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若个聪明似女儿
时间进入四月,京城郊外早已是春风骀荡,朱朱粉粉的野花开遍了校园,山上的各种树木也绽放出新绿。虽然校园有专人负责绿化,孙元起却认为校园里应该保持原有的生态,不宜太多破坏,因而绿化的重点主要是各个建筑物附近,种上几畦牡丹,栽上几竿翠竹。
过年的时候,已经说好五、六、七月要去美国,考虑到横渡太平洋需要半个月,少不得四月中旬就要动身。这样,能够保证在薇拉分娩的时候赶回中国。
一走就是三四个月,很多事情都要交代给张元济:
首先,招生工作可以启动了,今年招生除了理学院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工学院电子学系继续招生外,国学院,文学院的国文系、外语系、历史系、哲学系,医学院的西医系、药物系都要试招生,预计每系5人,理工科的考卷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至于其他科的试题,要向各科老师索要。考试简章登报、考场地点确定、考试试卷印制、考试试卷批改,事无巨细,孙元起都一一交代清楚。
其次,是师资问题,虽然丁韪良老先生推荐的几个人都陆续到岗,可教员缺口依然很大,尤其是符合孙元起标准的合格教员,希望能继续招徕一些。暑假期间,大学、高等中学可以放假,至于小学堂、初等中学却要留教师继续上课。
第三,是资金问题,自己去美国还会筹备些。眼下账上的18万美元,支付老师薪金、学生补助,自然足以敷用。可是从五月起,还要建两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以及支付美国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费用,建设小水电站、铺设自来水管等,恐怕也有些捉襟见肘吧。何况还有明年、后年呢!
……
总之,这一次去美国,比上一次可是多了好多挂念。好在有张元济等人的帮衬,否则孙元起都不知道自己每年去美国三个月的计划能不能实现了。
第一批支援经世大学的洋教员,听闻四月中旬动身,早已心不在焉了。行囊在半个月前就收拾完毕,眼巴巴地掰着手指,数着日子过。耶鲁大学、麦吉尔大学那五个人还好,日常工作还能应付。至于MIT的四位工科男,手里抱着一堆的电子元器件设计方案,只等到实验室一展身手,那种猴急的神态就别提了。
虽然张元济在南洋公学做过一年的总理,可对于招生工作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乘着孙元起还没出国,赶忙会同其他诸位老师把国文、历史、哲学的招生考题出了,兴冲冲地找到校长室。
话说孙元起对于这群学术大师出题目也兴趣满满呢,当下便拿出最上面的一封试卷,却是国学院的招生试题。张元济得意的介绍道:“这份试卷,是国学院院长王先生、副院长杨惺老出的,每人一道。果然是学界巨擘,题目十分浅易,可要是想回答好,就得有十分的功力。”
孙元起仔细看题目,第一道是《试论东汉世家与后世门阀制度之关系渊源》,嗯,不好意思,实在是“东汉世家”和“门阀制度”都不太清楚,何况二者之间的“关系渊源”?不会。再看下一题,《浅述国朝诸儒于整理之成绩》,抱歉,《水经注》哥们都没翻过,何论其他?这两道题,要让自己做答,一准儿交白卷。
旁边还有张元济希冀的目光。孙元起心里暗暗寻思:或许,这些都是国学中的最基本问题,只怪自己是门外汉,所以一点也不懂;况且,国学院是招收研究国学的高等人才的,那些长着牛头牛角的家伙,回答这些题目,或许就像自己看牛顿经典力学的题目一样轻松简单。想到这里,便强笑道:“果然是好题目!”
说话间,赶紧放下试卷,又另取了一份。
张元济看第一份试卷就得到如此褒奖,更加得意:“百熙,你现在看的国文考卷,是国文系孙诒让和陈衍两位先生出的,也是精彩无比啊。”
孙元起自嘲道:国学我不知道,话说国文,不就是语文么,哥们假假也是学了十几年,这下总不至于看都看不明白吧?全卷也只有两道题:首先,《何谓“四声八病”?举例言之》,咦,“四声八病”?这不会是医学的题目么?再看下一道,《满庭红雨落无声赋得声字,效义山体》,看来真是国文试卷啊……喵喵个咪的,看来,这十几年的语文算是白学了!
看完国文试卷,孙元起再也没有信心看下去了,便试探着问:“菊生先生,这题目是不是有些太难了?”
“难么?”张元济睁大眼睛,正抚摸唇上胡髭的手也停下来,“我们大家都认为很好呢!”
“既然大家都认为好,那今年的试题就这样吧。毕竟对于这几门,我们都没有考试经验,权当是试验。没有问题,就可以这样考下去;有了问题,我们再改好了!”孙元起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尝试。
临行前数天,到城里和孙老大人、丁韪良、康格诸位道别。回到家,又找来老赵、老郑、佟益几个人,嘱咐他们,自己要出国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一定要听张先生的安排。大家伙儿都连声应了。只是老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元起心中有疑,当下不说。等诸人散去,才找来老赵问话:“老赵,我看你刚才似乎有话要说啊?”
“呵呵,知道瞒不过先生的眼睛。”老赵憨憨地一笑,“是景惠她让俺告诉,说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孙元起失声问道,这可是学校成立以来第一个要求退学的学生,由不得自己不关心。
老赵挠挠头:“俺也不知道,她就是让俺这么跟你说。”
学生想退学,孙元起自然要问个清楚,于是又叫人去唤赵景惠。说话间,赵景惠来了。见了孙元起,恭敬地福了一福,又朝老赵叫了声“爹”,自站在老赵身侧。
打量了一眼赵景惠,孙元起不禁有种时光飞逝、光阴如水的感觉,想最初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羞羞涩涩,说句话都面红耳赤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落落大方、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想来自己也已快步入中年,再遥想以前的生活,何止是隔世,简直如南柯一梦。
“景惠,你爹最近没跟你乱说什么吧?”孙元起先问道。在老赵为代表的清末人眼里,赵景惠早就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老赵、老赵家的也在孙元起面前或明或暗地提示过几回,都被孙元起有意识地忽略了。因为在孙元起看来,虽然他们说景惠已经十七八岁,其实按照周岁算,才十六周岁,完全是花骨朵儿。放在后世,还是读高中的年龄,怎么能就结婚呢!老赵家看孙元起不表态,他们便不再说。如今退学,怕是老两口又在念叨什么,被景惠听见了吧?
赵景惠还没开口,老赵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连连摆手:“先生,俺可没有乱说!”
“先生,退学这事儿,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不干我爹的事儿。”姑娘看自己爹爹受委屈,连忙上前分解道。她现在说话,也不似以前初来时的山东味,可是标准的京片子,脆生生的。
孙元起看老赵的神态不似作伪,便道:“老赵,你且坐下。景惠,你说说,为什么要退学啊?是老师没教好?还是什么问题?”
“不是别人的问题,就是我想退学,我不想读了。”还是那句话。
姑娘执拗起来,孙元起也头痛,“那你退学之后,干什么呢?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姑娘睁大眼睛,紧盯着孙元起,“我要来服侍太太!”
“……”孙元起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过头看看老赵,结果更令他吃惊:老赵满脸高兴,连连点头,一副“对,对,你做得非常对”的表情。
看着孙元起吃惊的表情,姑娘抿抿嘴,说道:“先生,我一直记得光绪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冬天,我们一家在大栅栏那儿忍饥挨饿,找不到活路。那时候天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每天都饿死人。不少人家,为了吃顿饱饭,多活几天,都把闺女卖到、卖到窑子里。爹娘疼我,舍不得把我卖了,一家人轮流出去讨饭,还是填不饱肚子,景行、景范天天喊饿,爹娘经常把自己那份省下来,给我和两个弟弟吃。夜里,我经常被冻醒,手脚没有一丝热乎气,感觉自己就要死了。那时候就心想,如果谁要让我们全家吃上饱饭,我、我就是被卖进窑子里,天天受人糟践,也心甘了……”
屋子里一片静谧,老赵不时地拿袖子揩拭眼角。
“那天,听说有人买了大弟,我们全家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总算家里有人找到活路了,赵家没有绝后,断了香火。结果,大弟又回来,说人家好心,要收留我们全家。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救了我们全家,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一定要好好报答!一出去,就看到先生您了。虽然初次见面,您就给了我们一块银元,让我们去吃饭、去买衣服……”说到这儿,姑娘的声音有些哽咽。
孙元起叹了一口气:“唉!不要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我要说。”姑娘又执拗起来,“终于,我们全家终于吃上一顿饱饭。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真的。吃完饭,我们家又找到马神庙。先生和和气气的,给我们安排住的地方,还给我们抱来新被子。晚上,我记得是吃馒头,有白面馒头、还有杂面馒头。白面馒头,是我们老家过年、或来客人才吃的。自从家里遭了灾,到后来逃难,我们都一两年没吃过了。看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我、两个弟弟,还有景尧,都馋得要命,眼巴巴地看着,直流口水。可是却只有四个。结果,先生给了我们每人一个,自己却吃杂面馒头……”
“自从到了先生家里,就从来没让我们几个干什么活儿,天天和先生坐在一块儿,吃一样的饭。不说打了,就是骂也没骂过一句。不仅如此,还让我们上学,叫我们识字,一年又一年。如今,先生经常出去,只有太太一个人在家,太太又有了身子,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娘、郑姨虽然能偶尔去看看,毕竟她们不懂英语,太太官话也不太熟悉,难免交流不便、照顾不周。”说到这里,姑娘“啪嗒”一声跪下了,“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可我们赵家也是有良心的。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明白事理,你、你就让我报答一回吧!”
老赵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先生,你就答应了吧!”
孙元起急忙上前去扶,老赵、姑娘都拗扭起来,怎么也扶不动,只好退一步:“也好,等我走了,你便去和薇拉一块儿住。不过,平时的课还是要学的。等这学期学完,薇拉也不应该用人照顾了,你便去和满乐道老师学习医术,以后学校成立校医院,里面的女病人,少不得要麻烦你。”
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有了赵景惠这个不好的榜样,郑景懿、宋景尧也有样学样,来求孙元起,希望能退学服侍薇拉。被孙元起一顿说教:“你个十三周岁左右的孩子,不好好呆在学堂里面学习,都想干嘛?”只好撅着嘴,乖乖地会教室上课去了。
不仅是女孩子,连男孩子也心动了。赵景行趁老赵不注意,悄悄蹩到校长室,往地上“噗通”一跪:“先生,我想退学,不想上学了!”
孙元起停下笔,从书稿间隙里望了一眼,仍继续写。不理他。
半天,看孙元起没有反应,赵景行怕他是没听见,又往前爬了几步,说道:“先生,我不想读书了。”
孙元起还是不理他。
那小子知道人家是故意不理他,有些郁闷,怏怏地站起来,凑到办公桌前:“先生,我不上学,可以帮你带那些保安。我保证,我带着他们,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您让往东就往东,您让往西就往西,你让撵狗就撵狗,你让打鸡就打鸡。真的,说到做到!”
孙元起这才停下笔,望了他一眼:“你会带保安?”
“会!”少年马上立正,打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答得咯嘣脆儿。
“切——”孙元起不屑地看了看他,“《孙子兵法》看过么?”
少年愣了一下:“这——,只要你让我去带保安,我保证半年,不,三个月,就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真的,我保证!”
“那,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看过么?”孙元起又问。
“……”少年无语了,半晌才道,“先生,带那群保安,一本您编的操典就够用了,何必看那么多呢?”
孙元起戏谑地看着他:“你看看,还说什么‘说到做到’?现在让你看几本书,你都不乐意。以后带上保安,我说的话,你还会听么?”
“那……好吧,只要让我带保安,那个什么什么斯基的《战争论》,我一定看!”少年只好屈从。
“是克劳塞维茨。此外,弹道学你会么?”孙元起像猫捉老鼠一样,捉弄着这个可怜的少年,“不会的话,以后有了洋枪洋炮,你也不会用啊!何况指挥?”
少年终于明白孙元起在捉弄他了,有些垂头丧气:“先生,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我带这些保安啊?”
“你真想带保安啊?”孙元起问。
“真的,我觉得带着这群保安操练,哪怕流血流汗,我心里也是美的。”少年笃定地回答道。
“这样啊,”孙元起点点头,“那等你高等中学毕业,学好日语,我看能不能送你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去。等你从日本回来,你要还想带保安,我就让你带。否则,没门!”
少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意兴阑珊地退出了校长室。至于他是回去发奋学习,还是从此打消这个念头,这就不是孙元起所能考虑的了。
安排第二批到来的外教们一方面做好实验楼的装修和实验设备的安全,一方面“偶尔”兼职客串一下各科的教师。孙元起带着不舍和挂念,作别了亲朋好友,与第一批的九位外教踏上了那艘熟悉的“杰拉尔德号”邮轮。
四十六、燕子不来春又去
因为孙元起要写有关遗传学的东西,在写之前,少不得要翻看西方生物方面的书籍。有鉴于国内还没有合适的教材,而且学校以后将成立生物学系,所以在翻看阅读的时候,就想按照自己的思路编写一本,首先是要总揽全局,拟好提纲。如今在航行在海上,正是心无旁骛、专心做事的好时机。等到了美国,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恐怕就没有那么大块的时间动笔,只有零散时间,那时候只需把内容一块块写好,填进提纲中便成。
“杰拉尔德号”邮轮虽然硕大无朋,近几日海面也还算平静,可在航行途中,船体颠簸摇晃还是少不了的。这对孙元起的工作造成很大的不便,更多的时候,是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看书,静静地思考,等思考成熟了,才乘着比较安稳的时候,快速动笔。即便如此,字也要写得很大才行,否则便会抖成一团,时间一长,就是天王老子,怕也认不出来。
这一日下午,大约是有风,船内摇晃得厉害,不仅东西没法写,就是坐着也晕头转向的。孙元起在房间内呆得泼妨,便走出去,到甲板上散心。
海风正大,带着腥湿之气扑面吹来,微微有些凉意,让孙元起发热烦躁的心情为之一宁。或许因为风大,甲板上除了孙元起寂无一人,显得甚是空旷。天空堆满灰色云朵,随风变幻,似乎是要下雨。
走到船尾,凭栏远眺,但见海天茫茫。海水也不再是原先的蔚蓝色,而是黑黝黝的,仔细看时,却好像一块磁石,想把人给吸进去。耳际,仿佛响起一首很早以前学过、背过,却被忘记已久的诗歌:
圆天盖着大海,
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
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
那水上只有海鸥……
起先,是一个人在吟唱;渐渐地,变成了一群人在齐声朗诵。那声音好熟悉,是谁?似乎是记忆中旧日的同学,又似乎是自己的那群学生……
朦胧中,孙元起感觉到有人用力抱持住自己的胳膊,这才猛然惊醒。回过头看,好像是MIT的德里克,一个活泼的小伙子:“德里克么?什么事?”说话间,自己都感觉声音有些飘忽。
“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呆在甲板上?刚才,我看见你半个身子都探到栏杆外,这样好危险的。”德里克关心地问。
孙元起摇摇脑袋,彻底甩去脑袋中的幻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恢复了一丝平静:“呵呵,我在房间里看书有些闷,便来甲板上散散心。哈哈,刚才谢谢你,让你当心了。”
“先生,以后可不能一个人呆在甲板上,更不能呆在栏杆边上,非常危险!”现在,德里克还心有余悸。随即说笑道,“要知道,我们这艘船上,最贵重的货物就是您了。”
“小伙子,你这是在夸奖我么?”其实孙元起和德里克差不了几岁,甚至从表面上看,可能孙元起更年轻些。不过作为老师,孙元起偶尔还是会装装成熟。
德里克扶着孙元起,在甲板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才回答道:“其实,这也不算夸奖,只能算是说出了残酷的事实真相。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你出了什么意外,在圣弗朗西斯科等着的那群人一定会说,‘哦,天哪,既然那个神奇的科学家已经失踪,那艘船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失踪?我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失踪了四年了。这四年间,最亲爱的父亲、母亲,自然还在千方百计的寻找,日日挂念,乃至以泪洗面。噢,那个娇羞的小女友,没准已经嫁作他人妇了,或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会记起我吧。此外,还有谁会记得我呢?那帮没心没肺的同学,是在聚会的时候多放一双筷子?还是会说:“看,学习好、上名牌大学有什么用?读了研究生有什么用?长得帅,找了漂亮的女朋友,又有什么样?还不是一样消失掉!话说我以前有一位同学……”把自己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像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自己会不会再突然消失呢?想到这里,孙元起不禁问道:“德里克,如果我刚刚掉进大海里,失踪了。四年以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记得我么?”
“会的,一定会的!”德里克立马肯定地回答道,“你想啊,除了薇拉女士,你的亲戚、仆人,还有我们和经世大学的学生,以及您的那些同事,都会一辈子牢牢记住你的。对了,还要加上各国的科学家,每当他们读《量子力学》读到不明白的时候,肯定就会想:‘啊,那个神奇的家伙究竟去了哪里了呢!还不赶快出来,我们都被这些问题折磨得快疯啦!’”
孙元起听得哈哈大笑,想到自己虽然给父母和别的亲友造成了伤害,却也给无数的人带来了幸福和知识,心中的忧郁为之顿轻。
“不仅如此,以后的科学史上肯定会这样写道:‘由于他的学生德里克等的粗心和失误,史上最优秀的年青科学家约翰逊教授在杰拉尔德号邮轮上不幸失踪,自此下落不明。他的失踪,导致了科学发展停滞了数十年,至今尚有大量问题悬而未解。行笔至此,笔者想再次表示对德里克等人的严厉谴责。’啊,天哪,我们都是历史的罪人啊!”德里克抱着头,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工科男搞笑起来,那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所以,为了我们的名誉和清白,先生你以后绝对不能再一个人来到甲板,并站在栏杆的边上。”
孙元起听完这番话,哭笑不得:果然工科男的思维,就是迥异常人!
和德里克谈话之后,孙元起的心情大好,一连几天都呆在房间里,很快写定了生物学教材的提纲,内容加入了细胞学、进化论、解剖学、经典遗传学、动植物分类学、生态学乃至生理卫生的东西,基因学说只是遗传学里面的最后一节,却用心良苦。正准备进一步完成的时候,轮船已经到达了三藩市。
四五月份,正是一个学期的中间,故而孙元起没有电报告知卢瑟福自己要来的消息。不过因为与MIT和耶鲁有每年三个月的工作约定,不得不事先提醒。
MIT、耶鲁都在美国的东海岸,大家事先都估计不会有人接站。出了码头,孙元起正和同行艾伦、威廉、德里克等人聊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忽然一群人拥了上来,使用镁粉的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孙元起手指着那群围上来的人,问同行的艾伦:“这是这么回事?”大家都摇头。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写孙元起传记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第二天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照片里,孙元起居中,手指着前方;而周围的**个人,有的顺着手指正往前看,有的在和左右辩论着什么,还有的是低下头,看上去是在沉思……神情场景,让人不由得想起了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著名油画《雅典学院》。经过调查,这十个人中,居然后来都是享有盛名的科学家,其中更有五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后来他把这张照片作为了传记的封面,进而为世人所知,选入各种科学史课本,被誉为“二十世纪初的《雅典学院》”。
正在孙元起一行人错愕的时候,加大伯克利分校的约翰·马丁教授走出人群,来到近前,和孙元起热烈拥抱:“亲爱的约翰逊博士,欢迎来到美国。”
欢迎就欢迎呗,至于搞那么大的阵势么?简直就是新闻发布会嘛!即便孙元起心里这么想,可当着这些记者的面,自然不会说出来,嘴上还得礼节性地回答道:“谢谢,谢谢!非常感谢!”
紧接着握手的一堆人里面,有几个是熟人,比如旧金山大学的戴维·林特教授、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更多的是一群不认识的博士、教授、先生。面对着乱哄哄的场面,孙元起疑惑更甚,好在这时候林特教授走上前来,双手虚按,四周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他开始说话:“尊敬的各位教授、各位先生,以及各位记者朋友们,首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科学家扬克·约翰逊博士来到美利坚合众国!”
四周掌声如潮。
“其次,我们要向在实验中取得杰出成绩的约翰·马丁教授表示祝贺。”
掌声再次响起。
孙元起这时候心里大概有点明白了,似乎是马丁教授是验证了自己提出的某个实验。不会是电子衍射实验吧?没有粒子加速器,那他的高能电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正疑惑间,林特教授说出了答案:“在三年前,约翰逊博士在《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一文中,摆脱传统物理学的认识,率先地提出了‘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这个结论,同时设计出实验方案,并预测了相应的实验结果。他这天才般的创见,在当时受到了一些正统物理学家的批评和指责。三年后,马丁教授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发明数件具有重要价值的实验仪器,成功地完成了约翰逊设计的实验,实验的结果完全符合当初的预期,充分证明光是一种粒子。结合以前早已被大家所熟知的衍射和散射实验,我们现在可以确凿无疑地认定,光既是一种波,也是一种粒子,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这个结论,表明了约翰逊博士所具有的远见卓识,也颠覆了我们以往几千年对于光、乃至对于物质的认识,使得我们对于事物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前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在此,请大家对发现作出杰出成绩的约翰逊博士、马丁教授,给予最热烈的掌声!”
掌声如惊雷响起。
善于交际的林特教授,这时候把话语权交给了大家关注的重点:“下面,我们有请著名科学家约翰逊博士谈谈他的感想和想法!”
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孙元起,先前微微跨了一步,给包括马丁教授、林特教授在内的在场诸人鞠了一躬,这才慢慢说道:“说话之前,首先要感谢诸位今天远道而来,对我们的热情迎接和祝贺;对我不成熟的想法,予以认真验证的马丁教授,尤其感谢。我和马丁教授的合作,可以上溯到两年前的那个核反应。之后,我们一直合作密切,继电子之后,共同发现了世界上的第二种粒子——质子。现在,我们又合作发现了第三种粒子——光子。两种新粒子的发现,充分证明我们之间合作的愉快。电子、质子、光子,这些新粒子的发现,揭开了我们认识物质的新篇章。如果说上个世纪是发现元素的世纪,那么本世纪就是发现粒子的世纪。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的新粒子被发现。我和马丁教授的友好合作也将继续持续下去。”
掌声过后,有记者大声地提问道:“博士,我们以前认识到细胞,然后发现细胞由分子组成,后来又发现分子由原子组成。现在你又说,原子有各种粒子组成。那么粒子可不可以再分呢?再分之后,还可以再分么?”
“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这个问题,估计不仅你们会问,很多科学家也会问。”孙元起对这个记者的敏锐表示赞赏,“在中国古代,大约两千多年前吧,就有位哲学家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现在,我们分到了粒子,可不可以再分下去呢?我认为是可以再分的。最朴素的推理,就是我们以前认为世界是有同一种粒子组成,也就是我们说的原子。可是现在,这个美梦被打破了,原子是包括不同种粒子的。那么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这些不同种的粒子,会不会由一种或几种更小的粒子组成呢?我个人认为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即一种或几种更小的粒子组成现在发现的粒子。至于更小的粒子能不能再分,就要看科技进步了。不过我悲观地估计,在未来一百年内,不会有这种可能。”
记者们的笔在刷刷地记录着。孙元起刚想请马丁教授说几句,又有一位记者发问:“约翰逊博士,有学者称,‘把原子分解为各种粒子,只会使事情复杂化’。普通民众对于这么精深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距离感。您能浅易地阐述一下把原子分解为各种粒子的重要意义么?”
孙元起沉吟片刻,答道:“从微观上说,把原子分解为各种粒子,我们可以更了解世界的本源,加深对既有物质的认知,也可以通过操纵粒子,去合成新的物质,地球上没有的新物质;从宏观上来说,我们了解了各种粒子,就可以探索宇宙的起源,运行和发展状态,比如太阳发光发热的机理。我在1900年发表过一篇论文,名叫《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里面推导出质能方程,即E=mc2。了解原子的内部结构,就能把握其中的质量增减,进而得到其中的能源。这种能源,将成为未来几个世纪的主要动力来源。”
话音刚落,一个记者便抢着问:“如果不涉及到个人**或者其他秘密的话,请问你近期的工作安排是什么?我们了解到,你最近出版了一本关于电子计算机的专著,莫非你近期打算把它研制出来?大家对它的兴趣,可比对光是粒子、量子力学什么的兴趣浓厚多了。”
孙元起一愣,回头看见林特教授,轻声问道:“电子计算机的那本书,你们听说过么?”
