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鸿
今日燕京城里很热闹,景瑚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街道两旁都站满了人,不知道今日又有什么事,还有官兵在一旁开道。
自从上个月她偷偷从府中溜出去,去茶馆找人抹骨牌,被大哥哥景珅拎回家以后,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出过门了。
整整一个月呀!大哥哥也太狠了。
这一个月里她错过了好多次燕京人家的春宴,这也就意味着错过了好多次帮着她祖母看牌,从其他老太太那里赢点零花钱的机会。
母妃不允许她去逛博彩阁,每日里只知道叫她多多打扮自己。她有无数的珠宝玩器,却没有一点钱。
没有零花钱,她还怎么买博彩阁新出的白玉骨牌悄悄收藏。一想到这里,景瑚又有些愁眉苦脸的。
此时她正一个人走在燕京城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她爹永宁郡王怕她乱跑,特意画了她十岁时的画像,交给五城兵马司的人认。她一出现在哪,五城兵马司的人即刻便会知道。
不过,今日她倒不是溜出来的。
她的好朋友贞宁公主终于反应过来这一个月没看见她,不是因为她抹骨牌输了钱不高兴,而是因为她被禁足了。
所以贞宁公主为了把景瑚救出来,特意让内侍传了旨意给她,让她今日去正阳门城楼上等着自己。
平素她找自己都是为了抹骨牌——就算不是一开始不是抹骨牌,景瑚也有办法哄着她找人陪自己抹骨牌。
骨牌,骨牌,越想越是心痒。今天非赢她十支珠钗,八对耳环的不可。
不过,贞宁今日叫她去正阳门城楼上是去做什么?城楼上也能摆牌摊子不成?
永宁郡王府离皇宫很近,今日人多,走路都比骑马要快。景瑚很快就走到了城楼下。
宫城城楼,可不是谁都能随意上去的。就算她是永宁郡王最宠爱的小女儿,今上也很喜欢她的活泼,也并不能随意上去。
不过贞宁公主心细,早已经让她宫里的冯公公等在城楼下了。
冯公公一见了她,就如得了只活凤凰似的,笑着迎上前来,“哎呦,小县主啊,您可算是来了,公主她都要等急了,奴才这就服侍您上去。”
冯公公生的圆胖,像个景瑚在庙里见过的弥勒佛,每次她见到他,总要揪揪他的耳朵,或是做些别的,戏弄戏弄他。
今日她就随手摘下了冯公公的帽子,套在自己头上玩了一会儿。
景瑚不喜欢梳寻常小女孩喜欢的发式,只喜欢把头发打成小辫子,而后一总编到头顶,戴一个小花冠算完,所以也能戴的上冯公公的帽子。
她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才把帽子扔还给他。
“公公,不用你陪我啦,我自己上去就好了。”说完就提着裙子,一溜烟似的跑上了城楼。
今日好像到处都很热闹似的,连往日无人的城楼上也是衣香鬓影,女眷们言笑晏晏。
景瑚在城楼边沿,正阳门正上方找到了贞宁,还有她另外两个好朋友,定国公府家的八小姐徐清柔,和忠武侯府的七小姐李宜。
正是四角俱全!今日若是不抹骨牌,简直天理难容!
景瑚高高兴兴的走过去,贞宁也很快发现了她,笑道:“怎么来的这样迟,还以为你今儿来不了了。”
景瑚便佯装生气道:“我没治你救驾来迟之罪,你倒是怪起我迟到了。”
清柔只是望着她们俩笑,把手里两枝牡丹花分了一支给她。
“今年春日暖,熙和园中地气盛,牡丹花开的早。特意带了一支状元红给你,正合今日胜景。”
没有哪个小娘子会不喜欢牡丹花,景瑚笑着接过来,“多谢。”
贞宁便道:“我倒也不是怪你来晚了,只怕状元郎他等不得你。父皇赐他打马游街,多少年也没一回的,你若是没看着,怕是以后想起来要哭呢。”
景瑚撇了撇嘴,“打马游街有什么可看的,古来状元郎,个个都是鹤发鸡皮的老头。读了一辈子书,都读成傻子了,才能被点个状元。”
她试图说服一脸期待的贞宁,“读书是这世间最无趣的事情,每日之乎者也的,有什么趣儿。读书人也一个个无聊的紧,不如咱们还是去你宫里抹骨牌吧?”
贞宁却忽然露出笑颜来,拍了拍景瑚的手,“快看,快看,状元郎来了!”
远远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朱雀大街的尽头有一个男子骑在马上,缓缓的向着正阳门的方向走。
所到之处的人群尽皆欢呼,将手中的花朵抛向他。春日将尽,他所在之处,仍是人间春光最艳之处。
现在还太远了,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
景瑚还是觉得有几分无趣,正要开口说服贞宁,便听清柔道:“泾陵,你这次说错了。今科状元是我表哥,柯太师的孙子柯明叙。我表哥今年还不到二十三岁呢。”
泾陵是她的封号。
二十二岁的状元?那好像有点意思。
那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之上,渐渐的越走越近,连她们身边出身高贵,向来矜持的贵族少女们也不由得兴奋起来。
景瑚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想看清楚他究竟长了几双眼睛,几个脑袋,怎么这样的厉害。
城楼太高,要看清楚,终究还是有些困难。
很快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便走到了城楼下,就是景瑚,也不由得将小半个身子探出城楼外,想看清楚他究竟生的是什么样子。
其他的少女自然也做如此想,城楼上就越发拥挤起来。也不知道是谁碰到了景瑚拿着那朵状元红的右手,她没有能够拿稳,牡丹花直直的从城楼上坠落下去。
眼见着就要落到状元郎的马前,他身手敏捷,俯下身去接住了即将被马匹践踏的牡丹花,爱惜的别在了他月白色的衣襟前。
而后他抬起头,对着城楼上的人微笑,道了句“多谢”,旋即没入了人群中。
景瑚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不过也只长了一双眼睛,一个脑袋,和她是一样的。可那双眼睛偏偏就比她见过的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好。
他和她一样,是一双丹凤眼,只是望着城楼的那一眼,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惊鸿的一瞥,便叫她的心无端端的漏跳了一拍。
是四月了,已经快要春尽了。可是景瑚却忽而觉得,从前十几年,她似乎从没过过春天。
从此在她心中,他再也没有泯然于众人。不必鲜衣怒马,不过简单的一个抬头,就筑成了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期盼。
只是她当时自然还不明白。
第二章 一筒
“泾陵,你到底抹不抹骨牌啊?”
看过了新科的状元郎打马游街,此时景瑚正歪在贞宁公主殿中的一张贵妃榻上。她还是在想方才正阳门上的事情。
在此之前,她心中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奇异的感受。不管怎么说,她也活了十几岁,是个见多识广的小县主,可今日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忆起方才那人的笑容,她竟然会不自觉地有些脸红。柯明叙,他是叫柯明叙对吧?她是不是该想想办法打听打听他的事情。
景瑚的思路被贞宁公主打断,她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见她们已经摆好了牌阵,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甩出去。
景瑚站起来,恶狠狠的往牌桌走去。在家关了一个月了,今日出门,她可是为了赢钱才来的!
见景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三个小娘子都笑起来。
景瑚开始放狠话,“笑什么笑,待会儿输给我,你们可别哭。”
几轮你来我往,伸手便摸了张牌,却是一张一筒。
红绿的花色相间,她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方才她落下去的那朵状元红?
景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面色大变,连忙把那张牌扔了出去。
贞宁公主就把她的牌捡起来,和自己的凑做一堆,将手里的牌一推,得意道:“我们的燕京小雀神今日是怎么了?连太妃的牌你都敢胡,怎么今日给我喂起牌来。”
景瑚不由得生起些烦躁来,把面前的牌一推,“不打了,不打了。今天心里烦的很。”
李宜便笑道:“方才刚来城楼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怎么看了状元郎打马游街,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心里却烦躁起来?”
景瑚待要反驳,给自己找找理由,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挽了一旁清柔的胳膊。
“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只有我们清姐儿是好孩子,知道我心里烦,不和我开玩笑。”一边说,一边还要去摸清柔的头。
清柔一下子躲开了,难得的也和她开玩笑,“泾陵你心里烦躁,莫不是因为我表哥?也是,毕竟这燕京城里的少女,也没几个不把他当作梦中人的。”
景瑚原先还想嘴硬,可听清柔这样一说,她也有几分着急起来,“你表哥他……可成婚了?”
清柔便和贞宁对视一眼,俱都笑的有些狡黠,“你从前没见过我表哥么?你嫂嫂不就是他的亲妹妹,你们两家也是亲戚的。”
清柔说的嫂嫂,是景瑚的亲哥哥景珅的妻子柯明碧。
若说她从前从没有听过柯明叙这个名字,那也是无稽,毕竟他可是天下书院之首,燕京松石书院里的第一才子。
年年诗会,才子云集,都是他拿的魁首。
可若说她从前在意过谁,那也是从来没有的事。打从她五岁,第一次被她祖母永宁郡王太妃放在膝头看她抹骨牌开始,她人生全部的兴趣,就只在这上头了。
等到她长到八九岁,就是那些抹了一辈子骨牌的老太太们,也大多不是她的对手。
在燕京城抹骨牌这一项众人都喜欢的消遣活动里,她可谓是个高手中的高手。所以这几年她过的颇得意,攒了不少零花钱,不过,也大多都扔进了博彩阁里了。
可此时她想起她房中珍藏的那几副她平素最爱的骨牌,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骨牌可不会接着她的花,望着她笑。
柯明叙是天下士子中的状元,那她在抹骨牌一道上,是不是也能算个女状元?
见景瑚又走了神,李宜轻轻拍了拍她,“泾陵,你觉得这位柯状元生的如何?”
她自小不爱读书,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想了半日才道:“我觉得他生的……国色天香!”
她话一出口,三个小娘子就一齐笑了起来,清柔拉扯着她的袖子才能坐稳,“什么国色天香……国色天香……明明是形容女子的。”
李宜也道:“泾陵啊,你可真该多念些书了,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景瑚就在李宜身上拧了一把,理直气壮的道:“谁说我不读书了,是你该多读点书才是。国色天香明明是形容牡丹花的。”
“引申为形容女子的美丽,将来便不能引申为形容男子的词么?我看,就从我这里开始好了。”
“便如你们往后,也可以形容本县主玉树临风。”景瑚站起来,和其他人比了比身高。
她的父王永宁郡王生的高大,在宗室之中是一等一的。她像了她父王,生的也要比一般的小娘子高一些,比起十二三岁的小娘子来也不差。
她说了一通歪理,几个小娘子只是对视了几眼,掩着袖子偷笑。
“好好好,玉树临风的泾陵县主。”李宜拉着景瑚坐下来,“若是不抹骨牌,也得想些事情做做吧,那下午我们做什么去呢?”
