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荆棘多兮可奈何
二一三、荆棘多兮可奈何
清华、北大,被誉为中国高教的双子星。
现在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半死不活,颓败如斯,哪有半点后世名校的样子?
至于清华,前身清华学堂是利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于1911年设立的。可如今庚子赔款已被各国挪作经世大学的留学生费用,想来美国不会善心大发,再额外返还部分庚子赔款给中国。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留美预备学校,也就没了清华。
未来璀璨的双子星,现在一个因为经世大学挖走老师、生源而暗淡无光,一个因为经世大学骗走庚子赔款而胎死腹中。追究祸乱本源,除了孙元起还能有谁?
清华作为后世国内科学研究最顶尖俄存在,是无数青少年的梦想,也是无数科学家的母校,让他就这么寂寂然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孙元起觉得有些愧疚感,便想补救一下。
杨度有些郁闷,东家没有一点王霸之气,攒点钱不想着招兵买马招贤纳士,倒天天和学堂较上了劲。只好劝道:“你不是已经成立很多学校了吗?我数数,在武汉就有两湖师范学堂、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湖北交通学堂、湖北矿业学堂、湖北石油学堂、湖北钢铁学堂、湖北地质学堂……”
杨度数的时候,一边嘴里念叨,一边掰着手指,很快十个手指就不够用了。便竖着两个拳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都那么多了,还要成立什么学校?再说,北京还有经世大学,赫赫有名,包罗万象,何必叠床架屋呢?”
孙元起心里暗自想道:这才几所学校?告诉你,后世单单教育部登记在案的普通高等学校就两千多所,在校大学生达三千万!不说211工程的112所大学,就是优中选优的985工程入选高校也有34所之多。这34所中,在北京的就有北大、清华、北师、人大、北理、北航等6所学校;如今京城算得上大学的,只有京师大学堂和经世大学两所而已,算很多么?
杨度是首席幕僚,他都心存疑惑,别的人又如何能理解自己?所以孙元起决定给他摆事实、讲道理:“皙子,首先我并不认为学校已经足够。三年前,我们刚到湖北的时候,湖北在校学生只有五万;等我们去年年底离开湖北时,在校学生已经达到十万。即便是十万之众,对于湖北两千多万人口来说,也只算九牛一毛。在未来几年,学生数量还要暴增。湖北尚且如此,更何况全国?
“如今,新增的学生都是小学生,新增的学堂也多是小学堂。数年之后,这些初识文字的学生就要从小学堂毕业,社会和政府是否为他们做好了准备?我看没有。现在地方官员士绅最热衷办的,除了小学就是师范,很少有大学和专门学校。当然,也是因为办学门槛太高,师资难觅,普通士绅难以承受。就全国来说,学校数量,尤其是教学质量可以保证的专门学校,远远不足以满足社会的需求。”
按照清末民初的学制,小学被分为初等、高等两级。学生在初等小学学习四年,就面临求学路上第一个岔路口:可以考高等小学,也可以进乙种实业学校、补习科、实业补习学校,后三种培养类似后世的技工。
高等小学是三年,毕业时又是一个岔路口:可以考中学,也可以进甲种实业学校、补习课、师范学校。甲种实业学校培养类似后世的技师。
中学也是三年,毕业还是个岔路口:可以考大学,也可以进专门学校、高等师范学校。专门学校培养类似后世的工程师。
杨度道:“既然如此,你就应该上奏朝廷,请求降旨,命各省开办大学和专门学校。这不是正是学部左侍郎职责所在吗?”
孙元起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戊戌变法以来,诏命各省兴办大学堂和专门学校的谕旨几乎是年年都有,算起来没有十道也有八道。地方上还不是依然如故?
“我在学部翻看了这几年各省提学使上奏的折子,提议建校的也不知凡几。奏折到了军机处,都会批一句‘转学部酌办’;到了学部,再改成‘准,办学经费请各省拨付’;各省财政左支右绌,哪里有会有闲钱?有了闲钱,谁又能想到办学堂呢?奏折走了个来回,该画圈的画圈,该盖章的盖章,就是听不到丁点动静。”
大清批阅文件做派和后世差不多,大概古今官场就没啥两样吧。
杨度皱着眉头说道:“那你也不能捋着袖子就上呀!你可是堂堂的学部左侍郎。”
孙元起对于面子、派头倒不是很讲究,闻言解释道:“新建的清华学堂,初期主要是为北平铁厂培养技术人才,自然由北平铁厂的人出面张罗。不需要我再作冯妇。”
铁厂附属学堂,开先河的自然是汉阳铁厂。
早在1896年,时任汉阳铁厂总办郑观应就建议盛宣怀在厂内设立学堂,招考略懂算法的学生40名,上午读书,下午进厂实习操作。但因故未能实现。
李维格接任汉语铁厂总办后又提出办学的建议,并得到盛宣怀同意,在厂内办起了学堂,分设化算学堂、炼铁学堂、炼钢学堂和机械学堂四部分。首次招收12~14岁的学生30名,培养技术人才。
孙元起此时所为,不过是拾人牙慧。杨度在张之洞幕下待过,知道这段掌故,所以不再反对,只是对校名不是很满意:“学校名字叫什么?清华?‘清’是国号,‘华’是国名,朝廷怎么可以随你乱用?而且,清华园是皇家园林的名字。言官奏本里难免会问你,身居学部侍郎之位,僭用皇家苑囿之名,究竟是何等居心?别给言官留下攻讦的口实!”
“……”孙元起有些抑郁了:为什么皇家园林用“清华”就行,学校用反而不行呢?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杨度晃着扇子,悠悠然说道,“东晋谢叔源《游西池》一诗中有‘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的句子,既然清华有些忌讳,学校不妨取名‘水木’。”
孙元起也知道,在大清很多时候是不能讲理的,一旦认真你就输了。当下只有捏着鼻子认了,反正满清没几年活头了,民国之后再改回来就是!
事实上,也是先有“清华园”,后有“清华大学”。因为在皇家园林“清华园”办学,留美预备学校才取名“清华学堂”。孙元起凭着后来模糊的印象,却有些想当然了。
想当然不仅会闹笑话,还会惹出大麻烦。
私人法律顾问亚瑟尔在环球一圈注册好钢盔系列专利后,终于在2月份回到北京。征尘未洗,便急匆匆找到孙元起,汇报近期的工作情况。
听到各项专利顺利注册,孙元起大喜过望,只感觉无数的美元、英镑、法郎、马克正在朝自己汹涌扑来,当下不吝赞美之词,狠狠夸奖了亚瑟尔几句,并把他薪酬提高了百分之二十。
亚瑟尔坐着凳子上却隐有忧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孙元起连忙问道:“亚瑟尔,你有什么问题?”
“唔,是的,”亚瑟尔吞吞吐吐地说道,“在美国的时候,我和几个在军队工作的同学聊天,提到钢盔专利,他们似乎不看好这项专利的前景。他们认为盔甲是冷兵器时代的装备,在热兵器时代装备钢盔,无疑是一个笑话。”
后世军人标配的钢盔,会没有良好的前景?
孙元起笑了:“这是什么理论?中世纪,水能解渴,面包能饱肚子;到了二十世纪,水就不能解渴,面包就不能饱肚子啦?笑话!我看他们才是不折不扣的笑话。”
送走心神不宁的亚瑟尔,孙元起回到办公室里,继续修改爱因斯坦、米列娃送来的《广义相对论》初稿,偶尔想起亚瑟尔朋友的观点还觉得好笑。
片刻之后,孙元起在看到文中“第三段”的字样,脑海突然就冒出一个名词:三段击。然后孙元起目瞪口呆,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该死,怎么忘了这一茬!
在发明火器之后,有鉴于火器发射速度慢而造成威力小的问题,东西方几乎不约而同发明了“三段击”射击方法:一队射击,二队装备,三队装弹。三段击射击方法要求射击者必须保持站姿,而且最好面向敌人站成一条线。
面对冷兵器,火器具有显著的优势,一般在远程就可以击败敌人,所以不用穿铠甲。即便有近战,为了保证射击的速度,火器手也不会为此而牺牲灵活性。而双方都是热兵器时,为了先发制人就更不会穿铠甲;而且对射的时候,因为火器没那么精确,目标更大的腹部无疑是比头部更好的选择。就这样,盔甲被无情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在开花弹、高爆火药、重机枪、重炮等大杀伤性武器出现后,原先威猛无比的三段击变成了傻x无比的送死行为。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双方都拥有精锐的火器,再站好端枪对射,无疑就是场大屠杀。然后出现了战壕,在马恩河战役里演变成阵地战。大家都躲在战壕里展开对射,露出头部和肩膀成为唯一的杀伤目标,这时候保护头部成为重中之重。于是,头盔被法国的亚德里安将军又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回来,再次成为军队的标准配置。
现在还是1909年,离一战还有五年,三段击还是很多国家陆军操典里的标准作战方法。谁会傻呵呵地购买钢盔?也就是说,北平铁厂制造的钢盔,至少在五年内不会有什么销路。如果钢盔卖不出去,北平铁厂靠什么盈利?
想到这里,孙元起顿时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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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西当太白有鸟道
二一四、西当太白有鸟道
孙元起之所以敢挪用研究汽车的经费、向张之洞提出购买汉阳铁厂的钢铁、筹办水木学堂,都是基于北平铁厂生产的钢盔能够迅速盈利。如今残酷的现实却是,钢盔在五年内都会滞销。
花费巨资购买的钢铁采掘熔铸设备正在陆续运来,铁厂已经招募大量工人。不开工生产,设备、工人都处于闲置状态,无疑是拿钱打水漂;开工生产的话,产品又暂时没有销路,货物大量积压,死得更快!
怎么办?怎么办?
孙元起再也没心情改稿子,皱着眉头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希望能找到一种替代钢盔的拳头产品。可这又谈何容易?当初选定钢盔,是经过多方面考虑的:
首先,钢盔没有技术技术含量。哪怕工厂是新建的,工人之前没摸过机器,生产钢盔也手到擒来。
其次,尽管没技术含量,却又很有创意,还具有自己的知识产权。别人见了一定会拍腿大叫:“这个我也想过,怎么没想到注册专利呢?”
第三,设想中的钢盔具有“短平快”的特点,即各**队会在短时间内大量购买,销路有保障;因为购买方是财大气粗的军队,不用担心出现没钱吃霸王餐的现象;从产品问世到回笼资金,时间短,盈利快。
其他没技术含量、销路好又不差钱的产品也不是没有,比如钢轨。清末大修跌路,钢轨跟着水涨船高,皇帝女儿不愁嫁。奈何钢轨是汉阳铁厂的主打产品,汉阳铁厂又是张之洞的心尖尖,孙元起可不敢虎口拔牙。
现在,北平铁厂陷入一个怪圈:想生产能吃独食又来钱快的产品吧,自身没有技术储备;要根据自身情况生产没技术含量的产品吧,又觉得没搞头。铁厂前期投入就达大几十万美元,靠卖锄头镰刀斧子铁锅,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愁啊!孙元起这些天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心里头一直在琢磨铁厂该怎么办。只恨当年在大学没学工科,否则随便剽窃几个后世的工业产品,岂不大赚特赚?早就面团团做了富家翁,哪用这般搜肠刮肚!
挨了几日,孙元起依然一无所得,只好把亚瑟尔、北平铁厂协理蔡启德叫来共同商议。
亚瑟尔见孙元起一脸憔悴,连忙问道:“约翰逊,你这是怎么啦?”
孙元起强笑道:“没什么,这几天在想个学术问题,有点太投入。呵呵,蓬头垢面,倒让你们见笑了。”
思考问题不假,只是并非学术问题。
不待两人答话,孙元起又说道:“亚瑟尔,你这次环球旅行,到了欧美主要国家,感觉如何?他们政局是否平稳?”
亚瑟尔没想到孙元起会问政治问题,思考片刻,谨慎地描述了自己对各国政局的观感,总的来说就一句话:虽然各国之间有摩擦、有矛盾,但都是可以调和的。
“那欧洲、美洲有没有什么地方正在战争,或者即将爆发战争?”
亚瑟尔迟疑地摇摇头:“我没听说。”
这个结论无疑让孙元起很失望:有战争,钢盔才有用武之地;没战争威胁,谁会犯傻买钢盔玩?再者,钢盔就像套套,安全不安全,试过才知道。而且不能只试一次,最好是大规模的测试。
有数据表明,二战中美军由于装备了钢盔,至少使7万人免于伤亡。但在整个二战中美军伤亡人员总计为101.3万。也就是说,钢盔的出现只是将安全性提高了7个百分点而已。如果不发生大规模战争,谁会意识到钢盔的妙用?所以孙元起迫切地希望欧美某处发生大战,好让钢盔的实用性得到证明。
这一刻,孙元起终于深刻体会到军火大亨们对和平的痛恨。
孙元起暗自叹了口气,转向蔡启德:“子成,现在铁厂试制了多少顶钢盔?”
蔡启德在椅子上稍稍欠身以示恭敬:“回禀大人,目前已经试制了2400顶。如果厂子正常运转、原料充足供应的话,一日夜生产400到500顶钢盔完全没问题!”
“那就好。你回去之后安排一下,争取在十日之内库存达到5000顶。”孙元起吩咐道。
“是,大人。”
“哦,钢盔有销路啦?”亚瑟尔大喜。
孙元起苦笑道:“这五千顶钢盔不是销售,而是赠送。”
“赠送?”
“是啊,其实就是白送。”孙元起说道,“钢盔是新事物,大家对它的用处、防护性能都很不了解,自然会在心底里有所排斥。尽管现在没有国家处于战争状态,一时半会用不到防弹片的功能,不过钢盔还有别的用途,比如放在地上当凳子、架在柴火上当锅、东西煮熟了当碗、装水装酒时当壶、洗脸洗脚时当盆……这些肯定都比布做的大檐帽好。我们赠送钢盔,主要是培养大家的消费习惯。等他们习惯了钢盔的存在,认识到钢盔的用处,我们的生意也就来了。”
“那你想赠送给谁?”亚瑟尔问道。
“首先是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平均每个国家赠送1000顶。如果还有剩余,可以考虑西班牙、比利时等小国。”孙元起掰着指头说道,“当然,具体如何操作,由你来具体实施。”
钢盔虽然只是防护头部,但头部是人身体上最重要的部位。有人免费赠送,想来各国定会笑纳的。毕竟苍蝇再小也是肉!
“我去?”亚瑟尔顿时变成了苦瓜脸。这年头远涉重洋,波浪颠簸,天天局促在船上,实在是个苦差事。何况亚瑟尔刚到陆地上,又被赶回海里,不抱怨才怪。
孙元起也有些歉意,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他:“看看这份专利申请书,你就知道为什么要派你了。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啊!”
亚瑟尔接过一看,原来是种新药品的专利申请,里面详细阐述了黄花蒿素的用途、与奎宁相比的优点。等他看到黄花蒿素对疟原虫抑制率达到100%而且没有金鸡纳反应的时候,两眼开始熠熠发光,脸上郁闷之色消失的无影无踪:“约翰逊,你打算生产这种药品?”
“这倒不着急,等钢铁厂运转进入正轨之后再说。”孙元起不着急建药厂,那是因为流动资金全都陷在铁厂里面,根本没钱来建新厂。怕亚瑟尔等人生疑,孙元起还故作轻松状:“即便钢铁厂三五年不开工,我们把这个专利买了,也能养活大家。”
“不、不、不,不能卖!”亚瑟尔急忙说道,“这种新药品钱景非常可观,绝对比钢铁厂更能盈利,为何要卖掉?即便卖,也只卖专利使用权,决不能卖所有权!”
看来数年前伯格曼先生对于电灯泡专利的论述,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亚瑟尔的世界观。
“一边要申请专利,一边还得与政府、军队打交道赠送钢盔,此次环球旅行必须你出马才行,亚瑟尔。”孙元起诚挚地说道。
亚瑟尔立马应承道:“没问题,我再跑一趟便是。”
孙元起道:“关于铁厂,现阶段任务除了安装陆续到厂的采矿、冶炼设备外,还要保持铸造车间正常运转,让工人们熟练掌握基本操作。不过我估计铁厂从采掘到产品出厂这个流程,没半年时间不可能完全走通;而且培育钢盔消费市场也至少半年时间以上。也就是说,在未来一年时间里,铁厂还是面临巨额亏损的境遇。关于这一点,亚瑟尔、子成,你们二人有何建议?”
亚瑟尔是个学法律的,能有什么好建议?啃哧啃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蔡启德,三十多岁,是托尼帮孙元起从上海滩挖来的职业经理人,主要负责铁厂的管理。对于眼下举步维艰的局面,他除了老生常谈的开源、节流二策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招数。不过,他最后憋出的一句话倒对孙元起很有启发。他说:“大人,要不我们在报纸上登个广告试试?”
“好主意!”孙元起拍案称赞道。中国那么大,钢铁需求那么多,现代化钢铁厂却那么少,先进如北平铁厂的更是凤毛麟角,还怕没有生意上门?
