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创业艰难百战多
土地到手之后,第二日,孙元起放下手头的事情,带上老郑、周宗武、张纯、刘斌几个又跑了一趟。
这次目标明确,倒是比前一回快许多。即便如此,从德胜门到达河边,也有四十里地。按照地契,两边河滩都在孙元起名下。
孙元起下了马车,一边看,一边向几个学生交代相关事宜:张纯、刘斌先到四处看看,回去以后要大致画一下这附近的地形,以供设计时候参考。周宗武跟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纸笔,随时记录能想到的一些事情。
这条小河也就七八米宽,安静地流淌在十来米宽的河床上。现在因为天旱,而且天气比较炎热,卷起裤子就可以徒涉过去。如果是冬天呢?如果是河水暴涨呢?所以,等建筑设计事务所来了,现在河上架座桥。对了,学校大门要建在河南面,这样,小河就成为校内一景。
过了河,从河边到山脚下有三四百米,是片略微倾斜的平地,长满了杂草和小树,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孙元起首先想到的是,过了桥,得是一条宽广厚实的水泥路。不然这一下雨,可就没法走人了!
走了一会儿,孙元起吩咐道:这儿以后要建个操场,再有一个体育馆、一个大讲堂。
说着讲着,到了山脚下。迎面的这座山不高,估计也就一两百米,山势平缓。这种野山平日里罕有人迹,连条上山的路都没有
“孙先生,”老郑拨开面前的一根树枝,“这山上够荒的,怎么也得先修条路吧?”
孙元起点点头:“是得修条路!”
“家里面养了那么多闲人,天天吃饭不干活,不如让他们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来老郑对养了一大帮闲人,心里早就愤愤不平了。
孙元起心想:也是,总不能就这么养着呀。但如果先修路的话,以后设计师来一看,说影响学校总体规划,那不是添乱么?咱不能干外行指挥内行的活儿!
“这样,回去以后,让老赵带着那帮人,先把河滩给平整了,再盖一排房子。一是以后来了,有个落脚的地方;二来,为将来大规模建设,做好前期准备工作。”
走在最后的周宗武好奇的问:“先生,这山那么荒,你说有没有什么野兽啊、土匪啊?”
“谁知道!”孙元起没好气的回答道。
“野兽么,兔子、蛇自然是有的,估计还会有狼。土匪呢,估计没有,这地方太偏了,连人烟都没有,他们抢什么、吃什么?不过,孙先生,这个地方太偏,就怕有歹人起了心思。”老郑心思比较密。
“嗯,那帮练拳的不是会家子么,等建好了,他们就留下来当个保安。”确实,对学生的安全问题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有学生被狼咬了、被土匪绑了,以后这个学校谁还敢报考啊?“还有,以后中学、大学入学的一年级学生必须参加军训,在入校第一年里参与学校的安全保卫工作!”
“先生,您说,过了三年、五年,学校得有多少人啊?”周宗武差不多从孙元起建物理传习所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孙元起身旁,对于学校的未来也充满憧憬。
“今年,先招收二三十人。明年,估计招收三四十人。到后年,再招收四五十人。也就是说,三年后,大约在校学生一百来人。五年以后,怎么也得有两百多人吧?”谈到未来,孙元起充满信心,毕竟各地的大学堂纷纷建设在即,那时候,作为专门研究最先进科技的理学院、工学院,作为更高一级的研究院,定然有很多人报考。
“两百人啊!”周宗武一脸兴奋。
“两百人啊!”老郑也咂了下嘴,“吃喝拉撒睡都是问题呢!”
孙元起明白老郑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啊,这些都是大问题。两百人,每天光吃米就得上百斤,这都得从城里往这里运。光吃米不行,还得柴米油盐酱醋茶,还得蔬菜、肉蛋、水果……这才是单单吃的。喝水,总不能直接和河里水吧?得建个自来水厂,还要铺设自来水管道,建个开水房,一方面提供开水,一方面给浴室提供热水。总不能大冬天的,让学生为洗个澡还专门跑到城里吧?再说厕所问题,每个有人的地方,都得建厕所。这厕所清洁问题、废水排放问题,都得有人专门负责。最后说睡,可不是光光有间屋子,有个床铺的问题。睡觉的宿舍,总得考虑冬天供暖、夏天防暑吧?不能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呀,宿舍里还得有电灯、桌椅。说到电灯,还得想法子发电,这是大问题……”
孙元起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到最后,自己都有些信心不足:离开学只有两三个月,自己身上只有八万多美金、一万两银票,这学校能建的起来么?怪不得很多大学的老校址都在市区里面,原来可以省掉很多麻烦,至少洗澡、住宿、吃饭可以跑到学校外面解决。
一两百米高的小山,说话间就爬到了山顶。说是山顶,其实不过是个小平台,由此往后,山峰渐渐高峻。按照地契,那片连绵的峰峦都在孙元起的名下。将来大学人气旺了,可以把宿舍之类往后山移,顺带着扩大校园面积。现在却是不行,毕竟安全第一。
小山顶这块平坦的坡地,不是很大。孙元起琢磨着:以后图书馆建在这儿,如何?
站在山顶四处打量:前面是道亮晶晶的小河,以后那里将有一道巍峨的校门,一座宽阔的桥梁;然后沿河坡地上,有平坦的操场,还有完善的体育馆,容纳数百人的讲堂……想到这里,孙元起心潮澎湃,是的,我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改变学子们的命运,也改变中国的命运,影响世界发展的脚步!对此,我应该不惧任何艰险困阻!
从山上回到城里,嘱咐老赵过几天领着那帮义和团的人,带着干粮,到山脚下安营扎寨,专心平整土地。老赵和那些人都没有二话:来了这么久,东家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如今就交代给自己这么件活儿,有什么好抱怨的?
次日天还没亮,老赵就带着一帮人准备干粮的准备干粮,准备干活工具的准备工具。都是农村出来的,干这活儿是好手。第三天,一行人带足干粮、锅碗瓢盆,就出城了。孙元起怕他们找不着干活的地儿,特意把平整的地点、平整成什么样告诉周宗武,让他与老赵同去。
安顿好了这码子事儿,孙元起给美国的耶鲁、MIT写信,主旨有三个:
一是安顿军心。给每个实验室寄去一份研究计划书:给耶鲁的计划是从镱土中分离出原子序数71的新元素镥(Lu)。1878年,瑞士化学家J.C.G.马里尼亚克从铒土中分离出镱的氧化物,称之为镱土。直到1907-1908年,奥地利的韦尔斯拔和法国的于尔班才指出镱土是氧化镥和氧化镱的混合物,并分别从镱土中发现镥。镥也是最后一个被发现的稀土元素。孙元起在心中没有说得那么直白,只说根据元素周期表及其他理论推测,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未知的稀土元素,极有可能蕴藏在从磷镱矿和黑稀金矿分离出的镱土中。至于如何分离,交给耶鲁元素实验室的同事就可以了,能进实验室的都不是笨人。给MIT的计划,是发明四极管、五级管,以及高频信号发生装置、接受所需的检波器。
二是拖延时间。告诉两所大学,现在中国与八国联军的和议还没有达成,估计还要一段时间,你们现在派人过来不安全。为了你们的人身安全,你们过完圣诞、元旦再来吧,到时候大家的活儿忙完课,我和你们一起回美国,如何?
三是请求支援。我如今正在为实验室的前期筹备而努力工作,可是人手不够,能不能先给我派几个助手?助手最好是理工科的博士、硕士。
当然,就第三个主旨,还给加拿大的卢瑟福先生写了信。
接下来,该在报纸上刊登招生简章了。毕竟已经七月了,八月份考试,总得给人一段报名、复习的时间吧?
说到招生简章,可学校现在连名字都没有呢!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得有个拉风一点名字。牛津、剑桥、普林斯顿?这都是花名儿,在中国没法用。国内,最牛的当然数清华,关键这个“清”、“华”都是国号,咱这个私立学校哪敢沾这个腥?别狐狸没逮着,惹了一身骚。那北京大学?“北京”是国都的名字,也不敢乱用。那么复旦?震旦大学还不知道有没有,复啥“旦”啊?
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突然,想起自己在《Science》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上面好像有个校名。连忙从书架上翻到那期杂志,果然有个奇怪的名字:“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
自己的这所学校,那完全是私立的,所以“National”一词就不用加了。“Kingshim”本来是“京师”的音译,如今京师大学堂有了别的英文名称,似乎不会再这么翻译,并且此时京师大学堂已经破产歇业,关门大吉了,也没那多忌讳。“Kingshim”,汉语中写成什么呢?“京师”,那犯忌讳。“今世”?“金石”?“惊世”?“进士”?“警世”?“金狮”?“近世”?……“经世”,这个名字不错,经世致用,符合中国人对于读书的期待。
孙元起铺开纸张,开始撰写《经世大学招生简章》:
经世大学(KingshimUniversity)是一所以经世致用、强国利民为宗旨,以培养学术科研人才及其他学堂教学师资、企事业技术力量为中心的综合性大学。前身为耶鲁大学博士孙元起教授创立于1898年的物理传习所。
新成立的经世大学,在教育体制上是一所从普通教育到高等教育相对完整的学校,将包括附属初等小学堂、三年制高等小学堂、三年制初等中学堂、三年制高等中学堂。高等教育,又分四年制本科教育、三年制硕士教育和三年制博士教育。
新建立的大学在本科阶段,将设立文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文学院分中国语言与文学系、外国语言与文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教育系等专业;理学院分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地理学系、生物学系等;工学院分电子学系、化学工程系、核工程系、地质学系、机械工程系等;医学院分西医系、中医系、药物系等。在研究生教育阶段,设立研究院和国学院。本科阶段是负责学生的教育教学,研究生阶段将是负责学生的科研创新。其中研究院,主要包括理、工、医、药等学科。国学院则是专门负责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经学、史学、文学等。
因为学校初创,加以与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合作建立联合实验室在即,所以在今年(光绪二十七年,西元1901年)八月首先开设理学院、工学院、研究院。理学院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工学院电子学系,研究院相应学科的研究专业,同时面向全国招生。
一、招生人数
1、理学院:数学系5人、物理学系8人、化学系5人;工学院:电子学系8人。研究生院:数学专业1人、物理学专业3人、化学专业2人;电子学专业3人。合计35人。
2、此人数仅供参考。具体人数根据报考人员成绩优劣进行调整。
3、大学欢迎外来学生的旁听、借读,旁听学生可以参加下一届入学考试;亦可以参加旁听课程的考试,考试合格者给予相应的合格证明,该专业主干学科全部合格者给予学校肄业证明,但不授予毕业证书及学位证书。
二、报考条件
1、品行端正,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如鸦片、赌博、酗酒等);
2、学问精粹,有志于科研;
3、相应学力应达到高等中学水平(具体标准,参见商务印书馆高等中学教科书);
4、年龄一般不超过30周岁(同治十年正月以后出生者)。
三、报名
1、报考人员需达到相应报考条件,如有弄虚作假者,取消报考资格。
2、报考人员认真填写本《招生简章》后所附《报名表》,剪下后寄送至京城知秋胡同3号院经世大学筹备委员会;
3、报名截止日为光绪二十七年农历六月廿一日(西历1901年8月5日),以邮戳为准。
四、入学考试
1、入学考试采用全国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
2、考试时间暂定为光绪二十七年农历六月初二、初三日(西历1901年8月15、16日);
3、考场设于在北京、上海两地,各地学子根据《报名表》上所填地点参加考试,具体考场地点,另行通知;
4、报考人员于考试前一日(农历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初一日,西历1901年8月14日)到相应考场领取准考证,次日凭证参加考试。
5、考试科目为国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英语等六门,其中生物、英语两门的成绩作为参考,不计入总分;考试内容见《高等中学教科书》(孙元起编撰,商务印书馆印行)。
五、学习年限
理学院、工学院均为四年,毕业后给予毕业证书,并酌情授予学士学位。研究生院为三年,毕业后给予毕业证书,并授予硕士学位。
六、学费
学校对所有学生免除学费,并根据成绩优秀程度,给予相应的资金补助。
七、住宿
学校负责解决住宿。
八、咨询
……
这则广告就登在七月份第二个星期的《字林西报》、《文汇报》、《中外日报》、《国闻报》等国内报纸上,足足一个整版。这足足花费了孙元起四、五百两银子。
物理传习所的学生倒是得了近水楼台之便。孙元起站在院子里一吆喝:“有报考新学校的,来我这儿领《报名表》。”
呼啦啦,一二十人都围过来:“我!”“给我一张!”“我也要一张!”“还有我”……
孙元起看着桌子上一摞近二十张报名表,尽是物理传习所的,心想:这次招考35人,不会一半以上都是自己手下的学生吧?这不是学缘上的近亲繁殖么!
又过几天,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詹大牛的回信,时间已经七月中旬。
孙元起一脸虔诚,恭敬地打开了来信。果然,人家极具大牛风范,先褒扬了自己这个年轻有为的小学弟;紧接着,又说愧为学长,一事无成;最后,才勉强推荐了一中一外两家自己认为不错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希望孙元起自己拿主意。端的是滴水不漏。
在外国那家,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既然是詹大牛推荐的,孙元起还是给那家位于波士顿的设计所写了封信,希望他们能亲自到中国,给自己设计大学的远景规划和整体布局。这些都是长远的活儿,不着急于一时。
中国那个叫诚固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其实是外国人在中国开的,据詹大牛说,质量、信誉绝对靠得住。事务所在上海。孙元起又写了封信,请他们来给自己设计、建设眼下着急要用的讲堂、图书馆、学校大门、桥梁等。毕竟还有两个月左右就要开学了。
不知道是扬克·约翰逊这个名字威力大,还是手里的美金魔力大,诚固建筑设计事务所很快到了北京,结合孙元起的意见,开始设计、建筑那几个要紧的项目。
从七月到八月,孙元起除了有关考试一些事情在城里处理,其他日子都是留在城外的建筑工地上,白天和设计师讨论方案,监督工人施工,晚上还要翻译、编写大学的教材:总不能等学生来了,整天跟他们空口说白话吧?
自打在准备回国筹办大学,孙元起就一直在编译教材。如今便要编译好的教材,直接发到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以“商务·经世大学教科书系列”为丛书名,开始出版。作为回报,商务印书馆也同意提供场地,作为经世大学入学考试上海考点的考场。事实上,商务印书馆不仅作为考点,考试试卷也是在那里印的,甚至考试的监考老师都是商务印书馆的职员。没办法,谁让孙元起就自己一个光杆司令呢?
试卷倒是孙元起自己操刀的,前世都是别人拿试卷虐自己,现在,也该轮着自己用试卷来虐别人了!试卷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基础题,都是高中的知识,考本科的学生做这个就可以了;第二部分是附加题,则是大学里的知识,如果谁觉得自己长个牛头,可以在做完第一部分后,再尝试这一部分。第二部分是为录取研究生时准备的。
出试卷,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英语都没问题,关键难在国语上了。这年头,难道还考拼音、语法么?身边又没个人问去,只好出两大题:第一题,默写《孟子》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节;第二题,就“科技发展对于人类之利弊”作文章一篇,文体不限,至少800字。哈哈,古代版话题作文!
三十一、戏看儿为灞上军
在考试前,孙元起总共收到156份《报名表》,这个数字给人不痛不痒、温吞水的感觉:如果说学校好,也没有出现万人空巷、一拥而上的局面;若说不好,也没有门可罗雀,小猫三两只的样子。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等学校建起来,名声大了,那时候定然会出现后世千军万马考经世的局面!
在这份报名表中,孙元起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胡勋、曾广锡、左功先、李国秉。特地留意了一下,胡勋报的是化学系,曾广锡、左功先是物理学系,李国秉报的却是电子学系。胡勋的报名表上,年龄一栏是24岁,孙元起心想:满脸胡髭,都老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才24岁呢?当下也不去管他。
设在北京的考场就是物理传习所,不知是庚子国变的影响,还是风气不及南方开放,加上孙元起的学生,才四五十人。看看籍贯,倒是直隶的居多。
上海的考卷,是由商务印书馆专门派人送来。来的人孙元起认识,就是打了几次交道的石蕴玉。这次前来,他肩负着三项目的:第一,当然是押送考卷;第二,是送来样书,请孙元起审阅,以便开始印刷。样书包括在上海的讲稿《学校学制初拟》,新编译的《普通物理学》、《工科数学分析基础》、《电子线路》,以及早先的著述《化学原理》、《无线通信系统概述》,最后四种都被冠以“‘商务·经世’大学教科书系列”的名称。第三,则是考察经世大学的建设情况。之前在上海的时候,夏瑞芳可是答应捐赠一笔钱的。
已经考完试,孙元起的学生都被带到了新校区,负责对学校建设提意见、监督施工质量和进度,同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为荒山增添一点人气。有了年青人的欢声笑语,再加上轰轰烈烈的施工场地,顿时没有了原先的荒凉。
孙元起和石蕴玉跟着运送食品的马车,前往新校区。一直忙着考试的事情,孙元起已经好几天没有过去了。也许因为前往新校区的车辆比较多,这条道上布满了车辙。驾车的也是轻车熟路,一个时辰后,便到了河边。这已经与两个月前大变样了:
从官路下来,是一条宽广的混凝土大道,两侧是从山上移植下来的小松树。顺着路走不远,就可以看见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是草坪,只是稍微培点土、浇点水,野草便蓬蓬勃勃地长起来。草地上面摆着四块已经雕整好平面的大石头。孙元起向石蕴玉介绍自己的计划:“等叔祖孙寿州老大人从西安回来,便请他题写校名,然后镌刻于此处。”
从校名的石头往两侧,分别有一道拱门。拱门之后,就是学校的围墙。如今拱门已经大致完工,围墙却只建了半拉子。
走过拱门,是一大片绿地,上面栽满了各种树木,都是平整土地时需要移除的。挨着小河,浇水倒也方便。孙元起指着绿地中心,说道:“以后会在这里建一个碑,刊刻为学校捐赠的芳名,让每个入学的学生都要首先感谢为他们学习创造条件的贤达。”
沿着混凝土大道绕过绿地,是一座在建的桥梁。按照计划,这座二十米长的桥梁将是中国特色的风雨桥。为了避免山洪到来时洪水四溢,孙元起已经安排人手,趁着夏旱修整河床、河堤,两侧河堤栽上银杏。因为此时农忙已过,不少干活的都是附近的农人。
桥还没有建好,左近有临时搭建的浮桥。过了浮桥,便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已经平整好的操场出现在大路的左边,用煤渣铺就的椭圆形跑道围着一片绿地,有几个学生已经在上面撒欢地玩耍,大学的氛围扑面而来。所谓的绿地,其实就是原先的野草地,只是把上面的碎石块捡了,再铺上厚厚的一层黄土,浇上水,几天后就是一片绿意盎然。虽然做不到塑胶跑道、人工草坪,做成眼前这样,在现今的中国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路右侧的稍远处,是已经成形的两排矮小建筑。孙元起介绍说,那些是现在工人住的宿舍,以及食堂等附属设施。开学前,部分建筑完工后,工人撤离,将安置新入学的学生。
石蕴玉看了一路宏伟的建筑与规划,乍见这矮小的房屋,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便问道:“百熙先生,为什么不建得稍微好一些呢?这也太……”
孙元起对此自有主张:“原因有三个:第一,学校总面积达一万五千馀亩,现在还没有远景规划,如果随意建设的话,对将来的进一步发展会形成束缚。负责这项工作的美国建筑设计事务所将在下个月到达,开始全部规划。到时候,学生宿舍、食堂将按照规划建设,使得校园更加优美、方便。第二,即便可以现在建设,我也不会建,因为资金可能出现短缺。第三,哈哈,算是教育新来的学生,什么叫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确实,孙元起有些资金不足了。从开工以来,孙元起对现今的经济情况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这年头,最贵的不是人力,周围的农人和京城招来的力夫,每天几文、十几文钱就能解决问题,甚至不要钱,只要每天供三顿饭就行。最贵也不是粮食、肉蛋、蔬菜,这也就是每天几两银子的事儿。最贵的是建筑材料。木材、石头可以就地取材,这些自然不花钱。最烧钱的是钢筋、水泥之类的,要不就是国内高价,要不就是外国进口。只一座讲堂,便花费了近三万两白银!即便现在美元相当坚挺,1美元可以兑换1.3—1.4两白银,在大规模建筑面前,孙元起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石蕴玉默默无言。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很快到了山脚下。那里又是一个大工地,眼下已经有个雏形。虽然只是雏形,已经可以相见它宏伟的气象。
在此建筑物前站定,孙元起充当起讲解员:“这座建筑,是我和设计事务所共同设计的。”说到这里,孙元起有些自得:“建筑整体呈现花萼形,四周是三层小楼,共有五座。因为本校首先招收数学、物理学、化学、电子学四个专业,所以其中四座是各个系的教学楼。剩下最北面的一座,是学校的行政办公楼。这五座小楼围绕着中间的会堂。会堂总体为圆形,共有三层,与四周的小楼有走廊连接,从外界看,是完整和谐的整体。这座建筑,融办公楼、讲堂、教学楼为一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学生们的主要学习场所。”
石蕴玉咋咋嘴,似乎对这个建筑的奇思妙想,或者说奇特造型很惊讶。
绕过大工地,是石砌的台阶,通往山顶。因为山势平缓,每隔几十级,就有一个平台。孙元起说,以后可以在平台上修成亭子,供学生活动、自习、读书使用。
虽然山只有一两百米,台阶足足有三四百级,走得两人气喘吁吁。山顶也是一个工地,已经盖好了两层,似乎还有继续往上盖的意思。
“这是我们的图书馆,将有五层。”孙元起说道,“这个图书馆坐落在进入校门后最高、最显眼的地方,就是要提醒学生尊重知识、爱护知识、创造知识。”
石蕴玉恍然大悟:“这是图书馆啊!对了,我们商务印书馆想捐助图书馆来着……”
孙元起点点头:“夏先生和我说过。不过这栋楼就算了,你们要捐助的话,就重新再建一个吧!”
“为什么呢?”石蕴玉大惑不解,“学校有一个图书馆不就够了么?”
“这是有原因的。”孙元起解释道,“这栋楼是为了纪念一个人而建,因为这里面的藏书都是他辛勤收集来的,为此他付出了生命。但他并不识字,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姓佟,这座楼就叫佟文楼,图书馆就叫佟文图书馆。”
提起这些,孙元起有些伤感,当着客人的面不好多说,毕竟老佟的书很大程度上算是偷来的。便收拾起情绪:“况且,以后知识越来越丰富,图书馆藏书量也应该越来越大。这个图书馆定然不够。其实这个佟文楼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个文库,专门存放他所搜集的图书。如果你们商务印书馆要捐赠,除了捐建图书馆外,也可以捐建一个商务文库,也可以捐设一个图书馆学教授席位,也可以捐设一个图书管理员岗位。具体的用途,我们学校将根据捐赠金额来调整。”
送走了石蕴玉,孙元起留在了新校区,除了以前的工作,如今又新添了批改试卷的活儿。改高考试卷?这可是掌握着许多人前途的事,万不可掉以轻心,所以孙元起决定亲力亲为。
批改试卷其实是非常乏味的,尤其是试卷还是自己编出的时候,幸好试卷只有一百六十余份。就批改试卷的总体情况来看,报考的学生还是基础扎实的。可也有个问题,那就是现在的数、理、化术语,和孙元起所受教育中的术语相去甚远,比如硫酸铜,不少人写作“铜养硫养三”。看来,自然科学名词统一,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批改国语的时候,孙元起觉得很有意思:同样是默写《孟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节,考生要么一字不错,要么一字不会。而英语也有这样的问题。估计默写一字不错的,都是传统教育出来的;一字不会的呢,都是西式学校教育出来的。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把国文、外语、生物都作为参考,只依照数、理、化的分数来录取。但就附加题来看,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达到大学本科毕业的水平。为此孙元起不得不将原先计划的本科、研究生两个层次,改为预科、本科。有些单科特别优秀的学生,可以作为预科生入学。比如江苏有个叫周达的年青人,数学非常棒,连附加题都做出了不少,可惜物理、化学就差些,孙元起给他数学系预科的一个名额。
自己熟悉的几个人全都榜上有名,而且不少人考得非常不错。粗定的就有数学系张纯、顾之麟,物理系韩蘧、陈骥德、周宗武、曾广锡、左功先,化学系胡勋、刘斌,电子学系潘咸、李国秉。
圈定以后,孙元起决定回城一趟,把名单发给报社刊登出来。根据现在情况,开学定在10月1日应该是可以的。相关建筑在9月25日前均能竣工,剩下就是装修、完善的工作,可以慢慢来。准备课桌、书柜的工作倒是该开始了。
进了城,刚到家门口,就看见老郑站在大门那儿和人说话,逮眼看见孙元起,连忙迎上来:“孙先生,老爷府上来人了,又把五位小少爷给送了来!”
“谁?”孙元起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哦,是叔祖大人府上的五位弟弟吧?”
“没错儿!”老郑点点头,“人还在门口呢!”
孙元起快步上前,与来人见了礼,已经进了院子的五位小弟也过来磕头,拜见先生。
去年闹拳匪的时候,孙家鼐老大人的府上也受了波及。光绪帝和西太后逃到西安,作为大清忠臣的孙家鼐也拖家带口奔赴行在,随王伴驾去了。走的时候,自然不放心五个孙儿、侄孙儿留在京城,因而一并带走。孙元起回来后,老郑就向他汇报了此事。孙元起对于这些官二代、**本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走了那更好。没想到,眼下又给送还回来。
跟来人随意聊了几句,才知道孙家鼐前几日才回的京城,更荣任体仁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想来也是忙得厉害。来人却说,临来时老大人有嘱咐,请自己这个便宜侄孙有空到府上一叙。
孙元起不知道老大人这个“有空到府上一叙”是客套话呢,还是真有事。不过自己确实有事找老大人,便一口应承下来:明日上午定当到叔祖大人府上拜访。
次日,孙元起带着老郑,以及一份礼品、自己最近编译的书籍,前往廉子胡同拜访。
到了门口一通报,便有家人领着自己直奔书房。孙元起知道老大人喜欢老礼,进门就恭敬地跪下叩头请安。
已经一年多没见,老大人似乎精神不衰,连声说:“百熙,起来起来,哎呀,一家人,哪有那么客气的?起来起来。”
磕了头,孙元起四周看了一下。孙家鼐的书房,孙元起前前后后来过几回,总是一个模样。此回再见,模样全改:以前四面都是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现在却是空空如也。孙家鼐坐在书案后面,越发显得屋子的空旷。
孙家鼐哈哈一笑:“百熙,是不是觉得老夫的书房大了不少?那些书全被拳匪抄走,不知去向。唉,反正老夫也不读书了,那些人如果能读上一读,懂得忠孝仁义,老夫心中也就坦然了……”
孙元起应和着点头称是,却不敢顺着话说下去。心里想:这些书,没准就被老佟拾掇回去,藏在自己宅子里面了呢!随即奉上自己带来的书籍:“叔祖大人,这是晚辈最近编著的几种教科书,尚请您老教正。”
这次共有五本书,包括《工科数学分析基础》、《普通物理学》、《电子线路》、《化学原理》、《无线通信系统概述》、《学校学制初拟》。前五本书,孙家鼐估计也就看个书名,里面一反传统竖排右翻的习惯,改为后世最为普遍的横排左翻式样,便于公式、插图等内容的排版。倒是最后一本,孙家鼐老大人饶有兴致地翻了翻,然后说道:“百熙,说到格致、化学之类西学,全大清你不作第二人想。这些日子,老夫见了些洋人,没有不在我面前夸你的,真真是让西人俯首。作为你的叔祖,老夫也与有荣焉!”