景瑚的目光就落到一旁花觚中用清水供养着的三朵状元红上。
她虽然不爱读书,也真不是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的人。可是在那时候,要她形容的时候,她也只能想到这一个词而已。
那状元郎俯身去捞她的花的时候,抬起头对她微笑说多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那花衬了他,还是他衬托了那花。
景瑚慢慢的,对着这几朵状元红,脑海中又拼凑起了状元的样子。他的肌肤很白皙,在今日明亮的阳光下更泛着如玉色一般的白。
景瑚的世子哥哥景珣也是宗室里有名的美男子,虽然同她不是一母所出,甚至他们的母亲还结着深仇大恨,可他对她也还算不错,小时候常常给她买糕点,也常常对她笑。
可这个哥哥的笑容总是有些轻浮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每次他对着她这样笑,她都恨不得掐他一把。
柯明叙的笑容却是很温柔的,带着沉稳和笃定,像是一池不生波澜的春水,却有粼粼波光,一直吸引着她走过去。
自正阳门过,往前是金水桥,再往前,经过丹壁,便是金銮殿。他要在那里叩谢天恩。
这样说来,他如今岂不是也在皇城里?
他是其他燕京少女的梦中人,可不是她景瑚的。那她此时心中这种奇异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三章 丝帕
景瑚一个人站在正阳门外,等着柯明叙从皇宫中出来。
她忽而说要走,贞宁还以为是她们得罪了她,又拉着她在她殿里逗留了许久。
在贞宁殿中呆的越久,她就越是心急如焚。偏偏怕人笑话,她又不敢说出她要去正阳门前堵着柯明叙这样的话来。
小县主虽然还小,也是很要面子的。
景瑚在正阳门下徘徊许久,也不知道他是还没有出来,还是早已经走了。若是早已经走了,那她往后该如何去寻他。
虽然知道他是柯家的叙郎,可是她总不能就这样找到他府上去吧。但是很快,更重要的问题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她找他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她即刻就想跑。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摸了摸身上的荷包,里面还有她找贞宁借的两百两银票,她还是不要等了,先去博彩阁看看再说。
景瑚刚迈开步子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了动静。城门大开,骑着白马的状元郎从皇宫中走出来,衣襟上还是她的那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这时已经是黄昏了,一阵春风吹过,带过来金水湖边杨柳堤岸的柳絮。景瑚最讨厌柳絮,总是让她觉得身上很痒。所以她也不喜欢春天。
此时夕阳西下,高大的城楼下是一片阴影。状元郎站在阴影里,景瑚却是沐浴在阳光下的。
尘埃太过渺小,可柳絮却有形,在和煦的光线中跳动。景瑚回头看着柯明叙,他明明是在阴影里的,却又好似独立于那片阴影。
她的目光没法移开,即便四周都是柳絮,她也忘记了逃跑。
而下一刻,她就在他面前打了个喷嚏。她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即刻就背过了身子,想要找身上的丝帕。
可是她向来不耐烦像大多数的燕京仕女会做的那样,戴镯子,再把丝帕系在镯子上,她从来都是把丝帕随手一塞到随身的荷包里算数。
今天出门她当然也是带了丝帕的,可是方才她把银票塞到荷包里的时候,嫌弃这丝帕累赘,干脆就没把它塞回去。
太丢人了!她是不是该趁着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先赶紧跑了?
幸而她犹豫了,一阵松柏的清冽香气,迎面伸出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用这一方吧。”
景瑚抬起头,也没忘了捂着脸。柯明叙生的很高,她连他的肩膀都没到。不过,再过几年,她应该能长到他的下颌吧?
状元郎的声音是很温和的,便如他的人一样,她忽然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多读些诗词,这样她就能用合适的,瑰丽的辞藻来描述她此时的感受。
看见景瑚发呆,柯明叙又笑了笑,将那帕子往前送了送。“拿着吧,小县主。”
景瑚更迷糊了,看来她应该改个名字叫景糊。她从前并不认得他,可是他又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她总是混迹于内院,他怎么会识得她的?
见景瑚还是没有接,柯明叙也没有再勉强,他只是又笑了笑,而后转身牵马,准备离去。
“等等。”景瑚一手捂着脸,追了上去。
柯明叙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小县主还有什么事吗?”
景瑚指了指他衣襟上的那朵牡丹花,“这是我的。”
柯明叙低头看了那花一眼,而后温柔的摘了下来,“是不小心从城楼上掉下来的吗?若是被马匹践踏未免可惜,如今可以完璧归赵了。”
他将那朵状元红递了过来,景瑚却仍然没有接。
景瑚摆了摆手,“不是。拿我的花,换你的手帕。”
柯明叙看起来脾气很好,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有取出了方才的那一方帕子,递给了景瑚。
这一次景瑚很快就接了,跑开了两步,擦干净了脸。然后才走回柯明叙身边。
“多谢柯世兄,等我把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柯世兄。”她早就想好了,若是再见到他,就这样称呼他。
反正两家原本也是世交,若是喊他柯大人,或是柯公子,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柯明叙显然也不在意,“只是一方帕子而已,举手之劳,小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与她已经无话可说,牵着马准备离开,景瑚却没有要跟他分开的意思。
“柯世兄这是要去哪,是回柯太师府么?”
柯明叙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去崇安大长公主府找我老师。”
“柯世兄的老师是谁?”景瑚叽叽喳喳的,渐渐的忘记了自己原来的问题。
“崇安大长公主是我曾姑祖母,她嫁了姓周的一位大儒,定国公府的太夫人也是她的女儿。定国公府的清姐儿,母亲是柯世兄的亲姑姑,你是她的表哥,对不对?”
柯明叙的语气不疾不徐,“我的老师是松石书院的山长周夔周老先生,他是崇安大长公主的次子。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是她的长女,也是我老师的姐姐。”
“清姐儿的母亲是我祖父的幺女,你和清姐儿的关系很好么?”
景瑚一边听柯明叙说话,一边思量着接下来该跟他说些什么。若是她方才在城楼前等的时候,想的不是逃跑,而是想一想若是见到他,该同他说些什么就好了。
她没有想好,柯明叙却自己抛出了问题过来。而且这问题还很好回答,她能说上许多。
“是啊,我和清姐儿是很好的朋友。她的学问很好,所以我平时在家念书,有什么问题,遇见她的时候都会和她请教。”
实际上她从来都不认真上家学,有她爹给她撑腰,她娘也拿她没有办法。会和清柔这样要好起来,一开始是因为她能指点她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
“我常常去定国公府玩的,如今清姐儿住在熙和园的春蓑楼里。我觉得熙和园是整个燕京最美的地方,比宫中的御花园还要好,柯世兄去过么?”
柯明叙的语气不疾不徐,“我的老师是松石书院的山长周夔周老先生,他是崇安大长公主的次子。定国公府的周太夫人是她的长女,也是我老师的姐姐。”
“熙和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柯明叙的目光好像微微深沉了些。
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但很快这些情绪便消失不见了。
“天色将晚,永宁郡王府就在眼前,小县主快回家去吧。我也该去找我的老师了。”
景瑚只顾着和柯明叙说话,却没注意到他早已经改换了方向,眼前的确已经是永宁郡王府了。
都走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有办法再缠着他说话。只好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阶梯,“柯世兄也慢些走。”
他的神思似乎已经不在这里,只是最后对她笑了笑,而后便牵着马远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暮云尽头,景瑚才慢慢的往自己住的芳时轩走去。
第四章 珊瑚
柯明叙居然是认得她的,而且待她还很温柔,是不是他从前就注意过自己?
不过,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去年她有大半年都不在燕京。
半个月来,每日景瑚都拿着那日他借给自己的帕子发呆。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只是很普通的棉布。
帕子的一角绣了丹顶鹤。清姐儿说过,柯家人的家族图腾便是丹顶鹤。
而另一角,则被她亲手绣了一只额上点金的燕子上去,这是皇家的图腾。她想了想,又在燕子的嘴边绣上了一朵珊瑚花。
春燕衔花,她绣完了,对着日光看看,觉得很满意。
景瑚景瑚,其他人看到她的名字,总以为景瑚的“瑚”,是东海之珍,珊瑚的“瑚”。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是珊瑚花的意思。
母妃当年怀着她的时候,有海外的使臣来进贡,今上赏下来的奇花异草里,就有一盆珊瑚花。
母妃日日对着那珊瑚花,就生下来一个珊瑚花一样漂亮的景瑚,这是她名字的由来。
虽然母妃和大哥哥总说她不学无术,不过除了抹骨牌,至少女红她也做的很好。她照着钱维诚的《万物同春图卷》所绣的一副长卷,连今上也是夸奖过的。
抹骨牌对她来说是消遣,做女红也是,有时候做着做着,日升日落,便是一整天了。
若是连女红也不会,禁足的这段日子她真是闷也要闷死了。
那一日与贞宁她们分了手,她才想起来有一个问题清柔还没答她。
柯明叙年纪已经不小了,即便是读书人家,也应该是已经成了婚的年纪了。
那他究竟有没有成婚,有没有定亲?若是成了婚,娶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这个问题她其实可以直接去问她的嫂嫂,只是她其实也并不很喜欢她,总觉得她为人有些阴恻恻的,和柯明叙一点也不一样。
而且她是做贼心虚,明明是一个问一问也没什么事的问题,她却总觉得会被她浑身都是心眼的嫂嫂猜出她真正的心事来。
所以她只能等着清姐儿来给她解答这个疑惑。这段时日,连抹骨牌也觉得没意思。
偏偏自从去年十一月开始,清姐儿的母亲就生病了,搬到了熙和园养病,清姐儿总是要侍奉在她跟前的。清姐儿上次见面时能那样活泼,已经算是好事了。
而这段时日她出不了门,则是因为她的母妃许侧妃又和郡王妃杠上了。日日都在床上装病,将她父亲永宁郡王霸在房中。
郡王妃出身定国公府,倒是清姐儿的亲姑姑。燕京世家互相联姻,盘根错节。
她也就是个空架子,明明饱读诗书,内宅之事上却只会用强。每回母妃装病,她就以为母侍疾为由,把她也关在府里。
郡王妃知道景瑚的性子骄纵,如一匹没上了笼头的野马,在府里也呆不住。只要她能求动了她母妃别再拿腔拿调的装样子,她自然就能出府去玩了。
景瑚知道郡王妃对她们母女是不怀好意的,小时候她这样哄她,她还会去母妃面前闹一闹,让母妃早些好起来。
可如今她已经长大了,也知道内宅争斗,若是露过一次弱势,对方就会一直踩着你的弱点叫你翻不了身。
喜欢出门就是她的弱点,被郡王妃拿捏住了,这次是因为母妃生病,下次还有别的缘由,她就永远别想痛痛快快的出门了。
所以这阵子她每日都在母妃的栖雪阁里和母妃大眼瞪小眼的。
好不容易呆了半个月,她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若是再不让她出门,她恐怕又要去爬她院子里那棵矮脖子树,翻墙出去了。
她进了母妃的栖雪阁,正在思考这一次她若是翻墙出去了被抓住了的后果,母妃便唤她,“瑚儿,在想什么呢。”
早些年母妃装病,还必要把自己弄的憔悴些。这几年这招数也老了,母妃连装也懒怠装,用过了脂粉,快要年过四十的人,仍然肌肤紧致白皙,一丝皱纹也不见。
倒是比比她小将近十岁的郡王妃看起来还要年轻些。
景瑚一进门,她母妃就使唤她,“你若是无事,也就别在我跟前晃悠了。不过少抹了几日的骨牌,每日就这样没精打采的。”
又把一个剔红牡丹蜂蝶纹的食盒递给她,“去,把这个食盒送到你嫂嫂那里去。这是三沁斋今日出的第一炉莲子酥,她喜欢吃。”
只是跑跑腿罢了,景瑚在自己母妃面前,素来没什么脾气。
与她不同,母妃却很喜欢她这位儿媳妇。
毕竟是柯太师府的嫡长孙女,她大哥哥却是庶长子。真论起来,还是她们高攀了。
不过母妃很喜欢这位儿媳妇,也不光光是因为她出身好。更重要的是,一开始和她议亲的是她的世子哥哥景珣。
放着世子不嫁,自己选择嫁了庶长子,而且柯太师也没有异议。这不正是证明自己生的儿子,要比郡王妃生的那个草包要好得多么?