当下,孙元起拍板给蔡启德加薪二成,让他负责在《申报》、《字林西报》、《北华捷报》、《大公报》等各大报纸刊登广告,宣传北平铁厂提供各种钢材加工、销售业务。
鱼饵已经扔到水里,下面静心等鱼儿上钩就是。至此,孙元起心中才略微平定。
亚瑟尔出洋在即,对于黄花蒿素的专利申请还有些疑问,这几天都呆在经世大学,时不时要问孙元起一些问题。孙元起不是研究人员,根本无法回答,只好派人请来赵景惠。
三人正谈论在兴头上,门口保安来报:“先生,门外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说要找您!”
梳头的爷们?
孙元起和赵景惠面面相觑,大清国民,剃光头的是和尚,剃半光留辫子的是男子,梳头的是道士和女子。这梳头的爷们是干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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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到处咸推吕碧城
二一五、到处咸推吕碧城
有客来访,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道理。孙元起连忙说道:“快请客人进来。”
片刻之后,“梳头的爷们”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来人穿着男装,梳着发髻,身材修长,双目炯炯,风度翩翩,行走间露出的三寸金莲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性别。
如此奇特的打扮,孙元起第一次见识,颇为好奇。赵景惠早发觉来客是位女子,眼神来回逡巡,想从两人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在三人的注视中,她福了一福:“诸位,后学吕碧城这厢有礼了。”
孙元起还在琢磨吕碧城是谁,赵景惠早已睁大眼睛:“啊,你就是‘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吕姊姊?”
吕碧城大方地点了点头:“是我。”
赵景惠见孙元起一头雾水,忙低声介绍道:“先生,这位吕姊姊是《大公报》的女主笔,著名才女,诗词享誉京津,人称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女文青?
《大公报》孙元起也定了一份,不过平时只看看时政要闻、奇闻异事,当做工作之余的消遣;文学艺术副刊,扫都不扫一眼,哪会知道谁是吕碧城?
赵景惠又道:“她还是北洋女师范学堂教习。”
原来不是女文青。孙元起松了口气,抱拳说道:“吕教习,在下孙元起,字百熙。”旋即又介绍身边两位:“她是经世大学医学院药物系的讲师赵景惠,这位则是美国哈佛大学博士亚瑟尔博士。”
吕碧城对赵景惠似乎颇为好奇,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亚瑟尔见来客有话要谈,一时半会不会结束,自己又插不上话,便和赵景惠另外找地方商量去了。赵景惠英语不错,和亚瑟尔交流完全没问题。
落座奉茶之后,孙元起问道:“吕教习,何时到的北京?”
赵景惠说她是《大公报》的主笔,而《大公报》是天津的报纸,她平时应该呆在天津才是。
吕碧城展颜一笑:“孙大人是教育大家,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在您面前自称‘教习’?如果大人不嫌弃,叫我‘碧城’便好。”
吕碧城原名吕贤锡,“碧城”是她的号——话说,秋瑾也曾用过“碧城”这个号——就好像人称苏轼为“东坡”一般,吕碧城让孙元起称呼她“碧城”也在情理之中。但孙元起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你该如何称呼我,百熙?元起?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寒毛耸立。
吕碧城没有注意孙元起的表情,接着说道:“我是前几天到的北京。几道先生年前写信给我,让有空到经世大学一见。我年少时曾在几道先生创办的严氏女学里就读,说来也算几道先生的半个弟子。如今老师相邀,小女子怎么敢来?而且经世大学远近闻名,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看完有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吕碧城摇摇头:“经世大学校园极大,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不仅有大楼,还有大师。北洋大学堂、京师大学堂与贵校相比,相差何止万里?到了经世大学,小女子才算知道什么是大学。”
“谢谢碧城姑娘夸奖。”听到别人赞扬经世大学,孙元起颇为高兴。
吕碧城话音一转:“依我看来,经世大学最值得称道的地方还在于兼容并蓄。学校里不仅有文有理、有中有西,而且还有男有女!天生男女,各有所长,但在降生之初男女平等,应当同样具有求学、做工、仕进的权利,各施所学,各尽所能,共为社会谋福祉。然而自宋明以来,礼教对女子戕害尤大,除了裹足伤害身体之外,还宣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欲使得天下母女姊妹陷入愚昧之中不知自拔……”
没想到在清末也能听到女权主义者的长篇大论,孙元起笑吟吟地端起茶杯,听吕碧城挥斥方遒。
“……近十年来,各地女学陆续兴起。但教学内容除了《孝经》、《闺范》、《列女传》之类的纲常伦理,便是家政、女红、育儿等为母为妻之法,难道这就是女子教育的全部?”吕碧城颦眉发问道,“这次来到贵校,发现此处女子不仅能上学,还可以和男子接受同样的教育,乃至上大学,当老师。我觉得,如此才是真正的女子教育。经世大学敢为天下先,践行男女平等,不愧为学堂翘楚。而大人您不言而行,有教无类,不愧为学林宗师!”
对于现在比较敏感的男女同校问题,孙元起不愿意多谈,只是笑道:“碧城姑娘谬赞。”
吕碧城见孙元起一直在笑,有些羞赧:“小女子班门弄斧大放厥词,让大人见笑了。”
孙元起连忙解释道:“难得听到有人阐发女子教育的高论,不免有点喜形于色,倒不是见笑。”
“小女子想听听大人对女子教育的见解,所以不揣谫陋抛砖引玉。现在砖头已经扔出来了,还望大人拨冗赐教。”吕碧城反将了一军。
孙元起道:“我只是个学物理的,对于教育是个门外汉,对于女子教育更是门外的门外,所以说不好;现在虽说风气渐渐开化,但社会主流还是保守的,男女平等、男女同校等问题比较敏感,所以不好说。既然说不好,又不好说,我看还是不说为好。”
自从官至左侍郎后,老大人和杨度都一再告诫孙元起要谨言谨行,免得成为他人攻讦的口实。孙元起也能理解:在波谲云诡的京城里,教育部常务副部长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给下面人无限的遐想,哪能信口开河?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藏拙为好。
吕碧城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姑妄言之。”
一句话就把孙元起逼到了墙角里,想退都没法退,只好说道:“我们可以把妇女争取应有社会地位和权利,实现男女权利完全平等的所有行为称为妇女解放,具体包括学习、工作、婚姻、经济等多方面。在我看来,女子享有和男子平等权利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大势所趋。
“中国对女性的种种压抑,主要体现在士绅家庭。普通的农村里,男女反而比较平等。但士绅阶层恰好是当今社会的中坚,这也要求妇女解放必须温和稳健、循序渐进,比如先废除缠足,普及初等教育;再取消纳妾制度,争取女性学习和工作的权利;最后谋求经济独立和婚姻自由。
“妇女解放不能急,也急不得,一急就会出乱子。几千年历史发展形成了中国今天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如今妇女解放要求的几乎都是男子在外的权利。姑且不评论这种格局的好坏,如果妇女解放不设定阶段和具体目标,很容易在解放过程中没学到平等的精髓,反而把糟粕学个十成十。
“现阶段中国家庭主要靠牺牲女性来维持稳定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男子可以妻死再娶,女子却不能在丈夫死后再嫁;男子可以流连烟花柳巷,女子必须行动不出闺门后院;男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女子必须在家里孝亲教子……翻开史书中的烈女节妇传,几乎就是一部血泪史。如果妇女不顾实际情况,光顾着争取外部权利而忽略在内的义务,很容易导致家庭破裂、社会动荡。”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伴随着五四运动的风潮而长大的新女性,没学到女权主义的精华,反倒把身体和精神一起解放。很多女权急先锋私生活非常糜烂,丝毫不亚于著名情圣唐璜,马教中女性尤多此类。
又说了会儿女性解放的话题,吕碧城忽然问道:“孙大人,我们北洋女师范学堂的学生可以报考贵校么?”
“当然可以。”孙元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只是不知你们学堂的学生水平如何?”
吕碧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学堂学生启蒙都比较晚,又是女子,学的东西自然比较浅显。一般到毕业,也就能把您编的那套教科书高等小学堂部分读完。”
孙元起牙痛般地吸口凉气:就这水平,还想报考经世大学?
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们经世大学正式招收女生的只有教育系和医学系,其他院系尽管不招生,但可以旁听。要不这样,经世大学预科每年给你们学校两个名额,学生由你们推选便是。但最后能不能入学、毕业,就看她们的努力程度了。”
吕碧城来访,孙元起只以为她是来探亲,顺便过来交流办学经验,并没有太当回事。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跟自己完全是关羽战秦琼。
第二天上午,孙元起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改论文,严复笑容满面走了进来,还未寒暄,他便问道:“百熙,你昨天见了吕碧城了吧?”
孙元起起身给严复倒茶,随口答道:“是啊,见了。”
“感觉怎么样?”严复紧盯着孙元起。
“感觉挺好呀。景惠说她是个大才女,这可是我第一次见识大清的才女!”孙元起心道:她是你的学生,我能说不好么?
严复一脸兴奋:“是不是觉得碧城姿容优雅,蕙质兰心?”
孙元起觉得严复的语气有些奇怪:怎么感觉像个安利推销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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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知汝远来应有意
二一六、知汝远来应有意
“这个真没太注意,”在没摸清情况的时候,孙元起决定先虚与委蛇,“几道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懂点物理,其他东西一窍不通,哪里知道什么叫蕙质兰心?”
严复睃了孙元起一眼:“如果你都自称一窍不通,那天下千万学子天天学习你编写的教材,他们又当如何自处?”
孙元起“嘿嘿”笑了几声,并不说话。
严复突然叹了口气:“碧城其实是个可怜人。”
孙元起捧起茶杯,准备听严复痛陈吕家血泪史。
果然不出所料,严复开始:“碧城的父亲吕凤岐,是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与诗人樊樊山(增祥)有同年之谊,曾任山西学政。卸任后,回到安徽故里闲居,家有藏书3万卷,说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在碧城13岁的时候,父亲突然病逝。
“吕凤岐有两男四女,但两个儿子都先后因病夭折。在他猝死后,家里竟没有男丁继承家产,族人为了霸占财产,便把吕氏母女赶回了娘家。吕家本是当地大族,加上吕凤岐早年科举及第,上门结亲之人甚多。所以碧城在很小的时候,就和一户汪姓人家订了婚。谁知家道中落后,汪家也借故退婚。这给碧城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后来碧城离家出走,到我创办的女学中就读。她天赋极高,举凡诗文、丹青、篆刻、音律,无不精通,常有诗词见诸报章,很快便名扬津门。李合肥(李鸿章)、袁项城等人的子侄对她推崇备至,纷纷投诗迎合,但碧城均视之如土鸡瓦狗,根本不放在眼里。碧城自恃才学,认为天下可称许的男子不多。一来二去,眼下她已经二十有七,却依然待字闺中。”
孙元起心道:看来挑三拣四、自恃清高是成为大龄剩女的不二法门,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严复接着说道:“碧城算是我的半个学生,古人有云:‘师者如父。’碧城少年丧父,后来又离家出走,婚姻大事我自然要替她擘画一二。很早以前,我就一次地劝过她,要她不必在诗词上太过用功,应该早些挑个佳婿。她一再推脱,总说没遇到合适的。什么叫合适?一见钟情,那是小说戏曲里编来哄人的。包容谦让,才是夫妻之道。天下哪有生下来就适合做夫妻的道理?”
孙元起对严复这几句话非常赞同,不觉连连点头。
看来吕碧城此次前来,确实是严复相邀不假,但严复相邀的目的,却是要让吕碧城相亲。当然,这一点吕碧城自己也知道,只是她不会和孙元起说起。
严复又道:“俗话说:‘天妒英才。’有文学天赋的才子往往不是命运坎坷就是英年早逝,而女子尤其如此,像鱼玄机、薛涛、李清照,都是典型的例子。如果碧城再不嫁人,只怕后半生会有无数磨难。”
孙元起觉得婚姻大事是个人的抉择,他人还真不好干涉。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怎么知道人家结婚之后会少些磨难?没准人家吕碧城是百合向,你拉郎配给她找个相公,说不定让她后半生更痛苦呢!
当下孙元起问道:“那几道先生准备怎么做?在经世大学给吕姑娘找一个?”
严复摇摇头:“普通人是很难入碧城法眼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至今云英未嫁。”
孙元起笑道:“吕姑娘的眼界得有多高?我们经世大学学生都是从全国各地筛选来的金豆豆,谁没有几把刷子?精通琴棋书画的青年才俊也是摩肩如云、挥汗成雨,难道他们都不入法眼?你也劝劝吕姑娘,不要要求太苛刻。
“要知道,精通诗词的不一定家财万贯,
“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的不一定有权有势,
“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的又不一定相貌英俊,
“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的又不一定单身未娶,
“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单身未娶的又不一定八字相合。
“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单身未娶、八字相合,没准儿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吕碧城呢!
“所以,几道先生你最好劝吕姑娘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她在经世大学就能找到合适的配偶了。”
严复被孙元起一连串排比句逗笑了,半天才说道:“碧城对于是否精通诗词、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单身未娶、八字相合,都不太挑剔,关键一定要是位奇男子才行。”
奇男子?孙元起咂咂嘴:话说我倒认识几位,可惜中山先生是萝莉控,吕碧城这种熟女明显不在他的食谱范围内。太祖现在还是正太一枚,难道吕碧城喜欢正太养成?估计她干,太祖还不愿意呢!常凯申倒是年龄符合,只不过传闻他的体质适合练《辟邪剑谱》,恐怕对吕碧城性趣不大。
孙元起只好说道:“好吧,我们经世大学只有好学生,没有奇男子。看来吕姑娘只好到别的地方寻觅佳偶了。”
严复面色一整,郑重地说道:“那我实话实说吧,碧城觉得你不错!”
孙元起哈哈大笑:“几道先生说笑了吧!难道你不知道,我早就结婚了?呵呵,我儿子已经上小学,闺女也能打酱油了,还有人来说媒?晚了十年啦!”
严复依然一脸严肃,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孙元起,并不说话。
孙元起笑了半天,见严复还是这副表情,不禁有些吃惊:“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么?”严复沉声说道。
“呃……”孙元起顿时瞪大眼睛,旋即正色说道:“我已经娶了薇拉,不会纳妾的!”
严复没好气地说道:“谁说碧城要做妾?”
孙元起有点面色不渝:“严先生,我和薇拉感情好得很,不可能离婚,更不会因为什么吕碧城而离婚!吕姑娘不是要找什么奇男子吗?就让她去找嘛!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有老婆有孩子,对现在的家庭非常满意,何必让吕姑娘受委屈呢?”
严复见孙元起语气不善,连忙打个哈哈:“百熙,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不必较真。如果你不愿意娶,难道我会让碧城坐在你家门口不走么?哈哈,不要伤了你我二人的和气。”
孙元起这才颜色稍霁:“抱歉,几道先生,刚才有些失态了。”
“没事、没事,毕竟起因在我。”严复摆了摆手,“百熙,你能平心静气听我说几句话么?”
“几道先生,您请讲。”
严复说道:“自周秦以来,凡是大臣立有功勋,除了加官进爵外,还会封妻荫子,乃至追封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以示褒奖。为人臣子,舍生立功,除了为国尽忠,其实也是为家尽孝。《孝经》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最大的孝就是让父母显名后世,所以褒奖中才会有追封三代的赏赐。到了明清以后,为了表彰忠臣孝子,只要在朝为官循例都有封赠,五品以上称为诰命,六品以下称为敕命。
“百熙你在七八年前已经进入仕途,开始做官;四五年前跨过五品,成为侍讲学士;如今,你更是从二品的高官。按照道理,朝廷早该有诰命下来,追封你的祖上三代,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原因就在于你的妻子薇拉是个洋人,《大清会典》里面可没有封一位西洋女子为诰命夫人的先例,礼部和翰林院也不愿开这个口子,所以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因为妻子的原因,导致祖先三代不能获得朝廷封赠,进而不能列名于史书、扬名于后世,这岂是为人子嗣的作为?百熙,我听说你的父亲曾是北洋水师的一名军官,殁于甲午海战。既然他投笔从戎,慷慨赴死,想来他的毕生梦想就是博得一功名。他不幸早卒,赍志以殁,作为独子,难道你不该完成他未竟的愿望?
“再者,你父亲便是单传,你也是独子,此外更无兄弟姐妹。如果万一有什么意外,让宗族坠毁、祖宗不血食,你岂不是抱憾终身?为了传宗接代、祖先含笑,你更应该多娶妻妾,开枝散叶,把宗族发扬光大。”
严复苦口婆心的劝解,对于别的大清官员肯定非常有杀伤力,毕竟“孝”的观念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不孝”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最大的罪名。但是对孙元起来说,却没有任何作用:
在异时空,父母因为独生子失踪,想来是悲痛欲绝、以泪洗面,朝廷对他们封赠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时空,不说父母,就是祖父母都还没有出生,朝廷又能把诰命封赠给谁?
可这话怎么能说出口呢?