林特教授微微颔首:“你说的是你那本《电子计算机原理与设计》吧?上个月刚出版,物理学界反应很强烈,普遍认为那是你近年来发表的最严谨而又最富创造力的一本著述,比《量子力学》之类的完美多了。很多科学家读了这本书,对于电子计算机都非常憧憬,认为基本原理和设计方案已经不存在任何问题,下面的关键就在于付诸实践,并相信在未来五到十年内一定可以造出来。”
孙元起做到心中有数,才回过头,回答记者的问题:“我近期的工作,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和耶鲁大学的同事们,就一种可能存在的新元素进行分离和分析;二是和MIT的同事们研究部分新电子元器件及其电路特性;三是和马丁教授、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卢瑟福教授就放射性衰变模式展开合作研究。关于电子计算机的研制,目前的瓶颈主要在相关的电子器件上,这将在长时间内困扰我们。我和MIT的同仁们将从基础做起,乐观的估计,是在十年左右研制出第一台试验机。如果不顺利,可能需要更久。以上是我的回答。下面请尊敬的马丁教授讲话!”
还没轮到问问题的记者们,这时候顿时嚷嚷起来:“约翰逊教授,听说你申请了一种调味品的专利,并且授权一位律师在美国生产,请你证实!”“有传言称,您的祖父是清国的副首相,是这样么?”“据信,您的太太是一位美国人,那么你的孩子打算申请美国国籍吗?”……
孙元起连忙退后,把有些拘谨的马丁教授推上前台。
孙元起没有在三藩市呆多久,在进行两场光电效应的演讲,和马丁教授协商共同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后,坐上火车,奔赴美国的东海岸。
就在这时候,一向保守的《基督教箴言报》刊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长衫、梳着辫子的青年,肩上扛着一柄大锤,从西海岸得意洋洋地跨上了美国的版图;而在东海岸,衣衫褴褛的牛顿,捧着标有“物理学”字样的建筑模型,从美洲大陆狼狈地向欧洲逃去,他手里的那个模型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嘴里还喊着:“那个坏小子又来了!”
于是火车上就发生了这一幕:
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好奇地问孙元起:“叔叔,听说你把牛顿打跑了,是不是我们以后就不用学物理啦?”
孙元起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物理?”
“嗯,”小萝莉重重地点了点头:“物理什么的最讨厌了!”
“对不起啊,孩子,那叔叔让你失望了!”孙元起一脸歉意:“以后,你们不仅要学牛顿的物理,还要学叔叔的物理。物理,不仅还要学,而且更难了!”
四十七、人生婚嫁有时毕
在耶鲁大学校友会麦克?唐纳森先生的陪同下,孙元起于五月中旬抵达纽约火车站。
在迎接的人群中,除了耶鲁、MIT、美国化学会的熟人和一堆记者以外,孙元起还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伯格曼先生。伯格曼先生的表情很严肃,感觉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着急和自己说。
“难道是味精的生产出了什么问题?不能吧!这可是有无数成功先例的啊。”孙元起心里思忖着。等应付完了记者,对几位熟人说一声“失陪”,便来到伯格曼先生面前,问了声好。
伯格曼先生点点头,握手之后说道:“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的,我想和你谈一下,希望你能严肃对待,并尽快抽出时间,予以解决!”
孙元起一愣:“怎么,是味精的专利权出现了问题,还是生产工艺有什么差池?”
“不,都不是,专利已经申请了,生产前的准备工作也很顺利。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关于莉莉丝的。”伯格曼先生表情有些纠结,把孙元起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郑重地说道:“莉莉丝她,她怀孕了!”
“怀孕了?”孙元起一愣,有几秒钟脑袋没有反应过来,好像一片空白,似乎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则消息。迟疑片刻,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我的?”
伯格曼先生看孙元起疑惑的表情,不得不抹下面子继续解释,语气也不再那么温和,甚至有些气急败坏:“是的,是的,没错,就是你的。莉莉丝什么也不懂,完全不知道怀孕是怎么一回事。在怀孕初期,她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一个月前,我太太发现莉莉丝的身体有些异常,还以为生病了,结果请医生一检查,发现居然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上帝啊,我们家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孙元起已经傻掉了,这种事,可不是一句“Sorry”就能解决的,嘴里无意识地嘟哝着:“是啊,上帝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伯格曼先生毕竟是律师,而且提早一个月知道消息,所以很快就恢复冷静:“扬克,现在可不是发呆怨的时候。虽然这件事,莉莉丝有很大过错,但作为一个男人,你也不能推卸责任,不是么?而且,现在莉莉丝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我们应该尽快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在这里懊悔!”
“是的,我会负责的。”孙元起这时候也恢复了冷静,“在我们清国,允许一夫多妻制的存在,对于我,这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你们……”
“我们?”伯格曼先生点点头,“是的,我们是虔诚的犹太教教徒。虽然犹太教在早期曾经实行过一夫多妻制,但自从11世纪初期在沃尔姆斯召开拉比会议以后,我们教会明文禁止一夫多妻制。”
孙元起再次一愣:啊,伯格曼先生一家居然是犹太教徒?
伯格曼先生话音一转:“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
“没有什么信仰……”
“那还好。”伯格曼先生松了一口气,“在现在的美国,犹太人中98%是在教内通婚,毕竟还有2%是教外通婚。教外通婚,一般是基督教新教徒、天主教徒、无宗教信仰者。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就是你在美国申请一个国籍——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查阅过相关资料,你们中国现在还没有相应的国籍法规,而我们美国是允许双重国籍的。如果你申请美国国籍,相信很多人会促成此事,移民局也会很乐意看到此事。然后你用这个国籍和莉莉丝结婚,算是勉强绕过教规。”
历史上,中国第一部成文国籍法是宣统元年(1909年)颁布《大清国籍条例》,其中规定:“本条例施行以前,中国人有因生长久居外国者,如其人仍愿属中国国籍,一体视为仍属中国国籍。”算是勉强承认双重国籍。但在1902年的时候,这还是一片空白。
既然作为律师的伯格曼先生都认为可行,那孙元起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原本的计划,是应邀在纽约做几场有关“光的波粒二象性”“量子力学”的演讲,顺便休息一周;然后去纽黑文的耶鲁大学,用同位素理论和衰变理论指导元素实验室同仁,对铀矿重新认真分析,以便发现91号元素镤;之后,再赴波士顿的MIT,顺带看看薇拉的父母。因为这个突发的变故,孙元起的行程也被迫作了改动。匆忙在纽约呆了两天,作了一场报告,便急急赶到波士顿。
在火车站迎接孙元起的,只有伯格曼先生一人。孙元起甚至事先没有告知MIT,只说自己有些私事,时间的安排可能会灵活些,什么时候到学校,会事先告知。
出了车站,早有马车等在那里。搭上马车,两人都保持了沉默。马车在街上三拐两拐,居然向城外驶去。伯格曼先生看出孙元起的疑惑,低声解释道:“因为莉莉丝的体态非常明显,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上个月底,便搬到位于郊外的别墅中了。”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明白,只能愧疚地说一声:“I’msorry!”
或许早就知道孙元起要到,孙元起和伯格曼先生刚下马车,还没有推开院门,就看见伯格曼太太扶着莉莉丝走出来,身后是莉莉丝的几位兄弟。
见到孙元起,莉莉丝又恢复了少女的习性,甩开手想要跑过来,可一迈腿,就觉得身体的不便,有些懊恼、又有些欢喜,懊恼地看向孙元起,那眼神仿佛在说:“看,都是你惹的祸!”一副娇嗔的样子。
孙元起立马扔掉行李,快步迎上前去,给莉莉丝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耳边柔声地说道:“亲爱的,对不起。”
“不!这些都是我自愿的,也是我想要的。说‘对不起’的应该是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莉莉丝推开孙元起,美丽的蓝眼睛被泪水覆盖,“其实,得知怀孕了,我非常非常开心。今天,只要你能来看一下,我就非常满足了。”
孙元起听了,心里充满了感动和甜蜜,用手指揪了揪莉莉丝翘挺的小鼻子,低声地说了声:“傻丫头!”这才发现,莉莉丝眉宇间的顽皮和活泼已经褪去几分,增添了少妇的慵懒和柔媚。
“犹太人”+“律师”的伯格曼先生,不愧是精英中精英。在当日晚上,拿来一大堆文件让孙元起签字以后,在没有任何耽误“伯格曼(美国)调味品有限公司”筹建的前提下,过了短短一周,便把办好的美国公民身份证明和结婚证书,送到了呆在MIT实验室的孙元起手中,嘴里还不停地抱怨:“本来可以更快一些,都是那群陈腐的官僚,就知道浪费宝贵的时间!”
数日后的一个周末,在伯格曼先生郊外的别墅里,举行了一个简短而正式的婚礼。莉莉丝虽然穿上了蓬松的婚纱,臃肿的肚子还是能隐约地透露出来。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婚礼只邀请几位最亲密的亲朋好友。
这也是孙元起第一次参加犹太教的婚礼,还是作为主角参与其中。
结婚仪式在彩棚下进行,彩棚是由四个柱子和一张华盖搭建成的。彩棚下的结婚仪式被简化得很短。首先进行叫做BIRKATERUSIM的品酒祝福仪式,牧师朗诵一段祝福词,新郎新娘喝第一杯祝福酒。接下来是叫做BARAY的简短的献堂仪式,之后,新郎为新娘戴上一枚结婚戒指。然后犹太教士朗读KEIUBAH祝福,新郎向新娘表达心声,两人开始祈福。之后,牧师唱七首婚礼祝诗歌SHEVABRACHOT,表达七项祝福,夫妻两人再喝第二杯祝福酒。最后将一个玻璃酒杯打破,这标志着婚礼仪式的结束。新郎新娘按原来的路线退场,接着是新郎新娘的父母、傧相、犹太教士、祖父母。之后,新郎新娘被带入到一个称为YICHUD的房间,两人单独呆上10到15分钟左右,相当于进洞房。
相对于中国婚礼的喧闹,这场婚礼就安静多了。莉莉丝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也没有讨要好处,而是像绅士一般彬彬有礼,积极地参与到仪式中来。
婚礼过后,孙元起的生活变得愈加忙碌:
MIT电子学实验室的元器件研究进入了关键时期,各种电路特性基本能够达到原先的构想,目前正在搭建信号调制线路。可是线路搭建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即便是已经有了原理图,可是弄出来的线路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很有可能前面加了一个电容,后面整个电路的增益就全变了;可减去这个电容,前面的电路又不稳定。总之,很麻烦就是了,非常考验人的耐性。
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的同事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虽然镤是天然放射性元素,但在自然界并不存在,主要见于铀、钍和钚的裂变产物中。在实验室中,主要是在铀的衰变物中寻找。然而抛开危险的放射性不说,因为镭在肿瘤治疗等方面有着巨大的实用价值,当时一克镭的价格是十万美元,远远超过黄金的价格。同事们往往是在不到1毫克的衰变物中寻找不到1微克的新元素。镤-231是镤中最稳定的同位素,它的半衰期有32760年;而且镤-234的半衰期只有6.7小时,寻找它,等于是和时间赛跑。
和卢瑟福、马丁教授共同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也在积极展开。在人们发现的二千多种核素中,绝大多数都是不稳定的,它们会自发地蜕变,变为另一种核素,同时放出各种射线,这种现象称为放射性衰变。就我们现在看来,主要是四种比较常见的模式:
α衰变(放出带两个正电荷的氦核);
β衰变(包括放出电子,同时放出反中微子的β-衰变;放出正电子,同时放出中微子的β+衰变;以及原子核俘获一个核外电子的电子俘获EC);
γ衰变(包括放出波长很短的(往往小于0.01nm)电磁辐射的γ跃迁;原子核把激发能直接交给核外电子,使得电子离开原子的内转换IC);
自发裂变SF(原子核自发裂变为两个或者几个质量相近的原子核)。
另外还有几种比较罕见的衰变模式,比如p放射性(放出质子),炭14放射性(放出炭14核),β延迟p发射(β衰变后放出质子),β延迟n发射(β衰变后放出中子),双β衰变(同时放出两个电子和两个反中微子)等。孙元起知道,就凭自己这几个人、这么点设备,估计能发现和总结出两种以上,就算运气好到爆棚了。
中间,还要抽空去O&C事务所,与他们协调大学规划图的修改。虽然在校园规划上没有扎实的功底,但作为一个有后世多年大学生活经验的人,没吃过猪肉,可看过无数只活蹦乱跳的猪崽啊。在孙元起看来,事务所设计的大学校园有些陈旧,最终会限制学校的发展。于是就自己所见所想,与事务所的设计师展开沟通,希望能进一步修改校园规划图,使之既要适应中国国情,又还能展现自己的构想。
这么来来回回的,几乎没有时间陪莉莉丝。至于薇拉的父母家,或许是再娶了莉莉丝的负罪感,始终没有勇气上门拜访。然而越是拖延,就越不敢前去。孙元起知道,这道坎终究是要迈过去的。权衡再三再四,在一个周日的午后,循着通讯地址,来到了考斯特先生家。
话说这是孙元起第一次到薇拉家,而且是心怀愧疚,至于在横下心来的时候,才敢按门铃。
“来啦,来啦,请等一下。”屋里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
孙元起闻声一激灵,心里寻思:“听薇拉说,她只有一个大两岁的哥哥,没听说有姐妹啊?难道按错门铃啦?”正待转身核对地址的时候,早有人打开了房门,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请问,这是考斯特先生家么?”孙元起试探着问道。
“是的。”姑娘点点头,两眼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位黑头发黑眼睛的青年,“您是……来自中国的……那个科学家?”
看她的神态,似乎听说过自己。孙元起便自我介绍道:“是的,我是薇拉的丈夫,你可以称呼我‘扬克’。考斯特先生在家么?”
“在家在家,您请进。”姑娘闻言,立马打开门,请孙元起进屋。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考斯特太太也来到了门口,看见孙元起,便激动地迎上来:“啊,这不是小扬克么?亲爱的,快进屋里来。”
拥抱过后,考斯特太太还有些埋怨:“前些日子我们看报纸,上面说你到了美国,我们还担心你找不到这里呢。要不是有事儿,我们都到MIT询问你的消息了!”
孙元起讷讷地说:“我也是有些事儿,耽搁了……”
说话间,那位姑娘已将屋里的其他人都通知到。原来屋里的人正在楼上开会,只有煮咖啡的小姑娘在楼下,听到门铃便先开门。
一向严肃的考斯特先生,见是孙元起来了,也露出一丝笑容。问好之后,早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和薇拉有六七分像,上前给孙元起一个有力的熊抱:“哈哈,你应该不认识我吧?我就是薇拉的哥哥,你可以叫我杰米。我知道你,你叫扬克,不是么?”
孙元起笑着点头道:“是的,我是扬克!吉米,见到你很高兴。”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杰米显得非常兴奋,拍着孙元起的肩膀,对考斯特先生身后的一群小伙子们大声地说道:“亲爱的先生们、女士们,下面由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位嘉宾。他来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他毕业于美国着名的高校,他的研究成果举世瞩目。他是一位英俊帅气的小伙子,他是多所高校的教授,他更是与牛顿爵士做殊死斗争的着名科学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着名设计大师杰米的妹夫。他,就是我们最亲爱的扬克?约翰逊博士!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吧!”
四十八、一室欢声入棹讴
说笑一番,大家各自在客厅坐定,那位姑娘端上煮好的咖啡。这时候,孙元起才知道,原来她是杰米的女朋友,感情听过吉米说起自己,故而才略微了解自己的身份。
孙元起啜了一口咖啡,带着歉意说道:“实在抱歉,希望我的冒昧到来,没有打扰到你们!”
“完全没有。”考斯特先生笃定的说,“不要管他们,他们就是在瞎折腾。”
坐在孙元起身侧的杰米耸耸肩,然后拍着孙元起的肩膀:“我说亲爱的扬克,你作为敢于挑战权威的典范,或许应该给我们尊敬的校长先生上一课,好让他认识到,作出一番伟大事业的前提,是勇于打破成规,而不是瞻前顾后!”
孙元起心中暗笑:没想到,严肃的考斯特先生居然有一个如此叛逆的儿子。哦,还有一个叛逆的女儿,如今身在遥远的东方。
考斯特先生明显有些生气了,重重地放下咖啡杯:“你那不是勇于打破成规,而是在胡闹!”
杰米摊开手:“据报纸上说,扬克提出光具有波粒二象性的时候,那些正统的科学家也说是胡闹。结果呢?”
“哼!”碍于扬克就在身边,考斯特先生不好反驳什么,只好用这个态度表示自己的不屑。
刚一来,就被自己的大舅哥用做挡箭牌,惹得岳父大人满脸不高兴。这个池鱼之殃,让孙元起觉得很郁闷。正要悄声问问杰米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考斯特太太劝道:“亲爱的,不要生气。杰米,你也少说几句,他是你的父亲,要尊重他,知道么?……对不起,扬克,刚来就让你看笑话了。唉,杰米和他的朋友设计了一款新式的自行车,想要自己建厂生产。但是,他父亲完全不看好他的设计和计划。所以——”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明白。转念又是一惊:在清末的中国,完全没有看到自行车的踪影。即便在美国,也只是偶尔见过几回。这个时代,自行车可是奢侈品,很简单,自行车的制造涉及要到钢铁和橡胶两大工业,成本非常高。同样,这样的工厂,绝对不是一帮人随随便便就能建起来的。
“建工厂啊,那需要一大笔的投入吧?”孙元起试探着问道。
“是啊,谁说不是呢?”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考斯特太太也是两头为难,“杰米想动用家里的存款,加上他朋友家里的资金,再从银行贷一大笔款。而他父亲认为风险太大,所以不同意他动用。最近一段时间,两个人一直在争执这个问题。真是……”
“哪有什么风险?不过是校长先生杞人忧天罢了!”杰米很愤慨,“我跟你说,扬克,那款自行车是我们几个人合力设计的,经过前期的市场调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非常棒,也都愿意购买。也就是说,它拥有广阔的市场前景,不存在任何风险。真的,扬克,如果你看到了图纸,一定会赞成我的想法!”
“要不……让扬克看看?”考斯特太太被这场争执折腾得够呛,只希望早日终结,心中暗暗决定,只要女婿站在哪一边,自己就站哪一边,好让家庭的气氛恢复正常,“毕竟,扬克是非常有名的科学家,他的见解一定非常有参考价值!”
考斯特先生不说话,端起桌上的咖啡。他用这个动作默许了太太的提议。
“好主意!”杰米一击掌,大声叫道,“琳达,去书房把我们的设计图纸拿过来!”
琳达,是他女朋友的名字。
孙元起暗暗叹气:这叫什么事儿?我一个学物理,和工业设计根本不搭界嘛,能有什么好见解!
思忖间,琳达已经取来设计图纸。还好,除了标明各种数据的设计图外,还有一张效果图。很显然,画画的人非常专业,效果图就和素描一般,逼真地画出了新款自行车的模样。
改革开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行车一直是国人首选的交通工具,在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作用,曾经是嫁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且中国自行车的保有量一直是世界第一,乃至有“自行车王国”的美誉。在孙元起的回忆中:上幼儿园、小学,是父母骑自行车接送;上了中学,是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上大学,是骑自行车接女朋友上下课……可以这么说,自行车伴随着孙元起长大。这二十年的生活里,骑过各种各样的自行车,对自行车的了解也是深入骨髓。自行车出了小毛病,都不用找修车师傅,直接自己动手。
可是望着手里的这张效果图,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没有支撑、没有车筐、没有车后座,车架很别扭,车把形状很奇怪,车座坐起来应该很硌人……
迎着杰米、琳达充满希冀的眼神,太直接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有换个方式:“你们这款自行车的设计,符合力学和人体学的要求么?”
杰米一愣:“力学?人、人体学?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先说力学。比如可以通过实验,调节车座、支架,使得骑车者的体重合理地分配到前后轮上,减小行进中的摩擦;设计外胎上的纹路,增大摩擦系数,便于上下坡;调整脚踏、飞轮、链条、车轮,使得前进同等距离,使用的力量最小,或者使用同样的力气,自行车行进的距离更远。”孙元起顿了顿,“再说人体学。要调查自行车消费人群中男女的平均身高、体重、臂长、手掌大小,乃至臀部大小,以便调节车座的形状,车座与支架、车座与脚踏的距离等等,使得自行车的骑乘更加舒适。这些,你们都考虑到了么?”
杰米和他的朋友张大嘴巴,显然,他们没有考虑那么多。
半晌,杰米强辩道:“事实上,我们不用考虑那么复杂,因为据我所知,其他的自行车生产厂商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相比较他们的自行车,我们的更美观,也就更有市场!这样就足够了。”
“哦。”孙元起不置可否,然后指着图纸说道,“我觉得,其实这辆车前面可以加一个后座,能多载一个人;车把前面可以加一个车筐,方便放一些物品;后面车轴这里可以加一个支撑,方便自行车停放;飞轮上可以加一个盖瓦,保护链条;靠近后轮的车架位置可以加一把车锁,防止盗窃;这儿还可以加一个刹车,这儿还可以……”
原本对新车信心满满的一群小伙子,随着孙元起手指在图纸上的比划,渐渐自己的新车一无是处。垂头丧气之余,不免又有些庆幸:如果真要投产之后,市场上出现他所描绘的新款自行车,自己一定会亏得血本无归吧?
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闷。
一来就扫了大舅哥面子的孙元起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回头劝道:“杰米,其实你的设计已经非常棒了,是的,非常漂亮!”
“不!”杰米沮丧地抱着头。
考斯特先生摸着自己的胡子,有些得意地看着杰米:“小伙子,刚才不是要要扬克教我如何有勇气么?现在,是不是应该也让扬克教教你啊?好让你有勇气面对挫折,面对失败。”
这位校长先生严肃的表面下,有一颗活泼的心。
“不!”杰米整个人都缩进沙发里了。
“对不起,杰米。”孙元起看到杰米的样子,愈发愧疚,“我是学物理,对工业设计不熟悉,说的未必正确。你不用难过。”
“不!”杰米猛然站起来,“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对,是的,我们设计的时候,只注重从现有的车型出发,加以美化,就认为是最好的自行车了。现在看来,我们是大错特错!我们设计应该更进一步,像扬克你一样,勇于打破现在所有的成规,创造一种全新的车型!”
这家伙不会是因为打击太重,疯掉了吧?
“我还要造自行车,是的,我比以前更渴望了!”杰米转过身,牢牢抓住孙元起的手:“亲爱的扬克,你要把你刚才说的,都写出来,不,画出来。让我们合作,造出一辆完美的自行车吧!”