景瑚倒是不这么想。毕竟她的世子哥哥,喜欢的是万家的小娘子,为了她,甚至偷偷跑到了西北,今年三月才回来。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曾经有一次她出门去李家抹骨牌,就曾经遇见过景珣和那位万家元娘。
她那没出息的哥哥在人家面前可真是够谄媚的,后来为了封她的口,还给她买了一整套的红珊瑚头面。
景瑚反手叫人送到了当铺里,换了银子出来,又到博彩阁里换了一副砗磲制的骨牌——是她喜欢了好久,攒了好久的钱都没攒够的。
送人礼物,连投其所好都不知道,难怪追不上那万家元娘,跑到西北去疗情伤。没出息。
景瑚很快便到了她大哥哥和嫂嫂住的和靖堂,她嫂嫂此时在正堂和人说话。
她一进了院门,院子里的小丫鬟便迎上来,有客人在倒是正好,她原本想把东西放下就走,却忽然听见了柯明叙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
“……只是你思虑过重的缘故。这样的事情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也不必吃什么药,平日里按时气进补便好了。”
景瑚忍不住扬起一个笑来,拎着裙子快步向着正堂走去。
第五章 乐趣
见景瑚进了门,柯明碧便站起来,“三妹妹今日怎么来了?”
景瑚在家中行三,上面两个庶姐,都已经嫁人了。如今永宁郡王府里,也就剩了她一个女孩儿。
景瑚甜甜的笑了笑,“母妃让我拿些糕点给嫂嫂,是三沁斋的莲子酥。母妃知道嫂嫂爱吃,特意叫人去买的。”
她平日对柯明碧只是平平,不失礼而已。毕竟是连宫里的公主都敢随意呼喝的小县主,柯明碧也不好将她如何。
今日见她忽而这样热络,倒叫她有些不习惯。
让身旁的丫鬟接了那食盒,笑着道:“这是我哥哥,说起来,你们应当还是第一次见。”
景瑚便笑着望着柯明叙,“嫂嫂说错了,我和柯世兄不是第一次见。柯世兄打马游街的那一日,我正在正阳门上。”
柯明叙只是回她以微笑。
“哦?”柯明碧笑了笑,“原是这样,可惜我倒是没看着哥哥那日的模样。别光说话了,来尝尝这莲子酥。”
景瑚就在柯明叙身边坐下,随手拈起了一块莲子酥,尝了尝。
她平日从不吃三沁斋的糕点。燕京城中人人称道的三沁斋糕点,在她这里不过平平
她最喜欢的是宫里御膳房里做的玫瑰糕,每隔一两日,宫里就会有专为她赏出来的糕点。
家里人都知道,所以今日见她不客气的尝起了这糕点,柯明碧心中也十分讶异,只是并没有表现出来。
景瑚一边尝着这糕点,一边望着柯明叙。他今日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绣祥云纹的直缀,他好像不喜欢戴冠,只是用一根青玉竹纹的簪子束发。
同上次见面相比,他今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神色间有些冷,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坐下来的时候,望着柯明叙,嚼着那莲子酥,嘴里甜甜的,心里也莫名觉得有些甜,可见了他这样,嘴里的莲子酥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果然还是不如宫里的厨子做的。
景瑚见柯明叙并没有想尝一尝这糕点的意思,便问他,“柯世兄不喜欢吃莲子酥么?”
柯明叙点了点头,并没有笑,“这些甜的糕点,我一律都是不吃的。”
“原来是这样。”景瑚把那块糕点放下来。“那柯世兄喜欢吃什么点心?”
柯明叙摇头,“我平日很少用点心,每日三餐饱食足矣。”
景瑚觉得柯明叙今日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她想了想,也就不开口了。
有她在,兄妹俩也并不怎么说话,又坐了一会儿,柯明叙便起身了,“既然已经无事,那碧娘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一站起来,景瑚也立刻站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大,自己也有所觉,只好掩耳盗铃般的道:“那嫂嫂,我也要走了。母妃那边还等着我回话,不打扰您了。”
柯明碧自然不会留她,“哥哥和三妹妹慢走。回家时多替我问候问候母亲和祖父。”
柯明叙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和景瑚一起出了门。明明是自己的妹妹,他待她,怎么好像对自己还冷淡似的。
景瑚和柯明叙一起出了和靖堂的门,景瑚便先放下了心中的疑虑,转而活泼起来,“方才柯世兄是在给嫂嫂看诊么?柯世兄还懂岐黄之术?”
景瑚是小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问题也总是格外的多。柯明叙对她笑了笑,如春日暖阳一样温煦。
“少时曾跟着祖父学过一些,平日里也看了些医术,不算精通,略懂而已。”
柯明叙是状元,而且还是二十二岁的状元。他既要学四书五经,又懂岐黄之术,他哪来那么多的时间?
景瑚忍不住又盯着他看。
柯明叙见她盯着自己,忍不住笑了笑,“小县主是不相信么?”
景瑚对着他笑了笑,“不是不相信柯世兄,柯世兄原本就该这么厉害。”她伸出了她的手腕,“柯世兄能帮我看看么,这阵子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心里很烦乱。”
她将手轻轻抬起,宽大衣袖便滑落了下去,皓腕凝霜雪,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手臂。
柯明叙却纯然是颗医者的心,像是什么也没注意到似的,停下脚步,取出帕子覆上她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的确就应该是这样,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起景瑚的手也不差。
景瑚看见他的帕子,很快想起了之前他借给她的帕子。此时也就在她的荷包里,只是她忽而不想现在就还给他了。
到时候还能拿还帕子做个理由,与他相见吧?
他很快收回了手,取回了帕子,细心的叠好。
而后对景瑚笑了笑,“小县主心中烦闷,倒不是身体的缘故,依我之见,还是因为这段时日不能出门的缘故。”
“柯世兄连我最近不能出门都知道?”景瑚忍不住要惊讶,心里却又泛起莫名的甜,他是不也很关注她?
但下一刻她便失望了,“方才你嫂子随口提起过。我瞧小县主天性活泼,若是连门也不得出,想必的确是会有些烦闷的。”
他说的不错,景瑚当然是烦闷的。可从前不过是记挂着和人抹骨牌,实在手痒,私下也可以找她的贴身丫鬟豆绿、绀青和宝她们几个过来陪她。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她心里的痒,连那副砗磲制的骨牌都抹不平。
见景瑚忽而低落下去,柯明叙觉得有些莫名。但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有些不定的,他也并不在意。
他就笑了笑,“小县主发髻上的这支珊瑚珠钗,红艳如血,倒是很衬你。珊瑚是东海之珍,郡王爷给你取了这个名字,想必将你视若珍宝。”
“虽然不得出门,小县主也可以在家中多寻些趣味。若肯用心,便不会觉得无聊。”
从小到大,因为顽皮,她不知道被禁足了多少次。如何打发时间,她其实是很有经验的。
从前她只记挂自己,便如他所说,待自己用心。无论是抹骨牌还是做女红,再不济兴致来时在纸上鬼画符几笔,她总能找到乐趣。
景瑚抬起头来,望着柯明叙。她如今也是被禁足在家里的,她今日也要给自己找些乐趣。
第六章 赠花
景瑚拉着柯明叙的手,一路带着他进了芳时轩之后的小花园。
小县主笑靥如花,衣袂翻飞,快活的像一只小蝴蝶。柯明叙怕弄伤了她,虽然觉得不妥,却也没有挣脱开。
四月春尽,芳时轩的小花园里却还是花团锦簇。不争春的花朵开放的如火如荼。
此时已近珊瑚花开的时节,当年的一盆珊瑚花,如今被有心的花匠,分出了许多盆。
景瑚松开了柯明叙的手,在一盆珊瑚花前蹲下,“柯世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么?”
柯明叙微微俯下身来,用方才景瑚牵过的手,轻轻抚了抚珊瑚花的花瓣。
此时不是珊瑚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昨日景瑚过来的时候,才刚刚开了第一朵而已。但它们会一直开过接下来的两个月,陪伴着她直到夏末。
“我似乎曾在一本书中见过类似的,仿佛是叫……珊瑚花?”
景瑚既觉得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这花就是珊瑚花,柯世兄可真厉害。”
柯明叙浅浅的笑了笑,谦虚道:“也不算多厉害,只是刚好看过书而已。”
景瑚反驳他,“你就是厉害。”还带上了些撒娇的口吻,“我带了好多人来看这花,除了柯世兄之外,都没有人识得。”
“这花原产于关外,燕京中人不识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小县主是有福之人,寻常人连识也不识的花草,你园中却能有数盆。”
柯明叙重新站直了,见景瑚回头望着他的眼睛微眯,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替她挡住了五月初已经有些灼人的日光。
景瑚也站起来,“那柯世兄,猜一猜,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看这珊瑚花?”
柯明叙也不必如何思索,“方才我说错了,其实珊瑚花才是你的名字,对不对?”
景瑚甜甜的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就知道柯世兄最聪明了。”
或者是被她的笑容感染,柯明叙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小县主过奖了。”
景瑚回过身去,吃力的搬起了一盆珊瑚花。那是她最喜欢的一盆。“柯世兄猜对了,这盆花就送给你了,是奖励!”
