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神色
柯明叙见他们兄妹又有如上次在建业时一般要大吵一架的势头,忙为她开脱,“今日我与小县主的确是在此偶遇的。”
“从前远游时遇见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将他送到了这里,所以我偶尔有闲时会过来看看。”
“我听说县主也的确有善心,从去年开始就常常送些衣物米粮过来。世子也不要对小县主太多苛责了。”
或许是也不想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和她闹的太难看,景珣今日倒是肯收手了,“既然柯世兄为你说话,那我也就不再说你什么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跟我回府去。”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来捉她。
景瑚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藏在了柯明叙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袖,“三哥哥自去忙你的就是了,等我的事情了了,我自己会回府的。”
她才不要跟他回去!平日里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跟着他十几年的丫鬟也随口便被人打发了,今日又要来坏她的事情。
“我是你哥哥,你要听我的话。”景珣的眉头皱在一起,看向景瑚的目光颇有些不善。
景瑚正要回瞪回去,柯明叙便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景瑚方才的狠戾,顷刻便消弭于无形了。
他略想了想,便道:“既然县主不愿此时回去,世子也不要勉强了。”
“若世子担心县主,等此间事了,我亲自将她送回府中就是了。我听闻碧娘这几日也有些不适,正想去府中拜访呢。”
景瑚的眼睛亮起来,忍不住一笑。没想到景珣这样闹了一闹,最后得利的却是她。
瞧他的样子,看完了这孩子,应当就准备回去了,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和他多说几句话,若是能得他送一送,城南到城东,慢慢的走,能走上许久。
她把目光重新落在与她相对而立的几个人身上,发觉淮邑乡君正在看着她。见她也看了过来,才收回了探寻的目光。
明明是柯明叙在说话,和景珣交涉,她看自己做什么?景瑚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齐元放,他更是早已走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都怪景珣,啰嗦什么。
他听柯明叙说完,才拱手,有些无可奈何地道:“既然柯世兄如此说,那景瑚就要拜托你照顾了。”
对着她还是没有好脸色,隐含警告,“做事要注意分寸,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她才不觉得自己有给柯明叙添什么麻烦,明明是他给她添了麻烦。麻烦而不自知,她巴不得他早些走,懒得再和他啰嗦。
他说完这句话,也就带着世子妃告辞而去了。看这样子,他们和淮邑乡君夫妇应当是一起来的才是,怎么他们倒是没有一起告辞。
真是碍眼。
景瑚正这样想,淮邑乡君居然就很有眼色的开了口,“数月前便听说十八做主在善堂中开辟了一块空地,用以养花种菜,倒是还没有过来看过,便不打扰柯世兄了。”
柯明叙也只是和她客气:“今日还有事,我就不去了。这个法子很好,孩子们也都上进能干。元放与沛娘就请自便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景瑚都格外的注意着柯明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若她不知道他们的前尘往事,只怕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景瑚忽而又不想让他们就这样走了,她上前一步,站在齐元放面前,笑的有些刻意,“齐四哥,许久不见了。今日我看你春风满面,可是有什么喜事么?难道又要升官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齐元放有几分熟悉,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从前见过他。
只是她也一直没有多想,都是燕京贵胄子弟,曾经见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她从方才神游的状态回来,看起来比建业她与他说话时的样子又好了许多。
当时流了那么多血,也不过过了两三个月而已,看起来他的身体是无碍了。
他原本是工部的司务小官,建业之后,检举河道总督贪墨有功,莫名其妙又进了禁军当差,还在腊月里景璘的事情上立了功,的确也该升官了。
这一次,不会又做回了文官吧?
听完了她的话,他却伸手拦了淮邑乡君的肩膀,“被县主看出来了。不过不是升官,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做父亲了。”
他这样一说,景瑚下意识的先去看柯明叙。曾经有过白首之意的人,做了他人的妻子,如今还要生儿育女了。
若有朝一日她和柯明叙成了这样,想必她一定心如刀绞。柯柯明叙的反应却平静的出乎她的意料,仿佛只是听了一句很寻常的话,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一般。
“那就要恭喜沛娘与元放了。来日孩子出生,我再去府上讨一杯薄酒。”
是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也不再挂念,还是他把这些感情藏的太深,不愿意在人前失态?
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事情都搞清楚。恐怕这一切事情的根源,还是在国公夫人与柯大太太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上。
淮邑乡君和齐元放远去了,柯明叙低头问她,“小县主可还想要在这里转一转,或是早些回府?”
她不仅不想回府,甚至还想拉着他回城东,去朱雀大街上转转,最好再去醉春楼用个午膳,歇一歇。
如今景瑚在家,常常会想吃江南菜,醉春楼就有一位师傅,江南菜做的很好。她也不是常常有机会吃到的。
如今她讨厌的人都走了,她又忍不住想借着年纪小撒娇,“母妃难得放我出来一趟,想在外面用膳。”
她仰起头看着柯明叙,“小柯大人既然说了要送我回去,送佛送到西,和我一起去醉春楼用膳,好不好?”
景瑚解下了身上的荷包,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一次我带了银子。”
自从去年端午,在泮月楼里柯明叙和她开了玩笑,往后每次出门,她总是要带着些银两的。
也许有一日她就能如今日一般,和他一起吃一顿饭。
第九十二章 用膳
柯明叙看起来有些犹豫,景瑚才想起来,他方才和淮邑乡君说,他今日是还有事的。
景珣说让她不要给他添麻烦,她是不是也该懂事些,和他礼貌的道别,她是可以自己回府去的。
理智告诉她她该这样做,可情感上她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是因为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了吧,只这一次就好。哪怕是他拒绝也好,她不想开口。
“若是去醉春楼,却不太方便。”
“下午我的确是有事,要去书院侍奉老师。书院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馆子,只是很简薄,小县主若是不嫌弃,不如先去那里用膳,然后我再送你回府。”
是他喜欢的地方,那自然更好了,她从此又多了一处可以守株待兔的地方。
景瑚高兴起来,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性,“好啊,那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里面做的是什么?”
柯明叙温柔的笑了笑,和她一起往善堂门口走,耐心的回答着她的问题,“就在松石书院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没什么名字,卖云吞和烧饼,是江南风味。”
“店主是常州人,书院里的学子平日都很喜欢去那里。今日书院里并不上课,那里应当不会有太多人。”
“等用过了午膳,我要去侍奉老师。小县主若是能等得,可以在书院里逛逛。若是不能等得,我便让书院里的书童先送你回府。”
景瑚立刻便道:“能等得,怎么不能等。松石书院闻名于天下,我却还从来没有在里面逛过,早就想去看看了。”
若是从前,像这样的地方,她一定是避之不及的。总是之乎者也,孔孟之道的地方,能有什么风景。
更何况松石书院的这群读书人,还是天底下最好的读书人,最会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柯明叙笑了笑,像是在嘲笑她心口不一,“既然如此,便早些过去吧。若到了正午人多起来,我也怕有闲人冲撞了小县主。”
“嗯。”景瑚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出了善堂的门。早在方才景珣离开的时候,宝蓝就默默的从善堂管事之处过来,默默的跟在了她身后。
服侍她上了马车,柯明叙也牵了自己的马出来。马车朝前走,他吩咐了车夫,也跟在她的马车一旁。
那马车的车帘就像长了手似的,一直勾着景瑚,要去把它掀开。
柯明叙的马高大,人也高大,帘子被掀开,景瑚要整个人趴在窗前仰着头,才能看见骑在马上的柯明叙的脸。
柯明叙发觉了,投过来一个探寻的目光。
景瑚其实没什么事,只好没话找话,“小柯大人,从这里到松石书院,要花多长时间啊?”
柯明叙便道,“这样的速度,至少要半个多时辰。”
“哦。”景瑚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就想放下帘子。
柯明叙像是看穿了她,知道她还会再把帘子掀开,“城南鱼龙混杂,小县主若是无事,还是不要再掀车帘了。”
“其实方才世子说的也不错,小县主千金之躯,往后出门,身边还是多跟几个人比较好。”
景珣说的不错?他就没说过什么对的话。
但柯明叙说的想必不错,景瑚还是点了点头,乖巧的放下了帘子。反正待会儿她又可以单独和柯明叙一起用膳了,有些话,她可以在那时候问他。
上一次还是在建业的时候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她希望她还没有及笄的这段时间能过的再快一些,她就能做更多的事情了。
*
柯明叙说的地方果然很小,过了半个时辰,她在巷子口下了车,跟着柯明叙往里走。这里只是很寻常的民居,比城南略好一些而已。
转了几次,在一处小院门前停下。门是开着的,柯明叙还是敲了敲门,才和景瑚一起走进去了。
里面并没有什么客人,摆在院中的桌椅空空如也,廊下架着一口大锅,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她在江南的时候,常常被二表哥许昱带着,溜出门去这样类似的小摊上吃饭。那都是摆在路边的,和这里并不太相似,但她心中也很快涌上来一些很温暖的回忆。
柯明叙说他是常常来的,和店主很熟悉。他先让景瑚在一边坐下来,“这里的云吞做的最好,三鲜的云吞,小县主可喜欢?”
景瑚点了点头,“去年从江南回来,就再也没吃到正宗的三鲜云吞了,我也正想着呢,小柯大人怎么这么了解我?”
柯明叙只是笑了笑,上前去与店家说话,看起来还闲聊了一阵。
除了身上的气质像是高门出身,他一直都很平易近人,无论这个人是不是与他相熟。她好像再没在别人身上看见过和他一样的特质。
就是她二表哥,在当地不过算是乡绅之家的少爷罢了,他待这些人也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就是因为看过他这样,景瑚才发觉自己从前有些行为,其实挺惹人厌烦的。
柯明叙在她面前坐下来,景瑚就回过了神,“小柯大人要了几碗云吞?一碗又有几只?我可是最爱吃这个的,待会儿若是不够,我可是要抢你的吃的。”
“只要了两碗。”他话锋一转,神情有些促狭,“不过,今日小县主请客,怕小县主觉得我吃的多,碗数多了不好看,我那一碗里,让店家下了两倍数量的云吞。”
“小县主若是不够,待会儿便先分你一些。”
景瑚笑了笑,“没想到小柯大人还有这样作弊的心思。”
她大手一挥,把荷包解下来放在桌上,“别怕,我不嫌弃你吃的多。今日带的银子在醉春楼吃一顿也足够,总不至于连几碗云吞也吃不起。”
柯明叙也望着她笑了笑,而后望着远处的天空,放松了神情。
从前在书院求学,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要金榜题名,为国为民,做该做的事情的。可也是离开了书院,才发觉理想离他究竟有多么的遥远。
还是在这里的时候最好。
往日不可追。来日,来日又能有何期待。
第九十三章 浪费
那店家的动作很快,两碗云吞放在桌上,柯明叙的那一碗,果然比景瑚的要多一些。
她虽然只有一碗的分量,可碗中的云吞还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她虽然比别的小娘子吃的都略多一些,可也吃不了成年男子的分量。
柯明叙见她注目于那云吞,便笑着道:“小县主看看,这一碗可够?若是不够,我这碗还未曾动,你先用吧。”
景瑚就摆了摆手,“不用了,方才我也是和小柯大人开玩笑,这一碗已经够了。”
柯明叙像是有些不相信似的,“其实这里也不光是云吞做的最好,还有一种小烧饼,酥酥脆脆,味道很好,小县主要不要尝一尝?”
