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怎样
景瑚忍不住脚步更慢,抬眼看了柯明叙一眼。
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小县主可是有什么事?”又回头看了回风一眼,他便退开了几步。绀青也是有样学样。
景瑚知道他是误会了,就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事的,只是也听大嫂说起过柯大太太,所以有几分好奇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并不是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子女便会如是。清柔是一个例子,柯明叙也是一个例子。就是她和她大哥哥,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只是想知道,在柯明叙眼中,谢氏是怎么样的人。
柯明叙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神色渐渐淡下来。景瑚正觉得自己是不是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柯明叙便开了口。
“我父亲和二叔小时候,祖父忙于朝事,时常要进宫陪伴先帝,因此他们都是由我亲祖母教养的。”
“或许是觉得男子长于妇人之手,恐怕将来难有前程,因此我生下来,便不是由我母亲教养的。那时候即便祖父事情再多,每日也总要抽时间问一问我的功课。”
“既然有我祖父关心我的事情,那时候的母亲,其实更关注的还是我的姑姑,也就是清柔的母亲,定国公夫人。”
骤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要回避或是搪塞一个问题,追根溯源是最好的选择。
他继续说了下去,似乎不是在回答小县主的问题,而是他也忽而想问问自己。
“我母亲出身淮安谢家,开国至今,谢家出过三位阁臣。在前朝时,也是言官清流,以诗书传家。”
“‘知书达理’这个词,在我母亲身上,甚至算不上是夸赞。她的学问,比我父亲还要好一些。当时我祖父为了求娶她为自己的儿媳,也颇费了些功夫。”
他的祖父是帝师,也是当朝太子的老师。可他的父亲不过是个举人,二叔也只是勉强有个进士功名而已。这也是祖父为何如此看重他,不肯放松一刻的原因。
除了知书达理呢?他好像忽而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他大约也不是个好儿子。
“谢家的女子似乎都很能干,我母亲嫁过来的时候,我祖母已经过世了,所以她既要主持中馈,又要照顾当时还很年幼的我姑姑,其实很辛苦。”
“我祖父就曾说,得了她这样的儿媳,比得了几个儿子还有用。她其实很好强,所以是不肯让人说她一句不是的。”
淮安谢家是清流,柯家也是。柯明叙倒是清流人家的子女结合生出来的孩子。
与她交好的小娘子,似乎没有一个是性子好强的。或许是她们都出身于勋贵人家的缘故。
世代蒙荫的人家,和清流的心态当然是不一样的。勋贵人家的子弟,若是能有举人功名,那是要被今上亲口夸赞的。
远的不说,只说出身诚毅侯府的那位齐世兄,中了第四名的传胪,有时候说起来,好像还比柯明叙这个状元更风光难得些。
燕梁有女儿的人家,也还是流行“榜下捉婿”,或许淮邑乡君会嫁给他,就是早看中了他能有前程。又同是勋贵人家,谁也不必嫌弃谁的家人不学无术,相处起来也更合适些。
在世代簪缨的人家,代代都有子弟出仕,一个举人而已,便实在是不算什么了。或许还要被人嫌弃没出息。
柯明叙虽然没有明说,可她也能感觉的出来,柯太师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恐怕评价并不高。
柯明叙又继续道:“我母亲虽然平日事忙,可对我和碧娘仍然是很关心的。衣食住行,样样都安排的很是周到。”
景瑚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说的,都是很普通的,一个母亲会有的特质,没有一点细节,好像跟自己的母亲都没有一点熟悉似的。
拿这个问题去问清柔,除了这些,她还会说她的母亲喜欢喝雀舌茶,因为喜欢这茶的香气。也最喜欢山茶花,满燕京只有感慈寺后山的开的最好。
这个问题问景瑚自己,她更是能说上三天三夜。她母妃最喜欢穿朱红色的衣裳,最喜欢的花是琼花,栖雪阁,栖的其实是白色团团如雪的琼花。
最喜欢玉炉芳的香料,却没有一味是最喜欢的,每隔几日便会在衣服上用新的熏香。
柯明叙的回答,就好像他和他母亲并不是太熟悉似的。可一个人怎会不熟悉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母亲呢?或许是因为他是男子吧。
景瑚为自己解释过了,便继续同他往前走。这个问题似乎令他不太开心,准确的说,他今日似乎情绪本来就不太高涨,他一进来她就发现了。
自从那一日她假装扭伤了脚,要他背着自己回芳时轩以后,再在府中见到他,他好像总是不太高兴。
可若说着不高兴时对着自己,那自然也不是,他和她在一起,总是温柔的说话,眉宇舒展,微微笑着的时候更多。
景瑚觉得自己恐怕并不能为他分忧,只好转移话题,她回头看了跟在身后的回风一眼,“今日小柯大人怎么会带着回风一起过来,习惯了你身边不跟着人。”
柯明叙便道:“鹤亭要住进永宁郡王府中,要搬了东西过来,恐怕人手不够,所以让回风帮忙。可郡王爷安排的很妥帖,所以干脆也就带着他进内院了。”
“也是,反正他还是个孩子。”
景瑚又想着要欺负欺负回风,故意向着他道:“回风才这么点大的个子,想想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我父王才叫别人帮忙的吧?”
回风没有说话,柯明叙笑着道:“回风个子虽小,力气却很大,小县主不要小看了他。”
景瑚就朝着回风挤了挤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力气也不小,都能把清柔抱起来。什么时候要和回风比一比。
也许是在永宁郡王府里,回风一直都很规矩,微微低着头看路,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有柯明叙在注意她。
第七十七章 问题
眼见着已经走到和靖堂前,景瑚便停下来,她并不想进去见柯明碧。在她心中,柯明碧是不可交之人。
“小柯大人和我大嫂说话,我就不打扰了。今日还要多谢你为我找来了这个老师,来日我再想办法报答。”
一报答么,自然又可以和他见面说话了。她总是有话想和他说的。
柯明叙也没有要邀请她一同进去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小县主不必客气。今日见了郡王爷,他说他会在醉春楼设宴。也算是还了这人情了。”
他和小县主你来我往的已经太多回了。去建业之前便打算不再这样,可他在建业的时候,心中烦闷的事情太多,居然不能再约束自己。
可是元放的受伤又让他看清楚了,他究竟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三皇子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明明是能影响到一些人的,即便不想参与党争,他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这一段日子,他其实真的是很忙碌的。
难得有半日休息,又进了永宁郡王府。答应了她的事情,他总是要做完的。
柯明叙为她找了老师,所以她父王要在醉春楼设宴,请柯明叙吃饭。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景瑚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寻常能得这样的面子的,不是朝中的阁老,便是镇守一方的将军,他何时对一个小辈这样客气过。若是按他寻常的处事,顶多让她的世子爷三哥出面请客便是了。
难道柯明叙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不过,到时候她也一起跟着去便是了,毕竟是为她请的老师,还的是为她费心的人情,她这回可是师出有名。
景瑚就笑了笑,“那我就省些心思啦。过几日我父王在醉春楼设宴,我也会跟着去的。小柯大人会想见我吗?”
她想给他的那封信,那一日她莫名其妙哭了一场,把上面的笔迹都晕开了。她后来想了想,也没有再重新誊抄一封。
当着面做出这样天真的样子来,问出她真正想知道的问题,比写在纸笺上,等他思虑已久再回答,要容易的多。
能得到的答案,恐怕也比纸上得来的更真心。或者也不必什么答案,她只要看一看他是什么反应,便也能大概猜到他心里是怎样想的。
所以她此刻便盯着柯明叙在看。
他的反应却很平淡,只是笑了笑,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小县主生性活泼,时常有妙语,总是能令人感到愉悦。”
没有说想见她。
景瑚设想的结果,倒不是这一种。她以为他或许会笑一笑,然后很快的肯定。毕竟她不过是开玩笑的语气,他又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客套客套,也就过去了。
若是这样回答,说明他真的不过把她当个小孩子。
又或者是平平常常,回避这个问题,遇见便是遇见了,谈不上想不想。若是这一种,恐怕就是瞧出了她在想什么,是要借机与她离的远一些了。
不是前一种,也不是后一种,是中间的一种。
景瑚也就不再问了,又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小柯大人了,我也有事。替我和大嫂问好。”
没有等柯明叙回答,景瑚便转身向着上次她在和靖堂外等他时坐的那块青石走去了。芙蓉花已经落尽了,满目萧索。
此时没有阳光了,湖面上吹过来的风,让景瑚觉得有些冷。
她在青石面前停下,难得的犹豫起来,该不该在这里等他,呆会儿再送他出府。
景瑚一回头,便看见柯明叙还没有走进院中,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见她回过头来,便道:“小县主若是有事,便早些去吧。”不必在此处等了。
他的语气明明还是很温柔的,她却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伤心。
上次她送他出永宁郡王府,在门前遇见了她父王。她是不是真的耽误了他的事情,令他感到不快了。
她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来了,和柯明叙挥了挥手,“小柯大人还是快去探望大嫂吧。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过一会儿我自然就走了。”
柯明叙看起来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带着回风进了和靖堂的门,她看不到他了。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即便她可能只是开玩笑,随口一说,他也还是为难。
他知道有时候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当时给出了一个很简单的答案,便是结束了。可独处的时间太多,反复的咀嚼,总能得到一些新的解读。
但这些解读未必是正确的,未必是好事。所以他避重就轻,已经回答了他真实的感觉。
他们的关系明明是很简单的,为什么忽而变的这样复杂。他觉得她方才会问那个问题,并不是无心的。
那他的回答,她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觉得他对自己的放纵有些太多了。
和靖堂里很安静,今日天气不好,院中也是死气沉沉的,比院外要更阴冷。他沉下心来,先去见他的妹妹。
今日她没有再躺在床上,坐在窗边的榻上,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进了正堂的门,她才回过神来。“今日哥哥进府来,是为了小县主的事?”