柯明叙见她吃力,将她手里的花接了过来,“小县主不必如此客气,我其实并不太擅长养花,而且平日事多,恐怕会照顾不周。”
景瑚忙道:“没关系的,我可以教你!养珊瑚花一点也不麻烦,它们的生命力很强,只要偶尔照顾就好了。”
她又把语气放柔了,小心翼翼的道:“这可是我一次把我最心爱,最喜爱的珊瑚花送给别人。如果你不肯要,我会很伤心的。”
方才还是明艳大气如牡丹花一般的小娘子,忽而变成了一朵被雨水打过的柔柔弱弱的小白花。
除了自己的妹妹,他也并没有如何和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过。而他的妹妹,从来就很有主意,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柯明叙不由得心一软,“既然是如此,那我也却之不恭了。还要劳烦小县主告诉我该如何养这花。”
景瑚重新高兴起来,又明丽的像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这几盆珊瑚花她也是亲自照顾过的,所以她也很清楚该如何照料。
洋洋洒洒的说了一通,还私心很重的夹杂了很多废话,最后她问柯明叙,“柯世兄从前可有养过什么花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柯明叙的眼神似乎暗了片刻。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可他的话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或许也不是地方遥远,遥远的是岁月。
“从前养过的,养的是兰草。今日得了小县主的珊瑚花,来日我让人送一盆兰草回赠。”
景瑚没有去深究他突如其来的一点失落,而是兴奋道:“柯世兄是要送我兰花吗?为什么不亲自送过来。”
她觉得自己要求有些突兀,只好补充道:“我是说,正好能过来看看嫂嫂。我哥哥总是不在家,嫂嫂一个人也很寂寞。”
也不光是哥哥不在家的寂寞,哥哥就是在家,其实也并不常到嫂嫂房里去。这样想来,他们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似乎的确没有他们清流家里干净。
不知道柯明叙对此是怎么想。
柯明叙很快答了她的话,他就是拒绝,也让人很难心生反感,“今日我沐休,下一次沐休要在十日之后了。”
“我要送给你的那盆兰花,再过一两日就要开花了。若是要等我亲自送过来,那就不是它最好的时节了。”
景瑚当然不是在意这一盆兰花,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他见面而已。听他这样说,她只难过她又有一段时日要见不到他了。
他是新科状元,授了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小县主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闯到全是男人的翰林院里去。
景瑚决定表现的乖巧一些,“那柯世兄就着下人送过来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柯明叙笑了笑,从前听说泾陵县主娇蛮,还有些不讲道理,连他的妹妹也是这样说的。可他与她见过几次,只是觉得她有些狡黠的可爱。
“如何养兰,我会写在纸笺上叫人一同送来。到时候你对照着便是,不会养不好。”
她的珊瑚花她相信他会养好,等他的兰草送来,她也会好好照料的。
今日是初二,那他下一次沐休,便是在十二。到时候她可以借用这兰草的名义,想办法去找他。
花园中有丫鬟们走过,手中拿着要装饰门庭的菖蒲。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了。
小县主又起了性子,要拉着柯明叙往她住的芳时轩走。
这一次柯明叙拒绝了,“小县主要带我去哪,我跟着你便是。”
景瑚便又做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我不牵柯世兄的手了,只牵衣袖可以吗?”
对付她的父兄,这一招已经和母妃装病一样到了失效的边缘了。可对付柯明叙,景瑚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她从小就知道她生的好,左眼下的一点朱砂痣,总能让她在这样说话的时候,为她更增添几分楚楚。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便当做多了个妹妹好了。柯明叙向着景瑚伸出了手。
第七章 扭伤
小县主今日的心情实在很好。柯明叙虽然没有让她再牵他的手,但他对她伸出手的时候,景瑚还是毫不犹豫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柯明叙是读书人,她握着他的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他手指上的薄茧。他的手心很干燥,也很温暖,她装作什么也不明白,其实心如擂鼓。
他的手腕却是不一样的,触手有些凉,便如他身上的那种冷冽的香气一样。但很快她的体温也传到他手腕上,让她觉得她触摸到的是一块上好的羊脂暖玉。
在芳时轩门前,柯明叙便不好再进去了。小县主也没有那么不知分寸,若是太过份了,被母妃知道,对她和对柯明叙都不好。
尤其对他们两个不好。
“柯世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哦,我马上就回来了。”
景瑚向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见柯明叙一只手背在身后,挺拔如松,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嘱咐了一边,“我马上就回来。”
而后提起裙摆,跳过了门槛,飞快的跑进了正房。
景瑚要把前几日给自己做的五毒荷包送给柯明叙。她只做了这一个,原本是留着自己玩的,所以她绣的五毒也不像五毒,并不狰狞可怕,反而有些可爱。
像她一样可爱。景瑚笑了笑,拿着荷包出了门。
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时间总是这样快。无限好的夕阳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尊神祇。
天上的哪位神仙长得最好,能有柯明叙一半好?天上的仙女又是什么模样,她也想与她们比一比容貌。
柯明叙仍然负手等着她,在看见她出来的时候,对着她微笑。
景瑚的心情越加雀跃,即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不小心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
“小心。”
幸而他离她不远,将她扶住了。松柏的清冽香气猛然闯进她的四肢百骸,将方才有过的片刻的慌乱都驱散。
她从前只爱花香,果香,便如今日,她也在她衣物上熏了淡淡的青梅香。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松柏的香气,也可以这样醉人。
她不想起来了,干脆一放松,直接摔进了他怀里。“柯世兄,我好像扭到脚了。”
景瑚当然没有扭到脚,她只是耍赖而已。除了抹骨牌和做女红,耍赖她也挺擅长的。
柯明叙的神色却很认真,小心地将她扶到了院中树下的石凳上。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仔细查看,便道:“小县主应当是扭伤了,待会儿禀明了郡王妃,该请个大夫来看看。”
景瑚仰起头看着他,一脸天真,“柯世兄不就是大夫么?”
柯明叙便蹲下身,又看了一眼她隐藏在裙下的脚腕。
正色道:“我与小县主毕竟非亲非故,也不是以行医为业,替你看伤处,有些不便。不过我瞧小县主方才的样子,应该是伤了筋骨了。”
“最好这一个月里都不要下床了。”
景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明明什么事也没有,连疼都不疼,为什么柯明叙会这样说?
是了,他毕竟没有看伤处,误判了也是有的。
柯明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将她眼中的疑惑尽数收下,化作了心中的愉悦,忍不住笑起来。
他这样一笑,令他整个人多了些春夏之交,雨后初霁,新绿叶片上残留的雨水上折射出来的光芒。
景瑚的心忽而跳的很快,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
柯明叙开了口,“是骗你的。小县主想必常常不老实,装病骗你的父兄。”
她是常常不大老实,想了各种招数用来对付宠溺她的父兄,可每一次,她对他们都是有所求的。
而他们也并非是看不穿她的伎俩,满足她的要求,不过是因为他们喜爱她而已。
那柯明叙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他面前也不老实,他又为什么不直接揭穿她,而是和她开了这个玩笑?
景瑚在柯明叙面前没法思考,这个问题她只能等他离开了,在这无聊的禁足的日子里慢慢想。
景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不该在大夫面前装病。若是我父王,他才不会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她不好再坐着,就站起来,举起手,把她一直握在手心的荷包在柯明叙眼前晃了晃。
她正愁找不到借口将这个荷包送给她,他怕他像方才她送珊瑚花给他一样的拒绝,她这样一摔,倒是摔出来一个好理由。
“方才我骗了柯世兄,这个荷包就用来赔罪。”她把荷包收回来,自己仔细的看了看。
“虽然它们长的也不太像五毒,可它们就是五毒没错,能保护柯世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柯明叙还是犹豫了片刻,才接过来。“那就多谢小县主的好意了。上面的纹样的确有些新奇,不知道可有什么出处。”
景瑚便道:“是我自己画的。”又连忙补充道:“也是我自己绣的。绣的不好,让柯世兄见笑了。”
母妃时常教她,人有时候要谦虚些。自己谦虚了,别人就会夸你了。
果然景瑚就在柯明叙脸上发现了一点讶异,让她在心里偷笑。
“倒是没想到,小县主的女红也做的这样好。”他果然就夸她了。
景瑚心里甜津津的,更是艺高人胆大起来,“柯世兄还有没有什么缺的,我的扇套,护膝,袜子,都做的很好。”
柯明叙显然没有想到她忽然会和自己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景瑚也很快反应过来了,觉得自己似乎是冲动了些,柯明叙毕竟是外男,自己这样上赶着,算是怎么回事。
小县主虽然无赖,也是要面子的。
“我母妃常常说我是半瓶水晃荡,有一件事做的好了,就恨不得叫全燕梁的人都知道。”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方才柯世兄夸了我的女红,我就有些忘乎所以了,柯世兄别介意。”
柯明叙便下了这个台阶,“小县主的女红做的实在很好,毕竟年纪还小,能做成这样,的确已经很不错。”
“真的做的好的事,也不必太谦虚。”
他的语气很真诚,又叫景瑚有些忘乎所以。“那端午的时候,柯世兄一定要戴这个荷包,好不好?”
第八章 出门
端午的时候,她要是能见到柯明叙就好了,那她就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戴这个荷包了。
柯明叙是正人君子,既然答应了,应该不会失信于她的吧。
今日正是端午,小县主百无聊赖的倚在窗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出神。她遇到柯明叙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样好的。
进了五月,天气会一日比一日更好。
景瑚掏出了那块帕子来,在燕子之下,她又绣了一小丛兰花。
配色的丝线选了又选,几种颜色的丝线混在一起,她又认认真真的绣了一下午,才得了这么一丛生机勃勃的兰花。
景瑚一回头,看到了一旁花梨木桌上放着的一盆兰草。柯明叙说了要送她,第二日便遣人送过来了。
他只养过兰花,她也只养过珊瑚花,虽然有他写的如何养花的纸笺,她还是怕养不好,又召来了府里的花匠仔细的问过。
结果那花匠看来却很是欣喜,告诉她,这盆原来是很少见,也很名贵的宋锦旋梅。
明明是兰草,为什么取了个“梅”字在里面?她觉得也并不很像梅花。或者下次见面,她也可以问问柯明叙。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她该去催一催母妃。到底要和郡王妃置气到什么时候啊?都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她讲道理。
至少她每次和贞宁或者李宜她们吵架,生几日的气,很快就会和好了。
难道柯明叙下次沐休的时候,她也要求着贞宁来把她捞出去吗?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有些糟糕,柯明叙是沐休不错,可是她该怎么找他?
把清柔找出来,让她带着自己去柯家?