严复看孙元起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已经心动,赶紧趁热打铁:“如果娶了碧城,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碧城出身官宦人家,与你门当户对。你也不必在意谁是妻谁是妾,因为谁也分不清:薇拉明媒正娶先进门,自然是妻;但她没有诰命,不被朝廷承认,法理上算是个妾。碧城虽然后进门的,但她却有朝廷诰命。如此一来,两人应该都可以接受。
“碧城虽然目无馀子,但对你却是极为佩服的,认为你学究天人、才高八斗,而且性格温和、眼界开阔,比那些酸文人高强百倍。我从心底里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良配。碧城精通中学,百熙你更是西学宗师,以后子嗣秉承父母之长,定然出类拔萃卓尔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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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一霎春痕如梦影
二一七、一霎春痕如梦影
孙元起笑道:“万一孩子遗传了我对国学的一窍不通、吕姑娘对西学的稀里糊涂,岂不糟糕?我看还是算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严复有些急眼,“现在碧城年龄大了,着急出嫁,却看不上普通男子,唯独对你比较青睐。你需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中国女子,来获得朝廷对你家族的封赠,并替你生子育女、相夫教子,而碧城是个不错的选择。就这么简单!”
孙元起说:“我觉得我们一家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薇拉有她自己的骄傲,从没有想过依靠丈夫来出名,对于诰命根本不会在意。念祖、念萱两个孩子也很聪明,只要学习用功,以后总能有碗饭吃,不必在父亲的馀荫下混日子。至于我的父母、祖父母,等我以后功成名就,又有时间,会给他们写一篇传记放在文集里,想来后世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总之,我不需要娶一位女子来为家庭换取什么,所谓的诰命也不值得牺牲一位女子的幸福。如几道先生所言,吕姑娘是位姿容优雅、蕙质兰心的女子,何患找不到合适的配偶?关键是她要调整自己的择偶标准,不要过于胶柱鼓瑟、自恃清高。”
严复还准备负隅顽抗:“百熙,你再考虑考虑吧?碧城真的非常不错的!而且据我所知,你是唯一入她法眼的男子。”
孙元起非常坚定地摇摇头:“蒙吕姑娘错爱,只是我实在当不起,而且我对诗词也非常无感。吕姑娘和几道先生的好意,算是抛媚眼给瞎子、把珍珠给猪了。”
见孙元起态度坚决,已经没有回寰之地,严复说了几句闲话后,便叹息着离开了办公室。至于严复和吕碧城如何沟通,孙元起就不知道了。
几天后,吕碧城离开了经世大学。临走前,给孙元起留下一份书信,打开看时却是首《江城子》:
催花风雨弄阴晴,似多情,似无情。廿四番风,换尽最分明。更换鸣禽如过客,先燕燕,后莺莺。
浮生同此转飚轮,是微尘,恋红尘。如梦莺花,添个梦中人。一霎春痕如梦影,休苦苦,唤真真。
孙元起看了一遍,便把洒金桃花信笺折起,放在书架的最角落。至于词的内容,他没有读懂,又或者读懂了,只是装作没读懂。
吕碧城离开后,孙元起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天安安稳稳地度过。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他却干了一件非常不平淡的事情:与爱因斯坦、米列娃携手,终于把《广义相对论》定稿。
狭义相对论是对牛顿时空观进行拓展和修正,从而创立的一种时空理论。狭义相对论建立以后,对物理学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并且深入到量子力学的范围,成为研究高速粒子不可缺少的理论,在应用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它最值得后人称道之处,就是用优美的质能方程e=mc2告诉世人,质量和能量其实是一回事,从而导致核武器、核电站的出现。
但狭义相对论存在两个致命缺陷:惯性系无法定义、万有引力定律写不进相对论体系框架。爱因斯坦建立狭义相对论,只用了几个星期;但为解决这两个缺陷,进而建立起广义相对论,却用了整整十年时间。
广义相对论是用几何语言描述的引力理论,它把狭义相对论和牛顿万有引力定律都放到一个框架里,并统合起来,不仅可以和狭义相对论相融洽,并且能够解释很多牛顿引力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至今为止广义相对论的预言已经通过了所有观测和实验的验证,用数据和现实充分证明自己确实优于牛顿理论。它代表了现代物理学中引力理论研究的最高水平,彻底确立爱因斯坦无与伦比的物理学宗师地位。
在原先的时空里,广义相对论其实是爱因斯坦一系列关于引力理论的论文总和,从1906年开始陆续发表,一直到1916年最重要的成果问世,前后达10年之久,期间爱因斯坦也走了不少弯路,甚至犯了严重错误。
比如1911年爱因斯坦在《引力对光传播的影响》一文中,认为由于太阳引力作用,光线经过太阳附近时会产生弯曲,并推算出偏角为0.83″。由于爱因斯坦当时只考虑到等价原理,计算结果小了一半。直到1916年,他根据完整的广义相对论,对光线在引力场中的弯曲重新作了计算,除了需要考虑太阳引力的作用,还要考虑太阳质量导致空间几何的形变,这才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再比如1922年研究者根据爱因斯坦现场方程式得出的解答,发现宇宙正处于不断膨胀状态。爱因斯坦认为宇宙膨胀是无稽之谈,便画蛇添足,在场方程式中加入了一个宇宙常数,想使场方程式可以得出一个稳定宇宙的解。直到1929年,哈勃发现宇宙确实是在膨胀的,才让爱因斯坦放弃了所谓的“宇宙常数”。
在这个世界里,爱因斯坦、米列娃在孙元起的指引下,不仅没有误入歧途,而且论证严谨、旗帜鲜明地得出了正确结论,也有了这篇长达数百页的《广义相对论》论文。
论文完成、修改都非常顺利,但在发表之前,因为署名问题三人发生了一点小纠纷。
本来孙元起剽窃了爱因斯坦关于光电效应、狭义相对论等杰出成果,已经满怀愧疚;广义相对论是爱因斯坦夫妇付出七八年心血获得的硕果,自己怎么好意思再横插一脚呢?所以坚决表示不在论文上署名。
显然,爱因斯坦夫妇绝不会苟同孙元起的看法,因为没有谁能比他们更明白孙元起在论文写作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在1687年牛顿发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后,“万有引力是一种力”的结论早已深入人心。但孙元起在爱因斯坦、米列娃思考广义相对论的开始,直接就告诉他们:引力可以描述因时空中的物质与能量而弯曲的时空。爱因斯坦夫妇大受启发,开始着力探讨如何将重力场用几何的语言来描述。在这个坚实的基础上,才最终建立起广义相对论。从这个角度来说,孙元起绝对是广义相对论的最大功臣,在《广义相对论》一文上署名也是名至实归。
而且每当爱因斯坦夫妇的思考出现问题时,孙元起总是清晰明确地找出问题症结所在,指出正确的研究方向,扫除无数横亘在新理论面前的阻碍。有时候,爱因斯坦夫妇甚至觉得孙元起对广义相对论的思考早已成形,即使没有他们俩,孙元起随意找个数学系的学生跟在身边,广义相对论也能顺利问世,甚至问世的更早!
商量来商量去,谁都不肯退步。但为了论文尽早发表,最后只能采取折中的办法,爱因斯坦是第一作者,米列娃是第二作者,孙元起是第三作者简通讯作者。论文英文版被送到美国的《science》杂志社,中文版则直接在《经世大学学报》上发表。作为《经世大学学报》的主编,孙元起在刊印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直接抹掉,只留下爱因斯坦与米列娃。
因为孙元起的一时之举,导致百年之后,东西方物理学史研究者就广义相对论的作者问题打了无数场笔墨官司,争执焦点就在孙元起对广义相对论究竟有多大的贡献。大多数研究人员相信,孙元起才是《广义相对论》的作者,爱因斯坦、米列娃只是代笔者。原因很简单:
首先,孙元起是狭义相对论的作者。1900年,他发表《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的时候,爱因斯坦、米列娃刚刚大学毕业,怎么可能理解那么高深的理论?而且有证据表明,孙元起在1902年写给爱因斯坦的信中,就明确指出了狭义相对论的弊端,说明他此时已经在思考广义相对论的问题。
其次,广义相对论虽然理论上的非常优美,但牛顿引力理论对绝大部分引力现象来说已经足够精确,广义相对论只提供了一个极小的修正,人们在实用上并不需要它。广义相对论的用武之地在于理论物理和天体物理,它是宇宙大爆炸的理论基础。众所周知,孙元起是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创始人,有需要去研究广义相对论。至于爱因斯坦、米列娃,谁能证明他们学过天体物理?
第三,就像科学史上所描述的那样,孙元起是百科全书式的杰出科学家。作为耶鲁大学博士,耶鲁、mit、麦吉尔、经世等著名大学的教授,他在物理、化学、电子、车辆工程、飞行器设计、医药、教育等方面都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广义相对论只是他科研生涯中的一朵浪花。至于爱因斯坦、米列娃,只不过是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普通学生而已,甚至毕业时都没能留校任教,有什么本事写出《广义相对论》这种惊世巨著?
第四,孙元起历来非常谦逊,淡泊名利,热衷于提携同事学生,在马丁、卢瑟福、德里克、赵景惠等著名科学家的回忆录中都能发现这一点。他在中文版《广义相对论》中没有署名,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体现。
第五,在《science》杂志上发表长篇论文是孙元起的一贯作风。
第六、爱因斯坦、米列娃在回忆文章里,也没有丝毫回避,一再提及孙元起对他们的帮助和指点。
……
幸好那时候孙元起已经不在人世,否则他一定会被这些研究人员的幽默风趣深深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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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断岸还看散冷萤
二一八、断岸还看散冷萤
论文发表后,孙元起又抽空撰写了一篇关于广义相对论的科普文章,寄给英国《nature》杂志社,表示自己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在文中,孙元起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论文中提出的各种原理,向大家展示了广义相对论的魅力,并提出三项实验可以检验广义相对论的正确与否:一是水星近日点的进动,二是光线在引力场中的弯曲,三是光谱线的引力红移。其中,后两项因为技术问题,近期很难验证;但第一项却是很早就存在的疑问。
1859年,法国天文学家勒韦利埃发现,水星近日点进动的观测值比根据牛顿定律计算的理论值每百年快38角秒。在当时,牛顿还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勒韦利埃根本不会怀疑牛顿定律的错误,而是猜想在水星周围可能还有颗小行星,这颗小行星对水星的引力导致数值出现偏差。可是经过多年的观测,他始终没有找到这颗小行星。
1882年,美国天文学家纽康姆经过重新计算,得出水星近日点的多余进动值为每百年43角秒。他认为有可能是因为水星发出黄道光的弥漫物质,使水星的运动受到阻力。但这又解释不了为什么其他几颗行星也有类似的多余进动。纽康姆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怀疑引力是否服从平方反比定律。
后来,又有人用电磁理论来解释水星近日点进动的反常现象,也未获成功。
现在广义相对论问世,水星近日点进动的问题便变成了理所当然。根据广义相对论,可以把行星的绕日运动看成是它在太阳引力场中的运动,由于太阳的质量造成周围空间发生弯曲,使得行星每公转一周都会出现近日点进动。对于水星来说,计算出的结果正好与纽康姆的观测值相符,一举解决了牛顿引力理论多年未解的悬案,也可成为证明广义相对论正确性的最有力证据。
自从1898年在《science》、《nature》上大放厥词以来,孙元起在西方科学家眼里就成了“民科”“非主流”的代表人物,几乎每篇论文都会遭受一班正统物理学家的抨击和嘲讽。但孙元起似乎对于“民科”“非主流”的身份毫不在意,不仅没有因为正统科学家的讥笑批评而稍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大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更让经典物理学家难以接受的是,他的一系列谬论居然与实验结果很好的吻合,使得许多涉世未深的青年人被他迷惑得神魂颠倒、五体投地。
科学界就是这样,你的理论哪怕再优美、再完好,只要与实验结果相违背,都会被无情地抛弃;你的理论哪怕再拙劣、再荒谬,只要能准确地解释实验结果,科学家都会捏着鼻子认了。毫无疑问,孙元起的理论属于后者,正统的物理学家只好一边谩骂,一边拿起他的论文开始学习。
如果只是一篇两篇,他们还会有批判的兴趣。但孙元起的新理论层出不穷,而且每个新理论都是如此荒诞,他们渐渐麻木。再看到那位东方神奇小子的论文,第一反应已经由“他是错的”变成了“他可能是对的”。
广义相对论也是如此,它不仅能准确解释水星近日点进动的反常现象,还为如火如荼的宇宙大爆炸奠定了理论基础。自从文章问世后,物理学家、天文学家便对它大为关注,相关讨论文章时常见诸报章,一时间科学家界大有“开谈不说相对论,读尽物理也枉然”的风尚。
《广义相对论》的劲爆问世,丝毫没有影响到生意惨淡的北平铁厂。由于钢盔至今没有任何销路,铸造车间根本不敢正式运转,生产出来的产品只能积压在仓库里。好在钢盔不用担心虫吃鼠咬,只要涂上油脂避免生锈就可以了,否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铁厂没什么产出,但工人薪酬、设备维护,该花的钱一样不少。此外,采购的采矿、冶炼设备正在陆续运来,还要请人安装调试。几乎每一天,都要往厂子里贴钱。
别看铁厂现在红红火火,雇佣了上百号工人,各种设备轰轰作响,其实铁厂是出气多、进气少,在半死不活地吊着。万一哪天资金跟不上,工厂只有嗝屁着凉。
北平铁厂还不像汉阳铁厂,人家有官方背景,即便三年不开张,依靠政府补助也能熬过去;即便生产的产品没有任何竞争力,凭借着政府的运作,也能卖得出去,而且还是高价!北平铁厂没有什么大背景,只能靠自己,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自负盈亏。
作为核心管理人员,铁厂协理蔡启德是知道内情的,这些天白发都多了几根。为了给铁厂寻找生意,在各大报纸上登了无数广告,不过效果实在乏善可陈。偶尔有几个找上门的,都是小鱼小虾,除了增添人气,对眼下铁厂的境遇没有任何帮助。
四月下旬的一天,蔡启德正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仆役来报:“蔡老爷,外面来了几个青年人,说是读了新闻纸,想来厂子里看看。”
现在,每个来考察的商人都是铁厂起死回生的希望,蔡启德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起身下楼恭迎。只见来人是四位年青人,年龄都在二三十岁之间,戴着礼帽,西装革履,其中两个还带着夹鼻眼睛,一看就是刚从外国学成归来的留学生。
“在下姓蔡名启德,忝为铁厂协理。”蔡启德见面就自报家门,然后拱手说道:“诸位大驾光临,蔡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几个年青人也连忙还礼,领头的那人说道:“蔡协理,鄙人魏镇雄,这几位是我的好友。我们在报纸上看到铁厂的广告,特意过来拜访,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蔡启德连声说道:“诸位屋里请,容蔡某详细介绍。”
魏镇雄摆了摆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先看看厂里的设备。”
“行!”
在接掌北平铁厂协理一职后,蔡启德很下了一番功夫恶补有关钢铁工业的知识。越是学习,越是佩服自己的幕后老板,因为他发现铁厂的所有设备都是当下最主流的技术,与汉阳铁厂相比几乎高出了一个时代,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淘换来的。
既然家里有宝,又来了识货之人,哪有不拿出来炫耀显摆的道理?蔡启德对于魏镇雄的要求几乎是一口答应。
在露天采矿现场,蔡启德指着远处轰鸣的机器:“我们采矿使用气动凿岩机,而不是大冶铁矿的炸药爆破,既提高了效率,也保证了安全性。”
在炼钢车间,蔡启德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向几位年青人介绍道:“这是转炉,采用托马斯转炉炼钢法,把高磷生铁吹炼成钢,是当今西欧最主要的炼钢方法。”
……
四位年青人似乎也非常懂行,不时相互低声交谈,提出每个问题都问在要害上。花了小半天,终于把从采矿到铸造的所有设备看了一遍
魏镇雄显然很满意,径直说道:“我想和你们老板谈谈。”
蔡启德大喜:既然他们这么说,就是有合作的意向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胃口有多大。孙元起事务繁忙,亚瑟尔经常出洋,为了保持铁厂正常运转,便授予了蔡启德部分临机专断的权力。故而蔡启德客气地说道:“一般的合作问题,蔡某就可以拍板。”
魏镇雄说:“事涉机密,关系重大,只怕您不好擅自做主吧?”
蔡启德愈发高兴:“那好,请你们留下住址,我们在三日之内登门拜访。如何?”
眼下,亚瑟尔又环球旅行去了,幕后的老板只剩下孙元起一人,也不知他现在在京城还是在经世大学?北平铁厂位于密云县巨各庄,距离京城足有上百里,距离经世大学更远。无论在哪里,短时间内是肯定联系不上的。
两天后,孙元起带着蔡启德来到客栈,拜访魏镇雄。
开门的小伙子紧盯着孙元起看了半天,试探地问道:“请问,您是百熙先生吗?”
孙元起觉得这小伙子也有些面熟:“不错,是我。你是?”
“学生吴健,字任之,曾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就读。上次在伦敦开会,我见过您!”吴健连忙自我介绍,旋即有些疑惑:“您这是?”
孙元起转身让出身后的蔡启德,笑着说道:“不是你们让我来的么?”
吴健顿时目瞪口呆:没想到孙元起不仅是科学家、教育家、官员,还是北平铁厂的幕后老板!
魏镇雄等三人见了孙元起也是大惊,孙元起很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呵呵,你们不要客气,就当我是染了铜臭味的老板好了。”
坐定后,魏镇雄试探着问道:“百熙先生,您怎么想起开办北平铁厂呢?”