柯明叙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在她身旁坐下,扶了她的脉。
柯明碧却没有要将这个话题揭过去的意思,“上次已经和哥哥谈过这个问题了,我以为哥哥能想清楚,可看来并不是这样。”
“她也姓景,是永宁郡王府里的人,是我相公的妹妹。永宁郡王府里的人,没一个是干净的,到头来还要反过来嫌了我。
她还要继续说,却被柯明叙打断,“情绪这样激动,不利于孩子成长。你的话也太多了些,影响了我扶脉。”
柯明碧才不再说话了,却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不是自己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何必连看病也不敢放松,写信给母亲,一次一次都要他亲自来为她看病。
第七十八章 天真
“这几日已经好些了,还是要少动气,静心休养。”柯明叙收了手,等着服侍柯明碧的丫鬟取了纸笔过来,开始为她写新的药方。
柯明碧静静的看着他,忍不住问,“这个孩子怀的这样艰难,将来会不会不健康?”
他停下笔,喉头动了动,抑制住了指责她的欲望,半晌才道:“若是你继续这样每日愁眉不展,即便他原本健康,也会变得不健康的。”
建业之前他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他从建业回来以后,被母亲催促着过来看她,她就已经成了这样。
在自己面前,她不敢不说实话。
当他听到她因为妒嫉,而下手除去了她房中妾室的孩子的时候,他几乎想站起来转身就走。
她对别人下死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自己也怀着孩子,或许也会有如今日一般的日子?
到如今闹的婆婆不喜,丈夫漠不关心,承受着怀孕的痛苦,每日都只能愁眉不展,这也是她的因果。
如果母亲没有病重,神智都已经不那么清楚了,还在为她操心,哪怕她是他的妹妹,他也是不愿意帮她的。
嫁进永宁郡王府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行差踏错,觉得自己与景珅是两情相悦,又能怪得了谁。
柯明碧听完他的话,自嘲的笑了笑,伸手拭去了脸上将要落下的眼泪。
“哥哥也觉得,我犯的错,不是从嫁进永宁郡王府,收拾那个妾室开始的吧?我才是最后悔的人。我不应该妥协的,不应该那么天真,去相信他对我是有爱意的。”
“我好好的一个嫡女,出身柯太师府,便是做了这永宁郡王府的世子妃也是尽够了的。为什么要嫁给景珅这个庶子。”
“庶子也就罢了,骗了我一颗真心,他的心却原来从不在我身上。”可笑她从前还在做梦,永宁郡王府的世子是个废人,将来她也能有成为天下女子至尊的一天。
柯明叙放下笔,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就像不了解他的母亲一样,他好像也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妹妹。
从昭永十七年的上元夜遇见她与景珅在灯市上同游时,他就已经开始察觉到这个问题了。只是那时候他忙于举业,也没有好好的关心过她。
再到后来,她与景珅往来的书信被母亲发现,没能瞒的过祖父,祖父做主,为她和景珅定了亲。
那时候他也以为祖父会将碧娘嫁到永宁郡王府,是因为知道他们两情相悦,政治家偶尔也有心软的时候,所以才同意让她下嫁。
可原来根本就不是这样的。碧娘会嫁给景珅,还是出于祖父的政治考量。
永宁郡王向来是站在东宫这一边的,祖父又是太子的老师,他们两家站的紧密一些,对将来之事大有好处。
就是永宁郡王如今对他这样客气,也只是因为他将来会接过祖父手中的人脉,成为柯家下一任的家主而已。
从前他渴望成为进士,渴望为天下不平之事发声。可他真正成为进士之后,迈进官场,反而在不断的妥协。
修书不是他的志向,只是他平日的爱好而已。比起做一个清贵翰林,他甚至宁愿去偏远之地,做一个小小的县令,脚踏实地的做出一些事情来。
可祖父是不会同意的,以他的臂膀,是难以撼动像祖父这样为官三朝的元老的手腕的。更何况母亲久病,他也不可能不侍奉在床前。
全是无奈,全是妥协。
“如果你实在觉得在这里生活很不快乐,生下孩子,便与景珅和离吧。”景珅既然对她不好,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过这样痛苦的一生呢。
他又道:“我会尽量帮你说服祖父的。”母亲一生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孩子,他要成为家族奠基的一块砖石,就放过碧娘吧。
柯明碧望着他,忽而笑起来,两行泪飞快的落下来。“原来哥哥也有天真的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祖父和永宁郡王府结亲是为了什么,为了太子?为了两家人自己?”
“祖父他已经是帝师了,燕梁的两任帝王都是他的学生,就连如今的太子也是,几乎已经走到了文官的顶端。”
“他又已经这把年纪了,还硬撑着不肯放手,是舍不得脑袋上这顶乌纱帽吗?”
“再来说说永宁郡王府。燕梁的藩王都是要出京到封地去住的,燕梁虽然地大物博,但有几个地方是能比的上燕京的。”
柯明碧冷哼了一声,“他虽然是郡王,住在燕京,又和今上一起长大,过得却比许多藩王更好。都已经这样了,他为何还要每日汲汲营营,在朝臣之间周旋。”
“哥哥又以为,景珅何以年纪轻轻就四处征战,积累战功。是为了他自己升官么?为了得永宁郡王的青眼?”
“哥哥真该好好想一想才是。在这件事上,祖父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柯明叙的目光渐渐冷下来,他知道了方才碧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双手无意识的捏成拳,用以抑制心头的愤怒和不解。
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更是明白,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这些事,自然更是没有可能和景珅和离了。
不光是她,若有那一日,整个柯家也是逃不开的。他不明白,祖父何以要如此行事,先帝和今上明明都重视他,厚待他。
于一个士子而言,没什么比能被当权者赏识,从而施展抱负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没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再说,他站起来,出了内室的门。回风候在院中,见他面色不善,只是跟在他身后。
他现在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说话,走出院落时,忍不住朝潮湖边的青石看了一眼,景瑚也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样也好。往后若无必要,永宁郡王府他也不会再来,大约是没有太多的机会能相见了。
祖父如此作为,或许还可以勉强解释,是为了家族的将来而打算。而永宁郡王的所作所为,只会将他的家人全部葬送进去。
到了大厦倾颓的时候,她应该怎么办?
第七十九章 老师
这一天景瑚没有再见到柯明叙。她在和靖堂院外又徘徊了片刻。想走,又不想走,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心情更纠结了。
若是什么事都跟抹骨牌一样简单就好了,每个人打出来的牌都在桌面上,清清楚楚。她算一算,永远都不会不知道自己该打什么牌。
第二日晨起,她便去了永宁郡王府一处叫聆训斋的小院上课。柯明叙为她请的老师会在那里等她。
喜欢别人总是一件累人的事情,往常她熬夜和丫鬟们抹骨牌,第二天起来,她从不会觉得累。可昨夜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辗转反侧,早上起来,却觉得很没有精神。
给她母妃请安的时候强打了精神出来应付,怕她看出了什么,还要以为是她反悔了,一让她上学,又不高兴起来。
无论将来如何,即便不是为了柯明叙,她也会好好学敕勒语的,因为她也喜欢。
景瑚有两个姐姐,从前她小的时候,姐姐们还没出嫁,是跟着她们一起在这里上课的。
那先生也知道她满百日便封了县主,是永宁郡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所以他的心思都放在两个年纪大些,又乖巧的姐姐身上,任由景瑚坐在前排胡作非为。
到后来,两个姐姐陆续嫁了出去,聆训斋里只剩了景瑚一个学生。又换了一个严厉些的先生,总是不肯放弃,尽职尽责的管着她,常常罚她抄书,她从此就真的讨厌起上学来了。
直到那位郑先生辞馆预备举业,景瑚又要下江南,她才好了些。
她虽然不喜欢那位郑先生,但也知道自己给他添了很多的麻烦,到底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把从前从景珣那里骗来的几百两银子都在道别之时赠给了他。
虽然他也不肯要,还以为自己是好意的告诉了她母妃,说她懂事。结果害的她母妃好好的查了查她的账——毕竟她和永宁郡王平日都几乎是不给她银子的。
她是好心,反而给自己找了麻烦。
景瑚到聆训斋的时候,新的先生还没有来,这倒是难得,居然还有比她更迟的先生。她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通,以手支肘,越来越困,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
冬天日头短,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人坐在她身旁,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不由得被吓了一跳。
站起来想后退,被凳子绊倒,直接摔了下去。
景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一看那人,仍然坐在方才的位置上,淡漠的瞥了她一眼,又继续看他的书。
这人看起来和她一般大的年纪,可能是大她一两岁吧。柯明叙曾说过,为她请的那个老师就是这个年纪的。
永宁郡王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聆训斋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罢了。看来,他应该就是她的新老师了。
老师果然都是一样的惹人讨厌。
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少年却开了口,“还不肯起来,是等着我来扶你么?”
当然不是了!她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已。人果然是不能短了觉,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浑沌沌的。
景瑚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而后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虽然方才丢了脸,如今也要做出傲慢的神情来,“你就是孟鹤亭?”
那少年的目光从他手上的书上移开,“或许你应该称呼我一句孟先生。在聆训斋里,我是你的老师。”
“好啊。”景瑚漫不经心朝着他的方向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孟先生,我看你也不算是个很合格的老师嘛。学生在课上睡觉,你也不出言管一管。”
他是柯明叙推荐过来的人,她还以为他即便不如柯明叙温柔,说话间给人以春风拂面质感,也不会如今日一般待人如此冷淡。
他又把目光落回了他的书上,“小县主果然有趣,不说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学生,第一堂课便睡着,却反而指责起了老师不负责任。”
景瑚冷哼了一声,“这件事,彼此都有错,与其计较来计较去,不如早些开始上课。我倒是很期待,孟先生上起课来的水平又如何。”
孟鹤亭终于合上了他手里的书,站在景瑚面前。也让她看清了他的样子。
虽然他脾性不如柯明叙,这一副皮囊,倒也算是世间少有。他是敕勒人,却和燕梁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分别,只是头发并不是墨黑的,在日光下透着淡淡的黄。
方才他是坐在阴影里的,此刻站在她面前,她才发现原来他的肤色也有不逊于她的白。
他的鼻子生的倒是要比大多数燕梁男人都好,配上一双沉静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其他的燕梁少年都比了下去。
难怪他这样傲慢。生的好的人,似乎总是有一些特权的。不容易被别人苛责。
不过景瑚自己生的也不是不好,不会被他的气势压下去。
“在开始之前,我想先问问,小县主为何要学习敕勒语言。”
景瑚对他的印象不好,就觉得他做的一切与上课无关的事情,都是在找茬。“怎么?若是我回答的不好,孟先生便不教我了?”