孙元起欠身,连连说“不敢”。
孙家鼐又说:“老夫那个不成器的侄孙、孙儿,在你那儿学了一年,便觉得比以前聪敏灵动许多。看来,西学确有启人心智之处。如今,又要麻烦百熙,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能有什么麻烦?敢有什么麻烦?孙元起心想,嘴里却说:“几位贤弟天资聪慧,原也不是教育的功劳。长久不见,还想得紧。以后天天见面,定是好的。只是学校不日将迁往城外,不知叔祖大人意下——”
“他们自然要跟去,这点苦都不吃,以后如何做事?”孙家鼐态度很坚决,“你办学校的事,老夫从新闻纸上已经知道了。归国办学,开启民智,这很好。办学校,不仅要有格致、化学,还要注重国学,这也很对。同治以来,办洋务都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大抵是不差的。张南皮写了本《劝学篇》,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颇有见地!国学,是一国人安身立命之学问,岂可轻弃?……”
孙元起坐在那儿,听了老大人发了一通关于“国学不可不学”的议论。孙元起办国学院的本意,一是安慰那些思想守旧的人,否则自己在办学的时候,没准就被这些人发难攻讦了;二来,后世里“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名声太大,令人向往,有些东施效颦的味道;三嘛,传统文化在五四以后破坏殆尽,二十一世纪又兴起了“国学热”,可什么是国学,已经全然没有人知道,这是很可惜的。总不能说国学就是一本《三字经》、一本《论语》吧?总不能说过端午吃粽子、过中秋吃月饼,便是体验传统文化吧?
老大人说了半天,才重新回到学校这个话题上:“百熙,办学校有什么困难没有?”
孙元起正愁找不到借口请老大人题写校名呢,这会儿枕头就递上来了:“学校都还好,就是师资比较匮乏,毕竟我在大清交游甚少,所识有限。再者,还望叔祖大人题写校名……”
听到孙元起请自己题写校名,老大人似乎很开心:“哈哈哈哈,请老夫题写校名?好好好,这好办!等我静下心,写好了派人给你送过去。至于师资,格致、化学的老夫帮不上忙,经、史方面的,倒可以推荐几个……嗯,你们那个学校叫什么?”
“叫做经世大学,经世,取‘经世致用’的前两字。”孙元起恭敬地答道。
“‘经世致用’?好,这个名字好。”老大人随手抄起书桌上的一直狼毫,在一张信笺上记下了校名,:“经世大学,读起来和京师大学堂挺像的?不过,京师大学堂已经烟消云散了!唉,许景澄……”
三十二、一夜风雷起卧龙
过了几天,孙家鼐老大人果然派人送来题字,每个字都有一尺见方。孙元起大喜过望,连忙安排找人把这校名刻好。如此,学校的“八”字终于写出了那一撇。至于那个“捺”,则是孙元起最挠头的师资问题。
孙元起知道,在新建的学校中,自己只适合做个讲师,做教授是高抬。做校长?那完全是高粱秆子做房梁——根本不是那块料。在孙元起心目中,最好的校长人选,应该是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但不知道蔡先生现在何处高就。前些日子,石蕴玉来访,谈话间才知道,就在前几天,蔡元培出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孙元起知道后,肠子都悔青了!在石蕴玉回上海的时候,孙元起托他帮自己带封信给蔡元培,信中的招揽之意,那是相当露骨!也不知蔡元培有没有改换东家的主意。
老大人绝对的说话算数!除了题字,送来的还有几封没封口的信,其中一封是给自己的,拆开拜阅。只见上面写着:
百熙吾孙,前所嘱题匾额,今已书就。余不善作擘窠大字,加以年衰,勉力捉笔,神韵俱无,字形都散。如不合用,即可不用也。又学校经、史之师事,余思之数日。今海内硕儒,当推德清俞曲园、湘阴王壬秋、长沙王益吾。曲园年已八旬,寓居苏州,恐不愿移动。壬秋,曾文正公谓之妄人,然素膺大名,胸中富有万卷。益吾学问精粹,今开缺在家,是乐育英才者。此三人皆不易致,然汝可将余所草信函寄上,冀万一之想。如可前来,足为学校之荣光、诸生之良师。纵不可得,亦不失求贤拜圣之意。中年一辈,瑞安孙仲容最为翘楚,博雅贯通,如恭致之,当可前来。善化皮鹿门亦有学识,井研廖季平则多新论。外如柯劭忞、吴汝纶、叶德辉、缪荃孙、崔适、严复、陈衍、杨守敬、沈曾植,皆是一时之选。汝可自择之。祖鼐字。
作为理科生,这些人中除了严复翻译《天演论》有些印象外,孙元起一个都不认识。不过能让作为大学士、礼部尚书郑重其事地推荐的,那也定然差不到哪儿去吧?
孙元起现在手头里还有三、四万美金,折合成白银有四万余两,除去应付日常开支、以及学生的奖学金,再加上美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快来了,估计年底手头连一万两银子都不剩。一万两银子,如果供孙元起一个人吃喝,那十年、二十年都尽够了;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学校,可能只够一、两个月的。
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逮不住流氓!看来,舍不得银子请不来牛人。所以给这些老先生们写信的时候,按照老大人推荐的等级,开出巨额花红:最牛的德清俞曲园、湘阴王壬秋、长沙王益吾,只要来任教,每人每年四千两的薪酬;瑞安孙仲容,每年三千两;善化皮鹿门、井研廖季平,每年两千五百两;柯劭忞、吴汝纶、叶德辉、缪荃孙、崔适、严复、陈衍、杨守敬、沈曾植,每年两千两。想当年,自己作为名校海归、孙大学士的侄孙,京师大学堂才开出六百两的年薪。自己这回,绝对称得上是下血本。如果这些人都来,还没到过年,学校就该举债度日了!
孙元起把录取名单、招聘信件都发了出去,又重新回到城外。每天呆在新校区,监督施工、编译教材,然后尽等开学。连中国与八国联军签订《辛丑条约》的事情都不关心——即便关心,自己也无能为力,还不如省点心做些别的。
这一天,孙元起正在工地上催促工人加快进度,就见老郑骑着马气喘吁吁跑进来。孙元起估计是找自己的,便把事搁一边,迎了上去。却见老郑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纸,上面是用英文写的:“我们将于9月14日到达北京火车站,请接站。”
来电报的是谁啊?写来信人的下角密密麻麻的一片,已经被老郑的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仔细审视半天,也没看出端绪。不管了,定是美国建筑设计事务所的来人。只是不知道是14日的具体什么时候,没准儿得在火车站耗一天。
想想,今天已经是9月11日。如果美国人来的话,还有准备住宿的地方,相应的卫生用品、床上用品都得提前预备。当下,安排几个学生和老郑先回城里,处理这些零碎的事儿。自己明天再带着几个学生回城,准备迎接客人。
过了一日,孙元起带着老郑、韩蘧、潘咸,还有几个力夫早早赶到了前门火车站,特地打出一个英语牌子“美国O&C建筑设计事务所”,惹得周围来往的人不知多瞧了多少眼。
到了午时,终于从火车站里走出一大帮金发碧眼的洋人来,粗略估计,也有十大几人。孙元起懵了:怎么,那个事务所的全体人员全都来了?
孙元起迅速稳住心神:人家都到了自己的地头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有损我礼仪之邦的形象来。脸上带着微笑:“我是经世大学的校长扬克·约翰逊,欢迎大家来到中国的首都北京!”
“谢谢!我是美国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副总设计师伯恩。”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充满成熟的魅力和干练的气质,熟练地和孙元起打招呼,“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是。”
“我是事务所的设计师……”第二位。
“我是……”第三位。
“我是……”第四位。
第五位孙元起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约翰逊教授。”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笑着对孙元起说。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孙元起又盯着这个年青人看了几眼。
“是的,我是麦吉尔大学的博士研究生艾伦·穆勒,这是我的同学威廉·朱利安,我们都听过您的课。是卢瑟福教授派我们来的,他希望我们能跟你做一些研究!”这位叫艾伦的小伙子指着身边的另一个年青人说道。
“那太好了!”孙元起一直担心的师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圆满的解决,真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啊!瞧瞧人家老卢,多够意思!
接下来的几个,孙元起不仅认识了,完全是就是以前同事嘛:前面三个,是在耶鲁元素实验室时的熟人;后面四个,则是在MIT电子学实验室的搭档,正好每个分室来一个。
最后还有四个,戴着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现在见面也不把帽子摘下来。孙元起心想:这四个又是哪个单位的?
走上前去,例行地问道:“你好,欢迎来到北京!”
四个人中的一个顿时跳了起来,高兴地喊道:“怎么样?扬克他欢迎我们到北京呢!”
孙元起想到一个不敢相信的答案:“你……你是莉莉丝么?”
“Bing-bong!正确!”莉莉丝得意地摘下帽子,还不忘朝孙元起抛个媚眼。
“那……你是艾琳娜?”孙元起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线。
“是的,约翰逊先生。”艾琳娜摘下帽子,满脸通红。
“这么说来,这位漂亮的女士应该是薇拉小姐咯?”孙元起处在发狂的边缘。
薇拉很恬静地摘下帽子,仪态万方的朝孙元起行了一礼:“谢谢约翰逊先生的夸奖!”
孙元起握紧拳头,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薇拉,你怎么能和她们一起胡闹呢?”
薇拉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倒是一旁的莉莉丝按捺不住:“薇拉姐姐的父母要把她嫁给一个讨厌的家伙,我们正好看到你需要助手的信,所以,我们就帮薇拉姐姐逃到这里了!”
孙元起一头黑线:这么狗血的情节,在任何朝代、任何国家都会出现么?
“那么,这位小朋友一定就是我们非常可爱的妮娜小姐咯?”明明知道那可能是最坏的局面,孙元起还是决定揭开最后一张底牌。
“是的,我是妮娜,约翰逊先生。”小姑娘摘下帽子,一脸兴奋状,还学着薇拉的样子朝孙元起福了一福,“谢谢约翰逊先生的夸奖!”
啪嗒!蛋糕涂奶油的那一面重重地掉在了肮脏的地板上。孙元起现在已经出离愤怒,朝那三个姑娘低声吼道:“你们来也就来了,为什么还要带上妮娜呢?”
艾琳娜低着头,用蚊蚋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出逃计划被妮娜偷听到了。她说,如果不带上她,她就告诉我们的父母……”
看来,这个小萝莉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孙元起以手扶额,半晌才问道:“你们告诉你们父母来中国的事情了么?”
“告诉了!告诉了!”莉莉丝清脆地回答道,“我们一到上海,就给家里发了封电报,让他们安心。”
考!自己宝贝女儿先是失踪数十天,然后被告知已经逃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哪家父母还能安心?
“好!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气得咬牙切齿,“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A,立即送你们到美国大使馆去见康格先生,然后等着被遣返回国;B,跟我先到电报局,给你们家里发信,确认到了我这里,然后再回去写一封不少于五千字的信件,详细向你们父母解释一切,等O&C事务所工作完成后,随他们一起回美国。请选择!”
莉莉丝有些不满:“我们本来是想……”
“现在只有A和B,美丽的小姐!”孙元起怀疑逃来中国这个馊主意,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这个丫头出的。
“我选B。”薇拉依然一脸恬淡。可她越恬淡,孙元起越抓狂。
妮娜大声说道:“我也选B!”
孙元起没好气地说:“未成年人没有投票权!”
妮娜皱起了好看的小鼻子,气哼哼地竖了竖拳头,表示她的抗议。
“抗议无效!”孙元起直接无视她,“艾琳娜,你呢?”
“B。”
“好的。”孙元起朝对搬行李的韩蘧、潘咸招招手,语言切换成汉语,“你们俩负责把O&C事务所工程师、以及各位老师带到院子里,让老郑他们安排好午饭和晚上的住宿,我稍微晚一点回去。”
韩蘧、潘咸看着孙元起身边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脸暧昧,痛快地应了声“好嘞!”
孙元起现在一头包呢,那管得上他们。回头对四个姑娘说道:“走吧!”
“去哪儿?我还没选择呢!”莉莉丝撅着嘴。
“四个人,三个有投票权,两个选B,你那一票已经没有意义了,明白?”孙元起没好气地说,“公主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很饥饿,但我们现在的目标是电报局。所以,赶快走吧!”
电报局离火车站不远。
从电报局出来,这些姑娘很快就被无处不在的异国情调所吸引,便是一向素净的薇拉都问了不少问题。一路上,孙元起的耳朵边就没消停过。可怜孙元起在大清也没逛过几回,这次倒被外国的妹子拉了壮丁。一个中国小伙子,身边围着四个外国姑娘,满大街的溜达,这跟牵着四个侏罗纪生物遛弯的回头率有什么区别?
无奈之下,孙元起只好让她们把帽子戴回去。可是莉莉丝和妮娜的声音太有穿透力,隔了一百八十步估计都能猜到那是俩鬼妹。看着她们四下打量、慢悠悠走在北京街头,哪像是逃婚出来的,分明是刚喝完下午茶,在自己后院里闲庭信步。
不管了!孙元起一手拉着莉莉丝,一手拉着妮娜,招呼道:“薇拉、艾琳娜,你们跟上!”连车都没坐,一口气把他们从前门拖到后海的家中,孙元起才长出一口气。
刚进门,就见潘咸贼忒兮兮地躲在门后。孙元起瞪了他一眼:“你贼眉鼠眼的,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潘咸明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孙元起问了一句:“客人们都安排好住宿和吃饭啦?”
“放心,都安排好了!”潘咸点点头。
“嗯,那就好。”孙元起抬步想往院里走。
潘咸突然问道:“对了,先生,哪位是师母?”
孙元起哼哼一声,表示自己“懒得理你”。心里却想:要不是看在身边有外国客人,而且还是女性的话,定要飞起一脚,把你踢出北京城去!
“难道……都是?”潘咸一脸“果然不愧是我们的老师”的表情。
“滚!”孙元起忍不住骂了一句,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亏得自己平日里还谆谆教诲、爱护有加。
潘咸笑嘻嘻地朝四个美女打了个千儿:“给师母们请安!”在孙元起发飙前,一溜烟地跑进后院。让孙元起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好在这些姑娘听不懂中文,问孙元起的时候,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看到老郑畏畏缩缩地在路旁候着自己。
“老郑,有什么事?”孙元起问道。
“请……请问先生,这几位……主母——”
“主——母——?”孙元起郁闷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可比窦家的鹅还冤哪!我,我可没对这些洋妞儿动过坏心眼!“记住,以后管她们叫、叫小姐!”
“小……姐?”老赵的眼神有点儿怪啊。
顺着老赵的眼神,慢慢看过来,才发现自己还牵着莉莉丝和妮娜的手呢。当下连忙甩开,一个个开始介绍,指着薇拉:“这是大小姐。”
指着艾琳娜:“这是二小姐。”
同理,莉莉丝,三小姐;妮娜,四小姐。
“先生,这四位……小姐,是先安排住宿呢,还是先吃饭?”老郑问道,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记住这四个人的大小。估计在他眼里,四个洋妞儿都一样丑,哪还分得出来差别?
孙元起还是决定先询问一下这些女士们的意见:“尊敬的女士们,欢迎来到我在北京的家里。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A,先吃饭;B,先休息洗漱一下。请作答!”
妮娜却抢先问道:“约翰逊先生,院子里的都是你的奴隶么?”
“不是,他们中不少人是我的学生。”孙元起很随意的回答,“妮娜,你现在有投票权了,快点行使你的权利吧!”
“现在这个中年人也是你的学生么?”妮娜这个小萝莉还是个好奇宝宝。
“两次没有做出正确选择,视为自动弃权。亲爱的妮娜,是你自己主动放弃行使权利的宝贵机会。下面,莉莉丝?”孙元起对这个可爱的小萝莉不忍心痛下杀手,最后回答了一句,“你可以认为他是我的仆人。”
终于轮到莉莉丝作答,生怕丧失机会的她立马给出答案:“我选B,先休息洗漱一下。”
妮娜扁扁嘴,不甘心地说:“要是我选,我也选B。”
孙元起无视她,继续问:“那么艾琳娜和薇拉呢?”
“B……”
“B。”
“好吧。投票表决结果:B,先休息洗漱一下。”孙元起示意老郑领着大家先去住宿的地方。走了几步,跑了一圈饥肠辘辘的孙元起有些奇怪,“你们在火车上已经吃了中饭啦?”
“No!”异口同声的回答。
过了会儿,就看到这些姑娘对着镜子梳头、洗脸,或者躲在屋子里换衣服。孙元起终于明白:即便是在二十世纪初,女性也是把衣着打扮放在第一位的。
下午的时候,孙元起安排O&C事务所工程师、以及耶鲁、MIT、麦吉尔的各位老师休息一天。后天一起到新校区去看看。至于那四个姑娘,则老老实实地呆在书房里面,给家里写信汇报具体情况。
孙元起偷得片刻闲暇,正在前院中踱步,思忖这些新来人员的安置问题,便听得门外一片吵吵嚷嚷。平日里,孙元起院子里就是一堆学生,与邻居虽说不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也就是见面打打招呼而已。因而门前一片清静。不知何以今日吵闹不休?
正要出门看看,便见老郑急匆匆从门外进来。孙元起问道:“老郑,怎么啦,门外吵吵嚷嚷的?”
老郑一脸苦笑:“先生,这不是院子里来了一二十号洋人么,邻里有些不安……”
孙元起大惑不解:“我们院子来了洋人,干他们什么事?可没有招他们惹他们!”
“这不是给洋人进北京闹的嘛……”老郑苦着一张脸,“街坊邻居见了洋人都腿软,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又成泼天大祸……”
孙元起无奈,总不能因为此事邻里闹僵吧?只好委曲求全:“那你出去跟他们说去,我们明天就搬到城外去了!”
说完,一挥袖子,进了内院。
就在9月14日这一天,清政府颁下兴学诏,说:“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着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
自此以后一年内,各地学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山东大学堂、京师大学堂、山西大学堂、贵州大学堂、北洋大学堂等,或恢复、或新建、或改建,中国高等教育出现了发展的第一个黄金阶段。
三十三、江声挟雨夜潮通
第二天吃完早饭,孙元起让老郑出门多雇几辆车,把这些洋人,以及补给、衣被都一股脑地送到新校区。因为经世大学新校址建设,需要经常来往于两地之间,家里已经自备了两匹马、一辆大车。现在有二十人,一辆车却是远远不够的。
以前出城,守门的总要借个由头检查,其实就是要些茶水钱。如今车上有了洋人,就如同有了张天师的符箓,小鬼们望风避匿。六七辆迤逦地行驶在官道上。最前面的那辆车上,除了车夫,挤了六个人。要不是两匹马拉的大车,估计都走不动。
本来,孙元起想和O&C建筑设计事务所副总设计师伯恩坐在一起,向他介绍自己的建校理想和一些设计愿望,比如尽量保持学校范围内的自然景色,希望他们在做设计的时候予以考虑。结果刚拉着伯恩坐上车,莉莉丝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身边,妮娜也牵着薇拉坐到了自己的身后,一脸通红的艾琳娜最后坐在车尾上……
孙元起能说什么?和伯恩同志本着绅士精神,和艾琳娜换了个位置。两人吊在车尾上,相对默默无言,因为一说话可能就呛一嘴土。那四个姑娘全然不顾车尾那两个可怜的家伙,围成一团窃窃私语,不时“掩口胡卢而笑”。
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从官道转到了混凝土大道。受了一路气的孙元起招呼车夫停下车,拉着伯恩下了车,准备步行。结果,“呼啦啦——”,四个姑娘都跟着下了车。后面的洋人不明所以,估计是到了,有一学一,也下了车。孙元起哭笑不得,只好招呼他们过来,向他们大致讲述学校的大致结构及未来构想
虽然时间只过去了二十天,但与上次石蕴玉来的时候已经大有不同。就拿不起眼的路边来说,不再是光秃秃的泥土,已经用鹅卵石铺好了人行道,几茎顽强的野草从石头缝隙间探出头来。石板路的边上是很早就移植的小松树,此时有的已经抽出新叶。可能是经常浇水的缘故,各种野草、野菜铺满了树下的空地。
再往前走,那个小广场上很热闹,佟家的三个小子和老赵家的两个小子正在上面撒欢儿,赵景惠和宋景尧站在一旁说话。见孙元起领着人来,都停下来行了个礼。孙家鼐老大人题写的校名已经刻好,没有镏金,只是用黑漆填上,自有一种朴素庄重之感。
过了校门,便见一片绿油油的草地,隔着草地就可以远远望见那座风雨桥。一行人顺着路往前走,孙元起身边围着的都是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四位设计师,低声交谈着什么。妮娜、莉莉丝等四个姑娘知趣地落在后面,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校园。
韩蘧在后面,看到那四个姑娘,用英语打招呼:“你好,女孩们。我知道你们,你是莉莉丝,对么?”
崇实中学是西方传教士所办,历来注重外语。韩蘧从崇实中学毕业,英语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而且中学里面的老师都是外国人,也不觉得这四个女孩长得妖魔鬼怪。尤其看到长相比较甜美的莉莉丝,便想和她搭讪。
莉莉丝哪是什么善茬儿?便听她说道:“小男孩,我是你们约翰逊老师的好朋友。所以,你应该称呼我为‘莉莉丝老师’或者‘莉莉丝女士’,明白么?”
“小男孩”韩蘧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退回来。
恰好这场景被潘咸看见了,拍了拍韩蘧的肩膀:“哈哈,大师兄,‘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些鬼妹可不好惹!”
“咸菜,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种,你试试去?”韩蘧没好气地说道。
潘咸自信满满:“大师兄,您就瞧好吧!”
说完,看看前面孙先生已经和一群洋人走得远了。几步赶到了莉莉丝的旁边,低声问道:“莉莉丝小姐,我们听说老师在美国有位未婚妻,那是你么?”
本来莉莉丝面色不善,一听潘咸的话,顿时由阴转晴,双手捏着衣角搓来搓去:“嗯……什么未婚妻之类,人家怎么好说呢。不过扬克在美国的时候,确实跟人家关系比较亲密的。未婚妻,呵呵呵……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看着原本一脸严霜的莉莉丝,现在和颜悦色地拉着潘咸问东问西,韩蘧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感叹道:术业有专攻啊!
孙元起走在前面,可不知道韩蘧和潘咸的把戏。走过风雨桥,孙元起指着对面层峦起伏的山峰,对伯恩介绍道:“伯恩先生,你现在所能见到的山峰几乎都在校园范围内,就像刚才说过的,校园总面积达到3500英亩,如果没有规划的话,会给生活在这里的师生带来极大的不便,尤其是在市政设施完全是空白的情况下。”
伯恩先生点点头:“你说得对。”
孙元起继续说道:“我想交付给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工作,就是给出校园在未来十年到一百年间的远景规划,比如根据学校发展速度,给出生活区、教学区的建设进度和区域规划。并对近期的校园建设给出合理性建议。”
说到专业领域的问题,伯恩自然毫不含糊:“约翰逊先生,我大致了解你所托付的任务。不过,我们需要实地勘测,并需要学校的相应数据,然后才能做出双方都满意的设计来。”
“只是我们接下来要谈的。”孙元起说道,“因为学校开学在即,现在学校的主体部分只有操场、一座教学楼,和一座图书馆。我想在明年4月份的时候,必须知道在哪个合适的地方建造一座舒适的宿舍楼、一座现代化的实验楼和两栋教学楼,以便于6月份开始施工,9月份前交付使用。”
伯恩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要求:“我们会首先考虑你的要求。因为这块土地面积非常大,我们甚至可能需要花费2个月左右的时间进行前期的准备,然后回到美国完成最后的设计方案。”
孙元起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慢工出细活”的道理还是懂的:“嗯,我认可并赞赏你们这种谨慎而细致的做法。在你们前期准备工作完成的时候,我会首先支付百分之三十的费用;等我拿到并确认最后的设计方案,再支付百分之五十的费用。至于最后的百分之二十,在之后的五年内付清。因为未来有太多不可确定的因素,随时可能某种因素导致设计方案必须加以修改。”
伯恩思考了一阵子:“你的付款方式是合理的,我会向事务所建议采用你所说的方式。”
孙元起送了口气,心想这样今年的财政算是不会出现赤字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孙元起先安排老赵带着几个附近的山民,陪着O&C事务所的设计师漫山遍野地转悠。没有安排那些义和团残余人士陪同,一来他们不熟悉这山里面的情况,二来怕他们对洋人的仇恨还没有消褪,如果在深山里把这几个设计师给大卸八块了,孙元起找谁哭去?
至于三所大学派来的所谓“助手”,现在既没有学生教,又不能让他们闲下来,只好让他们编书。当然,不是编译大学教材,他们都没学过汉语,如何来翻译?孙元起既然打着“需要助手”的旗帜把他们招呼来,自然要物尽其用。
耶鲁大学、麦吉尔大学拢共五个人,都是研究原子结构的,可以组成一个小组,孙元起每隔一周给出一个主题及几个研究方向,他们讨论研究,到下周向孙元起汇报,孙元起作出评论:什么对、什么不对,什么误入歧途、什么理论错误,具体应该是怎么怎么样,一一向他们剖析。之后,他们回去思考,并就此形成文字,请孙元起改正。改定后,重新给出新的主题和研究方向。这些讨论结果后来编成了《原子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及若干前沿问题》一书,以六个人集体署名的形式在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出版。
MIT的四位助手,则专职研究一些孙元起提出的电子元器件的设计原理和设计方案,比如录音机、黑白电视机、太阳能热水器,能不能实现是一回事,关键是集思广益、开拓思路。即使理论上能实现,一方面有待回MIT的电子学实验室做实验,一方面还要等待科技的继续发展。
学校的讲堂,因为投入的钱最多,所以人力、物力也极大丰富,工程量虽然最大,却是最先完工的。等刷上石灰之后,放羊有一个月的孩子们重新回到了课堂,韩蘧、陈骥德这些老学生当老师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一年多没见,景字班的学生都是初中水平,倒是孙家鼐老大人的几个孙子辈,因为来得迟,中间又有一年多缺课去了西安逃难,现在还是小学三年级左右的程度。
那四位美国姑娘,除了文雅大方的薇拉可以给学生们上英语课,其他三个惹祸包都被孙元起发配到山顶的图书馆。图书馆修好后,派人把家里的书都悄悄地运到了山上。现在老佟过世了,翰林院被烧了,皇帝、太后跑到西安现在还没回来,估计这些书在官府档案中只能算是“焚毁”了事。殊不知,它们已经瞒天过海,到了经世大学的图书馆中。三位姑娘要做的事儿,就是把那些散乱的书凑成一套一套的,然后放到书架上。这是一个细致活儿,不认识汉字也没关系,只要根据封面的图案就可以完成,连最小的妮娜都足以胜任。所以姑娘们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孙元起这个“监工”还是要莅临现场的,主要是怕这些姑娘整出什么幺蛾子。还有,这些姑娘也需要咨询一些问题。比如原藏于京师大学堂的《行水金鉴》,共175卷,分为36册,她们就不知道如何排列顺序。这在藏书中,还只能算是部头中等的。
有一天,莉莉丝献宝似的来到楼下,不顾孙元起正在编译书稿,死活拉着孙元起上楼,看她们“最新、最重大的结果”。孙元起只有随她上去,便看见艾琳娜和妮娜站在大书架前,整整两个书架上都摆着同一种书。封面用粗黄布装帧,开本足有A3纸大小。孙元起惊讶得目瞪口呆:老佟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三个女孩看到孙元起吃惊的样子,感觉自己辛苦没有白费,相对展颜。
孙元起走到近前,随手抽出一册,就见封面上大字写着“永乐大典”,下面是双行小字“卷七千六百三”“杭字部”。打开,里面是白宣纸、朱丝栏,内容用工整的楷书精心抄写。《永乐大典》!绝对是真的《永乐大典》!即便孙元起从来没见过《永乐大典》,可心里早已确定这便是国宝《永乐大典》了。
后世的书籍中无数次提到《永乐大典》,均说该书散佚殆尽,百不存一。如今却落在自己的手上!孙元起激动地问道:“这有多少册?”