在座的都是熟人,孙元起也不遮掩:“我们经世大学有个研究所,专门研究和设计发动机,经常需要铸造样机。随便找家钢铁厂吧,既怕泄密,也怕技术达不到。万一再有什么修改,还得继续麻烦人家,所以就想着自己办个钢铁厂。
“而且,钢铁工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相关的采矿工程、钢铁冶炼、材料加工等方面也需要专门的技术人才。经世大学既然名为‘经世’,必然会涉及到这些学科。如果没有一家钢铁厂作为实习基地,总觉得有点儿纸上谈兵的味道。
“说来也巧,学校学生在地质勘探实习中,恰好发现巨各庄一带有储量较大的露天铁矿,于是便筹资建了北平铁厂。”
“……”在座的人都有些无语:为了铸造发动机样机、寻找实习基地,就投入几百万两白银建了偌大的钢铁厂,这也忒小题大做了点吧?
孙元起接着说道:“经世大学是所私立大学,目前办学经费主要来自社会捐赠,但人力有时而穷,依靠别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需要稳定的资金来源,兴办实业就成了必然之选,钢铁厂只是一个尝试。所以,建北平铁厂算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魏镇雄直言不讳地说道:“百熙先生,恕我直言,恐怕北平铁厂很难在短时间内盈利吧?”
孙元起苦笑道:“寿昆说得没错,在兴办之初,我们曾设想了几个产品,但销售情况都不尽如人意。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铁厂都会入不敷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合作。”
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刘庆恩这时插话道:“百熙先生,您知道什么行业利润最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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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待得中原欲铸兵
二一九、待得中原欲铸兵
行业利润最大?烟?酒?食盐?医药?走私?贩毒?卖淫?做官?……似乎每一样的利润都很惊人。
孙元起略微思索片刻,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在我看来,凡是利用国家暴力阻止普通人进入的行业,一般都非常暴利。”
刘庆恩没想到孙元起给出这个答案,一时间有些错愕:“百熙先生说得鞭辟入里,不过对于钢铁行业来说,却只有一项获利最丰!”
孙元起脑袋里灵光一闪:“军火?”
没错,就是军火!前面说过:“除了劫道的,就数卖药的。”毫无疑问,军火商就属于劫道的。为了获得超额利润,他们甚至不惜推销战争、支持叛乱、纵容屠杀、遮掩罪行。
在世界企业五百强中,历来有军火商一席之地,而且所占份额不小。在2012年的榜单中,就有波音、欧洲宇航防务、联合技术、中国兵工、洛克希德-马丁、霍尼韦尔、通用动力、雷神等十多家企业。此外,还应该包括蒂森克虏伯、三菱重工等众多涉及军工的企业。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只算冰山一角,军火大亨的真实财富绝对是惊人数字,而且永远不为人知。
果然,刘庆恩点点头:“对,就是军火!比如汉阳兵工厂生产的88式步枪,出厂价为20两白银。但我们根据有关资料测算,包括钢铁、原料和人工在内,成本绝对不超过5两,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
“这还不算最黑的。一些先进的武器因为中国暂时不能生产,外**火商坐地起价,利润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就比如马克沁重机枪,成本不过200两白银左右,在中国售价却在1000到1200两白银之间。由此可见军火的暴利程度!”
孙元起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你们想让北平铁厂生产军火?”
四个小伙子都没有说话,只是满脸微笑,真实意图不言自明。
“其实我也曾想造军火,毕竟它利润丰厚,是谁看见都想扑上去咬一口,而且兵工的重要性众所周知。不过我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孙元起大大方方地说道。
“为什么?”几个小伙子异口同声问道。
“原因很多,但归根到底是技术不行。”孙元起有些惭愧,“就拿最简单的步枪来说吧,制造之前首先得有设计图纸吧?我国现在还没人能设计出一款先进而且稳定的步枪,设计图纸只有向外国人购买。外国人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先进的武器卖给你?多半是将淘汰的枪型卖到中国。汉阳造就是前车之鉴。”
汉阳造的原型为德国1888式委员会步枪。
1886年,法国陆军装备了全新的1886式勒贝尔步枪,这是世界上第一种使用无烟发射药的小口径军用步枪,在杀伤力和弹道性能方面都远超过当时的德国枪械。作为敌对的邻国,德国人马上感受到新枪带来的压力,于是立即成立了一个步枪试验委员会,专门设计新款枪械来对抗86式步枪。德国人的这款新枪,就是1888式委员会步枪。
88式步枪正式服役后,在使用过程中暴露出许多问题,比如装弹退弹困难、弹壳颈部在抽壳时容易断裂、膛压过大容易炸膛等等。尽管此后进行了一系列改进,但有些毛病属于先天不足,小修小改根本无济于事。到了1898年,德**方决定列装毛瑟1898式步枪,将它正式取代。
这款淘汰的枪型该如何处理呢?将它彻底尘封?德国人才不会那么单纯,他们转手把这款步枪兜售给了土耳其、非洲一些落后国家,其中就包括中国。
清末洋务派对德国质量的信任,与今天的国人并无二致,而且德国商人谎称1888式步枪为毛瑟步枪。张之洞等人听说是“毛瑟”牌步枪,就跟小女子见了普拉达包包、百达翡丽手表、兰博基尼跑车一般,眼睛都变成了桃心,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下了全套的设计图纸和生产设备。
“即便有了图纸,枪管、膛线等零部件加工也需要可靠的技术和熟练的技师。北平铁厂刚成立,没有任何技术积累,更不用说技师了,拿到图纸也只能望洋兴叹。”孙元起苦笑着摇摇头,“生产军火哪有那么容易?要是容易,早就烂大街了,哪还会有什么暴利!”
几个青年对望一眼,然后领头的魏镇雄说道:“百熙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有几个朋友设计了一款新型武器,结构简单,威力巨大,非常具有市场前景。此次前来,就是想和北平铁厂商谈合作事宜。”
“哦?那我能看看设计图纸吗?”孙元起被勾起了兴趣,甚至胡乱揣测:难道是鼎鼎大名的没良心炮?
“好的。”刘庆恩起身去拿图纸。剩下的三个人都不时瞥蔡启德一眼,颇有戒备之色。是怕蔡启德看了图纸泄密么?
设计图纸听起来很神秘,其实也很普通,就是图案和数据的组合,而且数量比较大,哪怕是一款普通步枪的设计图,也至少有数十上百张图纸,包括各个部件平面图、立面图、放大图等等,每张上都用一大堆数据标明部件的形状、大小、材质、作用。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设计图纸跟天书没啥两样,看都看不懂,又何来泄密之说?
很明显,他们是不希望蔡启德听到双方的谈话。
蔡启德在生意场打拼多年,察言观色是一等一的,见状连忙起身:“诸位,你们先忙,我去楼下安排席面,等中午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孙元起笑道:“子成是北平铁厂的协理,不是外人。万一我们以后合作,生产方面少不了要他帮忙,不用回避的。”
蔡启德谦让了几句,还是辞别而去。
刘庆恩抱出一大摞图纸,拣起最上面一张,小心翼翼地铺到孙元起面前的桌子上,开始介绍道:“百熙先生,这是武器的总体结构图。”
孙元起对于武器的认识只限于从战争片中获得的浅薄理解,当看到总体结构图,还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不是迫击炮么?”
“迫击炮?百熙先生之前见过?”刘庆恩惊异地望着孙元起。
“哦,没有,只是听说过……”孙元起连忙否认。心里却在想:在电视电影中见过,不知算不算?
刘庆恩不仅没有追问,反而点了点头:“确实,迫击炮不是我们首创,而是诞生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期间,发明者是俄国炮兵大尉戈比亚托。不过戈比亚托只是把老式的47mm海军臼炮改装后,放在带有轮子的炮架上,以大仰角发射一种长尾形炮弹。相比之下,我们的设计就更为独到。”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结构图:“看,我们这款迫击炮由炮身、炮架、座钣、瞄准具四部分组成。炮身长度标准为83厘米,也可以根据射程的远近做不同的选择;炮架为两脚架,可以根据目标位置调节高低、方向,行军时能折叠起来;座钣是承受后坐力的主要部件,同时和两脚架一起,共同起到支承迫击炮体的作用;瞄准具为光学瞄准镜,刻有方向分划和高低分划。
“迫击炮口径为60毫米,重30斤,射速最高达到每分钟30发,射程预计在150米到3000米之间;炮弹重3斤,有效杀伤半径13米。可以由单兵携行,作为步兵制式的火力支援武器和有效的压制兵器,用于山地战、堑壕战和丛林作战,是难得的近战利器。”
孙元起自然知道迫击炮的威力:在抗日影片中,小日本欺负中**队少枪没炮,经常用掷弹筒(又叫超轻型迫击炮)和迫击炮虐得土八路鸡飞狗跳。
魏镇雄这时挤过来,总结道:“迫击炮作为一种利用座钣承受后坐力发射炮弹的曲射火炮,与其他常规火炮相比优点非常明显。首先是本身性能优越。它射角大,初速小,弹道弯曲,最小射程近,既可以抵近对近距离目标进行直接射击,也适合于对隐蔽物背后的目标进行超越射击。而且它装弹容易,射速高,每分钟能发射二三十发炮弹,威力不容小觑。
“其次,它对炮弹不挑剔,只要口径合适,可以配备多种炮弹。一般使用杀伤爆破弹,用于歼灭、压制敌军有生力量和技术兵器,破坏铁丝网等障碍物;也可配用烟幕弹、照明弹等特种炮弹。
“第三,它只有三十斤,重量轻,体积小,操作方便,机动性强,行军时炮身、座钣可以拆开,便于携带;打仗时可以人背马驮,打了就跑,快速转移阵地。
“最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它结构简单,造价低,技术含量不高,容易大规模生产。我们之前已经考察过北平铁厂,认为只要对厂里设备稍加改造,就能生产这款迫击炮!”
“那炮弹制造工艺呢?”孙元起迫不及待地问道。
子弹和炮弹的生产工艺,不比枪械制造简单多少。没有合适的炮弹,迫击炮连烧火棍都不如。而且在清末,由于使用黄铜作为弹壳,价格也是居高不下。每千发子弹就要40两银子,炮弹就更不用说了。很多时候是买得起枪炮、买不起弹药,和眼下买得起车、开不起车一个道理。这些都由不得孙元起不当心。
吴健又拿出一张图纸:“请看,保持飞行姿态的尾翼和炮弹弹体都采用铁壳,用铸造工艺一次成型,难度不是很大。关键是击针帽部分,需要精细加工,也不是很难。
“底火和弹体内最好使用硝化甘油炸药。这种烈性炸药是诺贝尔1867年申请的专利,早已过了专利保护期,而且中国现在也没有完善的专利法规,想制造是易如反掌。当然,用黑火药也行,只怕射程会受不小的影响。”
听到这里,孙元起的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几下:“那你们打算怎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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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吴楚弄兵无剧孟
二二〇、吴楚弄兵无剧孟
听了孙元起问话,三个小伙子一齐看向了魏镇雄。
魏镇雄满脸微笑:“迫击炮结构简单,经过初步核算,每门成本应该在70到80两白银。但作为一种具有优良性能的新式火炮,能在近战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售价纵然不及马克沁机枪,想来也相差不远。也就是说,迫击炮至少有十倍利润。
“我等在归国之前,已经把迫击炮涉及的相关专利在欧美日各国注册。如果和百熙先生合作的话,我们将毫无保留,把专利权转让给北平铁厂。我和任之(吴健)是金属学会的,国臣(刘庆恩)和仪亭(沈凤铭)是兵工学会的,都会全力协助北平铁厂调试好生产设备,确保迫击炮正常投产。”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必盗。他们几个小伙子耗费心血研制出迫击炮,跑了数十个国家注册专利,然后再千里迢迢来到北京献上图纸,难道只是学雷锋做好事?时空管理局可没批准雷锋同志穿越到清末的申请。
见魏镇雄闭口不说利润分成的细节,反而大谈特谈迫击炮的好处,孙元起有些忐忑: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所求者大啊!
既然你跑题,难道我就不会么?看谁最先沉不住气!
孙元起开始满嘴跑火车:“如果北平铁厂有所盈利的话,利润除了部分留作扩大再生产外,将主要用作教育经费,培养中国工科人才,重点扶持钢铁和兵工方面的技术研究。
“对于尖端的技术研究,经世大学有较好的学术基础,而且目前已经建有钢铁、发动机等多个研究所,不用另外筹建新的机构。但是培养工科人才,却必须有专门的学校。
“敝人从事教育多年,发觉现阶段的中国可能更需要熟练的工人、经验丰富的技师,而不是研究艰涩高深理论的科学家。换句话说,职业学校、专科学校可能比综合性研究大学对国家更有用。”
二十一世纪初,但凡与教育有交集的中国学者,脑海里都会盘旋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便是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中国学校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吗?大家不要忘了陈省身、华罗庚、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钱学森等具有国际影响的著名科学家。但这些人都是在建国之前培养出来的,所以问题应该修正为:
为什么建国之后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如果公知、精英看到这个问题,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把它归结到体制上来。事实上,他们这回说的没错,确实是因为制度问题。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的教育体制整体趋向于苏联模式,人才培养带有强烈的国家功利主义色彩。教育不再是为了培养博学通才,而是为国家培养具体的、有用的专门人才,比如工程师、医生、农业专家、技术人员等。
为此,在1952年到1953年间先后拆分了一大批历史悠久的综合性大学,像清华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同济大学等高校都在劫难逃,进而建立起一批以专门学科为主的高等院校。这就是中国教育史上赫赫有名的“院系大调整”,也是很多高校把1952年作为建校元年的根本原因。
在这次院系大调整中,诞生了一大批著名专业院校。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北京学院路的“八大学院”:北京医学院(今北京大学医学部)、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北京石油学院(今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今中国农业大学)、北京航空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地质学院(今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矿业学院(今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林学院(今北京林业大学)。
培养杰出人才,就跟小孩捏泥巴一样。民国时期高校的博学通识教育,是把一群小孩领进大师作品展览馆,然后随便这群小孩怎么折腾,学不学自由,跟谁学也自由。千儿八百小孩中总有几个天资聪颖的,在大师熏陶下自己也成了大师,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建国后的专门化教育,则像把一群孩子领进制陶工厂里,老师手把手地教道:“今天我们捏小板凳,第一步先把泥巴拍出片状,……”在循序渐进的培养下,泯灭了天才与凡人之间的巨大鸿沟,最后所有孩子不分资质都成为熟练的工人,做出碗、陶罐、茶壶等日用品来,却没有谁能成为大师,烧制成大师级作品。
你是不是要唾骂这种限制个人自由发展的教育体制?不过我劝你在开口之前,最好先了解一下它为国家发展做出的卓越贡献。
众说周知,中国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拥有完整工业体系的国家。要知道在1949年之前,中国工业还是积贫积弱的,为什么能有今天的局面?除了苏联援助的156项重大工程为我们建立起较为完整的基础工业和国防工业体系的框架,就要感谢专门化教育为各种工业提供充足而优质的技术人员。没有他们的牺牲,中国现在就是第二个印度!
改革开放三十年,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突飞猛进,专门人才开始出现过剩。而且中国经济发展飞速发展,也迫切要求在科学和文化上出现杰出人才,作为新时代的灵魂人物,于是“钱学森之问”应运而生。与“钱学森之问”同步的,是各大高校开始了“综合性大学”发展之路,像传统的理工名校清华、北航、北理都有了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著名的文科大学人大、北师也有了理工农医的硕士点。
大学的综合化,一方面固然是教育产业化带来的风气使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这是大学在或主动、或被动地肩负起社会对杰出人才的期盼。
回顾中国百年教育历程会发现,由通识教育走向专门化教育,是基于国家和民族的迫切需要;而由专门化教育走向通识教育,也是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大势所趋。孙元起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在湖北挥金如土,建立了一系列专门学校。
“如果经济允许的话,北平铁厂会建立一所附属学堂,前期着力培养铁厂所需技术人才,学校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水木学堂’。我很希望你们能够留下,参与到学堂的筹建和开办中来,为中国的工业技术人才教育贡献自己的力量!”孙元起热情澎湃地邀请道。
清末民初潮流激荡,单纯奔放的青年人被撩拨得热血沸腾,个个都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他们最受不了“国家”“民族”“责任”等宏大叙事词汇的勾引,一说起来,便跟磕了药似的,热血上涌、面红耳赤、奋不顾身。
果然,孙元起话音刚落,沈凤铭、吴健、刘庆恩三个人马上就凑过来,开始畅谈自己对培养中国未来技术人员的宏伟构想。几个人越聊越深入,越聊越兴奋,甚至讨论起以后水木学堂各个院系的课程设置。只剩魏镇雄一个人在旁边大眼瞪小眼。
过了半个多小时,魏镇雄终于按捺不住,在谈话的间隙赶紧说道:“诸位,我们还是先来谈谈迫击炮的生产吧!水木学堂的事儿不着急,以后可以慢慢聊。”
孙元起心里得意:哼哼,跟我玩,小子你还嫩了点!