他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县主若是不愿说,那便也就罢了。燕梁人到底是如何看待敕勒,看待敕勒人的,在燕梁生活的了这么多年,我也很明白。”
“那先生恐怕是想错了。我没有去过敕勒,在先生之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敕勒人。所以我并不会对我完全不了解的事情轻易的评价。”
站在燕梁人的立场上,也的确是敕勒人年年不驯,进犯我燕梁边境。贫穷不是他们举兵进犯的借口。战争也不可能是永远正义的。
他既然是从小流落到燕梁境内,与祖母相依为命,想必从前的日子也的确过的很苦。
他虽然长的像燕梁人,但毕竟不是,要融入这里的环境,习惯这里的生活,应该也很不容易。
所以才会养成这么冷漠的性格的吧。没什么事情是他在意的,所以他自然也不用对谁都笑脸相迎。
第八十章 还情
“可敕勒人的确做了很多不可饶恕的事,这是事实。百姓无辜,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可想让燕梁人完全忘记他们做过的事情,这也是不可能的。”
“饶恕是很难的事情。而我想学敕勒语,不是出于仇恨,只是想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罢了。”
除了对敕勒语感兴趣,也同样对讲敕勒语说的很好的人感兴趣,这便不必告诉他了。
景瑚说了许多话,孟鹤亭的表情还是很平静,好像原本就不在乎她能说出什么来似的。
恐怕是将她看的小了,见她第一堂课上便睡着,以为她不过是觉得新鲜有趣,玩一玩而已。
那她就更要好好的学了。她毕竟跟着定国公府清柔的先生周先生学过一段时间的敕勒语,当时觉得没有那么难,不可能反而到了现在又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件事。
孟鹤亭终于开始给她上课了,他将一张白纸递给她,“柯先生说,你也会一些基础的敕勒语,既然如此,便先在这纸上写下所有你会的词语,让我看看你学了些什么。”
正式上课之前,老师要先摸一摸学生的底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景瑚点了点头,接过那张纸,开始在脑海中搜罗她所会的敕勒语。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便已经将她会的写满了一页纸。自己很满意的交给了孟鹤亭。
和清柔和好以后,虽然没有再去定国公府,这几日她也有写信问周先生要了一些最常见的敕勒词语,在芳时轩里默写,她的基础应该是算不得差的。
孟鹤庭看完却道:“听柯先生那样说,还以为你真的学了很多,原来也不过都是入门级别的。倒是的确要花很多的心力好好教你。”
景瑚笑了笑,“孟先生不必担心,您要教多久,只要我有空闲,便可以教多久,我要给您的束脩,也一两银子都不会少。”
她的水平越差,他自然也就能教的越久。她知道他大约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既然要刻意贬低她,那她也不会客气。
不过,听他的意思,在柯明叙眼中,自己的水平的确还是不错的了?
孟鹤亭将那张纸放到了一边,忽而对着她说了一句敕勒语。她反应了一会儿,没听清是什么样子。
“孟先生再说一遍,方才走神了,没有听清。”
孟鹤亭便难得的笑了笑,“什么时候小县主说敕勒语的水平,能与方才揶揄我时一样,便可以出师了。”
景瑚挑了挑眉,也笑起来,“我是一定会努力的。希望先生也能有这样的水平,好早些远离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
“与君共勉。”孟鹤亭垂下了眼帘,开始翻找起他手边的一堆书籍。从里面挑出一般小册子,递给了景瑚。
“要学敕勒语,便先将里面的常用语都记熟了。”
景瑚接过来,随意的翻看了一下。如孟鹤亭所说,里面都是一些常用语,有周先生教过的,也有她没教过的。一句简单的话,可以用几种方式来说,他也都标明了。
倒的确是本好书。
“这本册子,是孟先生自己编写的吗?内容倒是不错,只是字迹似乎有些过于秀气了,像个女人。”
景瑚是故意找茬,他也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道:“是吗?我的汉字是柯先生手把手教的,他对这些事向来严格,倒是没说什么。应当也算是过关了。”
他又刻意的把方才景瑚写的那张纸找出来,“小县主的字倒是颇为遒劲,如老树盘根错节的根系一般。”
“你……”景瑚一时语塞,“孟先生在燕梁生活多年,希望你的敕勒语,也能如燕梁语言一般流利,也不枉柯世兄特意将你推荐给我。”
孟鹤亭便道:“小县主不必担心这个。虽然我在燕梁生活的时间,比我在那邬草原上的时间还要久,可日常生活,我与我祖母也都是以敕勒语来交流的。”
就是他想忘了他的根在哪里,那些总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的燕梁人,也不会同意的。
“与其担心我的水平不够,小县主不如还是担心担心自己能不能将它学好吧。我与小县主如今既然有师徒之份,走出聆训斋,你仍是你的县主,我不过是平民。”
“可在这聆训斋里,你却是我的学生。若是不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将来若是画虎不成,也不要怪我。”
景瑚笑了笑,“只要先生肯好好教,我自然是会尽力学好的。”便是为了柯明叙,他也会好好学的。
他是柯明叙的朋友,以柯明叙的性子,自然是会过问她学的如何的。她求了他,他才为她费了这么多时间将孟鹤亭送来教她,她不能辜负他。
况且父王母妃只怕也正等着看她出丑,好训她一句没有定性。她不想总是被他们看作小孩子。
孟鹤亭便又恢复了他波澜不生的样子,“小县主既然做了我的学生,将来若是不能学好,恐怕很难界定究竟是我不曾好好教你,还是你不曾好好学。”
“恐怕将来没法说清,我也没法好好的还了柯先生的情,所以,往后每日上午上完课之后,我都会留了功课给小县主。”
“若是小县主不能如数完成——”
“那便算是我自己不肯好好学,是也不是?孟先生打的好主意,每日布置许多我定然完不成的课业,岂不是我日日都不曾努力学习了?”
他既然答应了柯明叙,又要做出根本就不想教她的样子来,实在是惹人讨厌。他说要还柯明叙的情,不会就是还当年他救了他们祖孙的情吧。
“我倒也不至于这样无耻,只要小县主不是太笨,若能将这些功课都做完,自然成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小县主若是要反悔,此刻便可以。”
景瑚忍着怒意笑了笑,“先生尽管吩咐便是,若是你我实在不适合,也只能说是没有缘分了。”
他是在威胁她么?好像离了他,她就找不到好老师似的。不过他既然是要还情,答应了柯明叙,又怎可能轻易离开。她当然不是傻子。
“好,既然如此,小县主便将这本册子拿回去,午后和夜间好好用功,将上面记载的语句,都记下来吧。明日我便要考问。”
第八十一章 请假
才说了不会刻意加重功课的数量,这便要刻意整她了。这一本册子,她方才看过,怎么也有个几十页,要她一天之内全部学会,那怎么可能。
接下来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孟鹤亭便教了她一些她不会的用词,让她在纸上默下来。她在一边默写,他也拿着那本册子涂涂画画的,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景瑚偷偷抬眼看了他好几眼,便被他瞪了一眼。
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大约她学敕勒语还算是有些天赋,方才他教她的,她很快便学会了,顺利的默了下来。
孟鹤亭就点了点头,又要用方才他教她的敕勒语与她对话。对话毕竟是比记下要难,景瑚有些磕磕绊绊的。
孟鹤亭便又一副瞧不起她的样子,收回了目光,将那本他做过标注的册子递给她,“将今日所学的对话,自己好好回去练一练,也别忘了记住这些。”
就低下头整理自己的书籍与散乱的纸张,别无他话。
景瑚很想问一问,当时他学燕梁话的时候,是不是也一下子便很流利,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学生要尊师重道,在这聆训斋里,孟鹤亭是她的老师,她天然就处于弱势,还是不要和他硬碰硬了。
若是他嘴碎些,和柯明叙说了她的坏话,她可是得不偿失。
景瑚就挤出一个笑来,忍着咬牙切齿的冲动接过了那本册子,“那学生就先回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有些讨好地道:“孟先生住在永宁郡王府里,若是有什么不便,只管叫人带信到我的芳时轩来便是了,自然都帮先生办妥了。”
若是他能因此在柯明叙面前为她说几句好话,说她学东西很快,待人又聪明那就好了。柯明叙那么厉害,一定也更喜欢聪明的人。
孟鹤亭甚至都没有抬头,也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仍然专心的在整理他的东西。
景瑚回过头来,立刻就变了脸色,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她这么生气了,这个敕勒人,还真是个人物。
她不知道的是,她转身出门的时候,其实孟鹤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长,一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
第二天一早,景瑚便斗志昂扬的进了聆训斋,比昨日还要早一些。为了这完成这个该死的孟鹤亭布置的功课,她又是一夜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居然发现自己眼下一片乌青。她吓了一跳,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怕母妃看出来,只好用粉遮了。
她害怕自己又要睡着,都没敢坐下,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都是十一月中旬了,也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会下雪。
柯明叙那样清俊如谪仙人一般的男子,站在雪地里,一定很好看。她还是想看他穿红色,谪仙人太清冷,高处不胜寒,她想让他站到红尘里来。
孟鹤亭是准时踏进聆训斋的大门的。景瑚站在窗前,正好看见他从门前的阴影里,走到阳光中。
他的确是霎时间就明亮起来的,可冬日的阳光,化不开他淡漠的表情。
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他若是不愿意教她,何必要答应呢,谁又没逼他。
再说柯明叙那样的人,也根本就不会在意他还不还这个情的。景瑚在心里腹诽,等他一进了门,还是假意微笑起来和他问了好,“孟先生早。”
还是待他客气些,毕竟今日也有事要求他。
孟鹤亭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在八仙桌后坐下,将手中的书放下,便开口问她,“昨日布置的功课,小县主可做完了?”