“六百三十二册!”妮娜得意地说,“我数了两遍,绝对不会错!”
“啊?”孙元起张大嘴。
看到孙元起张大嘴巴的样子,艾琳娜开心极了:“这可是我们花费了几天工夫才整理出来的,或许书堆里还有,但绝对不会超过10本了!”
“好,好,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击掌赞道。
“那是!”莉莉丝得意地翘起下巴,头后的马尾辫晃个不停。
孙元起拍拍三个人的肩膀:“你们的工作非常有价值!我要用单独的一间屋子来存放这套书!”
接下来的几天,受到鼓励的三个小姑娘再接再厉,先后从书堆中找到《四库全书》的底本两千余册,还有二十多种宋刻本、三十几种元刻本。至于明刻本,几乎比比皆是,总也有四五百种。
孙元起不知道版本知识,可认识字儿:看那些密密麻麻盖满朱红印章的刻本,再加上明清著名人士的题字,自然知道这些宋、元刻本书是如何的价值连城。为了存放这些珍若拱璧的宝贝,特意在图书馆第五层找了最安全、最适合的房间。最后,从书堆中整理出的《四库全书》底本越来越多,只好在四楼又找了几间屋子,才把这些书安顿下来。
至于那些数量最多的清刻本,只好委委屈屈地呆在二楼、三楼的书架上。老黄历、教科书则摆放在最下面的大厅。有些书,老佟收拾回来时就是破碎的,得拼合好送到城里的琉璃厂,请人重新修补装池好,再重送摆到书架上。
孙元起在楼下编译教材,每当累了的时候,就会到收藏珍贵图书的五楼书库中徜徉,在一枚枚藏书印、一段段题跋、一页页文字间,感受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这些书,在清朝覆灭以前,恐怕是不能面世的,因为这些其实都是有主之物,尤其是《永乐大典》残卷、《四库全书》底本,那绝对是皇家藏品。如果朝廷知道了,要予以征收,难道经世大学还敢和中央政府对抗么?
有一次,孙元起在摩挲《永乐大典》的时候,忽然想到,与《四库全书》、《永乐大典》齐名的敦煌遗书、安阳甲骨是不是现在都已经出土问世了?那得赶紧收藏。如果佟文图书馆中再有那么些宝贝,老佟和佟文楼定会随之不朽。或许,这是对老佟最好的纪念吧!
1901年9月27日是辛丑年的中秋节。在中国传统习俗中,这是除了春节外最隆重的节日。孙元起有些后悔把开学定在10月1日,这样,很多学生就不得不得在旅途中度过中秋了。
中秋节前两日,老佟两个侄子佟友、佟益驾着车来接孩子回家过节。到了城里,才知道现今学校已经搬到城外,老郑领着他们找上门。
听到老佟侄子到来,孙元起急忙从图书馆下来。见了孙元起,佟友、佟益连忙跪下请安。孙元起避开去:“可当不得你们这个礼!”上前扶起两人,却朝他们鞠了个躬:“老佟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
孙元起想起来到大清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和老佟俩人呆在马神庙里过的。倏忽三年,孙元起在城外有了一所大学,但老佟却已经过世一年了,京师大学堂也名存实亡。在中秋节之际,看到佟友、佟益,说起老佟生前的事情,不禁相对唏嘘。
说了半天,孙元起问道:“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日子过得如何?”
佟友是佟家的老大,恭敬地回答说:“今年收成还行,日子还过得下去。说句不怕先生笑话的话,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三个小子送到您这儿,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张嘴,可宽裕不少。收成差点,也能吃个半饱。”
孙元起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现今学校建起来,人手还有些不够,以前都是老佟帮衬的……如果你们兄弟有空,就来一个到这里帮忙吧!”
佟友、佟益连连道谢:“谢谢先生。我们回去商量一下,看看谁来!”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孙元起心中才稍微安心。
次日,孙家鼐老大人府上也来了车,要接三位小少爷回家过节,少不得随车送来过节的礼物。孙元起不好拒绝,又回了些礼物,表示自己对老大人的拜会。
中秋节当天,家近的学生都回去了,剩下的人聚在新校址里,看着月亮吃月饼。连老郑一家都来了。那十多二十个洋人第一次在中国过中秋节,席间嬉笑不绝。莉莉丝在这种场合绝不会放弃坐在孙元起身边的权利的,只见她眼冒桃心、一脸虔诚地看着孙元起和设计师、研究人员说话,连手里的月饼都只啃了一口。相比之下,坐在孙元起另一侧的妮娜小姑娘就厉害多了,听讲、吃饭两不误,手里的月饼只剩下个月牙。
陈骥德、顾之麟、刘斌三个是直隶的,没有回去,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陪着研究人员说话。孙元起的几个学生,现在不仅要给孩子上课、预习大学功课,还要陪着各个大学的研究人员,算是彻底融入大学学习与研究的氛围。
孙元起看见薇拉文静地坐在一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月饼,像是被人冷落了一般。在中秋这个团圆的季节,渐渐融入这个时代的孙元起也会想起前世的父母、女友、老师、同学,可能现在的薇拉也是想起故乡了吧。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在这个节日里一人向隅会举座不欢,孙元起问道:“薇拉,是不是想家了?”
薇拉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嗯,是有些想家。不过这里也很好,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难道你还想常住?孙元起不敢接话,转过来问艾琳娜:“艾琳娜,你想不想回家?”
“嗯!”看来艾琳娜确实想家了。
“莉莉丝,你呢?”
莉莉丝从痴迷状态中挣扎出来:“我……我是有些想家,不过,没关系,只要呆着扬克先生你的身边,我就没问题!”
孙元起一头黑线: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家而已!
也不理她,再问妮娜:“妮娜,你呢?是不是想回波士顿了?”
“是的,我想回波士顿。”妮娜点点头,“可是,扬克你也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妮娜小朋友,我想你应该称呼我为约翰逊叔叔,不是么?”孙元起决定纠正这位小女孩的认识偏差,“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不过,以后我会每年去美国三个月,不用担心,我们还会见面的。”
“这样啊……”妮娜失望地说,在椅子上扭了几下,说道:“其实……我每年在美国呆三个月也是可以的……”
妮娜直言无忌的话,让周围的设计师、研究人员都哈哈大笑。孙元起也觉得尴尬,却不好说什么。
老赵、老郑两家,以及老赵的那些老乡,不知是怕洋人,还是听不懂英语融不进来,在旁边另搭一桌,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大圈子。听到笑声,都望了过来。
三十四、时序肯随人境异
嘻嘻哈哈过了中秋节,学校就快开学了。孙元起一直念着安阳甲骨和敦煌遗书的事,敦煌离北京太远,恐怕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河南安阳却是不远,只是不知道现在那是怎么样了。中秋节时,看着老赵一家和老赵的同乡,怕都有些想回家看看的年头。山东、河南挨得挺近,可以让老赵领着他们回去转转,如果有人想留在山东,就随他们去吧。如果还想回来,再一块儿回来。
中秋节后过了一天,孙元起叫来了老赵。老赵跟着O&C事务所满山跑,浑身泥土就走过来,恭敬地叫了声“先生”。
孙元起示意老赵坐下。老赵知道孙元起待人和气,从来不讲究这些,随意找张凳子坐下:“先生,有啥事?”
孙元起点点头:“老赵,你想不想回山东老家?”
听到孙元起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老赵吓得浑身一机灵,顺势就跪在地上了:“先生,俺老赵可从来没干亏心缺德的事儿啊!你可不能赶我走啊!……是不是大毛、二毛那两个兔崽子惹您生气了?先生,你放心,俺回去就揭了他们的皮!先生……”
看着老赵涕泪俱下、磕头如捣蒜的架势,倒把孙元起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扶起老赵:“老赵,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啊!我是问,你来北京两年多了,想不想回家看看!”
这下老赵听明白了,用沾满泥土的袖口抹了抹脸,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样:“俺就说,先生那么好的人,怎么突然要赶俺老赵走呢,原来是俺听岔了。哈哈……说到回山东,确实想回去看看。按理说,先生对俺那么好,有吃有喝,还不干什么活,这跟神仙一样的日子,不该再想回那个穷苦地方。……嘿嘿,可是,孙先生,你说怪不怪,吃饱喝足了往热炕上一躺,就想起了老家,想回去看看……”
“嗯,”孙元起点点头,“中国人嘛,讲究的就是安土重迁,没个大灾小难,谁愿意离家千里万里的!”
“是啊,但凡有口吃的,谁想往外走啊!当时水涝,是树皮草根都没得吃,才一路逃荒。忍饥挨饿,风吹雨淋,走啊走啊,最后到了顺天府……没成想,却遇到了先生这个活菩萨,掉进了蜜罐里。看来,这都是命啊!”老赵回忆往事,也不胜唏嘘。
孙元起跟着感叹一句,然后说道:“你回去的话,把你的那些义和团老乡也都带回去看看,如果不想回去就算了。如果到了山东不想回来,也就由着他们。要是还想来咱这儿,再麻烦你给带回来。”
“中!”老赵干脆地点点头,“虽然他们没有抄俺们的家,但俺们也救了他一命,又好吃好喝地供养了他们一年,说到大天里,俺们都是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汉子。”
孙元起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递给老赵:“你们过几天就出发,先到山东。回了山东,安顿好了再回来。不过回来的路上帮我一个忙。”
“啥叫帮忙?先生的事,不就是俺的事么?”老赵捏着信封,“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指使?”
“你们照常回山东。回来时,绕道去河南安阳一趟,那里有卖‘龙骨’的,你们就是大量收购,然后带回来便可,我有大用!”孙元起解释道,“不过此事要秘密进行,不要让别人知道。等到了安阳,你再和同伴说要买一味中药。这信封里有五千两银票,你们每个人分头悄悄地收购,不要让人察觉出端倪!”
“龙骨……”老赵默念了几遍,“先生既然给那么多钱,那定然是很贵重的,可……可俺不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啊!”
“长什么样?”这问题把孙元起问倒了,这东西听说过,看过图片,可没见过实物啊,只好依照着课本上的知识来描绘:“这东西,其实就是龟板啊、牛骨头啊、鹿骨头啊什么的,埋在地下时间久了,挖上来就被称为‘龙骨’。”
“这样啊。”老赵有点明白,旋即又问道:“这东西,哪地方都有吧?俺们村的野地上就经常有狗骨头、猪骨头什么的。”
孙元起心想:你那里的骨头能比得上安阳的么?嘴里却细致地解释道:“安阳那里的龙骨,上面都有被刀啊什么的刻的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符号,有的还被火烧过。药力比较大。”
“噢——,龙骨是味药材,安阳产的比较道地,就好比俺们山东东阿的驴皮阿胶一般。”老赵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嗯,对!龙骨是味中药,好像产在安阳的小屯村,对,就叫小屯。你们到了安阳,除了去药店、市场上找之外,还要特别去小屯村收购!”孙元起谆谆叮嘱道。
“安阳小屯,小屯……”老赵默念几遍,点点头:“在回来的路上,去安阳收龙骨,尤其是小屯村的,悄悄地买,再带回来。是这样么,先生?”
“对,没错儿。”孙元起嘉许道,“好像龙骨不是很贵,你收的时候,要选上面刻画的符号比较多的,比较旧的,大小倒不必在意。给你的银子里面,除了你们来回的花销,都买甲骨带回来,多多益善。”
隔了两天,老赵带着一堆人走了,不过媳妇、孩子都没带。那群义和团的残余,孙元起没有多少接触,连人名都叫不上几个。听说回老家看看,跟着老赵走的十有**,还有几个,不知道是有仇家、还是家里就自己一个人,却留了下来。这已经开学了,孙元起为了安慰他们,给他们订做了一套统一的服装,就当起了学校的校工。
说是十月一号开学,其实像韩蘧、陈骥德、周宗武这些人,早就天天呆在学校里面了。真正要等的,是那些新招进来的二十人。
过了中秋,便不断有人找到孙元起在京城中的院子,所有人都以为那便是自己报考的“经世大学”了。老郑驾着马车,亲自把这些人送到城外的山里。最初,听说学校在城外四十里的山上,学生的惊愕表情一览无余,想来觉得自己是受了骗。只有等上了混凝土大道,经过校门,绕过绿地,走上风雨桥,看见宽阔无垠的操场,看见花萼状的讲堂,看到山顶五层的图书馆,才觉得自己真真是来对了地方。
每当这个时候,老郑就倍有成就感,用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自豪地说道:“告诉你们,整个学校有一万五千亩!”
学生听了这句话,无一不是目瞪口呆。
陈骥德、顾之麟、刘斌这些日子,连手头给孩子们上课的事情都停了下来,专程来迎接这些新同学、新学弟,安排住宿、熟悉环境、讲解校规,忙得不亦乐乎。随着韩蘧、周宗武、张纯、潘咸这些北京学生节后的回归,才轻松不少。
孙元起却没有和这些学生见面,安排送走老赵,佟益背着铺盖卷,领着老婆、三个孩子来了,正好顶上老赵的缺,每天负责校园卫生和安全。至于学生的饮食,老赵家的、老郑家的,再加上偶尔帮忙的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三个姑娘,勉强够了。如今再有佟益家里的,食堂的事情可以不用操心。
孙元起开出高薪,在中秋之后终于引来了金凤凰。
最新来信的是德清俞曲园,人家老先生年高德劭,修养也是极好的。在信中,先是对孙元起的邀请表示感谢,不过自己已经年老体衰,恐怕难以远涉,所以很抱歉,不能来。其次又说,自己有一个年青的得意弟子叫章炳麟,学问不下于自己,如果你觉得还可以的话,就用他吧。
孙元起老觉得“章炳麟”这个名字很熟悉,想了半天,一拍脑袋:不就是那个章太炎么?好,要是他来的话,绝对可以!当下给章炳麟去信,表示如果前来,每年三千两!
除了这位牛人之外,来信中表示可以来任教的,还有王先谦(长沙王益吾)、孙诒让(瑞安孙仲容)、皮锡瑞(善化皮鹿门)、廖平(井研廖季平)、崔适、严复、陈衍、杨守敬,孙元起高兴到不行,急忙给这些学问大家写信,除了严复、杨守敬是希望他们即刻到任外,都是希望他们能明年春节后到北京。每封信都附上白银百两,作为路费。
等信写完寄出,兴奋劲过去。屈指一算,孙元起脸就苦下来:别的不说,等着几位老师一来上班,一年就一万多两银子出去了。今天就算过去了,明年有MIT、耶鲁的18万美元,也好过去。关键后年、大后年呢?总不能关门大吉吧!
在开学前一天,石蕴玉陪着夏瑞芳来到了学校。他们此行,除了给学校送教材以外,还有捐款一事。为了“感谢捐款人对学校作出的巨大贡献”,孙元起在校门处恭迎商务印书馆一行的到来。
夏瑞芳从马车上走下来,高声说道:“百熙老弟,听说你的学校美轮美奂,世间少有,愚兄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北上一探究竟,你不会怪罪我吧?”
孙元起呵呵笑道:“夏兄北来,小弟欢迎还来不及呢,如何会怪罪!”
寒暄之后,又和石蕴玉打了招呼。马车拖着教材,自往校内驶去。孙元起作为主人,陪着夏瑞芳观览校园,然后把他们一行引进了校长室。
只是校长室第一次迎来了客人,相对坐定以后。夏瑞芳开口说道:“石先生回去,说这所大学如何如何美观,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得到别人的承认,孙元起心中一喜,嘴上却说:“夏兄谬赞了!”
夏瑞芳摆摆手:“欸——,不必过谦!学校虽然只有三四个月,居然已有如此规模,足见百熙老弟胸中自有丘壑!如今,朝廷下了《兴学诏》,各省大学堂必将乘势而起,恐怕立学规制,不出老弟的《学校学制初拟》;但要说建校手段,却是不及老弟万一的。”
孙元起心想,说到大学,我国内国外、前世今生不知看了凡几,猪肉没吃过,还没见过猪跑么?
夏瑞芳又说:“想当初,皇上、西太后亲谕创办京师大学堂,每年三十万两白银,如今都被雨打风吹去……唉!”
没看出来,这位夏兄还是位愤青啊!
说了半天闲话,终于绕到正题上。
“百熙老弟为了科教兴国,不远万里,不恋高薪,筚路蓝缕,可谓辛劳。为兄自然不能落后,我们商务印书馆决定捐款一万两白银,作为办校资金。”夏瑞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鞠躬表示感谢,斟酌一下,说道:“夏兄,我们学校明年将兴建多所建筑物,为了感谢这笔捐款,其中一座将以您命名,以示表彰。只是这栋楼的名称如何,尚请你定夺。瑞芳楼?粹芳楼?”
夏瑞芳,字粹芳。这些孙元起是知道的。楼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因为是商务印书馆捐资,就起个“商务楼”这样雷人的名字吧?
夏瑞芳有些意动,手指轻轻敲击座椅的扶手,过了一会,才说道:“我年方而立,以我的名字来命名,总有些不妥。我是江苏春浦人,不如就叫‘春浦楼’吧!”
于是,经世大学中又一所建筑在谈话中诞生。
孙元起心里旁算一下,给了老赵五千两银子采购甲骨去了,现在进项一万两。一来一去,还结余五千两。嗯,那就先给那几位国学老师建几套宅子吧。
送走夏瑞芳,然后学校就开学了。
十月一日,天气晴好。
经世大学的开学典礼在讲堂举行。台上就坐的除了孙元起,还有来自耶鲁、MIT、麦吉尔的九名研究人员,再加上薇拉。孙元起是台上唯一的中国人。在严复、杨守敬到来之前,这种现状不会改变。
台下就坐的,有经世大学首批大学生,本科和预科加在一块儿共计37人,比招生简章中多出2人。倒不是这些人特别优秀,而是孙元起想为中国发掘和培育更多的科学技术人才。边上还有“景”字班、“多”字班以及部分物理传习所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不过,现在那部分没考上大学的学生被编为经世大学附属高等学堂、“景”字班被编成附属中等学堂,“多”字班为附属高等小学堂。莉莉丝、艾琳娜、妮娜三位小姑娘也委委屈屈地坐在边上,尤其是莉莉丝,嘴上几乎可以挂个油瓶:凭什么薇拉姐姐可以坐在台上,而一起来的我们却要坐在台下?
孙元起作为台上唯一能说汉语,而且还是校长的人物,必须自始至终地表演独角戏。在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有些紧张。抬眼扫视台下,原本容量是二百人的讲堂,因为现在只有六十余人而显得空旷。孙元起的声音在这个空旷讲堂里响起:
同学们,首先欢迎你们来到经世大学读书。
按照公元纪年,今年是二十世纪的第一年。在过去的百年里,我们既有辉煌灿烂的鼎盛,也有任人鱼肉的屈辱。但无论如何,这已经过去。孔夫子说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现在,我们站在二十世纪的头上,展望未来一百年世界的发展,这个世界无疑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的,翻天覆地!在这些变化中,科学技术的革新无疑要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中国的科技发展,在过去的几百年中落后于世界的脚步。所以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落后就要挨打,这是血的教训,铁一般的真理。中国的仁人志士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向西方学习,洋务运动、留美幼童、留学欧日……他们希望通过学会西方的科学、技艺,来对抗西方的侵袭。可是总被一次次打倒,为什么师傅总是欺负学生呢?那是因为偷来的拳打不死人!
在崭新的二十世纪里,我们将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因为新的科技浪潮将不断袭来,将对世界的秩序产生冲击和挑战,最终以科技的力量重建一个全新的文明,就像在过去一百年中蒸汽机世界发展所起到的作用一样。如果我们不努力学习创造,紧跟这个大潮,乃至制造这个浪潮,我们遭受的屈辱将更多!
经世大学虽然建校才数月,即便以物理传习所向上推溯,也才三年而已。但本校在建校之初,即以培育科技人才、积聚科研力量为职志。努力在这场科学浪潮中取得一席之地。在座的诸位,都有志于科学研究。在招考的时候,本来是分为本科和研究科两种,但看到试卷的时候,发现这不可能,因为绝大多数人只是高等中学的水平,所以只能调整为本科和预科。由此亦可见,我国科学与教育的落后。
落后不可怕!没有认识到自己落后,又或者认识到自己落后而不去努力追赶,这才可怕!所以,我们要知难而上,不惧艰险。学校草创,很多条件不具备,希望大家以学习为核心,暂时忽略这些生活上的不便。因为学校的老师都是MIT、耶鲁、麦吉尔大学来的博士、硕士,希望你们在学习上首先克服语言这一关,通晓英语;其次,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这所学校里,授课将采用自学、答疑、再自学的形式,突出彰显大家自我学习的能力;最后,大家要学会同学之间的协作,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大家是同学、同窗,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要因为面子问题而把疑问放过。你们的学习,要始终与实用、传授相结合。
弱者怀念过去,感伤现在,失望未来。强者忘记过去,奋斗现在,创造将来。站在二十世纪的头上,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也要为历史和国家负责。
国家兴盛,端在吾辈!
三十五、来共梅花溪上居
开学后,因为是第一学年,大学本科的学生们不分专业,都上同样的课程:《工科数学分析基础》、《普通物理学》、《电子线路》、《化学原理》、《无线通信系统概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师资不足,另一方面这些都是学科基础课。另外还有一门英语课,因为每个人的水平参差不齐,因而分配在高等小学、初等中学等不同的班级里面上课。这时候薇拉、莉莉丝她们帮上了大忙。
而预科班的学生,类似于高等中学,需要在一年的时间里,把高中的所有课程补修完,通过考试,才能顺利进入本科阶段。当然,如果某门在入学的时候就达到免修,也可以直接旁听本科的课程。
授课采用双人制,一群人围着孙元起和另外一位西洋老师。比如《化学原理》课,先有耶鲁大学的一位博士用英语讲述一边,学生们手里拿着中文教材,努力去理解老师讲的是什么意思。本来已经预习一遍,学生们在听课的时候,一方面要解决自己不懂的疑问,一方面也是学英语。孙元起就是桥梁,只有在一方不明白,或者双方都不明白的时候才出面解答。
学校因为有三十个新学生的加入,明显热闹了许多,操场有了奔跑的人群,教室里有讨论的同学,几乎每个角落都有笑语或议论声。为了营造一个优美的环境,在比较静谧、优美的角落安有长椅,可以供学生们学习、休憩。
这些新来的学生,明显分为三派:一个是物理传习所的旧班底,因为中学就是崇实中学的校友,接受同样的教育,和孙元起的关系比较铁,很容易抱成一团。这些人除了本科、预科的,还包括高中里面的学弟,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他们多是接受西式教育,数理化发展平衡,素质比较优秀。另一个是胡勋、曾广锡、左功先、李国秉四个人的小团体,和孙元起也是熟识。他们更多的是接受传统教育,数理化中会有偏科,但上进心、好学程度却是极高的。最后一个,是其他的学生,不过有渐渐分化的迹象,根据个人情况,向前两派靠拢。
这在后来几届的经世大学中渐渐明显,由经世大学附属学校上来的形成“附校派”,由外地考入的形成“外来派”,两派之间常常有或明或暗的竞争。总体来说,附校派要占有比较明显的优势。只有等到经世大学声名鹊起,形成全国统一考试之后,由于招生规模越来越大,附校派才渐渐式微。
孙元起本来还想教他们组织“学生会”之类的,看样子,他们更喜欢松散一点的组织。而且孙元起也不想学生之间有官僚气,便由他们去了。
每天傍晚,孙元起喜欢就着夕阳,在经世大学里徜徉,思考着编书、论文、学校等所遇到的问题。这个时候,薇拉、莉莉丝、艾琳娜、妮娜四个姑娘就跟在后面一起散步。这已经是经世大学中的一景。赵景范偷偷告诉孙元起,如今人人都说那是孙先生的四个洋太太……
“孙先生好!”
孙元起正在想如果建造一个电子回旋加速器,需要解决哪些具体问题的时候,听到有人和自己打招呼,抬头看时,却是胡勋、曾广锡、左功先、李国秉四人,鞠躬的鞠躬,抱拳的抱拳。孙元起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客气:“呵呵,你们来了这里,还习惯么?上课什么的,有困难么?”
“劳先生问,最初有些不习惯,现在却好了。”胡勋剃了胡须,显得年青不少,倒真有二十四岁的样子。
孙元起点点头。
李国秉却说:“当然,说到学校的环境、学校的教学,这所学校在大清算是顶尖的,可是,可是住宿和吃饭却差了点!”
孙元起看到李国秉说话的时候,曾广锡捅了他好几指头,想让他别说,他还是说了出来,估计确实是有情绪了。便笑着解释道:“住宿和饮食,确实是个大问题。为什么不解决呢?这里面有几个问题:第一,学校初建,还没有具体规划,比如学生宿舍、食堂在什么位置。如果随便建造,会影响学校的长期发展,乃至重复建设。如今,美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正在实地勘测、编制规划,估计明年才会出设计规划图。第二,学校处于草创期,资金有些捉襟见肘,不可能面面俱到。一口吃成胖子,那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面不是说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生活得苦一些,才能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学习、研究中去嘛!”
“可……可……”李国秉“可”了半天,也没有说什么。
薇拉她们四个跟在后面,看见四个年青人围着孙元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由薇拉问道:“扬克,这位先生在问些什么?”