三个小伙子也发现偏离主题太多,赶紧闭上嘴巴,请魏镇雄继续发言。
“刚才谈到如何合作的问题,我们愿意提供迫击炮的全套图纸,并负责调试设备,指导工人生产。不知北平铁厂方面能够提供什么?”魏镇雄问道。
孙元起思忖片刻说道:“按照你们所说,生产迫击炮属于暴利,本来应该给你们更高的利润提出。不过考虑铁厂前期投入太大,兵器在生产、运输、销售等环节需要打点,而且利润还得给铁厂、学校留一部分,所以北平铁厂会给你们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
20%的比例不算优渥,但也绝对不刻薄,算是中规中矩,所以几个小伙子看起来都比较满意。
魏镇雄却道:“我们不要银子,不过北平铁厂每生产10门迫击炮,就要向我们免费提供2门。”
“给你们22%!”
免费提供的迫击炮,谁知道最终会流向何方?时下十个留学生,至少九个半是革命党,万一他们拿去造反,被清政府查获,自己岂不是受池鱼之殃?迫击炮有专利保护,北平铁厂就是独家生产,想推诿都推不掉。为了避免不确定的风险,孙元起宁愿多付2%的利润。
魏镇雄皱着眉头:“那就每生产10门迫击炮,免费向我们提供1门,另外支付10%的利润。”
“24%,不能再多了!”
魏镇雄咬咬牙:“我的底线是每生产10门迫击炮,免费向我们提供1门,另外支付8%的利润。”
孙元起摇了摇头:“不行。你知道的,生产枪械,每个上面都会刻有编号,以备政府查验。私自流出的武器,会给北平铁厂、我本人乃至经世大学带来很大风险,所以我宁可多付点银子,也不会同意你的方案。”
革命党在国内数次起事没有成功,很大原因是没有足够的武器弹药。革命党的款子,都是孙中山厚着脸皮从各处化缘得来,本来就不多,哪能买到什么好枪械?即便能够买到,能不能运到国内还是两说,清政府对于武器管制可是非常紧的。迫于无奈,革命党人只好在国内自制炸弹,可他们化学水平实在难以恭维,往往没炸到敌人,却先把自己给炸了。因此而暴露的革命党人,不是一个两个。
从魏镇雄始终坚持从铁厂获得免费迫击炮的举动来看,孙元起基本上可以断定他是革命党,而且这些迫击炮极有可能用到起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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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一山放出一山拦
二二一、一山放出一山拦
魏镇雄咬牙切齿地喊道:“每生产10门迫击炮,免费向我们提供1门,另外支付6%的利润!”
见孙元起仍在犹豫,魏镇雄索性挑开了说:“百熙先生,我们知道您在西方留学多年,思想非常开明,对当今政府的愚昧和**不满,有志通过普及教育和科学,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局面。您尽管身在朝廷,依然对于革命保持默许乃至支持的态度。正是因为如此,我同盟会对您也一直推崇有加,中山先生曾多次赞誉你,认为你通过兴办学校、编写教科书,率先一步在科学和教育方面上推翻旧有制度,实现了革命目标。
“但是,要想让中华得以恢复、国家实现富强,仅凭学校和课本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通过暴力革命,才能彻底扫除封建**,建立民主和自由的新国家。为了这个崇高理想,我们同盟会先后在全国各地组织无数次起义,同志们浴血奋战、前赴后继,但最终都因为枪械弹药不济而功败垂成,无数志士牺牲在满清政府的屠刀下。
“牺牲的志士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其中不少还曾拜读过先生的教材,算是您的半个学生。您忍心看着无数青年、无数学生为了恢复中华而抛头颅、洒碧血,却因为缺少枪械弹药而横死沙场吗?我们研制迫击炮,并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就是希望获得一个稳定的武器来源。
“而且只要此次合作成功,我们还会继续研究设计步枪、火炮等多种枪械,将与北平铁厂展开进一步合作。”
孙元起心道:就你这口才,不被传销组织拉去做讲师,实在是浪费啦!
“百熙先生,关于您说的枪械编号问题,其实不难解决。”刘庆恩插话道,“就我所知,清政府对于枪械生产编号管理并不严格。即便管理严格,迫击炮作为一种新式武器,也会出口到世界各地,小部分回流出现在中国境内完全合情合理。各国天高皇帝远,对满清爱理不理,武器装备又属军事机密,纵然他们想查,也是鞭长莫及啊!
“而且你们免费提供的迫击炮,完全可以与已经售出的重复编号,交付的时候再把编号故意挫掉。万一我们的武器流落出去,他们没办法根据编号查出来源,自然牵连不到北平铁厂。
“再者,现在各地各级贪腐成风,军械库更是一团烂账,很多武器都被官员倒卖出去中饱私囊。他们见到迫击炮时,肯定首先怀疑是哪里倒卖出去的,而不会怀疑到北平铁厂头上。”
孙元起其实心里一直在挣扎,考虑到底要不要冒这个险。北平铁厂确实需要一款新产品来迅速回笼资金,迫击炮无疑是为北平铁厂目前的境遇量身打造的:技术简单,独家经营,市场广阔,利润丰厚。
权衡良久,心里的天平已经渐渐倾向于冒险,而刘庆恩的话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即拍板道:“好,北平铁厂接受这个合作条件!”
屋里的四个小伙子顿时都长出一口气。
魏镇雄怕夜长梦多,便趁热打铁道:“那百熙先生,我们现在是不是把专利转让、利润分成等协议给签了?”
孙元起笑着摇摇头:“签合同的话,恐怕你们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为什么?”小伙子们齐声问道。
“因为北平铁厂名义上的老板是个美国人,你们要签合同自然要找他。不过你们来得不巧,他前些日子刚好出国为经世大学注册专利去了,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孙元起解释道,“不过我既然已经决定,那就基本上板上钉钉了。你们对武器的需要不是很迫切么?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到北平铁厂帮着安装调试设备,确保签约后便能正式生产,如何?”
四个小伙子对孙元起的口碑还是很信得过的,闻言都点头应允。次日便搬到铁厂里,和机器设备打起了交道。
北平铁厂问题的解决,去了孙元起一块心病,日子也过得舒心起来。隔三差五去衙门应个卯,然后扮泥菩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请示领导。反正自己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左侍郎,干的就是跟班的活儿,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没错。
空闲时间,可以找特斯拉教主侃侃计算机与互联网,也可以去薇拉在校外兴办的数百亩农业试验田转转。当然,最主要是经常和爱因斯坦聊学问、聊人生,防止他脑袋短路出现三观不正的现象,比如和米列娃离婚、和量子力学较劲。爱大牛你要有闲工夫,哪怕思考大统一理论也好啊!现在正值你的事业上升期,没准你能发现你前世没发现的“万理之理”呢?别犯傻,也别在小姑娘和你表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赢炸药奖才是王道。
孙元起谈成了迫击炮的事,一直瞒着亚瑟尔,想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结果亚瑟尔回来后,倒先给孙元起一个惊喜。不,只有惊,没有喜。
他的出场非常酷,先是踹开门,然后恶狠狠地把一沓文件甩在桌子上,声嘶力竭的喊道:“约翰逊,你个骗子!你不是说这种药品是你们发明的吗?为什么在美洲已经被人注册了?”
亚瑟尔说话又快,声音又嘶哑,孙元起居然没听懂。
看见他蓬头垢面,浑身肮脏,胡子至少有二十天没剃,整个脸都是毛茸茸的,孙元起也是满脸惊愕,赶紧站起身:“亚瑟尔,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样?”
“你看看这三份文件!”亚瑟尔从纸堆里翻出几张来,用力地拍在孙元起面前。
孙元起连忙接过来,仔细看时却是三份药品专利公开文件,标题都是“一种治疗疟疾的药物”,心中不禁咯噔一声。一目十行迅速浏览完全文,便发现这些居然都和自己申请黄花蒿素的内容大同小异,而且申请日期就在今年年初,顿时张大嘴巴:“亚瑟尔,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亚瑟尔捶着桌子,“我辛辛苦苦跑到美国,兴冲冲来到专利局,得意洋洋拿出专利申请书,期待着别人对新药品的赞许。结果呢?
“结果职员翻着白眼告诉我,这个专利在两个月前已经被人注册了。我自然不相信,结果申辩却被别人视为无理取闹,最终只能在别人鄙视的眼光里灰溜溜地逃离专利局!”
“抱歉,亚瑟尔,让你白跑了一趟。”孙元起急忙安抚亚瑟尔破碎的心灵。
“这是抱歉就能解决的事情吗?我可是从中国到欧洲,再到美洲,然后回来,不是出门到便利店买一块奶酪那么简单!”亚瑟尔情绪非常激动。
孙元起给亚瑟尔到了一杯水:“亚瑟尔,你可是一名律师,要时刻保持冷静。”
“你让我如何冷静?我第一次申请专利,是为该死的钢盔千里迢迢跑到美国,结果被朋友讥笑没有销路。好,我忍了!第二次申请专利,再次远渡重洋,是这个该死的药品,结果被别人视为剽窃。我的职业、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你叫我如何冷静?”亚瑟尔边说话边挠头,本来就乱的头发很快变成了一个鸡窝。
孙元起有些郁闷:你可是我的法律顾问,不就是负责解决专利问题的么?
为了让亚瑟尔恢复理智,孙元起决定先晾他一会儿。
这边让人去请赵景惠,那边拿起两份药品专利公开文件仔细阅读,便发现专利所有人都是派瑞医药公司一个名叫“robert?coltman”的家伙。不知是不是错觉,孙元起老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片刻之后,亚瑟尔也冷静了下来,声音嘶哑地问道:“约翰逊,这是怎么回事?”
孙元起拧着眉头:“首先,我以我的名誉保证,这种新药品绝对是经世大学首先研制出来的。之前你和赵景惠她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应该不难发现这一点。
“其次,这个名叫coltman的家伙提前两个月在美国注册专利,我想绝对不是什么巧合。你要知道经世大学有近千名留学生,分布在学校的各个角落,而药物系研究室又没有什么保密措施,所以我怀疑这是一起窃密事件。作为律师,亚瑟尔,你展示能力的机会到了!”
亚瑟尔似乎开始考虑走诉讼的可能性。
“亚瑟尔,你能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孙元起小心翼翼地问道。
亚瑟尔长叹一口气,便娓娓道来:“因为要向各国赠送大量钢盔,并注册专利,所以我选择先到欧洲。在欧洲倒是一切顺利,各国政府虽然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不过有人赠送东西总不是一件坏事,都高兴地收下了钢盔。药品的专利也没问题。
“谁知到了美洲注册专利时,便出了这档子事。无论是美国,还是加拿大、墨西哥,都被人在数月前抢先注册了。我只好赶紧送掉钢盔,搭乘最快的轮船回到中国,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赵景惠已经来到办公室:“先生,你找我?”
孙元起把那几份文件递给她:“黄花蒿素的专利,已经被一个名叫robert?coltman的家伙在美洲抢先注册了,这是文件。景惠,你听过robert?coltman这个人吗?”
赵景惠有些不确定:“我们老师满乐道先生的英文名字就叫robert?coltman,不会是他吧?”
孙元起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追问道:“那他现在在学校吗?”
赵景惠摇了摇头:“没有。今年轮到他休学术年假,春节后他便回美国探亲去了。”
亚瑟尔顿时暴跳起来:“没错,应该就是他!这个窃贼、狗杂种,我一定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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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机关算尽太聪明
二二二、机关算尽太聪明
煮熟的鸭子飞了!
孙元起想跟亚瑟尔一起跳脚大骂,只是碍着赵景惠在场,要保持师道尊严,深吸一口气才问道:“景惠,我记得满乐道先生并没有参与到黄花蒿素的研究中去,他是怎么得到实验资料的呢?”
赵景惠面色有些苍白:“年前我们写好了论文,曾送给您审阅。你说论文要过一段时间再发表,我就把它拿回去放在了实验室。满乐道先生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便找到我,说想看看论文写得如何。
“他是我的老师,曾教过我很长时间,我便没有拒绝。而且这是我写的第一次论文,总觉得不自信。心底里认为,发表前多请几位老师看看,少烦些错误也是好的。他把论文借走了三四天,还我之后就回国休假去了。没想到……”
见赵景惠泫然欲泣,孙元起还得安慰她:“这事不怪你,谁能想到道貌岸然的满乐道居然如此卑劣?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赵景惠道:“先生,黄花蒿素被满乐道先生抢注了,我们还能生产销售吗?”
“当然可以!”孙元起斩钉截铁地答道,“满乐道只是在加拿大、美国、墨西哥三国注册了专利,我们则在欧洲注册了专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在欧洲销售。至于美洲,就由亚瑟尔出马,好好在法庭上理论理论!”
亚瑟尔像只斗意盎然的公鸡:“没错!我们要和那个恶棍好好理论理论,让他知道,美国也是**律的地方,剽窃可没有好果子吃!”
赵景惠怯怯地问:“那满乐道先生还会回中国吗?”
“哼哼,”孙元起冷笑几声,“别看他是外国人,到了中国,我有一百八十种法子把他搓圆捏扁。他敢再回来,我定叫他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赵景惠听到这里,神色一松:“如果满乐道先生不回中国,只怕他申请了黄花蒿素的专利,也没有办法生产。”
“喔?”孙元起、亚瑟尔同时惊异出声。
赵景惠解释道:“黄花蒿素是从黄花蒿中直接提取得到的。我们在前期研究中发现,除了黄花蒿,尚未发现其它天然植物含有青蒿素。虽然黄花蒿属于世界广布品种,但黄花蒿素含量却随着产地不同而差异极大。
“我们曾发动全校学生和留学生搜集各地黄花蒿样本,数据表明,除了我国四川东部、福建、广西、海南部分地区外,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正常生产的黄花蒿里的黄花蒿素含量都很低,没有利用价值。如果真要正式建厂生产药物,更是只有重庆酉阳地区武睦山脉生长的黄花蒿具有工业提炼价值,其他地方都不行。”
这一峰回路转,让孙元起和亚瑟尔俱是开怀大笑。
亚瑟尔道:“我最初还担心那个混蛋会用卖药品的利润,聘请律师团和我们打持久战。现在他既然拿着专利无法生产,我又何惧之有?除了要求专利局驳回他的申请,我还会上诉到法院,告他剽窃,要求巨额赔偿。哼哼,我慢慢耗他,让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真是天助我也!酉阳不过重庆府下的一个县,都不用借重叔祖父的威名,单凭我这个左侍郎,也足以让酉阳知县俯首帖耳,没有我的命令,一根黄花蒿都流不出县境!”孙元起长出了胸中一口闷气,“不过,景惠,貌似刚才你说的那些话都没在论文里出现吧?”
“嗯,”赵景惠声如蚊蚋,“论文题目是《黄花蒿提取物对于疟原虫之抑制作用》,主要讲如何提取黄花蒿素、以及黄花蒿素对疟原虫的抑制作用。至于黄花蒿分布情况,那是生物学方面的内容,论文中就没有涉及。”
“好,实在是太好了!本来是你无心之举,结果却狠狠地摆了满乐道一道,只怕他听了会吐血三升吧?果然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啊!”孙元起有些得意。
亚瑟尔从美国回来,路上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早已困殆欲死,全凭胸中一股怒气才撑到现在。如今这件事情柳暗花明,困意再也掩饰不住:“约翰逊、赵小姐,你们慢聊,我先失陪了。”说罢告辞,踉踉跄跄地回去休息了。
见亚瑟尔辞去,孙元起给赵景惠沏了一杯茶,问道:“景惠,你们研究室最近在忙些什么?”
赵景惠接过茶杯:“前些日子一直在研究如何工业提取黄花蒿素,现在差不过快完成了。根据测算,每天可以提取1公斤左右,足以保证工厂粉针剂的生产。”
“那你们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赵景惠有些不好意思:“研究室研制的第一种药品,就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大家都非常兴奋。项目结束之后,有些人开始有些想入非非。闲聊的时候,他们甚至开玩笑说,要研究治疗痢疾、霍乱、肺结核,乃至癌症的特效药。”
尽管有些不切实际,当有时候梦想正是促使人类投身科研的最大动力。孙元起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他们有这些想法是极好的,只要敢想敢做,总有实现目标的一天。景惠,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赵景惠道:“想法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乱七八糟的,比如治疗各种感染、炎症的药物,却不知道如何去实现。所以想找先生讨个主意。”
如何实现,这就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世界上很多人都想发大财,可真正发大财的能有几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展翅翱翔蓝天,可真正能在天空中飞翔能有几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长命百岁,可真正活过百岁的又有几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治疗各种感染炎症的药物?孙元起顿时心中一动,脑袋里冒出了几个熟悉的故事:“说到治疗感染炎症的药物,我还真有一个思路。”
赵景惠身体前倾,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孙元起:“先生,您说!”
孙元起道:“现代医学已经证明,感染是细菌、病毒、真菌、寄生虫等病原体侵入人体所引起的局部组织和全身性炎症反应。只要能用某种有效物质杀死或者抑制病原体的繁殖,就可以有效对抗感染发炎。所以关键就在于找到这种有效物质。
“前些日子,我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在某本书里发现一条记载,说在唐朝的时候,长安城的裁缝会把长有绿毛的糨糊涂在被剪刀划破的手指上,能有效地帮助伤口愈合,减少发炎。景惠,你从中能发现什么?”