“既然是美食,岂有不尝之理。我想吃。”
柯明叙便温和的笑了笑,站起来去寻那店家说话。刚做好的云吞,冒着腾腾的热气,她坐在他对面,忽而有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那香味也勾引了景瑚的馋虫,她不好意思继续盯着柯明叙看,也如他一般,埋头开始尝这云吞。
柯明叙到底也是世家公子,松石书院里家中世代为宦的子弟也不少,他们都觉得不错,使得这里平日人流如潮,那这味道自然是很好的。
景瑚平日里虽然挑剔,可她实在很喜欢江南菜,也很喜欢江南的小点。许久不曾吃过,自然很有兴味。
更何况当时她二表哥许昱带她去的那些街头小摊,做的云吞,还不如这里的一半好。
店家鲜见着是用了心的,说是三鲜,也并不只有虾仁,青鱼肉和猪后腿肉。应当还掺了一点点荠菜。
她只吃过没几次,便对这种江南人家爱吃的野菜念念不忘。原本以为自己能在江南待上一年,等到春日里,还打算让二表哥带着她去野外找一找。
“这也不是寻常三鲜,小县主可还吃得惯?这里面还掺了一种蔬菜,叫做荠菜。是店家种在自家菜园里的,一年也吃不了几回。”
景瑚咽下了嘴里的云吞,才开口,“小柯大人怎知我喜欢吃的?从前在江南我外祖母家我也曾尝过,在燕京就更是难得了。”
柯明叙便温柔地道:“我也是从前跟着母亲去我外祖家的时候曾吃过,那时候是春日里,家中表妹爱吃,所以饭桌上常常会有。”
两个燕京人,都记挂着江南的味道。若是没有这个表妹的事情掺和在里面,那景瑚就更高兴了。
他们一边用膳,偶尔聊几句天,店家很快也将烧饼送过来了。却只得一个。
景瑚便问他,“小柯大人不吃么?云吞都吃了这些,一个烧饼而已,不必为我省钱的。”
柯明叙把那碟烧饼推到景瑚面前,“这烧饼的味道虽好,我倒也不算爱吃。用了这些云吞已经足够,小县主尝尝鲜吧,不要浪费了。”
他这样说,景瑚也就不客气了。这店家若是能正经开起一家店面来,让更多的人知道,生意应当很不错。
江南富庶,有不少行商之人,也有不少士子。羁旅于燕京的江南人不少,有这样一家店,也可以解一解思乡胃。
这烧饼烤的金黄,的确很是酥脆,内里的馅料味道也很好,没过了多久,景瑚就把这一整个烧饼都吃完了。
柯明叙已经用完了云吞,见她吃的高兴,道:“小县主看起来挺喜欢这个烧饼的,倒是和元放一样。”
“往常我们一起在这里用早膳,除了一碗云吞,他还能用两个烧饼。日日都是如此,也不会厌烦。”
没想到齐元放居然是这样的。不过她对他的是并不感兴趣,她还是更想了解柯明叙。
“那小柯大人呢?往常过来这里,都是用两碗云吞?”
柯明叙笑了笑,“我和店家相熟,他知道我能吃多少,并不是以碗计的。太多了是浪费,只要足够,就是最好。”
方才景瑚看过他的碗,似乎比两碗之数,还是要略少一些的。
景瑚点了点头,“小柯大人说的是。”外祖父也是这样教导的,在江南的时候,若是表哥表姐他们敢随意浪费粮食,是要挨家法的。
但她很快就面临了一个难题。要她吃完这一碗云吞,原本还是差不多的,可方才又用了一个烧饼,此时剩下的四个云吞浮在撒过葱花的汤里,就让她觉得有些为难了。
才说了不能浪费粮食。
柯明叙似乎也看出她的为难,善解人意的道:“若是实在已经够了,便不要再吃了,勉强自己,对身体也不好。”
可景瑚并不太想这样,她吃的东西,虽然是以钱财交换的,可中间也有无数的人为之付出过努力。
从前她没想过这些,在江南时外祖父的想法改变了她,今日在他面前,她更不想做自己也觉得不好的事情。
景瑚有些不好意思的开了口,“小柯大人的事情急不急,若是不急,能不能再坐着陪我聊会儿天,我还是想吃完。难得来一趟呢,下次又不知道是何时了。”
柯明叙看了看天色,大约时间还早,便道:“小县主慢慢吃就是了,此时老师应当也在用膳。午后要和他一起整理一些书籍,现下却并不着急。”
“嗯。”景瑚笑了笑,露出两个梨涡。她想和他聊天,最想问的问题,还是方才在善堂里的事情。
既然想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问。
“方才在善堂里遇见淮邑乡君,小柯大人曾说善堂年年变的更好,是淮邑乡君的功劳,这是为何?”
柯明叙神色如常,为她解释起来,“沛娘受封乡君之后,便将自己从朝廷所得的俸禄,年年都尽数送到了善堂里,资助那里的孩子。”
“从前的善堂可不是如今这样,物资不足,人心难测。不仅是捐钱捐物,她为善堂的孩子做了许多。这一点上,我其实很佩服她。”
原来是这样。徐沛柔受封乡君,应当是她办春宴那一年,是昭永十四年。那回风说他时时会去善堂看看,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九十四章 试探
景瑚的觉悟显然没有这么高,她第一次来善堂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很好了。孩子们能吃得好,住的好,甚至还有学上。
没有见过从前善堂里的孩子的悲惨情状,也很难去想象。
她思考了片刻,便道:“我记得淮邑乡君受封,应当是昭永十四年的时候。距离如今也不过四五年,四五年间善堂改头换面,也实在是很不容易。小柯大人从前经常过来么?”
柯明叙没有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毫不设防,“之前只是跟着老师来城南体会世情百态的时候路过过几次。”
“沛娘也不是成为乡君之后才开始为善堂的孩子做事的。是很早的时候,她大约还只有七八岁,就已经一定国公府的名义定期资助善堂了。”
“以她当时的年纪,能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了不起。更何况世道不公,男子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很容易就能有一份好的前程。”
“女子却不是,越是世代簪缨,岁锦衣玉食,对女子的约束也就越多。并不是所有高门女子,都能活的如小县主一般快乐的。”
他觉得她是很快乐的。即便和沛娘一样是庶出,可是她有得宠的母妃,有能干的亲兄长。听碧娘的意思,永宁郡王的心,一直都是偏在许侧妃那里的。
景瑚想反驳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说自己不快乐,未免也太没良心了些。可是她也不是没有烦恼,没有不想面对的事的。
方才他说到淮邑乡君的时候眼神很亮,像是回忆到了很美好的事情,不自觉的带上了微笑。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酸酸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小柯大人似乎很欣赏淮邑乡君。”
柯明叙居然就点了点头,“虽则世道不公,再小的反抗,也是反抗。更何况是做了于弱者,于他人有益的事情。”
“便是流落燕京的难民,成年人或许也有谋生的能力,善堂里最小的孩子甚至还在襁褓之中,若没有像善堂这样的地方,尚未领略到这世界半分大美,便悄然陨落了。”
“所以我觉得她能想到,并且做到这样的事情,实在很了不起。”
他还没有停下来,语气中有淡淡的惆怅,“从前我与沛娘也算是知己,彼此欣赏。只是终有一日彼此都会成家,渐渐的也就疏远了。”
也不光光是因为彼此要成家,所以才需要避嫌。她心中没有他,他也从自己曾经有过的迷思中清醒了过来,他对她也早已经没有爱慕了。
事情已经过去这样久,他再愚驽,也该知道,应当是自己的姑母与母亲,在内宅中对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了。
她当年被接回定国公府的时候,姑姑已经是国公府的主母了。她是她的嫡母,沛娘最后却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的。或许这本身也就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但是他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
景瑚听完,看着他的神色,忽而觉得手心有些冰凉。她忙用手捂住了小碗的边缘,靠着里面的热汤带给她一点暖意。
他对她是欣赏,不愿意疏远,那对她呢?景瑚怎么想,也就怎么问了。
柯明叙愣了片刻,回答她:“对沛娘是欣赏,对小县主是有几分羡慕。每一次见到小县主,你似乎都很高兴,好像没有什么烦恼。”
“或许再过几年,再长大一些,你也不再能如今日这样,但我觉得,你还是会过得很好的。”
只要永宁郡王不曾有过那样的心思,或者放弃了那样的心思。
燕梁的公主不多,久居燕京的县主也只有她一个。只是这一重封号,她就能过的很好了。
景瑚忽而想叹气,想了想,还是没有。他见到的自己,似乎的确都是很开心的。可这开心就是因为见到了他而已。
转过身去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烦恼的,不是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见不到他是一桩,母妃和大哥哥的事情,到现在,又添上一个讨人厌的孟鹤亭。
他了解淮邑乡君,确实在很不了解自己。她觉得有几分丧气,又觉得自己丧气的很没有道理。
他们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又曾经有过口头婚约,自己与他相识还不到一年。比不得。
景瑚忽而又想试一试他,“小柯大人,今日我找你,其实还有一件事要说。”
“等开了春,我外祖母家的仆妇来接我,我又要下江南去了。我这一去,可就至少又要半年一年的了。我觉得还是一年比较好,与燕京相比,我似乎还是更喜欢江南。”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要很久很久见不到你了。”
她当然不是要去什么江南,她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反应。若是他还是无动于衷,说明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可有可无的人。
他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这样说,沉默了片刻,“江南的春日很美,千里莺啼,落花满蹊,那我先祝小县主一路顺风了。”
他已经决定要减少与永宁郡王府的往来,去年永宁郡王在醉春楼设宴请他的那一日,他也以事多为由最后推却了。
若是她去江南,与他的联系自然也就更少了。她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一年是于她而言是很长的,能不再如现下这样莫名的迷恋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话说完,景瑚垂下眼帘,面前的云吞已经都凉透了。
天人交战了许久,到底是想放弃的那一方占了上风,“既然是这样,那小柯大人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觉得有些累,还是早些回府好了,不必送我了。”
景瑚站起来,转身欲走。
“等一下。”
她充满期待的回过头去,柯明叙却并没有在看着她。她等着他说出后来的话,等了片刻,他没有再出声。
景瑚忽而想起来,今日说好了是她请他吃饭的,她还没有付过饭钱。虽然她知道柯明叙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把自己叫住,她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她从身上解下了荷包,“不知道今日这一顿要花多少银子,我想这些应该够了。麻烦小柯大人帮我转递给店家,剩下的便算是赏银了。”
“不是为了这件事。”柯明叙也站起来,他看着她,“不知小县主能否留一个江南的地址给我,也许有闲之时,还能彼此通信。”
第九十五章 书院
柯明叙这样一说,景瑚立即又没了方才转身就要走的骨气。
哪怕她年纪还小,他大约不会对她有什么男女之念,可他至少将她当作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想要通信的朋友。
她管不住自己,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不去江南了,我就在燕京。我也舍不得小柯大人。”
话都说到这里,即便他原本不明白,现下也没什么不明白了。他不由得想苦笑,小县主情窦初开,也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她居然真的就对自己这样用心起来。
自己比她大上许多,人生阅历更是不同,她即便是对他用心,不过喜欢的也只是一些表象罢了。
方才她刚刚说要下江南的时候,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交往愈多,牵挂也就愈多,到后来实在积攒的太多,便成了羁绊。
他并不想要这些,将来他想要远离燕京。若是国无明君,他不再为官,就侍奉老师走遍燕梁山水——做他们这样的人的妻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即便是明主坐拥燕梁天下,他也不再想在燕京长留。他并不适应官场谋略,也不想与投机取巧,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政客为伍。