“有关住宿和饮食的问题,”孙元起解释道,“现在学校的附属设施比较恶劣,所以有些不满。”
莉莉丝心直口快:“那你告诉他,等那里建好了,就有地方住了。”
莉莉丝指的,是在小山靠近宿舍、食堂一侧的山腰上,正在兴建的十二栋小院儿。因为国学院的几位牛人老师在年前年后就要到来,总不能住在低矮的土坯房子中,孙元起便咬咬牙挤出钱来,请O&C事务所设计,在那个风景秀丽且不影响总体规划的位置建造了十二栋二层小别墅,独门独院,想来那些老先生们也会满意。之前,妮娜和莉莉丝也向自己抱怨过住宿条件不好,孙元起就指着那个工地安慰她们。结果莉莉丝便拿着棒槌——当真了。
“好啊好啊!那个地方风景真不错,如果住在那儿,这个学校就一切完美了!”李国秉乐得只拍巴掌。其他几个人也一脸喜色。
孙元起张大嘴巴:对了,李国秉这几个家伙英语一级棒,完全能听懂他和姑娘们的谈话!
孙元起敢对莉莉丝说,不仅是因为那些房子会有几套空余,还是因为这些姑娘会在11月底回美国,让她们住住也无妨。可,可这怎么跟学生说呢?
支支吾吾半天,孙元起才说道:“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那些房子是为即将到来的老师们准备的。在春节后,长沙王益吾、瑞安孙仲容、侯官严几道等国学院老师即将前来执教……”
果然,这四个学生脸苦了下来。
左功先抿了抿嘴:“那就多建几栋呗!”
孙元起只有苦笑:“今年的财政预算已经快要出现赤字了,总不能让学校举债度日吧?”
“这没问题,钱我们自己出!”李国秉想当然地说道。
“土地归学校所有,不允许私自建房。这是校规。”这是原则问题,孙元起不能松口,否则以后学校里面肯定乱成一锅粥。后世,不少大学都出现家属区比教学区还大的现象。说是大学,里面狗叫孩子哭,还不如说是小区的公共活动区域。有惩于此,孙元起在立校之初,便规定“土地归学校所有,不允许私自建房”,而且学校给予老师的住宅,只允许老师在世时享有使用权。一旦老师去世,学校自动收回。
“……”四个人无语了。
孙元起想起另外一个折中的方法:“当然,学校接受社会的捐赠。如果有资金来改善学生住宿与饮食,校方会尽快启动该项工程。”
胡勋和曾广锡几个人心领神会,朝孙元起拱手告辞而去。
两日后,学校收到一笔两万两的捐赠,捐赠人啥也没说,放下银票便飘然而去。校长室只剩下捂着嘴偷笑的孙元起。随后,学生宿舍楼的建设工作提上议事日程。
十月底,经世大学迎来第二位能说中文的老师,清末民初译述西方自然科学与社会政治学说的巨子——严复。
严复(1854—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侯官(福州)人。他是第一个系统介绍西学、提倡用西方思想与文化用以挽救中国的启蒙思想家。严复所译的书,有赫胥黎(ThomasHenryHuxley)的《天演论》、亚丹·斯密(AdamSmith)的《原富》、约翰·穆勒(JamesMill)的《群己权界论》和《名学》、斯宾塞(HerbertSpencer)的《群学肄言》、甄克斯的《社会通诠》、孟德斯鸠的《法意》、耶芳斯的《名学浅说》等,内容涉及生物学、逻辑、经济学、社会学、法律学许多部门。其中《天演论》一书的影响特别巨大。鲁迅自述其在南京求学时阅读《天演论》的情况,谓几至废寝忘食的程度,可见此书当时对读者产生的魅力,在文化学术方面影响之深广。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学说,在当时帝国主义竞相瓜分中国,国家、民族处于危亡之际,这个学说对思想界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严复译述西方近代的社会政治学说,重在介绍天赋人权的思想,自由平等的思想。这些思想被顽固派视为洪水猛兽,但深得青年知识分子的欢迎。这对当时学术界起了蔑视君权、崇张民权的十分有益的启蒙作用。比严复略早,早期的改良主义者冯桂芬、王韬、薛福成、陈炽、马建忠、郑观应等,都介绍了或赞扬了西方的社会政治学说,主张启民智、开议院、兴商务、废科举、办学堂、译西书。但是他们的影响远不如严复的深远。
孙元起对严复的到来表达了最诚挚的敬意,带着全体学生来到校门的小广场恭候。见严复下车,孙元起执弟子礼上前相迎。
严复年青时毕业于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虽然现今已经快五十岁,还身穿长袍马褂,自有一种军人的气度。见一个年青人带着一群年青人在迎接自己,从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元起快步上前扶住:“严先生,学生孙元起,忝为经世大学校长,热烈欢迎严先生到敝校执教!”
严复点点头:“原来是孙校长。老夫到此谋生,倒要请你多多关照!”
“先生学贯中西,严密精邃,为海内外学子所宗仰。在先生面前,却是当不得‘校长’的称呼。所谓校长,不过是负责学校杂务而已。学校精神气质的培养,还在先生的传授。如果先生不吝赐教,可以称呼晚辈‘百熙’。”孙元起恭谨地答道。
“好,那老夫就托大,叫你一声‘百熙’吧!”严复哈哈一笑,“老夫年青时,曾在英吉利的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就读,听闻百熙你则是美利坚耶鲁大学的博士,我们都是喝过洋墨水的,想来可以找到共同的话题。”
孙元起听了这句,顿时轻松不少,毕竟接受过西方文明,相对开通些。寒暄一阵,便陪着严复走进校园。果然是在西方大学呆过的,严复对于孙元起的构想非常赞赏,那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让他想起年少轻狂的时光,说话间,便有一种怀念与期待。
从山脚下有青石台阶通往那个建在山腰上的老师住宅区。如今,住宅区被习惯性地称为“半山居”。因为预先知道严复、杨守敬要提前到来,所以率先动工,现在已经建好,打扫整饬一新,可以入住。
这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从客厅到卧室、从书房到卧室、从浴室到卫生间,一应俱全。严复是拖家带口前来,对于这个小院的这个布置非常满意,连声道谢。孙元起大致介绍了情况,比如可以去下面食堂就餐,如果自己动火做饭,可以托食堂的人到城里买菜买米,也可以跟着车到城里自己购买,只是得下午去,次日中午才能回来。
看到严复才到新居,可能需要布置,大致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等严复休息了几日,孙元起专程登门给严复送上经世大学的聘书,并附上薪金两千两白银。聘书上恭恭敬敬地写着:
“经世大学聘书
兹聘请
严复先生为出任经世大学文学院哲学系系主任、西方哲学教授,任期一学年,年支薪金银两千两。
此聘。
经世大学校长:孙元起(经世大学之印)
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五日”
这是孙元起签出的第一封聘书。虽然文学院还没有成立,文学院里的哲学系更是子虚乌有,但孙元起向严复承诺,明年起哲学系即招收学生。
严复在收到聘书的第二日,便每周两次,给经世大学的学生讲授西方哲学课程。经世大学终于渐渐有了大学的模样。
在十一月初,杨守敬携带着弟子、近万卷藏书也到了经世大学。这次,连严复都到校门处恭迎。
杨守敬(1839—1915),字鹏云,号惺吾,晚年号邻苏老人,湖北宜都人。清末民初杰出的历史地理学家、金石文字学家、目录版本学家、书法家、泉币学家、藏书家。有《水经注疏》、《日本访书志》,《湖北金石志》等83种著作传世,名驰中外。杨守敬在1880年至1884年间任驻日钦使随员,当时,日本正值维新之际,提倡新学,唾弃旧学,古典汉籍更是被看作落后的象征而随意抛掷。于是杨守敬得以大量购进许多国内已散佚的善本秘籍。其藏书十万余卷,其中海内外孤本逾万卷,对我国文化典籍的保存功不可没。
看着白发皤皤的杨守敬,孙元起心中顿生敬意,执礼愈恭。杨守敬也曾在国外呆过,思想较为开阔,虽已花甲,但身体强健。孙元起陪着他巡视校园,杨守敬也对学校的环境比较满意,对花瓣状的讲堂尤其赞赏:
“此楼中间之讲堂,高而穹顶,恰似花蕊;四周花瓣环绕,逼真桃花,构思精巧,切合校庠之地。妙!妙!此楼何名?”
孙元起躬身答道:“好教惺老知道,此楼刚建好不久,并无名字。如果惺老不弃,便请惺老赐名!”
“嗯,好说,好说。”杨守敬也不客气,“《史记·李将军列传》有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此楼呈桃萼状,且在校园之内,可名之曰‘成蹊馆’。”
“好名字!”严复抚掌赞道。
孙元起不知道好在哪里,但严复说好了,那定是好的,也赞了几句。
严复又说:“惺吾老学问精粹,然书法亦独步一时,昔在东洋,日人无不拜服,拜师者络绎不绝。今得此嘉名,还需请惺吾老题写,方称双美!”
这下孙元起明白了,原来杨守敬还是位大书法家,也出声相求。
两人恭敬求书,似乎挠到了杨守敬的痒处,哈哈一笑,也不推辞,只待回到住处挥毫泼墨。走了几步,就到了半山居。杨守敬听了“半山居”这个名字,频频点头,说:“这个名字切合环境,韵味无穷,且有出典。好!好!”
进了为他所配备的小院,杨守敬老怀大慰:“好!此处隐处山林,风景绝佳,无丝毫尘俗之气。在此衣食无忧,安心课徒著书,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安顿下杨守敬一家,孙元起心中大定。这学校不就起来了么?过了几天,孙元起到杨宅,恭敬地奉上了聘书、两千两白银的束脩,礼聘杨守敬出任“即将成立”的国学院副院长、历史地理学教授。到了新地方还没有过了新鲜劲的杨守敬笑呵呵地接受了聘书,还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看。然后指着上面的“历史地理学”几个字,问孙元起:“百熙,这‘历史地理学’是什么学问?”
孙元起教材编得多了,对于学科的基本构成有了一定的认识,虽然没学过“历史地理学”,既然能写出这个词语,就也知道这个词的一些含义。当下,便从学科定义、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基本理论等角度对“历史地理学”这个学科进行阐述,忽悠眼前这位历史地理学的巨擘。总而言之,孙元起论述了两个问题:一、历史地理学是一个专门的学问,很有研究的必要和研究的空间;二、你要向学生们授课,最好按照新的学科体系,编写一本基本的历史地理学教材。
果然,孙元起从全新角度剖析“历史地理学”,对这位老先生触动很大。他点点头:“百熙,你说得很有见地。在中国学术中,地理往往作为史学之一类,就像百熙刚才所说,各种地理学混淆不清,令人无所适从。这历史地理学,老夫研究有年,确实有些心得,却不知其为独立之学问。我以花甲之年,虽欲编一册教科书,却恐精力不济。这是老夫的两个弟子——”
杨守敬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四十余岁:“这个是熊会贞,跟随我多年,学问不亚于老夫。如果大学堂的课我不便奔走,便要请他代课。”
孙元起与他见了礼。
杨守敬又指着一位年青的小伙子,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这是卢弼,字慎之,沔阳人。年龄恐怕和百熙相仿佛。”
孙元起点点头,又与他见了礼。
杨守敬道:“编书的事,你和这俩人商议,书稿可以拿来我审读一次,如何?”
有这位学坛霸主当名誉主编、审稿人,孙元起还怕什么?只需要大致写出编书体例,交给二人往里面填写材料便可。孙元起并应允了。
过了数日,孙元起大致写好了提纲,送到杨宅。随着提纲,还有给两个人的聘书:熊会贞是国学院历史地理学副教授,年薪1000两白银;卢弼则是经世大学附属高等中学的历史教员,年薪500两白银。
三十六、芳物于人自有情
等研究人员、严复、杨守敬等先后进入工作岗位,学校终于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孙元起可以在这个时候歇一口气,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一些事情。
编译教材是细水长流的活儿,一口吃成胖子是不行的。学校日常工作、每日给学生解答问题都是例行工作。好在有了两笔捐赠,这三万两银子使得学校的财政轻松不少,否则孙元起就得夜夜失眠了。
这些工作占据了孙元起的绝大部分时间。从美国回来,一直到十月底的五六个月的时间里,完全没有心思静下心来攒论文,也没有任何成果发表。这完全不符合西方科学家对这位东方神奇青年的印象:那个远东小子,可是喜欢没事儿就发几篇别人看不懂的长篇论文,或者折腾出新鲜的实验来考验传统自然科学家神经的!
卢瑟福、马丁、罗西这几位教授都知道孙元起在建设一所学校。他们认为,是这些社会**务耽误了孙元起正常的科学研究,这让卢瑟福等人很不满:要知道,孙元起的很多研究是走在世界前沿的,甚至可以说是领导自然科学向前发展的重要人物,怎么能停下脚步去做这些管理性的工作呢?
孙元起乘着这段时间的空闲,决定把量子力学的概念彻底推出来:先从德布罗意波理论入手,用戴维森的低能电子散射实验、汤姆逊的高能电子衍射实验验证物质波的正确,再由此分别建立海森堡矩阵力学、薛定谔波动力学,最后从数学上证明这两种理论的等价性。因为矩阵力学、波动力学这两种理论都是以微观粒子具有波粒二象性为基础的,故可称量子力学。
这篇文章综合了五届诺贝尔物理学奖7位得主的成果:1918年第18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普朗克的“创立量子论、发现基本量子”;1929年第29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德布罗意的“提出粒子具有波粒二项性”;1932年第32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海森堡的“提出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1933年第33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薛定谔、狄拉克的“建立量子力学中的波动方程”;1937年第37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姆逊、戴维森的“发现电子在晶体中的衍射现象”。由此可见论文的重量,几乎囊括二十世纪前四十年量子力学发展的所有成就。
孙元起这篇论文花了一个多月,洋洋洒洒写了两百多页,取名为《量子力学》,誊清之后便寄送给《Science》杂志社。在信中写到:如果杂志社不刊登此篇论文,请转递给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卢瑟福教授,交付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印行。
在孙元起寄出论文的时候,O&C事务所已经完成了对经世大学的实地勘测,画好图,收拾起行囊,准备回美国过圣诞和新年。为此,孙元起特地准备了一张两万美元的花旗银行支票。如此一来,孙元起手头便只有不到两万两白银,财源枯竭近在眼前。
按照计划,薇拉、莉莉丝、艾琳娜、妮娜要和O&C事务所一起回美国。因而。这几天四位姑娘一直没有好脸色。自从进入十一月,那剩余十栋半山居的宿舍相继竣工,本着空着也是空着的原则,孙元起便让三所大学的研究人员、O&C事务所事务所、四位姑娘入住了。自己为了保持“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及“安定军心”的原则,依然住在山脚下的土房子里。
在操场西头也有座不高的山丘,从这座小山顶可以绕到图书馆,直接往下则是到了操场。现今,在这只有六七十米高小山顶上开始修建一所容纳二百五十名学生的宿舍楼。这些都是为安慰学生们军心。
为了欢送O&C事务所归国,全校师生在简陋的食堂里面举行了简单的欢送晚餐会。这是学校里面第一次举行这样的活动,孙元起没有太多的经验,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晚餐就开始了。薇拉、莉莉丝、艾琳娜、妮娜一脸抽抽地坐在一旁,让孙元起心里也不好受。只好以视察的名义,端着酒杯逃到别的餐桌去。
没想到,这完全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孙元起作为校长兼老师,随便到哪个桌子,学生都得敬酒。一来二去,还没等宴席结束,孙元起便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找个座位坐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元起从醉梦中醒来,梦很旖旎,虽然记不清梦的内容,估计是又梦见以前的小女友了。唉!又要“跑马春梦了无痕”了。想着,不顾头痛欲裂,想褪下内衣。手臂刚动一下,便触到一个温热柔软的**。
**?幻觉?
再碰一下,没错!是有人。从传来的嘤咛声,还是个女人!
孙元起立马吓得坐起来,早晨的冷风袭上肌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一丝不挂。急忙转头打量:这不是自己的卧室!再打量自己身边,啊——啊!居、居、居然是妮娜这个小萝莉!可能是自己刚才的咸猪手,或者自己起来的冷风冻醒了她,小萝莉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
“——”孙元起现在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机械地再看过去,才发现不仅妮娜,薇拉、莉莉丝、艾琳娜都在,一边两个,一个都不少!
是做梦么?孙元起狠狠揪了自己一把,痛得直龇牙。
这个时候,孙元起最想立刻从这里消失。乘着晨光,四处打量自己衣物的所在,孙元起情不自禁叫出一声“苦也”:自己的衣服放在床对面的桌子上。要在小萝莉的注视中,赤身**地下床,再穿上衣服,这可需要一定的勇气!
就在孙元起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的时候,事情急转直下,薇拉、莉莉丝、艾琳娜都醒了!妮娜人家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用纯洁无害的眼光盯着自己;而这三位姑娘就很过分了,一个个都坐起来,拉着被角捂住胸部,一脸含羞带怒的表情,低头不语。结果妮娜也有样学样,坐了起来,用被子捂着花骨朵般青涩的胸部,然后低下头,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四处逡巡。
窗外的光亮渐渐明晰,勾勒出女孩们光滑的背部、柔软的曲线。孙元起知道作为一个男性,应该首先打破这个僵局:“昨、昨天晚上,我,没对你们做什么吧?”
除了妮娜,三个姑娘一起抬头,满脸悲愤的表情,意思是说:怎么,吃干抹净,还在床上,就不认账啦?
孙元起只好退后一步:“那,我就是对你们做了什么咯?”
四位姑娘一起点头,连小萝莉的头也点得跟鸡啄米一样。孙元起一脸呆滞地看着妮娜:自己不会那么禽兽吧,连小萝莉都没放过?
妮娜看孙元起盯着自己,以为他不相信,扁扁嘴:“刚刚你还摸了人家……”
孙元起只想仰天长啸:天地良心!我刚才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两下而已,怎么就变成“摸”了呢?
咬咬牙,又问道:“好吧,女士们,我们来讨论一下成年人的严肃问题。首先,我应该对谁负责呢?”
“我!”四位女子异口同声,非常肯定地回答。
“我不认为我有那么好的体力,尤其是在酒醉的情况下!”孙元起没好气地说,“诚实一些好吗,女士们?上帝喜欢诚实的人。”
“……”四个女子都低下头,一言不发。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眼下,四位姑娘异口同声咬定自己做了坏事,怎么办?酒醉后,如何来到这个陌生的房间,这是一个疑问,只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根据残存的记忆,孙元起不敢否认,恐怕自己憋得太久,在酒醉之下,确实做了荒唐的事情,但自己决不是用强,否则绝不会安稳地躺在这里,身边四位姑娘可不是善茬儿;也绝不可能同时对人家四个女孩子下手。孙元起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只是需要对哪一位姑娘负责,还要查究,总不能搞个三妻四妾的吧?怎么查究,这是个问题。这种事,总不能自己动手,那样可真就坐实了自己“非礼”的罪行。
细细推测,昨天的事情有些你情我愿的意思,妮娜估计还不懂男女之事,所以排除在外;艾琳娜是个羞涩的姑娘,认识她那么久,这种事估计做不出来,所以也排除;莉莉丝平日里便腻着自己,性格开放,大大咧咧的,她的嫌疑最大;至于薇拉,这是个冷静的女孩,不会参与这种出格的事情吧?可……可她现在正身无寸缕地坐在床上!
头痛!
忽然,灵光一闪,孙元起想到一个事实:西方人信仰基督教、天主教,在婚姻形式上可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国王也只能有情妇而已。当下问道:“好吧,女士们,你们都是耶和华的信徒,知道应该遵守一夫一妻制,也就是说,我只能和你们其中的一位结婚。所以,希望你们能够坦诚一些。”
一阵沉默。
莉莉丝打破沉默:“我问过你们中国人,你们普通人也是一夫一妻,但是可以有很多情妇,叫做‘妾’……”
“……”孙元起无语了,人家连中国的基本国情都调查过,完全是有备而来。在这一次交锋中,自己完全是溃不成军。
孙元起决定改变策略:“反正,我只需要一位妻子,而且我很难养活那么多的情妇。所以,我只能和你们其中的一位结婚。如果你们都不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我只好等待,看看有谁怀孕,她便是我的妻子。如果没有任何人怀孕,那么只好说‘对不起’了。”
事实上,“一次中奖”的概率非常低,否则地球上早就挤满了人类。所以,孙元起决定用这种办法逼出“受害者”。
妮娜立马抗议道:“刚刚你还摸了人家……”
“摸的不算!”现在比摸严重多了的事情还有一大堆,谁还顾得上调戏小萝莉的事情?
妮娜嘟着嘴,孙元起直接无视,开始问艾琳娜:“艾琳娜,你有证据么?”
艾琳娜低着头,连脖子、锁骨都是粉红的。半天,嗫嚅道:“不……不是接吻都会怀孕么?”
“……”看来美国的生理教育也是很落后的。孙元起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是!接吻和怀孕没有任何关系。”
艾琳娜顿时抬起头“那……怎么样才会怀孕?”
这个问题,连妮娜都尖起耳朵听,看来大家对于生理知识都是非常渴望的。
既然大家都已经坦诚相见,这些问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权当客串一把生理卫生的老师,孙元起三下两下把基本原理给介绍了。
刚介绍完,妮娜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两只手光顾着抹眼泪,连胸口的花骨朵都不遮了。一边哭一边数叨:“哇……薇……薇拉,莉……莉莉丝,我……我以后再也……再也不叫你们姐……姐姐啦……,呜……呜……,我……我恨你们!……我……我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还说……还说是和约翰逊……打架,原来……”
果然,就像主席教导我们的,坚固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因为此事,O&C事务所延迟一天出发,如梦初醒的艾琳娜和伤透心的妮娜跟随一起他们离开了伤心地。然而事已至此,被迫面对这种两难境地的孙元起,只有分别薇拉、莉莉丝的家里写信,简略介绍了情况,并向她们的父母求婚了。至于天主教家庭如何处理这种一夫两妻的问题,只有耐心等待。
这个突发事件,对孙元起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多久。如果说影响最大的,还是他从此以后戒绝饮酒:喝醉一次,就差点搞个三妻四妾,再多喝醉几次,岂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留下来的薇拉、莉莉丝继续出任经世大学附属中学、小学的英语教员。经世大学又恢复了以往的静谧。
在稍后几天,也就是1901年12月10日,瑞典诺贝尔基金会颁出第一届诺贝尔奖:荷兰科学家范托霍夫(JacobusHendricusvan‘tHoff)因为“化学动力学和渗透压定律”荣获诺贝尔化学奖,德国科学家贝林(EmilAdolfvonBehring)因为发现“血清疗法防治白喉、破伤风”荣获生理学或医学奖,而伦琴(WilhelmConradRontgen)因为“发现X射线”而荣获物理学奖。这对孙元起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有在很久以后,他偶然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则消息。
时间已经进入冬天,在这个时候,地处京郊山区的经世大学愈发寒冷,这使得孙元起更怀念后世的暖气。下了几场雪,校园里白皑皑的一片,操场上再也见不到学生的身影。因为寒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呆在同一间教室里,以便保持温暖。
北京的西郊盛产煤炭,经世大学自然大量采购,只是担心使用不当导致中毒、火灾等安全问题,校园里面不敢过度使用。新建的屋子潮气比较大,加上地处空旷,屋子里生一个火炉完全不抵事。孙元起呆在校长办公室中,在编写教材的间歇,使劲地搓手跺脚,好使麻木的手脚恢复一点知觉。绕着办公室转了一圈,心想:天这么冷,这个时候学校也快放寒假了吧?
因为这是经世大学第一届学生,很多问题还在摸索阶段。比如,如果现在放寒假,那等到春节过后,足足有两个月时间,怎么安排学生的假期生活?
又转了几圈,孙元起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并马上到教室公布自己的想法:学校将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本学期学习,到时候将由学期考试。考试结束至下学期开学的两个月期间,电子学系负责设计简单的风力发电机,化学系负责研究河水的净化工作,物理系负责暖气的设计与输送,数学系负责自来水以及输电的线路最优化设计。每个系集体参与,下学期开学第一周提交相应报告。如有实验、调研等需要,学校可以给予相应的经费支持。
当然,要让这些学生从无到有、从入门到精通,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可能他们的设计漏洞百出,但绝不能低估年青人的创造力。为了让他们能够尽早地走上科研的道路,只有从实际出发。与此同时,孙元起尽力回忆前世风力发电机、暖气、自来水等成熟产品的零星知识,形成文字交付给他们,希望对他们的研究有一定的帮助。
孙元起的偶发奇想,以后形成了经世大学的一个特色,学校里面的大部分工程都有学生参与,比如地理系实地测绘学校地图、参与校园建设规划,生物系调查校园内生物资源,地质系勘测学校的资源。推而广之,全国范围内的图书收集、语言调查、考古发掘、地质勘测、动植物普查等等,都可以见到经世大学学生的身影。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经世大学“经世致用”的校训。
等考试结束,学生们终于感觉到自己所在的系原来是一个集体,大家开始分工,研究原理、实地调查、动手实验,以前从来没有这种动手机会,所以都兴趣盎然。即便外面天寒地冻,也满山遍野地跑。孙元起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办公室中,和美国、加拿大的博士们一起,讨论自己攒的《量子力学》初稿,和他们相互讨论,偶尔穿插圣诞节、元旦、火鸡一类的轻松话题,打消他们“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愁绪。
就在这个时候,老郑冒着雪送来一封信,仔细看时,却是蔡元培写来的。**月份经世大学筹备成立的时候,孙元起曾托商务印书馆的石蕴玉,给时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的蔡元培带封信,透露出浓浓的招揽之意,只是后来没有了下文。难道他现在回心转意啦?
连忙拆信阅读。蔡元培首先是对没有及时回信的抱歉,然后又说自己才力有限,不能胜任经世大学教职,所以未能北上,尚请海涵云云。孙元起正大感失望的时候,信末忽然峰回路转,说道:“前时,南洋公学总理张兄菊生解职,至今闲居,未知兄台处尚有空缺否?”读到此处,孙元起拍案而起,大声叫“好”,惹得一群洋人直瞪着蓝眼睛。
孙元起不顾外面下雪,连忙回城,分别给蔡元培、张元济发电报。对于蔡元培,除了感谢,再次表示招揽之意;对于张元济,则表示如果北上,即可出任经世大学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
在京城住了一夜,张元济终于在第二日下午来了电报,表示年后将到任。孙元起大喜过望,除了回电感谢外,急忙又附上旅费若干,以示自己的拳拳之意。心想:这样一来,年后自己终于可以从学校的校务中解脱出来,专心搭建两所实验室了。转念又想:对了,前不久给章太炎先生去信,怎么还没见他回信?难道这位大牛对于高薪不屑一顾?
殊不知此时,章太炎正在上海竖起反清的旗帜,与改良派打嘴仗,哪有兴趣北上?再说,上海是外国租界林立,反清思潮泛滥,是革命志士的理想藏身之所;而作为满清都城的北京,相对就保守许多,章太炎先生又怎么会北上呢?至于蔡元培为什么不愿北上,恐怕多少也有这个因素。
三十七、籀书颉迹出争持
过了元旦之后,孙元起就开始掰着指头一天天算,看看耶鲁大学、MIT的人什么时候能带着十八万美元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想想人家京师大学堂筹办的时候,每年的预算是三十万两白银。自己到他们面前,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只能天天等着美元来救急。看来,为了学校能够有充足的资金保障,少不得要借鉴一下后世的创意,开办几个校办企业。
结果,耶鲁大学、MIT的人没盼来,老赵却带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赶着一大队马车回来了。老赵认真执行了孙元起交代的“悄悄”原则,连北京城都没进,直接把人和马车带到了经世大学。孙元起知道后,立马出门去迎接。
三个月不见,老赵明显黑瘦许多,但很精神,老远看见孙元起,便喊起来:“孙先生,俺回来咧——”待到近前,老赵恭敬地跪下给孙元起磕头,后面的看上去不少是是以前义和团的孑遗,见老赵跪下,也都伏了一地。
孙元起立马上前扶起老赵:“老赵,你这就见外了!哎呀,黑瘦不少,路上吃不少苦吧?”