“那是自然,这样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也不过花了她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罢了。她一想到自己眼下的乌青,还有有几分憔悴了的容颜,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过,孟鹤亭也还算是贴心,昨日他在册子上标注的,是一些他没有教过她,又比对了她不曾学过的语句,这样一来,她就能自己练习了。
孟鹤亭就抬起头来看着她,用敕勒语随口问了她一句话。景瑚早就知道他要这样,这一回倒是对答如流。
孟鹤亭却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是道:“小县主既然要学习敕勒语,最好还是再找一个可以一同学习的同辈,天天能见面,互相练习,能比如今这样更好。”
“语言的核心毕竟是交际,只会纸上谈兵,也不算是学会了。”
他说的话,倒是也有道理,但这件事也很为难。与她交好的那几个小娘子,没一个对敕勒语感兴趣的,就连清柔都是。
更何况她们也都不是随意就能出门的身份。
“先生只是教授我一个学生都如此勉强,若是再找一个人,岂不是更要麻烦先生?而且这同样能在府中与我一同学习敕勒语的人选,也是在是很难找。”
孟鹤亭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他的书上,“永宁郡王府这样多的丫鬟,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陪小县主学习的?小县主是没有权威,还是人缘实在太差。”
一天不与她过不去,可能孟鹤亭就没法过日子了。
她没有往丫鬟身上想,还不是因为她觉得他有几分傲气,既然教了她这个县主,未必就愿意纡尊降贵再教府里的丫鬟。
“先生既然是这个意思,那学生也明白了,明日便会带着丫鬟过来一同上课。既然是两个学生,束脩之事,自然会再和家里商量,为先生多多准备的。”
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看景瑚。之后又从他的一叠书里,找出了一本册子,“这是我昨天准备的,今日小县主便学这些。”
景瑚开始头痛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她跟他行完了礼,便道:“明日想跟先生请个假,有事要出门一趟。”
孟鹤亭像是并不在意,“才学了两日便要请假,县主果然很是好学。我也没有别的事,只是希望小县主能如数将功课完成。”
这一本,景瑚捏着比昨日的册子还要厚。她忍着咒骂他的冲动,笑了笑,“学生记住了。”
这那里是请了个老师,分明是给她找了个克星回来。
第八十二章 清楚
昨日她要请假,是因为受到了清柔的帖子,邀请她这一日去定国公府,在熙和园的薮春轩里赏花。是她们早就说好了的。
清柔跟着周先生在咏絮斋上课,也要等到放假的时候,才有时间和她一起,况且她们还说好了要一起去看国公夫人,景瑚自然不能失约。
本来还担心孟鹤亭难说话,结果除了揶揄她一句,也没有说别的什么。景瑚想了想,只怕他根本就是不想教自己,巴不得不要见到她还好。
还布置了那样多的功课,害的她又熬了一夜。其实原本也不是那么着急,毕竟还有请假的这一日。
不过上学第一日他与她你来我往的那番话确实有效,她也不想被他看扁了。每次一翻开他给的册子,他的声音和嘲讽就出现在脑子里,逼着她去把事情做完。
如果以前的那位郑先生有这样的魔力,如今她大约也和清柔一样,是个小才女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念书可真苦。果然我母妃之前说的对,喜欢的东西,一旦正经的学起来,马上也就不喜欢了。”
清柔和她并肩往薮春轩山茶开的最盛的地方走,“你的老师不是表哥介绍的么?你想想表哥,难道还坚持不下去?”
“那我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景瑚便埋怨道:“对他有什么可好奇的,就是一个坏脾气的人罢了。我倒是真好奇,你和你表哥的脑子都是这么长的,怎么就能那么静心的去看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
“你表哥居然还是状元,以前只觉得他厉害,现在想想,简直可怕。”
清柔笑了笑,剪下一枝粉色的宝珠茶放在花篮中,“表哥虽然读圣贤书,行事却并不迂腐,反而很是豁达开明,哪里就可怕了。”
“对了,你方才说,那位先生让你找一个与你一同学敕勒语的同伴,你可找到了?”
“找到了。”景瑚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豆绿。
“我房里四个大丫环,柳黄姐姐事情太多,豆绿太憨直,到时候什么也学不会,恐怕会把先生气死。”
豆绿却不以为意,还和景瑚笑了笑,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景瑚跟她做了个鬼脸,回过头来,又道:“宝蓝也跟我一样是个不爱读书的,就只有绀青了。”
景瑚跑到豆绿身边捏了一把她的脸,“哎呀,早知道就让你跟着我学了,把那先生气死多好。”
清柔掩袖笑了笑,“把他气死了,谁来教你说敕勒语?恐怕我表哥也要来跟你算账呢。”
她提到柯明叙,景瑚又想起来了,她凑到清柔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表哥,和你大舅母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清柔皱了眉,“你怎么会这样问,表哥是我大舅母的亲儿子,也是如今柯家全部的希望,大舅母怎会和他关系不好?”
景瑚回想了一下那天,现出了几分迷惑的神情,“前几日他进府来看你表姐,我和他遇见过,就问了他他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回答却很笼统,都是些稍微对你大舅母有些了解的人就能回答的上来的特质,所以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总觉得好像又什么不对劲,又实在是说不上来,所以才想问问你。你毕竟是他的表妹,或许能知道的多一些”
景瑚又摆了摆手,“哎呀,不管了,也许是你表哥这样的聪明人,总是和我们这样的人想的不太一样的。”
清柔就揶揄她,“你说你自己就说你自己,做什么还要饶上我?我和你可不一样。不过我是觉得,有些问题你要么就别去想了,要么就干脆问个清楚。”
“你若是觉得你与我表哥的关系足够好了,问个清楚,其实也没什么。说句实话,其实我和大舅母往来的时候,表哥基本上都不在,所以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他们的关系到底如何。”
“可我外祖一家人的关系都是很好的,从来没见他们彼此之间起过什么龃龉,我看,或许是你的感觉错了。”
她又道:“自从我大舅母病下,我听柯家的一个表妹说,表哥几乎是日日都侍奉在大舅母床前的,这样的关系,难道还算不好?”
景瑚方才也说了,真让她说有什么不对劲,她是说不上来的。就只是点了点头,专心的赏起花来。
景瑚不比清柔文雅,她看见什么花喜欢,都是直接折下来,塞到清柔的花篮里。清柔折的却都是宝珠茶,是国公夫人喜欢的。
等她们折完了花,回忆起去红继堂探望国公夫人。
“最近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清柔就叹了一口气,“入了冬,便又咳嗽起来了,如今都大半个月了,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母亲病了这么久,除了表哥,外祖家的其他人,居然一个都没有过来探望过。”
“我瞧着母亲咳嗽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心疼。”清柔垂下了眼帘,“有时候也忍不住要怨,为什么他们不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
她自嘲的笑了笑,“方才我还说,叫你要么问个清楚,要么就干脆不要再去想,自己如今又这样。总是说别人的事情容易,轮到自己又做了个懦夫。”她也在慷他人之慨。
反正一会儿就要见到国公夫人了,她又何必这样多嘴的要问一问,景瑚后悔起来,站到清柔身边去,“毕竟我们年纪都还小嘛,总有觉得困惑迷茫的时候。”
清柔便道:“也许就是觉得我年纪小,所以什么都不懂,才不肯告诉我罢了。她自己如我一般大的时候,什么主都能为自己做了,也难怪如今要来做我的主。”
这说的,自然就是她姐姐淮邑乡君了。也难怪清柔要这样了,若换了她,只怕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
她正在想该如何安慰清柔,一路走过去,迎面居然正好遇上了淮邑乡君和她的丈夫齐元放。
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八十三章 比较
不悦的神情只转过了一瞬,既然遇见了,怎么样也该打个招呼才是。
“泾陵县主安好。”小县主的品级比淮邑乡君要高,合该她先跟自己打招呼。景瑚只是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和她相公的感情好像很好似的,方才他们遇见,他们夫妻俩像是一直在说笑。
她和齐元放成婚也不过半年,再往前推,她第一次遇见他们夫妻的时候,是在端午节的灞水边。那时候是龙舟赛,她在为她的相公擦汗,似乎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很好了。
那淮邑乡君和柯明叙之间又是怎么回事?景瑚知道淮邑乡君是个有主意的人,定国公府的太夫人又向来最宠爱她,若是她自己不愿意,是怎么会和柯明叙定下口头婚约的。
不过小半年而已,她就移情别恋了?
只是片刻而已,景瑚的心念数转,下一刻她就收敛了傲慢的神情,笑意盈盈的与齐元放打招呼,“齐世兄,别来无恙。上次在建业受的伤,可好全了?”
上次在建业,他曾说淮邑乡君爱吃醋。她如此作为,她肯吃醋是最好,她就是想气一气她。
齐元放也拱手向她行礼,“多谢县主挂念,已然无事了。”
她和齐元放寒暄,清柔和淮邑乡君是姐妹,虽然关系还不比她和清柔要好,也没有连招呼都不打的事情。
她一边和齐元放说着闲话,一边还注意着她们姐妹的动静。
就听见淮邑乡君道:“……清姐儿过来薮春轩采山茶么?这几朵宝珠茶选的不错,回去寻一个白瓷花觚供着,想必不错。”
大冬日里,这薮春轩里除了山茶还能有什么。她忍不住要呛她,“到这里来,又拿了花篮与花剪,不是过来折花,难道是过来锄草的不成?”
可见是真的找不出什么话来和清柔说了。亲姐妹做成这样,也是挺悲哀的。永宁郡王府里她的两个姐姐年纪比她大的多,她们出嫁的时候,她还好好哭了一场呢。
她们也舍不得她,常常送些土仪回府,给她的总是最好的。
听见她这样说,清柔便不动声色的拉了拉她的手,又看了她一眼。也罢,她就不为清柔找事了,这毕竟也是她的家务事。
可说起来,清柔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今日过来这里确实是折花,不过倒并不是为了自己赏玩。母亲向来喜欢山茶花,这些都是要送去给母亲的。”
方才淮邑乡君夸的偏偏是国公夫人最喜欢的宝珠茶,也难怪清柔会这样了。
见清柔提到了国公夫人,景瑚注意着淮邑乡君,果然她的脸色也渐渐的不好看起来,笑意全都隐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清柔和她一起,还能说说笑笑,瞧着也开朗些,一见了她姐姐,又称了这样,还是早些分开的好。
见了淮邑乡君一面,她又多了些新的疑问。她想试探试探她,在她面前和齐元放提起柯明叙,不知道她又会是什么神情。她是擅长察言观色的。
可清柔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仿佛在她姐姐面前呆着很难受似的,和自己的姐姐道了别,拉着她往门外走。
景瑚也要照顾清柔的情绪,只好先罢休。
出了薮春轩,两个小娘子慢慢的往熙和园西南角,国公夫人住的红继堂走。
她看了看清柔,“清姐儿,你没事吧?”