他只想外放出京,做几任小官,踏踏实实的做事,不必担心无谓的攻讦,也不必想着去算计别人。
哪一个士子没有入阁拜相的志向,可他看过自己的祖父这些年,为官之后又看明白了许多从前不了解的事情的真相,实在让他觉得很是疲累。
也开始能够理解,为何老师这些年,始终都没有过出仕的志愿。
若只是这样,其实也算不得太坏。这终究只是他个人的志向,整个国家并不会因为他的想法而改变。
就算他不想面对那些阴暗之处,可日光之下,那些事情也存在了几百年,既然一直都没有改变,说明这也是为了某一种平衡。
可若是碧娘说的才是真的,永宁郡王又谋朝篡位之意,他的祖父很有可能也会成为帮凶,那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
到了那时候,他可以辞官,隐姓埋名的过一生。可小县主不一样,她是内宅女子,是永宁郡王宠爱了多年的小女儿,帝王的雷霆之怒,势必会波及她,或许没有人能保得住她。
这些道理,他都已经想的很明白。过去的两个月,他曾经见到过孟鹤亭,到底还是忍不住,跟他打听了她的境况。
若她一去江南,便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有人这样惦念他,也的的确确给他带来过感动和快乐,即便他不喜欢她,也应该心存感激。
他们应当算是朋友,他也把她当作妹妹,偶尔问候,总不算过分。
这话既然说了出来,景瑚也不后悔,她见柯明叙没有回应,虽然又有些失望,还是自己拿了银子高高兴兴的去找了店家,而后回来站在他身边,“小柯大人,我们去书院里吧。”
他点了点头,与店家道别,和景瑚一起往书院的方向走。
松石书院离这里不远,甚至都不用回到大路上,柯明叙带着她轻车熟路的转过几个巷子口,很快就站在了书院门前。
景瑚抬头,看着门上的匾额。
柯明叙就为她介绍起来,“这块匾额还是老师的父亲,也是松石书院的第一任山长亲手题写的。老师是第二任山长,到如今,还没有选好能接任山长的人选。”
一代不如一代,是很正常的事情,景瑚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不太懂得书法的好坏,也不敢多加评论,反而在他面前出丑,因此没有说什么,跟着柯明叙进了门。
绕过一道影壁,面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了起来。院子很大,大约有两个芳时轩那么大。中间种了一棵松树,树下有一块大石,上面长了些青苔,像是一直放在这里的。
松石书院,不会就是这么个松石吧。这名字取的也是够随意的。
“这一棵古松与石头,自书院在时便已经存在了。整个书院,便是围绕这一处修建的。‘为民之意,如古松四季常青,向学之心,如青石岿然不动。’这是老师解释的‘松石’之意。”
读书人,总是以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为念,这也是很寻常的解释。景瑚点了点头,又好奇的看来那古松几眼。
书院里的景色,其实也很寻常,一路走来,虽然常常和她介绍周边的景色,柯明叙也并没有要带着她走进看看的意思。
今日书院放假,他们一路走来,却也遇见了几个士子。上前来和他打招呼,称呼他为“师兄”。
最夸张的是,方才一个大约有三十多岁的男子,居然也称呼他为“师兄”。
“小柯大人在书院里的排行应该很高吧?”她就没见过有人称呼他为“师弟”的。
柯明叙点了点头,“我八岁就进书院念书了,因此如今书院里的学子,倒大多都是我的后辈。”
景瑚没有概念,她只是觉得连她都是五岁就开蒙了的。“那一般的学子进书院都是什么年纪啊?”
“一般总要十四五岁吧。这也没有定数,老师收徒,只看资质,不看年岁。方才那位胡师弟,便已经将要到了不惑之年了。”
他这样一说,景瑚才知道原来他八岁就进了书院,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也难怪他还这样年轻,就已经是状元了。她忽而有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那像小柯大人这样的孩子想必很少吧?那时身边的同窗年纪都比自己大的多,小柯大人可会觉得寂寞?”
柯明叙便道:“大家都是为求学而来,渴求学问,与年纪无关,所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况且我大多数的时候也都是和老师在一起。”
“老师后来又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就是元放,小县主似乎与他也有几分熟悉。他也很厉害,进书院的时候是十二岁。除我之外,他就是最小的了。”
那也没有他厉害,他们进书院的年纪,足足差了有四岁。她总是觉得柯明叙是最好的,全燕梁最好。
第九十六章 牌桌
一边闲话,柯明叙把景瑚带进了一处院子。院中放着许多兰草,有的到了时节,已经开始开花了,有的却还只是青青的。
院中还有假山与素面流水之景,石上青苔,曲径通幽,颇有一番意趣。
柯明叙停下来,与景瑚解释,“书院之中有许多男子走动,怕唐突了小县主。到底是为了举业所设,于小县主而言,大约也有几分无聊。”
“这里是老师平素在书院里所住的院子,不会有别人过来,也是书院中风景最好的。小县主不如在此处稍稍歇息,待我办完了事情,便过来寻小县主,再送你回永宁郡王府。”
“若是累了,我会让人送了茶水过来,小县主也可以在房中坐坐。”
景瑚适当的表达了她的乖巧,“小柯大人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情便是了,我并不着急。难得见了这么多兰花,正想好好欣赏。”
柯明叙就没再说什么,和她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院门。
早知道他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就把宝蓝也带进来了,还在书院门口等什么等。
方才她说想欣赏兰花,其实她根本不懂得怎么分辨兰草。虽然早些年母妃也曾特意请了汞中毒女官教导她如何分辨名花,如何插花品鉴,她是一点都没有学会的。
不过都是兰花罢了,做什么还要分出你啊我的,三六九等。赏一朵花,还要赏花色,花形,再拽一些酸词,不这样就不算完,她实在是很厌烦。
这样的事情,她有印象的,还是前年三皇子和四皇子选王妃的时候。那时候宫里的牡丹花开的最好,她进宫去看贞宁,贞宁说起来御花园里在举办赏花会,实际上在为皇子们选妃。
景瑚自然不可能不去凑热闹,偷偷溜进了牡丹园里,听见了几个小娘子说话,就是说这些无聊的事情。而后她就早早的跟贞宁回宫了。
本来好好的一片姹紫嫣红,国色天香的牡丹,被人评价来评价去,还刻意的要卖弄自己的才情,真是让人倒胃口。
不愿意学的东西,她是永远也学不好的。
柯明叙走了,既然说让她在这里逛逛,她也就逛起来。除了一些很寻常的品种,她也就认得从前柯明叙送过她的一品宋锦旋梅,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不过现下不是宋锦旋梅的花期,光看叶子,她也分辨不出来。赏过几盆已经开花的兰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景瑚不由得有几分无聊起来。
给她一副骨牌,哪怕不打,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也能觉得有趣,能坐一个下午。可若是赏花,她就实在是不行了。
院中此时没有阳光,她在外头站的久了,也觉得有些冷,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屋里坐。
一进了门,先看见中堂上挂着的一幅画。也不是画,只是一副空白的画轴。柯明叙说这是他老师的院子,那这里的布置,向来应该是他老师喜欢的。
真是个奇怪的人。既然是当世大儒,想必至少书法应当不错,便是写两个字挂上,也总比如今这样好。
其他的摆设,倒都平平无奇,看不出贵重来。这位周老先生好歹也是崇安大长公主的后人,自己住的屋子,连几件好的古玩都不摆。或许这就是奇怪的文人吧。
同样是崇安大长公主的后人,定国公府周太夫人的松鹤堂里,就很有几件有趣的东西。她还得过一个胧月瓷的杯子呢。
转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景瑚就在窗边坐了下来。桌上放着茶壶和杯子,景瑚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她在院中逛的并不久,茶水的温度正好,是上好的普洱茶。往常在府中,她若是贪嘴吃多了东西,母妃就会让赵嬷嬷给她沏一壶普洱,是为了消食。
或许这也是柯明叙的细心之处。
自从上次被茶水烫着了,景瑚再喝茶,就很有几分惊弓之鸟的小心翼翼。
连带着她屋子里的丫鬟每次给她奉茶,也都有几分胆战心惊,要再三嘱咐了让她慢些喝,才肯把茶盏给她。
景瑚捧着茶盏慢慢喝完了,觉得不够,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喝了一半,却又喝不下了,觉得有几分无趣,干脆蘸着茶水,在小机上涂涂画画起来。
她不喜欢读书写字,画的就是骨牌的纹样。是她第一次抹骨牌,胡牌的样子。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对她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涂涂画画了半天,渐渐觉得有些倦意,这阵子她时常觉得有些烦躁,半夜里要拉了丫鬟们进来抹骨牌,好几夜都没有睡好。
趴在小机上,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
“……这丫头,是把我这小机,当成她的牌桌了。”
“小县主年少不知事,老师不要跟她计较。若是这痕迹去不了,来日我再陪您去选一块好木头,再做一张就是了。”
虽然他们的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景瑚还是觉得有些吵,皱了皱眉头,忽而想起来自己这是在松石书院里,立刻吓了一跳,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看见一老一少两个男子,都弯着腰,借着窗外的光,看她画在小机上的纹样。
见她忽而醒来,两个人都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像忘记了动。
景瑚坐直了,和他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柯明叙和那个老人才立起了身子,他为她介绍,“这便是我的老师,书院的山长,周老先生。”
景瑚看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晚辈,应当先和他的老师打招呼。
她急急忙忙的站起来,给他行了礼,“见过周老先生。”
他的母亲是崇安大长公主,算来也有一半景家人的血脉,他们多多少少还能扯的上一点亲戚关系,她父王可以称他一声表叔。
他却没什么反应,反而盯着她在看。也不理会她,先回头和柯明叙说话,“她父亲和我姐姐家的大郎玩的好,从前也常见到。倒是没想到,居然还能生出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依我看,倒是和我姐姐家那个小乡君差不多。”
景瑚不喜欢别人拿她和淮邑乡君比,下一刻,这老头倒是转过头去,说了一句讨她喜欢的话。
“我觉得和你就很是般配嘛。”
第九十七章 赔偿
虽然景瑚也是这么觉得的,可周老先生当着他们两个的面忽然这样说,她还是觉得很惊奇的,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周老先生的话却还没有停下来,“徐家的那个丫头生的虽然不错,配你也够了,却太懂事沉稳了些,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两个人的性子那么像,在一起过日子,该多没意思。你以后还是娶个活泼些的媳妇比较好。”
柯明叙显然是觉得有些尴尬,拱手行礼,低下头掩在衣袖之后,提醒他,“老师。”
周老先生见状,便也不再调侃他,转过头来,笑着看着景瑚。
景瑚的目光却落在柯明叙身上,他还没有抬起头来,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和淮邑乡君并不算熟悉,听清柔的意思,她的确是很沉稳的性子,和自己是一点也不一样的。
景瑚也永远不可能变成她那样,要她这样每日殚精竭虑,面面俱到的对待身边的人,哪怕是家人,她也觉得是很难的事情。
若是不能肆意表达自己的情感,彼此体谅和包容,那还算是什么家人。
他从前喜欢的是她那样的人,那往后,会不会也对一个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动心?