就这样,杰米让他一位叫“比伯”的朋友每天晚上到孙元起的办公室,根据孙元起的描述,把新款自行车的各个部件画出来。为了让孙元起更能表达自己的设想,杰米特地嘱咐比伯:只要按照孙元起的意思画出来就好,不要争论,不要臆改。
因为对薇拉的歉疚,或者是被杰米的执着所打动,孙元起连续用几周晚上的时间来做这件事,细致地向比伯描摹出:男式自行车,女式自行车;普通自行车,山地车;轮胎、脚踏、刹车、链条、车座、支撑、多级飞轮……最后甚至连人力三轮车、滑板车、滑板的模样,以及滑板车、滑板玩法,都告诉了比伯。
比伯把图纸画好之后,请孙元起过目,修改到和印象中的物件没有什么差别,这项工作才最终结束。
就在这纷乱如麻的工作生活中,也有让孙元起乐不可支的事情。
那是五月末的一天,张元济先生从北京给他来了封信,信中大致说了学校的工作进展,比如招聘了新老师,所胪列的名单中,有一个负责心理学、哲学、伦理学的教员,名字很熟悉,叫王国维。孙元起一愣神:貌似历史上有一位很牛的国学大师也叫王国维,这两人应该是巧合重名吧!否则,他怎么会去教心理学之类的课程?教历史、文学才对头。
当下也不去管他,因为张元济的信中,还附了一份英文的信,据说是想应聘学校物理老师的,他拿不定主意,故随信附来,请孙元起定夺。
“物理老师?”孙元起心中一乐,“难道不知道现在我在地球上是最牛的物理老师么?”可当他看到自荐信的第一行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名: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话说在1900年至1902年间,后来的物理学巨匠爱因斯坦混得不是一般得惨: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留校任教,结果他的老师没看上他;找工作,又没有合适自己的;想和女朋友米列娃结婚,可是父母嫌米列娃是个瘸子,为此,甚至断绝他的经济来源。窘急之下,甚至靠做家庭教师来谋生。直到1902年6月16日,在朋友格罗斯曼推荐下,被瑞士伯尔尼专利局雇佣,生活才安定下来。
这封信是爱因斯坦在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下写的,文中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哪里人、哪一年出生、哪个学校毕业之类;然后提到孙元起《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那篇论文,说该论文解决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最后表示自己有志于物理研究,希望能道大学执教,并随上他1901年发表在莱比锡《物理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由毛细管现象得到的推论》。
看完信,孙元起急忙翻看邮戳,信在1902年4月份从德国寄出的,4月底到达中国,又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也不知这朵名花有没有别人家?
孙元起放下所有事物,急吼吼地跑到电报局,不惜血本,用跨洋电报给爱因斯坦去了一封长信,表示教授职位虚席以待,奖金福利待遇从优,尤其特别提到,目前相对论存在很大问题,比如惯性系无法定义、万有引力定律写不进相对论体系框架,希望他能来和自己共同研究这个问题。
不只是哪个条件挠到了爱因斯坦的痒处,居然很快来电报表示接受聘约。孙元起大喜之下,连忙从薪水中取出五千美金汇到瑞士,希望爱因斯坦在合适的时候前往中国。
过了些日子,孙元起从耶鲁出差回来,杰米兴冲冲地找上门来:“扬克,我们几个人决定好了,准备开一家工厂,生产你设计的那种滑板和滑板车!”
“你们不造自行车啦?”孙元起有些错愕。
“当然要造!”杰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那可是我们的最爱!不过自行车的研究和生产投入太大,我们暂时没有那个能力,而且不想从校长先生或者银行家那里要钱,所以决定先造简单的滑板和滑板车。”
至少1900年前后,原始滑板车就已经在工业化城市手工制作了。一种常见的手工制作的滑板车是在一块板子底下装上溜冰鞋的轮子,再安上把手,依靠倾斜身体或者由第二块板子连接的简陋的枢轴来操控方向,由木头制成,有75—100毫米的车轮和钢滚珠轴承。这种结构的另外一个“优点”是噪音很大,像一辆“真正”的车。另一种结构是把一个金属溜冰鞋分成前后两部分,中间由木质横梁连接。
孙元起交给比伯的滑板车则是新一代的产品,它更灵活、更轻便,噪音也小许多。
“我们前半个月造了一辆滑板车,非常酷!”杰米非常兴奋,“你不知道,整个街区的青年都被被他吸引了!相信滑板的魔力也不亚于它。所以,它们的市场前景非常广阔。我们现在打算,以后一边生产这两种小东西,一边按照你说的方法,重新设计自行车。——只要条件允许,我们立即造自行车!”
“这很好。”孙元起很正常杰米的计划。
“对了,你所交给比伯的图纸我们已经谨慎保管,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会把里面最有创意的部分申请专利。你不用担心,我们几个已经商定好了,产品利润的15%会作为你的专利费。等公司成立,便把合同寄给你。”吉米很有义气地拍着孙元起的肩膀。
孙元起没说什么,当下又叮嘱了杰米一些有关滑板、滑板车的注意事项,比如转向机构要灵敏;轮子不能太滑;板不能太笨重,要有弹性。现在铝合金价比黄金,碳纤维等新材料又没有研究出来,所以最好是用五层、七层或者九层的枫木板来做。
杰米一一记下,至于以后的如何定型、生产,就看这群小伙子的了。
四十九、楚云燕月两迢迢
进入七月,MIT电子学实验室率先取得成绩,信号调制线路搭建成功,在纽黑文的耶鲁大学校园内,通过组装好的超外差式无线接收机,顺利介绍到其发射的《圣母玛利亚》音乐,声音清晰洪亮。原先预计五年才能完成的无线电广播试验,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着实让孙元起大大震惊。仔细思忖个中原因,感觉除了研发中有先进理念的指导、研究目标的明确以外,那就是小瞧天下英雄了。
在无线电广播的研发过程,先后取得了包括超外差式无线接收机、音频编码、调频技术、调幅技术等在内的二十余项专利。多家寡头公司对此表示强烈兴趣。当然,纠纷也随之而来,尽管之前的无线电报是采用开关控制连续波的发射与否来传输莫尔斯码,和调频技术相去甚远,但尼科拉·特斯拉依然认为触犯了他在1897年获得的无线电技术专利,他已经宣称要上法庭控告MIT电子学实验室。虽然免不了一番周折,不过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对能否赢得这场官司抱有绝对的信心。
目前,实验室的主要任务是把相应的设备固定化、小型化、产业化。未来研究的方向,则是研究如何对图像信号进行编码调制,并争取把它与音频合成在同一信号中传播。接收这种信号的机器,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电视信号接收机”,简称电视。
八月下旬,耶鲁元素实验室也传来好消息,他们在铀的衰变物中发现一种新物质,据信就是孙元起所以寻找的新元素。因为它放射衰变为锕,所以给他取的名字叫Protoactionium,意思是“锕之母”,缩写为Pa。大家正加紧时间研究它的各种参数。
1900年发现氡,1901年发现镥,在又发现了镤之后,耶鲁元素实验室的同事对约翰逊教授是奉若神明,假如孙元起某天说:“南非好望角的泥土里面可能含有一种新元素。”毫无疑问,当天实验室就会认真考虑:如何从南非好望角进口一吨各种类型的泥土,如何对泥土进行各种物理、化学分析,当然,还会向学校申请一大笔科研经费。至于校方接到这份经费申请,反应更简单:直接拨付经费即可。在他们看来,来自远东的约翰逊教授所说的“可能”,其实隐含的意味是“一定”——据说,这是东方式的含蓄,普通西方人是不懂的。
至于和卢瑟福、马丁教授共同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那可是一个浩大的项目,短短的三四个月时间,只够完成前期的准备工作,并就目前发现的放射性衰变作出一个概括性的了解。真正出结果,最乐观的估计,也是要一年以后。好在这两个科学家都是耐得住寂寞、安心学术的人。
在来之前,孙元起的打算是在美国只呆三个月,八月中旬回国,正好赶得上薇拉生产。现在由于莉莉丝也临盆在即,于情于理,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国。
听说孙元起打算多留一个月,MIT、耶鲁自然欢喜无尽。可到了九月,孙元起完全不在工作状态,陪在莉莉丝的身边,心里挂念留在中国的薇拉;在实验室工作,好么,心分成两半,一半给莉莉丝,一半飞到薇拉左右。这几日,实验室的试管、烧杯都被碰碎了无数个。为了不添乱,除了必要的问题需要解决外,工作时间干脆躲进办公室里,不出来添乱。
这一日下午,孙元起正在办公室中对着一本杂志发呆,薇拉的二哥亚瑟尔连门都没敲,直接冲进屋里,带着喘息:“快、快,薇拉……”
虽然亚瑟尔没有把话说完,孙元起已经知道意思,立马赶到城外的别墅。途中,歇过气的亚瑟尔才道明原委。原来吃完中饭,莉莉丝觉得有些倦怠,起身准备回房午睡一会,刚走一步,就腹痛难忍。熟知经验的伯格曼太太,立马派大哥去请助产士,而亚瑟尔则被派来喊自己。
虽然马车出了城,在城外跑得飞快,孙元起还是嫌太慢,几次催促车夫快些。打了家门口,直接跑进屋里,撂下亚瑟尔与车夫慢慢会账。
进门正撞见伯格曼太太端着一盆热水,从莉莉丝的房间走出来,急忙问道:“岳母,莉莉丝怎么样啦?”
伯格曼太太看满头大汗的孙元起,笑道:“还好,医生在里面呢。”走了几步,又回头解释道:“这是莉莉丝第一次分娩,时间会很长,至少还要几个小时呢!你们不用太多担心。”
孙元起正要进屋看看莉莉丝,伯格曼先生叫住了他:“扬克,不要进去!过来,还有托尼、亚瑟尔,一起过来喝杯咖啡吧!”
这时候,孙元起才看到莉莉丝的几位兄弟都在客厅里,面上皆有焦急之色。伯格曼先生到底是过来人,显得从容许多:“我第一次做父亲的时候,也和扬克一样,忧心忡忡,心神不宁。不用担心,医生已经说了,应该是顺产,不会有太多危险。过来坐吧,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待!”
这顿咖啡真是喝得没滋没味,估计就是里面不放糖、或者错放成盐巴,孙元起也察觉不出来。莉莉丝的每一声呻吟,都揪动着他的心。屋里小有动静,就紧张得站起来。一下午过得,比一年都漫长。
等到掌灯时分,屋里终于传来一身清脆的啼哭。这时候,连以稳重示人的伯格曼先生都忍不住站了起来。至于孙元起,早不顾阻拦,冲进屋里。
伯格曼太太正把小东西放在温水盆里,洗去身上的血污。疲惫已极的莉莉丝侧着头,怜爱地看着母亲手中的宝宝,见孙元起闯进来,柔柔地说了一声:“扬克,那是我们的儿子。”
小东西的中文名字,孙元起老早就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怀祖”;如果是女孩,呵呵,就用自己曾经的女友的名字。至于英文名字,自然不用孙元起费心,命名权归母亲莉莉丝。考虑数日,莉莉丝才给出最终答案:亚伦,亚伦·雷利尔·约翰逊。
既然莉莉丝已经分娩,那么薇拉的临产期也就是这几日了。可是孙元起一直没有收到来自中国的电报,发电报去没没有回音。小怀祖的出生,让他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心中的滋味真是别提了。
看见母子平安,孙元起却不能马上动身回国,因为按照犹太教的习俗,男孩在出生后第8天接受割礼。他的意义不下于成人礼,作为父亲,怎么能不在身边呢?
割礼之后第二日,孙元起满怀愧疚,作别还在床上静养的莉莉丝和小怀祖,与实验室的同事、O&C事务所的工程师一道,踏上了归国之路。紧赶慢赶,到了旧金山码头,马丁教授送上考斯特先生发来的电报。原来在孙元起走后没半天,中国就发来电报,薇拉也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孙元起吊起的心才放下,而着急回去的心情越发强烈。
到码头询问,那艘熟悉的“杰拉尔德号”邮轮却要一周以后才到。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还有一艘叫“皇后号”的远洋客轮,只不过终点是日本横滨,需要换乘,倒是次日便可起航。孙元起大喜,买票之后,又给薇拉发一封安慰的电报,并告诉自己的行程,让她不要担心。
1902年9月14日午后,横滨山下町的街道上寂无一人。
夏末的阳光,在午后显得尤为炽烈。不过横滨的居民无疑是幸福的,因为这个时候,凉爽的海风正习习地吹来。吃完茶泡饭,推开纸门窗,就着风铃和蝉鸣,睡上一个美美的午觉,真是人间无上享受。
这时候,街角出现一个报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循着门牌号急急前行。“152番!”报童终于找到送达的人家,又仔细核对了一边。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打扰主人的午休,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如果按错门铃,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
“没错,山下町152番,《新民丛报》社!”报童确定以后,按响了门铃,怯生生地喊道,“失礼啦,社长先生在家吗?”
“哈依,来了来了。”屋里迅速有了回应。
这让报童松了一口气:看来屋里的人没在午休,应该没有什么脾气,没准儿,还能赏几分钱呢!
开门的是一位青年男子,非常和蔼:“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
报童鞠了一个躬:“突然打搅,真是非常抱歉。这里有一封《新民丛报》社长的电报,请查收一下!”
“哦,这样啊,请进请进。”青年打开门,把报童让进院子,“社长先生在里面,请跟我来。”
走进院子,发现里面有好多青年人,都在非常努力的做事。“大家都在一生悬命啊!”报童心里暗暗感叹道,“或许只有有钱的社长大人,才能在这个时候安稳地睡午觉吧。”
年青人并没有带他进屋,而是绕到院子后面,那儿有个小亭子,一位青年人正伏案疾书。从两个人走近,乃至站立好大一会儿,那人都没有抬头,仍在写他的东西。报童偷偷瞟了一眼,那人似乎写的都是汉字,没有平假名。是中文么?报童想。
终于,那人搁下笔,抬起头:“君武,什么事?”
“任公,有一封你的电报,需要查收一下!”马君武回答道。
这位被唤作“任公”的,就是时代巨子梁启超,在多学科多领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宣传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创办了《清议报》。然而在1901年12月《清议报》发行第一百号的次日,报馆被慈禧老奶奶派人烧了精光,《清议报》被迫停刊。可是梁启超毫不气馁,在一个多月后的1902年2月8日,又于横滨创办了《新民丛报》,每月一日、十五日发行。为此,梁启超做了大量工作:一方面大量查阅资料,购买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学习新知识;另一方面还要把获得的知识转化为文字,他每日奋笔疾书,经常是一天写五千多字。——这么说来,和如今的小说写手非常类似。报纸出版后,市场反应非常良好,立即引起了抢购热潮,发行万余份还不能满足需求,社会上更是盗印成风。
每日的劳累,在给梁启超带来成功的愉悦外,也给他增添了新的苦楚,那就是他的理想和思想:
我们现在说到梁启超,除了说他是戊戌变法的领袖外,就该说他是国学大师了,而且他的学术成就也得到了后世的肯定。然而在20世纪的前二十年中,他一直非常热衷于政治,积极参与各种活动,办报、演讲、筹款、组党,一度出任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和财务总长。而此时他正好虚岁三十,“风云入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而立之年却漂泊海外,以办报为业,无疑背离他远大的政治理想。这是让他非常苦痛的。
在办报写文章的过程中,梁启超大量阅读西方著作,思想逐渐发生改变,与老师康有为的尊孔保皇开始出现分歧。梁启超是典型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遥想当年,17岁就中举的梁启超到万木草堂拜会康有为,认为老康确实有两把刷子,便拜那时还不过是个秀才的康有为做老师。现在依然秉性不改,接连写了《释革》、《新民说·论进步》等文章,鼓吹革命破坏;又写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公开反对恩师的保教主张。这让康有为大为恼火,除了写《复美洲华侨论中国之可行君主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两封很长的信,专门讨论革命自立问题,驳斥弟子大逆不道的言论而外,甚至以“断绝”、“决裂”来威胁梁启超,来信有“大病危在旦夕”之类的言语,让尊师重道的梁启超惶恐不安。
“哦。”梁启超没有着急签收电报,而是拿起桌上的文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圈改了几个字,递给马君武,“这是为本期报纸写的文章,你看一看,没问题的话,就拿去赶紧排吧!”
马君武接过稿纸,名字却是《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便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读到最后,不觉大声朗诵:
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而新世界始开;倍根、笛卡儿格物穷理之哲学出,而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靡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本之福泽谕吉,当明治维新以前,以独力创一学校,名曰庆应义塾,创一报馆,名曰《时事新报》;著书数十种,专以输入泰西文明思想为主义。日本人之知有西学,自福泽始也;其维新改革之事业,亦顾问于福泽者十而六七也。苟无此人,则世界或不得进步,即进步,亦未必如是其骤也。我堂堂中华,有数万万之同胞,英俊辈出。当此国危民困之时,岂无一二人如此辈乎?
今吾闻诸泰西人,曰我中华有一学者名孙元起,特精通于格物致知之学,首言构成物质之粒子结构形状,又言光具波纹、微粒之二相,皆破泰西人成说,而为实验所证实。故彼辈咸稽首拜服,以为其乃继创重学制奈顿后之第一人也!繇是可知,我中华故不乏具大智慧、大魄力之学者,惟少为人所发见耳。假以时日,中华必有能左右国家者。而能左右国家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吾以心香,祷之颂之。苟见其人,吾虽老迈,必尊之爱之、从之师之,亦愿吾国吾民尊之爱之、从之师之。
“好!好!读了任公的文章,让人仿佛看到中华复兴之曙光!”马君武拍着稿纸,大声说道,“我马上拿到前头,让大家也读读!”
看马君武走远,梁启超这才唤过报童:“让你久等,真是失礼。来,现在我就签收。”
报童急忙递过电报。梁启超签了字,随着凭条递过来的还有一角钱:“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这算是请您喝茶的。”
“谢谢社长先生!”报童欢天喜地地接过钱,恭敬地鞠完躬,才蹦跳着离开。
梁启超裁开信封,上面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孙元起乘皇后号23日抵横滨,祈代买次日赴天津船票10张,款随后汇上。大谢!菊生。”
五十、息羽垂头合让君
9月23日上午十时许,皇后号远洋客轮稳稳地停靠在日本横滨的码头。在轮船上呆了十多天,终于到达目的地,客人们欢天喜地。
孙元起随着人群走下客轮,便想寻人把行李从船舱中取出。心里还有些纠结:张元济发电报来,说是已委托《新民丛报》社长代买回国的船票,可是这一行人都不懂日语,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去寻那《新民丛报》社?怕是免不了一番啰嗦。
码头上好多接人亲友的人,日语、英语连成一片。见了孙元起这边有近十个金发碧眼的欧美人,都远远避开了。话说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欧美人在日本绝对是超国民的待遇,当然现在也是。这让孙元起连找个运行李的人都找不到。
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用中文直着嗓子:“孙元起先生!孙百熙先生!孙元起先生——”
急忙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小伙子站在高处,扛着个硕大的纸牌,上面写着“孙元起”三个汉字,想来就是接自己的。心中不觉对那个《新民丛报》社长生出好感。
孙元起急忙几步,仰着头对那小伙子大声说道:“您好,我就是孙元起。”没办法,不大声听不见。虽然日本人非常安静,可是在码头上汽笛声、海浪声、号子声此起彼伏,实在没法安静。
小伙子闻言,把喊了一半的声音生生地憋在嗓子里,跳下来,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孙元起:“你就是孙元起,先生?”
孙元起挠挠头:“如果你找的是孙元起字百熙那个人,那个人就应该是我了。”
“你就是编教科书的那个孙元起?”那人又问一句。
“是商务印书馆那套?”看着那人点头,孙元起也点点头,“那就是敝人。”
“对不起!”那人一抱拳,脸上有些尴尬,“请您海涵!您实在太年轻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您是编了那么多教科的孙先生。我一直以为,至少应该年过不惑。谁知道……”
“嘿嘿……”孙元起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心想,以后是不是留点胡子会更好?
“对了,我们是任公派来接你们的。我们还有几个人,我现在就去叫他们过来一起搬行李。你们就在这儿等着,不要走开啊!”说话间,便钻进人群中,三下五下就消失在人海中。
孙元起拍拍额头:这小伙子真是,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任公,我知道任公是哪一位?
好在小伙子手脚快,不到一分钟,就领着四五个人出现在孙元起面前,每个人都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孙元起先开口:“大家,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搬用行李呢?”
“对!”“对!”
小伙子们终于意识到还有活儿要干,跟着孙元起一行人自去提货不说。
考虑到每年要到美国呆上三个月,很多不用的衣物都丢在了伯格曼先生家,随身携带的不过日常换洗所用,还有一些新书和书稿。其他一行人的行李也大致如是。省了大家好多麻烦。
出了码头,已经有几辆人力板车停在门口,孙元起见了,觉得分外亲切。然而,人却是和行李分开的。孙元起一行坐在黄包车上,在横滨城内大街小巷不知绕了多少。正疑惑间,坐在身旁的小伙子解释道:“这横滨城里,好多清廷的鹰犬,我们这是防止被他们盯上!”
“啊?”孙元起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先生不会找天地会、洪门的人来接自己吧!
那小伙子只疑孙元起是不信,接着说:“真的!年前,我们的报馆还被慈禧派人烧了呢!”
别说了,这一定是**组织!
这时候孙元起才记起,张元济先生可是积极参加戊戌变法的,还因此被革职,由此想来,他一定认识不少维新人士、革命分子。话说那康梁二人不就是逃到这日本了么?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藏着了。
不愿纠缠太深,于是孙元起主动挑起一个新话题:“兄台,您贵姓?”
小伙子在车上连连抱拳作揖:“实在当不得孙先生‘兄台’之称。敝人免贵姓马,名同,字厚山,号君武,广西桂林府人。先生叫我君武就好,任公也是这么叫我的。”
正想问任公是谁,黄包车一顿,原来正好到了住处。
下车后,孙元起便见一个近三十岁的青年迎上来:“百熙兄,敝人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来人个子不高,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牙齿应该是地包天式,厚厚的下嘴唇有些突出,是标准的中国南方人的长相。总得来说,不是很英俊。可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的眼睛迷住,而忽略他其余的部分。目光温暖深邃,黝黑的瞳孔好像会说话,顾盼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冒昧叨扰,倒是孙某的不是!”孙元起冲他一抱拳,告罪道。此刻,他的心中却在嘀咕:这人好面熟啊,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如果孙元起熟读过《红楼梦》,一定会觉得这感觉想宝黛在贾府初见的场景: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直言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百熙兄不愧王谢子弟,学问精粹,中西共仰,已不容敝人置喙。便单单说相貌,也是海内第一等的人物!”那人也是一抱拳,然后让出身后一位高挑而白皙的男子,“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奇男子,这就是写‘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杨贤子杨度,乃是湘绮老人的得意高足!”
“久仰久仰!”孙元起拱手作礼。虽说久仰,其实听也没听过。不过看这位杨度气质温润,眼带辉光,想来腹中饱读万卷诗书,便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是第一下就跳入眼帘的,定是风流名士。
“任公谬赞!”杨度冲两人做了一个罗圈躬,“杨某人素来目无馀子,今日见到两位仁兄,方知人外有人的道理。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周围人都大笑,只有孙元起和他的美国朋友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好在一旁赔笑。
“百熙兄,你认得敝人否?”浓眉大眼的青年,用浓重广东味的官话问道。
杨度却先插话:“人家百熙乃中堂大人的侄孙,如何识得你这个叛党?”
孙元起老实地回答道:“认识倒不认识,却眼熟得紧,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啦是啦!怎么不眼熟得紧?”杨度笑得打跌,“你一定是在海捕文书上见过他的画像!他的人头可值十万两白银呢,谁不眼熟啊!”
那人也微微一笑:“敝人便是老佛爷悬赏十万两花红捉拿的叛党,新会梁启超。”
一番欢笑之后,孙元起又引见诸位同事和O&C事务所的工程师与大家认识。原先因包下店面的是“肮脏的支那人”,日本老板娘还啧有烦言,等看见后面一溜美国人,早吓得躲到后院,吩咐一干服务员重新认真打扫房间去了。
午饭后,那些美国友人酒足饭饱,早回房午休去了。只剩的孙元起一人,因为被归家在即刺激得了无睡意,独自在花园的树荫下,对着一湾淙淙流淌的溪水发呆。
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百熙兄好雅兴!”
抬头就看见梁启超与杨度联袂而来。梁启超倒剪着手,光线洒满他的竹布长衫,映着他熠熠的眼神,好像他四周的阳光也更明亮。杨度则一袭白衣,手里则骚包地摇着柄折扇,上面依稀是一句诗:“纵使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却是他老师王闿运所题。
孙元起闻言赶紧起身:“这里景色真是殊绝,难为任公了!”