清柔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又道:“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也许真的不是我五姐姐的错。我已经很努力的在抑制我自己的情绪了。”
“如果不是这段时日我母亲身体一直很不好,有一天晚上甚至还咳了血,我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五姐姐的。”
清柔在一旁鸥鹭亭中的石凳上坐下来,“我是在梅真堂长大的,五姐姐小时候在我祖母的松鹤堂,再长大些,就住进了园子里。”
“我们从没有住在一起过,如今想想,我母亲好像也是刻意的要把我们分开。”
“可是我知道她是我唯一的亲姐姐,和其他的堂姐都是不一样的。从前没有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其实我是想亲近她的,只是也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
清柔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今事情变成了这样,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像亲姐妹一样了。”
景瑚轻轻抚着她的背,“这件事情不是还没有说清楚吗?或许有朝一日说清楚就好了,血缘是无法斩断的。”
“你瞧我和我三哥哥,以前我多嫌弃他啊,看见他恨不得绕道走。我们两个的生母又闹的不可开交,全燕京城都知道。”
“可是我们渐渐长大了,他改了他那些恶习,又娶了个好嫂子,如今不就都好了?你别太难过了。”
清柔望向静湖的方向,几只仙鹤远远的掠过水面。
“其实我有时候也挺羡慕她的。她虽然是庶女,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可是我祖母待她真的很好。表面上是一碗水端平,可是日日都在眼前的孩子,总是不一样的。”
“她也很聪明很果敢,那么小就进了宫,给自己挣了一个乡君的封号。私下里我听仆妇们说,若是没有她,我三姐姐也不可能嫁到万将军府去。”
“跟她比起来,我无论是外貌,性情,还是别的什么,似乎都差的太多了。”
“哪有,你明明很好。”景瑚最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她有她的长处,你也有你的,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短处去和别人的长处相比。”
“你是国公府正经的嫡女,国公爷和太夫人虽然宠爱她,可是待你明明也很好。往常我来府里找你玩,去拜访太夫人,她对我那样的慈蔼,难道不是因为你?”
“更何况你还有亲生母亲,只这一点,就不知道比世间多少人都强出许多了。”
景瑚给她举例子,“教我的那位孟先生流落到燕梁来,只有一个祖母,如今连她祖母也去世了。”
“还有,你知不知道你表哥身边的几个小童?都是因为天灾人祸,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的。清柔,你应该乐观些,没必要去比较这些。”
第八十四章 惩罚
清柔又静了一会儿,直到远处的仙鹤都消失在了湖面上,她才站起来,勉强对着她笑了笑,“景瑚,你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好像什么事都不往自己心里过一过,没想到还挺会劝人。”
景瑚就笑着站起来,“那当然了,我有一颗很柔软的心。不像有些人,平日看起来知书达理,轮到自己的事情,总也想不通。”
这句话说她自己也是一样。母妃和她大哥哥可能真的害过景珣的事情压在她心上,偶尔想起来,她总是觉得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
还有柯明叙和淮邑乡君的事情。即便已经都过去了,淮邑乡君也已经嫁作他人妇,可她一天不知道真相,也好像永远都没法放心。
既然清柔并不清楚,她们也就不再说这些,继续往红继堂的方向走。
这回轮到清柔为景瑚解答疑惑,“你五姐姐当时为什么会和你表哥定下亲事的?”
“连你三姐姐的婚事,都是你祖母做的主,你姐姐既然同意要嫁给柯世兄,应该也是喜欢他的了?”
“我五姐姐的事情,我都是不怎么清楚的。”清柔想了想,“只知道当时好像是我外祖父写了信给我祖母,信中透露了求亲的意思。”
“后来我祖母就答应了,只是说好了,要等我表哥金榜题名再正式来下聘。可惜没等到春闱,家里就出了事。”
景瑚反驳她,“什么‘可惜’?,一点也不可惜,你姐姐不适合柯世兄,他就是在等着我出现呢。”
她的神情有些夸张,清柔就望着她笑了笑。
又道:“我五姐姐和如今这位姐夫的事情,我倒是略微知道一点。应该是我五姐姐自己求来的亲事。”
“他们是今年年初定的亲,那时候我五姐夫不过是个举人,虽然有京兆解元的名头,可是在我们家面前,可实在算不得什么。”
“诚毅侯府更是早就在昭永十年便因为元容淑妃的事情获了罪,爵位三世而终。他虽然是嫡出,可却是小儿子,就连这不值钱的爵位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算来算去,除了人才,可没什么能配的上我五姐姐的。如若不然,当时我五姐姐定亲,燕京城里也不会有那么多闲话了。”
她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很快便望见了红继堂的院墙。
清柔就停了下来,“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做的了我五姐姐的主,我祖母与父亲更不是会利用女儿的婚事的人,这样算来,只能是因为她自己愿意了。”
“你再瞧,每回遇见他们夫妻,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两情相悦的。当时为什么会成婚,也就不言而喻了。”
景瑚微微皱了眉头,“这样说来,要么就是她变了心,要么就是她从一开始就只是贪图你外祖父家的权势,因为和你母亲闹了矛盾,所以才放弃了。”
可是这样也说不通,若是贪恋权势,哪怕再喜欢,她也不该就嫁给当时什么都没有的齐元放才是。
清柔也不再和她说这件事了,“我母亲并不想听到有关我五姐姐的事情,等下我们进了门,就不要再提起了。她还在生病,我不想让她不开心。”
景瑚挽了她的手,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了,我也没什么想问的了,不会这么没眼色。还是先进去探望你母亲吧。”她还希望国公夫人对她的印象能好些,再好些呢。
红继堂是个很小的院子,只有一间正屋。和她从前住的,雕栏画栋,金碧辉煌的梅真堂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围遍植红桎花,可此时是午后,冬日里阳光最好的时候,红继堂里却仍有些阴沉沉的,令那红桎花的叶片都有些变绿了。
一走进院中,便闻见了药味,景瑚最怕喝药,此时不免也觉得有几分难受。清柔是一副很沉稳的样子,领着她进了屋门。
国公夫人此时正坐在窗边的榻上,也是在阴影里的,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只是她们向着她走过去这一小段路,也听见她咳嗽了两声。
看来她的病的确有些严重,也难怪清柔这样担心了。
清柔将花篮交给了立在一边的攒心,她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自己坐到了国公夫人身边,替她顺着气。
见国公夫人有些好转了,景瑚便跟她行了礼。
国公夫人笑了笑,“小县主不要客气,快请坐吧。我身子不济,有些失礼了。”她原本是一张圆脸,容貌并不如何出色,可多年养尊处优,自有一段端庄贵气。
如今却瘦的有些脱了像,一眼望去,只望见颧骨。实在太可怜了。
国公夫人接过清柔奉给她的茶喝了一口,开始跟她寒暄,“清姐儿的朋友不多,难得和小县主玩的好,平日若是无事,不妨多过来坐坐。”
这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有气无力,和从前的她一点都不一样。那时候她还是执掌着国公府中馈的夫人,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都是出身清流之家的优雅与端庄。
“国公夫人太客气了,只要您别怪我总是带着清柔瞎胡闹便好了。往常清柔去永宁郡王府玩,我母妃就常常怕我把清柔带坏了。”
国公夫人同清柔说话总是很温柔的,有时候景瑚被自己的母妃责骂了,就会忽而想起国公夫人和清柔说话的样子来。
母妃从前对她不学无术这件事还是很不高兴的,说了她几句,就总是要拿清柔来做榜样。在这样的时候,她也会在心里默默的比较国公夫人和她母妃。
她不如清柔,她觉得母妃也不如国公夫人,谁也不如谁罢了。
国公夫人比她母妃小了许多,现在应当是很年轻的,还是很好的年华,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忽而成了这样。
惩罚越重,她做的错事自然也就更严重,更不可饶恕。究竟是什么样的错事,她实在没法想象。
淮邑乡君不肯把真相轻易的告诉清柔,是真的在保护她,怕她没法承受吗?景瑚陷入了自己的迷思里。
第八十五章 新年
景瑚并没有在国公夫人的红继堂坐多久,便借口有事出了门。她原来是想过来看看国公夫人,改一改自己从前在她心中或许过于活泼或是其他不算太好的印象。
可是她发现自己没法面对这样的国公夫人。红继堂里太阴沉了,只是过了一年而已,她好像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不过是个外人尚且受不了,清柔是她的女儿,几乎日日如此相对,怎能不生出怨怼来。清柔已经算是性子好,讲道理了的。
若换做了从前的她,只怕早就和家里闹的不死不休了——即便真相很不堪又如何,哪里能及的上一直无所知觉,日日都渴望寻求真相的痛苦。
清柔是如此,那柯明叙,会不会也……
她是在太无能为力了。在这件事上,除了一些浅薄的安慰,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
昭永十九年的新年很快就到来了。剩下的一个多月里,几乎每日她都在聆训斋上课,对着孟鹤亭那张比冬雪还冷的脸。
日日都要和他布置的功课抗争,也每日都和绀青一起练习敕勒语。绀青一开始免不了有些磕磕绊绊的,后来便渐渐好了,和和她做着一样的功课。