老赵眼圈一红:“先生,您说得是哪里话!俺本来就是黑瘦黑瘦的,你不知道,俺一回去,庄上人都说俺遇到贵人享了福,白胖不少。听说俺天天就这么光吃不干活,连镇上的张老爷都羡慕,说俺是有福之人!哪里有黑瘦?……”
正絮叨间,老赵家的,还有赵景惠、赵景行、赵景范、宋景尧三人都迎上来。长久不见,老赵家的、赵景惠、宋景尧都有些眼泪汪汪的,赵景行、赵景范如今倒有些文化人的样子,规规矩矩上来给老爹请安。老赵见了,眼睛喜得都弯起来,却不忘每人赏一巴掌,嘴上还说:“混帐东西,没给孙先生添麻烦吧?”
待看到宋景尧,连忙向后面的人群堆里招手:“宋老二,你过来,看看你家的闺女,现在你还能认得不?”
话音刚落,后面有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抹着眼泪走过来。孙元起还疑惑呢,宋景尧已经一边哭着喊“爹”,一边迎上去。感情是老赵把宋景尧的父亲给带来了。
看着他们父女抱头痛哭,老赵一家也在旁边陪着落泪。老赵抽着鼻子介绍说:“这是景尧他爹,逃荒的时候一家人走散了,景尧就跟着俺,后来就遇到先生您了,没吃什么苦。唉,景尧他爹可就遭了罪咯,媳妇、小子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了。这次回去,俺碰到他,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想着他还有个闺女在这儿,就把他给带来了……”
孙元起拍拍老赵肩膀:“你做得非常对!等会儿,你安排一下,那边还有空房子,把老宋一家安顿下来。老宋要不想回去,就留在学校吧!”
“那太谢谢孙先生了!”老赵连忙作揖,过去拍拍宋老二的肩膀,“老二,不要哭了!一家人见面是高兴事儿,哭什么?看看你闺女,白白胖胖的,没遭一点罪,还不过来谢谢孙先生?”
宋老二才收了哭声,带着宋景尧来到孙元起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孙先生,俺宋二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俺就是做驴做马,也要报答你!”
老赵在一旁说道:“胡扯!什么做驴做马?告诉你,孙先生可是天底下顶顶个的好人!刚刚孙先生说了,你要是乐意,就留在这儿天天享福!你是遇到贵人啦!”
宋老二一听,更是磕头不止。好不容易,孙元起才把他们父女给拉起来。
老赵又介绍道:“先生你让俺那那些乡亲带回去,结果大家伙儿回去一看,田地都荒了,屋子也倒的倒、塌的塌,家里人都没法过活,都要跟回来。俺想啊,先生您临行交代了,说如果愿意回来就再回来。这么着,就拖家带口地一起过来了。”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做法。看着人群中男男女女满脸风霜的颜色,再看看他们两家人亲热的样子,知道他们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道:“老赵、老宋,你们大家伙儿都先回家看看,把这些人安顿下来吧。”
老赵一听,不乐意了:“家里有什么好看的?这一家不都在这么!屋里的、景惠、景尧——”说到这儿,老赵回过头对宋老二说:“对了,宋老二,你闺女现在叫‘景尧’,多好听的名字,孙先生给起的!以后可记下了,别‘红桃’‘红桃’地叫,不好听不是?”
听了老赵的教训,老宋一边抽搭一边连连点头。
老赵这下才满意,又教训那三个女性:“你们三个站在这里干什么,干净回去收拾做饭,没看到这么多人么!景行、景范,杵在那儿跟木桩子似的,还不过来帮忙?”
把家人通通训斥一番之后,老赵才朝孙元起做个揖:“先生,您交代的事情,俺照着做了。这东西还得趁着现在热乎劲,给赶忙结清!”
看老赵的倔劲儿,孙元起只能同意。当下,先让队伍中的妇女老幼跟着老赵家的一起过去,该休息休息,该做饭做饭,该收拾房子收拾房子。只留下青壮年,赶着马车望成蹊馆而去。
老赵拉着孙元起走在前头,低声先孙元起汇报这次河南之行的情况。关于甲骨文的发现情况,以前中学课本上介绍过,孙元起模模糊糊知道一些:许多年前,在河南安阳县小屯村以北、洹水以南,靠近殷墟的农田里,农民犁田时,时常发见刻着图文的甲骨。农民们不知道这些甲骨的来历,以为年代古远,可以治病,收起来卖给药材店,称为“龙骨”,药材店把这些龙骨再运到北京去卖。直到一**九年,金石专家王懿荣因为生病吃药,首先发见了骨甲上所刻的是古代的文字,这些文字都是非常宝贵的古代文献。他於是派人到药店里把那些“龙骨”全部买下,开始研究。
与王懿荣同时搜集的还有天津的王襄和孟定生。王懿荣在1900年庚子国变中去世后,他所藏甲骨的一部分转至刘鹗手中,刘鹗继续搜集,并于1903年选拓了其所藏的1058片编成《铁云藏龟》出版,这是第一部著录甲骨文的专书,它为甲骨学的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次年,孙诒让依据《铁云藏龟》的材料写成《契文举例》,为第一部研究甲骨文的著作,书中虽然也有谬误,但他的确起到了开山的作用。
王懿荣发现甲骨后,不惜重金搜求、购买。其后刘鹗、罗振玉等人亦竭力收购,并探明被古董商隐而不宣的甲骨出土地是安阳而不是汤阴。于是麇集在小屯村的商人一天多似一天。早期甲骨文的收藏家有王懿荣、孟定生、王襄、刘鹗、端方、罗振玉。外国人有日本的林泰辅、美国的方法敛、英国的库寿龄和加拿大的明义士。自此以后,甲骨文渐渐地引起了中外学者的注意,百年以来,搜罗研究的风气,盛极一时,甲骨文成为一种专门学问。
而眼下这个时候,除了已经去世的王懿荣,只有王襄、孟定生、刘鹗寥寥几个人收藏甲骨,甲骨还没有引起世人的瞩目,大部分时候甲骨还是作为“龙骨”这味药材出售,并且即便有人知道甲骨,也不知道甲骨出土地是在安阳的小屯。
当然,老赵作为本次采购的主要负责人和亲历者,说起来自然更加亲切:“俺们花了将近十天,回到山东。在家里上上坟,祭拜一下先人,又串串亲戚。七八天之后,我们一行人就直奔河南安阳府……”
孙元起摇摇头:“难得回去一次,应该多呆几天的!”
“家里有什么好呆的?庄子上人都没有几个了,要不是想着回去烧纸、上坟,也不值得回去一趟。”老赵深有感触,又继续说道:“到了安阳,找几个可靠的人,按照先生说的,先去药店买龙骨,专门捡花纹多的买。药店也没有多少,那东西用的人少,也不贵,每斤要制钱六文。买了一些,又按照先生吩咐的,在洹水边上,果然找到了那个小屯村。”
孙元起心想,这是书上明明白白写的,自然不会错。
“那个地方果然盛产龙骨,地里往深一挖,能挖到不少。蹊跷的是,那里的龙骨与别处不一样,上面都被小刀子刻画过,还被火烤裂了。俺们就找几个实诚人,装说是山东的药材商,来收药材。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不少龙骨,说城里的药店三四文一斤,问俺们要不要?俺们怕露馅,耽误先生的事情,来回犹豫几回,才勉为其难,三文钱一斤收下。”
这话听得孙元起只咂舌头:国宝级的甲骨,原来只要三文钱一斤,这都有损国宝的光辉形象!便问老赵:“这三文钱一斤,是不是有些便宜?”
“不便宜!”老赵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龙骨那东西瓷实,有的一块就好几斤。小屯那里又盛产这玩意,地里随便挖,都能挖到不少!先生你不知道,有一家在地里挖到一个坑,里面有好几千块龙骨,怎么也有上万斤,三文钱一斤,那就是大几十两银子!这能买多少地?”
孙元起心里苦笑:哪有这么算账的!
老赵有些得意:“村里人知道俺们收龙骨,三文钱一斤,连地里庄稼都不要了,到处都在挖。俺们看后来挖出来的太多,就先收上面花纹多的,没什么花纹的最后收,也便宜。这么收了两个月,村子前后都挖遍了,再没挖出什么新龙骨,俺们才准备往回走。”
“你们这么着收龙骨,当地人也没说什么?”孙元奇有些疑问。
“俺们这是收药材哩,他们能说啥?”老赵不理解孙元起的意思,“村里人看俺们要走了,还问呢:以后还来收不?俺就说:收!每家每户先给了一两银子算是订金,让他们挖到先存着,明年俺们再去收!”
明年再去?再去恐怕就不是这个价咯。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谁还不知道龙骨产于安阳小屯?谁还不知道这龙骨有猫腻儿?
孙元起回过头,看着后面三四十辆马车,问道:“老赵,你们买了多少龙骨?”
“前后共买了十一万八千六百一十三斤,在城里是每斤制钱六文,村里的是每斤制钱三文,共花了三百二十五两零九百文。”老赵看来把这些数已经烂熟于心,随口就报了出来,“除去雇马车、住宿、吃喝,还剩四千一百三十一两银子。俺们路上花销都找人记了账,一会儿给先生送来。”说着,老赵解开外面的棉袍,从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四千一百两的整钱,零钱等会儿给您送过来。”
孙元起接下后,从中掏出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老赵——为什么不给一千两呢?一来是学校的资金确实拮据,二来给多了估计老赵也不会接受。——然后对老赵说:“老赵,这点银子你先拿去,那些零头也别给我了。才来的那些人,初来乍到,要安顿下来得花费不少,你看着哪家有困难就帮帮。”
老赵想了想,点点头应下了。
孙元起又道:“对了,有些话得说在前头,否则以后大家闹不开心。校园里面的所有土地都是学校的,任何人不得在此私自建房。学校给大家伙儿住的房屋,大家只能用,不能归自己,也不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也就是说,谁在学校里面干活,谁才能住房子;以后不在学校干活了,就得离开学校。明白么?”
老赵点点头:“俺明白!先生您说的也在理儿,就比如俺们以前替主家干活,不能说干活供吃、供喝、给钱外,连住的房子也白送。天下没有这种事不是?俺一会儿就跟他们说去。”
孙元起又交代道:“不过,出了咱们经世大学都是些荒地,地也便宜,如果你们有谁自己想出去住,你们可以去外面买地盖房子。”
最近半年因为经世大学校园内施工,经常找附近的山民帮忙干活,一来二去,在校门的官道对面,已经有好几户人家搭的窝棚。可以想见,在不久的未来,那里定然是一片繁华。
老赵感激地说道:“俺记下了!”
说话间,到了成蹊馆。学校眼下只有一届学生,这幢楼大半是空的,随便找了几间空教室,吩咐大家开始往屋里搬。好在距离近、人也多,十多万斤龙骨小半个时辰就搬进屋里,足足堆满了三间屋子。孙元起看着这些瑰宝,心中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赵景行、赵景范很好奇,孙先生买这么多骨头片子回来干嘛,是不是有什么奥秘?搬完后,一人手里捏着几个甲骨在那里翻看,还相互讨论。老赵逮眼看见俩小子在那儿玩耍,上去就是一人一巴掌:“混帐东西,这是你们玩的么?”
俩小子讪讪地放下手里的甲骨。
“别到处乱嚼舌头,否则打折你们狗腿!”老赵喝道,“还不滚出去?”
俩兄弟跟兔子似的,窜出屋去。在外面转悠半圈,避着老赵又绕了回来,看见孙元起站在门口,连忙凑上去。躬身行礼请安后,赵景范年纪小、胆子大,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屋里那些骨头片子是干嘛的?”
孙元起刚才看到老赵训他们俩,便有心调侃一下:“你说呢?”
“是动物骨骼标本么?”赵景范学过“自然”这门课。
“不是标本!”赵景行反驳道,“这些骨头都是零散的,大多数是同一部位的,都没有见到什么头骨、颈椎、脊椎。先生,是化石吧?”
孙元起摇摇头,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孙元起眼睛一翻,跟俩兄弟胡扯道:“这是一位中药,叫做‘龙骨’,是古代巫师占卜所用,上面还遗留刀刻和火烧的痕迹。因为某种原因,被埋入地下。现在科学实验表明,该种中药可以启迪智慧,使人更加聪明。所以学校大量采购,准备从下学期开始,每周给学生服用一次,好让你们学习进步。”
看着孙先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毫无疑问,这两个家伙都相信了。他们睁大眼睛,发出惊讶的声音,似乎被这项伟大的“发现”所震惊。
孙元起哈哈大笑:“刚才是骗你们的!这些骨头片子,一般称为‘甲骨’,是殷商文化的遗留。甲骨上面的刻画符号,叫‘甲骨文’,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时代最早的成文资料,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听了后一种解释,兄弟俩对视一眼,反而觉得有些迷惑。在他们心里,相对后一种说法,似乎前一种说法更可信些吧。
果然,没几天“龙骨使人聪明”的说法便开始流传,从经世大学到京城,从京城到全国。估计在这场风波中,有无数甲骨遭受刀锉、火烧、水煮、油煎的厄运。孙元起得知后,哭笑不得,看来谎言永远比真理更有市场。
经世大学收藏的这批甲骨,事后统计,足有十二馀万片,占甲骨存世总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之后不久,经世大学在佟文楼第二、三层建了一座博物馆,命名为“甲天下”,专门收藏这批甲骨。取名“甲天下”,一是意味着这里是甲骨的天下,二是意味着这里的甲骨占据天下的鳌头。在甲骨研究蔚然兴起之后,“甲天下”成为世界甲骨学者心中的圣地。
三十八、儒门弟子尽高官
学生放假,加上《量子力学》的论文寄出,眼下又收了这批甲骨,孙元起总算可以安心过个西历的新年。这年头,大清国内还是以农历为最主要的计时方法。挨着圣诞、元旦,孙元起少不得去美国公使馆、丁韪良住处拜访一回。还要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卢瑟福等好友、同僚们寄上几张贺卡,表示新年的祝福。
“我中华乃堂堂的礼仪之邦,这点礼节岂能亏缺!”
这些天,孙元起就呆在郊外的经世大学中筹划来年的安排:学校如何规划?学科如何设置?资金如何筹集?师资什么时候到位?什么时候去美国?下一批学生如何招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问题都要在春节前拿定主意。
正筹谋间,京城中的叔祖大人派人送来了“调遣金牌”,让自己赶紧“过府一叙”。问送信的仆人,仆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是急召,催促快去。孙元起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吩咐诸人小心巡守,自己急匆匆地随着孙府家人往城里去了。
到了城里,已然是掌灯时分。孙元起不敢耽搁,直奔孙府。到廉子胡同孙府的时候,孙家正准备吃晚饭。孙家鼐老大人招呼说:“百熙不是外人,一起坐下吃吧。”
孙元起也不客气,心想定是老大人想在餐桌上说些悄悄话。古往今来,官员们不都是一边吃喝,一边谈工作么?
洗手净面,等到了堂上,孙元起才算开了眼界:堂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老大人的几个成年儿孙,还有半大小子都立在桌子两侧恭候。旁边还有两桌,一桌是妇孺,看着像是孙家的儿孙媳妇之类,带着小孩,也在桌旁候着;再远处,还有一张大桌子,周围有几个人立着,还没有坐满。
话说孙元起来清朝都三四年了,还真没有和这些大人物正式吃过饭。平日在自己院子里,大家老少男女,不分尊卑,围在一桌上搅饭,热热闹闹的。去美国,那更是如鱼得水,跟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没什么区别。眼下看到这场景,还真有些吃惊。
孙家鼐见孙元起有些发呆,便笑道:“虽说尊卑有别,但我们孙家向来是待下极宽,所以全家上下都是一块儿吃饭。”
这还叫“待下极宽”?你是没见过我家!孙元起虽然心里咕哝,脸上还得带着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多赐,去端张椅子过来,百熙今天坐老夫旁边!”老大人对着桌边的一个少年说道。那少年应了一声,搬椅子去了。另有仆人拿过一套餐具过来。
孙元起当然知道这上席不好坐,尤其是旁边还有一群叔叔伯伯的时候。刚要出言推辞,老大人一道有如实质般的眼神扫过来。有杀气!孙元起一悚,只好闭口不言,默认事实。
老大人在首席上坐了,道:“都坐吧。”
整个堂上的人才都坐下,孙元起是有样学样。
旁边有仆人过来:“老爷,现在传饭么?”
老大人微微一颔首。那仆人快步走到堂门口,喊了一声:“传饭!”
一会儿工夫,七八个仆人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桌上总共六个菜,两碗汤,素菜倒是占一大半,不过分量倒是挺足。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各桌的饭菜全都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小锅饭。
仆人们上齐饭,福了一福,到最远的那张大桌子边坐下。这下孙元起才明了,那桌空着的位子是留给这些后来仆人的。
“百熙,粗茶淡饭,不要嫌弃,也莫要客气!”老大人说罢,拈起筷子,在白菜豆腐上夹了一块放在自己的碗里,桌子上的其他人才拿起筷子。这样,晚饭开始。
话说整个大堂有大大小小几十号人吃饭,除了筷子、碗碟偶尔发出的声音,寂静一片,连咀嚼声、喝汤声都趋于无闻,真真是“食不言,寝不语”。孙元起心中感慨无限,动作上少不得要小心翼翼,免得闹出笑话来。
桌上有吃好了的,放下碗筷,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仔细看时,却是碗里的米饭一粒不剩。等老大人放下筷子,早有人端过一盅热茶。等茶喝完,这顿饭就算结束了。所有人都起身,仆人们也赶紧过来收拾饭桌,送上盥洗用具。
看着孙元起也收拾停当,老大人招呼一声:“百熙,到我书房里来。”然后倒剪着手,慢悠悠地往书房而去。孙元起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书房里还是前几个月所见那般,只是书架上多了几函典籍,壁上也有新的书画。老大人自向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坐着,看孙元起给自己请了安,才随手拿过一个折页,不知在看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半晌才道:“百熙,你知道老夫今天唤你来何事么?”
“不知道。”孙元起确实不知道。
“前些日子,皇上和太后从西安行在起驾回京。临行之际,有惩于拳匪之乱,以为国弱民贫,不可以抚远。故而诏告天下,筹办新政,冀上下同心,以强中国。”老大人虽然在说,眼睛却一直盯着纸面。停顿下来的时候,才看了侧耳倾听的孙元起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说:“没几天,老夫就收到邸报,说‘兴学育才,实为当今急务。京师首善之区,尤宜加意作育,以树风声。前建大学,应切实举办。派张百熙为管学大臣,责成经理,务期端正趋乡,造就通才。其裁定章程,妥议具奏。’既然皇上和太后要恢复京师大学堂,估计这事儿又得操办起来——”
听到这里,孙元起算了明白了个大概,当下答道:“叔祖大人,我这京师大学堂格致教习的差事,在去年我去美国之前,已经向大学堂告假了,俸银也没有再领。如今我自己办了所学校,便是京师大学堂再开,也是不会去了。”
“去不去的事,你自己和张埜秋说。老夫早已不管这大学堂,也不愿意再沾染上,免得他人闲话。不过老夫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事。”老大人捋着长须说道。
“那还能有什么事?”孙元起连忙问。
“上几个月,你给老夫拿了几本书过来,其中有一本叫《学校学制初拟》,据说很多人看了都拍案称好,说不是深通精研教学之法者不能道此。洋人也很服气,以为虽然出自泰西学制,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老大人话头一转,扯到了别处。
孙元起那叫一头雾水,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关公斗秦琼?孔老二和释迦牟尼喝酒?嘴里却连声逊谢“叔祖谬赞”。
老大人看孙元起迟迟不开窍,只好挑明:“上谕上说,‘裁定章程,妥议具奏’。可这大学堂章程怎么裁定,虽然张埜秋充任过出使英国大臣,恐怕一时间也拿不出好章法来。说来也巧,有人就给他送了本你写的《学校学制初拟》,他看了之后连连赞叹,以为裁定章程之事,定要你帮办才好。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今儿上午特来拜会,说老夫和你关系不浅,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啊?还有这种事?”孙元起这时候才是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直截了当说不就行了么,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累人。“其实吧,那本书是个熟人让写的,我就是半瓶子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而且,能想到的都写到书里头了。我看……”
“张埜秋私下跟老夫说,如果你肯鼎力襄助,他保举你为国子监博士厅博士。”老大人打断孙元起的话头。
博士厅博士很厉害么?我现在可是耶鲁、MIT的博士,正宗的海归!在乎那土鳖的博士么?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晚辈才疏学浅,恐怕无法胜任这个博士的……”
老大人闻听,却微微笑起来:“百熙,老夫听说你在美利坚获得了好几个博士称号,在泰西也是很难得的。可你知道美利坚博士,和我大清的博士有什么分别么?”
“这……”问题还正把孙元起这个半吊子博士给问倒了。
“据老夫所知,欧罗巴、美利坚的博士,是学问到了一定程度,通过考试给予的荣誉称号,好比我大清的秀才、举人、进士一般。这只是一种资历,要想做官,还是要从头做起。你说对不对?”老大人望着孙元起。
孙元起点点头,这果然是“一法通,万法通”,老大人不含糊!
老大人接着说:“我大清国子监博士厅博士,本身就是从七品的官员。普通进士要想当这个官,至少要进翰林院先当三年庶吉士再说。你说,这差别大不大?”
从七品,比正七品的县令差点,算是副处级?孙元起心中一笑。不过这晚清的官也做得挺没滋味的,贪污腐化不说,还得为了这破屋子担心风担心雨的,累!眼下,自己就想办个学校,把自己的知识、理念传播给更多的青少年,为国家积蓄一点科技力量,更好地迎接下一次暴风雨的侵袭。为了这个目的,少不得要拒绝这国家公务员的金饭碗:“叔祖大人,眼下晚辈就想把学校办好。这官不官的,倒是不在乎的……”
“荒谬!”老大人的眼神像一道冷光刺过来:“就要因为想把学校办好,才得要去当官!”
“为什么?”孙元起很奇怪,好看的剑眉往上一轩,径直问道。
老大人紧紧盯着孙元起:“你那学校,归谁管?那张埜秋便是那管学大臣。‘灭门刺史,抄家县令’。惹恼了他,你那学校能办下去?”
孙元起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可是人治社会,自己这个民办高校更是没有什么“办学许可证”。那管学大臣要是找自己的麻烦,还真是分分钟的事儿,估计比比小手指,就能捏死自己。当下气短,咕哝半天,看叔祖老大人也没有帮自己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学而优则仕,有什么好颓废的?”见他答应,老大人言语渐趋温和,“那俗话不也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么?你先回去吧,老夫这就写封信告诉张埜秋,想来过几日,他便会派人给你送帖子,那时候你再进城拜见他。”
孙元起怏怏地走出孙府,就看见老赵驾着马车在门口候着。连忙抛开不快:“老赵,你还没吃晚饭吧?”
“吃了,吃了。”听见孙元起的声音,正蹲在马车上打盹的老赵连忙站起身,“老老爷府上的人给俺送了份饭。俺要进城的时候,家里的还给俺塞了个馒头,现在还在怀里揣着呢。”
“那就好。”见老赵赶过车,孙元起坐了上去,“今儿是出不了城了,去老郑那儿凑合一宿吧。”
然后孙元起就开始发呆:当清朝的官,那也没几年,现在是1902年,辛亥革命是1911年,也就说撑死还有十年。那时候,自己不到四十岁,算是遗老还是遗少?对了,革命党会不会来刺杀呀?估计自己这种烂芝麻小蚂蚁,革命志士也提不起兴趣。
平日坐在马车上,孙元起回和老赵说些闲话、逗个乐子什么的。今儿走了半路,孙元起一句话都不说,老赵有些担心,就问道:“先生,您今儿怎么了?心里不痛快?”
“没啥。”孙元起对着车窗外的寒月吐了口白气,半天才说,“叔祖他老人家想让我去当官……”
“当……当……当官?当什么官?去哪里当官?”老赵一机灵。清代当官可真没准,比如当知县,去广西云南贵州甘肃都有可能,没有飞机、铁路,光凭轮船、马车,路上就得走几十天,真是旅途艰辛啊。很多官员受不了这种折腾,直接死在路上,至于“殁于任所”的几乎比比皆是。老赵自认为是孙家的仆人,当然要跟着主家四处迁移,心下忐忑不安。
“哦,还没个准信。要当,也就是北京城的官儿,不出远门。”孙元起这句话给了老赵一粒定心丸。
“那太好了!呵呵……”老赵回过头,一脸喜气,给坐在车里的孙元起做个大揖:“恭喜先生步步高升!对了,先生,是不是以后该叫老爷了?”
“这还没准呢。”孙元起摇摇头,“再说,这官估计也就跟你们知县那么大小,叫什么老爷啊?”
“呵!”老赵幸福得几乎从车辕上栽下去,“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官!俺们在山东时候只远远地看过县丞大老爷,没想到现在俺天天伺候知县大老爷。怪不得俺们镇上的张老爷说俺是有福之人,真是这样!”
看老赵兴奋的表情,孙元起抑郁的心情有些好转,就问老赵:“你都说说,这当官究竟有什么好?还不就是为赚钱么?”
“那不一样!”老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口气却是斩钉截铁,“钱再多,也比不上一个‘权’字。俺们镇上那些地主、大富,平时看不起我们,可县里要是下来一个当官的,他们都得老实跪着,老实送上银子,不敢喘一口粗气。那时候,钱管什么用?依俺看,天底下第一等人还是做官!”
果然,没几天老大人口中的“张埜秋”送来了一封帖子。打开看时,原来张埜秋名叫百熙,字埜秋。孙元起觉得“张百熙”这个名字很熟悉,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字“百熙”,似乎很久以前见过,念叨半天,脑袋里面灵感一闪:这不是自己原来母校首任校长么?又是一位历史名人!
之后,自然恭恭敬敬地上门拜访。老人家是个博学多闻、温和能容的好老头,对孙元起这个晚辈很是满意,说了不少“借重贤弟”的客气话。总之,草拟各级学堂章程的事情就落到孙元起的肩膀上了。经张百熙老先生的保举,清廷赐孙元起为宣义郎、国子监博士厅博士,正七品衔,暂调任京师大学堂副主办。
三十九、家庭巨细同会计
张百熙交代的任务不重,只需把《学校学制初拟》和《私立经世大学章程》抄写一遍,去掉其中过于前卫的东西即可。过了几日,孙元起怀揣这誊抄好的文稿,来到张府交差。
张百熙在书房里亲切地接见了孙元起,喝了三四盏热茶,说了半天闲话,才扯到《章程》的事情上。当下孙元起从怀中拿出自己的草稿,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大人,还要说些妄自菲薄的浑话:“下官才疏学浅,胡乱写了一些,尚请大人斧正!”