午前聊天,才知道张元济是托梁启超代购明日回国的船票。话说张元济与梁启超相识,可以上溯到四年前戊戌变法的时候,当时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奏上密折,向皇帝保荐康有为、黄遵宪、梁启超、张元济等人,张元济便和梁启超一同在御前行走,由此结识。
至于杨度,在半年前不顾王闿运的劝阻,瞒着老师自费留学日本,入读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和后来的革命大将黄兴同学。受留日学生的影响,思想日趋激进,和同乡杨笃生等创办了《游学译编》。并曾在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上发表名为《支那教育》的文章,因此认识梁启超。这次他来横滨,是想回国筹措《游学译编》的经费。如此说来,倒是和孙元起同路。
“哈哈,百熙如此,便太见外了。我和菊生,那可是生死之交。”说着,梁启超从身后拿出一壶清酒,还有三个酒杯。怪不得他先前倒背着手呢,原来如此。“听闻百熙兄未曾午休,一人独自对景,岂不无趣?我特寻来一瓶好酒,大家来效曹公与皇叔故事,青梅煮酒论英雄,岂不快哉!”
杨度一合纸扇,望着梁、孙二人:“百熙是孙吴之后,算是旧王孙,加上叔祖父乃寿州中堂,勉强算得上是玄德;任公你被清廷视为逆党,和阿瞒有几分神似。可我杨某人呢,却该如何自处?”
“你个杨贤子,生生地长了一张杨修的嘴!”梁启超大笑道,“今天且委屈委屈这位杨德祖,让你做斟酒的侍童。主人宾客都满意了,少不得赏你杯酒吃。”
“用日本话说,梁桑,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杨度把扇子往脑后的衣领里一别,从梁启超手中接过酒杯,去溪边洗净。
孙元起正想上前帮忙,梁启超一把拉住,说道:“不去管他,来来来,我们就席地而坐,畅饮高谈!”
杨度将洗好的酒杯摆好,取过酒壶,居然真的当起了侍童。一边斟酒,一边说道:“既然杨某做了监酒,酒还只有这么一壶,自然不能随便乱喝。需依照行酒令的规矩,先立个章程!”
“好!”梁启超抚掌称善。
孙元起心中暗道一声“苦也”,自己胸无点墨,国学基础一点也无,哪能和这些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人耍什么酸酒令!不是找死么。
正要出言反对,杨度却先开口说了:“先前任公说好是煮酒论英雄,那就每人依次论说国内外之情势,听者如赞同则满饮,如臧否参半则半杯,如反对则不饮。”
“这规矩倒也奇怪,说者不饮,倒是听者喝酒!”梁启超道。
孙元起那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心说:这倒简单,后世国人酒酣耳热之际,谁不能侃侃国际大势?那北京城随便找位出租车司机,去凤凰网做时事评论员都绰绰有余裕!今时今日要说国内外形势,兄弟我是比你们了解的少;可要说到未来走势,那你们得让我一头地!
“那是自然!”杨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表示赞成的,鲜有几个是真心认可,十有**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如矮子看戏,徒随他人说短长。如此胸无主见、拾人牙慧者,难道不该罚酒?”
“妙哉!杨贤子见地果然超群。”梁启超击赏道,“那监酒官,谁先来?”
孙元起也觉得杨度的想法很奇妙。
杨度说话间已经把酒斟满,便放下酒壶:“那便按照年庚吧!”
各人报了自己的年龄,梁启超是同治十三年(1874)的,最长;杨度是同治十三年(1874),其次;孙元起是光绪二十四年到的清朝,时年23岁,倒推上去,算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最小。
“那敝人就抛砖引玉喽!”报完岁数,梁启超没有忸怩作态,而是当仁不让,“说到年庚,我就承着这个说吧。慈禧皇太后是道光十五年(1835)生人,今年已经六十有八。‘人生七十古来稀’,孝庄文皇后七十六岁登遐,已经是古今罕有。况且如今国势风雨飘摇,她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恐怕不是长寿之道。而今上是生于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1871年8月14日),刚过而立之年,只要耐心蛰伏数年,一旦山陵有事,便是重整乾坤之时。我于今上了解颇深,乃是爱国恤民、锐意进取之帝,非安旧守成、尸位素餐之君。到时候,上下一心,进行政体改革,实行君主立宪,师法泰西日本,洗刷陈腐,必可使中华复兴,重收失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孙元起历史虽然没怎么学好,却也知道光绪没几年活头了,之后是年幼的娃娃做了宣统皇帝。梁启超所说,自然纯属异想天开。自己本不愿喝酒,当下只是端起酒杯,略作示意,便放下了,酒是一口没喝。
杨度则端起酒杯,小饮了半口,然后说道:“就某所见所闻,长江以南,在道光以来,便开埠通商,与西洋来往交通,民风开化。广东、江苏,最为全国风气之先;四川、云南、湖广、江西等省在戊戌变法时,也是新学泛滥,民心思变。前年庚子国变,便有东南自保的举动,已可见江南与朝廷趣向不同。而淮河以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向来是朝廷的心腹要地,由忠心帝后的鹰犬把持,驻军也最多,虽然不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却一时半会不会有反侧之象。所以,江南一旦再有变乱,恐怕九州便会划江而治!”
梁启超听毕,微微点头。刚才太所说,不过是与光绪帝君臣相知一场,还有些幻想罢了,而不是真的从理性出发思考问题。这时闻听杨度所言,觉得极是,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孙元起学着杨度刚才的动作,小啜一口,感觉酒味不是很重,有些甜味,倒像是米酒一般。放下酒杯,看着杨度给每人斟上酒,说道:“下面该我啦?”
“正要听百熙兄高论!”梁启超目光炯炯地望着孙元起。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元起首先想到国父的这句话,以此开头,然后屈指略算,“不出十年,清帝当逊位,天下或可称共和。如今的中国,农民作为国民中最庞大的群体,更多还是安守土地,为一箪食一瓢饮而苦苦挣扎;工人、手工业者,只出现部分大城市;军人,则分为两种人,一部分是昏昏噩噩,不过是军官的打手,另一部分则是接受了新式教育、有新思想的,他们会成为社会上最激进、最不稳定的力量;还有,就是包括传统士绅在内的读书人。在中国现今社会,读书人不仅仅是社会的良心,还是社会的主要领导力量。
“随着新式教育的推开,教育模式由过去的精英教育,渐渐演变成平民教育。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平民子弟,无疑对封建**充满憎恨,对西方的自由民主充满憧憬。经过十年,一代人的教育,就足以使得读书人的主体,由过去的士绅,变成青年学生。他们作为社会的领导力量,再加上军队中那些激进的军人,相互一联手,就会天地变色!
“如皙子兄所言,江南自然不足虑。在江北,那是封建统治最牢固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变动呢?我们要知道,李合肥中堂去后,北洋的主要兵力是掌握在少数将领手中,到那时候,他们不一定要倒戈,只需保持一个中立态度,清王朝立马就会走进坟墓。
“但这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一个乱世的开始。
“南方的激进和北方的保守,在还有一个共同敌人——清王朝的时候,双方或许还能做坐到一块儿。等清帝统治终结,两派开始分享胜利果实之日,便是南北大动干戈、兵戎相见之时。北洋军力最为雄厚,南方的新军在初期不能抵挡,这导致保守势力抬头,在北方另出一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南方的革命力量不会就此认输,经过一段时间的养精蓄锐,还会卷土重来。北方的保守势力,因为这些倒行逆施,渐渐失去民心,最终失败。
“对了,还有退位后的清皇室,因为南北相争无力顾及,很有可能死灰复燃。在某些外国势力的支持下,会占据一隅,比如关外,成立傀儡王国,进而窥伺中原。南方革命力量在艰难战胜北方保守势力后,还要与这个外国势力正面交锋,胜负难料。而西藏、新疆、青海、外蒙等边疆地区,因为中原动荡,会呈现分崩离析之态。
“也就是说,未来的二三十年间,中国会动荡不安,干戈日起,民不聊生……”孙元起越说声音越低,仿佛看见数十年后的人间惨状。
梁启超和杨度的脸色也非常难看,最后各自举起酒杯,对饮而尽。
杨度又给大家斟满酒,道:“国内的太沉重,我们说说国外的,不准再说令人愤懑的事儿!这次,从最小的开始!”
“那说说令人高兴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风景秀丽的花园中,说那些令人垂头丧气的话,确实大煞风景。孙元起决定说个好消息:“未来十多二十年,欧洲必有一场大战,战争将波及全世界,各强国均因此而元气大伤。这场大战,可以使得中华避免灭国亡种之祸,如果处理得当,国家从此兴起亦未可知!”
“哦?”两人眼睛俱是一亮,“百熙,说说你的原因!”
原因?这我哪知道啊!你们问村长去。孙元起心里这么想,可不这么说,面上故作高深:“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切——!”两人都很无语,当下只端起酒杯,抿了小半口。看来,他们对此是半信半疑,疑还更多些。
“依我看,这日本倒要和俄罗斯大打一架!”杨度笃定地说。
梁启超接上一句:“俄罗斯内部很有可能要出大问题!”
孙元起补充道:“这两个恶邻,真该从我中华身侧消失,最好挪到欧美旁边,让他们好好乐呵乐呵!”
说罢,三人都哈哈大笑,各自干了杯中酒。
杨度晃晃酒壶,然后给每人斟了半杯,便把酒壶扔于一旁,原来没酒了。
“酒饮半醉,月看半圆。”梁启超举着半杯酒,“盍各言尔志?”
这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孙元起听得明白。
杨度饮完酒,从后衣领中掏出折扇,忽悠悠地扇着,然后吟出一句词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也是尊师湘绮老人的夙愿吧!”梁启超也一口喝完,慢慢念道:“一事平生无齮龁,但开风气不为师!”
这不是坑爹嘛!本来还在好好说话,怎么到了最后,突然改吟诗啦?孙元起脑袋里面高速运转,想找一句勉强能应景的诗句来。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酒杯在唇边放了半分钟,最后冒出一句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对了,这是谁的诗啊?
五十一、君平帘下谁家子
“黎明睡觉未婚妻,煎饼果子大烧鸡。”
这是北方的一句谚语,认为人生最大享受莫过于此。而排第一的,就是在睡意正浓的早上,美美地睡个回笼觉。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嘛。
孙元起昨日刚从颠簸的轮船上下来,一番周折,吃了中饭,又和人喝酒聊天。晚饭后,回到房间,虽然不太习惯和式旅馆的直接睡在地上,困意上涌,自然也管不了那么多。裹着薄衾,就着夏夜凉爽的海风,沾枕即睡。再一睁眼,窗外已微有熹光。夏日天亮得早,现在大约是五点钟的样子。转念想起,船票是今天下午的,倒也不急,不如多睡会儿。换个姿势,又沉沉睡去。
睡得正美,仿佛听见有人说话:“百熙兄起来了么?”
再想听时,却又没有声响,只疑是发梦。
“百熙兄?”声音仿佛在门外。
“谁啊?”孙元起不再睡,坐起身问道。
“哈哈哈,是我梁某人。”旅馆的和式推拉门没有任何保护**的效果,外面的人直接拉开,施施然走进来。原来是梁启超。
孙元起见梁启超一大早过来,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困意顿时去了大半,整了整睡衣,被褥胡乱地堆在一旁,问安道:“任公,早啊!”
“百熙早!”说话间,梁启超走到窗前,“哗——”地拉开另一侧的推拉门,正好是面对东方,鲜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阳光直射进屋。门外是溪水汇成的小池塘,脉脉无声地流淌着,几缕菖蒲随着晨风翩翩起舞。
孙元起精神为之一振:“好景色!”
“大清早,扰人清梦,我倒做了回恶人。”梁启超一步迈出,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拍拍身侧,示意孙元起也过来坐,“昨日回去,我便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中华未来形势,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发生;越觉得有可能发生,就越不安。所以一晚上没有睡好。”
孙元起在他身侧坐下,闻言心想:“这本来就是真实的史实,自然是最有可能发生的!”当下却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说下去:
“自道光以降,我中华屡蒙外侮,有志之士起初见西洋船坚炮利,便欲师夷长技以制夷,开始兴办洋务,恭忠亲王、曾文正公、左文襄公,以及数月前刚去世的李文忠公,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国家强盛、万民康乂。谁知道,学来学去,还是照吃败仗,国家也一天天坏下去。
“我的老师康南海见此,认为非得立宪法、开国会、变革政体,则国家不能兴起。所以纠合同志,公车上书,希望皇上与太后能审时度势,变法维新,庶几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谁成想,一朝风云变幻,努力皆付诸流水。之后又闹拳乱,八国联军扣京,帝后狼狈西狩,最终以四万万两白银换得一时苟安,这可都是万民的膏血呵!当此时,国未亡实已亡,民未乱实将乱。
“我来日本,听闻游学生中有人倡言暴力革命,以为国家危亡,皆是封建统治的缘故。若想国家振兴,首先便要推翻这满清统治,然后建立全新的共和政府,则国家强盛可期、民众富裕可待。私以为,振兴中华之路,其在兹乎!
“昨日闻君一言,转觉即便暴力革命,也不能扭转中华之颓势,反而南北争斗,遍地刀兵,使得中华之惨状,尤甚于今时今日!”梁启超攒眉蹙额,不胜愁闷,仿佛愁肠百结,困顿无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中华的路到底在哪里?难道真的只能坐等亡种亡国么!”
“就目前形势来看,清廷陈旧腐化,而且民心思变,暴力革命的趋势已经是不可逆转了!”孙元起怕他又想起保皇党的那一出,事先给他打预防针,“如果想改变,只能从改变革命党本身入手。”
梁启超思忖片刻,猛一击掌:“是极!革命党人之起事,不在太后病危之际,便在太后身死之后。近时帝后自西安回銮,一路车马劳顿,尚无偶恙,足见太后康健,应还有五至十年之寿。百熙你也推测是十年左右,应该不谬。十年后的青年学生、青年士兵,如今不过是少年,如果施与良好的思想教育,使其明白革命之目的、肩负之使命,心中自有主见,不为政治家所迷惑。纵使南北兵戎相见,士卒皆从正确之一方,则欲图私利者,其可得乎?”
“是的,”孙元起也赞成梁启超的思路,“民弱则国弱,民强则国强,国民素质决定一国政体的优劣。正是由于中国民众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知道如何抉择,才使得中国只能由**政府统治,陷入了南北相争、彼此杀伐的深渊。我们必须把中国振兴的希望寄托在广大民众身上,尤其是广大青少年身上。通过教育、宣传等手段,改变他们愚昧落后和麻木不仁的毛病,让他们具有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观念,以及高度的政治觉悟,时刻以维护国家利益为第一要义。由此出发,改造中国社会,选择合理制度,建设一个民主富强新中华的目标必能实现。”
“对!”梁启超兴奋地站起来,在过道中一边踱步,一边大声说:“欲建新中华,必先新民众。苟有新民众,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那些中老年人,让他们接受新思想很困难,关键是在青少年。明日的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青少年!今天的责任,则在你我肩上!”
梁启超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孙元起:“原来百熙早有定见,是不是?所以你从前几年就开始办学校、编教科书,就是想教育和培养下一代,是不是?很好,很好!我就知道,我们中华必然会有大智慧、大魄力之学者,在此危难时刻迎风奋起,左右国家,启蒙民众!”
孙元起摇摇头,心想:自己的本意,最初不过是为了谋生,后来稍微开阔些,想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直到立意创办学校,才有一丝科技救国、教育救国的想法,现在也是如此。却从来没有想到梁启超所说的那么宏远。
梁启超复又挨着孙元起坐下:“百熙,你编的教科书,我认真拜读过,非常好。可是也有一个小毛病,那就是新思想、新理念没有大张旗鼓地予以突出——当然,我也知道,在现今国内,这些都是犯忌讳的,而且你在《生物》《思想品德》等教科书中也隐约提过,不过还不够。——我觉得,你还可以再编一套历史或者地理的教科书,把国家、民族等观念融入其中。要知道你的教科书在江南流布极广,几乎只要是有学堂的地方,就有你的教科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有责任、有义务宣传这些!”
让我编写历史、地理课本?搞笑的吧!这就是问村长,村长也不知道啊。孙元起就要出口拒绝,可那些话,被梁启超充满希冀的目光生生地逼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好吧,我尽力。”
梁启超这才满意,抬起头,望着东方的太阳,最终喃喃低语:“我在日本,不能回国,不过我还能办报纸、还能写文章,也要为宣传新思想、新观念,培养中华新青年而鼓呼!十年、二十年后,我深爱的中华,你会变什么样呢?”
下午,横滨港口人来人往,太阳照在东京湾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客轮缓缓离开码头,孙元起和杨度等一行,扶着栏杆,挥手作别岸上的梁启超、马君武等。等岸上的人都杳不可见,才走回甲板上。
翻着手中的一摞教科书,孙元起越发佩服20世纪初那些一心为国的热血志士。听闻孙元起要为中国学生编写教材,需要相应的参考书,不用梁启超吩咐,那群小伙子就四下寻觅,买的买、借的借,不过一上午,就找来了十多种日本出版的相关教科书。
依着本来的意思,就是参考这些书的内容和体例,用自己中学学过的历史书模式来剪裁,再请学校的几位国学大师审阅一番,不出什么大的纰漏。虽然总体上有些剽窃的嫌疑,却也不妨碍使用,再说,自己剽窃的还少么?大致翻了几本,孙元起不觉皱起眉头,这些教材大多是日语写的,比如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市村瓒次郎《支那史要》、小川银次郎《东洋史要》等,自己全然看不懂。想起杨度曾在日本留学,便询问道:“皙子,你的日语如何?”
“杨某在日本近半年,虽然日常的对话、普通的报刊没问题,还是有很多东西不太明白。”杨度一脸谦虚地说道。
“……”孙元起直接无语,果然低调的谦虚才是高调的炫耀!想当年,兄弟我学英语,半年才背完二十六字母,会说几句“Goodmorning,teacher”、“Goodbye,Mr.Smith”而已。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顺手把递过一本教科书,问道:“这本书,你没问题吧?”
杨度随手翻翻,满脸自信:“要说别的,或许还有不明白的。要说这类东洋史,一点问题没有!”
“如果杨兄这几日在船上有空,敝人有个不情之请?”孙元起对着杨度微微鞠个躬。
“请讲!”杨度拱拱手。
孙元起拍了拍手中的一大摞教科书:“任公命我编一本教科书,结果给了一大堆参考书都是日文的。如果皙子兄有空,想烦请你从中选出三五本优秀的,乘着在船上的空暇,给我讲讲书中的内容和体例。”
“正所愿矣,不敢请耳!”杨度干脆地答应了孙元起的请求。
这客轮从横滨出发,还要停靠大阪、神户、福冈、长崎等地,最后到天津塘沽总也要三四日。从第二天,杨度就上、下午各给孙元起讲授内容,正好能把一本说完。在讲述过程中,杨度还时常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说这儿错了,根据《汉书》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儿;这儿漏了一件大事,《资治通鉴》是怎么说的……孙元起也跟着学了不少知识,捡里面重要的、对自己编书有启发的,都认真抄下来。
到了第五日早上,两人就不再讲课,因为海水已经变浑浊,想来天津近在咫尺了。
孙元起正在甲板的僻静处怅望,就见杨度摇着一把洒金纸扇,一步一步踱过来。孙元起见了,心中暗暗发笑:这海上早晨甚凉,风也很大,这骚包还拿拿着纸扇扇啊扇的,也不嫌冷,耍酷卖萌么?
杨度看孙元起盯着自己的折扇看,直以为是喜欢,便“刷——”地合上折扇,递了过来:“这是我写的扇面,若是喜欢,便送与你!”
“……”孙元起自然不能说不喜欢,只好接过来,还装模作样地打开看看,上面是句诗:“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因为是楷书,孙元起倒也认得,当下抱拳:“好句,好书法!谢谢皙子兄割爱。”
“哈哈,客气!客气!”杨度在孙元起身边立定,一起凭栏眺望。突然,对孙元起说道:“百熙,你是否奇怪那天在横滨,为何我要替你和任公斟酒呢?”
孙元起一愣,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怎么突然提起来?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我心中也觉得非常奇怪,却又不好询问。”
杨度突然说出一番令孙元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吾师湘绮老人在与曾文正公幕下多年,宾主极为相得。世间皆传文正公《冰鉴》一书,以为文正公精擅君平之术,天下无二,殊不知吾师亦邃此道,数与文正公评说,自是一时瑜亮!”
孙元起不知如何应答,只好装作深沉,看着杨度,等他继续说下去。
杨度果然接着说了下去:“我在老师门下问学三年,经史百家未获寸进,唯独于这相人之术,却略解个中三昧!”
“相人啊?”说到相面揣骨,由不得孙元起不感慨:
遥想初中那会儿,懵懂不了事,有次电子表坏了,去一修表摊上修,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带着老花镜,鹤发童颜,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一检查,电池没电了。换上电池,非要亲手给孙元起戴上。一摸孙元起的手臂,满脸惊骇:“啊呀,龙筋虎骨啊!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好,修表费20!”
等回头一问,换块电池不过三五块钱,大为光火,就去找那老头理论理论。还没走到摊前,就看到老头给另一个人戴上手表,还是满脸震惊:“啊呀,龙筋虎骨啊!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好,修表费30!”
自此以后,孙元起再也不相信算命的了。
“是,敝人对于相人之术颇有研究!”杨度没有看孙元起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就说你、我和任公三人。一般来说,算命的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给自己算命,有道是‘算命莫算己,算己死无疑’。可是人人都好奇啊,哈哈,所以我自己给自己看过相。我呢,是依人成事的命格,可是眉眼相迫、两颊无肉,此乃孤寒薄弱之相,注定终生劳碌,负尽谤名,无功无德。文章也与身共朽,皆不能传世!最为低下。故为人斟酒,也无不可!”
杨度自伤片刻,接着说道:“至于任公,耳高眼大,鼻高手长,本来是富贵清秀之相,可惜地阁有缺,不能立功。可是道德、文章,足以名世。且子嗣发达,皆能传其家风。算是中上之人。”
至于杨度的事,孙元起不晓得;梁启超的生平,似乎就是杨度所说的那样。难道他真是高人?于是好奇地问道:“那,我呢?”
杨度偏过头,看着孙元起:“你龙筋虎骨,贵不可言,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惊天大事业!”
闻言,孙元起差点没一跟头栽进海里:坑人没这么坑的!就算要骗,劳烦你换句台词,行不?兄弟我十多年前就听的是这句话啦。
“怎么?不信?”杨度看孙元起一脸愤愤的表情,不爽地说。
“信,信,我信!”孙元起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冲着你给我讲授知识,又赠我折扇,等我发达了,少不得你一份!”
杨度闻言大喜,立马伸出右掌:“君子一言!”
孙元起无奈也伸出右手,轻轻一击:“快马一鞭!”
五十二、兕甲楼船海外归
到了天津塘沽码头,孙元起自有老赵、老郑带着几个人在等。杨度倒是洒脱,背着一个小布囊,冲孙元起一个长揖,说句“苟富贵,勿相忘”,便飘然而去。
孙元起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难不成我脑后真的长了块反骨?
杨度手里还是骚包地摇着把折扇,远远还能听见他吟着的歪诗:“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公子那个王孙,把扇摇啊——”
且说杨度别了孙元起,又乘海轮到上海,再转江轮至长沙,于10月中旬到达湘潭。刚下船,便急忙去看望住在城里的恩师王闿运先生。
刚要进门,门房逮眼看见,却有些不信,还揉了揉眼睛。确信来人是杨度之后,一面打千请安,一面准备去后院向老太爷报告这个好消息:“杨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太爷可是一日三回的念叨你呢!小的耳朵听得都快磨出茧子了。小的这就进去禀告老太爷,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杨度挥挥手:“甭进去了,我自己去给老师一个惊喜!”
进了院子,看见师兄弟们都在,好像还在忙活什么。心说:怎么师兄弟们都聚在这里?难不成提前知道我要回来?可是,我回来谁也没告诉啊!