就为了这件事,烦了她两个朋友。景瑚当然不会告诉贞宁她把她捞出来之后她要做什么去,也不会告诉清柔,是她烦了贞宁特意把她捞出来的。
可若是有一日大家相聚,无意间说起来,岂不把整个故事都串联起来了。到时候她们非笑话她不可。
笑话就笑话吧。玉树临风的小县主,才不会怕这几个小娘子呢。反正清柔是个书呆子,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贞宁,贞宁她其实有些可怜。她的母妃并不得宠,只是宫女出身的贵人。有了她之后,就被今上忘到了脑后。
她的母妃不得宠,她也不得宠,在今上面前,还没有自己的面子大。所以她虽然是公主,有时候在自己面前,反而不敢太放肆的玩笑。
贞宁的两个姐姐,出身都比她要高的多。一个是贞惠长公主,是张皇后嫡出的,向来都是趾高气昂的。
她出嫁的时候景瑚还小,对她的印象却也并不太好。但她也很可怜,被今上嫁到了西北蛮夷敕勒的王庭里。
后来昭永十六年燕京城发了时疫,他们就趁机又进犯了西北边城,还把贞惠长公主也杀害在了阵前。
实在太可怜了。
贞宁的另一个姐姐贞静公主虽然很得今上的宠爱,说起来却也有几分可怜。
她的生母是母妃的族妹,昭永十年景瑚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她就没了,所以她并没有见过她。
但是今上似乎很爱她,明明有皇后在位,她死之后,却仍然追封了她皇后的位份,就连太子之位,都给了她生的六皇子景玹。也难怪贞惠长公主总要和贞静公主过不去了。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男人的错。贞静公主的母妃都已经死了,封不封皇后的,她也不会知道,做什么要这样羞辱在位的张皇后。
就好像母妃和郡王妃置气,也都怪她的父王。将一碗水端的平些,难道就那么困难?母妃总说她被宠坏了,可景瑚觉得她才是被宠坏了。
景瑚正在想着,就听见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是她不想理他,这个爹也是个坏爹,她出不了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明明可以和郡王妃说一声,允许她出门的,但是他和母妃商量好了,干脆就用这个由头把她拘在家里。
他们都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
景瑚就仍然趴在窗台前,装作没听着,其实一直静心听着他的动静。
“在家里呆久了,连爹都不会叫了。若是不理我,今日就别想去灞水边看龙舟赛了。”
灞水边的龙舟赛,若是没被禁足,她每年是必去的。虽然也没什么大意思,可能出门逛一圈,总比就呆在家里要好。
景瑚立刻就变了脸色,做出笑颜如花的样子来,转过身在那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撒娇。
她父王永宁郡王是今上的堂兄弟。她高祖父那辈就犯了错,被太祖爷降了爵位,因此满燕梁,景家的王爷遍地是,却只有她爹这么一个长住燕京的郡王。
听说她父亲生的像他祖父,都是虎背熊腰,如山一样高大的男子。小时候景瑚就最喜欢看她爹披熊皮,然后和她爹过家家,让她做个能打死一头熊的女英雄。
景瑚就挽着她爹粗壮的胳膊撒娇,“好父王,好爹爹,瑚儿呆在家里都要待的发霉了。您就带着我出一趟门,叫我也晒晒府外的太阳吧。”
她爹看着是个粗人,待她却很是心细,“若是不叫你出门,也就不过来了,倒是见着你这样没大没小,见了父王过来,也装作没听着。”
景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若是下次她被禁足,他过来不是放她出去,那她还是装作没听着。
永宁郡王继续道:“你母妃的病已经好了,往后你就不用日日呆在府里了,不过也要少闯祸,真把你母妃气病了可怎么办。”
她父王向来心疼她母妃。
“今日也不是父王带你出门,父王有事,看在你这段日子还算乖巧的份上,只让几个护卫陪着你过去,你可不许闯祸,不然回来就继续禁足。”
她当然不会闯祸的,她还指望着十二那日去找柯明叙呢。她父王还好,求一求也就罢了,她母妃的脾气才叫糟糕,她可不敢得罪她。
小县主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知道了,父王,瑚儿一定乖乖的,不给您闯祸。”
第九章 端午
到灞水边看龙舟赛这一套流程,小县主已经很熟悉。她父王向来宠爱她,自然已经在观看赛龙舟最好的泮月楼为她定了厢房。
泮月楼就立在灞水边,历经两朝,如今由朝廷所有,因此在楼中观看龙舟赛的,都是燕梁顶层的贵人们。
足足有两间阔的厢房,只她一个人。她不免又有些后悔起来,贞宁没那么容易出宫,该叫清柔或是李宜一起出来的。
永宁郡王的护卫都守在门口,楼下锣鼓喧天,小县主没人说话,厢房里却很静。龙舟赛还没开始,她只是从在家无聊,换做了在外头无聊罢了。
厢房外的走廊上,却忽而有人经过,“……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非要做如此想,依明叙之见……”
明叙?
其实就是不听见他的名字,小县主也能分辨的出来是他的声音。毕竟连梦都已经梦到过几次的人,怎会不熟悉。
她心中一喜,即刻就要冲出厢房,却被永宁郡王的护卫拦下。
“县主,郡王爷吩咐过,若您要出厢房,属下即刻便会将您带回永宁郡王府中去。”
小县主才不会害怕,仍然要往外闯,“我不出泮月楼,我只是遇见了熟人,想去打个招呼。”
那两个护卫不再说话了,却也仍然没有放行。眼见着柯明叙要进了厢房了,景瑚着急起来,“柯世兄!”
中气十足。柯明叙很快就回过头来了,一同回过头来的,还有他身边的太子。
在这里见到太子,景瑚还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什么事也没有让护卫放她出去要紧。
她明明白白是被护卫拦着,柯明叙当然能明白。看起来他和太子说了什么,太子爷笑着向着她走过来了。
长到这么大,小县主还很擅长狐假虎威,“瞧见没有,这可是太子爷,太子爷来找我了,你们还不快放我出去。”
太子平时是不太开玩笑的,此时却道:“泾陵,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叫他们放你出去的,其实我是让他们把你看的严实些,所以才过来的。”
景瑚也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太子哥哥今日若是不叫他们放我出去,等我能出去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东宫找莞南姐姐告状,叫她不要理你了。”
太子侧妃许莞南,也是她的表姐,和太子青梅竹马,最受他喜爱。而太子妃姓蒋,是东北肃昌侯蒋家的族女。
景瑚倒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冷,就像她没去过的东北的冰天雪地一样,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也难怪太子和她的感情不大好了。
她这样一说,太子的面色却微变。景瑚虽小,也知道察言观色。她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关注过东宫的事情了,难道莞南姐姐出了什么事?
还是柯明叙给她解围,“太子就不要和小县主过不去了。我瞧着小县主今日是一个人出门,不免也有些无趣。”
“左右今日无事,只是为了放松,不如就请小县主同游。”
太子就沉着脸点了点头,先往前面的厢房去了。
太子都同意了,永宁郡王的护卫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收了手,放小县主出了门。她也没忘了回头跟他们做个鬼脸。
她闹着要出门,十回里总有九回能得逞,偏偏这些人不长记性。
不过她也没那么多心思和这两个护卫为难,她一出门,先用眼睛去瞟柯明叙的腰间。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湖蓝色的直缀,并没有什么绣纹,只有布料原本有的波浪纹饰。今日天气炎热,这样的颜色,叫人看了心中很是清爽。
看见那一个她做的荷包,她才放心了,笑着和柯明叙说话,“柯世兄果然说话算话,是正人君子。”
她方才看了他的腰间,他自然知道她是在找什么。
笑着道:“即便没有答应小县主,我也会佩戴这个荷包的。这个荷包的确很漂亮,里面似乎还加了杜若,味道很好闻。”
“柯世兄真厉害。我只放了一点点。”
是她想将这个荷包送给柯明叙的时候临时加的。不过不是杜若花瓣,而是玉炉芳里卖的一种香,名叫“山中人”。
“山中人兮芳杜若。”她虽然不学无术,却也不会连《九歌》里的这句话也没听过。
上学时,她最讨厌学楚赋了。但是她觉得这句话倒是很衬柯明叙。
方才柯明叙夸了她的女红,她也该礼尚往来,夸一夸柯明叙。
“柯世兄的兰花养的真好,我府中的花匠看了,说是很少见的宋锦旋梅,柯世兄是从何处得来的?”
柯明叙便道:“早年间与老师在野外露宿,在山中偶遇,便将它带了回来。养了几年,倒是肯开花了,也分了几株出来。”
“原是这样。”小县主点头,表示她听懂了,“那这兰花为什么叫宋锦旋梅啊?”
他答她:“梅瓣兰是兰花的一种,传闻中培育了这兰花的人,名字便叫‘宋锦旋’,因此便这样命名了。”
“梅花中也有一种绿萼梅,颜色与这兰花有些许相似。”
景瑚忙道:“绿萼梅我倒是见过的,清柔的母亲住的梅真堂里,就有许多绿萼梅。”
柯明叙眼神微暗,“是,梅真堂内外,几乎已经集齐了天下所有的梅花了。冬来赏梅的确是个好去处。”
好像每次提到定国公府,他都会有些不高兴似的。
景瑚自然就不提了,“今日柯世兄怎么会和太子哥哥在一起的,他不是一向很忙的么?”
景瑚平时进宫,也很少看见他。
“正要和县主说这件事。”柯明叙停下脚步,“考上进士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宫属官,因此和太子有些交情。”
“去年东宫出事,原来的许侧妃犯了错,已经被贬到了南苑。小县主居然没有听说这件事么?往后还是不要在太子面前再提这件事了。”
景瑚还真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去年我往江南去,在外祖母家住了许久,年前才回来的,所以倒是没有听说。”
不过这件事要再深问下去也不太好,就用手捂了嘴,含糊不清地道:“那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柯明叙温和的笑了笑,和她一起进了太子所在的厢房。
第十章 动念
他们一进了厢房,只见太子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
景瑚方才说错了话得罪了他,此时也不敢造次,就只是站在柯明叙身后,看着他们说话。
太子的心情却似已经好了一些,反而和景瑚开玩笑,指着柯明叙腰间的荷包,“景瑚,你的女红这样好,怎么从没见你给我这个哥哥做过什么?”
难怪方才她呼唤柯明叙,太子也会饶有兴味的跟着过来。
景瑚理直气壮,“您可是太子爷,东宫里那么多的绣娘,难道还会少了您的一个荷包?”
她想了想,“而且我听清姐儿说过,她有一个姓闵的表姐,入东宫做了太子嫔,女红只有比我更好,您怎么不让她给您做?”
太子就现了片刻的犹疑,好像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似的。
半晌才道:“她做的再好,也只是姬妾罢了,又不是妹妹。我还真没得过妹妹做的东西,贞静可是什么都不会的。”
贞静公主是他的亲妹妹。
“泾陵,不如什么时候,你也给我做一个?”
虽然大家都姓“景”可太子毕竟是太子,只是因为她父亲和他走的近,所以她和太子才不算太陌生,不过像她讨要她自己做的荷包,还是有些奇怪了。
太子一边说,一边却是看着柯明叙的。
景瑚很快明白过来,他原来是拿柯明叙打趣。柯明叙却并不接招,只是仍然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景瑚便道:“这一次只做了这一个,下一个么,要等着我下次被禁足的时候了。”
“不过我已经决定要听我父王和母妃的话了,往后不会再被禁足了,太子哥哥还是另请高明吧。”
太子当然也不是真要她的东西,就吓唬她,“那我若是觉得你不听话,让你父王把你禁足了呢?”