张大人也赞誉了几句,便把文稿且放在一旁,又天南海北地闲聊。等孙元起告辞的时候,才发现说了半天话,对于自己写的章程半点也没有讨论。心中虽然郁闷,却不好问,只有怏怏地回去了。
年前,张府终于派人送来一份修改版的章程。只看其中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第一章“全学纲领”,便觉得和自己原先的旨趣相去甚远。比如第一节,孙元起原先拟定的是:“京师大学堂作为全国最高学府,其设立,为培养各学科专业之优秀人才,以促进国家兴盛、民族富强,使我中华屹立世界大国、强国之林。”张大人的修改版则变成了“京师大学堂之设,所以激发忠爱,开通智慧,振兴实业;谨遵此次谕旨,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全学之纲领。”
再说第二节,孙元起写道:“京师大学堂之学子,须遵纪守法,尊师重教,积极向学,品德高尚,身体健康,热爱国家,热爱国民,实现德、智、体之全面发展。”修改版则变成“中国圣经垂训,以伦常道德为先;外国学堂与知育体育之外,尤重德育,中外立教本有相同之理。今无论京外大小学堂,于修身伦理一门视他学科更宜注意,为培植人材之始基。”
大学堂已经如此,更不用说蒙学堂(原先孙元起写的是“幼稚园”,被张大人径改成“蒙学堂”)、初等小学堂、高等小学堂、初等中学堂、高等中学堂了。好在往后翻的时候,发现学制、教学内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增加了一些尊经、忠君的成分。关于大学预科,则被并入了大学部分;至于更高级的研究院,则只字未提,估计是提了,像物理、化学、经济等科目也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吧?
孙元起又在局部做了一点小修改,比如在高等小学堂以后各级学校入学时增加“军训”一节,培育学生的军事素质、团队意识、服从精神。乘此机会,回忆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时候的军训内容,撰写了一本《学校军训操典》,抄写两份,一份寄给商务印书馆,一份则呈给张大人过目。
1902年的春节是在2月8日,与西历新年不太远。孙元起写完书稿,还没来得及进城,已经是除夕。因为家里添了薇拉、莉莉丝两口人,热闹不少,增加了不少年节的气氛。只是俩人除了记得圣诞节挖圣诞树、记得在床头挂袜子外,对春节期间应该准备的食物、装饰一窍不通。少不得请老赵、老郑、佟益一家帮满蒸馒头、包饺子。
话说回来,孙元起还有件挠头的事儿:自己枪法太好,居然一举中的。嗯,通俗点说,薇拉怀孕了。初时,看见薇拉呕吐,只以为水土不服、寒热不均,肠胃不舒服。请了医生一号脉:“哈哈,恭喜孙老爷,贵夫人有喜了!”
听得孙元起一趔趄:“好嘛!自己只见了别人的女儿几面,父母还没来得及同意,孩子都有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这话只能放在自己心里,还不能跟别人说去。不过有了自己的孩子,终究是件大喜事儿。孙元起也算痛并快乐着吧。
人多也有好处,至少一日三餐规律了,不像以前那样饥一顿饱一顿,随便几个馒头凑合一天。再比如写《学校军训操典》的时候,薇拉和莉莉丝可以在一旁帮着画里面的插画,别说,她们俩的水平可比孙元起用圆圈表示人头的技法高明多了。太祖说:“人多力量大。”很有道理。
一起过春节的,还有耶鲁、MIT、麦吉尔大学派来的支援力量。这些洋人第一次在中国过春节、吃饺子、放爆竹,倒也其乐融融,颇有乐不思蜀的味道。
过了除夕、大年初一,孙元起开始拜年。因为和薇拉、莉莉丝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这次出门依然是一个人,带着老赵和景行、景范,到孙老大人、丁韪良、美国公使馆挨个走一遭。
对了,今年还多了一个张大人,说是拜年,其实在送章程的时候,顺便拜个年,反正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因为跟张百熙不熟悉,奉上礼品,再呈上自己对章程的修改意见,喝几口茶,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张大人也不远送。
等回到学校,还要给杨守敬、严复等先生拜年。没等安歇下来,北京城的学生也陆续上门拜年磕头,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来大清四五年,这春节过得是越来越热闹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热热闹闹地过了春节,孙元起在半山居的书房里静下心,仔细考虑新一年的工作打算:
去年十月始建的学生宿舍春浦楼,选址在操场西侧小山上,去操场、成蹊馆、佟文楼都很方便。楼有五层,能住250名学生,工程量很大,入冬后才建了一半;天冷又不能继续施工,只有等春暖花开,才能继续建下去。计划是争取在夏天到来前,学生可以入住。
而与春浦楼同时动工的十二栋半山居别墅,因为只是二层独栋小别墅,倒是在入冬前便已完成。剩余的室内装修,在春节前已经完成。这样,无论是国内的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张元济来,还是耶鲁、MIT来人,都有住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孙元起记起来:据前几天接到的电报,耶鲁、MIT组团在1月中旬动身,估计下旬能到达西海岸,再搭乘轮船,估计2月中旬就可以到北京。同行的还有薇拉和莉莉丝两家父母……嗨,不管了,总之,先把他们的住宿安排好吧。
耶鲁、MIT一行带着18万美元的支票,这可是学校今、明两年的总收入。四月份,O&C建筑设计事务所会寄来一份图纸,以便再建造一座宿舍楼、一座现代化的实验楼和两栋教学楼,这些钱都等着那18万美元来下锅做饭呢。
今年招生,预计要提前到7月初,这样学生开学就能凑到9月份。相应的,刊登招生简章的工作也要提前到四五月份,不能临时抱佛脚。
如果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还有耶鲁、MIT都来,这一年的师资倒不用愁。即便是张元济,虽然言明是出任学校的副校长,也可以兼课。想想自己这个校长,还不是天天呆在教室里和学生一起厮混?话说张元济可是光绪壬辰科进士,曾任刑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兼办铁路矿务事,大学堂总办。在戊戌变法时,曾上书请变官制,去拜跪。西后训政后,革职永不叙用。这样的人来给学生讲文史,想来应该没有问题吧?
今年还要去美国呆三个月,那就初定在5、6、7月吧。眼下已经2月,很多临行前的工作都要先着手,比如准备招生考试试卷,安排一年的教学计划等。
……
过了大年初五,趁着春节大家无事,学校里老师、学生都还没来,孙元起又让老赵把校工们纠集起来,就本年的工作安排开个会。会议地点定在成蹊馆的会堂。
经世大学的校工,基本上都是义和团的孑遗,泥腿子出身。以前村里开会,不过是在村头田角一蹲,听别人一吼,各家再嚷嚷几句,会就开完了。最见过世面的,也就是在宗族祠堂的条凳上坐过。听说到成蹊馆的会堂开会,各家各户来的都是当家人。蹲在成蹊馆外,聚成大大小小的几群,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聊,其实大家眼神都盯着远处,看看“孙老爷”什么时候到。
等孙元起走来,立马停止交谈,都站起来。待孙元起走近,一个个跪倒在地,口称:“老爷!”弄得孙元起尴尬无比,只好赶紧让大家起来,吩咐老赵、老郑招呼大家进去开会。
校工们第一次到成蹊馆开会,都非常拘谨,恨不得都坐在角落旮旯里,不让台上的老爷看见。孙元起说了几回,大家勉强扭扭捏捏在前几排挨着坐下。
坐在这么窗明几净、庄严肃穆的会堂里,骨子里的那种自卑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很小心地坐在长椅上,生怕动作一大,把这桌椅给弄坏;桌椅随便发出一声轻响,都引来一片围观的眼神;每排长椅前都有一溜儿小托板,是便于与会者伏案书写、记录、放茶水的地方,这些校工很多都是见过学生使用的,轮到他们,却不敢摆弄,只是好奇地心里琢磨着。
坐定之后,孙元起也不客气,一人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六七十口人,开始讲明这次开会的目的,因为下面的校工多是穷苦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能用最通俗的话语来说:“在座各位,有的来学校比较早,比如老赵、老郑,学校还没影子的时候就守在这里,是看着学校建起来的;还有一些,是去年年底刚到的,刚刚熟悉情况。去年一年,在大家的帮忙下,一切都比较顺利,这里呢,我代表学校,向大家表示感谢。”说完,朝台下拱拱手。
台下一阵鸡飞狗跳,有人拱手,有人站起来鞠躬;也有坐在走道边上,顺势跪下磕头的,口里念叨着“谢谢老爷”。
等安定下来之后,孙元起接着说:“今天,叫各位到这里开会,主要是想讲讲今年有哪些活儿要干,活儿要怎么干。依照我的想法,先跟大家说说,大伙儿有什么意见,会后再单独找老郑、老赵讲。”
“有两点要提前说明:第一,各家各户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要到小学堂上学。当然,咱们这学堂是免费,不用交钱,学生有统一的衣服,成绩好的还有奖励。这是学校对校工的一种奖励。第二呢,咱们干活,节假日另说,每七天休息一天,一起干活的轮着休息。”
“下面开始讲今年的安排。我大致考虑了一下,你们工作大致有以下七个方面。我一个个讲,你们每个人都算计一下,看看家里能出几个人,都能干什么活儿。这几天,就把情况报给老赵、老郑,在学校开学前把大家安排好。”
“第一是餐饮,就是烧茶做饭,学校里面几百张嘴都要吃要喝,这活顶顶重要。干这活的,估计需要二十个人。人都说,‘一天三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三钱,饿不死炊事员。’这活虽然累一点,但也有好处,可以揩油。所以要想去,要么有点做饭做菜的手艺,要么是二三十岁的小媳妇,每人每月2块大洋。前提是身上没有什么病,干活麻利,手脚干净的。这二十个人,一班炒小锅菜,给学校老师、老师家属和学生吃,;一班炒大锅菜,给你们自己吃,只要是家里有人在学校干活,全家都可以过来吃,不要钱。”
“第二是保安,也就是看门巡逻的,学校那么大,又在荒郊野外,必须要人看着,不能让歹人进来捣乱、偷东西。大致需要三十人。当保安,得是壮小伙子,如果会点拳脚,或刀枪棍棒,那最好。这保安,平时除了开门巡逻,还要每天操练,白天黑夜都不能断人,所以人要能吃苦的,每人每月2块大洋。”
“第三是卫生,说白了,就是挑粪扫地的。人不仅要吃喝,还要拉撒,如果不打扫、不清理,没几天,这学校就臭了。还有这教室、校园,不经常打扫,脏得不成样子,谁还来读书?这活需要十个人,七个男的,三个女的,得吃苦耐劳、心细手勤的,还能干重活。因为活儿比较脏,工资最高,每人每月3块大洋。”
“第四是工程,学校一直在铺路砌台阶,所以现在需要木工、石匠、铁匠、泥水匠这类的手艺人,尤其是石匠、泥水匠要多点。总体来说,二十人左右,每人每月2块大洋。”
“第五是绿化,校园里到处都是草木,以后还要种花、种树,都得有人打理。这活儿不重,在座很多人在家都是庄稼把式,干这活儿一准儿没问题。这需要十个人,每人每月一块半大洋。”
“第六是内勤,都是些侍奉人的杂活,日常照应各位老师、学生的起居,包括澡堂洗衣、端茶倒水、送信跑腿,活儿也不重,关键人要灵巧。这需要十个人,每人每月一块半大洋。”
“第七是外事,就是往城里跑的活儿,平日是采买柴米油盐,还要照顾好马车、牲口,这需要十个人,每人每月一块半大洋。”
“这些拢共加起来,要一百一十人左右,再加上一些零碎的杂务,一百二十人是尽够了。我看在座的有六七十户人,每家差不多出两口人,在保证每家至少出一口人的前提下,人多就多出点,人少就少出点。”
“今年,我管一下保安。老赵!”孙元起叫了一声。
老赵在台下站起身,叫了声“老爷”。
“你管餐饮、卫生。”
“佟益,你管工程和绿化。”
“老郑!你管内勤、外事。”
就这样,把这些杂务大致理顺,不至于牵扯自己的后腿。没几天,老赵报上了校工的名单,孙元起也没有细看,只让保安队的三十人次日早上到学校操场上报到。
次日,起了个大早,到了操场,才发现那三十人早到了。仔细打量,果然多是一二十岁的精壮小伙子,偶尔几个中年人,看来也是会两手的。心中暗暗点头:这些人不错,《学校军训操典》能否付诸实施,就先拿这些人试试吧!
四十、贾谊徒能说鬼神
话说这群保安,大半是原先在孙宅避难的义和团拳民,剩下的是老赵他们刚从山东带过来的。乡里乡亲,互相都熟识,平时在一块儿,难免挤眉弄眼,说些不知轻重的话。
等见孙元起带着景行、景范两个小子进了操场,再也没有了那股机灵劲儿,一个个都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束手束脚地。加上穿着脏兮兮的棉衣,拢着袖子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活像一群土匪。
自从孙元起在大清当上老师,因为太年青,怕学生看轻自己,平时在学校一言一行都刻意摆出师道尊严的模样,脸上也是道貌岸然的威严。装得久了,难免习惯成自然,便是对着老赵、景行、景范,也很难再有初入大清时那种轻狂跳脱、恣意嬉笑的学生形象。不过这也好,比如眼下,这些保安见了自己便生畏惧。
孙元起在这群人面前一站定,那些人立马参差不齐地打了个千儿:“老爷早!”
看着这副拖沓像,孙元起微微一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你们也早!都站起来吧!”
“谢老爷!”这回整齐多了。
孙元起开门见山道:“大家伙都知道,县衙有衙役,地主老财有看家护院的。我们学校比较偏僻,离城四十里。虽然没有太多值钱的物事,却有很多老师学生,如果没人巡逻保护,定会有不法恶人前来滋事生非。你们这些保安,便是保护学校师生安全之人,作用非常重要。”
“既然是保安,就要有一定的规矩作风,讲究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光看行止,便使坏人畏惧。而且,你们看守校门,别人进学校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学校环境如何如何、老师学生如何如何,而是你们!如果一副拖沓绵软、歪歪扭扭的样子,无论是谁,心里首先会看轻三份。但要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别人一见,自然对学校先生敬畏之心。也就是说,你们是学校风貌的门面!是学校安全的保障!对于学校,你们非常重要,所以,由我亲自来训练你们!”
果然,一番鼓动,这群头脑简单的小年青顿时有些热血上头,个个攥紧拳头,想要好好表现一通。
“鉴于你们对于学校的重要性,学校每年会给你们发四套衣服、两双鞋子,平时上班执勤,都要穿它。等下半年,还会训练你们使用洋枪,没准以后还有洋炮!如果你们训练表现优秀,每月工资会增加一块大洋!”精神鼓励不能长久,故而在此之外,还需要物质奖励。
这群涉世未深的小伙子激动得直嚷嚷,恨不得这位孙先生立马教会自己几路拳脚,便穿上新衣服,站到校门外挺胸扬眉,为学校挣个大脸面。
该说的都说了,下面开始进入正题。这些保安都是从乡下来的,不识多少字,别说什么军姿、队列不懂,即便是左右,也未必人人分得清楚。这也是孙元起带景行、景范同来的原因:自己平时一幅师道尊严的模样,总不能和这群人一样,在操场上摸爬滚打,让其他老师、学生看见,自然极为不雅。有他们俩,只需教会他们,再让他们俩去刮训保安们,就“文明”一些了。其间哪怕有些偏差,自己就在一旁,随时纠正即可。
当下,先吩咐景行、景范先把这三十人分成六组,按照高矮排好。别看这俩小子才十几岁,脑袋挺灵光,马上按照吩咐:“你,站这儿!你过来站这儿!”
这群保安也着实听话,闻听指示,便迅速到位。三下五除二,操场上便有了6支小队。
然后,孙元起说:“你们先互相认识一下,再从中选出个队长来。以后每个队都要这么站,不能乱!”
这六个队的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来回用眼神打量自己队里的人。孙元起无法,只好临时指定六人作为小队长。知道这些人一时间不能接触太多的东西,当下,指挥景行、景范,分别带着3个小队在操场上跑了几圈,便结束了第一天的训练。
之后,把军训只是掰碎揉烂,每天教一点,军姿、队列、四面转、齐步、正步、坐蹲跑、三姿匍匐……慢工出细活。后来孙元起要讲课,景行、景范也要上学,只有乘着早晨、傍晚的时候操练。其余时间,只能让他们自己训练。好在这些山东汉子实诚,能吃苦、不偷懒,加上各个小队之间的攀比,过了一个多月,居然有些军人的模样。
这次军训,对于孙元起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他便陷入其他的事务中,比如,薇拉和莉莉丝的父母来了,同行的还有MIT和耶鲁的同事。
很多事情,在未发生前,可能大家会很慌乱。等事情真正发生时,反而心态平和。孙元起就是这样,此刻,他带着薇拉、莉莉丝,还有那群保安在前门火车站恭候那群美国人,心中波澜不惊。倒是薇拉和莉莉丝不知是惊惶,还是寒冷,竟都有些瑟瑟发抖。孙元起只好一手牵着一个,低声说些闲话来排解。
最先出站的是莉莉丝的父母,因为莉莉丝已经和母亲抱成一团。莉莉丝的父亲伯格曼先生是位律师,面容和蔼,走过来和孙元起握握手,问了好。
然后薇拉的爹妈。薇拉的父亲考斯特先生是中学校长,笑容有些严肃,僵硬地朝孙元起点点头便过去了。考斯特太太则拉着薇拉的手,问长问短,泪水很快流下来。
走在最后的大部分,才是MIT和耶鲁的同事。相对前面两场相逢的尴尬,这次就热烈许多,大家一边拥抱,一边问候新年,偶尔开几句玩笑,充满了重逢的欢乐。
薇拉、莉莉丝和各自父母坐上马车,孙元起自然不愿意上前找不自在,便和MIT、耶鲁的两三个同事上了一辆车。等马车跑出北京车,这几位才落下车帘,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
“这是一个古老、美好而又神奇的国度,不是嘛?”孙元起认识说话的这位中年人,他是来自MIT的卡塞尔教授。
“是啊”“是啊”。其他两个人也对古老而雄伟的北京城赞美了一番。
“谢谢夸奖。”孙元起一脸微笑:“那希望你们在中国过得愉快!”
“会的,我们会的。”卡塞尔点点头,“冒昧问一句,你们学校离北京城有多远?”
“大概20千米,坐马车的话需要两个小时。”孙元起回答道。
“啊,这样啊。”卡塞尔教授笑着说,说完变戏法一般,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本杂志:“不如乘着这段时间,你给我们说说你的‘量子力学’吧!”
听闻卡塞尔教授此言,旁边坐着的两位也赶紧从行李中各自翻出一本,熟练地翻开第一页……
孙元起一愣神:“啊,那篇文章已经发表啦?”
说话间,从其中一人手中拿过书本,细看时,却是《Science》1902年第一期。想来,先是西方新年、再是中国春节,途中耽搁,所以孙元起一直没有拿到样刊。反而是从美国来的学者,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首先拿到杂志。随意翻了几页,看来《Science》杂志社对孙元起的来稿已经完全免疫,除了略微改正了几处拼写和语法上的错误,直接原文照登。厚厚两百页,像是一本书。这次再也没有没有相关评论员文章,只有一个编者按,大致意思是说,这是约翰逊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非常具有前瞻性,但编辑们也对其中很多内容无法读懂,希望读者能够自行辨别云云。
孙元起把杂志还给那人,随口问道:“你们读懂了么?”
三个人都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其中更有一人开腔道:“我们从美国东海岸走到西海岸,很多教授都在读这本杂志,可是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看懂的。从美国西海岸到中国东海岸,我们同行的几个人也聚在一起细细研读,结果愈发不明白……”
“嗯,你们应该不明白。”孙元起点点头,这篇论文可是综合了五届诺贝尔物理学奖7位得主的成果,几乎囊括二十世纪前四十年量子力学发展的所有成就,是无数物理天才的智慧结晶。并自创立以来,一直在折磨无数的后学生。二十世纪初的物理学家怎么可能读读就会明白呢?这可是基本理念上的革新。
身旁坐着的三个人,可不知道孙元起的所思所想,闻言皆是一愣。
“比如您在论文中提及的光具有波粒二象性,光怎么可能既是波,又是粒子呢?”那位叫德库拉的青年学者,指着书中的某段话,满脸疑惑地问道。
“同样一个男人,既能是儿子,也能是父亲。光具有波粒二象性,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孙元起反问道,“对这个理论,你们可以有疑问,但可以先接受,因为你们在未来三四十年间会明白它们的真实意义。”
“对了,”卡塞尔教授突然记起一件事,“我们来的时候,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委托我们向您问好,说他拜读了你的文章,正准备实践你在某篇论文中提出的实验方案呢!”
“啊,马丁教授呀!他还好么?”孙元起随之摇摇头,“恐怕他这次未必能做出结果来。”
“为什么?”三个齐声问道。
“现在的技术手段太落后。”孙元起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便问德库拉,:“你们对于氡元素的物理特性、化学特性研究的如何了?”
德库拉是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的,答道:“按照原先拟定的计划,已经大致完成了,尤其是对氡气辐射的确定性效应和随机效应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为以后的辐射防护提供了科学依据和相应的解决方法。而且在接连发现氡、镥2种新元素之后,校方对于元素实验室成立两年以来所取得的成绩非常满意,大家都很振奋呢。”
在1900年前后,各国科学家对于核辐射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却对辐射所能造成的伤害一无所知,根本毫无防护的意识。孙元起在元素实验室建立之初,便指出核辐射的危害,提醒大家加强自我保护。尤其在氡元素发现以后,对于以之为代表的核辐射确定性效应和随机效应,更是作为研究课题的重中之重。
“那就好,最近我根据元素周期表和实际科考,发现铀矿中还有一种新元素没有被发现。等到了学校安定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个计划。”孙元起说的是原子序数91的镤,它是天然放射性元素。
物理学和化学家们在研究物质放射性的过程中,新奇事物不断被发现。1900年,克鲁克斯在提取铀矿中的铀时,将碳酸铵加进铀盐溶液中,使铀和铁共同沉淀,过滤后,用过量碳酸铵和氢氧化铵使铀再溶解,发现残留的氢氧化铁仍具有强烈的放射性。他认为残留在氢氧化铁中的不溶物中存在一种新的放射性元素,就称它为UraniamX,即铀X。几乎是同时,贝克勒尔将氯化钡加入铀盐溶液中,再将钡以硫酸盐沉淀,也发现硫酸钡显示放射性,使他迷惑不解。
到1913年,波兰出生的美籍化学家法江斯和他的助手戈林证实铀X是两种组分的混合物,分别称为铀X1和铀X2。他们还明确说明铀X2是位于钍和铀之间的一种新的放射性元素,又命名它为Brevium,元素符号定为Bv。这一词来自希腊文中“短命”的词,因为它的寿命很短。我们有人将它译成鈚,也有人译成鋍。后来铀X被称为铀X1。
1912年德国物理学家盖革和勒塔尔发现铀放射出两组a粒子,各组放射射程和速度各不相同,认为铀由两种不同组分组成,又分别称它们为UraniumI(UI,即铀I)和UraniumⅡ(UⅡ,即铀Ⅱ)。一直到1921年,德国放射化学家哈恩又发现一种放射性元素,称为UraniumZ(UZ),即铀Z,并证明它和铀X2互为同位素。
在1917年间,索迪和克兰斯顿从沥青铀矿的残渣中发现一放射性元素,因它性质和钽相似,命名它为类钽Ekatantalum。
同年哈恩和梅特纳(女)也从同一矿中发现一放射性元素,命名为Protoactinium。这一词来自希腊文protos(起源)和actinium(锕)缀合而成,表示它能转变成锕,是锕的“起源”或“母体”,元素符号订为Pa。我们译成镤。
这些情况使当时的科学家们眼花缭乱。使他们认识到放射性元素的衰变,提出了同位素的概念,也就发现了位于90号元素钍和92号元素铀之间的91号元素镤。
也正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情况逐渐阐明。天然铀包含着铀-238、铀-235和铀-234三种同位素,其中铀-238含量最大,占99%以上。UⅠ就是铀-238;UⅡ就是铀-234。它们都是a放射,但半衰期不同。铀-238放射a射线,转变成另一种元素,即铀X,后来称为铀X1,是钍的一种同位素,钍-234。
铀X2也就是brevium即镤。二者是同一元素的不同同位素,法江斯和戈林发现的brevium是镤-234;哈恩和梅特纳发现的protoactinium是镤-231。只是Protoactinium这个命名被接受了,Brevium没有被接受。同样地,索迪和克兰斯顿发现的类钽Ekatantaum也是镤-231。它们本来是从同一矿物中被发现的。
哈恩发现的铀Z也是镤-234。但是它和铀X2的半衰期不同,铀X2的半衰期是1.14分钟,性质不稳定,能转变成铀Z,而铀Z半衰期是6.7小时,性质较稳定。它们二者像是两种不同元素,可是它们具有同是234的质量数,核电荷数又相同,因而不能认为是不同元素,也不能看作互为同位素,就称nuclearisomers,我们有人译成同核异性。
究竟谁先发现镤,看来这不是主要的问题了。
1917年由索地(F.Soddy)和克兰斯顿(J.A.Cranston),哈恩(O.Hahn)和迈特纳(itner)分别独自发现。直到1927年,德国化学家格罗斯(A.V.Grosse)才首先分离出2毫克镤的5价化合物。
这在《元素发现史》一书里有明确记载。元素实验室要做的,就是在同位素理论和衰变理论指导下,对铀矿重新认真分析即可。
发现新元素,对于任何一位科学家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MIT的卡塞尔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眼红耳热。如果真如孙元起所说,那元素实验室岂不是充分满足了耶鲁大学的期待,吸引全世界科学家的眼光?德库拉几个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高兴了一会儿,孙元起又提出如果正式确定该种新元素,希望耶鲁大学能够预先筹备一笔资金,准备研制粒子加速器,为以后原子核物理,包括新元素的发现,提供一种良兵利器。
“粒子加速器?”车上的各位学者从来没听过这个词语。
“就是给粒子加速的一种仪器。这只是我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孙元起对于这个设备只有一些初步设想,所以不打算说得太详细,“只有等有了粒子加速器,很多实验才能展开,很多新元素才能被发现。”
“那还等什么?”车上坐的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质问。
孙元起打了个马虎眼:“哦,在设计原理、如何设计等问题上,我还有些没想好。”
闻言,三人相互看着对方手中的杂志,皆大为汗颜:看看,这就是差距!人家大牛思考的,那是别人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而自己呢,是大牛思考好了,写了出来,自己还看不明白。刚才怎么说的来着?“你们在未来三四十年间会明白它们的真实意义”。原来,自己跟人家大牛差的不是一年两年,是足足差了了三四十年的距离啊!