众人相见,皆是大喜,寒暄笑语自不待提。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师弟齐白石接到赴陕为官的朋友夏午诒寄的旅费和聘金,希望他能前往西安教自己的太太学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齐白石为了开阔眼界,决意不远万里,前往西安。
或许有人要问:出生于同治二年(1864)的齐白石,如何会是杨度的师弟呢?前文可刚刚说过,杨度是同治十二年(1974)出生的!
这可就得清末名士王闿运说起了。原来这位集大学者、大诗人、大阴谋家于一身的大名士,最是有教无类,门下除了杨度这种青年才俊、官宦子弟,还有不少出生贫寒的手工业者,最有名的就是“王门三匠”: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木匠齐白石。1899年,齐白石以诗文画为见面礼,拜王湘绮为师,这比1895年就入门的杨度迟了数年。——金庸的小说中不也有这种事么,令狐冲比劳德诺小,只因入门先后,劳德诺就得管令狐冲叫“大师兄”。
年近不惑的齐白石,雕花、绘画、刻印的技能在湘潭遐迩闻名,但作为乡间画师,他的足迹还只限于湘潭附近,从未出过远门。这几日就要远行,师兄弟们聚在一块儿,一是出谋划策,告诉他些差旅常识;二来也是给他饯行。
王闿运在后院听得前面一片笑声,赶紧扶着拐杖出来,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杨度,先是大喜,旋即又换成满脸严肃状,痛声斥道:“杨皙子,你还敢来!”
杨度闻声,赶紧上前几步,噗通跪倒,恭恭敬敬给老师行了大礼:“学生如何能不来?少陵是‘每饭不忘君’,学生愚钝,不敢言君道,但于父、师,却是每饭不忘的!”
王闿运道:“哼!就会说好话,给为师灌**汤。老夫且问你:你为何不听劝阻,偏要瞒着为师,去那蛮夷之邦?”
杨度又叩了叩头:“回老师话,学生自打小便听说洋人如何如何坚船利炮、如何如何骄悍不仁;后来跟了老师,又数数听闻林文忠公、曾文正公倡言洋务,师夷长技以制夷。学生心中每有疑惑,夷人究竟如何生活?为何如此厉害?新闻纸上,多是吠形吠声、以讹传讹,不足凭信;偶听洋人所言,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或是盲人摸象,难见全豹。所以学生就想去亲眼见识一下,不至于昏昏噩噩,人云亦云。”
“你这泼猴!这蛮夷之邦岂是随意去的?”王闿运面色稍霁,顿了顿拐杖,“你且随老夫到书房来,为师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不合老夫心意,少不得要敲你三十孤拐!”
说罢转身。杨度磕了一个头才起身,随着他往书房而去。
进了书房,杨度还没来得及行礼,王闿运便从案上拿起一张信笺纸递过来。杨度赶紧躬身接过,上面却是一首诗,笔墨淋漓,犹未干透,应该刚写不久:
空山霜气深,落月千里阴。
之子未高卧,相思共此心。
一夜梧桐老,闻君江上琴。
——《寄怀杨贤子》。
一首小诗,竟然让杨度这个七尺男儿泫然欲泣:可以想见,自己瞒着老师去了日本,老师一定日日牵挂、时时念想,以致形诸梦寐。当即跪倒在地:“老师,皙子错了!”
“贤子!”王闿运转过身,拍着杨度的肩膀,深情地叫了一声得意弟子的昵称。——王闿运个头不是很高。据说在其去世后,上海某报刊曾有挽联:“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虽然是恶作剧式的调侃,然用武大郎来比拟,足见王闿运确实不高。而杨度非常高挑,所以他不用弯身,就可以拍到肩膀。他轻声说道:“贤子,为师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么?”
在师徒如父子的时代,老师能这么说话,一定是有大事。杨度伏地恭声说道:“请老师吩咐!”
“贤子,老夫弟子门人无数,唯有你最聪颖,故而传与你帝王之术。”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夫今年七十整,人生七十古来稀啊,近来老夫发齿动摇,时常梦见肃中堂和曾文正公,想来是大去之期不远矣!数十年来,虽然以功名事业自诩,实则一事无成:辅肃中堂,而肃中堂横死;见曾中堂,而曾中堂不用。回首平生,老夫有些狂妄,私以为可用‘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来盖棺定论。今日想来,倒觉得当年曾文正公所言‘妄人’二字,于我是极贴切的!”
这是一段很有名的公案:当年曾国藩打下南京、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后,王闿运作客两江总督府,与曾国藩畅论天下大势。王闿运认为,曾国藩在平定太平天国后,应该利用所负的天下重望,以江南为基础,以湘军、淮军为主力,挥师北上,推翻满清,然后登大宝之位。曾国藩听后,一语不发。等王闿运走后,收拾桌椅的下人发现,曾国藩身边的桌上满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写的“妄人”二字……
“老师!”杨度看他说到动情处,怕有个什么闪失,连忙起身,扶他在藤椅上坐下,又端了盏热茶来。
王闿运饮了口茶,放下茶杯,重重地拍着藤椅的扶手:“唉!帝王之术,误我平生啊!年少的时候,功名心炽,不去踏实读书做学问,老是梦想一说动王侯,布衣取卿相。志大才疏之辈,口谈帝王之学,胸无点滴之墨,老死蓬莱之间,徒惹人笑罢了。纵观史书所载,便是熟习帝王纵横之术者,几人能得善终?吴起伏尸,苏秦车裂,韩非囚死,李斯族诛,郦生鼎烹,庞统被箭,诸葛早卒……帝师是那么容易做得么?
“贤子、皙子,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师近来一直在想这件事,自从想到这一层,就每每挂念你不下。你是老夫的最得意弟子,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就是老夫最大的心愿。什么功名事业,都是过眼云烟!贤子,要不你听我劝,你就别——”
老人一部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眼睛牢牢盯着杨度,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承诺。
不大的书房,一时间陷入了可怕的静寂。
正相峙间,老人突然在杨度脸上发现了什么新东西,失声道:“贤子,你这次出去,是不是遇到什么奇人了?”
恩师本来是想劝自己放弃帝王之学,杨度自然千般不愿意。现在改变话题,正是杨度求之不得的,立马接口道:“这次出去,真是大开眼界。先到了日本的横滨,因为开埠最早,故民风最为开化,街上遍是金发碧眼的洋人,而倭人以普通国民视之——”
“老夫问得是你遇到什么奇人!”老人很不高兴,重重地拍了拍扶手。
“奇人?哦,对,是遇到不少奇人。”杨度立马应承道,“就从学生所见的几位奇人来看,恐怕这大清是气数将尽了!”
“哦?”王闿运是劝曾国藩灭清的主儿,自然对大清没有多少忠诚度,所以闻言神色不动,捻着胡须慢慢说道,“咸、同之时,老夫夜观天象,见荧惑入太微,犯帝坐甚急,而紫微星摇摇欲坠,楚地分野有一大星,光彩熠熠,在帝坐四周,时时有入主紫微宫之相。后来果有发贼、捻匪、回乱等事,满清气运若存若续。我湖广之地,将相迭出,而最著者首推曾文正公。老夫以为便是此人上应天相,所以甘犯九死之罪,干谒曾公。事既不成,反获‘妄人’之谤。唉!如今又是数十年过去,这紫微星昏昏若枯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前三四年,忽然有新星出幽州分野,渐渐光明,徘徊于文魁与紫微之间,却又不知道下应何人。对了,你且说说你所遇到的奇人吧?”
“学生先在日本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学习,同学中认识了湖南长沙府的黄兴;后来听闻康梁逆党中有在横滨的,就去横滨拜会他们,顺便查看虚实,见到广东新会梁启超,以及他身边的广西桂林马同、湖南宝庆蔡锷等人。观此四人面相,虽然年岁不永,很少能活过花甲的,然而皆可位至卿贰,如果不是改朝换代,怎么可能遽然获此高位?由此可见,易代之事便在数年之间!”杨度笃定地分析道。
“这些就是你所遇到的奇人?”王闿运疑惑地问。
“不,还有一个!此人真乃奇人也,便是学生也看他不透!”
“哦?”王闿运的胃口被杨度吊了起来。至于刚才劝杨度别学帝王术的话,一时间早已忘之脑后,“目无馀子的杨贤子,居然也有看不透的时候?说与为师听听,也好一起参详参详!”
杨度道:“我与他相处数日,曾仔细观察:当他踞坐无聊的时候,身若无骨,体若无筋,常常需凭靠,然后才能安定下来,不过寻常小富即安之相,最为平凡。然而当他站起来,便是长身玉立,巍峨若泰山,和舒整饬,望之可亲,居然一变为圣贤气象。若是行走,更了不得!龙骧虎步,鹰视狼顾,大有叱咤风云之势,真是贵不可言!”
王闿运大吃一惊,寿眉微微耸动:“呵,世间居然有此等人物!如果真的是如你所说,岂不是还胜过曾侯的癞龙之相?”
曾国藩的“癞龙”之相,是清末民初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一件轶闻。据说曾国藩诞生的时候,他的曾祖父曾竟希梦见一条虬龙,从空中蜿蜒而下,直入曾家宅院,头悬于梁,尾盘于柱,鳞甲灿烂,摇尾鼓鬐。第二天早上,曾国藩的生父曾麟书前去报告弄璋之喜的消息,他若有所悟,就把这个梦说了出来,让他仔细抚育此子,他日必能光大曾家门楣。
说来也巧,就在曾国藩出世的当日,曾家老屋后长出一棵青藤,缠绕于树,树死之后,藤蔓依然苍翠繁茂,垂荫一亩,世所罕见。这棵巨藤,被乡人称之为“蟒蛇藤”,其形状恰似竟希翁梦中所见的虬龙。据野史说,家人观藤之枯荣,可知曾国藩境遇如何:如他加官晋职,事业顺遂,则巨藤枝叶茂盛,反之则形容枯槁。巨藤似乎成了曾国藩的化身。曾国藩去世后,巨藤也随之叶落枝枯,不久亦死。
更奇的是,曾国藩自中进士之后,便生了一身怪癣,终生不愈,经常把他折腾得坐卧不安。在他的《日记》、《家书》中,经常见他为此叫苦不迭。故而他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定要下围棋,集中精力注视棋盘,以此忘却苦痛。怪癣发作时,痛痒难耐,双手抓搔,皮屑飞扬。其抓搔的姿态,神似虬龙张牙舞爪。饶州知府张澧翰善于相面,观察曾公相貌之后说道:“端坐注视,张爪刮须,似癞龙也”。
虬入梦,藤似龙,癣如鳞,种种怪异杂凑一起,因循附会,于是有了曾国藩“癞龙转世”的传说。
老师这么一问,杨度也吃不准:“曾文正公,学生无幸得见,自然不知道先贤的英姿。不过此人相貌之奇特,确是学生平生仅见,还有些拿不准。我想过段日子,再去北京拜访一下他,看看此人到底如何!”
“你不能去北京!”王闿运见杨度要说话,摆摆手,“老夫早些日子已经和香帅通过书信,荐举你到他的幕下。香帅15岁中解元,26岁成探花,之后由清流而登宰辅,在曾文正、左文襄、李文忠之后,最为名臣。其兄銮坡中堂,早年也是状元出身。兄弟科甲辉煌,仕途腾达,同登相位,四海之士有谁不羡慕的?你入他幕下,与海内名士应酬,最适合养望!”
杨度知道老师说的“銮坡中堂”是张之万,而“香帅”则是大名鼎鼎的张之洞——嗯,那时候还没有楚留香这个香帅。年纪轻轻又活泼好多的他,如何愿意去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门下做幕僚?而且很可能一呆就是数年,便出言乞求:“老师……”
“不必多说,我意已决!”王闿运直接拒绝。顿了一下,怕伤了得意弟子的心,又解释道:“贤子,你也读过《旧唐书》,你说,李太白为什么要和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几个人,隐居在徂徕山,每日酣歌纵酒么?不过是惹人注意罢了。后来闻听吴筠有名,又巴巴地跑到会稽,与道士吴筠一起住在剡中。还不是为了养望?再如他入赘到许圉师家。李唐虽然风气开放,赘婿毕竟名声不佳。这是为何?不过是因为这许圉师是前朝宰相!还有他东游维扬,不到一年,就挥霍三十万白银,接济落魄公子王孙。难道他不知道这银子是他老子辛辛苦苦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满天下所花的成本!
“贤子,习帝王术之人说‘臣择君’,那毕竟那是少数,正理儿还是‘君择臣’。士子没有名望,如何能见主上一面?便是汉高祖这样的枭雄,初次见郦生,也是倨床洗脚,何况等而下之的?又何谈重用呢?所以,贤子,你还是去香帅幕下吧!”
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而且不再让自己放弃帝王术,杨度终于勉强答应。
老人这才高兴:“对了,贤子,你刚才说的那个奇人名讳是什么?”
“此人姓孙,名元起,字百熙,是寿州中堂的侄孙,国内少有人知晓,在西洋则是名声遐迩。他现在在北京办了一所名叫‘经世大学’的学堂——”
“经世大学?这个名字好熟,且让老夫想想!”王闿运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后面的书架上翻检片刻,最后从中找出一封信,“看来还没有老糊涂,为师就记得好像有个什么‘经世大学’的写过信来。我看看……咦,原来是请老夫去执教的。既然这样,要不,我先去北京看看?”
五十三、秋风秋雨总不知
话说孙元起等人在天津换乘火车,不一日到了北京前门。
出了车站,只见天空铅云密布,直压京城。虽是午后,却不见一丝阳光。初秋的冷风吹来,颇有些凉意。疑心是要下雨,孙元起也急着见薇拉和儿子,租上马车,连城里的老宅都没进,直接穿城而过,望着西北角的经世大学迤逦而去。
自打见面,老赵和老郑就一直在说小少爷如何如何招人喜欢、如何如何聪明。虽说孩子还没满月,这些话不过是说说让孙元起高兴,可是总也听不厌。越听,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见。
远远望见学校门口人家的时候,阴沉的天空终于飘下几点雨。车夫还要赶回城,见开始落雨,少不得多甩几回鞭子。
近半年没见,这校门口更加热闹,那些马棚倒少了许多,到处是新建的土坯房,夹路树立的招牌幌子凭空添加了几分人气。孙元起在车上匆匆一瞥,就看见有卖文房四宝的笔墨店、卖百货的南杂店,甚至还有小酒馆。
要进校门的时候,孙元起吩咐老赵、老赵带着客人去半山居先安顿下来,顺便让食堂多准备些酒菜。自己却下了车,要看看学校的变化。
经过一年的风霜洗礼,校门已经褪去那层轻浮的新气,渐渐凸显出他的朴实与厚重。入门,绿地中的石碑上又增添了几列,看来自己走后,又陆续有人捐款,这是好现象。凑上前仔细看去,“光绪二十四年夏五月,体仁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寿州孙讳家鼐,捐银五千两”一行还让孙元起大为感动,下一条就让他一趔趄:
“光绪二十四年夏六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加太子少保衔陈州袁讳世凯,捐银一万两……”
在看到袁世凯的名字之后,后面的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都是浮云了。手扶着石碑,孙元起思忖:再过十多年,这名字就和“山木楼”有一拼,你说到时候留是不留呢?
还没走过风雨桥,就听见操场上传来“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带着山东味的口令声。孙元起回想起来:四月份出国的时候,便和张元济商议好,等九月开学,便组织全校军训,为期一个月。军训不是强制的,在开始之初,可以申请不参加;参加之后,却不能再退。屈指算来,现在是9月下旬,军训已接近尾声,还不知道效果如何?想到这里,急忙快走几步。
过了风雨桥,就看见张元济和严复几个人迎过来:“百熙,别来无恙!”
“托各位的福,一切安好。这几个月却是偏劳诸位了!”孙元起拱手,鞠了一个大躬。
寒暄已毕。严复笑道:“百熙来得好巧!恰逢今日周六,各个院系组织会操呢!”
大家站在操场边上,齐向操场中望去,只见广袤的操场中,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方块,拢共有二三百人。人人都穿着灰色上衣下裤的现代军装,只是军帽下拖着一条辫子,多少有些别扭。
“百熙,靠这边最近的那群童子军,是小学堂里的,人数最多。除了学校校工的子女,附近山农听说上学不要交钱,还发衣服,都陆续把孩子送来;城里开明的士绅,也有托人送子弟过来的。这么陆陆续续,前后有五六十人。”张元济在一旁热心地介绍道。
他又指着中间那片说道:“那片是中等学堂和高等学堂。今年夏天,南洋公学压制学生言论自由,激起**,有二百多名学生愤而退学。鹤琴和学生们都来信,希望能到这里借读。敝人本来就和他们有些香火之情,加上学校建设之初就说欢迎外来学生旁听、借读,所以就冒昧应允了,还望百熙不要怪罪我的武断。”
“菊生先生所为极是!何来武断之说?便是我,也想这么做,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孙元起非常赞成他引进外援的做法。
“最远处的是大学堂的学生。今年招生,理、工、医三个学院招生很顺利,但从分数上看,成绩优异的不是很多。国学、文学两院则是英才迭出,据阅卷的几位老先生说,都是优中选优,不忍删落啊,最后还多加了几个名额。”张元济说到最后,显得很兴奋,“原以为大学堂的学生会不愿参加军训,结果非常出人意料,无一人缺席。民风振起,由此可见一斑!”
说话间,会操已经开始。
最先是作为教官的保安。半年多的锤炼,让这些原先的泥腿子脱去了懒散和拘谨,举手投足间,大有军人的干练果决。远远看去,不见他们身后的辫子,想来是盘在帽子里。洗久了的军装开始发白,愈发衬出太阳晒黑的脸庞。出腿如风,甩手摆臂如刀切斧劈,这二三十人的小方阵,愣是走出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来。
严复在一旁嗟叹道:“这些保安,居然不输于英**校的学生!大清军人要皆是如此,何患海宇不宁?”
接着是小学堂的学生。这些孩子高矮参差不齐,估计大的已经有十三四岁,小的至多也就六七岁,让他们参加军训,确实有点不妥。本来以为他们会走得七零八落,结果总体上还是整整齐齐,让人眼前一亮。转念一想:这些孩子多数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从三四岁起就是泥里来水里去的,能吃苦。对于这个能吃饱饭、穿新衣、有书念的机会,无论是父母还是自己,想来倍加珍惜。军训这种事,当然难不住他们。
看着眼前这群大人样的孩子,孙元起心中忽然冒出个想法,只是现在不能施行,要等待时机成熟。
接下去是中学生和大学生,经过二十多天的摔打,也是可圈可点。
会操快要结束的时候,细细的雨丝渐渐密了起来。孙元起念着家中的妻儿,便向张元济、严复等人告辞。他们知道情况,自然不多留,临别还不忘讨要孩子的满月酒吃。
没走几步,老赵、老郑便撑着油纸伞迎了过来。
进屋就看见赵景惠抱着一个宝宝,郑景懿、宋景尧站在一旁逗弄。薇拉则坐在躺椅上,溺爱地看着孩子。旁边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正在说闲话。见孙元起进来,老赵家的连忙跪下,老郑家的则机灵地过去扶起了薇拉。众人参差不齐地叫了声:“老爷!”
孙元起挥挥手:“以后还叫‘先生’吧!老爷什么的,不知有多难听。”
众人在场,不便和薇拉亲昵,只是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难为你了!”
“抱抱我们的孩子吧!”薇拉看着孙元起,低声地说,“他叫林卡。”
“林卡?孩子叫林卡?”孙元起伸手抱过景惠怀中的宝宝,仔细谛视:咖啡色的胎毛柔软地伏在头顶上,柔嫩的脸蛋是健康的粉红色。发觉自己在看他,小家伙用宝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过来,两只小手不停地挥舞着。“真像你,薇拉,林卡的眼睛真像你!”
薇拉幸福地点点头。
景懿、景尧凑过来:“小少爷的额头、鼻子、嘴唇比较像先生。”
小少爷?孙元起挠挠头:“薇拉,林卡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薇拉抿抿嘴:“还没有起呢。中文命名权归孩子的父亲。”
“那就叫孙念祖吧。”孙元起说出了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然后对景惠、景懿她们说道,“你们以后叫他小念祖就行了,别喊什么小少爷的。你们还是他的姐姐呢。”
忽然孙元起想起来,语气有些严厉:“诶,你们怎么没去上课啊?”
景尧来孙家已经三四年,现在不过是十三四岁,最是不怕这位先生。便抢着答道:“现在是军训,我们不用上课。”
薇拉也解释道:“景惠她们几个,在和满乐道先生学些医术。经常过来照顾我,这些天真是帮了大忙咯!”
孙元起闻言有些歉意,话音转柔:“等开学了,你们要安心上课。薇拉这儿,有你们母亲在就好。”
到了次日,天依然阴得厉害,细如牛毛的秋雨,紧一阵慢一阵,一时半会儿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在是周末,大家不用军训,或躲在修好的春浦楼宿舍补觉,或到成蹊馆自习室看书,各得其乐。
校园里,不是混凝土路,就是石砌台阶,下雨天省却无数麻烦。孙元起坐在校长室,派人请来张元济先生、O&C事务所的设计师,商议学校的规划。
各自坐定,孙元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张元济先说道:“百熙一去五六个月,学校各项情况可能有所未谙。我就借着这个时间,先说一下近来的情况和问题,大家心中也好有个数。”
据张元济介绍,这半年左右的时间,在市政公司的帮助下,包括自来水、下水道等市政设施均已竣工,投入使用。与此同时,还修好了一座小水电,发电不仅足敷学校所用,还大有盈余。学校各处已经用上电灯。
春浦楼宿舍在五六月份就完工了,所有的学生都免费入住。——当然借读的就要酌情收费了。建在佟文楼背后山顶上的两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估计在入冬前可以装修,来年可以交付使用。
除了正常招生外,还从日本、上海等地聘请了不少优秀的教师,其中就包括爱因斯坦、罗振玉、王国维。当然,随着师生数量的增加,问题也开始凸显:食堂太小太拥挤,浴室太少太简陋,教室紧张,图书馆藏书缺乏……
“新楼马上就要修好,所以教室问题是暂时的,可以不考虑。藏书量大小是需要时间积累的,一时间解决不了,也可以不考虑。”孙元起道:“那么,我们今天就首先商议在哪里建个更大的食堂、浴室。”
据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勘测,在学校前部和中部之间有一道山沟,越过山沟就是一大一小两块起伏较小的坡地,大的有六千余亩,小的也有两千多亩,十分适合建成校园。现在考虑的,就是如何把学校的重心渐渐往后移。作为生存必需设施,食堂、浴室的位置,就决定师生的生活区域。
“百熙,你不是还打算最近搞那个、那个暖气么?”张元济有些担心。
“是啊!”孙元起回答得斩钉截铁。初来大清就被冻得半死,1900年去美国后,才发现自打十九世纪**十年代年暖气在欧洲发明以后,迅速在各国流行普及,富裕家庭已经把它视为生活必需品。回到中国,发现冬天北京的郊外,完全不适合人居。故而在今年赴美之前,下定决心今年冬天至少成蹊馆要用上暖气,“暖气一定要建!我在美国已经预定好暖气片生产厂商,只要确定数量和规格,就可以发货。”
“今年年初,学校结余不到一万两白银。后来美利坚两所大学送来十八万美金的支票,折合白银25万两。你出国后,各级官员捐赠白银有十一万两,再加上商务印书馆又送来稿费一万五千两。前后拢计38万两。”张元济掰着指头算道,“可是,这半年,光各种市政工程、建筑费用、师生校工薪酬,前后就花去近十万两。如果再建食堂、浴池、暖气什么的,今年十五万两都不足用。明年还可以支持,可是后年呢?大后年呢?”
孙元起看着张元济忧虑的神色劝解道:“菊生先生,不用顾虑。只要过了今、明两年,之后就有比较稳定的经济来源,至少维持学校日常运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现在就是要尽快把学校建好,让学生能够安心的学习,老师能够安心的教学。”
其实他心里是在想:过了今明两年,不说杰米的车厂是否能盈利,也不说那个无线电广播是否能应用,只要伯格曼先生的味精厂运作正常,每年几万美金还是可以保证的。这样,师生、校工的薪水也就没问题了。
“好吧。”张元济看着孙元起信心满满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解决办法,当下也就不再多想。
这场秋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了近一周。孙元起本来打算,等天晴,带着薇拉和小念祖去城里拜望那位叔祖父的,看这情况,可以想知外面官道上一定满是泥水。只好作罢。
就在孙元起打算过些日子进城的时候,老赵带着一人找上门来。阅罢信件,孙元起一叹:人算不如天算,看来还是躲不过啊!