“那自然更没有了,哪有您这样欺负人的。”
太子笑道:“你就做了这一个,别人都没有,为什么就送给了明叙?”
柯明叙和他说起这个荷包的时候,难道没有同他说是为什么么?
小县主觉得有些奇怪,据实以告,“因为我差点摔跤,柯世兄扶了我一把,所以我才送了他这个荷包。”
太子的表情就有些古怪,就听柯明叙对他道:“我向来不会说谎。”
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太子只是笑了笑,也不再纠缠于荷包的事情。想注目于灞水上的比赛,却忽而有一个幕僚模样的人过来,请了太子出去。
厢房里只剩下小县主与柯明叙两个人,倒是正合了她的意。
她就问柯明叙,“柯世兄觉得今日哪家能赢得龙舟赛?”
柯明叙不假思索,“诚毅侯齐家。”
诚毅侯齐家?燕京城中似乎的确有这样一户人家,不过,她很少听到他们家的消息,仿佛前阵子还听过什么,只是她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不过,若是连他们家都没有什么消息,只能说明这户人家早已经没落了。
燕梁开国至今,已经是第三位帝王了。开国时候封的爵位,到如今没落,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小县主继续追问,“柯世兄为什么觉得他们家能赢?武宁侯府张家,忠武侯府李家,不是年年都是他们拿第一第二的么?”
柯明叙的笑容很淡,他站在窗前,明亮的日光撒在他面颊上,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不真实。
“因为诚毅侯府的龙舟,主事的是我的师弟。他向来做事,必要做到最好,读书科举如是,骑马射箭如是,其他的……也如是。”
勋贵人家的子弟,也参加科举么?居然还是柯明叙的师弟,他可是这一科的状元,师从燕梁大儒,那这个师弟,想必也如是了。
小县主又问:“那柯世兄的师弟,这一科可有下场?”
柯明叙点了点头,“第四名的传胪,也是燕梁开国至今绝无仅有的。”
小县主就笑了笑,“那柯世兄可就是说错了。你方才说他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为什么这一科的状元却是你?”
柯明叙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笑意温柔,“能到金殿上奏对的士子,有哪个学问是不好的。点了我做状元,不过是因为我做的文章恰巧合今上的心意罢了。”
他又回过头,把目光落到远处龙舟上系着宝蓝色额带的少年。
“元放他也很厉害,琼林宴上得了今上青眼,如今也是工部的官员了。”
景瑚也不往那边看,只是笑道:“在我心里,还是柯世兄最厉害。”
从前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只记挂着抹骨牌,伺候她的丫鬟说,有时候她连说梦话,都是在和人打牌。
但遇见他以后,这十数日,她似乎都没有怎么想起来去摸摸她收藏的那些骨牌。见了,还以为她是生病了。
她恐怕的确是生病了,她简直对眼前这个俊朗如神祇的男人着了魔。
不过是正阳门城楼上的一眼,看似是那朵牡丹花跌到了他的衣襟上,其实恐怕是他跌进了她心里。
他柯明叙是九千燕京少女的梦,可不是她景瑚的。
她已经决定好了,她要反过来,做他的梦中人。
柯明叙笑了笑,似乎只把她的话当作小孩子的玩话。人总是更喜欢和自己亲近些的人的,她与齐元放根本不相识,在她心中,自然是他更厉害的。
可在他心慕的那个女子心中,他却是输给了他的。
柯明叙在这时候,忽而又想起今日到泮月楼之前,太子同他说的话来。
“我这个县主妹妹,向来有些刁钻,不过与你见了寥寥数面,便居然肯将自己的爱物都赠予你了。莫不是……”
他听得懂太子的意思,“她还是个孩子,哪里就能想到这些事上了,不过是有几分新鲜罢了。”
“谁说年纪小便不能懂得这些事了,当年我与莞娘心意相知的时候,也还很年轻的。只是岁月变迁,我没能做到我承诺过的事情,她也渐渐的变了。”
他的话音渐渐低下去,而后又笑道:“或许一开始不过是新鲜,若是天长日久也就不仅仅是新鲜了,我只静静看着便是。”
什么新鲜不新鲜的,他也不甚在意。举心动念,无异于人,这个道理,他很久就明白了。
有多少缘分,便算多少缘分吧。
第十一章 香气
和心上人在一起,时间好像总是过的格外的快似的。景瑚从前总觉得这龙舟赛太漫长,看了个开头,便不再想看了。
可今日和柯明叙在一起,总觉得这时间太快了些,居然马上就结束了。
柯明叙说中了,景瑚就知道他会说中的,是诚毅侯齐家的龙舟夺了魁。
那个系着蓝色抹额的少年是柯明叙的师弟,他走到了近处,景瑚微微探出身去,想看清他的样子。
端午天热,他又是从龙舟上下来的,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泅湿了,他的抹额自然也是。
这少年生的也很俊朗,鬓若刀裁,目如朗星,笑意明朗。要说样貌,不偏不倚的说,和柯明叙也在伯仲之间。只是气质不同罢了。
很快就有一个女子走上前来,拿出自己的手帕,替他轻柔的擦去了汗水。
景瑚只看见了那女子的侧脸,她是认得她的。那是清柔的五姐姐,今上钦封的淮邑乡君徐沛柔。
昭永十余年,只有两个女子得了今上钦封的宗室女的封号。一个是小县主她自己,她毕竟是庶出,郡王嫡女才有资格封县主的。
另一个就是这位淮邑乡君。景瑚封了县主是因为她父王的宠爱,或者和她生母与今上最宠爱的元俪皇后同出一族也有关系。
可这位淮邑乡君,传闻中她只是下了贞惠长公主的面子,从而得了贞静公主的喜爱而已。
这样算来,倒是比她的县主封号还要匪夷所思。
不过,他们大庭广众下这样亲昵……
“柯世兄,你的师弟娶的是清柔的五姐姐?”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之前听过的诚毅侯府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了。
国公之女,养在周太夫人膝下,婚事许久没有定下,最后居然嫁了早已经落魄的诚毅侯府中的幺子。
那段时日燕京城中议论不小,不过她向来对这些嫁娶之事没有兴趣,有那时间讨论,不如再抹几圈骨牌。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把这些事情连起来了。
柯明叙的师弟,年纪比他要小,他都已经娶亲,那他……
柯明叙一直望着那边,有许久都没有说话,看起来有些冰冷。但那冰冷也只是将他自己包裹的冰冷而已,他对景瑚说话的时候,语意仍然是温和的。
“元放他娶的是定国公府的淮邑乡君,也算是我的表妹。新近成婚,感情自然是很好的。”
景瑚忽然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她不知道柯明叙事为什么忽而情绪有些低沉。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拉了他的衣袖,挤到他身前,挡住了窗外人的身影。
“柯世兄,晚上我们在泮月楼用膳好不好?我都许久没有出来了,在家里关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人能理一理我。”
她说的可怜,到最后已经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柯明叙的目光就顺势落到她身上。
不知道小县主她知不知道自己生的很好,假以时日,想必也是艳色倾城的美人。美而不自知的时候,那几分天真的神态,总是最令人喜爱的。
京城双姝都已经名花有主,不知道她这一朵倾国的名花,将来又会开在哪里。
柯明叙原来该拒绝的,他准备今夜去帮老师修理古籍,那本《燕丹子》才修复至一半,今日用心些,是能修复完的。
但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是见他神色不对,所以她想要安慰他。
所以他没有拒绝,“太子今日想必是不会回来了。我今日出门是轻车简从,并没有带多少银两,小县主可带了财物出来?”
景瑚听完,有些发懵。她从前抹骨牌,都只是帮她祖母永宁郡王太妃看牌,本钱并不是她的,得了那些银子,大多都被拿去买博彩阁新出的骨牌收藏了。
唯一一次自己带了钱出门,便是三月里她去茶馆找人抹骨牌那次。被亲哥哥景珅抓回来之后,她再出门,母妃都是不让她带钱的。
也不知道跟着她出来的那两个护卫手里有没有钱。不过她堂堂一个县主,柯明叙堂堂一个状元,吃顿饭居然还要找护卫借钱,也实在是太丢人了吧?
景瑚就横了心,摘下用以束发的一对红珊瑚珠钗来。
这对珠钗还是她十岁时得她父亲所赐,是东海里最红最美的红珊瑚,和最圆润有光泽的珍珠镶嵌而成。
她虽然最喜欢抹骨牌,可小女孩爱俏,自然也是很爱这些珠玉首饰的。这一对珠钗,便是她最最喜欢的东西。
早知道会是这样,她今日就不戴这对珠钗出来了。
小县主就把这对珠钗拿在手里,问柯明叙,“柯世兄知不知道在这泮月楼里吃饭,若只有我们两个人,需要花费多少银子?”
她把那珠钗往前一送,“这一对珠钗可能抵?”