四十一、南人北去走燕市
说话间,快到学校与官道交叉口的时候,孙元起吩咐车夫停下车,一行人依次跳下,边上已经立了一块大木牌,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私立经世大学。”
因为学校发展、人口聚集,早有灵动的小商贩在此摆摊设点,时间久后,便沿着官道搭个简易的小马棚挡风避雨。新来的校工,也多在此安营扎寨。大家都没有多少钱,家里壮劳力多的,乘着空闲,用泥土、碎石块搭几间腰儿软的矮房子;家里没什么人力的,随便找些树枝稻草搭个窝棚,也就安心住下。因为还是冬闲,很多妇女老幼都在窝棚前晒太阳、忙家务,见了一大队马车来,都起身张望。
那群洋人现在看到的,就是一片贫穷落后的景象: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两侧,是毫无生气的原野、低矮破落的房屋、鹑衣百结的老弱妇幼……这里是大学么?更像是贫民窟!
洋人脸上写满惊异。孙元起也不多说,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了数百米,官路顺着山势一转,随即看见一条青松夹峙的水泥道搭在官道上。
虽然是冬天,路两旁种的都是从山上移下来的松树,愈发显得苍翠。水泥路每天都有校工打扫,干干净净。走在道上,一抬眼,便可看见小山顶上的佟文楼,左近未完工的春浦楼在树梢间隐隐约约看不太真。当大家走在水泥路上的时候,才暗暗点头:对啦,这才是大学模样。
顺着水泥路往学校走去,又是数百米,便到了校门前的小广场,在这里,仿佛可以听见校园里有孩子在打闹。孙元起开始给客人介绍学校的规模、学校的规划、校名的含义等等。
走过风雨桥,学校的真实面貌才完全露出来:有孩子在玩耍的操场、冬阳下美丽的成蹊馆、正面山顶上耸峙的佟文楼、左近未完工的春浦楼、炊烟冉冉升起的简陋食堂,以及远处掩映在山色与树木间的半山居别墅。
孙元起有些抱歉地说道:“大学才建成没多久,很多建筑还停留在纸面上。但我相信,在五年之内,必然会面目全新;十年之后,一定会世界知名!”
晚饭是在食堂的大厅——说是大厅,其实就是几间打通了的大屋子——里举行的,除了薇拉、莉莉丝全家,新来的MIT、耶鲁的同事,还有去年前来支援的那批外教,严复、卢弼等也被请来作陪。
客人们旅途劳顿,新住处也需要适应,为了方便、快捷,晚饭采用自助餐的模式,各取所需。只是食堂里的厨师可没本事做出汉堡、奶酪、沙拉、烤牛排,摆在桌上的是宫保鸡丁、糖醋里脊、素三鲜、回锅肉、红烧狮子头之类的中国菜。
这时候,孙元起没有办法再装缩头乌龟,只好硬着头皮,端起一杯酒,先到薇拉父母的桌上。薇拉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出席这个晚餐会。
“尊敬的考斯特先生、考斯特太太,你们好!我可以坐下说几句话么?”
考斯特先生一脸严肃,硬邦邦地回答道:“坐吧。”
倒是考斯特太太比较亲切:“哦,你好,约翰逊教授。或许,我可以叫你扬克,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非常荣幸,太太。”孙元起微笑着在桌边坐下,然后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首先,对你们从美国远道而来,表示非常的欢迎。与此同时,也表示非常的抱歉。因为我个人的过错,给薇拉和你们带来了严重的困扰。”
“嗯。”考斯特先生微微点点头,“然后呢?”
孙元起非常郑重:“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和薇拉结婚!”
考斯特先生紧盯着孙元起:“你要知道,约翰逊先生,我们家庭是非常传统的,忠于上帝,恪守教义,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这时候,考斯特先生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那很好,约翰逊先生,我们会和薇拉认真商量这个问题的,过几天给你答复。”
考斯特太太显然也很满意,热情地拉住孙元起,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放走。
孙元起叹口气,再端起一杯酒,来到莉莉丝和她父母的桌上,想来他们已经看见自己先去了另一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得有先后,不是么?”孙元起心里暗暗宽慰自己,然后鼓起勇气:“您好,尊敬的伯格曼先生、伯格曼太太,我可以坐下和你们聊聊么?”
相对于伯格曼太太的怒目而视,伯格曼先生的态度就好多了,一脸微笑和孙元起握手:“请坐,请坐,约翰逊教授。见到你,真是非常的荣幸。虽然我对于科学界所知有限,也知道你是现今科学界最有名的科学家之一。”
“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孙元起坐下后,把刚才对考斯特夫妇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尤其着重在“抱歉”一事上,“因为我的过错,给莉莉丝和你们带来的伤害,表示最深刻的歉意。”
伯格曼先生依然很温和:“在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和莉莉丝了解过情况了,这件事上莉莉丝也负有很大的责任,而且,之后也没有更严重的后果。我想,事情可以到此为止。”
“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孙元起对于伯格曼先生的通情达理,简直要感激涕零。
在孙元起过来的时候,莉莉丝就伏在母亲的腿上,听到这里,顿时直起身,满脸红透,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扬克,你和薇拉结婚,不要我,不就是因为她怀孕了,我没有怀孕么?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也可以的!”
听了莉莉丝的话,三人都是一愣,伯格曼太太气得面容扭曲,急忙起身,不由分说拉起莉莉丝离开了餐厅。剩下孙元起和伯格曼先生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伯格曼先生才开腔:“对不起,莉莉丝实在是太胡闹了!都怪我们管教不严,让你见笑。”
“呵呵,莉莉丝性格很纯真的,这样很好。”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妥,只好临时找个话题,“伯格曼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伯格曼先生随意喝了一小口酒水,这可是纯真的北京二锅头,龇牙咧嘴了半天,才回答说:“我是一名律师,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我也是耶鲁大学毕业生。”
“哦,那太好了。”孙元起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请问,您能代理专利事务么?”
“没问题,那是我的主要业务。”伯格曼先生放下酒杯,“怎么?你有什么需要咨询的么?啊,我差点忘记了,你可是新型电灯泡灯丝的发明者!你一定又有什么新的发明,是不是?”
孙元起点点头:“是的,一种使食物更……更……更美味的调味品。”
说到的这种调味品,是谷氨酸钠,也就是我们日常吃的味精,主要作用是增加食品的鲜味。他本来想说的是“鲜美”,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英语中“鲜美”怎么说,末了,只好用“美味”来代替。而在伯格曼先生耳朵中,就变成了“更——更——更美味”,三个“more”字无疑是在强调该调味品的神奇效果。
如果换一个人来跟伯格曼先生说,无疑他首先会怀疑。可是伯格曼先生自从在美国东海岸和MIT、耶鲁的那些人一起踏上火车,每时每刻听到的,都是对约翰逊教授的赞誉。如是一个月,然后,他就被人成功洗脑了。
“那得赶紧!”伯格曼一拍桌子,四周的眼光都聚过来,尤其是考斯特夫妇,眼神里充满疑问。随之,伯格曼意识到自己失态,抱歉地对大家微微一笑,接着低声说道:“如果那种调味品那么神奇的话,你可要抓紧时间,专利的秘诀就是抢先一步。那么,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么?”
“是这样的,伯格曼先生。我已经知道这种调味品的化学结构、生产方法,现在需要把它注册成为专利。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在回国前后,把这项专利在日本、美国,以及欧洲的主要国家予以注册。”
伯格曼用灰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孙元起:“然后呢?是打算和新型灯泡一样,把这项专利出售?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因为生产流程比较简单,而且调味品是日常用品,所以我不打算出售这项专利。”孙元起一摆手,否决了伯格曼先生的提议。
尽管谷氨酸广泛存在于日常食品中,但谷氨酸以及其它胺基酸对于增强食物鲜味的作用,在20世纪早期才被人们科学地认识到。1907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研究员池田菊苗发现了一种昆布(海带)汤蒸发后留下的棕色晶体,即谷氨酸。这些晶体,尝起来有一种难以描述但很不错的味道。这种味道,池田在许多食物中都能找到踪迹,尤其是在海带中。池田教授将这种味道称为“鲜味”。继而,他为大规模生产谷氨酸晶体的方法申请了专利。
孙元起并没有那么逆天,能够了解掌握后世味精的微生物制造法,他所知道的,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国吴蕴初发明的专利。在小麦麸皮(面筋)中,谷氨酸的含量可达40%。生产方法就是先用34%的盐酸加压水解面筋,得到一种黑色的水解物,经过活性炭脱色,真空浓缩,就得到白色结晶的谷氨酸。再把谷氨酸同氢氧化钠反应,加以浓缩、烘干,就得到了谷氨酸钠晶体。
“难道你打算自己建厂生产?”伯格曼先生很惊讶,在他看来,孙元起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应该把名垂千古作为自己的使命,而不是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
“我希望你来做这件事!”孙元起很直接,“你负责在美国建厂生产,我以专利入股。除去生产成本,在欧、美的利润70%归你,30%归莉莉丝支配,包括将来莉莉丝结婚以后,以此作为过错的补偿。在亚洲——包括日本——的利润,80%归我,20%归你。怎么样?”
初看之下,这个提议似乎对伯格曼先生非常有利,因为当时的主要经济大国都在欧美,至于亚洲,是贫穷落后的代表。事实上,不能简单地从国力、经济水平上审视,更重要地还要看各地区的消费习惯。即便现在,欧美对味精也是较少使用,因为他们更注重食物的原汁原味。而味精在中国菜里用的最多,因为我们更注重汤水的滋味。
伯格曼先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还是被金钱的魔力所打败:“我这几天就可以提供协议草案——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先试试那种神奇调味品的效果么?”
“没问题。”孙元起端起杯子,与伯格曼先生一碰,“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几天后,了解了调味品神奇功效的伯格曼先生,满意地带着孙元起准备的相应材料、以及万般不乐意的莉莉丝急匆匆的离开了中国。在他看来,每耽误一分钟都是自己对财富的犯罪。
在解决莉莉丝的问题之后,孙元起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这无疑是一项繁复浩大的工程,哪怕对两世为人的孙元起也是一样:首先,他自己没有结婚经验;其次,他对清朝晚期的中外婚礼风俗一窍不通
老赵、老郑两家听说自家老爷要成婚——虽然对新娘一家是洋鬼子多多少少有些不满,但总体来说,还是高兴占绝大多数——立即调动校内的所有闲杂人员,从预订鼓吹班子,到准备桌凳;从挑选厨师,到划定菜单;从来客名单,到座次排定……几乎学校内几百口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司,每项任务都是好几个人在忙活。春节过后的懒散气息,顿时间消除一空。
作为主要当事人的孙元起却很少参与到这件事中,因为除了学生开学在即,包括张元济在内的老师也陆续到了北京,作为校长、作为后辈,自然要恭恭敬敬地到车站迎接。
不出所料,最先到的是被聘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的张元济先生。孙元起可以理解张元济的心情:作为古代文人士大夫之一,“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是他一生中最期待的事业之一。从南洋公学总理的职位上退下来,心中的失落可以想见。如今,又要重赴教育岗位,心中的激动几乎喷薄欲出。再者说,学校开学在即,而作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的自己,却对学校一无所知,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吧?
就这样,张元济最早到了学校,甚至没有通知孙元起,直到到了学校。在校园里转里一大圈,才施施然向身后盯梢的几名保安问清道路,敲响了校长室的大门。
孙元起正在和一家外国的市政公司商讨如何利用学校的小河建一所小发电站,以及建自来水厂、铺设管道之类。虽然这些项目曾委派给学生,可是这些愣头青的学生着实让孙元起不放心,比如自来水用氯气消毒,他们拿给校长看的水样品,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氯气味,扔条金鱼进去,没几分钟,金鱼就翻了白肚皮……如今,MIT、耶鲁的人带来了梦寐以求的18万美元支票,很多项目都可以启动了。只是项目启动后,这些学生还是要参与进去,无论是学行结合,还是集思广益,相信对学生以后的学习发展都很有帮助。
闻听敲门声,孙元起以为是帮忙倒茶水的校工,很随意地答了一声:“请进。”等看见进门的张元济,顿时一愣,连忙站起来:“张先生,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也好让我去车站接你。”那几位来商谈的工程师闻言也赶忙站起来。
张元济朝屋里各人拱拱手:“敝人张元济,是不请自来,尚请海涵!”
四十二、婚嫁少完儿女事
市政公司的人见孙、张二人似乎有话要谈,而且自己的事情也不着急一时,寒暄几句后便告辞而去。孙元起把他们送出楼,回来也不再回办公桌后坐,而是陪着张元济坐在茶几两侧的椅子上分别坐下。
其实,在张元济入门的时候,就打量了这间校长室:办公室不大,很素净,刷了白石灰的墙上甚至一幅字画都没挂,办公桌上没有常见的毛笔、墨块、宣纸、砚台,只有一个墨水瓶、几张裁好的白纸,白纸上放着刚刚握在手中的钢笔,旁边还有几张纸,想来是写满字的。屋里除了办公桌、待客的茶几以及几张椅子外,至于一个放了百十本书的书柜,书都很新,其中不少应该还是外文书,却几乎看不到寻常读书人案头那种泛黄的四书五经。
等孙元起坐定,他就放下茶杯,很郑重地说:“很冒昧在没有通知你的情况下,突然前来叨扰,还请贤弟不要见怪。只是敝人很好奇,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贤弟所规划的学堂究竟是何等模样。”
“哈哈哈,学校开门办学,本来就是给人参观、给人学习的地方,何来见怪之说?再说,你也是学校的一员,又何来叨扰之说?”很明显,孙元起没有在意这一点,“怎么样?您看了一圈,有什么感受?好的地方就不用说了,说说不好的地方,我们同心协力把它改过来。这样学校才会越办越好!”
“那敝人就不揣冒昧,就随见所闻,随便说几句?”张元济也不客气,抖了抖棉袍的下摆,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慢说道:“学校总体不错,山明水秀,风景秀丽,建筑也别有风韵,创校不到半年,就有此规格,着实不易。不过,这里离京师是不是忒远了点?进城、回学校都很不方便吧?”
“这不是‘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嘛?”孙元起笑着答道。
“不对吧?京城四周的荒地多了去啦,价格也不比这个贵多少。”张元济可是久经世事,才不会把这虚晃一枪所迷惑。
见他较真,孙元起也不再隐瞒:“京城是一个繁华所在,天下贤达才俊多汇集于此,所以学校要选在京城附近。可是京城在会聚书籍、财物的同时,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远的不说,就说前年的国变,京师被焚掠一空,城外的圆明园也难逃一劫。国家尚且如此,倘若再有此等变故发生,学校何以免祸?这是其一。学校的学生都是血气方刚,一旦国家有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而古往今来,此等事最为当局者所深恶痛绝。近在京师,事出肘腋,难以预防;而远在深山,消息滞后,或许还有可缓冲之法。此为其二。”
听到这里,张元济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插话道:“读书明理,归根到底还是要利国利民,岂能因为一时祸患,便畏缩不前?”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学习,最终是要为国为民,不过途径却不止一种,比如科技兴国、实业兴国、教育兴国,等等。我们预防的,不过是学生的一时冲动,而不是他们的爱国爱民。而且随着学校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进城的四十里路可能只有半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都不到。此为其三。你来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应该看到有个小村庄,可在半年,那里是空空如也。相信在十年左右,一切都会改观的!”
是的,只要十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民国政府成立,一切都会改观的。孙元起在心里补了这一句。
“哦,这样。”张元济点点头,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贤弟刚才说到‘十年以后’的事情。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左传》中说,‘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国、一朝、一省、一县,乃至一家、一人,莫不如是。想戊戌年间,变法忽忽而起,天下有识之士莫不欢忻鼓舞,以为国家昌明可期。然而数月之间,风云变幻,以至现在,国势日颓,国力日败,思之揪然。”
“办学校也是这样,不说近前的京师大学堂,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石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也多是因人成事,人去政息。我这几年在沪上的学校里面做事,多少知道一点泰西学校的情况。听人说,英吉利的牛津大学堂、康桥大学堂,法兰西的巴黎大学堂,德意志的海德堡大学堂,皆是六七百年历史,且如今依然昌炽。两下相较,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想把自己的学校办成能传之后世的大学堂。呵呵,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十**,竟因为些许龃龉,各不相能,只有辞去。”
“今日,见贤弟创立的学校,又听贤弟畅谈,隐隐也有使学校传之后世的想法。敝人便想将长久藏于心中的问题问出,希望贤弟有以教我:究竟有何方法,能使学校长盛不衰呢?”说完,张元济朝孙元起拱手一拜。
孙元起连连逊让,斟酌一下言语,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大学?大学存在的必要性是什么?”
“所谓大学,她应该是最先进、最丰富的思想和科学技术的产生地与传播地。她培育出拥有知识、技能和道德的杰出人才,她代表着一个国家的知识力量、社会良知以及发展方向。当下各国之间的竞争,归根到底是尖端科学技术的竞争,而这方面偏偏是我国所最缺乏的。作为科学技术研究传播基地的大学,她的建立是势在必行。而且,随着信息的传播、民智的开启、知识的普及,民众对于教育的渴望必将日趋迫切,高等教育是教育体系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现今全国已经普遍建立中小学堂,大学作为高等教育的主要机构,她的建立是众望所归。”
“当然,大学不是欧美各国所特有。对比中西方现行教育体系,如果说中国童生启蒙的私塾,是西方的小学堂的话,那么翰林院就是西方的大学堂。可是翰林院中那些人的兴趣,在于诗词歌赋,又或在于升官发财,这些不是大学中应有的全部追求。这不是抨击翰林院,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在诗词、书画等方面的造诣,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可是,这好比一块田地,如果放任不管,任杂草丛生,待到秋收季节,可能会有一些稀见的药材,或者野兔、野鸡之类的野味。而西方大学那种严格的科学训练,则相当于在地里种上庄稼,精耕细作,拔草施肥。虽然种出的是千篇一律的稻谷,很难有其他的奇异收获,可是结果却是可以预期的。我们国家现在不正是盛产各种野味,而缺少这些稻谷么?这就是大学,尤其是经世大学存在的必要性。”
“大学既然可以存在,那么经世大学如何存在,并且长盛不衰呢?先生的问题,我现在开始正面回答。”孙元起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现在想到的方法,就是‘学术独立’。”
“学术独立?”张元济紧盯着孙元起,等着下文。
“因为学校是私立的,而且偏处荒野,是一个独立小王国,可以暂时不考虑政府的干涉。与此同时,学校的校规明确规定学校经费来源于捐赠,而捐赠者对于校务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换句话说,就是不能插足学校的管理。这些,是学术独立的前提。
“学术独立首先要体现在学校管理上。学校的管理,将由两个机构共同管理,除了已有的校务委员会,在未来一到两年内逐步成立教授委员会。到时候,双方都可以提出意见建议,教授委员会负责对学校事务进行决策和监督,而校务委员会主要负责实施和执行。争取经过数年的磨合,逐步实现教授治校的目的。”
“学术独立其次要体现在学术氛围上。在校园内,学术是自由的、是兼容并包的。只要学术不违背人类公德,都是可以存在,都可以讨论的。西方有句话说得好,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老师之间、师生之间、学生之间,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都可以相互论辩,这是学术独立的基本要求。当然,不能因人废言、因言废人,更不能以势相欺,恶语相向,搞人身攻击。”
“学术独立第三要体现在学科建设上。比如说,一个专业,哪怕暂时没有学生报考,只要在学术上认为有存在的必要,也要保存该学科。”
“学术独立还要体现在校园规划上,……”
“总之,学术独立就是确保学校能够在民主、自由、平和的氛围中,老师和学生都获得进步,科学和思想得以传承和发展。”
张元济听完,只是稍微点点头,一时之间并没有出言表示反对或赞同。孙元起也知道,这些都需要仔细思考和以后的实践,不是泛泛而谈就可以使人信服的,所以也不在意。
过了半晌,算了大致厘清了孙元起的观点,然后张元济换了个话题:“那学校才建立,聘任老师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目前,大学只有四个系,不到四十人,都是理工科的,师资主要是MIT、耶鲁、麦基尔大学的师生,此外还有杨惺老和严几道、熊会贞、卢弼等几位先生。至于高等学堂、中等学堂、小学堂,都是这些学生在兼课,偶尔我也操刀上阵。总体来说,虽然捉襟见肘,勉强还能应付过来。”孙元起大致介绍了一下,“这过完年,还会有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诸位老师要来,师资会稍微宽裕些。不过到七八月份,大学文学院的中国语言与文学系、外国语言与文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教育系等专业要招生,仍免不了会师资短缺。您既然来了,恐怕也免不了要辛苦一下。”
“呵呵,没问题。”张元济爽朗一笑,“嗯,贤弟你还有事吧?我就不多叨扰了。我再去校园里转转看看,对学校也熟悉熟悉。”说罢站起身,便欲告辞而去。
孙元起明白这位张先生算是留下来了,也陪着起身,唤过一名校工,嘱咐他带着张先生先去半山居住处安顿下来,再听张先生的吩咐。等晚上,在食堂安排一桌接风宴席。
“对了,我在校园里听到,好像最近你要结婚?到时候,别忘了请我这个老哥哥喝杯水酒!”临出门时,张元济忽然回过头,冲孙元起促狭地一笑。
孙元起只好讷讷地笑道:“一定,一定。”
有了张元济的帮忙,孙元起顿时觉得压在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比如孙诒让先生,过完元宵节从浙江温州动身,是诸位老师中最先到北京的。张元济考虑到孙元起婚礼在即,主动请缨前往车站迎接。虽然最后孙元起还是一起去了,可之后的陪同、接待,有张元济出面,孙元起确实省力不少,甚至可以有时间和德库拉、卡塞尔等那些人讨论些问题、去操场上指导军训。
婚礼是定在2月28日。
婚礼前三天,孙元起带着薇拉前去拜见孙家鼐老大人——这可是全大清自己唯一认可的家里长辈,自己结婚,哪有不告知的道理?
为了能让老大人能接受,薇拉穿上了清朝女子的衣饰。话说这冬季肥大的衣物遮住薇拉凹凸有致的身躯,再加上本来就是棕色的头发,别说,不看脸部,还真像是中国姑娘。
听门子来报,自己的侄孙带着未过门的媳妇来拜见,老大人先是惊愕,然后大喜,特意梳洗一番,换了新衣服,在正堂接见,而不是平时的书房。来时,孙元起已经再三嘱咐:该跪要跪,该磕头要磕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孙元起带着薇拉在堂下跪倒,规规矩矩地给老大人磕了仨响头,感谢他一直以来的照拂,从光身一人,到现在有事业也快有家庭。
老大人过完年,已经七十六高龄,眼睛花得厉害,估计跪在孙元起后面的薇拉磕头磕得怎么样,他也看不清楚。果然,没出孙元起意料,等他俩磕完头,老大人才事后诸葛亮一般,伸手让孙元起起身:“啊呀,百熙啊,一家人,不要那么见外嘛,还磕头……”
孙元起额头出现三道黑线:不让磕头,那你还每次都说那么晚?
孙元起还没有坐定,就听老大人又说:“百熙,我侄孙媳妇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等会儿,让她进去,给你的奶奶、婶娘、嫂子看看,以后也好多多来往……”
孙元起兜不住了,只好泄底:“回禀叔祖,我的未婚妻叫薇拉,薇拉·考斯特,是美利坚人,我在美国认识的,她的中国话说得不好……”
就看老大人本来拂须微笑的脸,顿时僵住了,片刻之后才继续拂动胡须,低声叫过小厮:“去把里屋的奶奶们叫过来,见见新上门的侄孙媳妇……”
沉吟片刻,然后才对孙元起和薇拉说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既然嫁到我大清,嫁入我孙家,就要入乡随俗,西洋那一套礼仪不适合大清的,要仔细改过来。什么三从四德、家规家训,都必须要恪守。明白么?”
薇拉聪明的紧,早就规规矩矩福了一福,脆生生地答道:“是,叔祖大人!”
这下老大人脸色才舒缓不少,又说道:“百熙,以后,还是要找个大清的女子才好!”
孙元起不好回绝,只好含糊地回了一身“哦”。这时候一群女眷拥着一位老太太从后堂转过来,孙元起扯着薇拉急忙站起行礼。那些人显然已经知道孙元起带了洋媳妇过来,都好奇的很,眼睛都聚在薇拉身上,却都是福了一福,不多说话。
“奶奶”“婶娘”“嫂嫂”一大圈,相互见礼方毕,各自坐定,那位老奶奶问孙元起婚礼打算怎么举办。按照原先安排,上午先在教堂举行一场西式婚礼,然后回经世大学再办一场中式婚礼。孙元起如此说了,老奶奶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这不合礼数!”
“……”孙元起也不好和老太太争辩,只好听天由命。
就见几个中年的婶娘凑在一块儿嘀咕起来,然后其中一位到老奶奶说了几句,老奶奶便轻轻抚掌道:“这样好!百熙,刚刚你的几个婶娘商议了,你不是正月二十一结婚么?你正月二十到这儿,二十一早上去礼拜堂,事毕之后,你先回来,然后我们派喜轿去礼拜堂接你媳妇,来这里拜堂。二十二再回去!”
婚礼安排就这么敲定了,根本不容孙元起反抗。
不过结婚也挺长见识的。
比如说教堂吧。对于北京的教堂,孙元起只知道那个最有名的西什库教堂,以前在21世纪过圣诞节的时候还去玩过一回,所以印象特别深。通过这次结婚,才知道原来西什库教堂是天主教堂,跟薇拉父母所信仰的新教根本不是一个堂口……
这次结婚,算是把孙元起能认识的人都牵扯进来了:丁韪良老先生是神父,美国公使康格先生是证婚人,不知从哪家还找来了几个外国小孩充当花童,至于学校里面的外国人更是一个不少地出席典礼。
等到了廉子胡同,发现里面堵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来捧场的官员。酒席上,孙元起拿自己的下半身幸福发誓:这里面,99.9%的人绝对是从来都没见过。可人家一口一个“贤弟”,一口一个“愚兄”,叫得那叫一个亲切!
还有那群老不修,一把花白胡子,还说些不着调的鬼话,说什么“贤侄,想当年你五六岁的时候,老夫远远见过一回,只一眼,便知贤侄日后必有大作为。以今观之,果然不虚啊”,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想啐他一脸芝麻花!我五六岁的时候,你居然见过我?难道您老也是穿越众么!
四十三、药鼎千年藏日月
虽说孙元起已经立下酒戒,可是婚礼那天还是被灌了不少。叔祖大人举举杯,你还不能不喝?这个大伯,那个七叔的,都是长辈,难道你还不该沾沾唇?还有上官、同僚,都不该闻闻么?……一来二去,就有些大了,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第二日一大早,孙元起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和身子不太方便的薇拉早早起床,给家里的长辈叩头奉茶请安。这是大清的规矩,老郑、老赵他们嘱咐再三。
请安以后,老大人从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孙元起,说道:“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回去看看,或许还有些用处。”
孙元起随手捏了捏,好像是两捆软软圆圆的东西,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好先叩头感谢。
吃完早饭,离开了廉子胡同时,孙元起才想起老大人给的礼物,便在车厢里打开包裹,却是一副老大人手书的对联,在桃花洒金宣上写着:“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勤则不匮,敏则有功。”
在教堂结婚,自然是孙元起所熟悉的场景,却总有些文化隔阂。在廉子胡同举行传统婚礼,虽然老大人一家亲情四溢,可那些来捧场的官员,使得热闹的氛围中总有那么一股子怪味,阿谀?虚伪?抑或造作?