“长有绿毛的糨糊里含有一种抑制感染发炎的物质?”赵景惠瞪大眼睛。
“没错,”孙元起拍着桌子说道,“你要注意到这一点,文中特别强调是长有绿毛的糨糊。也就是说,不着毛的浆糊没效果,所以关键不在浆糊上;长了绿毛,而不是黑毛、白毛,这表明只有这种绿毛才能具有一定的药效。你知道该怎么做啦?”
没错,孙元起说的就是神药青霉素。
语文课本中,科学家弗莱明是在长了霉菌的葡萄球菌培养皿里,发现了细菌克星青霉素。但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功成名就的科学家用来哄骗后学的传说。但唐朝裁缝对于青霉素的认识和使用,却是作为一则异闻趣闻,保存在了文人的笔记中。
赵景惠快速点点头:“和黄花蒿素一样,分析、对比、提纯!”
孙元起笑道:“正确!如果能发现一种有效对抗感染发炎的药物,可就比黄花蒿素影响大多了。”
黄花蒿素固然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但并非不可替代。在此之前,人类已经发现了金鸡纳霜,只不过副作用大了点而已。
本来,孙元起指望黄花蒿素替经世大学拿一枚诺贝尔奖奖章。不过眼下和满乐道有专利纠纷,而且满乐道还是位美国人,赵景惠她们得奖的希望就渺茫了。诺贝尔奖除了有专门奖励拉偏仗的和平奖之外,在各科技奖项中也会不同程度地拉偏仗、下黑腿。普遍的规律是:
白色人种和有色人种共同发现,白人获奖;
老师和学生出现纠纷,老师获奖;
民主国家和**国家同时出成果,民主国家获奖。
这可不是污蔑炸药奖。就拿老师和学生这条规律来说,链霉素是由美国罗格斯大学教授赛尔曼?瓦克斯曼的学生阿尔伯特?萨兹分离出来的,结果瓦克斯曼获得了1952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萨兹榜上无名。萨兹只有通过诉讼,才获得了链霉素的部分专利收入。
再比如20世纪60年代天文四大发现之一的脉冲星,是1967年10月由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安东尼?休伊什教授的研究生,24岁的乔丝琳?贝尔首先观测发现的。结果休伊什教授因为发现脉冲星而荣获197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贝尔则无人提起。
不幸的是,赵景惠不仅是有色人种、生长在**国家,还是满乐道的学生,能有几成胜算?不过再发现青霉素,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青霉素可是被誉为二十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而且“发现青霉素及其临床效用”本身就曾获得1945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就算诺贝尔奖委员会再装聋作哑,也不能视而不见的。
当然,发现青霉素以其临床效用并不难,关键还在于如何分离和纯化。在历史上,1877年法国著名微生物家巴斯德就发现了霉菌会抑制尿液中的炭疽杆菌的生长。弗莱明1928年再次“发现”了青霉素的妙用,却因为正常情况下霉菌产生的青霉素非常微量,而且难以分离和纯化,只好放弃。直到1941年前后,弗洛里和钱恩解决了这个问题,才使得青霉素大行其道。弗莱明、弗洛里、钱恩三人也是共同获奖。
不过孙元起是穿越众,随手带有金手指,可以轻易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对于后世人来说,这个金手指简直不值一提,不就是辐射育种导致基因突变,使得霉菌的青霉素产量大幅度提高嘛?
赵景惠道:“等我回去把实验室工作收拢一下,就会马上开始这项研究的。”
“这回要吃一堑长一智,做好保密工作啊!”孙元起语重心长地说道。
赵景惠临出门前,突然记起一件事:“对了先生,我刚才来的时候,景范让我告诉你,说他已经考虑好了,想什么时候见见你。”
孙元起这才想起来年初和景范有个约定,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当下点点头:“你回去便让他来办公室找我吧!”
按下葫芦浮起瓢啊!不过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也该是决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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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杜鹃声里斜阳暮
二二三、杜鹃声里斜阳暮
一刻钟之后,赵景范来到办公室。只见他面色苍白,眼睛却在灼灼发光,神情中带着病态的亢奋,显然已经中毒已深,无药可解。
孙元起开门见山问道:“你已经想好了?”
赵景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先生,我都想好了!”
“那你还是决定信教?”
“是的!”赵景范脸上出现一丝潮红,“年初先生和我谈话,对我触动很大,信念一度出现动摇。但上帝是仁慈的,对于迷途的羔羊,慷慨展示了伟大神迹,让我感受到上帝对我的召唤。”
“哦?”孙元起有些惊异。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令人惊奇的事情,用现有的科学知识无法解释。比如自己的穿越,是不是真有所谓的时空隧道?还是信徒所谓的“神迹”?
赵景范说道:“那是五月十三日的晚上,我心里还在痛苦挣扎。做完作业后,就倚着墙壁陷入沉思,迷迷糊糊中,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逃难的时候。
“那是一片冰冷的荒野,成千上万的人缓缓向前挪动,此外更无活物。这一大群人,多数我都不认识,也有我认得的,恍惚间见到了父母、哥哥、姐姐、邻居、同学……四周黑漆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北风怒号,冰雪夹杂而下。人们衣衫褴褛,腹中饥饿,在寒冷中挣扎悲号,陆续有人倒地而死。想停下来生火取暖,却找不到柴火;剥下死人的衣物作引火之物,每当升起火苗,却会被冰雪打熄。
“活着的人固然备受折磨,死去的人灵魂也在号泣。那喊声愈喊愈高,愈不忍卒听。我想救他们,可是凭借我一己之力如何能济事?焦急之中,我情不自禁迸出了一句祷告:‘上帝呀!我愿奉你的使命,得你的臂助,去救起这些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的人们!’声音方落,只见一道白光从天而落,笼罩在我周围,使我不觉得一丝寒冷,脚下的土地里生出如茵绿草。
“众人见了,也跟随我跪下大声祈祷。祷告后一刹那,冰冷的荒原变成四时皆春的乐园,阳光普照大地,周围一片姹紫嫣红,众人面前摆满了馒头、大饼、烧鸡、熟肉。每个人都欢笑腾跃,尽情歌唱。就在我快乐得手舞足蹈之时,脚踢到了墙壁,才醒转过来。先生,这难道不是上帝对我的启示么?”
孙元起心里冷笑道:小时候给你讲述的安徒生童话,居然被你移花接木变成了上帝的神迹,你倒是会活学活用哈!为什么你不记得那个卖火柴小女孩被冻死的结局?
上帝对你的启示?屁!不信现在把你扔到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南极,再呼叫上帝试试,看他能不能赐给你馒头、大饼、烧鸡、熟肉?
但这些话却说不出口。狂热的信徒是失去思辨能力的,任何涉及偶像的讨论都会被他们视为毁谤和不敬,再亲近的人也会跟你反目成仇。
赵景范脸上出现几丝潮红:“醒来之后,我坚定了我的理念,但我不知道这个理念正不正确,只好向上帝祷告。这个时候圣灵好像水一样,从头上浇灌我,让心里面充满了喜乐。就这样,圣灵一再一再地浇灌我,好像几十次,最终使我虔诚而专一。”
孙元起很想告诉他:小子,那是你没睡好着凉了。所谓圣灵浇灌,是你娘和你姐在给你冷敷呢!
“所以,我不再顾忌他人的反对、毁谤、辱骂乃至殴打,哪怕是我的父母。我要一直沿着上帝指引的方向前行,直到生命接受上帝的感召。”赵景范一脸坚毅地说道。
孙元起见他沉湎已深,也懒得和他废话:“既然如此,那你回去就开始准备吧,近期我就派你出国留学。还是学化学?”
赵景范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吧,就学化学。”
“既然是学校公派你出国留学,那你就好好学习,以后回来报效国家。信仰上帝是你生活中的事情,我不干涉,但希望你不要它带到学习中来。如果你因为宗教而放弃学业,那你这辈子都不要涉足经世大学,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听明白了么?”说到最后,孙元起已经是声色俱厉。
赵景范很少看到孙先生这副严肃的表情,赶紧点头答道:“先生,您的话我都记下了。”
暂时别管孙元起造炮、亚瑟尔发飙、赵景范信教这点小事,让我们把目光稍稍挪到北京城中,因为此刻,大清中枢里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军机处,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张之洞正在午休。
张之洞15岁顺天府乡试中举人第一名,成为“解元”;26岁考取同治二年癸亥科进士第三名,成为“探花”;为官之后,又与宝廷、张佩纶、黄体芳并称“翰林四谏”,号为清流派;到地方为官,则投入洋务派怀抱,成为洋务派健将,后世誉为“中国近代重工业之父”;身为汉人,却在湖广总督位上前后呆了近二十年,堪称奇迹……所有的赞誉,都造就了这位支持晚清败局的纯臣。
奇人必有奇事,张之洞身上自然更不乏奇事,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睡觉从来不睡床,困意上涌就趴在书桌上小睡会儿,至多一两个小时便醒。即便是在会客聊天,觉得有困意也不管不顾趴下就睡,所以下属幕僚都知道他的这个怪习。
张之洞今年已经虚岁七十有三。古来盛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清自己去。”到了这个槛儿上,张之洞也开始学会养生,每天中午习惯到床上眯瞪一会儿。习惯是习惯,无奈睡床还是觉得不舒服。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倍加怀念赵凤昌。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光绪十年(1884)张之洞任两广总督的时候,赵凤昌不过是名侍从。但赵凤昌风姿卓绝相貌英俊,而且聪明伶俐性格乖巧,很快受到张之洞的赏识,变得形影不离。每当张之洞犯困,赵凤昌就会走过去用双手托住他的头部,一动不动,哪怕是一两个时辰。
谁知不久就有传言,说两人是“好基友,一被子”,甚至有了“两广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的对联。闹到最后,连宫中也知道了赵凤昌的秽名,张之洞只有忍痛割爱,把赵凤昌放回民间永不叙用。
“一转眼十多二十年过去,当年的璧人,现在也该变成了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了吧?”张之洞有些感慨,旋即又回味道:“不过当年璧人捧头而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呵!”
就在辗转反侧的时候,门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张之洞睁开眼:“是稚英么?”
门外正是张之洞幕僚吴殿英,闻言答道:“香帅,是我。您醒了么?”
“早醒了,你进来吧。”张之洞是和衣而睡,起身从案上拿起叠好的湿巾擦了擦脸,对进门的吴殿英说道:“发生有什么事?”
吴殿英递过一张纸:“宫里发下谕旨,命设立军谘处,辅助皇帝处理全国陆海军各军事宜。又派贝勒载涛、毓朗管理军谘处事务,以贝勒载洵、萨镇冰为筹办海军大臣。”
张之洞顿时脸色大变,急忙接过谕旨,看完之后用力一拍桌子:“胡闹!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吴殿英不好插话,只好把放凉茶的茶碗端到张之洞手边:“香帅,喝口茶吧!”
张之洞犹自不解气:“前些日子,摄政王会同诸位贝勒、贝子秘密商议,便绕开军机处发布上谕,宣布以皇帝为大清帝国统帅海陆军大元帅,在皇帝亲征之前,由摄政王代理一切。现在又突然发了这道谕旨,是不是认为老夫这个军机大臣是个摆设?”
“摄政王是怕谕旨到了军机处,香帅您会跟他理论一番。”吴殿英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能不跟他理论?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人!”张之洞戳着纸上的名字,“摄政王现在27岁,代理海陆军大元帅,本来就惹人诟病。只不过他是当今圣上的生父,又是监国,老夫也就勉强忍了。你再看看这俩人:洵贝勒,今年25岁,让他去做筹办海军大臣;涛贝勒,23岁,这就要做军谘府大臣。他们是那块料儿么?”
吴殿英道:“据听说,洵贝勒三番五次找到摄政王,想要管海军。理由是醇贤亲王管理过海军,他要子承父志。摄政王自然知道这位兄弟完全是外行,诸般推脱,但禁不住洵贝勒声色俱厉非要不可,只好答应。”
“我呸!就他也想子承父业?”在心腹面前,张之洞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载洵的鄙视。
吴殿英又说道:“涛贝勒见洵贝勒手握兵权,怕自己因此失势,也跑到摄政王面前要权,大有不顾而唾的架势。摄政王怕别人说他厚此薄彼,只好派涛贝勒管理军谘府。”
张之洞本来脾气就不好,此时更是大怒:“军谘府是通筹全国海陆军事宜的机构,怎么能别人一张嘴就随便授予呢?摄政王以为朝臣之间争强斗胜,是八大胡同里**捧角么?糊涂,真是糊涂!”
吴殿英道:“不用洵贝勒、涛贝勒,摄政王又能用谁?现在朝廷里可用之才,十有**都是袁慰亭的故旧,摄政王哪里敢用?说来说去,还是自家兄弟可靠,再怎么争权夺利,毕竟肉是烂在锅里。”
张之洞也只能一声长叹。
慈禧太后在世的时候,张之洞上结慈禧,中交袁世凯,下有根基在湖北,不说呼风唤雨,至少说话还有几分作用,就是皇亲宗室也得掂量掂量。去年年底之后,一切都变了,慈禧去世、袁世凯去职,湖北又离京城太远,张之洞在朝中孤立无援,迅速被边缘化,变成可有可无的闲员。载沣觉得张之洞能够同意他的意见,便把谕旨发到军机处,过一过张之洞的手;如果觉得张之洞会反对,就直接绕过军机处,让张之洞想争也无从争起。他张之洞能有什么法子?
一口闷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憋在张之洞胸口,让他喘息都觉得压抑。
就在此时,军机处的笔帖式过来敲门:“张大人,摄政王、庆亲王等在军机处,有事找您老商议!”
张之洞戴上双眼花翎:“我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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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秋风宝剑孤臣泪(上)
二二四、秋风宝剑孤臣泪(上)
临出门前,吴殿英低声嘱咐一句:“香帅,戒急用忍,相忍为国啊!”
作为首席幕僚,他对张之洞可谓知根知底。南皮张家不算名门,但祖上四代都做过知县,生长在这种官宦家庭,张之洞难免有些傲娇之病。而且他天性聪颖,15岁中解元,26岁中探花;之后官运亨通,44岁做巡抚,47岁当总督,这些都助长了他的陋习。导致张之洞在为人处世方面不够圆滑,不懂得宽容,往往在小事上吹毛求疵,大发脾气,让同僚下属颜面无存。
如果你是总督、巡抚,钻钻牛角尖,周围人都是自己手下,谁也不敢叫板。可现在是军机处,上头有年少气盛的摄政王载沣,领班是唯钱是尊的庆亲王奕劻,同僚都是堂堂的军机大臣,你再横挑鼻子竖挑眼,谁会买你的帐?但张之洞恶习不改,结果短时间内就和奕劻、世续、那桐都闹得很僵。
张之洞看了吴殿英一眼,没有说话,转身随着笔帖式往军机处去了。
军机处成立于雍正七年(1729),是清中后期的中枢权力机关。军机大臣向来由皇帝直接选调,一般由亲王、大学士、尚书、侍郎或京堂兼任,没有规定名额,少则三四人,多则七八人。最多时曾有十一人,加上皇帝能开三桌麻将,斗地主的话则是四桌。但通常只有四至七人,尤以五、六个为最常见。眼下就是五个人:
排第一的是庆亲王奕劻。尽管他贪鄙成性,而且和袁世凯过从甚密,但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军机领班的位子上。究其原因,不外乎他是个满人。贪污?贪污算什么!对于摄政王载沣来说,不怕你有缺点,就怕你没缺点!
第二是世续,也是满人,性格温和,老好人一个。平时不太发表意见,只负责抄抄写写。名为第二,论到话语权,则排到第三、第四了。
名为第三、实则第二的是张之洞。他宦海沉浮多年,从政经验丰富,眼光独到,手段老辣。这班从小走马斗鸡的满清王公好比温室中的花草,哪知道民生疾苦?说到争权夺利,个个奋勇争先;遇到军国要事,还得请张之洞拿主意。
排第四的是那桐,去年年底他接替被撵回家哄孩子的袁世凯,进入军机处。别看他来得晚,可谁都不敢小看他,连奕劻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为啥?人家年轻啊!五十出头的那桐在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头中,算是风华正茂。
最后一位是鹿传霖。这位卷帘军机比张之洞还大一岁,年高志衰,威望又不太高,在军机处仅仅是伴食而已,到了军机处就开始修炼闭口禅。
张之洞进到军机处屋里,只见摄政王载沣坐在正中,诸位同僚分列两旁。他不敢托大,不顾年老体衰,向载沣和奕劻行礼如仪。在一旁,世续微笑着朝张之洞点点头,那桐和鹿传霖则赶紧起身,请张之洞入座。
落座之后,张之洞眼皮跳了跳:屋里现在是六个人!