五十四、动辄烦君我亦愁
信是张百熙大人写来的。
孙元起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是劳么子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张大人信中说是“若得余暇,祈过府一叙”,如果没大事,谁会这么雨天大远路的折简相召?叹口气,孙元起让老郑套上马车,冒雨进城。
果如所料,连日秋雨,官道上早已泥泞不堪。原本一个时辰就可以进城,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看见巍峨的德胜门。孙元起固然被颠得七荤八素,连两匹马都口喷白沫、浑身是汗,端是一番大劳累。
顾不上洗刷,匆忙来到张府叩门求见。
张百熙正在家里,闻声急忙引进正堂,寒暄已毕,两厢坐定,自有仆人端上香茶。或许料到孙元起来得匆忙,尚未吃午饭,上来的茶点非常丰富。
一路颠簸,孙元起正饿得厉害,便不客气的拈起便吃。可惜那些茶点,只够填个半饱。
看孙元起吃毕,张大人天南海北地和孙元起说起了闲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询问美利坚的风土人情。来来回回,半个时辰过去,还没说到正题。进门那点零食,此时早化为能量,消耗干净。腹内更觉饥饿。
孙元起按捺不住,便直接问道:“大人找我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呵呵,是件好事!”张百熙捋须笑道,“月前,老夫把你所起草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考取入学章程》、《高等学堂章程》、《中学堂章程》、《小学堂章程》、《蒙学堂章程》等进呈御览,候旨颁行。蒙太后、皇上奖誉,有旨!”
孙元起见张百熙站起来,也连忙站起来。
张百熙看孙元起就这么站着,没啥表示,只好出言提醒:“你应该跪下接旨!”
“哦。”没办法,孙元起只好不情不愿地跪下。
“有旨:赏孙元起宣德郎、国子监监丞职,从六品衔,暂任京师大学堂副总教习、提调京师大学堂译书局事。钦此!”
孙元起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大为不爽:就这点事儿,你把我急吼吼地召来?直接写信送到我们家得了,还省我跑那么远。难道你就为看我磕头的样子?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孙元起问道。潜台词是:没什么事,我可就回去啦!
张百熙忽然叹口气,一脸忧愁:“唉,百熙贤侄有所不知。再过半个月,京师大学堂便要举行招生考试,有些试卷尚未准备,真是愁煞老夫啊!”
这才是找我来的真正原因吧?你倒是早说啊!
孙元起心中愤愤,却不能表现出来,嘴上大包大揽地说:“大人有什么试卷没有准备的,就交给卑职吧!卑职一定尽力,效犬马之劳!”
“那,就有劳贤侄了!”张百熙说着,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贤侄,上面的都要出份试卷!”
孙元起仔细看时,上面列着两类:
仕学馆考试科目:算学策、物理策;
师范馆考试科目:算学、代数、物理化学。
毕竟孙元起在京师大学堂教过一段时间,知道那些学生都是什么水平。出这五份试卷倒也不难,不过是一两天的工夫。当下把纸一叠,塞进怀里,冲张百熙拱手说道:“大人,明天下午卑职便把试题送来,想来不会耽误考试?”
张百熙点点头:“好,好,贤侄果然勇于任事,老夫没有看走眼!不过,每种试题要出两份才好。”
两份?怕我泄密?孙元起不好说什么,只好答应:“如果是两份,那可能需要延后一天交差!”
“行,贤侄不必着急,可以细细酝酿。”张百熙手指梳着胡须,慢慢地说道,“不是信不过贤侄,而是这大学堂的考试,要招考两次!”
历史上,1902年10月14日,京师大学堂正式举行招生考试,首先招考速成科学生。仕学馆考生由各衙门推荐。考试科目有史论、舆地策、政治策、交涉策、算学策、物理策以及外国文论等7门。师范馆考生由各省选送,大省七名,中省五名,小省三名。考试科目有修身伦理大义、教育学大义、中外史学、中外地理学、算学、代数、物理化学、浅近英文、日本文等八门。考试结果,仕学馆录取学生36名,师范馆录取学生五十六名。
1902年11月25日,大学堂再次招生,仕学馆、师范馆共录取学生九十名。其中这仕学馆,就是现在的北京大学;而师范馆,则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
现在张百熙说的,就是这回事儿。
孙元起再次准备起身告辞,张大人又悠悠地说道:“贤侄,你现在是副总教习,京师大学堂的一些事,也要放在心上。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嘛。”
“比如!”孙元起是直肠子,直接问道。
“比如?”张百熙的手顿了一下,“比如,大学堂缺乏教习的事儿。唉,今年开春的时候,那些洋教习不满大学堂的薪酬,都纷纷请去。如今大学堂筹备已毕,准备开学,这数学啊、化学啊、物理啊什么的,都缺乏教习。你是副总教习,总要想想办法,别让那些庸人说了闲话。”
什么叫“纷纷请去”,分明是你直接把人开除了,好不好?小弟我是知根知底的,就不要在我面前装纯洁啦!
孙元起思忖片刻,说:“大人,卑职日常有些琐事,要是每周进城,可能有些不便。不过卑职有几个学生,随我学习了三四年,日常也会教些孩子,对于数学、化学、物理都稍稍精通。卑职前几年在大学堂任教过,对于大学堂的水平,略有了解。以为那几个学生来充任教习,是绰有余裕的。所需薪酬,也不会太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既然是贤侄保荐,老夫自然放心。那过几日,就把名单报来吧!”
后来,北平大学的学生嘲笑经世大学时会说:“经世大学很牛么?他们学校的校长,才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不,之前只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哈哈,据说就连校名,都是剽窃我们学校的!”经世大学的学生就会很鄙夷地回敬道:“切!你们牛?我们学校大二的学生,当你们老师都绰绰有余!”
孙元起呆在城里,帮忙把试卷出好交给张百熙。又趁着天晴,把薇拉和小怀祖接过来,一同到廉子胡同拜望叔祖父。相见之下,俱是大喜。老大人、老夫人见了小怀祖,更是爱不释手。不容分说,安排在府内办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满月酒。
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梁启超所托之事,孙元起很快返回学校,开始筹划编书的事。基本架构是按照历史朝代拉好纲目,然后在兼顾基本史实的前提下,褒扬维护国家统一、坚守民族大义的英雄,贬斥卖国求荣、损公肥私的奸贼,弘扬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思想,乃至铁血主义政策。
对于内容,孙元起自然是一鳞半爪,即便有杨度的速成培训,真正开始动笔的时候依然不够用。好在这经世大学里面,不乏杨守敬、孙诒让、王先谦这样的名师大儒。孙元起可以随时拿着纸笔,登门求教,回来再按照自己的思路整理。再不明白,还可以根据他们开的书目,上佟文楼里面翻翻书。
十月中旬的一天,孙元起在写书的时候,又遇到闹不清楚的事儿。那是昨日王先谦先生所说,东汉耿恭在西域独守孤城的故事,当时听得太入神,很多细节没来得及记下。王先谦提到,故事在《后汉书》卷十九《耿弇列传》中有记载。
孙元起不想因为枝节小问题,去麻烦老先生。貌似佟文楼里面就有《后汉书》,不如自己去认真找来读读。毕竟来了清朝已经很久,简单的文言文也可以读懂了。
刚上的楼来,就听见挂着“甲骨文研究所”牌子的那间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虽说我们百熙校长对于经、史不是很精通,不过这眼光却是一等一的,怕是寻常学者比不上!”
孙元起脚步一缓:咦,他们在说什么呢?
“这叫‘一法通,百法通’。好比书法好的,拿起笔画画,通常是高出凡人一筹;这画儿画得好的,写字一般也不俗。就是这个理儿!”这浓重的湖南腔,听着像是皮锡瑞。
“等会儿,我就把这书稿带给百熙看看,让他也吃惊一回!”张元济的声音,孙元起一耳朵就能辨识出来。
孙元起闻言,走向那间办公室:“不用等会儿了,曹操已经到门口了!”
“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当真是曹操!”屋里一阵挪动桌椅的声音。孙元起才到门口,就看见张元济和孙诒让、皮锡瑞、崔述等人迎了出来。人群中有两张生面孔,便是张元济延请的罗振玉、王国维。文科小白的孙元起,自然不知道他俩便是“甲骨四堂”里面的雪堂和观堂。
孙元起与大家见礼之后,请几位大牛先落座,赶紧解释道:“我本来是来查《后汉书》的,听见大家在说笑,就不请自来了。”
“我们大家正说到你呢!”张元济笑着说道,“你可知道,你无意中买下的这十多万片甲骨,是多大的宝贝么!”
虽然孙元起早知道这是殷商的宝物,眼下只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哦?你们研究有什么新发现?”
“看看这部书稿,仲容先生刚刚完成的。经过他的研究,确定此物乃是殷商时候的旧物,我中华汉字之源头,别说清代的乾嘉学者,便是汉代郑玄、许慎,恐怕也没机会见到。”张元济兴奋地把一部厚厚的书稿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先看封面,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契文举例。尽管对于文字学一无所知,还是信手翻下去。
那孙诒让先生在一旁解释道:“从年初到八月份,学生们忙活半年,终于把所有的甲骨编了号,大小共计一十三万八千零五十三片。我和东壁、静安几个,选择文字多、笔画清楚的,在学生的帮助下,拓印了近万份,先期编成了《私立经世大学所藏殷商文字甲编》,《乙编》也已完成大半,年底前可以告竣。在编书的过程中,老朽发现,很多文字就是现今篆字的雏形,有些更和钟鼎文字如出一辙,有些则较之更为稚拙,相信此是我华夏文字之始祖。便从这拓片中选取了近千字,与钟鼎文、篆书对照,证实此甲骨确为殷商古物。”
原先的历史中,孙诒让著《契文举例》,所依据的是刘鹗《铁云藏龟》中一千零五十八片拓片。在拓摹翻印过程中,字形字体不免有失真之处。而现在根据的是十余万片第一手材料,自然更为完备。
皮锡瑞赞道:“孙先生的这部书,论据确凿,论证缜密,结论可信,皆不刊之论。数数纠正前人谬误,乾嘉诸老见了,也会会心而笑、合什顶礼。所谓‘不恨许慎吾不见,恨许慎不见吾书耳!’必当藏诸名山,传诸万世。”
“哈哈哈哈,贤兄谬赞,谬赞啦。”孙诒让也很开心,大笑之余连连逊让,“要说,还是得赞叹百熙校长的慧眼识珠。龙骨这味药材,《本草》中就有,国人用了数百上千年,何曾有人发现上面之刻画字迹?百熙校长从海外归来,只一眼就断定此乃旷世奇珍,大力搜罗,什袭宝藏。这才让老朽有大开眼界、草成此书的机会。”
孙元起不敢居功:“首先断定此物的,不是敝人,而是翰林院的王懿荣先生。”
中学语文、历史课本上,都提到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迹。自己不过是偷巧罢了。
“国子监祭酒王文敏公啊?”一旁的罗振玉忽然插话道,“确实,有传闻说王文敏公在光绪二十五年时,因病服药,发现龙骨的异常,进而搜购了京师药铺中的龙骨。与王文敏公同时搜集的,还有天津的王襄和孟定生。”
听说还有这段公案,大家都静下来,仔细听他继续说下去:
“庚子国变,王文敏公投井殉国,他所藏的甲骨,一部分转到刘鹗手中。刘鹗继续搜集,前些日子听说,拢计也有一千余片,不过大小不一、良莠不齐,甚至上面没有刻痕文字。话说以前,龙骨不过制钱四五文一斤,药材商不当回事,只知道是河南所产。去年年底,传闻有人于河南安阳府大肆收购,初时大家还不觉有异。等收购的人走了,之后来采购的药材商才发现,居然再难寻觅此物,便是价钱提到十几二十文,地里也挖不出了。偶尔有,也不过是零星几片而已。”
“哈哈,这些甲骨,自然是被百熙校长捷足先登了!”崔述笑道。
“不错,这存世甲骨,想来已经太半被百熙校长收来了。”罗振玉点点头,继续说道,“生意人都不笨。大家联系之前京津学者的搜购,以及现在的告罄,都猜想这东西可能是宝物。究竟是何等宝物呢?普通人也说不清。京师曾一时盛传,说这龙骨可以配制一种仙丹,可以使人灵智大开。这自然是无稽之谈啦。”
“……”作为谣言的始作俑者,孙元起不觉有些心虚。
“有人根据安阳出土过上古铜器,猜想这甲骨也是三代遗物。这就**不离十了。消息传开,不仅全国各地的古董商麇集安阳,便是连各国的传教士也大力搜罗。只是再也没有大量出土。如今有文字的,一两银子一片,还是有价无市。”
“洋人真真可恶!”一干听众齐声说道,“亏得百熙校长捷足先登,否则不知多少要流落海外!”
罗振玉继续说道:“这地下再也没有多少甲骨出土,所以大家的眼光就开始挪向那些被收购的。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我们学校所采购的那批最为大宗。那些安阳人,无不说是被山东药材商买去了。有的古董商还特意跑到山东一带药店打听呢!”
孙诒让闻言,便拍了拍手中的书稿:“如今这甲骨是奇货可居!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心。’万一有人财迷心窍,来偷盗或强夺这甲骨,反而不美。老朽这书稿,只有在座各位看过,以后便放进奁箧中,秘不示人。想来外人也不会知道,这批甲骨原来藏在我们学校!”
孙元起摇头说道:“这倒不用。如果有心人要打听,早该知道这甲骨藏在我们学校了。既然现在明白它是奇珍异宝,那便叫保安严加看管就是,哪有著作收起来不出版的道理?”
张元济也说:“百熙校长说得极是。仲容先生此书考释精审,体例谨严,诠释疑义,订正讹误,发数千年之覆,对古文字的研究极有裨益,功在学林。岂能因为某些跳梁小丑,而耽误时日?我们与商务印书馆合作编印教科书,此书可以刊入其中,让全国学者都能拜读大作!”
“这事倒不用麻烦商务印书馆!”孙元起道,“商务印书馆现在编印图书、印刷教材,很忙碌。前些日子又是送来稿酬,又是捐款,还帮我们招生考试。老麻烦他们,真是过意不去。我倒有个主意,说出与在座诸位听听,看看可行否?”
五十五、去留肝胆两昆仑
众人闻听孙元起有个好主意,齐声道:“你说!你说!”
孙元起说:“我看泰西诸国,各个大学和学会,通常都会编辑出版一份或数份杂志,名为‘学报’。学报的宗旨,是发表学者研究成果,报告学术发展动态,推广普及科学知识。而我纵观中国,学会在维新变法之前便已出现,也有类似学报的图书出版,不过内容都是有关政治文化的,而非科学知识。如今大学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却未见编辑‘学报’的。即便有,也不过是汇集师生的一些诗文罢了,于科学发展却没有多少益处。
“现今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正在科学技术。但是现在中国的科学技术教育,还非常落后。很多中小学堂的教科书,是由教会传教士编写,以宣传基督教义为目的,内容落后陈腐,所据不过是传教士的一知半解。眼下科学发展,一日千里,我们学生接触的还是人家数十年前、乃至数百年前的皮毛。长此以往,中外差距将越来越大,又何谈追赶上呢?
“如何追赶?我认为必须面向广大中小学堂学生,从两个方面积极入手:一是普及时下正确的基础科学技术知识,让他们对于事物的认识与世界同步。现在我们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科书,大体上可以做到这一点。二是介绍世界最新科技发展成果,刊登中国学者的研究成绩,并指出现今学界存在的疑点难点,激发学生对于科学的兴趣,让他们带着问题学习、学习中试图解决问题,进而投身科学技术研究。这个方面,就需要‘学报’来推动了。
“我们经世大学师生要开风气之先,勇于承担重任,在教学之余群策群力,编辑《经世大学学报》,向全国乃至世界,传播我们的声音!”孙元起话语铿锵,意气风发地说道。
“好!”张元济首先表示赞成,“中华衰败,首先是因为民智未开。假使国人也有志于科学研究,又何患其落后?”
在座诸人也纷纷同意,王国维更是举他在日本留学见闻以为佐证:“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组建了数所帝国大学,学报也随之创立。在校学生,莫不以文章登上学报为荣。相互竞争,锐意创新,全国学风为之一新!他们日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即使是东方人,只要努力,也一定能做出不逊色于西方人的成果。’我们炎黄子孙,更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只是孙诒让有些疑惑,试探着问:“百熙,这学报乃是刊登科学的杂志,老朽的书稿,恐怕与之不相干吧?”
孙元起拍拍脑袋:“怪我没说清楚!”
然后解释道:“科学,通常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自然科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科学技术,具体科目包括大家熟悉的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生物学、医学等等;另一类是人文社会科学,则较少使用,内容有哲学、宗教学、语言学、文学、艺术学、历史学、考古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教育学、民族学等。先生你的论著,就是属于人文社会科学中的语言学。”
“研究文字、历史、词章、教育,也算科学?”这个观点,让在座的都有些疑惑。
“嗯!”孙元起很笃定地点点头,“所谓科学,就要用科学合理、可以重复验证的手段,研究各学科中的现象和规律,从而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人文社会科学,是研究与人类的教养、文化、智慧、德行有关的科学。先生的《契文举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您使用出土的殷商文物,与现存文字资料相对比,通过很多确凿的例子,得出甲骨文字是汉字源头的正确结论。
“这个结论,前人没有发现、没有说过的,那就是最新研究成果。学报刊登您老的大作,就是向莘莘学子介绍最新的科研方向,从而让他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有所提升,激发他们整理研究甲骨、乃至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历史的兴趣。比如《史记》中有《殷本纪》,现在我们有了殷商的文字材料,两下对照,看看《史记》究竟说得对不对?对了多少?怎么错的?……这样的科学研究,不是很有价值、很有必要么?
“我国的文化,有数千年历史,由大批杰出的仁人志士和无数优秀的人民大众熔铸而成,形成一个最具特色的社会价值体系。无论世界上的哪个国家,也难以与之匹敌。尤其在个人的素质教育和品德修养方面,更是有很多独到之处。
“近数十年来,坚船利炮挟带着欧风美雨,席卷而来。一些守旧陈腐之人,把西洋的科学技术视为雕虫小技、奇技淫巧,固执地认为我中华文化是世界最完美、最先进的。这固然不对。另一些有为之士,在效法西方、匡救时弊的同时,则对于我国固有的文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乃至全盘否定。我认为,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更不对。
“中华文化,固然是非常优秀。但不是没有缺点,除了在科技发明方面落后西方多多,在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学科的科学性、系统性、理论性方面,还是有很多缺憾。我们现在提出‘人文社会科学’这个理念,就是号召广大文科学者,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以欧美学界的学术成果为参考对象,科学地整理研究我国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构建起一套中国话语的学科体系。而不是机械地套用西方的理论,遗忘本国、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实际情况。”
说话的时候,孙元起不由想起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历史课本中充满了“生产力”“生产关系”“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萌芽”等马氏术语。而今听了这些大学者讲述中国历史,才发现我们民族的过去,是有血有肉、鲜活动人的,有悲壮也有精美,更多时候是农耕士读的和平年代,而不是课本上所说的阶级矛盾不可调和,更不是只有做稳奴隶和做不稳奴隶两种情况。
崔述在一厢说道:“敝人读了杨惺老主编的《历史地理学教科书》,也深有同感。这历史地理学,自《禹贡》、《山海经》以来,就是显学,比如《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方舆胜览》、《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等,皆是其中荦荦大者。然长期以来,一直在史部中作为一类而存在,从没有人想到这是一门独立的学问,而且里面还有这么多道理。读完之后,觉得耳目一新。”
“以前的学者治学,都各有门径。用湖南的俗话说,叫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路。”皮锡瑞接过话,“究竟怎么治?治什么?不过是凭自己的兴趣。普通学者朝秦暮楚,总是失之浮泛,不能深入。惺老的两个弟子在编好《历史地理学教科书》之后,都有所悟。那熊会贞专注于河道变革,卢弼则用心于秦汉魏晋政区,不过一年时间,就时有新见。惺老大喜过望,见面总说这学校果然是来对了。”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思。
这些学者,对于学术研究都大有造诣,只是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写诗文、练书法、背经书、读历史、玩古董,样样都来,很少能把全力集中用于某一个问题上的。拿这屋里最年轻的王国维来说,研究领域就涉及到叔本华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红楼梦》研究、词学、戏曲学、历史学、古文字学、简牍学、甲骨学、金石学等等。何况其他人?
刚才的对话,对大家的治学方法,都是一番很大的冲击。少不了也要思忖:到底自己兴趣在哪里?喜欢的是什么学问?这个学问是个什么样子?所谓的“科学地整理研究”,应该怎么去做?
过了半晌,张元济才轻声地问道:“叔言先生,你觉得这学报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历史内,张元济没有投身出版界。而罗振玉数年前就在上海组织农学社,开办农报馆,出版杂志,可谓经验丰富。故而张元济向他询问。
罗振玉摸摸嘴唇上的胡髭:“却要先请教百熙校长!”
毫无疑问,自己是所有人中见过学报最多的。孙元起也不推让,应声答道:“首先,我们要组建一个学报编辑部,里面分为文、理两部分,负责各类稿件的审查。理科的负责人,敝人毛遂自荐。至于文科的负责人,还请大家商量着选出一位。”
大家都笑道:“那自然是叔言先生,毕竟是行家里手!”
“因为开头几期,稿件来源只有我们学校的师生,所以可以少出几期。初步估计,一个季度一期应该比较合适。春、秋两季是文科,夏、冬两季是理科。每册大小、厚薄要尽量统一。具体尺寸到时候再商量。等以后稿件多了,可以变成两月一期。如果以后文、理学报能分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学报一律采用教科书中的那种标点符号!如果有些老先生不习惯用标点,就让学生们辛苦些,帮忙给加上。鉴于理科的公式和字母比较多,理科学报将采用横排。”孙元起平日看《申报》、《字林西报》,里面繁体竖排没有标点,可把他坑苦了。所以此次特别指出这一点。“现在是十月份,第一期文科学报就安排在明年二、三月份出版吧。这里已经有了仲容先生的书稿,先登部分,以后每期连载。再请学校的老师学生写一写,嗯,刊登的文章可以给予一定的稿酬。熊、卢二位先生不是有新见解么,请他们写出来嘛!”
又道:“因为这个学报每个季度都要出版,这事儿我给夏先生写封信,就不要麻烦他们商务印书馆啦。在北京找一家质量好的就行,以后修改、调换什么的,也比较方便。”
张元济放下茶盏,说道:“百熙校长,不如我们自己办一家印书馆好了。我之前问过叔言先生,这石印和铅印都不是很复杂,不过是前期的投入大些罢了。如果我们打算每季度都印书,倒不如自己开办一个。毕竟以后印考试试卷、随堂讲义,也方便许多。”
“好,就按你说的办。”孙元起点点头,“如果是我们自己印刷,那学报就先免费赠送,主要给各大、中、小学堂,算是助学劝学。”
说动手,就动手。
孙元起趁着下午休息时间,把数学、物理、化学、电子四个系的大二学生全部召集到一块儿。
这些学生,对于孙元起来说都是老面孔,比如韩蘧、陈骥德他们,跟着自己已经四年;就是那些五湖四海考入经世大学的,也课上课下见了不知多少回。这就是小班的好处,拢共就这几个人,怎么也认识了。不像后世,本科班动辄上百人,老师自然不认识几个学生。就是研究生,一届多的也有数十人,到毕业,导师还认不全。
师生说笑一番,又回答了学习中的几个问题,孙元起才说出让大家来的原因:“各位同学,今天找大家来,是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京师大学堂开学在即,可是缺乏数学、物理、化学的老师。他们张大人找到我,希望我能予以解决。按说,他找到我,自然是我去。可是我这个人平日就瞎忙,隔三差五的还要出国几个月。如果去京师大学堂当老师,自然是不合格。我就推荐了几位同学,希望你们能担起这份重任!”