有人能每日随时和她对答,她进步的很快。她渐渐的也不那么讨厌孟鹤亭了,可他对她却仍然很冷淡。好像是把从前在燕梁人身上受过的冷待,全都发泄到她身上了。
也不知道他和柯明叙又是怎样相处的。他不冷淡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性子。
这一个多月来,景瑚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除了放假的时候进宫去看了看贞宁公主。
如今她已经不再想往东宫去了,她的表姐许莞南,在十月从前的张皇后出事之后,太子求情,被今上恩准,重新回到了东宫侍奉,成为了太子嫔,听说还有了身孕。
许侧妃知道这件事以后很高兴,家宴时还曾经在言语上刻意讽刺了郡王妃几句。与郡王妃交好的张皇后成了庶人,成了冷宫里的鬼魂,如今又是她们许家人得势了。
虽然许莞南才是她的表姐,可她还是觉得有些为太子妃难过。在那段她常常往东宫跑的日子里,每日见她细心的照顾皇长孙凊哥儿,她也被她的温柔打动。
太子也实在是没什么原则,自己的母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好不容易沉冤得雪,让当年作恶之人得到了报应,可他想的事情,却是借着这阵东风把自己的爱妾从南苑捞了出来。
哪怕他是借着这个机会为在政治上为自己牟利,好好的打压一下三皇子的党羽,她都不会那么不耻,可是他只做了这件事,便如同心满意足了一般,看起来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动作。
这边是父王一心要跟着的如今的储君,未来燕梁的帝王吗?她不能理解。
朝野之上还有一件大事,便是河道总督,武宁侯贪墨案。
武宁侯张致青是张庶人的亲弟弟,多年来贪墨河道上的银两,致使黄河堤坝年年修筑,也年年修筑不成,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景瑚从前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事,在街市上能见到的流民,距离她有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距离。她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为这些人真情实感的难过。
她曾经去过城南的善堂几次,第一次是因为曾经听回风说,柯明叙常常会去城南善堂探望里面的孩子。
到后来,武宁侯出事以后,她去善堂,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孩子失去双亲,甚至所有的亲人,都是因为黄河决堤。
洪水吞没了性命,家园,还有希望。
张致青实在是该死。只是判了他流放,实在是太轻了些。他被流放出京的那一天,景瑚和李宜一起在正阳门上。
百姓群情激愤,围观在道路两旁。
在这个间隙里,她同她说,她的三哥已经另聘了佳妇,年后便要进门了。景瑚自然就想起了徐家的六娘,她看不上李宜的三哥,想要嫁给柯明叙,注定是奢望。
不知道她最后,又会嫁到哪一户人家里去。
而武宁侯贪墨了的银两,当然也不是全都贮藏在武宁侯府里。
三皇子后来由曾经的张皇后收养,武宁侯张家成为了三皇子新的母族,说这样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谁都不会相信。
或许是出于父子之情,又或许是出于今上对蒙冤而死的三皇子生母元容淑妃的一点愧疚,今上并没有将他如何,只是让他闭门思过。
可惜三皇子却仍然不知悔改,伙同五军营的部分将领意图逼宫。
今上实在是太优柔寡断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居然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将他如何。
直到后宫中最受宠爱的那位白昭仪忽然发难,冬日里披发跣足跪于樗元殿外,自陈身世,又为天下受黄河之苦的百姓伸冤,今上才终于下令将有犯上作乱之举的三皇子赐死。
白昭仪跪在樗元殿外求请的那一日,景瑚在宫中,和贞宁公主在一起。
听闻这件事,她们站在远处,遥遥的看了一眼。那时候跪在殿外的,已经不止有白昭仪一人,还有宫中的许多宫女,内侍,甚至是女官,妃嫔。
只是这小小的宫城里,就有那么多的人因此受苦,偌大的燕梁,又该有多少人。在家园被吞没的时候,在这样的日子里无法还乡时痛苦。
希望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一日的最后,她要转身回贞宁殿中去的时候,她望见了柯明叙。他穿的是一件松青色的衣裳,戴了冠,行走在落满白雪的宫道上。
燕京下雪的日子并不是很多,距离实在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他会不会又片刻想起她。
这也是这一年,她最后一次见到柯明叙。
新年了,这一年的夜空里,没有燃放起烟火。今上忘不了元俪皇后,又让这个新年夜蒙上了些阴霾。
又有多少人,哪怕是辞旧迎新的时候,也沉浸在无法言喻的悲伤里。
第八十六章 罚抄
开了年,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孟鹤亭才回到了永宁郡王府里来,开始在聆训斋为景瑚授课。
腊月中旬孟鹤亭便离开了,却也留下了不少功课给景瑚,她的进度很快,只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功课做完了,却也坚持着日日都和绀青用敕勒语对话。
剩下的小半个月,景瑚一直都在各个可能遇见柯明叙的场合出没着。她只是伤心了一会儿,更多的还是对柯明叙的思念。
学敕勒语她都不会半途而废,更何况是对他的喜欢。
可是她也总是在失望,她并没有遇见他。他和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了。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孟鹤亭是回自己家过的年,或许他曾经见过柯明叙。如今在她身边,离柯明叙最近的人,不再是清柔,而是孟鹤亭。她想和他打听打听他的事情。
景瑚和孟鹤亭也有一月不见了,清晨她踏进聆训斋,孟鹤亭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翻页,瞧见她进来,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他好像很爱看书,手里的书从一开始的《战国策》变来变去,如今是《城守筹略》。
景瑚虽然一本都没看过,也知道都是讲兵法的书,小时候在她大哥哥的书房里看到过。随便翻了两页,就要睡着了。
她大哥哥是少年将军,常年在外四处征战,孟鹤亭不过是个平民,还是流落燕梁的敕勒人,看这些书做什么。
也许男子天生就都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吧。可惜他恐怕连纸上谈兵的机会都没有。
倒是不知道柯明叙喜欢不喜欢。
景瑚今日也是有求于他,就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主动和他打了招呼,“孟先生新年好。”
孟鹤亭翻书的手指停了停,微微抬了头,看了她一眼,“小县主新年好。”旋即又神色如常的将书又翻过了一页。
真是个古怪的敕勒人。景瑚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她今天的态度已经够好了。难道是父王给他的新年礼物还不够多?
“还愣着做什么,我布置给你的功课里,有一段新年贺词,此刻便背给我听吧。”
这哪里像师生,就是今上待她也不会这么不客气。景瑚心中虽然不愤,却也不好说他什么,刚好这一段又是她最得意之处,因此便忽略了他语气中令她感觉不快的部分。
过年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把这一段话被给了她父王与母妃听,好让他们看看她可没有偷懒,一直都在好好学。
景瑚的声音清脆,一如冬雪初晴时的莺啼。她已经练习过无数遍了,因此很是流利。
她很快便将这段祝词背了一遍,有些得意的望着孟鹤亭。可是他却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又翻过了一页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下一个。”
他是指绀青。毕竟如今跟着他学习的,可不止景瑚一个。
绀青是有些怕他的。她本来就对许多情绪的感知都很敏感,孟鹤亭向来待人冷淡,只怕在她心中,他是并不喜欢她的。
见自己被老师点了名,单独在他面背诵,不觉有些紧张。平日里和景瑚练习的时候还早,此时却有些磕磕绊绊的,卡在了一半,再也没法背下去,脸涨的通红。
景瑚就忍不住,站在她背后,悄悄的提醒了她。
这一下孟鹤亭倒是抬起头来了,眉头微皱,“不必再背了,今日不上课,在这里把这一段话抄写二十遍。”
他的目光越过绀青,落在了景瑚身上,“小县主也是。”
“凭什么?我明明都背出来了。”罚她别的也就罢了,她最讨厌抄写了。一样的话,她明明就已经会了,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写二十遍。
孟鹤亭的目光有些锐利,“因为什么,小县主心里应当清楚才是。况且能流利的背诵,也不代表就能够默写,且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若是我能够每一个字都默对呢?能不能免了惩罚。”她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绀青,“还有绀青的惩罚。她只是紧张而已,在我面前她也背的很好。”
都怪这个敕勒人,总是冷着一张脸。绀青本来就胆小,是很注意别人的脸色的人。
“不能。”孟鹤亭的目光又落回了他的书本上。
这个人说话做事,好像都不带一点感情。绀青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景瑚是个女子都受不了,他却全然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冷冰冰的。
景瑚真想去外面捧一把雪来,看看他和这雪到底谁更冷。
“我说过了,绀青她也能说的很好的,只是在你面前背不出来而已。”
孟鹤亭终于合上了他的书,看着一脸愤怒的景瑚。他只觉得有些滑稽。
“小县主是先生么?”