别看军机处听着挺牛叉,其实待遇真的很一般,尤其是办公场所,最开始只有几间漏风漏雨的破板房,后来才改建成砖屋。即便如此,值班室依旧不宽敞,如果屋里坐六个人,就会觉得有点逼仄。官场有传言,如果军机大臣是6个,其中必然有个人要倒霉。
对于外间,这个传言只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军机处工作人员来说,却近乎是魔咒。就张之洞所知同治以来的掌故,这个规律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同治元年,军机处是恭亲王奕、桂良、沈兆霖、宝鋆、文祥、曹毓瑛6人,结果桂良、沈兆霖在该年六七月间先后挂掉。从此以后,同治十三年间军机大臣都没有超过5个人,光绪初年依然沿袭此例。
到了光绪二年,慈禧老奶奶似乎不信邪,三月份在奕、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等5人的基础上新增了景廉,结果五月份文祥就翘了辫子。
光绪六年正月,李鸿藻休完母丧假,回来继续上班。慈禧老奶奶又开始不安分,把他放到已经有了奕、宝鋆、沈桂芬、景廉、王文韶等5人的军机处。当年十二月,王文韶病逝。
……
远的不用一一列举,单说近几年发生的事儿。
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以来,军机处一直是奕劻、载沣、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等6人,居然没发生什么大事。诸人弹冠相庆,以为魔咒已除。谁知道积攒得越久,爆发得越厉害。到了三十四年十月,皇帝、太后先后驾崩;十二月,袁世凯被撵回家钓鱼。要不是关系太硬,袁世凯就该去阴曹地府陪皇帝、太后玩斗地主了。
谁知这些人记吃不记打,袁世凯一走,就把那桐给捧了上来,军机处又是6人。六月债,还得快!翻过年二月,那桐母亲去世,只好回家休丧假。军机处再次变回5人。
大清军机处的六人魔咒,简直就是谋杀军机大臣的良工利器。能跟它媲美的,估计只有天朝发改委的调油价了。现在那桐回来,加上摄政王又凑齐了6人,这回该轮到谁倒霉?
就在张之洞心里暗自揣度的时候,载沣开口说道:“这次来与大家相见,主要是商议几个人员变动,好拿个章程请皇上、太后恭裁。”
张之洞心中一惊:人事变动?我怎么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眼睛余光瞟了瞟奕劻,只见奕劻满脸微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来,载沣和奕劻已经商量好了,只是到军机处走走过场!想到这里,张之洞嘴里有些发苦。
载沣见诸人没有说话,接着说道:“首先是陕甘总督升允上疏乞病,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前些日子,升允上书朝廷,认为九年立宪时间太仓促,请求宽延数年,以确保制度变革平稳过渡。载沣在硃批里严厉斥责了他的保守主张,认为君主立宪刻不容缓,地方大员不能推诿搪塞。
载沣如此主张积极推进立宪,是他一心为国?错!
载沣在十多岁的时候曾出使德国,对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改变非常大。在他看来,君主立宪是大势所趋,谁阻挡不住这股潮流,大清皇室要么灭亡,要么立宪。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立宪。而且他了解德国、日本的立宪改革后发现,威廉一世和明治天皇的权力并没有受到多大损失,相反,日本天皇地位的超然、以及对国家的掌控,甚至比现在大清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要知道,清末江南各地督抚已经有了半独立化倾向。
为了满清万世一系,载沣决意推行立宪。就现在来看,推行立宪确实让皇室攫取了比以往更多的权力,海军、陆军、邮政、工商、学部……无处不有爱新觉罗家族的影子。而升允这个满人居然跳出来反对,如何不让载沣恼火?
张之洞不敢让奕劻先表态。升允曾在光绪三十三年弹劾过奕劻,奕劻对他衔恨已久;而且看样子,摄政王事先和奕劻通过气,只怕奕劻一表态,便大势已定,自己无力回天了。只好抢先发言:“王爷,升允部堂身体素来康健,本无疾病。此次上疏乞病,不过是因为上次进奏有失上意,心中惶恐,所以才奏请病休。愚以为升允部堂恪尽职守、忠于王事,不宜去职,朝廷当温言慰留。”
奕劻冷笑几声:“香翁没有仔细看升允的奏折吧?你听听他里面怎么写的:‘臣患外感既重,内忧复炽,以致有目不能识黑白,有耳不能分雅郑,有鼻不能辨臭芗。’这是什么意思?讥讽朝廷不辨贤奸、摄政王混淆黑白?他升允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真是目无纲纪,无法无天!”
张之洞连忙对道:“庆王爷所言未免过当,升允部堂虽然口不择言,但考其本心还是忠心为国的,朝廷不能因为一眚而掩大德。而且如今天下之势汹汹,升允部堂在旗员之中究属正派,愚以为宜留任!”
言下之意:现在天下排满风气日益高涨,很大原因是八旗子弟昏聩无能却身居高位,涛贝勒、洵贝勒就是典型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需要树立几个正派的旗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这种犯忌讳的话,张之洞如何能直接说出口呢?
奕劻躬身对载沣说道:“我觉得,应该将升允开缺,以儆效尤!”
“奴才附议,请将升允开缺。”不用回头,张之洞就知道说话的是那桐。那桐和奕劻组建“庆那公司”鬻官卖爵,私交极好,简直可以穿一条裤子。如今奕劻要报仇,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载沣道:“其他人还有意见么?”
世续低眉顺眼,好像朝鲜官员一样,正埋头在小本子上记东西,闻言也不答话。至于鹿传霖,则仰脸朝天,眼睛微闭,不知是神游天外,还是在与周公下棋,总之世间万事都惹不起他半点兴趣。
载沣道:“既然如此,先拟定开缺,香翁的意思我也记下了。至于具体如何,还要请皇上、太后圣裁!”
张之洞顿时眼前发黑:圣裁?圣裁你妹啊!现在宣统皇帝不过三四岁,斗大的字不识一担,意思都看不懂,怎么恭裁?隆裕太后那个妇道人家更是草履虫一般的智商,还想学西太后垂帘听政,西太后的膝盖都比她脑袋强。她知道什么是非好歹?还不是你摄政王说了算!
张之洞喝了一口茶水,勉强保持清醒,就听载沣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津浦铁路总办、记名道员李顺德等营私舞弊,有旨革职永不叙用。吕海寰身为督办,事前既不能防范,事后又失于觉察,着开去督办津浦铁路大臣一职。但职守不可空缺无人,诸位可有什么好的人选推荐?”
奕劻道:“唐绍怡可用。”
那桐立马接口:“奴才附议!”
唐绍怡,本来写作“唐绍仪”。去年年底,宣统皇帝溥仪即位,时任出使大臣的唐绍仪还在美国,却马上拍电报回来请示:我名字里的“仪”字和皇帝名字相同,为了避讳拟改为“怡”字,可否?就这样,他用一份电报在满清皇室心中树起了一个忠臣的形象。
张之洞眼看他们就要达成一致,赶紧出言反对:“愚以为唐绍怡不可!”
“香翁为何以为不可?”载沣今儿就纳闷了:以前,张之洞总是劝谏自己多用汉人少用旗人,化除满汉畛域,为什么今天反而阻止开缺旗人、反对任用汉人呢?
张之洞定定神说道:“唐绍怡自幼留学美利坚,颇受西洋文化浸染,信仰基督教,对于中华风俗人情反而不甚了解。津浦铁路涉及直隶、山东、江苏三省,人烟稠密,其间定然不少迁坟事宜。如果由他督办,必定舆论哗然,万民耸动!”
载沣笑道:“香翁,你是直隶人吧?铁路除了涉及迁坟,主要还是征地。士绅地多,征地亦无妨;百姓地少,征地则失业。所以对于国家来说,宁损士绅,不损百姓。士绅认为不可以的人选,那就一定是可以的了。”
张之洞大怒:“岂能因为王爷一人之见而不顾天下舆论?直、鲁、苏三省乃国家根本,马虎不得,一旦以唐绍怡为督办,只怕会激起民变,天下动摇!”
载沣不以为意:“咱们不是有兵么?还怕刁民闹事!”
张之洞觉得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若派唐绍怡为督办,三省官民士绅决不承认。”
载沣一拍桌子:“香翁,你是直隶南皮人。如果有旨派定,你也打算不遵旨?”
边上奕劻阴阳怪气地说道:“这里可不是湖北,不遵旨是不行的。”
张之洞郁闷至极,只觉得喉头发甜,一口热血再也抑制不住,顿时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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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秋风宝剑孤臣泪(下)
二二四、秋风宝剑孤臣泪(下)
孙元起听说张之洞在军机处吐血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在湖北,孙元起就是张之洞的下属;现在到了学部,还是张之洞的下属。从这层关系上来说,孙元起怎么也该去探望一下。
按照惯例,孙元起去张府之前先去了廉子胡同一趟。老大人睁着昏花的老眼:“啊,你还没去?老夫还以为你一早就去探望过了呢!”
孙元起有些羞赧:“前两天一直在城外料理学校的事情,今天进城才听到消息,便赶紧过来问问叔祖父的意见。”
“去,当然要去!这些年香涛对你一直颇为照拂,现在他调摄违和,作为下属、晚辈,你哪有不去探望的道理?”老大人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道香涛的病情如何了。如今朝中汉臣无不以香涛为尊,如果他万一有什么不讳,只怕天下就此多事了。唉,但愿香涛早日康复!”
孙元起起身拜别:“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前去探望,具体情况回来再向您老禀报。”
“稍等片刻,老夫写封便函问候一下香涛,你替我带给他。”老大人摸索着带上老花镜,拿过信笺纸,颤颤巍巍地写了几行字,折好递给了孙元起。
张之洞生病,京城官员不论大小无不前往慰问,一时间官轿把张府门前那条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孙元起到了胡同口,正准备下轿步行,谁知那些官员看见来了一顶皂盖、皂帷、银顶的四抬大轿,赶忙挪出一条路来。
军机大臣的府邸,五品以下芝麻粒儿自然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勉强进去喝杯茶。好在张府门房还是在湖北时的那位,从门缝里看见孙元起,连忙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后面排队的那位,在门口候了半天也没能进屋,见状大为不满:“这是谁家的?怎么那么横,都不用递拜帖,一叫门就能进去。”
门清的就在边上答道:“不认识了吧?他就是学部左侍郎孙元起。”
“侍郎儿子了不起么?”开始说话那人有些不屑,“这里可是皇城根儿,最不缺的就是王公贵胄、官宦子弟,掉片树叶都能砸到几个黄带子、红带子,他一侍郎儿子牛气啥?”
答话那人冷笑道:“你没听清?刚才进去那人就是侍郎本人,他的叔祖父是寿州中堂!怎么,你觉得看不上眼?”
“啊,那位爷是侍郎?”说话之人瞠目结舌,“怎么那么年轻,我琢磨着他也就不到三十岁吧?”
“看上去是挺年轻的!当然,实际年龄也不大,今年才三十三四岁。朝野传闻,他是国朝最年轻的汉人侍郎。只要不出意外,四十岁前可执掌一部或宰制一省,五十岁前可进入军机。你说这样的青年才俊,张府能不开门迎接么?”
“兄台果然博学多闻,小弟受教了!”
孙元起自然不知道门口这两位的对话,进门之后就问道:“香帅身体如何?此次前来,叔祖父寿州公也让我向香帅代为问候。”
门房捧过一杯香茶:“孙大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后院问问,看看我家老爷能不能见客。”片刻之后,门房转回来:“孙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随着仆人辗转来到书房,推门就看见张之洞倚在书桌边竹榻上看书,儿子张仁权、张仁侃在边上照应着。如今已是西历八月,外面天气酷热难耐,屋里却凉爽宜人,张之洞身上甚至还盖着薄毯子。想来房间里放了不少冰块。
见孙元起入门,张之洞放下书本,张仁权、张仁侃也赶紧起身。孙元起抢上前一步给张之洞行礼,心道:张之洞作为晚清四大名臣之一,为中国近代重工业和教育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给他磕几个头不算丢份儿。
张之洞摆了摆手:“百熙太客气啦。”
张仁权、张仁侃闻言,赶紧过来扶起孙元起。四十多岁的张仁权现在是礼部郎中,张仁侃则与孙元起年龄相仿佛,是邮传部学习员外郎。虽然都是“郎”,郎中、员外郎可比侍郎差了好大一截,他们两人哪里敢受孙元起的礼。
孙元起从怀里摸出老大人的信札递了过去:“香帅,这是家叔祖父寿州公给你的信,请您过目。”
张之洞伸出枯瘦的手臂接过信函,一边阅读一边说道:“百熙带着容卿的信札来看老夫,这还真是巧合的紧,说来也算难得的趣事。”
孙元起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张之洞道:“容卿是同治三年(1864)年出任湖北学政,他的下一任就是老夫,四十年后你又到湖北担任学政。你说这不是巧合么?”
怪不得老大人和张之洞那么熟悉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孙元起谦虚地说道:“晚辈怎么能与香帅和寿州公相比呢?你们两位可都是大学士。”
张之洞笑道:“百熙过谦了。三十出头便担任左侍郎,国朝二三百年也没几个!你是前程远大来日方长,老夫已经时日无多,如何能比?你只要戒骄戒躁,定然可以后来居上。”
孙元起打个哈哈:“晚辈一定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发扬优良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百熙你任湖北提学使的时候,正好是三十岁吧?想当年老夫简放湖北学政的时候,也是三十岁。不过你是从二品的学部右侍郎,老夫只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张之洞似乎在回想当年的绝代风华,“老夫的前前一任孙心农(孙念祖)是咸丰九年的榜眼,前一任容卿(孙家鼐)是咸丰九年的状元,老夫是同治二年探花,后一任洪文卿(洪钧)是同治七年状元,再后一任王杏坞(王文在)是同治七年探花,接下来的梁斗南(梁燿枢)是同治十年状元。连着六任都是一甲出身,当时官员都把担任湖北学政认为是无上荣耀的!”
孙元起没想到张之洞居然会痛说革命家史,只好赔笑倾听。
张之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跑题,马上绕了回来:“百熙,你当年在湖北时大刀阔斧地裁撤不少学校,又因地制宜新建不少新学堂,可谓勇猛精进。为什么回到北京之后,一下子变得畏手畏脚了呢?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
孙元起苦笑道:“在湖北的时候,上面有香帅的鼎力支持,下面可以调配大小官员,没有任何掣肘之处,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回了北京,处处都是大爷,哪敢随便开刀?即便心里也些想法,也无法付诸实践。就说前几个月吧,我看到京师大学堂一团稀烂,想找总监督刘廷琛刘大人商议如何变革,谁知刘大人对我避而不见。他正三品,我从二品,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对于告这种小人的黑状,孙元起一点精神压力都没有。
张之洞苦笑了一下:孙元起的这种困境,何尝不是自己遭遇的翻版?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啊!
收拾一下情绪,张之洞又问道:“那你近期有什么打算?”
孙元起回答道:“自咸丰年间以来,兵燹日起,干戈不息,天下藏书十去七八。即便现在存世的,也有不少处于若存若亡之间。如果不及时收藏保护,恐怕将来追悔莫及。所以我想奏请学部在京师设立一所大图书馆,肩负起为天下藏书的重任。
“如果学部应允,并拨下足够经费,就可以派人四处搜购藏书楼散逸的书籍。如果学部只应允不拨钱,那就只能恳请学部颁布一条法令,命国内出版机构在编印新书时,须向京师图书馆呈缴5本以备查验。数年下来,图书馆藏书也应该大为可观。虽然没有珍稀善本,却可以满足京城读书人的阅读需求,不失为设立图书馆的一个贡献。”
张之洞微微颔首:“此议甚佳,你可以写个折子递到学部。”
听张之洞这么一说,孙元起就知道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顿时大喜:“那好,我回去就写折子!”
这时候,只见张仁权、张仁侃兄弟俩在一边不停地使眼色。孙元起知道张之洞病体需要静养,便识趣地站起身准备告辞。张之洞却问道:“百熙,最近外间有什么消息?是不是各省排满风气很盛?”
孙元了点头,字斟句酌地说道:“立宪本来是好的,不过朝廷却以立宪之名,行夺权之实,甚至比以前的**还**,国民难免失望。”
张之洞沉吟道:“当年刚毅曾说过,‘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现在朝廷极力压制汉臣,唯恐染指军权和中枢,而且近支排宗室、宗室排满、满排汉,就是怕汉人强大起来。据我看来,哪是什么汉人排满?分明就是满人排汉!”说到这里,张之洞在桌上翻找片刻,从中拿起一张纸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仔细看时,却是张之洞新近写的一首诗,题为《读香山新乐府》:
诚感人心心乃归,君臣末世自乖离。
须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看了半天,孙元起也没闹明白诗里面要表达什么意思,只好放下诗稿,有些羞愧地说道:“实在惭愧!晚辈对西学还是略通皮毛,对中学则一窍不通。香帅的诗,晚辈没怎么读明白。”
张之洞有些疲倦地说道:“没读明白就没读明白吧,反正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读明白。别人读了,只会认为老夫在发牢骚,其实谁又能真正明白老夫的意思?”
孙元起道:“香帅,今天晚辈多有打搅,还望恕罪!还望香帅保重贵体,安心调理,早日康复”
张之洞缓缓地摇了摇头:“老夫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其实每每念及时局,早已心死如灰。‘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直到如今,老夫才算真正品出李文忠公这首诗的悲辛苦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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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敢有歌吟动地哀(上)
二二五、敢有歌吟动地哀(上)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人如果一心求死,纵然你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救不回来。
孙元起初见张之洞时,觉得他虽然中气不足,但精神颇佳,应该没什么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康复。但仔细寻绎他的话语,却从中发觉一丝不祥的气息,仿佛他已心死如灰,正在回顾平生、交代后事。
带着沉重的心情,孙元起告辞离开书房。
快到大门的时候,就听张仁权在身后喊道:“孙大人,你且留步!”