柯明叙笑着接过那珠钗,放在手中看了片刻,而后笑道:“是我不该同小县主开这样的玩笑,不必珠钗,一顿饭钱,我总还是出的起的。”
往常景瑚是不会上这样的当的,但是她对他好像有天然的信任似的,他那么一说,她居然也就相信了,当真苦恼起来。
她没有接柯明叙递给她的珠钗,而是将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柯世兄和我开玩笑,害得我当真紧张了这一回。”
“这顿饭自然该是柯世兄请我了。不过,这里没有铜镜,叫我如何能将这珠钗对称的插回发间,看来只能请柯世兄代劳了。”
她笑的有几分狡黠,但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小县主,这样的事情,原来总是该有人代劳的。
于是他绕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珠钗插了回去。景瑚将珠钗取下时,自然不可避免的带落了些她的青丝,他仔细的都替她整理了。
虽然她年纪还小,却生了一把好头发。绿鬓如云,乱丝如柳。再过几年,等她及笄的时候,应当会更美。
柯明叙站在她身后,让她立刻就心猿意马起来。除了她的丫鬟,便是她父母兄长,也没有为她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在心里描绘他站在她身后为她插簪的样子。他身上仍然是好闻的松柏的香气,却也隐隐约约的掺杂了些杜若的花香,随着他的动作弥散开来。
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气。
第十二章 味道
果然等到他们快用完晚膳,太子也还没有回来。
景瑚和柯明叙相对而坐,一面是灞水上的风光。他吃东西很斯文,是世家大族沉淀多年的好教养,他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景瑚看他,只觉得哪里都好。如果是她的,那就更好了。
今日是端午,泮月楼里自然也备了粽子。她虽然不爱吃糯米做的食物,可今日与柯明叙在一起,也要尝一尝,共飨佳节。
她吃的是蜜枣的粽子,柯明叙吃的是火腿粽子。先将粽子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而后才慢慢的品尝。
景瑚一开始也吃的斯文,到后来又觉得有些麻烦,觉得他的粽子要比自己的更香,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取了一旁干净的筷子,从他的盘中夹了一块过来。
柯明叙看起来也并不在意,反而将他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小县主若是不嫌弃,只管取食便是。”
景瑚也把她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柯世兄也是。”
但她很快又想起来,“柯世兄似乎不喜吃甜食。”
柯明叙笑了笑,也取了一旁的筷子,从她盘中夹了一块,“偶尔为之,想来也有别样的味道。”
那一片蜜枣的粽子明明吃在他嘴里,却甜到了她心里似的。一直到他送她回府,她心里高兴,一直都是叽叽喳喳的。
她踏进了府门,见他远去了,才开始后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她聒噪。
景瑚回府的时候,时辰已经不算早,迎面却又碰见了她的世子哥哥景珣。
景珣向来对她都是好脸色,他对每一个生的好看的女子都是好脸色。不过倒是喜欢一个容色只是平平的女子。
他要娶的妻子,是万将军府的元娘,闺名似乎是叫万之瑜。听清柔说,也是和她两个姐姐交好的。
她的祖父万老将军,说是本朝的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前几个月时大败西北的蛮夷敕勒,将他们远远的驱逐到了斡水河以北,那邬草原的深处。
西北大约有很久都不会再打仗了。
这门婚事又是她这个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的哥哥亲自去今上面前求来的,有今上赐婚的体面。所以这一阵子,景瑚的母妃总是有些气不顺。
她亲嫂子出身柯太师府,柯太师再好,再得圣心,终归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
而柯家的下一代,却并没有能传承他衣钵的人,就是考了状元的柯明叙,想要坐到他那个位置,少说也还需要十几年的打熬。
可万家不同,万老将军班师回朝,他儿子却还是禁军统领。与景瑚同辈的儿郎,也是在西北立国军功的了,将来若是战事又起,扬名立万,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小县主知道她母妃心里在盘算什么。从前景珣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被她父亲所不喜。
这样的人,只是出身好些,便封了世子。所以她母妃其实为她哥哥惦记这个位置许久了。
小县主是从来不对这些事上心的,名分早定,盘算来盘算去也是无用,她觉得没有意思。所以母妃从不和她说这些事,她也就巴不得不知道。
不过如今景珣也是在西北立过功的人了,不再浑浑噩噩,又得了这样的一门好亲事,希望母妃和哥哥还是早些看开,别再想这些了才是。
有时候她真觉得她母妃和哥哥还没有她看的开。有永宁郡王府这块招牌撑着,又是宗室子弟,何必总是要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意的东西少一些,人总是能过的舒服些的。
景瑚的思绪飘的有些远,就听见她哥哥景珣说话,“泾陵,这是在想什么呢,走路都要撞柱子了。”
他今日大约心情不错,说起话来的语气又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的腔调。景珣凑近了她,她很快闻见了他身上的脂粉香。
景瑚就瞪了他一眼,“还是三哥哥自己小心些吧,眼见着是要成婚的人了,可别又被我那厉害的嫂子抓到什么把柄。”
“这一回陛下他已经给你们赐了婚,万娘子再想与你撇清关系倒是不能了,不过她是将门出身,若想收拾你,只怕也很容易吧?”
景珣看起来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反而笑道:“景瑚,我们永宁郡王府似乎也不是清流吧?”
“怎么你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和朝堂上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可以一拼?”
景瑚对自己这个玩世不恭的哥哥向来没什么耐心,说话一向是夹枪带棒的。
“我这不是好心提醒哥哥么?上一次惹了万娘子生气,跑到了西北去,这一次人家都要进门了,你可要往哪里跑。”
景珣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是和女子在一起的?”
景瑚白了他一眼,用手在空中挥了挥,想要将那香气挥开。
景珣也很快反应过来了,在自己的衣袖上闻了闻,“闻惯了这味道,倒不觉得很香了。”
又大剌剌地道:“这是你嫂子惯用的香粉,将来她进了门,你可不要乱说话。”
他又想起方才景瑚也是从外面回来的,看起来还很高兴。也扯过来她的衣袖闻了闻,“……怪了,这味道怎么好像有些熟悉。”
景瑚做贼心虚,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气味有相似,有什么好奇怪的。三哥哥想我不乱说话,以后就要谨言慎行才是。”
又道:“等新嫂嫂进了门,我也会去问问看她到底用不用这种香粉的。哥哥如果想封我的口……”
她向他伸出手,“一千两银子。”
景珣站在原地没动,抱着手靠在廊柱上,“上次还只要五百两银子,景瑚,你涨价涨的挺快啊。”
景瑚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上次哥哥还没有定亲,要封我的口,自然很便宜,如今你都是有主的人了,我为哥哥隐瞒,自然要冒更大的风险了。”
“既然风险更大,我可不能吃亏。”
景珣大笑起来,站直了身子,随手解下身上的荷包,丢给了景瑚,而后转身向自己的院子走。
“五百两,没有更多了。今日的确是和你嫂子出的门,下回也带你去金水湖上逛逛。”
景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满意的转身回了芳时轩。
第十三章 胡思
景珣他今天这样高兴,是因为和心上人一起游了湖吧,看来他还真是很喜欢那位万娘子。
小县主今天也很高兴,拿出了那块帕子,想了想,绣了个粽子上去。
没有完全剥净,粽子下面还垫着碧绿的箬叶,粽子上被切了一刀,露出了里面大枣的蜜色。
这是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甜的一个粽子。
他们用完晚膳,还在泮月楼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白日已尽,曾经有过的喧闹,在灞水水面上打了几个转儿,渐渐的远去了。
华灯初上,灞水上行船的忙碌变的越加具体,不断的有明灯远去,也不断的有明灯近前来,永远都不会止歇。
柯明叙在看行船,小县主看了窗外一会儿,却只是怔怔的在看他。柯家叙郎,这个名头在燕京,甚至整个燕梁都是很大的。
可她之前居然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每日只计较着吃喝玩乐。可她一注意起来,便再也放不开了似的,连眼神挪一挪,都不舍得。
她从前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别人也当她是个小孩子。这样她犯起错来,别人也不会认真跟她计较。
她现在却有些遗憾自己的年纪太小了,连春宴都没有办过,更别说是提起亲事了。
她甚至到现在也还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和人订婚,距离她及笄也还有许多年,在这些年里,他又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
想到这里,她觉得她的心好像有些痛似的,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柯明叙看行船,似乎是真的看的很认真,也或许是他早已经走了神,所以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景瑚一直是看着他的。
等他反应过来,转头看景瑚的时候,先是有几分莫名,而后多出了几分笑意,伸出手,替她拂去了下巴上黏着的一颗糯米。
“怎么吃东西吃到了下巴上,自己也不知道?”
景瑚原来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泪意,此刻也化作了羞窘。她好像向来感官就有些不灵敏,小时候便是这样。
这糯米应该是方才吃粽子时黏上的,她倒是真不知道。
站在窗前吹过夏夜的风,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她感觉不到下巴上黏着糯米,却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这实在也是奇妙的体验。
景瑚没有说话,柯明叙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方才的行为不妥,于是便道:“时辰已经不早,太子大约不会回来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心里虽然有些难过,可是这难过也并不是对着他的。她想要下次再出门,再见到他,今日便该乖巧些。
所以小县主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高高兴兴的让他送了自己回府。
想到这里,她又在那粽子旁边绣了一颗白胖的米粒。也不知道将来她把这块帕子还给他的时候,他能不能想起来这件事。
是他第一次主动碰她呢。虽然只有片刻,没有她牵着他往花园走,往芳时轩走的时间那样久,可是她也把那一个片刻珍藏在心里了。
绣完了米粒,也到了就寝的时辰了。往常她没有心事,总是静静的望一会儿帐顶,闭上了眼睛,很快就能睡着了。
可是她现在是一个有心事的小县主。她又想起了夜间在泮月楼她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若是柯明叙没有妻室,那自然是最好,就算将来要说亲,她好好想想办法,也不是没有法子等到她能与人定亲的时候。
可若是他已经有了妻子,她又该怎么办。总不能逼着人家和他和离,自己去做个续弦吧?只怕父王和母妃是不会答应的。万一……万一他还有孩子?
想到这里,她立刻就坐了起来。外间的丫鬟豆绿听见了动静,忙忙的亮了银缸进来察看她有什么事。
小县主原来想说无事,只是她心里也实在有些烦躁,便问她,“豆绿,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啊?”
豆绿觉得有些莫名,回答的却很顺畅,“有啊。”
景瑚一下子来了兴致,忙追问她,“你喜欢谁?他是什么样的人?”
豆绿把银缸放在一旁的桌上,走近了小县主,“奴婢最喜欢县主,县主是什么样的人,您自己知道的呀。”
景瑚听完,不觉有些失语。她的丫鬟,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去。
况且她自觉对她们不错,虽然每次把她们捉来抹骨牌,总是要赢了她们几个月的月钱,宝蓝还因此急的要哭,不过后来她又赏了她们别的东西,也不算是占了她们的便宜。
可她问豆绿的不是这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啊?”豆绿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家小县主这阵子有些奇怪。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对了,她有半个月没有抹骨牌了。
“是像喜欢抹骨牌那样的喜欢吗?可是豆绿对小县主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呀。豆绿陪着县主的时间,要比县主抹骨牌的时间还多。”
景瑚看了豆绿一眼。她从前就知道这丫头有些憨憨的,没想到她比她大了两岁,却好像在这些事上比她还要不开窍似的。
横竖也是睡不着,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
景瑚搓了搓手,“豆绿你去,把绀青和宝蓝都偷偷的叫来,咱们抹骨牌玩儿。”
豆绿心想,小县主终于正常一些了。往常她被禁足,白日防着侧妃娘娘要过来,都是夜里找她们的。不过——
“绀青姐姐只怕未必愿意来呢,不是奴婢说您,您上次赌的也太大了些,把宝蓝姐姐一年的俸禄都赢完了。”
“虽然后头赏了镯子给她,可主子赏的东西,到底不好随意拿去换钱,她这阵子日子也是难过呢。”
景瑚忽然觉得一阵悲伤。她这个做主子的缺钱使,她的丫鬟也缺钱使,还真是同病相怜。
不过,她从枕边拿起方才三哥景珣给的荷包,“你主子我今天有钱,就拿我的钱赌!”
算来算去,光靠抹骨牌赢钱还是太慢,好像还是这个三哥手里的钱最好骗,她是不是该想点办法,多从他手里骗点钱使?