四周的学生一片静寂,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有毛遂自荐的么?”到全国最高学府去做老师,搁在后世,这可要抢破头的!少不得要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孙元起还怕会会有无数人举手,让自己难以抉择呢。结果大家声色不动,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没有么?去当教习,可是一个月五十两银子!”孙元起抛出“诱饵”。
下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这就要怪孙元起不懂行情了:这个时代,能上学到大学水准的,家庭一般都是非常宽裕的。学生既然来读大学,自是兴趣使然。这五十两银子,人人都不当回事,也就根本不会为此动心。
孙元起没有办法,只好点将:数学系张纯、顾之麟,物理系韩蘧、陈骥德,化学系胡勋、刘斌,电子学系潘咸、李国秉。每系两人,双保险,防止一人有事儿,把课耽搁了。
别的人还好,那潘咸在座位上早就扭成了一股麻花。孙元起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先生,先生,能换个人么?我不愿去呢。”
见有人开头,韩蘧、陈骥德、刘斌几个也按捺不住,纷纷要求换人。
“为什么呀?”孙元起还好奇呢。
“我想跟着先生读书!人家才大二呢。”潘咸理直气壮地说道。
孙元起怕他误解,连忙解释道:“你去京师大学堂教书,和跟着我读书,没什么冲突啊!平日你还在校学习,每周需要去城里上课只有两回的。”
“那我也不想去!”潘咸不满地说,“我还想跟着先生读完大学,再读研究生,最后研究那电子计算机呢!教书?我不去!”
看学生挺不愿意的,孙元起也不好逼迫,只好诱导:“潘咸,这电子计算机的研究,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一个数十乃至上百人的研究团体,齐心协力,花费大量时间才能出成果。你看我们经世大学电子系,每年只招几个人,要组建这个团体就得一二十年功夫。至于研究,那就需要更久了!你去京师大学堂教会他们,他们又可以去教别人。不出十年,就能轻松凑齐一批有志于电子学的人才。在座诸位呵,你们是火种!火种的意义,在于点燃更多的火堆,而不是仅仅燃烧自己。”
潘咸依旧不情不愿。孙元起只好摆出师道尊严:“那你自己想办法吧!如果别的同学乐意替你过去,你自然可以不去。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去!”
摆平了潘咸,孙元起才继续说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学校想编《经世大学学报》,需要组建一个理科编辑部,负责审稿。希望你们在座的,都积极地参与进来。”
这活儿是幕后英雄,属于吃力不讨好类型,孙元起还怕没人报名,结果潘咸、李国秉同声喊道:“先生,我报名!”
韩蘧、陈骥德、周宗武、曾广锡、左功先、刘斌等在座都都纷纷举手报名。孙元起拍拍脑袋:看来,刚才那份工作真的不讨人喜欢!
“好好,编辑部的人手是多多益善!”人多了,总是好事儿。“如果你们日常学习中,有什么新见解、新发现,也欢迎你们投稿。比如周达你做出的那几道数学题,非常巧妙,就可以写出来发表吗。对了,同学们,投稿发表有稿酬哦!”
很显然,最后一句被学生无情地忽视了。
五十六、话无心曲不同商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孙元起一直非常认可这句话。
《经世大学学报》要办好,在第一期必须要有重量级的论文、或者重量级人物的论文发表,才能吸引更多人的眼光。自己要写一篇,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自己唱独角戏,未免太无趣了些。这时候,孙元起想起了爱因斯坦。
在回国之后,孙元起已经见过这位大牛一次,或许是初来乍到,在他蹩脚的英语中透露出一丝严谨,或者是谨慎。除一再表示感谢外,他隐晦地表达出自己不善于授课,可能无法出任教职的意思。孙元起自然知道。这位大牛只是为了那份丰厚的薪金,才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远东。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能坐下来,安静地思考那些玄奥的物理问题。
孙元起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他:首先,让他在自己任所长的IPRT(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物理传习所)出任副职,职称是副教授。其次,平日不用去上课,只要参加每周两次的全所人员讨论会,发言与否,悉听尊便。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任你在办公室中发呆,还是回家睡大觉。
很显然,爱因斯坦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趁着周末的下午,孙元起和薇拉带着礼物,到半山居爱因斯坦的寓所拜访。
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对于音乐,尤其是西方古典音乐,孙元起是一窍不通。虽然不懂,可是能感觉到曲风非常明快,小提琴以激动人心的快速演奏。薇拉却是内行,一耳朵就听出此乃“西方音乐之父”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第四号。
老赵正要上前叫门,两人急忙阻止。就伫立在屋外倾听,直到一曲终了。
前来开门的是爱因斯坦,他的妻子米列娃腿脚不太方便。一阵寒暄,主客来到客厅。进屋就能看见搁在八仙桌上的小提琴,显然这就是刚才演奏乐曲所用。
“爱因斯坦先生,原来您还是一位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啊!”孙元起赞叹道。在科学史上,爱因斯坦的小提琴演奏技能,和他的桃色新闻一样出名。
“谢谢夸奖。要知道,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之一,就是成为帕格尼尼那样的演奏家!”年轻的爱因斯坦不像后世学校中所挂的画像那样,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满脸皱纹,叼个烟斗。相反,打点得非常干净,具有德国风格的格子纹西服,洁白的衬衫,打着领带,头发虽然蓬松,却还整齐。只是嘴上一抹胡子,对于只有二十三岁的他来说,略略显得有些古怪。
说话间,米列娃歪歪扭扭地端出茶水和点心。薇拉和老赵见状,连忙上去接手。话说这半山居日常的洗衣、打扫乃至饭菜,都是由校工负责。只是各家的日常生活起居,却无法顾及了。尤其是这些外国老师,本来就和校工语言不通,加上生活习惯不同,很多事情必须亲力亲为。孙元起也有些歉意:“冒昧来访,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不不!”爱因斯坦连连摇头,“你们能来,我们非常高兴。如果你不来,我和米列娃还打算这几天去拜访你呢!”
“哦?生活还是工作上遇到了问题?”孙元起急忙问道。
“不不不,工作生活都很好,这里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再好不过了!”爱因斯坦答道,“是学术上的问题。失陪一下,我去书房拿些资料过来。”
说罢,爱因斯坦起身上楼。
这时,米列娃解释道:“爱因斯坦很早以前就非常关注相对运动的问题。他在上中学补习班的时候,就曾想过,假如一个人追着光跑,他能看到什么?据他推想,应该能看见一个不随时间变化的波场。一个不随时间变化的波场,那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进而意识到光对于任何人都是运动的,不可能静止。呵呵,那时候您的论文还没有发表,我们都不知道光具有波粒二象性,只认为光是一种电磁波。
“到了大学,我和爱因斯坦是同班同学,听他说起这件事,也非常好奇。这些年,我们也一直思考这个相对运动的课题,直到我们在《Science》上看到您的那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的论文。阅读您的论文,觉得以前的疑问迎刃而解,而且很多没想到的问题,您也做出了解答。但该理论还是存在一些困难,就好比您给我们的电报中所说,惯性系无法定义、万有引力定律写不进相对论体系框架等。我们希望您能讲解一下。”
孙元起听着米列娃的讲述,不觉想起面前这位女子的传奇一生。
米列娃·玛丽克(MilevaMari?),一位伟大的贤妻良母,一个聪明才智可以媲美居里母女的科学家,一个隐藏于幕后的诺贝尔获得者,一位悲剧性的人物。
她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在匈牙利塞尔维亚的一个富农家庭,从小聪明好学。中学毕业后,父母将她送到瑞士的一所女子学院深造。要知道,19世纪末的女大学生,堪称是凤毛麟角,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比如居里夫人。
因为女学生不能参加考试,她转学来到苏黎世,先是报名学医,但随后就改变了主意,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校(即现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学习物理学和数学。当年进入苏黎世联邦理工学校1897级学习理论物理的学生共有5个,其中一个就是爱因斯坦,而米列娃是唯一的一个女生。
她聪明过人,天性沉默,单纯朴实,还有着动听的声音。虽然因小时候膝关节结核,留下了腿瘸的后遗症。但米列娃内在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爱因斯坦,让令他忽略了她外表的缺陷。——当然,恶意的揣测就是,理工学校的女生实在是太少了。不是有句俗语么,“当兵整三年,母猪变貂蝉”。——总之,在爱因斯坦**辣的情书攻势下,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热烈的爱情使得米列娃荒疏了学业。1900年毕业时,爱因斯坦的考试以中等水平通过,米列娃却挂起了红灯。正在她准备参加补考,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未婚先孕,就意味着爱因斯坦的前途成为泡影。米列娃毅然回到父母身边,在那里生下了女儿,取名丽瑟尔。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不健全,估计是患有精神障碍。此后,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情况,她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被别人收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爱因斯坦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个女儿。
后来,爱因斯坦不顾家庭的反对,与米列娃正式结婚。为了婚姻和爱情,也是为了爱因斯坦的事业,婚后的米列娃几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包揽全部的家务活。为了挣钱补贴家用,甚至她还办了一个大学生家庭旅店。当1905年,爱因斯坦一口气发表了5篇重要科学论文时,米列娃骄傲地告诉女朋友说:“我们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它能让我丈夫一举成名!”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爱因斯坦与其他女人的桃色新闻四处传播。1916年,爱因斯坦写信给米列娃要求离婚。这一消息对于当时身体和经济均陷入困境的米列娃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1919年,米列娃同意离婚,但她提出要分一部分诺贝尔奖金。1921年,当爱因斯坦拿到奖金后,确实付给了她一些,但她到底得到多少钱,迄今仍是一个谜。后世的物理史学家经常争论,怀疑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观点一部分来自于米列娃。至少从爱因斯坦分给她诺贝尔奖金的举动来看,米列娃对狭义相对论确实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切人世间的幸福皆离米列娃而去。她住在瑞士,照顾自己患有精神病的儿子爱德华,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为了给儿子治病,她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后来,只能靠教钢琴维持生计。1948年,米列娃死于一次中风,之前她已经处在绝望的半身瘫痪中。随后,被埋在苏黎世一个没有任何记号的坟墓中……
说话间,爱因斯坦从楼上拿下了一摞资料,里面除了《Science》刊登《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的那本周刊,还有另外几本刊登孙元起论文的杂志,以及一些他自己的手稿。
整个下午,孙元起和爱因斯坦、米列娃在客厅里,就狭义相对论中存在的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很多时候,是两人问,孙元起答。孙元起知道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的,则大多数是狭义相对论本身就存在的缺陷。薇拉客串听众,偶尔起身准备茶水糕点。
待到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孙元起才起身告辞。临行前,孙元起向爱因斯坦提出两个请求:
第一,自然是邀请他写篇论文,德文也行,英文就最好了。虽然《经世大学学报》是中文的,但有英语论文也不影响,大不了孙元起自己动手,在前面加一个中文摘要。
第二,诚挚邀请米列娃到物理传习所(IPRT)工作。这事儿不仅要米列娃同意,更要丈夫爱因斯坦同意,毕竟这是小两口的私事儿嘛。
爱因斯坦一口应承。
答案让孙元起大为开心:这样下去,米列娃的悲剧应该可以避免了吧?
出了门,薇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元起转念一想,便知道薇拉是听见自己邀请米列娃出来工作,小妮子也心动了。便问道:“薇拉,你想出来工作吗?”
被薇拉挽住的手臂猛地一紧,走了几步,她才试探着说:“扬克,中国不是不允许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出来见人的么?”
“呵呵。”孙元起爽朗一笑,“那是别人家。你丈夫可是开明得紧,只要你想出来工作,他便一定会允许的。”
“嗯,谢谢。”薇拉低声应道。
孙元起沉吟片刻:“对了,薇拉,我记得你在大学学的是化学吧?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薇拉抬起头,眼睛熠熠有光。
“研究肥料!研究化学肥料的生产工艺!”孙元起说出了自己一直想做,而又没去做的梦想,“中国土地广袤,但是经过数千年的耕作和水土流失,导致土地非常贫瘠,农作物产量低下,农民的生活很是困苦。所以我们必须研究廉价的化学肥料,来改良土壤,进而改善人民的生活。”
薇拉有些气馁:“可我,我不太熟悉这一块……”
“不用怕!谁也没有生下来就会的。你可以先看一下相应的资料,然后再进行研究。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而是二十年。如果你没研究成功,就把任务交给儿子!儿子不行,就把任务传给孙子!”孙元起给薇拉打气,“迟早会成功的!”
薇拉娇嗔地打了他一下。
孙元起继续说道:“植物正常发育生长,需要各种营养元素。其中微量元素的问题,暂时可以不考虑,最主要的是氮、磷、钾三种。它们是植物需要量和收获时带走量较多的营养元素,而它们通过残茬和根的形式归还给土壤的数量却不多。因此往往需要以施用肥料的方式补充这些养分。”
在中学生物课本上曾提到,氮、磷、钾元素,粗略来讲,分别对应植物的叶、根、茎三部分。
“比如氮肥,通常是碳酸氢铵和尿素两种。虽然知道是这两种,还要知道如何来大规模生产;生产了还不行,还要价格低廉,能为普通农民所接受。这就需要考虑其中的生产工艺了。”孙元起细细解释道,“当然,中国人素来谨慎,农家肥用了数千年,对于化学肥料不免排斥,不敢随便接受。这还需要宣传和推广。可中国实在是幅员辽阔,各地方的土壤又存在差异:这个地方缺磷不缺氮,那个地方缺钾不缺磷……这又需要相关的分析调查。这化学肥料的研制生产,可是一个大工程,更是惠及万民的事业。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所以,你在教学和研究过程中,必须要让学生们参与进来,发动大家的智慧和能力,群策群力,共襄大业!”
“嗯!”薇拉重重地点点头。
“老赵!”孙元起回过头,喊了一声。
跟在身后不远的老赵,闻声立马紧跑几步:“老爷,有什么吩咐?”
孙元起也不和他客套,边走边说道:“你看哪天有空,找些人,在山坡还有河滩不碍事的地方,开几块地,每块半亩大小,能种庄稼就行。”
“中!”老赵不说二话。
“还有!”孙元起想起还有一件事,就是O&C事务所大致已经规划好了道路,马上可以动工修路了。又交待道:“现在不是农闲么?你到校外多招些人来,百八十口最好,把去后山的路给铺了!供吃喝,工钱你们看着给,不要亏待了人家。具体开工日期,我到时候告诉你。”
“嗯。”老赵心里思忖片刻,然后一击拳,“老爷,俺倒有个点子,您听听,看中不?”
孙元起很少见老赵出主意的时候:“哦?说来听听。”
老赵清清嗓子:“俺听人说,今年夏天,先是直隶、山西干旱,庄稼没了收成。麦秋的时候,山东利津县、寿张县黄河又决堤,漂没了不少人,周围几个县都遭了灾。俺就想,这都快冬天了,城里肯定有很多逃荒的,天一冷,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俺们要招工的话,不如去买些人来,一来,价格便宜;二来,能吃苦、会干活,三来,也是给小少爷积些阴德。”
老赵的理由,公私兼顾,孙元起自然无不遵从:“好!这事儿,就照你说的办。”
五十七、满林黄叶雁声多
要说京郊秋日的景色,自然首推那香山红叶,甚至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待得十月底、十一月初,几场严霜过后,树叶转红,你看那香山之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游客,从山脚堆到山顶,又从山顶淌到山脚。真真是摩肩擦踵、挥汗成雨。
经世大学在香山左近,同属于燕山余脉,山上也少不了红叶。逢到周末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师生们就到校门口的酒铺里沽上几斤散酒,再买些熟食,呼朋引伴,在山间寻个僻静处,或饮酒吟诗、放浪形骸,或手持书卷、辩论诘难。酒酣耳热之际,便觉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十一月初的一天,天空极蓝,就好像那刚染成的靛青布。阳光清澈如洗,没有半点风色,如果不是枝叶泛黄,直让人以为是小阳春。在经世大学东郊的一座半山腰,有两人正在林间穿行。
半晌,走在后面的人开口唤道:“鹿门兄,你且走慢些!”
前面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用浓重的湖南腔笑吟吟地问道:“怎么,几道老弟,你这西洋军校生,还比不上老哥这个酸文人?是不是带的酒食太沉了?”
原来这两人是严复和皮锡瑞。
“那倒不是!”严复伸手拨开树枝,气不长喘,悠然说道:“西方的一位哲学家曾说过,‘慢慢走啊,细细欣赏那路边的景色!’我们二人既然避开众人,在工作日出来秋游,自然是为了细细欣赏景色。走得快了,和在校园里散步有什么区别?”
“哈哈,偏你有那么多道理!”皮锡瑞转过身,继续前行,“愚兄是湖南善化人,那里最不缺的就是这高高低低的峰峦,看也看腻了。而且南方的山上,杂草遍地,藤萝丛生,上山不拿把柴刀,都迈不动步子。哪像这北方?除了树木,就是光秃秃的一片,和平常大路没什么两样!”
虽然口里这么说,皮锡瑞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鹿门兄不要忘了,小弟可是来自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福建!那里的山,怕是比湖南还多些。一年四季,满山青翠。却不像北方这般,一入冬,就枝叶萧疏,四望苍黄。”严复四下打量着,突然发问,“按理说,西山一带红叶在在皆是,为什么大家都唯独要去那香山呢?”
皮锡瑞一愣,寻思道:“那是因为香山溪水清澈潺湲,香炉峰青翠幽深,山水相映,最为绝胜。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晴雪’,就在香山那块儿。加上春花、夏树、秋叶、冬雪,四级之景不断,自然独擅大名。君不见,那皇上把行宫都修到了那儿么?”
“我看不尽然!”严复摇摇头,“要说红叶好看,这四处都是,何苦要跑到香山挤做一团?人声喧腾,哪有一丝清趣!那凡俗之人看那红叶,虽说不是对牛弹琴,可除了会吟诵‘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外,又能有多少别的感触?依照敝人拙见,那些游客说是看景,其实乃是为了看人。”
皮锡瑞拊膺大笑:“呵呵呵,几道果然是研究西洋哲学的,讲究穷理思辨,总是在人所不留意处,时时发出灼见,令人耳目一新啊!”
说说笑笑间,拐过山脊,只见几株经霜枫树鲜艳欲滴,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便是那二月春花也比不上。下面一溪碧水,清澈可人,乃是修建水电站截断水流所形成。
严复在北京也呆过数年,对于京城风物颇为熟稔:“通常所说的香山红叶,并不是枫树、槭树的红叶,而是黄栌最多。色泽虽说也是红色,不免暗哑凝重,远不如这几株枫树鲜艳灵动。鹿门兄,不如我们就在这树下酣饮畅谈,如何?”
皮锡瑞欣然应允:“几道所言,於我心有戚戚焉!”
两人就在树下找了个平坦的地上,铺上毡子。皮锡瑞去折树枝作筷子,严复则摆好酱牛肉、五香豆干、盐水花生、蒜泥白肉等熟食,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瓶上的标签已经褪色,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他颇为珍惜地转动着酒瓶,向皮锡瑞介绍道:“鹿门兄,此酒产自法兰西波尔多,最是醇正,坊间极为难得,乃是敝人的英国同学从欧罗巴寄来一打,已经在我手中存了近十年,所余无几。你我二人,在学校萍水相逢,便一见如故,恰逢清秋佳日,如果没有好酒助兴,岂不辜负良辰美景?所以带来,请你尝尝!”
“就许你有么?”皮锡瑞变戏法般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所容不过一斤:“看看我这瓶!这可是陈四觉抚台所赠的洋河大曲头道原浆。据说,当年高宗纯皇帝路过淮安的时候,品尝此酒后,挥笔写下‘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八个大字。而这一瓶更是宝藏了数十年!不信你闻闻——”
说着,拍开瓶口的黄泥封,微微一漾,馥郁的酒香便四处飘开。严复虽然不嗜好杯中之物,也被这酒香勾起了馋意:“好!好!还是你的好!先喝你的,先喝你的!”
皮锡瑞甚是得意,双手扶着瓷瓶,先给严复斟上一盅。琥珀色的酒液微微高出杯沿,却不溢出。严复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微微啜上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不过数滴,酒意已经直达肺腑。眯着眼睛,品咋良久,才长出一口气:“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尝!喝过这酒,今生于酒水一道,已再无遗憾了。”
两人对饮了半杯,又吃了几筷菜,开始说些闲话。
“几道,听过你所译的《原富》已由商务印书馆付梓啦?”皮锡瑞放下筷子问道,“是刊入‘商务·经世大学教科书’那一套书里么?”
“是啊,正是那套丛书。”说到自己的成果,严复也颇为自矜,“九月底,百熙校长刚从美利坚回来,听说敝人在翻译英吉利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原富》,便汲汲索要文稿。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快点翻译完,他还和薇拉女士一起,帮我校改之前的译稿。我这厢才写定,他便把书稿寄到了上海,说是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本书,以后还要作为学生的教科书。呵呵,其实,仓促之下,恐怕错误会很多呢。到时候印好了,会呈送给鹿门兄一本,还望方家斧正啊!”
“好说好说!”皮锡瑞笑道:“咱们百熙校长研究的东西,虽然西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奈何老朽确实不明白,所以不敢乱说。不过单纯从眼光上来说,天下人恐怕没几个及他的。这一点,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甲骨文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还有一件事儿,”随即很小声地说:“几道,你知道《永乐大典》么?”
“那种宝物,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在前年的拳乱中被焚毁了,着实可惜!”严复旋即一愣神,“难道……”
皮锡瑞微微点点头:“庚子年的时候,百熙知道国变将起,就派家里仆人四处去搜购各种图书,几乎将京城散逸的图书全部弄到,包括《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的底本。外界传言是毁了,其实,就在佟文楼里藏着呢!”
“好!做得好!”严复击掌称庆,“当为此浮一大白!”
两人又饮了半杯。皮锡瑞吃了一筷菜,才慢慢说道:“所以说,我们百熙校长的眼光是极准的。他既然看好你的书,自然你的书也是极好的。”
“呵呵。”严复笑而不语,满面的红光早已泄露出他心中的得意。
《原富》,或译作《国富论》,是苏格兰经济学家、哲学家亚当·斯密的著名经济学专著,也是古典经济学的经典著作。这本书的全名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于1776年第一次出版。它的首次出版,标志着经济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诞生。所以,《国富论》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起点。与此同时,它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方面,也起到了重大的促进作用。这两点,都是孙元起极为看重的。故而他闻听严复在翻译此书,便积极鼓动,并加快该书的出版步伐,让《原富》更早地与国人见面。
过了半晌,严复问皮锡瑞:“鹿门兄,您最近在忙些什么?”
皮锡瑞放下筷子:“前些日子在甲骨文研究所的时候,百熙校长不是说我国的文化有待科学之整理研究么?我也有所触动,回去仔细翻看了杨惺老以及其他的教科书,心中不免跃跃欲试。恰好前几日和百熙、菊生碰面,都说希望老夫就所教授的《经学历史》和《经学概论》编本教材。盛情拳拳,老夫只有勉为其难,尽力一试。所以一直在撰写提纲、准备材料,准备花费数年功夫,完成此项重托。”
严复朝皮锡瑞拱拱手:“此等煌煌大著,非贤兄不能为也!等问世之后,还望俯赐一部,让鄙人拜读。”
“呵呵,好说好说,只要几道不嫌荒谬!”两人俱是大笑。
又饮了数杯,严复突然说道:“月前,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张埜秋曾写信给我,说是大学堂副总教习有缺,属意让我过去。”
皮锡瑞不觉一惊,筷子上夹着的花生落在衣襟也不自知:“怎么,你要走?”