孙元起赶紧停下脚步,转身问道:“张先生,有何贵干?”
张仁权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把手里拿着的几本书递给孙元起:“这些都是家父早年的著述,对于学习我国固有学问的学者颇有裨益。在书中,家父反复论证,以为我国学者应该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学中学应知变通,学西学应知心源。刚才大人言及自己中学稍有欠缺,所以家父命我找出这三种书送给大人,希望大人有空的时候能够读读。”
孙元起大致看了一下,分别是《书目答问》、《輶轩语》、《劝学篇》,当下抱拳写道:“有劳香帅费心了!晚辈回去之后一定仔细拜读,不辜负香帅拳拳之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元起除了积极筹建京师图书馆,便更加关注张之洞的病情,京城中、报纸上也不缺这类的消息:今天张府请了回春堂某位著名中医,好像没啥效果;明天张府请了日本的医生,貌似也没奏效;张府大公子又去拜访了德国和英国医生,听说疗效很好,只是饮食减少、精神衰惫……总的来说,扑朔迷离中夹杂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变化。
而且张之洞也一直在请病假,从五天到续假五天,再到续假十日,最后是续假二十天。
农历八月二十一日(西历10月4日)早上,军机处接到了张之洞奏请开去各项差缺的折子。军机章京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急忙把它送到摄政王载沣的面前。
载沣看到文中“各项差使一律开去,俾得暂释重负,以资疗养”时大为惊讶,对边上埋头书写的世续说道:“伯轩,南皮上疏要求开去差缺,这是什么意思?”
世续一惊,羊毫笔顿时在纸上点出一个大大的墨污:“什么?我看看!”说话间放下笔,从载沣手中接过奏折。
载沣面色有些不喜:“那天本王确实有些言语过激,但也是为国为民,并无针对南皮的意思。在孝钦皇太后辞世以后,本王对他始终倚重,决无更动之意。南皮何必再耍脾气呢?”
世续“啪”一声合上奏折,面色凝重:“王爷,恐怕礼部要为南皮请旨了。”
按照清朝惯例,大臣病重不起或刚刚去世后,如果应该赠予谥号,先由礼部上奏请旨。等皇帝批准后,由内阁拟好四个字,交给皇帝亲自定夺。世续所谓“礼部要为香翁请旨”,就是隐晦地说“张之洞大去之期不远矣”。
“嗯,什么意思?”载沣刚执掌朝政,居然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这不奇怪,当年汉元帝刘奭也犯过这种错误。那时候刘奭刚登基不久,弘恭、石显陷害萧望之,就用了一句官场术语:“请谒者召致廷尉。” 刘奭不知道“谒者召致廷尉”是送到秦城监狱吃牢饭的意思,按照字面理解,还以为是请最高法院院长去问话。白白害得萧望之被关在牢里喂了一段时间虱子。
世续只好直说:“王爷,南皮这他恐怕就这几天了。”
“不是吧?前些日子张府门前还是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怎么会病重不起呢?”载沣明显很怀疑。
世续道:“南皮在朝为官四十余年,出将入相,哪能没有些门生故吏?听闻南皮病重,自然要上门探视。王爷,堵门的并非都是求官逢迎之辈!”
载沣半晌无语,良久才说道:“伯轩,万一南皮过世,是不是该增补个汉人进军机处?”
世续用力捏了捏拳头,勉强抑制住愤怒:“王爷,南皮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前朝硕果仅存的名臣之一。如今病重不起,您是不是应该去张府探望一下?”
“今早军机处是你我二人当值,奏折这么多,哪里有时间?改日吧!”说罢,载沣拿起桌上一本奏折批阅起来。
世续脸色变了几变,冷声说道:“王爷,这些奏折什么时候都能批,张之洞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探视的!万一他今天撒手人寰,王爷您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载沣头埋在奏折里,一言不发。
世续起身来到载沣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亢声说道:“奴才恳请摄政王移步张府!”
载沣没想到一向老好人的世续今天也较起真来,只好叹口气放下奏折:“好,都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载沣的八抬大轿在侍卫簇拥之下,吱吱悠悠来到张府门前。不知是事前清场,还是得知张之洞病重,门前胡同里居然空空如也。
张仁权、张仁侃等张府子嗣闻听消息,赶紧大开府门隆重迎接。载沣下轿,扶起跪伏在地上的张仁权:“曾筹,这几天香翁身体如何?”
张之洞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张仁权作为嫡长子,寸步不敢稍离,衣不解带地伺候,早已憔悴不堪。听到载沣文化,顿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四日前,家父饮食顿减,乃至水米不进,连吃药都吐了出来。前天,身体稍稍好转,口授大意,命具疏请开去差缺。昨天病情出现反复,清醒的时候,在病榻上把奏本看了一遍,稍微改了几个字,命尽快递进宫里。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只能用参汤吊着……”
载沣抚着张仁权手臂劝慰道:“等会儿让内务府送几两老山参过来,给香翁用上。曾筹不必过虑,香翁吉人自有天相,将养一段时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进了张府,更觉气氛压抑。从厢房敞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不少仆妇正在裁剪火纸、缝制孝服。此刻,张之洞已经被抬到了正房的床榻上,盖着簇新的单被。
在载沣进门的那一刻,张之洞居然醒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载沣:“王爷,您来了。老臣病体支离,不能起身相迎,还望恕罪。”
张之洞本来就瘦,这两个月下来更是瘦得皮包骨头。载沣看到张之洞的面容,立刻想到刚去世不到一年的慈禧太后。慈禧因为痢疾而死,临死前也是这般皮包骨头。载沣努力控制住扭头的冲动,强笑着:“香翁客气了!您老公忠体国,素有名望,一定要好好保养。”
张之洞一字一顿地说道:“公忠体国,臣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载沣立马明白过来,张之洞是在针对他在朝廷安插载洵、载涛、毓朗等宗室近亲,劝谏他要“廉正无私”,不能任人唯亲。半天他才答道:“香翁不要多想,一定要静心养病。”
张之洞艰难地摇摇头:“老臣该去地下陪孝钦皇太后和德宗景皇帝了。”
载沣站起身,轻描淡写地说道:“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香翁安心调理,争取早日康复,军机处可缺不了您老。”
张之洞“嗬嗬”几声,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载沣早已离去多时,夕阳残辉斜斜地照进屋里。刚睁开眼,就听见几个儿子惊喜的声音:“父亲!”
张之洞觉得自己身体好像沉疴尽去,又恢复了健康,身上也有了力气,便挣扎着想坐起来。惹得周围妻妾儿孙们一阵惊呼。
回光返照?张之洞心里不知是喜是悲,扫视四周一眼才说道:“张家子孙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四周人知道他要交代遗言,都含泪退下了,儿孙们则按各房顺序跪好。嫡长子张仁权强忍着悲痛:“请父亲大人训示。”
张之洞道:“我自知命在旦夕,临终之前想嘱咐你们有几句话,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下:勿负国恩,勿坠家学,勿争财产,勿入下流,必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
“我们记下了!”儿孙们齐声应诺。
“曾筹,你复述一遍。”张之洞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长子张仁权。
儿孙们都恭敬地复述了一遍,有错的地方,张之洞一一指出。这场景,好像含饴弄孙的老翁正在检查子孙的课业。
见每人都背诵无误,张之洞微笑着点点头:“好,你们记下了就好。曾筹,你去把为父的遗疏拿来,给我读一遍。”
张仁权赶紧起身,到书房取回早已写好的奏本开始朗读。
看着父亲脸色渐渐灰暗,生命之火一点一点熄灭,最小的儿子张仁蠡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这一声如同导火索,正堂里顿时一片压抑的哭声,张仁权也哽咽不能成言。
见此场景,张之洞反而笑着安慰儿孙:“为父回首平生,读书则解元、探花,入仕则总督、军机。在家则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在朝则忠君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孔圣人活了七十有三,为父也活了七十三,不算短命。既然如此,你们还哭什么?都不要哭了。”
他越是这样劝,儿孙们哭的越厉害。
张之洞平生最崇拜的古人首推苏轼,所以他学苏轼的字体、学苏轼的诗风,甚至行为相貌上也在效仿,其中浓密的胡髯向来是他最引以为傲。此刻,张之洞发觉胡髯有些蓬杂凌乱,便习惯性抬手去整理,刚抬到一半,浑身力气突然消失,手臂重重地跌落下来。
“父亲——!”张仁权碎心裂胆地叫道。
整个张府顿时哭声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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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敢有歌吟动地哀(中)
二二五、敢有歌吟动地哀(中)
张之洞去世后,清廷很快颁布上谕,对他的光辉一生给予了高度评价。
杨度对张之洞的辞世也很伤感,拿着邸钞翻来翻去地阅读。孙元起很是好奇:“皙子,上谕有什么好看的?我瞧着你都看一两个小时了。”
杨度这才放下邸钞:“当然要仔细看啦!别看只有三四百字,这可是朝廷对香帅的盖棺定论,每个字都值得好好推敲,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哦?那你说来让我见识一下。”孙元起听闻张之洞离世,心里难以平静,手里拿着书也看不进去,正好可以听杨度聊聊官场常识。
杨度琢磨了半天,正想与他人分享心得,当下便一句一句解释含义。孙元起则按照后世的理解,翻译成了《人民日报》语言:
“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廉正无私,
——副总理张之洞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为**事业奋斗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
“荷先朝特达之知,由翰林院洊升内阁学士,简授山西巡抚,总督两广、湖广,权理两江,凡所设施,皆提倡新政,利国便民。
——该同志在原国家主席爱新觉罗?载湉同志的关怀和教育下,由一名普通知识分子迅速成长为党的高级干部。先后担任内阁学士,破格提拔山西省省长,历任广东、湖北省委书记,代理江苏省委书记。在任期间,解放思想,勇于创新,积极推动地方经济发展。
“庚子之变,顾全大局,保障东南,厥功甚伟。
——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张之洞同志顾全大局,为保护东南人民和财产安全做出了重要贡献。
但这只是字面意思。按照杨度的分析,此处是明褒暗贬。众所周知,所谓“保障东南”,就是清政府向东西洋列强宣战后,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等南方各省督抚违背中央政府命令,拒不向外国开战,反而和各国达成协议,要求互不侵犯的行为。历史上又称为“东南互保”。
此次南方督抚联合起来集体向中央政府叫板,直接造出民国初年南北对立与混战。要不是后来慈禧太后重新回到北京执掌大权,甚至会在1900年出现北方成为列强的殖民地、南方变成合众国的分裂局面。
如果把背景换成八年抗战,阎锡山的行为就是张之洞的翻版:不遵从蒋委员长的指示抗击日寇,而是为了自己山西这块地盘,与日本人暗地里达成互不侵犯协议。以后讣告里写“日军侵华战争期间,该同志顾全大局,为保证山西人民幸福和平的生活做出了重要贡献”,谁会觉得这是褒奖?
“旋以总督晋陟纶扉,入参机要,管理学部事务,宗旨纯正,懋著勋劳。
——由省委书记进入国务院工作后,担任中央军委委员,分管科教文卫工作。张之洞同志始终如一,坚决拥护和贯彻执行党的一切指示。
“朕御极后,深资倚畀,晋加太子太保衔。
——现任国家主席爱新觉罗?溥仪上任后,对张之洞同志深切关怀,增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
“服官四十余年,擘画精详,时艰匡济,经猷之远大,久为中外所共见。
——张之洞同志参加革命四十多年来,忠于职守,艰苦奋斗,旗帜鲜明,路线正确,是国内外公认的杰出**战士。
“近因患疾,屡经赏假调理,并赏赐人参,方冀克享遐龄,长资辅弼。兹闻溘逝,轸惜殊深。
——病重期间,国家主席溥仪同志派专人前往**看望,嘱咐医院积极治疗,尽早恢复健康,为党和国家做出更大贡献。逝世后,表示沉痛哀悼,并向其亲属致以深切慰问。
“著赏陀罗经被,
——遗体覆盖党旗。
“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醊,并赐祭一坛,
——中央办公厅主任主持葬礼,在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追悼大会。
“加恩予赐谥文襄,赠太保,
——赠予政治家、军事家荣誉称号,追赠为国家名誉副主席。
“照大学士例赐卹,入祀贤良祠,
——葬礼按照副国级办理,骨灰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
“赏银三千两,治丧由广储司给发,
——丧葬费用有国库支付。
“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
——撤销生前一切处分。
杨度在这里又重点说了一下,清代为了减少官员犯错,便在荣辱观上用功夫,做得好有嘉奖,做得不好有处分。官员每次正式上奏,都要罗里吧嗦地把自己以前获得多少次嘉奖、遭受什么处分全部罗列出来。所谓“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就是官员去世之后,朝廷为了尊重死者、表示哀悼,撤销以前犯错记录,留下的都是嘉奖。以后写传记碑文,也好看许多。
“应得卹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各项丧礼程序和丧葬补助,依照标准发放。
“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妥为照料。
——在家乡建立纪念馆。
“伊子礼部郎中张权著以四品京堂候补,邮传部学习员外郎张仁侃以郎中补用。伊孙选拔贡生张厚璟著赏主事补用,用示笃念荩臣至意。”
——儿子张仁权、张仁侃,孙子张厚璟,行政级别分别上调一档,重点使用。
听了杨度的剖析,孙元起才明白新华社的讣告,原来和清代上谕是一脉相承的。从上谕中提到的各种待遇来看,张之洞可谓享尽哀荣。所以孙元起听罢,咂了咂嘴:“香帅九泉有知,应该再无遗憾了。”
杨度摇摇头,用指甲在“加恩予赐谥文襄”七字的边上用力地画了一道竖线:“恐怕这是香帅最遗憾的事情!”
孙元起有些不解:“为什么?按照你刚才的说法,香帅出身翰林,又官至大学士,谥号第一个字必定是‘文’字;‘襄’字是甲胄有劳,表明香帅有军事才能。文武双全,不是挺好的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左宗棠左公的谥号也是文襄吧?”
杨度又开始摇他的纸扇:“不错,左公谥号确实是文襄,文襄这个谥号也是挺好的。大清谥法中,首字为‘文’,则次字以‘正’、‘忠’、‘襄’、‘成’四个为翘楚。而这四个里又以‘文正’为最好,自宋代以来,每个读书人都梦寐以求。内阁拟谥号时,唯独不敢拟这个,每次都是出自皇帝特旨。
“大清建国近三百年,得到‘文正’谥号的只有7人,他们除了品学德业无愧完人之外,或是理学名臣,如汤斌、曾国藩;或是帝王之师,如杜受田、李鸿藻。现在看来,如果大清有第八位文正公的话,恐怕非你家寿州中堂莫属。”
孙元起心道:我宁愿老大人长命百岁,活到辛亥革命后,也不愿他老人家近几年身故,去获得“文正”谥号。
当然,老大人估计更愿意在清朝覆灭前离世,何况还有“文正”这个美谥呢?
杨度接着说道:“接下来要数‘文忠’,也是极好的美谥,宋代富弼、欧阳修、苏轼等都是这个谥号。国朝到现在,谥号文忠的比文正略多,也不过才10人,包括林则徐、胡林翼、李鸿章等一代名臣。至于文襄,尽管难得,却比前两者多一些,至少有十三人,多半是旗人获得。汉臣之中,前有于敏中,后有左宗棠,现在还要加上香帅。
“虽然都是谥号‘文襄’,香帅又与左公不同。左公荡平发匪回乱,收复新疆,可谓甲胄有劳、辟地有德,得一‘襄’字最为允当。而且左公科场不利,不仅没有入翰林,连进士也没中过。他以举人官至大学士,在国朝汉臣中可谓空前绝后,能得一‘文’字,已经属于殊荣。所以‘文襄’对于左公的褒赏。
“而香帅他虽然在两广总督任上,有抗击法兰西之胜,但最终确实朝廷乘胜求和,签订了《中法条约》,法兰西不胜而胜。如此一来,怎么能用‘襄’字呢?所以文襄虽好,却非香帅所欲。
“香帅平生推崇两位古人,在诗词、书法、旷达等方面推崇苏轼,所以他作诗、写字、举动都有东坡的影子;在政事方面则师法张居正,他称赞张居正的相业,无论到哪里必然随身携带《张太岳集》。非常巧合的是,苏轼和张居正两人谥号都是‘文忠’。‘文正’可遇而不可求,恐怕香帅更期待‘文忠’一些吧。”
孙元起不了解“文正”、“文忠”、“文襄”三者的优劣,就好像农民工很难区分“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久经考验的忠诚的**战士”在现在中国政坛的地位一样。在他看来,普通人知道这些区别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他明显小可了谥号的魔力。
老大人听闻张之洞去世的消息,心情大坏,饮食锐减。孙元起闻听消息,连忙赶往廉子胡同探望。结果老大人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百熙,你知道香涛的谥号是文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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