“景家的丫头,在想什么呢?”
从小到大,好像还真没什么人这样称呼她,毕竟她满了白日,就已经是县主了。
景家的丫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物。就是她那两个庶姐,出嫁之后,婆家人也都是很捧着她们的。
算来他也是她的表叔公,虽然往来的少,逢年过节恐怕都不走动,也没什么人提起,可嘴甜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柯明叙既然觉得尴尬,她当然也不想再提这件事,干脆把话题往别的方向引,她指了指中堂上悬挂的那副画轴,“我只是在想,叔公中堂上挂的这幅画,为什么是空白的。”
景瑚做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一进了门,看见这幅画,我就想了半日,想不明白,有没有人能问,渐渐的就睡着了。倒是让叔公和柯世兄看了笑话了。”
听见她这样称呼他,周老先生也并不客气,“你爹小时候我倒也是常常见的,那时候他跟着今上在上书房读书,读书上没什么天赋,总要哄着我教他做功课。”
“这几年的往来,倒是渐渐少了。若按着辈分,这一声‘叔公’,老夫也还当得。”
说了一篇话,才进入了正题,“小县主心境澄明,看见的是一张白纸,活到了老夫这个年纪,看见的可就不只是白纸了。”
故弄玄虚。景瑚笑了笑,故意道:“叔公叫我景瑚就好了。原来叔公这一幅画,和圣神皇帝的无字碑是一样的。”
景瑚从前还念书的时候,就对武周时期的事情最感兴趣。做女人做成武则天那样,才算是好好活了一回。若是这制度能够保留下来,如今的女子,大概也不用受这么多的压迫了。
武周代唐之后,吏治清明,政局稳定,远比唐朝后来的那些做皇帝的男人更英明,就因为是女人,便挨了这么多年的骂名。
他们这些文人,大都觉得武周是乱政,从前教她的那一位郑先生听说她居然对武则天时期的事情感兴趣,气的吹胡子瞪眼。她倒是想听听这老头怎么说。
不过周老先生倒是没有不高兴,反而笑着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也没有再评价什么,在景瑚方才坐的榻上坐下,指着小机上的纹样对景瑚道:“看起来,小县主倒是很喜欢抹骨牌,随手在桌上涂画,便是骨牌的纹样。”
景瑚有些不好意思,怕爽快的应承下来,柯明叙会觉得她不学无术,“也算不得很喜欢,只是我祖母她的眼神有些不好了,抹骨牌的时候,常常让我帮她看牌。”
“这几日也曾陪着祖母抹过骨牌,所以一时无聊,随手涂画的罢了。”她又想起来自己迷迷糊糊间睡着的时候,似乎曾听见柯明叙与他说话。
“若这痕迹不能去掉,明日我就让人再送一张过来,赔给叔公。不知道叔公喜欢什么样的木头,紫檀木?花梨木?鸡翅木?”
她的话说完,周老先生就有些埋怨的看了她一眼,“哪里是真的缺了一张桌子,不过是想从明叙手里骗块好木头出来,再让他动手给我做罢了。”
“被小县主这样一说,我倒是不好和明叙开口了。”
柯明叙仍站在一旁,闻言便苦笑道:“老师既然是这个意思,明叙哪里敢违命,下一旬沐休,自然便带了木头过来,赔老师一张桌子。”
景瑚却觉得有些惊讶,“柯世兄还会做木工?”这可不是文人们常规的消遣,士农工商,木工手艺人,也就比商人好些罢了。
柯明叙向来是很谦虚的,“老师从前感兴趣,所以我也跟着学了一点。”
周老先生却冷哼了一声,转过脸来,笑眯眯的对景瑚道:“明叙做的好不好,小县主只看这张小机就知道了。”
又瞥了柯明叙一眼,“一做了官,跟你祖父学的倒快,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好像不谦虚几句,就不能显出你的能耐似的。”
柯明叙像是被周老先生揶揄关了,只是笑了笑。
这张小机自然是做的很好的,身形流畅,姿态优美。如若不然,景瑚也不会把它当作市面上流通的,像个土财主似的报了这么多名贵木头的名字让周老先生挑了。
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让他也给自己做点什么。
柯明叙就看了看天色,对正饶有兴致的一老一少道:“今日已经不早了,方才世子说小县主的母妃有恙,出来许久,小县主也该回去了。”
“正好我此时有空,便履行与世子的约定,将小县主送回府吧。”
今日她出来的时间,确实比往常久了些。出来之前,她没有说要在外面用膳,不知道母妃若是知道她没有按时回府,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了。
当时只是一心记挂着柯明叙,现在想想,也觉得有些糟糕。若是因此被禁了足,那可真是划不来。
景瑚只好站起来,和周老先生道了别,准备跟着柯明叙出书院。
第九十八章 劝学
出门的时候,柯明叙的心情不似来时那样好,一直都没有笑。不知道是不是周老先生开头说的那些和她有关的话惹了他不高兴。
景瑚决定先跟他道歉,“小柯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小机上涂画的,我不知道普洱茶的颜色重,很有可能会清洗不干净。”
柯明叙便道:“只是小事而已,老师他也只是开玩笑的,小县主不要放在心上。”
那周老先生开头说的那些话,也只是开玩笑的,瞧他这样子,显然是放在心上了。
“年后衙门重新开印不过半个月,小柯大人这阵子一定很忙,还要花时间重新做一张小机给周老先生,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像是要宽慰她似的,他对她笑了笑,“真的没什么事,老师也不是真要我给他做一张新的小机,不过是觉得我最近很忙,没什么时间能侍奉他,所以和我闹脾气罢了。”
原来是这样。
景瑚又有了新的问题,“方才我听周老先生唤你‘明叙’,小柯大人年及弱冠,居然还没有表字吗?”
同样是周老先生的弟子,齐延,字元放。
“我的确没有表字。老师觉得我原本的名字就很好。‘明达公正,行其秩叙’,天下诸事,便都如老师挂在中堂的画轴一般清楚明白了。”
若是这样,周老先生做事,还真是率性而为。为了诓自己的学生过来陪着他,还害的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柯明叙不再如方才一般严肃,景瑚也渐渐放松下来,脚步又轻快起来,“小柯大人,周老先生很喜欢兰草吗?院子里种了那么多,我都数不过来。”
柯明叙点了点头,“老师的爱好很杂,世间的事情,无论有趣与否,他都想试一试。”对于老师而言,恐怕婚姻,也只是一种尝试罢了。
“很多事情试过也就算了,兰花倒是养了许多年。不过,也并没有养活什么名种。不过,他还是每日都要在园中逗留许久。”
“你如今看见的园中的兰花,大多是我和元放养的。最名贵的要属我养的宋锦旋梅,跟我送你的那盆是一样的。再有,就是从前元放也放在书院里养的素荷冠鼎。”
景瑚反正是不认识什么名种的,在她眼里,只有好看和不好看的分别。可柯明叙曾经送她的是宋锦旋梅,自然这一品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兰花。
她又想起方才在善堂的事情来,“那个孩子的水仙花又是怎么回事啊,他对它好像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爱惜。”
若只是爱花,她说可以替他买许多回来,他为什么不愿意?
柯明叙便回答她,“那盆水仙恐怕是他自己养的。我问过书院的管事,这阵子他们也请了一个老花农过来教孩子们养花。是让他们能有一门手艺傍身的意思。”
“若这花是自己养的,他年纪小,身在善堂,恐怕觉得珍贵的东西很少。”
只是很寻常的猜测,景瑚却觉得有些难过。
她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脾气还很不好,稍有不如意,便要哭闹,也因此得到了很多家中其他兄弟姐妹都没得到过的东西,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关爱。
可这个孩子往后,会有朋友,有妻子,可是再不可能得到来自父母的关爱了。
“对了。”柯明叙偏过头问她,“鹤亭进永宁郡王府教小县主敕勒语也已经有两个多月,即便是腊月与正月没有怎么上课,也应当学了许多东西了。小县主觉得如何?”