“走?我不走。”严复摇摇头,“我已经婉拒了张埜秋的好意。我为什么要走?那京师大学堂仕学馆学生,是由京城各衙门推荐;师范馆学生,是由各省选送。无论是推荐还是选送,太半都是官宦子弟。我去那里,是做先生呢?还是伺候少爷呢?我可不去!鹿门兄,换做是你,你会去么?”
“嗯,要是我,我也不去。”皮锡瑞答道,“愚兄觉得,这经世大学虽然偏僻了些,可是百熙和菊生接人待物,都是发自肺腑,诚实可感。同事诸人,虽然或有龃龉,但毕竟都是对事不对人。学生也很奋发好学。加上有《永乐大典》、《四库全书》底本、甲骨文这些别处没有的宝贝。况且薪水丰厚,住宿也舒适。对了,最近学校在弄那个铁片叫啥?”
“你说暖气片?”严复说。
“对,对,就是暖气片!”皮锡瑞连连点头,“我试了一下,屋子里有两三片,在这秋天里,感觉比夏天还热哩。听那些洋人说,等冬天使用的时候,屋里就好比春夏之交,穿单衣都行。你知道,愚兄最怕冷。有了这等好东西,我如何舍得走?总之,在此处万般如意,寻常我是不会走的。”
“我也不会轻易走的。”严复仰头干了杯中酒,幽幽说道,“我十多岁的时候,在英吉利的朴茨茅斯大学读书,就听说英国有牛津、剑桥等著名学府,校史有七八百年,大约相当于我国南宋末期开办。里面名师云集,学生也是全国精英,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全国之风气。誉之为‘英吉利之灵魂’,也丝毫不为过。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中华也有这样一所学校,使得国人歆慕,时时向学,或当聪明开化,不至蒙昧落后如斯。
“只是我畏首畏尾,不能成事,惟有在心中憧憬罢了。百熙校长在美国也游历有年,名校出身,曾获得博士封号,担任教授之职。想来也和敝人一样,想创办一所大学,能影响国人之精神,促进国家之发展。故而归国之后,筚路蓝缕开办学校。
“百熙乃是贵介公子,便是不出房门、不费分力,也自可以衣食无忧。平时研究所得之奖金,更是可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而建一所学校,每年耗费银十余万两,所需经费皆一力承当。学生不但不收学费,反而另有膏火补助,不就是为了号召国民向学么?为国育才、为民造福,足见他的胸怀。百熙和我数次说过,‘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本’,乃是国本、民本啊。
“严某已年届五旬,少年时的雄心壮志,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希望能在学校里好好培养几个学生。等经世大学也成为何牛津、剑桥一样的名校,在校史馆里有一张老夫的画像,今生便再也无憾了!”
皮锡瑞也干了杯中酒:“希望愚兄的照片,百年之后也能挂在校史馆里!什么时候寂寞了,还能哥俩聊聊天,多好啊!……”
秋天的风,说变凉就变凉。从溪涧中刮来一阵风,让两位饮酒人不觉寒栗。
皮锡瑞裹了裹衣衫:“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已经是午后了,我们回去吧。我的文稿还有很多要写,得抓紧呢!”
“嗯,我们回去吧。我开始翻译《群己权界论》,刚开个头,也要抓紧呢!”
五十八、富贵于我如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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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更新延迟,而且本章只有四千字,向读者诚挚道歉!
其次,解释下原因:今天事儿很忙,晚上又被朋友拉去参加知识竞赛,拖到半夜,才回来垒字。为了完成任务,拖到了凌晨3:30。
希望大家看在小可熬夜辛苦的份上,饶恕罪愆,施出票票吧。
何事公顶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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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皮锡瑞、严复看红叶的时候,相隔不远的香山上,也有两人坐在香炉峰上,欣赏漫山红叶。只不过排场可阔绰多了,两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且不说周围七八位伺候的奴仆,也不说三四位侑酒的清丽小倌人,单单看面前摆着的辽参、官燕、鱼翅、鹿尾等菜肴,就知道这二位非富即贵。
佳人一曲歌罢,偎依在一个年龄稍大的青年怀中,腻声说道:“贝子爷,奴家的《贵妃醉酒》唱得如何啊?”
青年左手持着酒杯,右手放肆地在佳人大腿上游走:“唱得好啊,回头爷有赏!不过,你要是给爷再唱曲《十八摸》,爷就更有赏啦!哈哈哈。”
俏佳人也不怒,只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爷,你好坏啊!你看人家贝子爷,才不会难为奴家呢!”
对面那位贝子爷剑眉星目,倒是非常俊朗。闻言放下酒杯,笑道:“爷刚从国外回来,听了洋人那歌剧,觉得比咱这京剧也差不到哪儿去。如今想起,还有些回味。如果你能给爷哼上几句洋人的玩意,爷少不了你的银子!”
“贝子爷——!”佳人撅起樱唇,佯怒道,“尽难为人家!奴家、奴家不和你们玩了!”
两位男子相对哈哈大笑。那位年长的在她脸蛋上轻轻一扭:“真不和我们玩了?”
那俏佳人柔柔地推开他的手,别过脸去。
“哟,小乖乖,真的生爷气啦?”年长青年立马放下酒杯哄道,“不要气了,不要气了,爷等会儿赏你一块和田玉的鼻烟壶,行了吧?”
佳人立马娇俏地扭过身子:“人家才有生你的气呢!”说完,脆声唱道:
黄昏月正斜,
俏冤家,
不回家,
多因被那风流遮。
想思顿加,
衾冷难挝,
转觉阳台梦里情儿假。
狠心呀!
那厢里刚想抛却,
这厢里又觉得放不下。
翻云覆雨,
刻刻望灯花。”
两人听罢,皆捧腹大笑。那位帅气的青年笑道:“侄儿啊,你瞧瞧,人家小兰香喜欢上你了。不如,你就把她梳拢了吧!”
“好,难得她这般多情!过些日子,我就帮她赎身,让她再也不觉得衾冷被凉咯。”这个侄儿在叔叔面前,谈论风月,没有丝毫难为情。
又说笑一回,那帅气的青年才问道:“侄儿,虽然按辈分来说,我是你的叔叔,不过你比我还大两岁,而且你是正牌的贝子,不想我这个西洋镜。您要是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到我家里上说,何必如此破费呢?”
既然说到正题,那年长的挥手摒去左右闲杂人等:“叔叔这般说,便是见外了。咱爷俩可都是乾隆爷的苗裔,平日就是一气连理。您这回跋涉万里,遍游东西洋,既然平安回来,侄儿哪有不替叔父接风洗尘的道理?”
原来这年轻帅气的贝子爷,是庆亲王奕劻长子,按辈分说,乃乾隆帝五世孙。年初,奉旨任出使英王爱德华七世加冕典礼专使,并到法、比、美、日四国进行访问,月前刚回国。至于这年龄稍大的贝勒,则是道光帝嗣曾孙、隐志郡王奕纬之孙、贝子载治第四子,袭封“贝子”爵位,人称“伦贝子”是也。
“哈哈,既然如此说,那我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啦!”年轻的叔叔也不多逊让。
“刚才叔叔说到西洋的歌剧,小侄儿从未出过国,闻听便有些心痒。这次您荣任出使英王加冕典礼专使,并到东西洋四国游历,肯定有不少奇闻异事,不如说与小侄儿听听,也好一饱耳福,顺便长长见识。”
载振便拣些新鲜有趣的,细细与溥伦分说,不时惹出一阵笑声。
突然溥伦问道:“叔父,我前数日在邸报上,看见您回国后上奏的条陈,所言三款都极有见地,不有切身体会,寻常人是写不出来的。只是修铁路,我等力有未逮;建学堂、编教科书,又非我等所长。思来想去,只有仿办赛会、宣传商业,才是我等着力处。不知叔父于此有何高见?”
载振寻思道:“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你真实用意,是想向出使过东西洋的我,询问办赛会的方略吧?”
原来,为纪念从法国购回圣路易斯安娜100周年,美国政府决定于1904年在圣路易斯举办世界博览会。这是继纽约、费城、芝加哥之后,在美国举办的第四届世界博览会。既然是“世界博览会”,自然希望世界各国都能来参与。出于这个目的,美国驻华公使康格在1901年10月10日就向庆亲王奕劻呈递邀请函,称此次博览会将“聚集天下所有制造之物”,希望中国也能参加。
到了1902年4月,美国方面又派出曾任驻暹罗公使的巴礼德前往亚洲各地游说。除表明该次赛会宗旨外,最为重要的目的,就是到北京向光绪皇帝递送请帖,邀请“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御临斯会,并殷盼大皇帝谕饬贵国家大臣等随同前往”。
盛宣怀与刘坤一、张之洞共同接待了巴礼德,并安排巴氏觐见慈禧太后。在庚子年被八国联军打怕了的“哟呵,拿啦”太后,对于西洋事物的态度产生了180度的大转弯。虽然以年迈体弱的借口,婉拒了美方希望她与皇帝亲自赴会的邀请,但还是对此次世博会表现出极大热忱:一方面亲自出面解决参会经费,最终调拨了75万两库平银,为历年来赛会拨款最多的一次。另一方面,慈禧还打破只在死后作像的传统风俗,允许画师凯瑟琳·卡尔为自己画像,并将之作为世博会的展品送往美国。
清廷在赴会的代表团人选方面也斟酌再三:“哟呵,拿啦”太后自然不会去;光绪皇帝被囚禁在南海瀛台,自然也不能去——就是他想去,“亲爸爸”也不让啊。选来选去,就选中了道光皇帝长子奕纬的嗣子载治的第四子——具有“高贵血统”的溥伦贝子。
就在前几天,慈禧太后任命溥伦为清政府世博会参展团的正监督,负责“一切赴会事宜”。
载振心中了然,当下却不说破,笑着答道:“还说呢,明年日本大阪要举办劝业博览会,早在今年年初,日本驻杭州领事大河平隆就致信浙江洋务总局,希望我大清采择工艺精巧、制作优良的物品前去参会。浙江督抚台道都拿不定主意,就递了折子到外务部。我听阿玛说,部里打算派我去呢!”
溥伦也不再兜圈子:“咱爷俩真不愧是叔侄,连差事都是一样的!老佛爷前日头刚有懿旨,委任奴才担当后年美利坚世博会大清参展团的正监督,负责一切赴会事宜。既然如此,爷俩可要好好合计合计,把差给办好喽!”
说是这样说。可载振出国这几个月,除了在海上漂泊,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典礼。要说东西洋的吃喝玩乐,他毫不含糊,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要说办展览会、编教科书,那真是问道于盲。
至于溥伦自己?左脑袋面粉,右脑袋清水,一动脑子,那就是一团浆糊!
两人合计半天,酒也喝了不少,看看夕阳西坠,阵阵晚风吹得浑身发冷,愣是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
溥伦喝得有点高了,大着舌头说道:“叔,这样不行啊。要不,咱再找个明白人问问?”
“也好!”载振毕竟底气不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
“那——,问谁好呢?”
载振想了半晌:“去问盛杏荪?”
溥伦皱着眉头:“盛杏荪?咱们天潢贵胄,去向一个商贾买办讨主意?要去你去,我可丢不起那份儿。”
“那严几道如何?听说在英吉利留学过呢。”
“那个丘八!”溥伦不屑一顾
载振懊恼地挠挠头:“那还能问谁?总不能去问那个养不家的张謇、容闳吧?”
“别提这些无君无父的奸贼,听着胸闷!”溥伦咕哝着,“就是不去展会,也不能见他们!”
一时间,山顶陷入沉寂,二人都在苦思冥想。
忽然载振一拍脑袋,“要说熟知西洋各种事物,我倒想起个人来,他一定有章程!”
“谁啊?”溥伦醉眼迷离地盯着载振。
“叫孙什么来着?……唉,酒喝糊涂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载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作罢,“反正他是孙寿州的侄孙,曾经在美利坚游学好多年。我出使法兰西、比利时、美利坚的时候,很多人向我问起他,夸赞他学问精粹。你看,要不和他聊聊?”
“孙寿州、中堂的侄孙?”溥伦的思维明显有些呆滞,“哦,状元公、大学士的亲戚?这还行,勉强够格。那就找他问问!”
“那好!回头就让下人打听打听他住哪儿,然后写封请帖邀他出来喝酒吃饭,顺便聊聊。”载振又想起一出,“听说城里新开一家名叫‘新路春’的淮扬菜馆,里面的松鼠桂鱼、响油鳝糊号称‘京城无双’。我就请他到那儿,到时候,再叫上几个清倌人,我们仨好好乐呵乐呵。嘿嘿,怎么样?”
孙元起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就见老郑在门外,不时朝屋里张望。
知道他有事找自己,孙元起冲学生说声“抱歉”,快步来到屋外。前腿刚迈出门槛,老郑就急忙禀报:“老爷,今儿中午振贝子在新路春设宴请您吃饭,他们已经派人来催。小的把马车都套好了。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中午,请吃饭?还有这事儿?”孙元起完全没有印象。
老郑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这事儿。请帖早几天就送到了。还是小的亲自拿给您的呢。当时您说‘待会再看’的!”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模模糊糊还真有这么件事儿:“哦,可能我看了,觉得没必要去,就让老赵收起来了。”
平日孙元起来往的信件,都叫老赵收拾起来好好保管。老赵虽然不识字,可对写有文字的纸张怀有一种虔诚的敬畏,“爱惜字纸”每日不离口,保管此类资料最是合适。有时候,孙元起就想:这来往信件中,国内的有孙老大人、俞樾、蔡元培、张百熙等名家,国外有卢瑟福、爱因斯坦、迈克尔孙等牛人,过了一百两百年,可就是子孙们精神和物质方面最宝贵的财富。
话说这些信件果然顺利地流传到了孙元起的曾孙手中。他在仔细翻阅的时候,心情是大喜大悲啊:喜的是,这些名人手迹价值不菲,足以让两三代人衣食无忧;悲的是,曾祖父大人!您好歹把你的什么原子论、相对论、量子力学的手稿留几张在里面啊,那可是这一大堆信件千倍、万倍的价值啊!
——没有手稿的原因很简单,孙元起的字迹殊为一般,自己都看不过眼,故而认为没有任何保存价值,随手丢弃毁坏,连老赵也没能保管住。
“那也没啥,车都套好了,上车就走!”老郑催促道。
“吃什么饭啊,不去!没见我正上课么?”孙元起摆摆手,示意老郑甭管了。说完就要进屋上课。
老郑急眼了:“老爷,请客的可是载振贝子!一定得去!”
“那又咋样?我还要上课,学生们都在等着呢!”孙元起没有丝毫犹豫。
“老爷,载振可是军机大臣庆郡王的长子啊!”老郑怕孙元起不明白,急忙解释。
孙元起剑眉一耸:“那又怎么样?别说什么载振,就是载淳、载湉,今儿我也不去!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忙,没闲工夫陪他们吃饭!”
说罢进屋上课去了。
五十九、一蚊便搅一终夕
孙元起所说的载淳,乃是苦命天子同治皇帝,二十八年前已经宾天,早化作清东陵的一抔黄土,自然不能来请他吃饭。至于载湉,则是和堂哥一样命苦的光绪皇帝,如今被亲爸爸囚禁在紫禁城中,老老实实做那橡皮图章,也没有老祖宗康熙、乾隆那样的雅兴,出来微服私访,请孙元起吃饭唠嗑。
老郑跟着孙元起前后也有三四年,知道他性格宽和,与世无争,平日接人待物温文尔雅,从不疾言厉色。现在这般态度,说明他已经很不高兴了。所以不敢多说,唯唯而退。见了载振派来的下人,只说自家的老爷突然有急事,不能赴宴。那来接的下人只有坐着马车回去如实禀告。
话说载振、溥伦已先到了新路春菜馆,预定好几个招牌菜,这厢坐在一旁喝茶聊天,等着客人到来。几位清倌人在一边轻拢慢捻,依依呀呀地唱着小曲儿,给二位助兴。
左等右等,等到半大上午,下人进来禀报:“四爷,您请的那孙老爷说突然有急事,不能来赴宴了!”
等了半天,请的主客竟然不来,作为主人,载振的脸面有些挂不住,闻言面容一寒,碍着溥伦还在边上,旋即强笑道:“既然有事不来,那正好,今儿咱爷俩好好乐呵乐呵。一来是答谢侄儿你前几日的款待,二来也是通个声气,以后赛会的事儿也好互相照应!”
溥伦却咽不下这口气:“这姓孙的也太狂妄了吧?四爷赏脸请他吃法,他丫居然还敢摆谱耍大牌,什么玩意啊?给脸不要脸,真是狗肉上不了酒席!”
“既然人家不愿来,咱们也不好强求嘛。”载振笑容满面,“我来出使东西洋的时候,听过两个小故事,很受启发。一个是基督教的经书里说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另一个是天方教的书里的,说真神坐在山顶上,望着对面的山峰说道:‘山峰,你过来!’山峰一动不动。真神又说:‘山峰,你过来!’山峰还是一动不动。真神便道:‘山峰,你既然不过来,那我过去。’那姓孙的乃是寿州中堂的侄孙,既然不肯赏脸前来,我也不好责难。毕竟我们是有求于他,少不得还要学刘皇叔,来个三顾茅庐呢!”
“我呸!就他?”溥伦一脸鄙夷,“居然敢不给四叔的面子,侄儿一定要好好恶心恶心他,替叔父出了这口恶气。哼!不给他点厉害,他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载振的笑容更甚了:“算啦,算啦,别提那档子事儿了。咱爷俩入席,边喝酒,边唠嗑。”回过头训斥下人:“你们都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叫掌柜的赶快上菜,没见爷饿着么!小兰香呢,快给伦贝子唱首《五更相思》,让他消消气?”
内外一阵忙活,顷刻间,桌子上堆满山珍海味。两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席间,溥伦一再拍胸脯打包票:四叔,小侄儿一定把面子给你找回来!
酩酊大醉被抬回来的伦贝子,第二天早上才稍稍清醒,心中记得自己跟四叔的承诺,便唤来几个心腹家人,让他们下去打听孙元起的消息,事无大小,都要回来报告。
这几个家人,最是溥伦的忠实鹰犬,平时没少替他干打瞎子、骂哑巴、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事。听说出去打探消息,自然闻歌知雅意,大致猜到他与孙元起之间定有龃龉仇隙。当下领了任务,出门打探消息去也。
尽管孙元起平时很低调,可是所作所为,从来没有保密的意思。有心人一寻摸,这大风小事儿就都清清楚楚地落到了溥伦的案头上。
溥伦翻阅了一回,不觉得有些挠头:这姓孙的,好像真没有什么把柄,而且后台也够够硬,除了叔祖是孙家鼐,他建学堂还得到袁世凯、张之洞、刘坤一等人的捐助,恐怕和这些督抚多少有些瓜葛。这般盘根错节,却不好往死里整他。别到时候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骚。
此人还经张百熙保举,是个从六品的芝麻官。虽然官不大,可毕竟大小是个官,对付寻常人的招数根本用不上。如果只是稍微难为难为他,那就更难了。
纸张在手里翻来翻去看了几回,溥伦的眼睛落在了“镶红旗”三个字上,问那下人:“你确信,这孙元起建学堂的土地,原来是镶红旗的?”
“四爷,没错儿!小的见到原先的地主,亲口核实的。”下人谄媚地答道。
溥伦站起来,兴奋地一拍桌子:“好!你去把那地主找来见我,爷有事儿与他商议!”
没多大功夫,下人便把地主找来。
与一年前相较,这位叫额楚的地主气色明显好许多,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破烂流丢,而是一件八成新的夹棉袍。进屋见了溥伦,急忙打千请安:“奴才额楚,给贝子爷请安!”
“呵呵,好!来人啊,看座!上茶!”溥伦笑容满面,看着额楚跼蹐不安的样子,温声劝慰道,“听说,你祖上还是从龙入关的将军呢,对我大清之底定中原居功甚伟啊。如今你我又都是镶红旗下的,见面不必拘谨的!”
额楚小半个屁股虚搭在绣墩上,手里端着茶碗也不敢喝一口,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犹豫半天才张口问道:“不知贝子爷找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哦,是这样的!”溥伦细细品了品茶碗中新上市的小叶茉莉双熏,才继续说道,“爷前几天去香山看红叶,路过一个地儿,景色很是不错。爷在城外正缺个避暑消闲的庄子,见了那儿,非常中意。回来查了黄册,知道那块地是你的,所以今儿把你找来,想跟你商议一下买地的事儿。”
“贝子爷说的是崇祯陵附近的那块山地吧?”额楚问。
“是啊,就是那块地!”溥伦点点头。
额楚放下茶盏,躬身冲溥伦拱拱手:“贝子爷,实在对不住!那块地原先是我的,不过去年已经卖给孙中堂的侄孙了。”
溥伦早已知晓,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不打紧,不打紧!按照大清律,这土地不管是死卖还是活卖,只要原地主在五年之内加倍赔偿,都可以赎回的。而且,大清律还规定,这旗下田地买卖,应该首先询问旗内诸人是否购买,诸人都不愿意,然后才能卖给他人。所以,爷给你三倍的价钱,你去把地赎回来,然后再转让给爷,你看如何?咱们都是按大清律办事,合情合理,就是孙中堂本人,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额楚一言不发。
溥伦见额楚低头不做声,直以为他在权衡得失,又继续加码:“放心,爷给的价钱绝对公道。以后如果那个姓孙的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爷替你出头,决不让你吃亏!”
额楚猛地抬起头:“贝子爷,这地,奴才不能赎啊!”
“为啥?”刚才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溥伦,闻言一愣。
“去年**月份的时候,皇上、太后西狩还没有回銮,月份钱已经断了一年,奴才家里人口多,为了换口吃的,当衣服、当家什、当宅子,最后就剩下那块地了。本来也想当掉的,可当铺里说,那地里尽是石头块,白送也没人要,死活不收。眼看一家老小就要活活饿死,正好那孙家派人来买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奴才当时心想,随便给个几两、十几两银子就卖,过一天算一天吧。谁成想,人家说,‘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这吃饭,总不能看着你们把地卖了,以后挨饿。’硬是给了奴才两三千两银子。这才让奴才一家老少吃饱穿暖,过上安生日子。我们阖家无不感念他的恩德。
“孙家把那块地买来后,耗费巨资建成学堂,里面读书的学生不仅不要钱,还发衣服、供吃喝。奴才的儿子就在里面上学读书,至今一直受着人家的恩惠。”说到这里,额楚噗通跪倒:“贝子爷,咱旗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可不能做这不仗义的事儿,让人骂一辈子啊!”
溥伦顿时大怒,气急败坏之下,将手中的乾隆官窑粉彩茶盏摔个粉碎,戟指破口大骂:“好,整个八旗,就你一人仗义,我们都是玩恩负义之辈?你懂个屁!不知好歹、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滚!滚!滚出去!”
额楚一番话,让溥伦肝火大作,对孙元起的恨又多了三分,原先只想难为一下,现在把他整死的心都有了,可是狗咬王八——找不着下嘴的地方!
这时候,有下人凑上前来:“四爷,这种事儿,不如请周师爷出出主意?”
溥伦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这周师爷乃是出自著名的师爷之乡绍兴,早在二三十年前就来到贝子府,做了溥伦父亲载治的幕僚。他不仅擅长处理文书、鉴赏字画、吟诗作对,最重要的是,他精通大清律,写的讼状奏折摘隐发微、刁钻狠毒,端是厉害。自从载治去世后,周师爷虽然还在府上做幕僚,不过因为年老,已经很少露面。所以溥伦才一时半会没想到他。
稍做准备,溥伦提着礼物、抱着材料,来到周师爷的院中拜望。
周师爷收了礼物,也不多问,仔细翻看材料,最后说道:“老朽在府上叨扰已数十年,蒙两代东主厚恩,无以为报,始终耿耿于怀。虽然早有归乡之志,也不敢提起。今日便为贝子爷起草奏折一份,老朽便可安心归去了!”
过了一日,周师爷便送来草稿,溥伦一读,只觉得后脊梁上嗖嗖地冒凉气:姜是老的辣,这老棺材瓤子果然刁钻狠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