景瑚愣了愣,“当然不是啊。”莫名其妙。
“那既然我才是先生,在我的课上到底该做些什么事,做多少,都是我说了算。若是再不动笔,那便抄写四十遍吧。”
反正他在看书,要慢慢领会其中的道理,她在与不在,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只是要慢一些罢了。
景瑚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孟先生若是不想上课,只管再放我半个月的假就是了,不必这样早开了课,又只顾着自己看书的。”
她一边说,绀青拉了拉她的袖子。眼泪滚落下来,“孟先生说的是,学生这就开始抄写了。”她又看了景瑚一眼,眼中有哀求。
绀青越是这样,景瑚就越来气。早知道就不让绀青跟着他学习了,就换豆绿来,孟鹤亭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再同他争论下去,也没有什么益处。绀青只会觉得是她自己连累了她,害的她也要罚抄二十遍。要把这个哭哭啼啼又爱多心的小娘子哄好,可实在是不容易。
这可真是她新年碰到的第一件最糟心的事情了。谁能想到她最喜欢的柯明叙,居然是给她送了个克星来。
就当是看在柯明叙的面子上好了。景瑚冷哼了一声,在桌后坐了下来。
第八十七章 烫伤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景瑚回到芳时轩,打发绀青回去休息,忍了半日的怒气才终于爆发了。
柳黄为她沏了一盏茶,她看也不看,拿起来就要喝,理所当然的烫着了舌头,往下摔时,又烫了手。
她疼的说不出话来,柳黄也着了慌,急急忙忙的催着傻站在一旁的豆绿去找了烫伤药来。景瑚自小养尊处优,皮肉嫩,只是这一点热茶,也让她虎口处红了一大片。
她心里更是烦闷起来,一时想哭,又怕柳黄在她母妃面前得了不是,她保不住她,只好死死忍住了。
豆绿把药找来,柳黄在景瑚身边坐下来,捏了她的手,为她涂着药,她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上去。
自从孟鹤亭进了府,她就没有再和柯明叙说过一句话。
这段时日柯明碧的身子仍然算不上太好,她无事的时候,总要状似无意的散步散到和靖堂附近去,可是她从没有遇见过柯明叙。
哪怕是让宝蓝去前院打听,门房上的人,也回说这段时日从没有见柯大人上门来过。
大哥哥在腊月里回了家,大年初二便又出门了,初三是出嫁之女回门的日子,也只有柯明碧一人登车回了柯太师府。
她从府外回来的时候,景瑚正好遇见过她。再过两个多月就要生产的人,裹在大毛的披风里,瘦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景瑚远远的看见她过来,下意识的就躲开了。后来想了想,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躲她,只是她害怕面对这些事而已。
柯明碧做错了事情,所以受到了惩罚。可难道大哥哥,甚至她母妃,在这件事情上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既然想借人家的势,至少应该对得起人家的孙女才是。若是从一开始,大哥哥就没有纳了那么多的妾室,不让柯明碧觉得伤心,她自然也就不会这样做了。
高门大户里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原本都是娇嫩如春柳的女子,在内宅中日久,被丈夫忽略,渐渐的生出了如鸩羽一般酷烈的心思,把痛苦加诸在其他无法反抗的女子,或是稚儿身上。
景瑚对柯明碧的同情,其实源于对她大哥哥的不耻。但她也同样不耻着柯明碧的所作所为。
如若是她落到这样的境地,她绝不会做这些事。对不起她的人,三妻四妾的人是景珅,既然无法原谅,不如就干脆的分开,让他和他的小妾继续过日子就是了。
没必要把自己弄的这样狼狈,怀着孩子,反而还日渐消瘦。
孟鹤亭进府以后,她几乎就没遇见过什么好事情。见不到柯明叙,家里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去过江南,在外祖母家住了小半年,才知道原来有些人家是这样过日子的。
她有两个舅舅,房中都很干净,虽然举业上并没有什么成就,可是会做生意。
和两个舅母也都恩恩爱爱,表哥表姐们之间也很友善。从不必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大家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过过简单的日子,她回燕京来,看家里的事情,也就更明晰了。从前她不懂事,也会跟着母妃瞎胡闹,巴不得能见郡王妃吃瘪,可如今想想又是何必。
终归是要在这屋檐下一起生活的,甚至还要再生活几十年,每日算计来算计去,她看着都觉得心累。
她还是太小了,没有能力离开这座府邸。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座府邸带给她的,她总是要在心里责备它,其实也很没有良心。
景瑚走神了一会儿,柳黄已经为她上好了药。她此时只觉得虎口处冰冰凉凉,已经没有方才的那种痛。
最近她诸事不顺,手伤成这样,也没法写字,不如继续给自己放几天假好了。
正月里她没怎么出门,总是被母妃拘在栖雪阁里,陪着她挑出门做客的衣裳首饰,如今都出了年了,母妃总该让她也出门走走了。
景瑚一抬头,发现柳黄还侍立在一旁,见她看了她一眼,就直直的跪了下去。
“奴婢该死,没有提醒小县主茶水太烫,致使小县主受伤,奴婢这就去侧妃娘娘跟前的赵嬷嬷那里领罚。”
景瑚就用没受伤的手扶了她一把,“这件事也怪不到你身上,往日都是这样的茶水,是我自己被孟鹤亭那个混蛋给气糊涂了而已。”
“就算跟母妃说是我自己受的伤,恐怕你们也要挨罚,这几日我还是想办法少到母妃跟前去晃悠好了。”
“柳黄姐姐你替我写几张帖子,往定国公府,忠武侯府都投一投,让她们在再下了帖子给我,请我去她们家做客。”
她想了想,“再叫个小厮去外院孟鹤亭那里说一声,说我手受伤了,拿不了笔,这几日就不过去上课了。”
瞧他那个样子,就是不想见到自己,就算是给他机会了,反正束脩照拿。也让绀青歇一歇,经过今天,恐怕这丫头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柳黄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来,郑重的给她行了礼,“奴婢多谢小县主体恤了,往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小县主。”
景瑚点了点头,又对着她笑了笑,“柳黄姐姐不要太自责了,往后还有多少事都等着你替我做呢。对了,今天绀青也受了委屈,柳黄姐姐替我安慰安慰她。”
从聆训斋一路回来,景瑚都在安慰绀青,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这样光火了。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也不知道明日在母妃跟前能不能瞒的住。
等清柔和李宜回了信,去过定国公府和忠武侯府,她还可以进宫去看看贞宁公主。再不然,也可以去东宫看看太子妃和皇长孙。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柯明叙呢。那一块帕子,她绣了敕勒语的“燕子”和“鹤”上去,是他们两家的家族图腾。
上面的纹样越来越多,她绣的花样,也就越来越小。她想多留一些回忆在上面。
等这块帕子绣满了,她就会把它还给他的。
第八十八章 偶遇
又过了小半个月,景瑚不提回去上课,孟鹤亭也没有催她,心安理得的在永宁郡王府的外院住着。
第二日景瑚去栖雪阁给她母妃请安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右手藏在身后,她母妃居然也没有发觉。因为她似乎很忙,忙忙碌碌的让人开了库房,要打点着出去送礼。
景瑚不敢在她房中久呆,怕她看出她的异样来,只是说了这阵子不想去聆训斋上课,就匆匆的出来了。
她母妃对她学敕勒语这件事原本就无可不可,听过了也就算了,居然忙的连揶揄她两句的心思都没有。
景瑚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要给谁送礼,听了半天,到最后才听明白了,似乎是要给四卫营的几个统领夫人送礼。
燕京四营,宫中的禁军是万老将军的儿子,万靖遂万将军统领。西山大营是清柔的父亲,定国公徐敬和作为主帅。另外两营,五军营是恒国公赵家人的,而这四卫营,其实正是她父王永宁郡王在负责。
年才刚刚过完,母妃这样着急给四卫营将领的夫人送礼是要做什么?
景瑚也并没有细想,反正母妃做事,总是瞒不过她的,到时候看结果就是了。
前段时日,她已经去过定国公府,去过忠武侯府,也去过宫中探望过贞宁公主与太子妃娘娘。
前几日母妃和郡王妃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一架,如今躺在床上装病,无暇管她。
更难得是这一次郡王妃居然也没有找她的麻烦。
所以她每日游手好闲,实在是转无可转了,想来想去,还是想去善堂看看那里的孩子。
年已经过完了,她父王和母妃总不会连压岁钱也不给她,她手里如今倒是还有些银子,正好带过去,给那里的孩子再买些衣裳或是吃食。
往城南的善堂去,她带的是宝蓝。柳黄的出身不大好,难免要触景伤情,绀青更是见不得这些。豆绿又有几分懒,不大爱出门。
“只有我的好宝蓝,又能干,又听话。”景瑚一边往善堂里走,一边学着登徒子的样子,捏了捏宝蓝的脸。
一转过头,却看见一袭蓝衣的柯明叙。他正在和善堂里的管事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很平和,一如她与他在建业的草地上漫步时候的样子。
若那管事是个女子,只怕她要吃醋。可如今她定定的站在原地,却只是莫名的有些想哭。都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管他有没有想她,她已经很想念他了。
那块帕子她看了又看,夜间睡觉也要放在枕边,梦里梦见过的人,此刻终于在她眼前。
“小县主?”
景瑚一直站在原地没动,柯明叙终于发现了她。又和那个管事说了几句话,便走到了她身旁。
“小县主怎么会来这里?”梦里他没有和他说过话,今日一见面,就是问她这样的话。
他的语气明明很正常,景瑚却莫名觉得他好像在赶她似的,一下子红了眼眶。“小柯大人是不想见到我么?”
柯明叙笑的有些无奈,又被她的神情弄的有些无措,伸出手像是想摸她的头,却又在空中停住。
景瑚干脆伸出手,把他的手捧到了她面颊上,“不管小柯大人是不是不想见我,总之我想见到小柯大人。”
想说的话,总是不敢说,这不是她。
柯明叙怔愣了片刻,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又掩耳盗铃般的道:“今日是骑马过来的,我的手太冷,小县主不要感了风寒。”
她很想说,此刻她最害怕的事情不是感了风寒,她最害怕的事情是他并不想见她。可是她方才的举止已经令他有些尴尬了,她不想再这样。
景瑚只当作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建业的时候,我曾经听回风说,小柯大人常常会来这里看望孩子。”
“我想了想,自己好像长到这么大,拿朝廷的县主俸禄,说来惭愧,却似乎什么也没有为燕京的百姓做过。”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里的事情我还算是力所能及,所以这阵子也是常常送些银钱米粮过来的。”
偶遇到这里来,那也实在是有些离谱了,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不如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也怕他误会,以为是自己找人窥探他的行踪。
能在这里偶遇,也是难得的缘分。
柯明叙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今日我也是刚到,没想到会偶遇县主。既然如此,不如就一同进去看看吧。”
景瑚点了点头,笑出了两个梨涡,跟在他身边往善堂里走。
“今日我过来,倒也还是有事的。从前我救过的一个孩子生了病,今日想为他看看,到底如何了。”
景瑚心念一动,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小柯大人医术卓群,能不能也替我看看我手上的伤痕。”
她说的是她之前被烫伤的痕迹,小半个月过去,其实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不过对于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只要还能看得出来,自然便不算是好了。
一变做个大夫,柯明叙便没有那么讲究了,用两个手指将她的手抬高了些,,仔细看了看,“这是烫伤?”
景瑚点了点头,“前几日喝茶时不小心翻了茶碗。好疼的。”
柯明叙又几分想笑,又觉得自己不该在此时笑。因为还是孩子,所以才能肆无忌惮的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他想了想,放下了她的手,“从前在古书上看见过一个祛疤的方子,回府去找一找,若是找到了,便托人送到府上。”
景瑚立刻便道:“小柯大人不能自己送给过来么?”话一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我开玩笑的,小柯大人想必很忙,让人给我送来就是了。”
若不是因为很忙,他也不会这么久不登永宁郡王府的门的吧。无论如何,柯明碧都还在府里,而且境况还不大好。
小县主从前在自己面前,从来都不会觉得自己提的要求过分的。两个月不见,不知道她心里又是怎么以为的。
他忍不住心一软,“若是得空,我便自己送过来。”
景瑚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伸出了她的手指,“真的,小柯大人和我拉钩。”
这样漂亮的手,不应该有这些伤痕的。鬼使神差的,他也伸出了手。
第八十九章 看病
柯明叙是为善堂中他曾救过的一个孩子看病来的,景瑚和他拉完了勾,前几个月见不到他的不快尽数都消退了。
柯明叙走在她身前,景瑚看着他不停摆动的衣袖,很想伸手去拉一拉。她看的太专注,以至于柯明叙忽而在一间房门前停下,她没收住脚步,一头撞上了他的背。
挺拔如青松的背脊,一头撞上去,当然还是有点痛的。瞧着他穿的衣裳明明也不少,景瑚揉了揉自己的头。
柯明叙转过身来,景瑚也仰起脸看着他。从前让她得了逞,她笑起来总有几分狡黠,想在建业密林里见过的小狐狸。
今日倒不是这样,明明是她撞上了自己,还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笑,“不要这样心急。”
做什么事,都不能心急。
景瑚的迷茫倒不是因为撞着了他,而是在想该如何讹他一笔,好让他多来看看自己。可是他说的话这样温柔,方才她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又全忘光了。
不要这样心急,她和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只要不像过去这两个月一样见不到面,她不会总是心急的。
景瑚点了点头,做出认真的神色来,“小柯大人走路也要小心些,明知道后面有人跟着,忽而停下来,要回头和我说一声才行。”
其实哪里用得着如此,不过是因为方才她走神了而已。但胡搅蛮缠,说一些歪理,也是景瑚最擅长的事情。
她没有及笄之前,或许还要这样跟着他走很长的一段路,有很多的时候,她不能跟他并肩,只能站在他的身后。她希望他也能习惯,身后总是跟着自己这样一个小尾巴。
听见她这样说,他其实觉得有几分好笑。只是忽而又想起了去年碧娘同他说的话。
小县主还是这样稚气的年纪,根本就不会懂,世间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若是真有如碧娘所说的那一日,还有谁能站出来护着她,让她永远有这样任性的资格。
他已经和他的祖父谈过了。祖父说话如云蒸雾绕,就连是他,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意思。
但他知道的是,只是以碧娘与景珅的一门亲事做保,就要一起图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是祖父的行事风格。
或许只是碧娘多心了而已。可惜她上次回门,自己不在家,没机会仔细问一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有了这样的想法。
景瑚见他没有说话,是出神了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如愿以偿的握住了他的衣袖,晃了晃,“小柯大人,怎么了?”