这个‘如何’,是她学的如何,还是孟鹤亭如何。
鉴于种种因素,景瑚决定解读成第二种。
“孟……先生明明和我差不多大,性子怎么这么冷淡,平日和他说三句话,有两句诗不答的,这最后一句,也是一副懒得搭理我的态度。”
“平日里给我上课,也总是自己看书的时候更多,而后就布置一大堆的功课,每一日我都得很用心,花很多的时间才能完成。”
想来想去,全是抱怨,没有一句好话。景瑚偷偷觑了柯明叙一眼,怕他觉得自己是死性难改,不学无术。不好好学习,只知道抱怨先生。
柯明叙却笑起来,反问她,“你觉得我的老师如何?”
景瑚不明就里,想了想,回答他,“我觉得周老先生就很好,一点也不凶,很慈蔼,还会和学生开玩笑。”虽然这玩笑让学生有些不高兴就是了。
“可我当年刚开始破题写行卷的时候,同样的题目,每天都作两篇文章。立意还不得相同,最好是相反的。”
“再到后来,便不是一日作两篇文章了,两个时辰需得完成一篇,若完不成,明日便再增加一篇。我这个状元的头衔,其实是这样来的。”
景瑚就是再不知事,也知道行卷是多恐怖的东西。不过,他能做到这些,还是很厉害,就是比燕梁其他的读书人都厉害。
她刚想夸他,忽而明白过来他和自己说这些事情的原因,面上不由得红了红。“小柯大人,我知道了,往后一定不抱怨了,孟先生的功课,我一定都做完的。”
明天就重新开始上课好了。孟鹤亭每次都教那么多东西,想必也是要赶一赶进度,她也巴不得他早些走,不要再出现在她眼前。
柯明叙的笑意温和,“也不必那么勉强自己,实在不行,慢慢学也好。你又不考状元。这样的事情你去说或许有些不方便,有机会的时候,我去和鹤亭说吧。”
景瑚摇了摇头,“其实我也并非做不到,只是总嫌辛苦,可不辛苦,哪里来的好结果呢。往后我一定更努力的。”
望着她看起来越来越坚毅,甚至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脸,柯明叙不由得失笑。自己不过是随口的几句话,她也好像总是很看重,很认真似的。
出了书院的门,他上了马,跟在景瑚的马车旁往永宁郡王府走,没有再和彼此交谈。等到府门前,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匆匆和景瑚道了别,没有理会她在身后一步三回头。
第九十九章 对弈
把小县主送回永宁郡王府,柯明叙仍旧策马回了松石书院里。周老先生在院中等他,面前摆了棋盘,左手跟右手下棋。
听见他回来,也不曾看他一眼,“不过是要送景家那丫头回府罢了,还要说的这么明白,是先应了永宁郡王世子的请托。怎么,这是怕我误会?”
柯明叙在他对面坐下,顺手拿起一枚白子,落了下去。“我什么也不曾说,只是顺路将小县主带到了这里,老师见了一面,不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么。”
“你也跟元放学的没大没小了。”周老先生笑着斥了一句,一面专心注意着棋盘,一面道:“你这是怪我说错了话,还是怪我不该说这句话。”
柯明叙定了心,落子飞快,“还要请教老师,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这里面的区别,便如这黑白子一般大。”
周老先生落子要比柯明叙更谨慎一些,把黑子落完,才继续道:“若我的话说错了,是你不希望与小县主有什么别的瓜葛。”
“若是怪我不该说这句话,便是怕我说的话,如从前一般不准,反而成了坏的预兆。”
柯明叙落子的手停了停。他很快就明白了周老先生的意思。
是许多年以前了,在他也还只是一个小少年的时候。感慈寺遇雨,又偶遇了沛娘与她的祖母。
那时候老师就说,将来他会和沛娘是一对佳偶。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了,也以为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可此时却能明明白白,完完整整的想起,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忘了这件事。但沛娘,他的确是已经不再惦念了。
“我与小县主不过是朋友,因为碧娘是她的嫂子,我去永宁郡王府探望,有时能遇见她而已。相隔了这些年岁,我与她对世间诸事的认知都不相同,又怎能凑成一对。”
他的心到底是乱了几分,便让周老先生有机可乘。
“若真是没有半分可能,你今日也不必同我解释的这样详细,匆匆回来,因我的一句话而兴师问罪了。”
“在此事上,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柯明叙没有说话,又过去几个回合,他很快找到了周老先生的破绽。
气定神闲的落下一子,便开口道:“前几日师母曾让公主府中的小厮给我府上带信,托我寻一寻老师,说是家中十三娘到了定婚的年纪,需得您在,帮着挑一挑人家。”
“老师年纪渐大,还是少在外面行走,多在家中陪陪师母更好。”
周老先生一听完,便连忙摆了摆手,“我哪里懂得相什么人家,这件事我已经同你师母说过,让她和三郎商量着办了。”
等周老先生落完子,柯明叙又落一字,淡淡道:“原来老师并不懂得相看人家的事情,那往后,也就少操心这些事吧。”
其实周老先生和自己妻子的感情也并不是不好,只是比起被家庭与子女束缚,他还是更爱纵情山水的自由。多年来来去去,爱恨交织,恩怨纠缠,终成怨侣。
柯明叙想起从前沛娘与她提过的,熙和园中咏絮斋里那位周先生说的话,“女子有女子应尽之事”,周老先生能如此恣意自由,师母在背后的确付出了很多。
他没有资格与立场去指责自己的老师,若不是这些年他带着他走了那么多地方,看过世情冷暖,他也不会成为今日的他。
可站在师母的立场上去想,老师于他的家庭,就实在是一个很不尽责的丈夫,父亲与祖父。
一边是自己的人生,一边是家庭与家人,已经有前车之鉴了,他不想这样。不想要有一个女子,为了他无谓的付出,无妄的等待。
周老先生落了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像是在说棋局,又像是在说他方才的话。“你是觉得,我给你做了一个坏榜样了。”
“明叙不敢。只是人生在世,总有取舍。我选择了这些,就注定要失去那些。”他不想对不起别人,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起一些会令自己与他人都为难的念头。
同样的话题,再继续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他便拣了别的话题来说,“对了,今日遇见了元放夫妻,元放说他很快便会做父亲了。”
“哦?”周老先生抚了抚自己的胡子,“从他们成婚到今日,我总觉得并没有多久,可方才在心中算了算,也快有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恍然间觉得好多事都没有过去。明叙,你心中的事情,可过去了?”
柯明叙觉得他也不是真心想问,不过是要说些话,打乱他的心神,好赢了自己罢了。他决定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加快了落子的速度。
黑子眼见着现了败象,周老先生再看了一眼,便干脆停了手,“太累了,不下了,你随我出来,到院中逛逛。”
下不过他了,就不下了。他向来就爱耍赖,今日没有悔棋已经很好,柯明叙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周老先生在园中逛了一圈,仍要问他方才的问题。“……当年若不是你同我说希望我去帮元放提亲,即便他请托,我也是不会去的。”
“夹在你们之间的不止有徐家丫头一个,还有你老师我。你不想成婚,甚至都不想考虑这件事,不会还是看不开吧?“
柯明叙只觉得有几分无奈,“从您决定去为元放提亲的时候,就应当知道我的心意了。若我心中仍然没法放下她,我也没法将劝您去为元放提亲的话说出口。”
毕竟他曾经,是想等到自己金榜题名的那一天,请周老先生为自己去定国公府提亲的。
“虽然到今日,我也仍然不知道为何她当年会忽而取消了与我的婚约。可她不是任性的人,不肯告诉我,原因未必是使她难堪的。”
“她与元放的情意我也早已明白,她既然那样喜爱元放,心中又哪里会有位置留给我。”
“不愿意成婚,只是不想像您一样牵绊太多罢了。”
前面还好,听到后来,周老先生气的吹了胡子,“什么‘像我一样’,你怎么不想着你将来能和元放一样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真的适应且喜爱漂泊无定的生活的。”
第一百章 路窄
景瑚回了永宁郡王府,便带着宝蓝先到栖雪阁去。若是母妃发现了她出门野了快一整天才回家,她早些求饶,编些像样的理由出来,恐怕还能免于一死。
可走到一半,遇见了正在园子里散步的景珣夫妇。今日在外头遇见还不够,永宁郡王府说小也不小,还得再遇见一次,真是冤家路窄。
去栖雪阁只有这一条路最近,景瑚本来就赶时间,反正她也不怕景珣,为什么要为了避开他们让路?
景瑚便直接朝着他们走过去,装作并没有看见任何人,想和他们擦肩而过。
却被景珣一把抓住了胳膊,“站住。你没看见我和你嫂子在这里吗?怎么,眼里只看得见柯世兄?”
景瑚甩了甩胳膊,“想让我眼里有你,不如你也去考个状元回来?”
见兄妹俩一开口就闹的剑拔弩张的,世子妃忙出来打圆场,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把他们两个隔开。
笑道:“方才还在与你哥哥说,似乎三妹妹还没回府。柯世兄是风雅之人,想必要带着小县主在城中转转,没想到现下小县主就回来了。”
还以为景珣又是要兴师问罪,世子妃既然好声好气的跟她说话,她也没必要打她的脸。
景瑚就无视了一旁的景珣,“从善堂出来,时间还早,柯世兄就带着我一起去了他平日爱去的馆子用午膳。”
“而后又带着我去松石书院里转了转,还拜见了松石书院的山长周老先生。”
世子妃便道:“松石书院是天下有才之士汇聚之地,柯世兄更是其中翘楚。由他带着游览,想必别有一番趣味。”
景瑚一边听,一边观察着景珣的脸色。
她就是要气一气他,叫他知道,他总觉得是她缠着柯明叙,明明人家柯明叙也很喜欢和她相处,如若不然,为什么要带她去见他的老师呢。
说起来,周老先生说了这样的话,是他天性就是这样如老顽童一般言笑无忌,还是看似开玩笑,其实别有深意呢?
