长工玩的主儿。等孙元起见了这个地主,惊讶得目瞪口呆:地主爷是不是混得惨了点?
瞧他面黄肌瘦的,浑身都没二两肉,衣服也是漏肉装,好听点的说法叫鹑衣百结,不好听的那叫破烂流丢。这副打扮丢在街上,说他是乞丐流民都有人信。
孙元起疑惑地问:“您是那块地的地主?”
那人见了孙元起,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地契,答道:“回……回爷的话,是……是的,这……这是地契。”
孙元起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你怎么如此落魄?”
“嗨!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咱是旗人,祖上也阔过。当年从龙入关的时候,在京郊圈下了上万顷的地。后来,家族越来越大,良田就一块一块地分;开支也越来越大,良田就一块一块地卖。来来回回,就剩这块兔子都不拉屎的河滩地了。要不这块地也剩不下,实在是没人要,才留到今天!”那人见孙元起一脸和气,说话倒不磕巴了,“自从光绪年以后,旗人的份子钱一天不如一天。这还算好的,至少还有啊。去年,光绪爷和西太后跑了,连那么点的份子钱也停了。可一大家人都张嘴要吃饭哪,只好当衣服、当家什、当宅子,换口吃的。这地契也想当的,当铺里都不收。要是再过几天,一家老小就活活饿死啦……”
说到最后,直欲嚎啕大哭。孙元起看他是个实诚人,也不欺他:“那块地,你想卖个什么价?”
“爷,咱知道贵府上是孙寿州中堂。中堂大人是个好人,他家人咱信得过。你开个价,我就卖。”那人也不含糊。
孙元起反而不好说了:“您是卖家,怎么您也得开个价吧?”
“这么着,那块地确是不太好。先前,当铺里也说,那块地尽是石头块,白送都没人要。爷你要是想买,随便给个几两、十几两银子就成。”那人一咬牙,报出个数。
“啊?”这个价位让孙元起大吃一惊:这也太少了吧?
那人看孙元起一脸吃惊的模样,顿时涕泪俱下,“噗通”跪下了:“爷,这就是咱最后的家当了,请爷随便赏几两银子,让咱全家做个饱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孙元起连忙把他扶起来,“那你把地契给我看看。”
那人擦擦眼泪,把手中的地契递给孙元起。有些毛糙的纸上,大致画了四面的边界,最后有句话,孙元起看清了:“计山田二千五百七十一日五亩半。”
“二千五百七十一日?”孙元起仔细看了半天,确认那确实是个“日”字,便有些疑惑地问:“日是什么意思?”
“……”老郑闻言一愣。
孙元起以为他没听明白,指着地契上面的文字说:“就是这个字!”
“哦,一日六亩。”那人立马解释道。
清代还有这个计量单位?真奇怪。孙元起想了想:“这样吧,这块地毕竟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如果贱卖了,不仅你,作为买家,我也不好看。况且,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这吃饭,我也不能看着你们把地卖给我了,以后挨饿。如果你要想卖,我给你一日地一两银子,零头都折合成整的,拢共两千六百两。你看行不行?”
“两……两千六百两……银子?”那人嘴张得能塞紧拳头。
“你看行么?”孙元起又问了一遍。
“行!太行了!谢谢爷!我们全家一辈子不忘爷的大恩大德……”说着,那人眼泪又下来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郑开腔了:“如果行的话,那你把你本家找几个来,做个见证,把手续给办了吧!以防夜长梦多。”
那人跟兔子似的,窜出门找人去了,一会儿,就连拖带拽地扯进来几个瑟瑟索索的人来。孙元起随便找了个邻居,双方签了绝卖的合约,按了手印,再吃顿饭,那一万五千亩的办校土地就到了孙元起的名下。
这样,终于卖出了建校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