柯明叙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县主方才说话,很像我母亲娘家的一个表妹,所以走了神。”
他当然没有想起什么表妹,往后便将与她的关系定义成兄妹,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景瑚的情绪骤然就低沉了下去,就算她还是在笑,他也能看出来她并没有方才那么真心了。
柯明叙有些不想面对,没有再看她,转身先进了门,“这里就是那个孩子住的地方,小县主随我来吧。”
既然是谢家的人,想必应该是住在江南的。他说他不曾在江南呆过许久,也没什么机会与他母亲娘家人相处,却对这个表妹印象深刻,甚至在她面前出了神。
那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有些醋,也很好奇。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样比较,是也只想把她当一个妹妹。
景瑚跟在柯明叙身后进了门。虽然已经是正月里,屋中还是烧了炭盆,是很暖的。窗边放了一盆水仙花,开的正好,芳香四溢。
房中放着四张小床,此时只有其中的一张是有人的,一个小小的孩子躺在床上,额上还还盖着一块帕子。
他看起来只有四五岁,不像是出身贫家的,皮肤看起来很是光滑白皙。
他正在睡觉,柯明叙轻轻的走过去,伸手搭了他的脉。景瑚不好打扰他,就只在窗边看着那盆水仙花,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它的花瓣。
“那是我的水仙花。”尽管这声音很微弱,透着有气无力,景瑚还是听见了,她回过了头去。
那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柯明叙在为他诊脉,他却看着景瑚。她觉得有些莫名,她也没想把这盆花怎么样。
柯明叙就温言安抚那个孩子,“没有人要动你的水仙花,这个姐姐只是好奇而已,她不会伤害它的。”
比平时和她说话,又多了几重耐心。景瑚就忍不住要想,若是他以后做了父亲,和自己的孩子说话,又会是这样的光景。
那她是那个孩子的母亲,也非要他和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可。
景瑚就高兴起来,走过去,想摸摸那个孩子的头,“你放心,姐姐不会动你的花的。”
那孩子的脾气似乎很大,偏过了头,不肯让她碰她。倒也有几分性格,景瑚就不以为意的收回了手。
看了一眼柯明叙,他方才也看了她一眼,好像像是要安抚她,让她不要生这个孩子的气似的。
她哪有这么娇气,这么一点委屈也受不得。景瑚干脆就再献了点殷勤,“你喜欢水仙花对不对,我让我家的小厮再送几盆过来给你,好不好?”
她心念一动,“不,这附近就是花市,等你吃完了药,我就去花市上给你买,好不好。”
那孩子却没有理会她,闭上了眼睛,好像看她一眼都是多余。她可从来也没有这么不招人喜欢过。
她到底也还是有几分脾气的,被人这样打了脸,她也有些不高兴。只是柯明叙在一旁,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跟一个比自己小了这么多的孩子生气罢了。
她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在一旁碍眼了。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处打量着房中的景色。
往常她过来,并没有进孩子们的屋子。比她想象的似乎还要好一些,善堂屋舍紧张,四人住在一起,都有自己的小床,已经算是很好。
床上的被褥也都很干净整洁,整个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一些简单的摆设,也不比寻常人家家里差。
看来这几年京兆府尹倒是很会办事,景瑚这样想。
第九十章 争锋
柯明叙为那个孩子看完了病,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虽然病中可能有些怕冷,也要让人时常帮你把窗子打开通风。尤其屋子里还养着水仙花。这花原本就不适宜养在卧房中。”
“只要再把最后一副药吃完,你就会没事了。吃药可不能任性,好好吃药,病才能早点好。”
景瑚一直注意着柯明叙,可惜在建业她晕厥的那一次,他来看她,她还没有醒,不然她大约也能听他这样对她说话了。
她最是不喜欢喝药,若是什么时候她生病了,他来照顾她,想必要头疼了。
柯明叙和那孩子说完了话,便站了起来,看了景瑚一眼,“我要出去了,小县主也不要留在这里了,让他好好休息。”
景瑚的目光原本就黏在柯明叙身上,听见他说话,就望着他笑了笑。柯明叙站起来,望向了窗外,却好像怔愣了片刻。
只是片刻而已,他温柔的笑起来,“我难得过来一趟,没想到就遇见了沛娘和元放,倒也算得上是有缘。”
沛娘?元放?景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淮邑乡君和齐元放夫妻。这么久了,她与柯明叙相识都快要满一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柯明叙和淮邑乡君一起出现。
她以为自己和柯明叙在此偶遇已经算是很巧,却没想到还遇见了他们两个。什么有缘,有缘也是孽缘。
城南善堂还真是卧虎藏龙,一天之内,居然来了这么多大人物。
平日里她见到淮邑乡君并不会觉得如何,甚至还可以为难为难她,谁让她只是乡君,而她是县主。
可今日她只想和柯明叙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想见到他们。
景瑚在心里转着这些心事,柯明叙却已经出了门,开始和淮邑乡君夫妇寒暄。
就听齐元放道:“今日去了趟花市,沛娘说她许久没有过来善堂看看,所以便进来了。倒是真巧。”
这话的意思,是淮邑乡君从前也会过来善堂?没事往善堂跑做什么?清柔没有提过这样的事情。
柯明叙便看了淮邑乡君一眼,语气很真诚:“这些年我年年都会过来看看,年年这里都会变得更好,都是你的功劳。”
景瑚下意识的抬头看着柯明叙。她觉得有几分迷惑,什么叫“这都是你的功劳”?善堂应该是隶属于京兆尹的,和淮邑乡君有什么关系?
那柯明叙来此……也是因为这里和她有关?
见到淮邑乡君的不快又加重了几分,她居然对着柯明叙笑了笑,“我不过是出了些钱财罢了,柯世兄实在是谬赞了。”
要么是贪恋权势,情势有变,所以不得不放弃和柯明叙的婚约;要么是她变了心,喜欢上了齐元放。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这样平和的和柯明叙说话。
“景瑚?”
景瑚正想插话,忽而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而后是有些不悦的语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满燕梁连名带姓叫她的,也没有几个人。
“景瑚,这几日你母妃身体不适,日日都将郡王爷请到自己房中去。”
“郡王爷日理万机尚是如此,怎么你作为你母妃亲女,不侍奉在她病床前,反而有时间来这里。”
真是聒噪。
明知道自己吵架不是她的对手,还整日要找她吵架。自从上次从建业回来,她和景珣的关系就一直有些磕磕绊绊的,似乎都在避免和彼此见面。
除了对于他管她的事情的不悦,更多的,还是因为他那一日的指责。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母妃和大哥哥是不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可是她的潜意识,其实一直都默认了这是事实。
她对他有愧疚,也并不代表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在柯明叙在的时候,她会任由他指责。
“那三哥哥呢?这几日父王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以手头事忙推却了,原来就是忙着陪三嫂闲逛。”
其实她和世子妃的关系倒还算不错,她偶尔会在景珣不在家的时候,去她院子里坐坐。可是她和她的关系再好,又哪里比的上她婚前的手帕交淮邑乡君,以及枕边人景珣呢?
果然她帮着她的丈夫说话,“你这是强词夺理,景瑚。这几日你哥哥宫中的确有事,他每日都是半夜回府,郡王爷早已歇下。”
“今日虽然有闲,郡王爷却又一早去了四卫营,留下话来说晚上再找你哥哥。”
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总有理由,她知道的只是父王因为找不见景珣发了好几次脾气。
景珣是个莽夫,自己爱和她吵架,倒是护着自己的妻子,“你何必和她说这么多。”
又看向景瑚,目光中写满了不耐烦。“大人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不过,这一个“孝”字,你最好还是能明白。”
她最讨厌别人拿她的年纪说事了,他在自己这个年纪,比她如今可混账的多了,倒是还要和她装什么大人,还和她说什么孝道。
全家的兄弟姐妹,最没资格这样说的人就是他。
“明年我也是能办春宴的人了,我也不小了。这样的道理也用不着三哥哥教我,当年是谁一个字也没留下就跑去了西北,害得祖母大病了一场。”
“你……”每当说起这件事,无论他当时是因为什么,总是心虚的。
但他很快又找了别的理由来攻讦她,“你既然已经自觉不小了,就应当知道男女大防。你一个县主,身边一个人也不带,就这样跟着柯世兄,像什么样子?”
她哪里没有带了人来了,只是让宝蓝先去把她带来的银子送到善堂的帐房里去而已。但他显然只是要找茬,她没必要和他说的详细。
男女之事,难道他就很守礼不成?
“从前三哥哥日日追着嫂子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说这话?况且今日我和柯世兄也并不是相约来此,不过是偶遇罢了。“
“你们可以来这里做善事,我做善事为我母妃积福就成了十恶不赦了?”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