无论是哪一种,开玩笑也好,别有深意也好,总归他说的是中听的话。
果然景珣便开了口,“人家不过把你当个妹妹,哄着你玩玩罢了,也不知道每日都在想些什么,缠着人家不放。”
景瑚立刻便反唇相讥,“我们两家地位相当,我连办春宴的年纪都还没到,柯世兄不把我当妹妹,要把我当什么?有些人自己存了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便把别人想的和自己一样。”
纵使她的确是存了将来与柯明叙携手的心思,景珣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哥哥,也不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好像她图谋不轨一般。
见世子妃有要说话的意思,景瑚便先道:“世子妃自己倒是会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这样一个人。”
景珣护妻,自己挨了景瑚几句没什么,若按着往常,不是为了这件事,恐怕还会笑眯眯的和她开几句玩笑。
可景瑚出言攻讦了他的爱妻,他便又忍不住了,正想出言教训景瑚,一旁的林中忽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瑚儿。”景瑚循声望去,剑眉星目,面容冷峻,这人不是她大哥哥又是谁。
她就往她大哥身边站,仰起头望着他,“大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虽然每次她大哥哥回来,她总是要犯点事被他罚,可景瑚是记吃不记打,自己的亲哥哥,她自然总是惦念着的。
景珅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上午就回来了,去芳时轩找你,仆妇们又说你出门了。”
兄妹俩寒暄了片刻,景珅才和景珣夫妇打招呼,“三弟,三弟妹,今日怎么这么巧。可是瑚儿又惹了什么事,要劳烦你们教训了。”
景珣只是拱了拱手,就算是和自己大哥行过礼了,冷笑道:“景瑚毕竟是大哥的亲妹妹,大哥既然回来了,又哪里轮得到我和瑜娘多管闲事。”
“院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大哥和三妹妹一叙久别之情了。”
说完,也不等景珅和景瑚反应,牵着世子妃的手快步走开了。若是今日在柯明叙面前头也能这么爽快,景瑚大约就高兴了。
景珣和她大哥哥从小就不对付。那是因为,她大哥哥从小就很优秀,十四五岁便能上阵杀敌,又是她父王最宠爱的侧妃生的,爱屋及乌,和父王的感情很好。
而景珣从小就是个惹祸精,郡王妃也常常和父王拌嘴,夫妻感情失和,对景珣的关爱,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她二哥是向来碌碌无为,不怎么在大家面前出现的,剩下的两个儿子,自然难免会被拿来比较。
可是文韬武略,性情修养,景珣没一样能比得上她大哥哥的。也就是生了副好皮囊,这一点比她大哥哥好一些罢了。
长着这副皮囊也没做什么好事,流连青楼楚馆,连累了郡王府的名声。
可一见自己大哥和景珣如今像仇人一般,多看一眼对方都嫌多余,她想起在建业知道的事情来,又觉得有些难过和愧疚。
自己以后还是多让着他吧。比自己大那么多,和自己吵架都还吵不赢,想必回家更是说不过世子妃了,也是怪可怜的。
景瑚忍不住看了她大哥哥一眼。看起来这样一派正直的男子,会是暗中给自己的亲兄弟下套的人吗?
景珣夫妻走远了,景瑚便跟着景珅往栖雪阁走,“瑚儿又得罪你三哥了?你今日是从哪里回来,母妃已经念叨了半日了。”
“没有,没有。只是我要去找母妃,路上遇见了而已。”
景瑚顾左右而言他,“大哥哥已经见过母妃了吗?她最近又和郡王妃吵架了,不过大哥哥回来了,她肯定就又高兴了。”
她想编瞎话骗骗她母妃还行,只要她没闯什么祸,平安回来,母妃其实并不会和她如何计较。
但大哥哥不一样,他最讨厌别人骗他,若有一日他意外知道了她说谎,他罚起人来,比母妃狠的多。多说多错。
景珅今日看起来也并不想和她计较,没有再追问她,兄妹俩就一起往栖雪阁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感情
从花园到栖雪阁一路还要许久,景瑚和景珅只是又闲话了几句。从前他们兄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总比这样要亲热些。
不过,景瑚今日自己也没什么心思和景珅说话,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也没有主动多话。这段路实在有些长,走到后来,景瑚甚至觉得有些煎熬。
景珅从小就很少笑,是个冷面郎君。据她母妃说,景瑚还小的时候,一见到景珅就吓的要哭,兄妹俩一见面就闹的鸡飞狗跳的,弄得她父王和母妃都哭笑不得。
再长大些,景瑚成了胆大包天的性格,谁都不怕,却还是有几分怕自己这个亲哥哥。
因为他对自己下手从不手软,同样的事情,落到父王母妃手里可能最多罚个十日不如出门,落到哥哥手里,可就是至少一个月。
走到栖雪阁前,景瑚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松快松快了,大不了被母妃埋怨一顿不按时回来。
景珅却忽而开口问她,“你三哥和三嫂的感情很好么?”
景瑚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忽而这样问,“我和他们的往来也不太多,不过,看起来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好。”
景珅笑了笑,“也是,自己辛辛苦苦去西北走了一趟,又亲自到今上面前求来的妻子,他们之间的感情,怎么会不好。”
景瑚方才抬头注意着他,他说话的时候在笑,眼神却还是很冷,几乎让她不寒而栗。
他越是这样,越是关注景珣夫妻,景瑚就越觉得在建业景珣和她说的话是真的。
若是景珣没有醒悟过来,没有因为如今的三嫂去了西北,那他如今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还能坐稳永宁郡王世子的位置吗?
她没有讨厌景珣到巴不得他不好,她反而更讨厌为了世子之位殚精竭虑在背后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的景珅和她母妃。
她决定也说几句话刺一刺景珅,笑颜如花,装出一派天真的样子来,“大哥哥当年和大嫂不也是两情相悦,才结为夫妇的吗?”
她依稀记得,大嫂刚进门的时候,有一次母妃去给郡王妃请安,提起这门亲事,便说大哥哥与大嫂是两情相悦。
言下之意,即便大哥哥是庶子,在柯太师府的千金眼里,也比景珣这个纨绔要强得多。这一次母妃也是被郡王妃罚了抄经书的。
景珅的脸色未有多变,“小孩子要懂这些做什么?”
景瑚又笑了笑,“那我既然不懂,大哥哥方才为什么问我三哥和三嫂感情好不好?”
“或许感情的事情我的确不懂,可我在府中常常遇见大嫂,她怀了身孕,身子时常不好,大哥哥又总是不在家,今日难得回来,还是多陪陪大嫂的好。”
“瑚儿。”他只是唤了她一声,景瑚抬起头迎上他有些不善的目光,也并不觉得害怕。
无论柯明碧如何,她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或是说清楚,从此再也不要提起;或是大家都觉得过不去这个坎,干干脆脆的和离。
世道如此,女子出嫁,在丈夫面前总是弱势的一方,这世间夫妻之间的暴力,并不是只有动手打人这一种。
初三是出嫁的女子回门的日子,他却在初二离家,何尝不是在柯明碧脸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巴掌印,让景瑚在遇见她时,甚至都不敢与她对视。
兄妹俩对峙了片刻,景珅忽而开口跟她解释,“我和你嫂子的关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平日里你明明没有多喜欢她,怎么今日却又为了她不依不饶?”
他居然也知道自己不喜欢柯明碧。景瑚总觉得自己的不喜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明显。
景瑚当然也不是喜欢柯明碧。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有了那个猜测之后,她甚至有些惧怕她,厌恶她。
她如实的说出了她的想法,“如哥哥所见,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大嫂。可连我这样对她没有多少好感的人,见她大着肚子,终日不得不躺在床上养病保胎,也觉得可怜。”
“大哥哥是她的丈夫,难道不该对她更好些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事不能等她身体好些了,再慢慢的商量。这阵子她平日里的精神都短了许多,毕竟也是柯太师府的小姐,和她原来相比,实在是变了太多了。
她也是女子,总是即便不能感同身受,总有几分同理心,会物伤其类的。她最近好像越发多愁善感了。
看来还是骨牌抹的少了,在牌桌上她可从来都是杀伐决断的。今日要是能顺利从栖雪阁出来,晚上怎么着也该摆一桌牌局庆贺庆贺。
景珅一直没有说话,站在原地看着景瑚。景瑚神游回来,见景珅还盯着她,目光越来越冷,差点吓的后退了一步。
“瑚儿,告诉我,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他根本就不是疑问,是在质问。
景瑚也忍不住皱了眉头,“我没有听人说什么,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而已。”她的确没有听人说什么,柯明碧的事,一切都是她看到的,猜到的而已。
“大爷,县主,你们怎么不进去,站在门口说话?”母妃身边的赵嬷嬷看起来是要出门,见景瑚和景珅不进去,便上前来招呼。
景珅把目光从景瑚身上移开,落在赵嬷嬷身上。“没什么事,嬷嬷若是有事,便自去忙吧。我们这就进去探望母妃了。”
赵嬷嬷像是没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恐怕只觉得是景瑚又被景珅教训了,还笑着和他道喜:“还没来得及恭喜大爷升了四卫营指挥同知,往后就能常驻燕京了。”
景珅的神色未有多变,“多谢嬷嬷了,您在母妃身边多年,实在是辛苦了。”
景瑚却愣在了当场。
四卫营?难怪母妃当时张罗着要给四卫营各位将领的夫人送礼物了,虽然父王就是四卫营的统帅,可礼多人不怪。
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大哥哥回了燕京,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景珅都是她亲哥哥。离开燕京这么多年,的确已经很辛苦了。可对景珣夫妻来说,恐怕不是好事。
第一百零二章 说谎
景瑚和景珅没有再在门口逗留,见赵嬷嬷走远了,景珅意味深长的看了景瑚一眼,便先她一步进了院门。
景瑚连忙跟上去,见母妃在房中,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扑到了她母妃怀里。
“母妃今日在府中都做了些什么?过来请安的路上遇见了大哥哥,就和大哥哥一起过来了。”
她一派天真浪漫的样子,许侧妃今日心情也好,没打算真的跟她计较,就在她身上拍了一把,“我还没问你今日一日野到哪里去了,不肯回府来,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
“方才和你哥哥在院门口说了什么?老早就看见你们了,站了半日不肯进来。”
她跟着景珅一路走花园过来,走了那么多路,之前他不问她问题,到院门前倒是问了。若不是他自己也不好回答母妃的话,她简直要以为他是故意的。
景珅便道:“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瑚儿的功课,我听碧娘说,她又有许久都没有去前院上学了。”
“求学要虚心勤谨,瑚儿虽然是女子,还有县主的封诰,也该多学些东西,对她将来也有好处。”
许侧妃便顺着这话问了下去,“今日还没问过碧娘的身体,你从和靖堂来,今日她身体可好?”