第十四章 乱想
昨夜小县主和她的丫头们抹骨牌,一直快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她虽然找了丫鬟过来,可心思不在,一晚上下来,竟还输了不少银子。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都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从前的事情,故意输钱给她们的。临走时,一个个都感恩戴德的。
绀青激动的又要哭了。景瑚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把剩下的钱也叫她们分了。
一夜没睡,景瑚还惦记着柯明叙的事情,也不想再休息,就由豆绿服侍着,梳洗装扮了,去给她母妃问好。
母妃生病,郡王妃跟前她是不去的。去了也是白去,比起要她问安搓摩她,郡王妃也巴不得别见到她的好。
三哥景珣的婚事定在八月初十,如今都五月了,郡王妃每日也是忙忙碌碌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的婚事做准备。
母妃呢也是个亲母妃,景瑚觉得自己虽然一夜没睡,揽镜自照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她一踏进房门,母妃立刻便觉出了她神色不对。
把她拉到身前来,“瑚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一夜没睡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景瑚吓了一跳,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精神很差,要不然也不敢就这样过来了。不过今天她过来,也是有事要求她母妃的,干脆借坡下驴。
小县主就做出了几分忧愁的样子来,“前阵子出门,遇见了定国公府的清姐儿,瞧她的样子也是很有几分憔悴的。”
“母妃也知道我从前和她就玩的好,见朋友成了这样,心里也老大不忍得的。昨日父王让我出门玩,倒正好遇见她一个姐姐,回来时想起她,难过的半宿都没有睡着。”
小县主仰起脸望着她母妃,眼睛亮亮的,“母妃,我今天能不能去定国公府看看她,我保证不闯祸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不能和她见一面,宽慰宽慰她,只怕我这一阵子都睡不好了。”
往常她这样,她母妃都是要说她的,哪里会看不出来她是在演戏。
今日母妃却格外的好说话,“既然想去,那便去吧。定国公府的那丫头,我倒也有几分喜欢,若你是能跟着人家学的文静些,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郡王妃就出身定国公府,是这一代定国公,也就是清柔父亲的庶妹。
按理说和国公夫人也该有几分亲近才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走动的并不太频繁,从前国公夫人理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她不理事了,自然更是断了往来了。
从前母妃对她和清柔的交往不置可否。毕竟定国公府是与她斗法多年的郡王妃的娘家,有郡王妃为她背书,徐家的人,恐怕也并不会喜欢她。
不过也不要紧,母妃自然有母妃的计较,她答应让她往定国公府去,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景瑚又拉着自己母妃的手撒了会儿娇,就高高兴兴的带着唯一一个昨夜没有跟着熬夜的丫头柳黄出门去了。
她来拜访清柔,事先并没有递了帖子进来。不过定国公府是燕京第一勋贵人家,仆妇们自然很懂得规矩,很快便把她带进了熙和园里,清柔住的春蓑楼。
清柔并不在家,只有她的丫鬟奉了茶给她。她说她是去熙和园的红继堂见她的母亲国公夫人了。
自从去年国公夫人突发疾病以后,她就不再住在国公府历代国公与夫人居住的梅真堂里了,而是住进了熙和园里极偏僻的一处名叫红继堂的院落。
小县主并不喜欢喝茶,在她嘴里,什么茶都是苦的。也就是清柔这样老学究一样的性格,才能够品的出其中的味道。
她就站起来,站在院中四处张望。
熙和园是很美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许多的建筑,看起来都是江南的风格,她曾在江南住过一阵子,再回燕京来,看这样的白墙绿瓦,就格外的亲切。
春蓑楼里有两棵很大的琼花树,如今正是花期,琼花洁白,团团如扇。春日虽然已经不在,夏日却有它独到的美。
永宁郡王府的花园里也种了很多花,却没有像熙和园里这样的建筑,闭上眼再睁眼,仿佛又回到了江南温柔风流的水乡里去。
景瑚站在琼花树下,扬起脸,又闭上眼。日光温柔的从花瓣雨树叶的间隙洒落,带给她温和的暖意。
“泾陵,你在做什么呢,也不怕晒黑了。”是清柔的声音。
景瑚睁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清柔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太好,眼圈有微微的红,自从国公夫人搬走,她时常陷落在这样情绪里。
景瑚没有着急接她的话,反而跳起来,折下了一枝琼花,去除了多余的枝叶。而后走过去,簪在清柔的发髻上。
“夏日正好,小娘子何故如此悲伤,不如看看树上琼花,盎然生机,让人心生欢喜。”
清柔伸出手去抚了抚发上的琼花,而后笑了笑,“小县主又拿我取笑。”
景瑚挽了她手往楼中走,“不是小县主,是玉树临风的小县主,上次和你说了,你又忘了。”
才坐下来,景瑚便问她,“今日又是怎么了?国公夫人的病还是不好么?”
毕竟清柔都成了这样,她若是还只顾念着自己的事,未免就有些太不够朋友了。她和清柔向来要好,她也不是见色忘友的人。
清柔却轻轻的摇了摇头,让身边的丫鬟都退下了。
“我母亲她没有生病,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去年十月时,曾有一个夜晚,舅母过来看望我母亲,似乎还在书房里跟我父亲,祖母,还有五姐姐说了会儿话。”
“第二日母亲便开始收拾梅真堂里的东西,对外称病,很快便搬到了红继堂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和祖母我都没有问,她们不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曾经问过我五姐姐,她也不愿意告诉我,只说要等到我办过春宴,才会将一切都告诉我。”
清柔的目光冷下来,“我的春宴,还有将近两年。这两年,她就要让我一直这样困在我自己的胡思乱想里,她到底是不是为了我好。”
第十五章 原来
景瑚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不满来,“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你,究竟是于你不好,还是于她自己不好?”
她知道自己向来行事有些不管不顾的莽撞,可能有时会伤害到别人。可是这样的直接,也总好过有些人心事云蒸蔚绕那样的不爽快。
有时候“不知道”,是一件比“知道”更可怕的事情。
清柔心里何尝就没有这样的疑影,只是她到底是她的姐姐,“她从小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和我母亲,和我,其实都算不得亲近。”
“或许的确有些事不适合叫我知道吧。若真是她的不是,我父亲和祖母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又怎会如此行事呢。”
“只是我有时候还是有几分想不开,忍不住要怪家里的人。你不必为我这样难过了,我五姐姐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清柔继续往下说,“去年八月里,原本我五姐姐都要和我表哥定亲了,两家的长辈都已经默认了,只等着我表哥金榜题名。出了这件事,后来也就没有再提起了。”
“结果前几日莫名其妙的嫁到了早已经没落的诚毅侯府去。就算她相公是传胪,到底比不得我表哥那样厉害。”
景瑚听完,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大,带翻了桌上的茶水。幸而是早已经凉透了的,并没有烫着,只是可惜了她今日刚上身的一件泰西纱做的褙子。
清柔不觉有几分奇怪,忙唤人进来把这一地的狼藉都收拾了。又找出了自己一件新做的褙子,为景瑚换上。
清柔在一边忙忙碌碌的,她却只觉得有几分懵然。
她根本就想不到,柯明叙居然会和清柔的五姐姐,也就是端午那一日她见到的淮邑乡君曾有白首之意。
而淮邑乡君,最后成了他朝夕相处的师弟的妻子。
这是为什么?她瞧着淮邑乡君夫妇相得,又甘愿低嫁,应当不是不情不愿的嫁过去的。那为什么她之前会和柯明叙有婚约?
只是两家长辈的意思吗?
她隐隐觉得也不对,初相遇的时候,她对他提起熙和园,他会有微微的失神。还有昨日端午,他望着他师弟齐元放的时候,眼神也有些复杂,叫她看不明白。
他心里是不是有她的?原来他喜欢的牡丹花,终究还是开在熙和园里的那一朵吗?
小县主心里一阵沮丧,神色数变,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清柔擅长察言观色,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又想到柯明叙打马游街那一日景瑚的表现,渐渐的也有几分明白了。
说起来,她还没问过今日她怎么会忽然来找她的。
“泾陵,你穿我的衣服还是有些嫌小了,你去镜子面前看看,这件衣服你可喜欢?”
景瑚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闷闷的,“也并不觉得很小,出门没带衣裳,也就这样穿着罢了。”
她很少有这样没精神的时候,清柔就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样的感情,她是不懂的,更何况她表哥再好,也比她们大了许多。
或许景瑚也不过是新鲜感罢了,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在将这个场景往心里收纳的时候,或许也顺便把场景中的那个人收纳进去了。
但景瑚毕竟是景瑚,她很少有沮丧的时候,“那你表哥后来,有没有跟别人定亲?”
清柔退出几步,上下打量了景瑚几眼。虽然略小了些,但也还算看的过去。样貌生的好的人,总是不用多加打扮,便能很好看。
她摇了摇头,“外祖父的意思,是要等表哥金榜题名,才为他说亲。究竟定下了哪家的姑娘我不知道,不过,表哥年纪也不小,是该成家了。”
她表哥年纪是不小了,可是她年纪还小。景瑚心中又蒙上了一层不快。
不过知道柯明叙如今并没有婚约在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孩子之类的,到底还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只要再过个两三年,她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吧?
“清姐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当时会定亲的?是你们家的意思,还是你外祖父的意思?”
清柔其实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具体的细节,“应该是我外祖父的意思。若是我祖母和父亲的意思,无论如何,都会先和我母亲商量的。毕竟她也是柯家女。”
“但那段时日我侍奉在我母亲身旁,并没有听过这样的话。而且这个消息传进梅真堂的时候,我母亲显然也有几分震动。”
那这样看来,的确就应该是柯家人的意思了。是他祖父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你五姐姐和你表哥虽无血缘关系,可毕竟也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他们之前,可有什么交往?”
清柔知道景瑚这样问,究竟是在问什么。她们只是朋友而已,话不说的分明,未来之事也不可预料,她只说她知道的。
“五姐姐和我表哥自小就相识,常有书信往来。她也常常搜罗一些古籍送给我表哥,让他帮忙修复,有时候我表哥也会送些东西进来给她。”
“他们的关系应当是挺亲近的,便是我这个亲表妹,因为年岁差的多,倒也没有那么多与表哥的交集。”
原来是这样。那他心里,一定是有她的吧?
但是她到底有几分不满,“虽然是表兄妹,这样往来,是不是也太亲密了些,你姐姐她懂不懂规矩啊?”
明明她自己就是最不懂规矩的人,此时脾气上来,倒是怨怪起别人了。
清柔又道:“五姐姐和我表哥往来,我祖母都是知道的,也算不得不守规矩。”
在她看来,也是她表哥更喜欢她五姐姐多一些。
不过半年,她就做了别人的妻子。她回门的时候,清柔也曾见过她与她丈夫相处。若是半年间就能移情别恋至此,那她的五姐姐还真是很厉害。
景瑚默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的指责有些没道理,既然是交往,那定然是有来有往,她既没道理,也没立场去怨怪。
“会不会那一夜,你母亲和你舅母,再加上你祖母、父亲、五姐姐,就是为了婚事而去商量的?”
“却最终没有谈妥,又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所以你母亲落了下风,不得不妥协,甚至退居熙和园?”
清柔又何尝没有这样猜测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实在太多了。不管如何,这件事总和她的五姐姐是脱不开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