回到经世大学,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无论是校工,还是凑热闹的学生,在嬉笑中,都有一种发自心灵的尊敬和快乐。这是孙元起在他处所体会不到的。
婚礼后三四天,孙元起又回了一趟城,答谢各位亲友。期间,孙元起特意拜访了丁韪良先生。在婚礼那天,孙元起看出来,他在欢喜的表情下有一些忧愁,似乎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可是碍着当时的情形,才没有开口,孙元起也没有来得及问。
孙元起不是个负恩忘义的人。在来到清朝之后,那些给予自己帮助的人,一直铭刻在心中,希望能在合适的时候给予报答。丁韪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几日一直萦绕在孙元起的心头。
在寒暄几句之后,孙元起便问起了这件事。丁韪良本来就想和孙元起说这件事情,现在既然问起,便不掩饰,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孙元起听:
这事儿还得从年前慈禧太后从西安返回北京说起。
老太太经过“庚子西狩”这番折腾,加上西方列强的武力要挟,终于明白顽固守旧那一套是行不通了。在返回北京途中,便开始“筹办新政”。新政之一,便是委派张百熙为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恢复京师大学堂。——这事儿,孙元起不陌生,话说自己还参与其中,为张大人撰写《京师大学堂章程》来着呢。
京师大学堂在庚子国变中,“校长”许景澄被慈禧杀了,校舍被义和团和八国联军烧了,图书被老佟“借”走了,老师和学生均各奔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本上算是被全灭了——这也是孙元起敢借“Kingshim”这个名字的一个原因。如今复校,可以说是从零开始,从头再来。
谁知道,张百熙刚刚才接手这件事儿,那群洋教习便鼓动丁韪良找上门来:麻烦大人先把之前欠我们的工资薪水给补上!
张百熙一愣:欸?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仔细了解才知道,庚子国变初期,义和团和部分清军便把矛头指向洋人,洋教习自然名列其中。比如,京师大学堂外籍教授秀耀春(HubertyJames),便于6月20日晚在向使馆区逃奔的途中,被董福祥部武卫军枪杀。其他的洋教习闻此,更是作鸟兽散,或逃到外地,或躲进了使馆区。可他们工资还是照领的,一直到八月份,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惶逃离。
八国联军来后,这些洋教习自然不用再四处逃命,很多还是呆在了京城,一直到现在。如今闻听京师大学堂恢复,便立马找上门来,讨要从1900年10月到1901年12月间的十五个月工资
张大人了解后,便解释道:“这个庚子国变期间,京师大学堂是停办的,你们都没有上班,又何来薪水之说?再说了,这段时间里,我们中国的官员薪水都没有照常发,何况你们呢?我看啊,你们这个算是无理要求,还是算了吧。”
不知这群洋教习是脑袋一条筋呢,还是有恃无恐,理直气壮顶了回去:“你们中国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反正这段时间内,你们没有终止合同,那就应该继续履行合约,给我们发薪水,并对遇害的洋教习进行补偿。”
张大人气得嘴一歪:“行啊!跟你们签合约的是孙寿州中堂和已死的许景澄,你们不是要薪水么?那你们找他俩去。这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
洋教习心想:孙家鼐现在不管这事儿,找他,他肯定一推四五六!许景澄死了,怎么找他去?这是搪塞我们啊!当下便和张百熙泡起了蘑菇:“不行。我们只知道你们太后吩咐的是‘恢复京师大学堂’,现在的学堂就是以前的那个学堂,按照契约精神,所以必须承担起以前的债务。而现在管京师大学堂的是你,你必须对这件事负责!”
一来二去,张大人没那么好的脾气陪着他们玩儿,便躲起来不再见这群洋鬼子。洋教习怒了,当下通过各国驻华使馆,向外务部递交抗议书,以此向张百熙施压。
外务部向来是个拿不出主意的传声筒,见到抗议书,便写了个折子,请军机处和慈禧太后决断。太后看后,脸色一寒:“为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老娘连4亿5千万两白银都舍得。现在居然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又要弄得洋大人们不开心,这个张埜秋怎么当差办事的?”
这张百熙不仅得老老实实付给洋教习银子,还平白吃了一顿挂落,心里那叫一个不痛快!没几天,他上了一份折子,说道:“现在大学堂还在筹备阶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招生。而这些洋教习呢,整天不干活,却每个月都拿工资,纯属浪费。现在国家财政紧张、学校经费不足,少不得节约过日子。所以,我的建议就是把这些洋教习,不管去留,全部辞退。”
慈禧老奶奶带着老花镜,手握朱砂笔,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群洋教习由喜转悲,成了失业人群。
听罢故事,孙元起不觉摇摇头:你说这些洋教习,在中国呆了这么多年,咋就没学会中国的处世之道呢?凭着一纸合同,就跟领导顶牛、要领导好看、让领导不痛快,能怪领导给你小鞋穿么?张百熙还算厚道的,直接让你们卷铺盖走人。要是遇到阴险的,非得玩死你们不可!
看着丁韪良愁苦的表情,孙元起知道,现在可不是什么幸灾乐祸的时候。可是,怎么帮他们呢?难道要我去叔祖大人那里求情,请张百熙收回成命?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张百熙这是泄愤,如果再让这群洋教习回去,说句不好听的,那是逼他把拉出来的“愤”给吃回去啊!以后,张百熙在京师大学堂还如何立足?还不如辞职呢。
当下,便试探着问:“先生,那我该怎么帮您呢?”
丁韪良皱着花白的眉头:“我们和张大人之间的矛盾很深,京师大学堂自然回不去了。可是这些教习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好老师,现在失业在家,无所事事,着实令人不安……”
孙元起心中暗暗腹诽:如果他们真的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还用跑来远东混饭吃?
“……亲爱的小扬克,听说你现在成立了一所大学,里面缺乏老师么?”丁韪良带着一脸希冀地问道。
孙元起自然闻歌知雅意:“是的,这所学校在郊外,有些偏远。现在学校初建,是缺少老师,不过好在学生不多,勉强应付而已。如果你能介绍一些能力出群的老师,那是再好不过了!”
“太好了!”丁韪良激动地站起来,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感谢上帝!耶和华……我过些天便把名单给你。你放心,我向上帝保证,这些老师都是非常棒的,足以胜任任何教职!”
听了他的话,孙元起都有种在胸口划十字的冲动,请求上帝保佑这些老师的素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差。
经世大学开学本来是定在西历三月初一的,因为孙元起的婚礼,推后了一周。对此,孙元起很是愧疚。所以,婚后更是全身心地扑到学校的教学工作中去。
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等老师的到来,学校课程的安排也变得丰富多彩。除了之前严复的《西方哲学》、杨守敬的《历史地理学》,新学期增加了王先谦的《前后汉书》、《庄子》,孙诒让的《周礼》、《墨子》,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廖平的《今古文经学》,崔适的《古史考证》,陈衍的《诗歌鉴赏与写作》等,学生们眼界大开。
因为大学生都是理工科的,这些新课程只作为选修课,最多一周一次。更多时候,这些课程是面向那些中学生,孙元起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更多的知识,然后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专业,而不是按照别人规划好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前行。
偶然的一个机会,崔适在给学生讲《尚书》、《周礼》、《左传》等是伪书的时候,便有学生说起学校里藏有大量刻有符号的甲骨,据校长所言,好像是殷商遗留下来的古物。崔适闻听,心里便如有百只小爪子在爬搔,课也不上了,急匆匆地到校长室找到孙元起,想要见见所谓“殷商古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上面记载了什么。
那些甲骨自从运回来之后,就被保存在佟文楼第二层的几个房间里,外面少有人知道,学校里有人知道,却又没有兴趣研究,故而一直尘封。如今听说有人对它感兴趣,孙元起也是喜不自禁,当下就领着崔适来到了那几间屋子。
随便打开一间,就可以看见屋里堆满了泛着黄褐色的各种骨片龟甲。崔适疑惑地看了孙元起一眼:“这些龟甲兽骨,就是殷商遗物?”未等孙元起回答,便随手从中取出一块,走到门口,就着光亮仔细审视。
老赵在购买甲骨的时候,一直遵循孙元起的指示,只买有刻痕的。崔适随手拿的那一块也不例外,上面刻了几行字迹,还有被朱砂涂抹的痕迹。在光线下,骨头上的字迹很容易被发现。
果然,崔适发现了那几行字迹,用微微老花的眼睛仔细打量,手指在刻痕上摩挲。崔适早年受学于俞樾,与章太炎同门,治校勘训诂之学,用心研读过《说文解字》,对于大篆、小篆的字形颇为精熟。看到这些字形,不觉意动:“这个应该是‘来’字,对,没错,是‘来’字!这是‘曰’、这是‘东’……欸,这是什么字?”他一会儿抚须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悟,浑然不顾身边还有别人。一块儿甲骨被翻来翻去的看了半天,还是没能全部识出,便回身取又了几块,相互比照。
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哈哈,百熙,老夫方才失礼了!只是不知这些古物,你是如何得来的?”
孙元起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去年的时候,城里药铺中出售一种叫‘龙骨’的药材,据说上面有刻画痕迹。我便派人寻觅几片来,发现上面刻画的好像是字迹,便大肆搜集。经过询问,知道它的原产地在安阳的小屯,那里原是殷商故都。眼前这些,便是我请人在那里收购的。”
崔适点点头,说话也有些激动,颔上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说是殷商古物,应该不差!老夫看了几片,上面的字迹很是古朴,文字构形虽然变化多端,却有规矩可循,较之大篆更为质拙,应是先于大篆的古文字。按照常理推断,该为西周以前的旧物。只是惭愧得紧,老夫才疏学浅,上面的字儿却是认不全的……”说着,手指还在甲骨上轻轻擦拭,仿佛奇珍异宝:“这些殷商古物,莫说顾亭林、段懋堂、王石臞诸老,便是许叔重、郑康成,恐怕也是没有见过的,真真是天大的宝贝。老夫在风烛残年,居然有幸得见,便是即刻魂归地府,也是心甘啦!夫子‘加我数年以学《易》’的心情,老夫现在才切实领悟到呵……”
这番话,孙元起听得半懂不懂的,只大致知道一点意思,却插不上话,只有傻傻地在一边作陪。
又说了一大段,崔适老先生终于恢复常态,对孙元起展颜一笑:“哈哈,老夫又现丑了!这些龟甲骨片,都是先贤遗迹,国之瑰宝,你要细心收好。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先借几片回去,一方面细细揣度一下到底都记载了什么内容,另一方面,也想拓印几份,让其他的学人知道,我中华还有这等宝物!不知百熙以为如何?”
孙元起派人收购这些甲骨,主要是为国家保存文化遗产,从来没有据为己有的想法。保存完好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更好的研究使用,而不是束之高阁。对于崔适的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隔了一天,杨守敬、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陈衍等人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来到收藏甲骨的房间里参观,连张元济、严复也未能免俗。大家对于这些秦汉以来学者难以得见的宝物,都啧啧称奇。很快,孙诒让、皮锡瑞也继崔适之后,正式投入了研究甲骨文的队伍。
学生们在课余,也会被这几位老师抓壮丁,参加简单的甲骨整理、缀合、编号和墨拓工作,至于比较复杂的甲骨分类、分期、著录、释读和综合研究,则只有旁观学习的份儿了。
孙元起见他们兴趣高涨,也非常高兴,便在收藏甲骨的房间隔壁,收拾出一间屋子,摆上桌椅,作为他们研究甲骨文的专用办公室。在办公室门楣上,挂着杨守敬亲笔题写的匾额:
甲骨文研究所。
四十四、绿天便拟借名庵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
这一日,孙元起正在办公室里给外国友人解释量子力学中的几个疑难点。去年到的那批外国教员,因为跟孙元起探讨量子力学已久,却是比后来的同事精通许多,两下之间交流,难免还有一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方,这就要孙元起出马了。
校工按照惯例,送来当日的《申报》、《字林西报》。来大清的这些年,很多习惯和理念都渐渐被环境所同化,但一些基本理念,比如人人平等,却一直秉持着,从未改易。孙元起站起身,朝校工微微点头,表示谢意,然后接过他手中的报纸。随意瞟了一眼,发现今天除了报纸之外,还有一封信件。
要说信件,孙元起一般收到的都是从寄来的,由于这些信件是通过每月一到两次的邮轮带过来,所以到达的时间很规律,一般就是那几天。
今天似乎不是收信的日子吧?孙元起先取过信件,看着上面贴着的大清龙票,以及毛笔书写的地址,却是国内的邮件了。上面工整地写着“呈:北京城外经世大学校长孙元起先生”,看来确实是写给自己的。用裁纸刀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信笺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署名是“元培顿首”。哦,原来是蔡元培先生写来的信。当下便从头仔细阅读起:
百熙贤弟阁下:
不佞元培屡蒙折简相招,竟因冗事,未能应命,既感且愧。前闻贤弟大婚,元培又不克亲往,益发羞愧。他日贤弟苟至沪上,元培定当置酒请罪也。
近数十年来,国势日颓,有志者忧心如酲,为之彻夜不寐。前,元培与有志者二三人集议,以为能挽民族之命运者,惟在开启民智,鼓舞我数万万之同胞,同心奋起,自强自立,国事方可一新。而开启民智之,首在教育,故不揣谫陋,与同仁诸君谋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以广通声气,洗刷陋习,建立于国有利、于民有用之教育,使我国民于德、智、体均获得积极之进步。
贤弟负海内外之盛名,筚路蓝缕,独力于京师创立大学,以经世致用、强国利民为宗旨,沪上学子莫不翘首北望,以为学问在斯矣。于今教育界言之,谓贤弟为泰山、北斗,不为过也。元培等筹办之中国教育会,籍籍无名,拟借贤弟之辉光,犹青蝇托骥尾以致千里也。不知可否?倘蒙俯允,当以会长之位相待!
即颂:阖府大安。
元培顿首。二十八年正月廿四日。
这封信,孙元起看得有七八分明白,就是蔡元培成立了一个“中国教育会”,准备拉自己入伙,来信问问自己的意见。至于其他的,都是些客套话,包括那句“当以会长之位相待”,可以直接忽略。
总体来说,参加这个“中国教育会”没有什么坏处,毕竟自己也有教育救国的梦想,何况还能和蔡大牛结下一个善缘呢?当天下午,孙元起就写好回信,交给校工带到城里寄了。回信的大体意思是:承蒙你邀请我参加中国教育会,我感到非常的荣幸。你们都是教育界的前辈,而我,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愣头青,作为普通一员参与到会中,已经是莫大的光荣了。至于其他,休要再提。希望你们有空来北京玩,来经世大学指导工作。
这件事,在孙元起看来,如同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所荡开的涟漪,很快淡忘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
年前写完《量子力学》,孙元起便觉得自己对于量子力学的宣传,已经领先时代太多。这些东西需要科学界消化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自己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自己也想趁着这段时间,把一些其他的知识给整理出来,贡献给世界上其他学科的研究者,并大致确定了以后自己工作的几个主要方向:
首先,还是原子物理学,这是自己的老本行,还有很多相关知识没有用出,不能丢。况且,自己还有一个目标,就是研制出原子弹,给东面那位恶邻一个狠狠的教训。虽然原子弹的研制,涉及到方方面面,比如铀矿的寻找、铀235的提纯、链式反应的启动等等,但自信在正确的理论指引下,集中一到两代人的智慧,完全可以成。美国不才花了十几年时间么?我们没有经验,人才也是从零培养起,那就十年教育,十年教育与科研结合,十年科研攻关。三十年间,相信自己能够成!
第二,是医药技术。自己只知道一些皮毛,但用来指引方向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自己的学生按部就班,进行各种尝试,就一定会取得成。医学方面的,比如器官移植手术和输血理论。科学史上,1900年兰斯坦纳研究人体血型分类,并先后发现A、B、AB、O四种主要血型,但还没有应用到实际的医疗中。而没有输血,很多病人的手术很难成,甚至于因为流血而死在手术完成之前。药学方面,重点在抗生素、维生素和一些特效药上面,比如青霉素、青蒿素。这为挽救国人的生命,塑造健康的体魄,以及为学校建立稳定的经济来源,都有重要的作用。
第三,是化学工程。这方面孙元起不熟悉,可是外国的很多书本知识可以直接借鉴。而最关心的,就是化学肥料的研制和使用,比如碳酸氢铵、尿素、磷肥、钾肥,对于中国农业生产、农民收入提高具有重要作用。故而孙元起时常翻阅外国的化学杂志,关注化学工业的进展,并注重先进技术的翻译,积极培养相关专业的学生。
第四,是机械重工业,目前是空白,但不能否能这方面的重要性,以后从汽车、飞机的研发,到枪炮、坦克的制造,都要形成自己的技术力量。好在这些技术,目前都处于起步阶段,本年招收新生的时候,可以有侧重地培养他们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和技术。
还有两个重要的方面:计算机理论和网络技术,遗传理论和基因技术。就更超前了,这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科技热点,孙元起打算先喊出第一声,要让世人知道科学发展的方向。
二十一世纪的学生都是网络生物,从中小学就接触计算机,一直到准备参加工作,天天如此,因而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孙元起也不能免俗。如今写起这方面的东西得心应手,只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夫,便攒出了一本关于计算机原理的专著,内容包括计算机系统的基本组成、数据在计算机中的表示、指令系统、总线系统、典型微处理器、存储器系统、输入\输出以及中断等,取名为《电子计算机原理与设计》。英文版寄到美国,交由MIT出版社出版;而中文版则寄给了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希望他们能印行此书,哪怕费用全部由孙元起自己承担也行,关键是要使中国的学子,能最先接触到未来科技的发展趋势。商务印书馆很快寄来样书,请孙元起校阅,并附信称:“能印行孙先生的学术专著,乃本馆之荣幸;而向国民推介新知识,更是本馆之宗旨。费用之事,万勿多虑!”孙元起见信后,非常高兴,倒不是因为省了一笔钱,而是看到国内居然有这样一家有社会责任感的出版社,觉得中国还是有希望的。
这几天,孙元起则打算把遗传理论和基因技术写出来,孟德尔的经典遗传学倒还好说,可涉及到染色体、DNA双螺旋结构之类的分子遗传学内容,就不好直接表达出来,毕竟没有什么实验证明,更像是痴人说梦。为此,颇费思量,常常独自在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苦思冥想。
西历三月下旬,换成农历,已经是二月半了。过了龙抬头,京城的郊外明显有了一丝暖意。尤其是地处山坳之中的经世大学,更为明显。小河向阳的那一边,已经有不少探出头的小草嫩芽儿。山顶上的春浦楼也恢复了建设,在五六月份完工应该没有问题。新学年,所有的大学生、中学生就可以住进去了。
操场的一边,穿着统一制服的保安在练习齐步走,经过一个多月的摔打,甩手、摆臂、踢腿,干净利落、整齐划一,已经很有些威风的气势,惹得旁观的人围了厚厚的一圈。自打开学,男学生们就被这种操练牢牢吸引了,体育课上的篮球、足球已经无满足他们的需求,学生们不止一次给校长孙元起、副校长张元济写请愿书,要求改体育课为军事操练课。孙元起认为,现在的保安还没有训练好,不适合现在就教学生,不如等到九月份新学生入学,那时候保安们也训练好了,正好所有的大、中、小学生一齐上军训课,省力省心。张元济也同意了。听说还要等上漫长的六个月,只把这群好动的青少年急得抓耳挠腮。
不仅仅是刚下课的男学生们,操场另一边那群切切私语的女学生,眼神也不时飘向训练中的保安,但是平日“男女有别”的家庭教育,还是让她们不敢走到那群围观的学生中去;隔得再远处,是一群闲下来的校工、校工家属,手里还拿着纳千层底、编织箩筐的活计,远看那群洋兵操练,觉得这虽然比不上看大戏,可比一群人家长里短的聊天热闹多了,也好看多了。
景行、景范两人因为要上课,只能早晚抽空过来。孙元起则是偶尔过来指导一下。平时,就靠他们这群保安自己训练。三十人中,总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很快掌握动作要领,可以平时指挥训练事宜。学生们看到精彩处,便如听京剧听到精彩处,常常齐声喝起彩来。
沿着河边漫步思考的孙元起,被喝彩声吸引过来,站在操场边静静欣赏这份校园初春的生活图景。可惜这浮生半日闲没过多久,就被一声“报告!”打断了。回过头,一个保安正在给自己敬礼——敬礼的姿势,也是孙元起教的,很标准的军礼——还微微带着气喘,应该是在门口站岗,遇到什么情况,特地跑来通知自己的吧?孙元起心想。
果然,从保安的口中得知,有位年老的洋人来找自己。自己认识的,符合这个标准的,似乎只有丁韪良老先生吧?
随着保安,刚走过风雨桥,就远远看见矍铄的丁老先生带着仆人,缓缓地往这边走来。孙元起连忙赶上前问候:“尊敬的教父,好久不见。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早些出来迎接您啊。”
“Hi,扬克。我在北京城呆得太久了,你是知道的,老年人应该经常活动一下,我想出来透透气,然后,就到了你这里。突然来访,您不会介意吧?”丁韪良笑着说道。
“哈哈,非常欢迎您的到访!”孙元起在和丁韪良热烈拥抱之后,也笑着说,“要知道,学校在筹办之初,您可是筹备委员会副主任呢!”
丁韪良捋着胡子:“那我可是不称职得紧!我今天一定要好好看看。不过现在你的学校可是很出名的,出了德胜门,我随便一问,每个人都知道,‘顺着路走,看到最漂亮的地方,那就是经世大学了!’刚进校门的时候,我会以为看到了美国的一所学校了。才一年时间,真是了不起!”
孙元起搀着丁韪良,一边走,一边热情地向他介绍学校的规划。现在校园还不是很大,很快逛完,到了成蹊馆的校长室,两下坐定,说了写寒暄话,才步入正题。
“小扬克,我今天来,就是因为上次和你说的要介绍几位教习过来的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挑选后的名单,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孙元起急忙起身接过,上面分五门,用中文和西文列有6人的名字:
英文教习:安修真(J.M.Allardyce),英国人;裴义理(JosephBaille),英国人;
文教习:吉得尔(LeondeGiéter),国人;
德文教习:伯罗恩(HerrvonBroen),德国人;
东文教习:西郡宗(NishigoriSaburo),日本人;
医学教习:满乐道(RobertColtman,Jr.),美国人。
发现人并不太多,孙元起略微放心:就是养几年闲人,也还能凑合着。关键这些多数是语言老师,教中小学生口语训练,总该没问题吧?何况里面难得还有一位医学教习,自己前不久思考的医药技术,就可以有着落了。
当下收好名单,笑着说:“自然没有问题,只怕薪水却没有京师大学堂那么高了。平均每人每月只有白银八十两,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呢?”要知道,孙元起自己在京师大学堂,工资才是一月五十两。
“我回去问问他们。”丁韪良点点头,然后又问了一句:“听报纸上说,你出任了中国教育会的副会长?”
蔡元培、蒋智由、林獬、叶瀚等在上海集议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蔡元培被推为会长,孙元起等被推为副会长。虽然这要四月份才正式成立公布,消息灵通的《字林西报》已经在前几天刊登了消息。孙元点头:“是的,有一位好朋友邀请我参加,我没拒绝,结果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副会长……”
丁韪良神色凝重:“那你听过‘中华教育会’么?”
中国教育会、中华教育会,好比中石油与中石化,怎么听上去都感觉两家之间是大同小异,并带着一丝互相竞争的意味。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中华教育会?我还真没有听说过,那是——?”
“说起中华教育会,这得从1877年说起,”丁韪良带着回忆的神色,开始讲述一段历史:
1877年5月10—24日,在华基督教徒在上海举行第一次传教士大会。会上由狄考文、林乐知等发起成立基督教学校教科书编纂委员会,其主要任务是为各教会学校编写、出版教科书,并规定以宣扬宗教作为编写的“最重要”原则。大部分编纂委员为英美传教士,如丁韪良、狄考文、林乐知、韦廉臣(AlexanderWilliamson)、傅兰雅等。曾先后编辑算学、泰西历史、地理、宗教、伦理等教科书,如《教会三字经》、《耶稣事略五字经》、《福音史记课本》、《旧约史记课本》等,除供教会学校应用外,也赠送各地传教区私塾应用。中国“教科书”的名称,就是自此开始的。
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在大会上,发表《基督教教会与教育的关系》的讲话,把培养牧师和教会学校教室作为教会学校的首要任务。此讲话后作为正式文件印发,这是最早代表在华基督教传教士对教会学校办学目的正式发表的重要文件之一。
1890年5月7—20日,在华基督教传教士第二次代表大会在上海举行。狄考文在会上发言,强调:“真正的基督教学校,其作用并不单纯地教授宗教”,而是给“学生一智慧的和道德的训练,使其能成为社会上及在教会中有势力的人物,成为一般人民的导师和领袖”;还说“一个受高等教育的恩,是一支燃着的烛,别的人就要跟着他的光走”。经在华基督教传教士第二次大会决定,将1877年设立的基督教学校教科书编纂委员会改组为中华教育会,或译为中国教育会。该会目标为“探求及研究中国教育事业,加强从事教育工作人员教授上的互助”,推选狄考文为中华教育会首任会长。本年有会员35人,1893年有73人,会员均系从事学校工作的英美传教士。
1896年,中华教育会召开第二届大会,会员有138人,主席潘慎文作《教育会与中国整个教育的关系》的演讲,提出:“作为基督教教育家协会,我们要用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以各种方控制这个国家的教育改革运动,使之符合于纯粹的基督教的利益。”大会根据他的意旨,组织“改革教育委员会”,研究如何为中国拟定“合理”的教育制度。
1899年举办了中华教育会第三次大会,会员有189人。
在历史上,于1902年12月中华教育会召开了第四届会议,通过《向外国差会请求派遣有训练的教育家来华工作的呼吁书》,“呼吁书”特别要求各差会派遣各级教师来中国办学。
1915年,该会改名为中华基督教教育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听了丁韪良的介绍,孙元起才知道老头儿着急上火的原因,感情是蔡元培的“中国教育会”侵犯了“中华教育会”的注册商标权,这个年代在中国还没处说理去。而且可以想见,蔡氏教育会一准儿不会鸟基督教的那一壶,说不定还要专门跟基督教对着干。作为创会元老的丁韪良,听到消息,能不生气么?
“我们教育会同仁一致认为,那个所谓的‘中国教育会’是个侵权的非组织。你参与其中,并出任副会长,对于你的名声是一个重大的伤害!”老头儿的话掷地有声。
“……”从心里说,听了丁韪良的介绍,孙元起对蔡氏教育会反而更加认同了,可是这话怎么跟他说呢,“哈哈,既然是朋友相邀,而且我已经答应了,现在反悔,不好吧?人要言而有信嘛。”
“嗨!”老头儿不傻,听出孙元起的意思了,那就是不会退出蔡氏的“中国教育会”,思忖了半天,才说道,“要不这样,你也参加我们的中华教育会吧?”
看在老头儿一阵很支持自己,给自己很大帮助的份上,孙元起能说什么呢?很快,孙元起在《字林西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标题是:
孙元起博士出任中华教育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