景珅点了点头,“我特意让大夫进府了一趟,说是没事了,只是亏了几分元气,平日里多多进补就是了。”
“我出门前,她也说要跟过来给母妃请安,被我拦下了。母妃不要怪她失礼。”
许侧妃笑着道:“她身体无事便好,也快到要生的时候了,没什么比她的身子更重要了。”
倒是一副母慈媳孝的样子,明明前一阵还不是这样的,难道是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不成?
景瑚坐在边上,听着自己的母妃和哥哥说话,几个来回,话锋一转,又转到了景瑚身上。
“还没问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往常你去善堂,回来的都早,今日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景瑚就讨好的笑了笑,“没遇见什么事,只是这阵子父王太忙,许久都没有带我去醉春楼吃饭了,出善堂的时候天色还早,就想着去醉春楼吃饭。”
“原来打算吃完饭就回来的,可早上起的早,想着母妃说过,刚吃完饭就走动对身体不好,所以就在厢房里歇了歇,谁知道一觉睡晚了,就到了这个时辰了。”
“就知道母妃要担心了,所以一回了府,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匆匆忙忙的就过来了。”
景瑚太用心的编着谎话,没有注意到在她说起醉春楼的时候,坐在一旁的景珅状似无意的瞥了她一眼。
许侧妃嗔了她一眼,也是要做祖母的女人了,眼中却仍然风情无限。
“这倒也还算说的过去,只是以后可不要这样了。我就没觉得那醉春楼的饭菜比府中厨子做的好到哪里去了。”
景瑚有心捧捧她,“那是因为您院子里的小厨房,师傅是父王特意从宫里给您请出来的,那醉春楼里的大师傅又怎能比得?”
她父王对她母妃,倒也真是事无巨细,样样都安排好了。将来她要找夫婿,也要如父王待母妃一般待她就好了。
“可平日里我的芳时轩送来的饭菜,都是大厨房里的,有时候吃着就有些没味道。”
“还说呢。”许侧妃又拍了她一把,“平日叫你都过来,跟着栖雪阁这边用,你怎么不跟过来?咱们娘俩说说话也好,现在倒来抱怨。”
景瑚就笑起来,“虽然母妃这里的膳食比芳时轩更好,可我也是个大姑娘了,哪有天天粘着娘,分也分不开的。如今大哥哥也要久住燕京了,母妃让大哥哥陪你就是了。”
“你大哥哥就算在燕京,平日里也是要去上值的,能者多劳。最多有时候能陪我用个晚膳罢了。算了,儿大不由娘,你既然喜欢窝在你的芳时轩里,就只管呆在那里罢了。”
她倒是不奇怪,自己也知道这个消息了。今日也算是借了她大哥哥的东风了,自己回来迟了,连一句母妃的重话都没有挨。
景瑚又想着溜走,“还没有换衣服,这衣裳在屋子里穿有些嫌热了,瑚儿就先回去了,不打扰母妃和大哥哥说话了。”
许侧妃也不留她,“换了衣服,用过晚膳早些歇息,瞧你最近精神都不大好。”
景瑚就站起来,给母妃和哥哥行了礼,带着宝蓝回芳时轩去了。
她一出门,身影消失在院墙后,许侧妃的目光还跟着她,“一转眼,这孩子也长的这么大了,下江南之前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怕她离了我,要哭要闹。”
“谁知道在江南呆了大半年还不肯回来,气的我恨不得亲自下江南把她捉回来。可一回来,眼见着就懂事的多了。”
景珅抿了一口茶,“是长大了,如今说谎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好了,连母妃都被骗了过去。”
许侧妃就望住他,“说谎?”
景珅将一盏茶饮尽了,才道:“她今日根本就没有去醉春楼用午膳。那时候我也在,和从前的朋友见面。倒是遇见了景珣夫妻,还有今上新近的那位红人,诚毅侯府的齐元郎,以及淮邑乡君。”
“醉春楼里有我的人,瑚儿若是也在,我不会没有收到消息。既然她要在母妃面前说谎,我看她今日究竟做了些什么,也很值得查一查。”
许侧妃的面色就变了,“还以为她是长大了,晓事了,谁知道还是一样的不懂事。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几个,还能有谁,恐怕又是溜到哪去抹骨牌了。”
景珅转着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地道:“母妃不要小看了她,她的心思,只怕也重的很。”
就把方才景瑚在院门前和他的对话都复述了一边。
“母妃不必担心,今日的事情,我会让人去查明的。府中的事情,倒是还要请母妃多费心。”
许侧妃的面容沉肃,“珅儿,家里的事情你不用管,母妃都会替你办好的。”
第一百零三章 投水
景瑚一路从花园往芳时轩走,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还没有到掌灯的时分,是最晦暗不明的时候。
从栖雪阁出来,其实景瑚就已经在后悔,自己何必要在大哥哥面前这样咄咄逼人。
从前她奉行的原则是事不关己就绝不开口,今日终于闹了一番,大哥哥不会听她的话,反而给自己惹了麻烦。
也许哪一天就想起来,随便找个由头禁了自己的足,或是罚她抄书。也罢,说了也就说了,后悔也无用。
冬日里潮湖水面上都结了冰,如今已经近了春日,尽数都化开了。近处有两只仙鹤,还是早些年景瑚在定国公府的熙和园里见过,缠着她父王买回来的。
景瑚难得见它们离自己这样近,小孩子心性,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这是两只白鹤,姿态优美,停在水中的石头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倒是比许多人还高贵些。
柯家家族图腾是丹顶鹤,她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去求求父王,给她弄两只丹顶鹤来。
临近晚膳时分,府中的下人大多都在自己院中忙碌,花园中人很少,景瑚走的太近,将那两只仙鹤惊走了。
既然已经没有仙鹤可看,景瑚也收了心,预备回去用晚膳了。
她转了身,忽而听见了一声很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水。景瑚和宝蓝对视了一眼,确定她也听见了这声音,开始在水面上找起来。
果然没有过多久,就看见远处靠近杏花林的水面上,似乎有什么在扑腾。
景瑚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匆匆的往杏花林的方向赶,一边让宝蓝快去唤其他人过来救人,“明晖堂离这里最近,宝蓝你快去明晖堂叫人。”
落进水中的是一个女子,穿着白衣,天色太暗,加之杏花林中夜间原本就不点灯,景瑚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并不太会凫水,在江南的时候,只是跟着外祖母家的表姐学过一阵子,后来呛过水,害的表姐被禁了足,就再也没学过了。
她环视四周,见周围也并没有能救人的物什,一时间心急如焚。不知道宝蓝什么时候能带人过来,她只好大声的呼救起来。
幸而宝蓝来的并不算太迟,眼见着那女子再没有什么生息,就要沉入水中,两个小厮便跳进了水中,将那女子拖上了岸。
“景瑚,这是怎么回事?”
宝蓝是去明晖堂叫的人,景珣夫妻听闻,也就跟过来察看了。
景瑚救人心切,懒得理会景珣的问话,“我不过是路过这里,我哪里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对那两个小厮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救上来就完了么?她一定呛了很多水了。”
她自己也呛过水,知道落水的人若是不能将呛进去的水吐出来,是很难清醒过来的。
世子妃便道:“还是让我身边的侍女来吧,她们懂得这些。”
落水的毕竟是女子,要让小厮动手,总有些不方便。景瑚想了想,也就明白世子妃的用意了。只是女子的力气要小些,当时她落了水,听说便是她二表哥救的她。
那两个侍女的手法似乎很专业,景瑚接了灯笼,走近了去看那女子。
刚刚落了水,浑身湿淋淋的,又穿的一身雪白,像是刚从水中捞上来的一朵梨花。她生的很秀气,不像是一般的丫鬟,景瑚越看她越觉得有些眼熟。
待她睁开了眼睛,景瑚才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遇见过她。
是在和靖堂里,她是那个妾室。只是那一日她眼中盛满了怨毒,到了今日,她眼中已经什么光彩都没有了。
见她醒过来,世子妃便上前,蹲下身,“姑娘,你是哪一房的人,为何会落水?”
那女子没有理会她,反而闭上了眼。
再将她送回和靖堂里去,即便方才她们救了她,只怕她也没命活着。
“她才刚刚被救起来,身体还很虚弱,三嫂便先不要问了。我的芳时轩有些不方便,不知道三嫂院中还有没有空房,能否先将她安置了。”
景瑚一边说,一边给世子妃使着眼色。世子妃是聪明人,也就没有再问,吩咐下人,“去取春凳来,将这位姑娘抬回去。记得动静要小些。”
那两个小厮就应声去了,没过多久,抬了春凳过来,将她送进了明晖堂。发生了这种事,景瑚自然是没心思用膳的了,一路上那女子也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休息。
一进了明晖堂,世子妃便遣了人去请大夫为她看诊,后面的事情,也就不必景瑚操心了。
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世子妃开了东边的厢房给她住,景瑚听见大夫给她开了药,才跟着景珣夫妻去了正房。
“三妹妹今日便在这边用膳吧,待会儿若还有事,三妹妹也能及时知道。”
她其实早已经没有用膳的心情,却也不愿走远。这女子醒来之后没有后怕的意思,也没有吵嚷着是有人要害她,只怕是自己起了轻生的念头。
而一个人为什么会起轻生的念头,又恰好是在她的夫君回来的这一日。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景瑚点了点头,跟着世子妃坐下来。
这一顿饭吃的很沉默,景珣几次想开口,都被世子妃的眼神制止。等用完了膳,又歇息了片刻,景瑚的情绪才好了些。
世子妃察言观色,便问她,“三妹妹可是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我瞧她的样子,并不像是府中的丫鬟,若说是主子,我却似乎没有见过。”
妾当然已经不是丫鬟,可也算不上什么主子,“她应该是我大哥哥的妾室,我在和靖堂见过她一次。”
她的话一说完,景珣和世子妃就对视了一眼,“景珅的妾室?今日是她寻死?”
景瑚看了他一眼,“怎么?三哥哥想借着这件事去做文章么?”
眼见着兄妹俩话不投机,世子妃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位娘子毕竟是大嫂院中的,我们是做弟弟与弟媳的,总是有些不方便。无论如何,总该去和靖堂里通报一声才是。”
第一百零四章 底气
和靖堂里若是还有人在意这个女子,她又何必寻死呢。往常她大哥哥是不在府中,柯明碧不会在意她的死活,可大哥哥不该是对她全然无情的,他们曾经有一个孩子。
景珣是不可能通情达理的,景瑚也懒得理会他,只和世子妃说话。
“三嫂别急。她毕竟是和靖堂里的人,总是要告诉我大哥哥和大嫂一声的。”
“只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和她说几句话,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不然我总是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也放不下。”
世子妃便点了点头,转头吩咐景珣,“时辰已经不早了,既然已经用过晚膳,你就早些去前院郡王爷那里吧。”
在这个世界上,景珣最讨厌的人,恐怕就是景珅,与他相关的一切事情,都巴不得不沾手。见自己的妻子赶他,他虽然还有些不悦,也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的起身走了。
景珣走远了,世子妃便取了一旁架子上的针线盒子,招呼景瑚到她身边去,“那位娘子喝过了药,再醒来总还要一阵子,现在你哥哥也走了,三妹妹就在这里慢慢等吧。”
又道:“你哥哥说你的针线做的好,上次得了你做的荷包,都不舍得戴。我做女红的手艺却实在不怎么样,不如你来指点指点我。”
景瑚对世子妃的印象其实不差,上次还因为冷金的事情误会了她,正有些不知道怎么找补。
女红是她擅长的,她就接过世子妃手里的帕子看了看,便同她说起如何绣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来。
说完了刺绣经,景瑚看了一眼还侍奉在一边的宝蓝,“你先回芳时轩去歇歇吧,换个人过来,再遣了人去前院孟先生那里说一声,说我明天会去聆训斋上课,请他准备一下。”
今天的事情还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差点连正事都忘了。
宝蓝就应了“是”,给她和世子妃请过安,转身出门去了。
世子妃便道:“没想到三妹妹还会对敕勒语感兴趣。从前我祖父与哥哥在西北打仗,身边也有懂敕勒语的向导,我哥哥也学了一些,回来告诉我,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景瑚就笑了笑,“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好罢了。有人喜欢这些,就有人会喜欢那些,总是不一样的。”她的心思有些不在,说这些闲话,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世子妃见她谈兴不高,也就没有再主动和她说话,只是低了头,在烛光下又落了几针。
“嫂子能听一听有关这个妾室,我知道的事情吗?”
还是景瑚自己忍不住,想要和她说一说她知道的事情。永宁郡王府里毕竟只有这些人,能给她建议的人更少。
“前几个月,我大哥哥院中有一个妾室没了孩子,这件事我不知道三嫂知不知道。今日落水的这一位,恐怕就是没了孩子的那个。”
世子妃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绣绷放到了一旁,“只是听说过这件事,倒是也并没有关心,并不是很清楚。”
“我总觉得,这件事恐怕跟我大嫂脱不开关系,那阵子她和我母妃的关系也很差。”
每次想到这件事,她总是觉得有些沮丧。她不希望自己身边亲近的亲人,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世子妃温言道:“女子怀孕本就不易,也许是母亲身体不够康健,或是那个孩子原本就有问题,这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话虽这样说,若不是为了这件事,她母妃为何忽而对一直喜爱的不得了,又怀了身孕的儿媳这样冷淡起来。
景珣夫妻和自己的大哥哥毕竟是有矛盾的,有些话景瑚说得,世子妃却是说不得的,景瑚也明白这个道理。
也就不再往下说这个话题,她其实一直很好奇景珣与她的生活。
“三嫂可有和三哥哥谈论过纳妾的问题?不是我要说我三哥哥的坏话,从前我三哥哥纨绔浪荡,三嫂应当也知道。”
她总觉得世子妃的性子,不像是“三从四德”,能容忍这种事的。景珣若有妾室通房,只怕冷金那个丫鬟就会是第一个。
世子妃像是没想到她忽而会这样问,但还是很诚恳的回答她,“三妹妹虽然与世子是兄妹,可也和我一样,都是女子。世间女子,有几个是真心诚意,希望丈夫纳妾的?”
“或者会有这样的女子,将《女训》、《女则》奉为至理,一生都在实践。可我不是这样的女子,甚至连这两本书,我祖母都没有让我念。”
她笑了笑,“你三哥哥从前的确是个纨绔,吃喝玩乐,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也曾经与一个花魁有染,为了这件事,我决定要和他决裂。”
“可到了后来,我才发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坏。也用后来的行动证明了自己,证明了他对我的爱意。”
“你三哥哥欣赏生的美丽的女子,对沛娘就是这样。可世间谁不喜欢倾国倾城的佳人呢?”
“说来也有几分好笑,当年我和沛娘做了朋友,一开始就是因为她生的好。这一点,我与你哥哥,倒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我与沛娘,与这世间许多女子相比,生的实在是平平。可是你哥哥为了我也能做到这一步,我觉得我与他的感情还是值得的,不会允许其他人来冒犯。”
她忽而叹了口气,“当然,人生数十年,他当然还是有可能会变心,会喜欢别的女子。那也不要紧,我可以与他和离。”
“我没法忍受一丝一毫不纯粹的感情,若是他对我的感情不再,他这个人对我而言,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景瑚也认识那么多的贵妇人,那么多的贵族小姐,她们中的许多人,身份都比世子妃要尊贵的多。
可是没有一个人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贞宁,她是公主,她也曾说,将来若是下降,可能会把身边的宫女也送到驸马身边。
她并不太得今上的宠爱,所以没有那样的底气。
又如她的母妃,在她之后,父王照样纳了很多年轻貌美的妾室,她从来没有见到她母妃为此抗争过。
而世子妃今日的底气,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因为景珣对她的爱意吧。让一个浪子回了头,他大约是真的很爱她的。
景瑚很羡慕。
第一百零五章 醒来
景瑚是县主,是永宁郡王的女儿。哪怕她只是普通的庶女,也不可能去给人做妾。事实上,在认识柯明叙之前,她其实几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
认识他以后,景瑚觉得自己其实成长的很快。在那之前,她也不是不懂事,只是不想懂事而已。
永宁郡王府里妻妾相争,那是她父母那一辈的事情,为人子女,她没法多说什么。
而她的将来,每次忽而想到将来或许她并不能嫁给柯明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她,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有趣的妹妹,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
在见不到他的那段日子里,她其实想了很多。用午膳时,她的那个问题,其实就是她这段时日的思考的投影。
若她得不到回应,永远都得不到回应,到了不得不放弃的那一天,她能如今日一般潇洒的转身离开吗?
他们的年纪毕竟是有差距的,他或许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等她成长——他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体贴,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和他一样。
自己想要占有他,是不是太贪心,太不自量力了。她总是希望,有一天她和他能是平等的,如景珣与世子妃,又或者如淮邑乡君与齐元放。
不是她大哥哥和柯明碧那样,也不是父王和母妃那样。彼此之间不要横亘着妾室,不要有任何利益算计。
她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得到这样的一份爱,来自柯明叙的爱。
景瑚今日回府之前,明明是很高兴的,他们几乎相处了一整天。大哥哥回来了,往后会常驻燕京,她也应该高兴的。
可是她此刻在明晖堂里,听完世子妃的话,等着那个落水的女子醒来,莫名其妙的觉得很丧气。
但这种情绪并没有能够持续太久,世子妃的大丫鬟丁香进了屋,“世子妃,小县主,方才那位娘子此刻已经清醒了。”
既然她已经醒了,景瑚当然是要过去看的。世子妃是明晖堂的女主人,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略收拾了,景瑚便和世子妃一起往明晖堂偏院过去了。
屋子里是新点的灯,最晦暗之处,是那个女子。她虽然喝了药醒了过来,面色却仍然很差,一双眼睛里,全然没有一点生机。
景瑚在她床边坐了,她也没有一点反应。她也就先不理会她,转头问侍立在一旁的侍女,“方才大夫是怎么说的?”
那侍女低了头,恭敬的回答,“大夫说这位娘子身体原本就很虚弱,下红不止。又在这样的天气落了水,恐怕夜间会起烧,需要好生将养。”
“也不能再碰什么寒凉的物什,否则恐怕命数不长……”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
景瑚的目光就落回那女子脸上,“你为何要寻死?”
那女子没有动,甚至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想理会景瑚。
景瑚想了想,吩咐那个侍女,“你先退下吧。”那侍女看了世子妃一眼,见她并没有异议,才低头行了礼,转身出门。
她又耐心的问了一遍,“不是有人推你落水,是你自己要寻死,对不对?”
那女子还是没有睁开眼,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生的其实很清秀,不是景瑚这样艳丽如牡丹花的长相,而会让人联想到开在深山中的兰草。平心而论,若光是姿色,不是这样憔悴的时候,恐怕的确要比柯明碧更强一些。
柯明碧和柯明叙是亲兄妹,长相上却几乎没有一点相似,半分也没有他身上那种如谪仙人一般的气质。
世子妃便道:“我房中还有事,三妹妹可否暂时一个人留在此处?”
才从正院过来,世子妃无聊的大晚上绣起了花,哪有什么事。景瑚闻音知雅,她毕竟是大房的人,世子妃听了这些话,恐怕对大房来说也不是好事。
她就点了点头,“三嫂若是有事,便自去忙吧。”
等到世子妃出了门,景瑚温言问了她第三遍,“是不是我大嫂又对你做了什么了?”
或许是室内不再有其他人,她终于放下了一点防备,拽着被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开始哀泣。
即便景瑚不知道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也忍不住被这样的情景感染,慢慢的红了眼眶。
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或许只是一时之念,也许她在水中挣扎的时候也曾是后悔过的。但她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一定是觉得了无生趣,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的。
在这世间,景瑚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她有亲人,有朋友,有喜欢的骨牌,也有此刻最喜欢的柯明叙。
哪怕她还有任何一样东西,她都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既然这个女子放弃了,那于她而言,只怕是所有的她喜爱的东西都被摧毁了。
景瑚静静的等着那女子收住了泪,才道:“若是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只是你既然活下来了,总不能再去寻死。”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或者这阵子,你也不要回和靖堂去了。住在明晖堂里也多有不便,我让人收拾一下,你在我的芳时轩里住一阵子吧。”
在景瑚以为她不会开口和自己说任何话的时候,她却忽而开了口。
“小县主今日救了我,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可和靖堂我也是决计不愿意回去的,带我有了些力气,便会离开这里,恕我不能起身给小县主磕头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很虚弱的,可却也有着不容错识的坚定。
离开这里,永宁郡王府她恐怕是走不出去的。那自然,便是要离开这人世间了。
“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看着你去死。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即便知道,也不过是我的好奇心而已。”
“或许这些事对你来说很痛苦,我也没有立场指责你懦弱,可是我不想让你死,至少不是现在。”
“失去了的东西,或许不会再回来,可是只要你还活着,就会有机会拥有其他珍贵的东西的。我希望你能坚持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